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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_30 张洁(当代)
  于吴为是隔着对枫丹的罪过,且是无法补偿的罪过。枫丹所有的不幸,说是应该由她负责,怎么负呢?她再不能给枫丹一个白纸一张的人生,让她和枫丹都从头开始……所以吴为的负责不过是一句空话。如果世上有什么惩罚,可以切实有效地抹去、改善枫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吴为愿意以身试之。之后再谈她们的亲情,相信那时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枫丹的母亲。
  可是没有!
  惨就惨在这里,没有!
  吴为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由她残害,而又没有了救赎之道的女儿呢?
  于枫丹,对吴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论上的,特别当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无法诉之于人,的时候。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对吴为的怨怼也不禁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为母亲,吴为没有对她伸过一个指头,呵护过一分一毫。
  如果吴为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女人也就罢了,但她知道,吴为不仅在国内,就是在国际上也是有名声有地位的人了。
  为什么这一切都有禅月的一份,却没有她这个女儿的一份?她不是更应该得到吴为的补偿?!
  得机会就宣扬自己是吴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母亲,而是让许久没有什么话题可供人谈论的吴为尴尬一下。
  在文坛这个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对胡秉宸那份坚贞的爱情,多少年来让人没有话题可说的吴为,显得太正经了。
  难道不就是这个现如今顺顺当当地过着上等人日子的吴为,把她一下子扔进了大杂院?又何止是扔进了大杂院啊!难道吴为不该支付她为从大杂院里挣扎出来所付出的艰辛吗?
  枫丹看到的,只是吴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让枫丹像禅月那样,和吴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泽里挣扎,感同身受人们给她们的那些凌辱,枫丹受得了吗?
  吴为、禅月、叶莲子,也没想到她们能挣扎出来。
  要是那时让枫丹选择,是和吴为一起遭人歧视、欺凌,还是跟她的养父养母过宁静的小日子,枫丹会选择哪一种呢?
  哪一种都让枫丹无所适从。
  凡此种种,都是吴为一手制造的人间悲剧。
第二章
 
 
 
1
  如果那天吴为不回头,是否就不会有后半生的那场大戏?那么她也就可能逃过那一劫,她的后半生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这样的“如果”是没有的,她那个句号必定由胡秉宸来画上。
  2
  直到来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吴为接轨。无论何时,想起这一天,吴为仍然会联想起那个老掉牙的童话《红帽》,虽然已是另类版本,后面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跟着一只老灰狼。
  如果吴为知道厄运已经踩上了她的脚后跟,她还能这样头碰头地顶着秋日的一个朝阳,背着手作逍遥游吗?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妄图一解既然秋天已经来临,山林里的来风为什么还残留着绿意?……那是谁?自得其乐,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赶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负重劳动。
  步伐里有种不寻常的动感,而且走路的样子很像他,背着手,步履轻捷。哪有女人背着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轻捷!胡秉宸不觉加快了脚步,等到距离近些就发现,前面走着的女人,就是那个独自在雪寰中优哉游哉、声名狼藉的吴为。
  到了此时,胡秉宸对吴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记忆中涌现的却仍是那个雪日的经历。
  在这之前,胡秉宸与吴为不是没有过接触。
  当时他政治上还没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监督下劳动改造,又病得很厉害,一面咳着一面埋头扛着一根电线杆前行,极力稳住颤抖的脚步,万万不能让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举手擦汗的工夫,见吴为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皱着眉头,朋沉地打量着他。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她很快将眼神闪开,好像担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读到什么,比如他看上去多么狼狈之类,而且知道他并不希望人们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渐渐恢复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于部就常到他这里汇报吴为。有关她放荡不羁的淫秽传闻遍及干校,人们总是用非常猥亵的言词说到她,说到有个男人当街把她揍了一顿,只因她不愿同他恋爱,可是不久之后,又听说她和那个揍她的男人在蚊帐里干了什么勾当。一个女人一旦到了谁都可以随便揍的地步,怕是连狗都不如了。
  又有人说,偏偏农忙时吴为罢工,不肯为农机焊接铧片,原因是要求焊接铧片的人叫了她一声小吴。“我说过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吴为,不叫小吴。谁要是叫我小吴,可别怪我不干活儿。”她说。
  “叫小吴有什么关系?”人说。
  “我明明三十了,为什么还要装嫩?”吴为那个班的班长就住在胡秉宸隔壁,班组活动常常在班长宿舍进行。
  每天早上或下午政治学习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班长宿舍外,《毛泽东选集》摊在膝头,对着日出或远处的山峦发愣,并不认真阅读,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鼻子,冻得通红。
  她平时也是独来独往,不像别的女人总喜欢三个一群,五个一堆。难道她们真是那样相亲相爱?
  可能她行为不端,人们不屑与她为伍,更可能是她不愿与人为伍。见到她日日如此学习《毛选》,胡秉宸既没批评她也没告诉她的班长,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采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地走出房间,好像有什么事要办,不过借故看看那个学习《毛选》的吴为。有天早上刚走出房间,食堂那只狗就跑来与他亲热。他弯下腰去拍拍狗头,坐在室外学习《毛选》的吴为冷冷提醒道:“小心,它刚吃过屎。”
  他不由得想要幽他一默,并且知道吴为懂得他的幽默,回答说:“难怪它那么高兴。”她果然似笑非笑,很有保留地翘了翘嘴角。他注意到她嘴角下的两个小酒窝。想,别人的酒窝都在面颊上,她的酒窝却在嘴角下。
  天气晴暖的时候,他们班的活动就移到室外,大家坐在一堆原木上政治学习或是开班组会。吴为老是一言不发,坐在最高一根原木上。
  有一次开鉴定会,班长挨个儿念了每人的鉴定,吴为的鉴定真是糟糕透了:“政治学习不认真,群众关系不好,生活特殊,劳动表现娇气,要求发放劳保护脚,因无护脚便停止电焊工作,今后仍需加强改造……”
  那正是能否结束劳动改造、提前返回北京的关键时刻,这样一份鉴定,算是彻底毁灭了吴为返回北京的希望。可是电焊条的熔化温度在一千度以上,电焊时掉下的焊渣即使没有一千度也有几百度,脚是肉长的,怎能禁得住那高温的焊渣?即便在工厂,也必须给这个工种的工人发放劳保护脚套。
  难怪吴为脚背上老是贴着一块块纱布或橡皮膏,可能都是烫伤。
  即便这女人放荡不羁偷人养私生子,但要求劳动保护用品没有错。
  吴为什么也没解释,接过鉴定表,当着全班给她做鉴定的那些人,慢吞吞地把那张纸撕了。先撕成一条条,又把一条条撕成一块块,巴掌一扬,那些小纸片就随风散去。胡秉宸从窗里看得很清楚。全班人马义愤填膺,班长气得脸红脖子粗,下面干部很快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胡秉宸,他又是什么也没表示,下面的同志也就不好有所动作。
  吴为反正回不了北京,这还不够吗?
  这女人现在就走在他的前面。
  冷眼看去,吴为绝对谈不上蕴藉深远、仪态万方,不过是一种退色的情调。时间长了,才会发现蕴藉深远那一类颜色或神思,浸润点染在她的底色上,笔深笔浅不肯通融,浓妆淡抹总不相宜。
  她不论何时都是众矢之的,不论怎样伪装也必然不同。即便一身补了又补的蓝布衣衫,也难掩书卷之气和一身傲然,哪里像个改造对象!此外这女人有一股中药味。日后当他们有了肌肤相亲的机会,吴为的枕上果然总有一股中药味。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德文达拉·西恩,差不多在二十世纪末才发现,男人在选择与哪些女人调情时有非常敏锐的嗅觉,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女人是否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并认为这个时期的女人更具吸引力。
  而胡秉宸要比西恩超前许多;他像《闻香识女人》那部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何止闻出女人是否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还可以闻出各种女人的质地。他认为每个女人都有一股独特的味道,不一定好闻,有的甚至很腥,可是性感,好比吴为那个班组里姓赵的女劳模,好像永远处于生殖周期的最高峰。
  如果中国没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胡秉宸可能会像他的先祖那样,风流倜傥,坐拥女人之城,如明代唐寅的那幅仕女吹箫图(不是二十世纪末叶有个叫做陈逸飞的画的那一幅),而现在,他只能对一切个发出中药味、一个有着退色情调的女人发生兴趣喽。
  但谁又能说,吴为狼藉的名声对胡秉宸不是更大的吸引?不要以为胡秉宸从里到外都是“宋明理学”。
  好比此时,他心中就在暗暗叫道:吴为,吴为,你怎么不回过头来?
  不但生活开除了吴为,“革命”也开除了她。“革命”派们互相打斗起来,你是反革命,他是叛徒,天下马上没了一个好人。吴为看不过去,说了一句:“坏人有那么多吗?干部也不能一律打倒。”
  一个眼瞅就要被打成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的男人,向她杀来一枪,“我们政策水平不高,可我是我妈怀胎十月名正言顺生下来的。”这当然是影射吴为有一个私生子。
  不但吴为张口结舌,全场人也都静默下来。幸亏他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吴为,否则这个前国民党三青团员马上就面临“革命派”的绞杀。
  吴为又怎能不自量力地对“革命”说三道四?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不要以为人们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就忘了她不能和他人平起平坐的身份。
  此后她不再参与“革命”,而是站在一旁看别人“革命”或“被革命”,反倒逍遥起来。
  只要不和人在一起,吴为就觉得自在,甚至变得聪明,所以在大队人马出发的时候,总能找到落队的理由。革命领导不止一次批评过她,可她仍然没脸没皮,继续落队。走着走着,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她。回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个“解放”了的副部长胡秉宸走在后面。是他在叫她吗?当然不是,估计他也不会知道如她这样一个小职员的名字。
  她调转头继续前行,遗憾着不能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了。
  可是吴为在劫难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别山送情报的行路速度,很快赶上了吴为,并对她点点头。
  很礼贤下士,吴为想。也就点头作答,然后无言地继续前行。
  此时的吴为,绝对想不到日后会和这个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学”面孔的男人有什么瓜葛。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现在不但不能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还得和这个男人并肩而行。
  虽然吴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经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继续无所谓地扫荡着四周。
  这女人似乎不善与人共处。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说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无非这样不经意地眯着眼睛,肯定也是这样不经意地活着。这种活法,自然会有种种的不合规矩。
  如何与女人搭话是难不住胡秉宸的。一看吴为那张谈不上沉鱼落雁的脸,料定不能从一般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人手,便来个深入基层:“听同志们反映,是你首先发现了那个自杀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当今某些男人那样,只能借鉴地摊上的调情速成读物并开始他的进攻,“请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一定会让吴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种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种香水用于哪一种。场合?哪一种女人会选用哪一种香水?……”
  所幸他问的是反革命自杀,于是这场谈话就不可能半途而废了。
  吴为脖子一拧,阴阳怪气地说:“可能还不止反映我发现有人自杀吧……前不久他还是红五类,学‘毛著’的标兵呢,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反革命?”“……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她纠正道:“应该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着说,“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要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非常英明。问题是睡在谁的身边。像我们这种人,谁睡在身边都无所谓,要是毛主席身边睡了个‘赫鲁晓夫’,麻烦就大了。”
  千万不可把吴为这一通发泄看做是对政治的悟性,她只不过喜欢对“正经”事反其道而行之,对“正经”话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点意思,也是歪打正着。
  最后她还较真地反问:“您真觉得他是反革命吗?”
  胡秉宸吓了一跳。他原不过是找个话题,也以为她会像所有人那样,说一句“这是自绝于人民”
  也就完了,没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而且惊世骇俗,暗藏杀机。这让刚刚获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惊,可又与他的许多想法不谋而合。而且她说“您”。有多少年胡秉宸没有听过“您”了,革命队伍里不说“您”。
  胡秉宸是压抑的,在机关里不能讲真话,在家里也不能随便说话,与白帆谈话就像是在党小组会议上的发言。
  曾与白帆谈到庐山会议上的问题,她竟劝戒道:“同志,我觉得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也许解放后你工作有所成效;渐渐滋长了自满情绪?”脸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周正。
  何止解放后工作有所成效,难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没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对白帆这样说。
  这样的话只能让未来留给吴为。
  多年后,吴为对他说:“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里,还是最优秀的一个。”
  胡秉宸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从鼻子里“哧”出一个当仁不让,并且倨傲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可是他那时已然忘记,从与白帆的谨言慎行到与吴为畅所欲言之间的沧海桑田了。
  等到白帆越来越“社论化”,越来越像他的党小组长后,即便睡到半夜,身体的某一部分不安分起来,伸手就摸到解决问题的白帆,也不再和白帆交流,只是闷声操练。多少次让白帆感到意犹未尽,声嘶力竭地让他“顶住,顶住!”他本可以像他们同居初期那样,两人豁出命去,求得生死与共的酣畅,可现在,白帆越让他“顶住”,他越是到点就放闸,似乎存心闪她一下,心中还暗暗对白帆笑道:哪个人敢调戏社论,又怎敢操社论呢?不是说“一句顶一万句”吗?你总能在那一万句里找到解决“顶住”的办法。
  其实,只要白帆说一句自己的话而不是社论上的话,胡秉宸都可以把这件事干得有声有色。
  可是白帆偏不,一旦从他身下抽身而去,就翻脸不认人地对他说:“抓紧时间休整一下,明天还要工作呢。”好像刚才忘形大呼,让他“顶住,顶住”的不是她,而是党小组长暂时脱了一下裤子。
  而一旦下了床,胡秉宸自然也不再是白帆的丈夫,而是她的部长。
  就是胡秉宸哪天情绪不错,和白帆开个玩笑,也会被她解释得面目全非;如此,下了班还留在办公室工作,就不仅仅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
  胡秉宸官复原职后,时逢一九七五年东欧某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招待宴会。胡秉宸就座于第三桌主位,同桌还有几个部级干部,其中有位江青的boyfrien。对方是计划委员会主任,带领三位局级干部。该国是毛泽东钦定的修正主义,又长期没有接触,彼此都不知说什么为好。虽是“文化大革命”
  后期,胡秉宸也不便说什么,很尴尬,只好没话找话。
  对方有位女客指着桌上的花问:“这是什么花?”胡秉宸说:“假花。”便乖巧地拿了几朵放在她的面前。在对付女人方面,再没有比胡秉宸更得体的男人了。
  又有客人问江青的boyfriend:“你们中国的义务教育是几年?”
  boyfriend回答说:“我们是一边练功一边学习。”
  客人们愕然相对。
  胡秉宸一看要惹祸,就对boyfriend说:“人家问的是我们的义务教育是几年,你要是知道就告诉他。”
  其他几位部级干部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含糊过去。
  他后来对白帆说:“要是一个人哪儿都找不到一个讲真话的地方,非发疯不可。”
  前不久白帆来干校探亲。看看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胡秉宸早已幡然醒悟,想到全党全民命运系于一人之身,如果这个人身体或指导思想有问题,后果就太可怕了,还有那位旗手的问题,便对白帆说:“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毛之后才能解决了。”
  白帆说:“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思想太有问题了!”然后沉默不语,想着是否应该把胡秉宸这些思想向组织汇报,以挽救胡秉宸于一旦。白帆想些什么,胡秉宸一清二楚,不管工作关系还是夫妻关系,几十年他们没有白白日夜厮守。这个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与他哪里有一点相似之处?
  要不是胡秉宸连哄带骗,非惹出大祸不可。
  其实胡秉宸把自己估计过高了,他和白帆不同的只是皮毛,越接近底线,他们之间的差距越小。在奠定他们人生观的关键时期,他们喝得是同一口水,吃的是同一种粮。不过完全推诿到同一口水、同一种粮似乎也不全面,还有个吸收问题,再说各人的吸收能力也未必相同。说到底,胡秉宸还是个“不忘朝市”之人,这一点也许和吸收的营养有关,也许天性如此。
  不过眼下这个吴为又太肆无忌惮,怎么能随便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说这样的话?闹不好就可能掉脑袋。她果真轻浮得可以。
  胡秉宸就收起自己的轻薄,小心谨慎以防被吴为抓到什么政治把柄,却忘记防范不要掉人别一种陷阱。如果胡秉宸保持以往的冷静,就可能从这些细节上发现吴为不肯随便玩玩的脾性以及浑不论的秉性,不如趁早收兵,那么他以后的日子也就会平安无事。
  可是他小看了吴为的偏执,偏偏自己又余兴未尽。
  去田里割稻子的路上,他们就一路天南地北地唱和下来。
  3
  由于一同到达劳动地点,自然就落到一块地里干活。
  割秋天最后的稻子。
  吴为长腿一叉,八行稻子就跨在了她的胯下。胡秉宸毕竟上了年纪,又没有多少体力劳动的经验,跨了六行就很勉强。另一旁就是那个姓赵的女人,干校有名的女劳模,自然也是一跨八行,把他夹在了当中。
  镰刀一开,刷,刷,刷,刷,吴为就把他胯下的六行搂过去一行,变成了五行。
  女劳模也搂过去一行,他就剩下了四行。
  虽然只剩下四行稻子,也得努力才行,瞟着吴为的脚跟紧往前赶。
  吴为腰太细,脚踝也细,人又高,身高上就不占优势,至少比女劳模弯度大出许多,这样的体形只适合竞技项目。可她居然并不落后,暗中较着劲,好像存心要做些使他这位在各种会议上颁发嘉奖状的干校校长以及被他嘉奖的女劳模尴尬的事情。
  女劳模确是各方楷模,被评选为名目繁多的优秀分子,常在各种大会上作活学活用报告,揭发批判各个时期的反革命。胡秉宸在这方面很有些经验了,任何时候都能拔头筹的人,就难免让人想一想。不过他照常在各种大会上为这样的人鼓掌,念嘉奖这些人的发言稿。一条蚂蟥爬上了吴为的腿,又一条。蚂蟥不吃他,也不吃女劳模,偏偏吃吴为。很快,那两条蚂蟥就从饥馑的“贫下中农”变成滚瓜溜圆的“地主”。
  难道吴为没有感到有蚂蟥在腿上吸血?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手来把蚂蟥从腿上打掉。她不能停手,她与女劳模的差距不过两三行,最后终于抢先半分钟到达地头。
  这才直起身来,拍打腿上的蚂蟥。轻轻二拍,蚂蟥们就懒懒地掉在地上,它们实在吃得太饱。鲜血从蚂蟥叮咬过的嘴眼流出,在吴为的泥腿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红线。
  工间休息时,女劳模就像可以淋到每个男人头上的雨,让那个男人给磨一下镰刀,往这个男人肩上轻捶一拳。那一推、一操、一靠的巧劲儿,哪个男人不酥了骨头?谁能说那些先进榜与此不无关系?
  女人真是得天独厚,就是延安时期,女人也比男人“少花钱多办事”,不知她们还不知足地闹什么“女权主义”。倒是男人,该不该闹点“男权主义”?
  人们对这种女人偏偏没有戒备,不但没有戒备,还会觉得安全保险。可是和吴为在屋子里谈个话试试,保证有人在窗外探头探脑。
  突然女劳模高呼一声:“嘿,同志们唱个歌怎么样?”
  “行啊,你带个头儿。”于是女劳模就起了个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在这种场合下唱这种歌?不过胡秉宸还是跟着大家唱了起来。吴为不唱,抬着头眯着眼睛看天,看云。
  好端端的阳光灿烂,突然就密布阴云。重又开始割稻时,吴为对胡秉宸说:“您的每个音符都不准,不是升了半个音,就是降了半个音。”
  “这么说,还是对了一半儿,该给六十分广一旦与吴为对话,胡秉宸就情不自禁地诙谐起来。
  “不,只能是零分。您大概不知道您是音盲吧?”回去的路上,胡秉宸清醒了,有意不与吴为同行。他犯不上为了那股中药味、那点政治上的宜泄以及那个“您”,招致群众的“看法”。
  割稻之后,吴为发现老与胡秉宸照面。如果说她在室外阅读《毛选》时,隔壁的胡秉宸过来搭个茬儿还不为奇的话,那么他像影子似的,无时无刻、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的情况,就着实让她有些恐惧。
  最吓人的一次是晚上她独自徜徉在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天光下,路面上一条好端端的木棍突然立了起来,原来是条蛇!吓得她往后一跳。
  虽然吓了一跳,还不至于惊叫起来。可这一跳正好跳在后面一个软软的物件上,这比那条蛇还可怕地让吴为惊叫起来。
  回头一看是胡秉宸,原来她这一跳之后,撞到了胡秉宸身上。
  胡秉宸说:“对不起。”
  怎么会这么近!
  他一直在跟踪她,还是偶然?
  连胡秉宸也发觉他们碰面的机会是不是太多了。休息日,胡秉宸常常在山野里走来走去,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休息。上个休息日到一条很远的河去,远远听到有人哭得好不凄怆。会不会是干校的人?此人会不会寻短见?便循声而去,等到走近才发现是歌声,真是长歌当哭了。
  于是在离河滩不远的梨树下站住,不知怎么就知道,躺在梨树下的那个歌者,定是吴为。
  他不禁心头一悸,她有什么苦处吗?这样的女人居然会有痛苦?
  河边,梨树,歌声,孤男,寡女……真不是个好场景,赶快反身回走。晚秋的太阳晒得他的背好暖好暖,吴为的歌声却又阴又冷,那是什么歌呢?当然不是语录歌,也不像中国歌曲。
  那一天,胡秉宸的耳边不断响起那凄怆如泣的歌声。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平时见她走路,脸子都快仰到天上去了。难怪人们要整治她,若不整治还不知会怎样,可她却躲到那么远的河边去唱。胡秉宸盼上了早上或下午的政治学习;盼上了那个坐在室外,拿着一本《毛选》对着远山发愣的吴为。有时更拿了几行传抄的诗句去搭茬儿:“你觉得这是陈毅写的诗吗?”
  胡秉宸真是用了心,字体是他难得一现的工整。吴为反复琢磨胡秉宸抄在纸上的诗句——
  二十年来是与非,一身系得几安危?
  浩歌归去天连海,鸦噪夕阳任鼓吹。南国风云二十年,一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胡秉宸却打量着低头读诗的吴为。她的头发很浓,中间那条发缝白得让他心跳。
  吴为随即在“一头须向国门悬”上画了一笔,显然是欣赏的意思;又在“一身系得几安危”的“一”字上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用字重复……倒是像他的性格。可他会写诗吗?
  胡秉宸没有继续求证是不是陈毅写的诗,却缓缓地说:“有人问曹禺为什么不写东西了,曹禺说:‘写什么呢?’……《王昭君》是失败的,奉命嘛,命题作文总是不好写的……他应该有勇气写点儿什么。抗战期间他写过一个很好的剧本,说的是国民党一个伤兵医院,自院长而下腐败透顶,有位女大夫是个正面人物,来了个马专员,大力整顿,把院长撤了职,医院才面目一新,在暴露国民党腐败这个问题上很受观众欢迎。这个戏解放战争期间还在上演,后来却被说成是‘为国民党涂脂抹粉’,从曹禺的作品中消失了。如果不谈这些时代背景,只是就戏论戏,真是个好剧本,当时演出的剧团也是进步剧团,女主角由舒绣文扮演……我实在为曹禺可惜,他的才华没能全部发挥出来。他应该有勇气,为什么没有呢?只要不离谱儿就行’了嘛!我老认为老舍《茶馆》里三个老入扔纸钱的结尾,是‘曹禺式’的结尾,也许是曹禺给老舍出的主意,或者至少是受了曹禺的影响。真希望合禺再给中国留下几个经典剧本。
  吴为说:“什么叫‘不离谱儿’?不离谱儿还能写出您所谓的经典剧本吗?”
  一副与胡秉宸没的可说的姿态。
  一看话不投机,胡秉宸及时调整了话题:“小时候读冰心的文章,可能是《寄小读者》吧,老记着那个在海边骑着一匹白马的小姑娘,这个形象好像凝固在脑子里了。十几岁又读了意大利人写的《爱的教育》,一个孩子为从马车底下救出一个更小的孩子轧断了腿,他的同学又如何帮助他去学校……当时老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牺牲自己,去救一个更小的孩子……”
  吴为这才不说怪话,开始认真听他说。
  日后,随着他们关系的深入,胡秉宸将不断发现,矣为与他的一些趣味竟那样相似,——不过相似而已。
  胡秉宸不能停顿,一停顿就很难继续这个谈话,也很难保存这种谈话的质地。他不能一再重复这种走近她的机会,吴为不觉得奇怪才叫见鬼。而且这是一个多争合适的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吴为的膝头还摊放着一本《毛选》,绝对不会有人另作他想,便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就说林黛玉,怎么不可以有个林黛玉?而且没有林黛五就没有《红楼梦》,为什么要用大抹子把一切都抹平?连主席都肯定了《红楼梦》嘛!不要把每个作品都样板化,否则就不能丰富多彩。京剧还得有各个流派,大名旦四个,小名旦还有四个……
  “Dickens的陈腐的阶级观点和大团圆结尾让人厌烦,但文字是美的,我大学一年级读的英文课本就是原文版的《大卫·科波菲尔》。”刚才还打算认真听个仔细的吴为,说话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又开始一脸狐疑地看着胡秉宸。他说的都是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个杂货铺,不知专营什么买卖。是不是有点急于表现自己?又为什么要表现自己?
  “您是不是觉得,狄更斯应该先学习学习马克思的阶级观点?”她拍拍摊在膝上的《毛选》说道。
  吴为的刁钻此时已见端倪,如果胡秉宸早有所悟,将来也就不会悔清了肠子喝道:“你这个刁钻的女人!”此时千不该万不该把吴为的刁钻当有趣,大人不见小人怪地接着说:“……我想起牛津,古老风味儿十足,还有莎士比亚住过的那条小街也是如此。”然后转身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留下吴为继续对着远山发愣,百思不得其解:胡秉宸今天怎么一反平日的矜持,话多得出奇?
  回到屋里,胡秉宸对自己大发其火。
  吴为不是不明白胡秉宸这些姿态传递的是什么信息。像她这样一个自小就读《白雪公主》以及各类西方文学的人,怎么不懂得男女间的那些密码?
  她只是怕了男人,既怕与哪个男人坠人爱河,更怕和哪个男人谈婚论嫁。
  不是没有男人对吴为感兴趣,但无法让她相信那是真爱。其实验证起来并不复杂,只要不让他们切入主题,马上拿她的前科说话。
  那些男人不过耍她而已!
  像她这样有过前科的女人,还奢望什么男人的真情实意!
  可惜正大光明的“随便玩玩”一说,一九四九年后不但转入地下,而且至少七十年代之前,只能潜伏在某些老奸巨猾男人的内里,女人就更不可能搭乘这趟车。
  如果条件像二十世纪末那样宽松,吴为何不可陪着他们玩上一把?
  但她从来不是随便玩玩的人,那些随便玩玩的人,哪个会玩出一个私生子来!
  别忘了吴为毕竟是顾秋水的女儿,别忘了顾秋水当年怎样轻易就将自己的一生交待给了包天剑!
  恰恰相反,吴为不投入则已,一投入就是不知进退,有去无回。那真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豪赌,直到赔光输净才会回头,而不像有些女人,一旦发现没有赚头拨马便走。她那输光当尽的下场,实在怨不得他人。
  而且爱好文学的吴为,早就显出创作的倾向,不但喜欢创作故事,也喜欢创作男人。
  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见到与文字沾点边的人,也就以为遭遇了文学,便热情澎湃地扑将上去,还以为自己是委身文学,“文学”也就何乐而不为地接受了她。过后再读契诃夫的《宝贝》,只好会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两句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不是一回事。就像那个会写两笔又出版了几本书的吴为,谁又能肯定说她与文学有关?吴为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节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不过这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哪个时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文学生了一个私生子,并遭天谴人怒之后才知道,“相似号”不是;“等号”,才知道不能轻许,才开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为吴为的敏感优柔穿上了坚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坚硬吗?
  再说,这个博大精深、十足贯通宋明理学“无言笑”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斗形龙卷风,裹挟许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转而去。如果只留意它锥形的长尾,为人间留下的不过是个下流无耻的回味。
  风过处,却是哀鸿遍野,万树凋零,这才是龙卷风的用意所在。
  一盘残棋下到这里,就是不断有人调回北京,也陆续有人被分配出去。
  吴为自然是被遗忘的角落。她早巳习惯遗忘,觉得这个地位不错。干校里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赶着人们下地干活了。
  于是吴为身背一把砍刀,型号如那个所谓反革命分子用于自杀的一般,独自爬上渺无人迹的深山,时而陷身青云暗雾,时而倾听奇禽啼鸣于幽林深处。当地老乡说山中常有豺狼出没,她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连蛇也没有看到过,也许蛇们只是绕在树上将她窥视,并不游下树来与她为难。她难免猜想,那夜在小镇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帮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吴为却非要爬到山顶,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来。这样一来,不是可以消磨一个整天?
  下得山来,将毛竹截锯为一米多的长段,用砍刀劈成细条,再用瓦片刮润,做了门帘送人。
  或在成堆废弃不用的木头中,拣些硬木块到车间加工小玩意儿,台灯座或是小水桶,然后用水彩在上面随意乱画,再涂一层清漆。
  哪一桩是女人玩的活儿!可是,车床、砍刀、锯子、锉子,她样样玩得得心应手。
  除了机油味、破车床、东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车间里什么也没有,真让人不能相信这里曾是心术角斗的沸腾场地。
  吴为游走在这些破东烂西中,不是开怀坏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严肃思考,不知这是否为她日后成为作家的一个缘由?
  那天,又是如此这般在车间里翻江倒海,然后又上车床车一个螺钉,一手摇着进刀的手柄,一手拿着油壶往加工件上喷射冷却油降温,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说:“带水枪的女工。”
  就像那个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条蛇;猛然往后一跳,踩上一个软软的物件那样,又是一个惊恐。
  回头一看,又是胡秉宸。
  调过头来继续干活,心里一慌,进刀猛了,眼看螺纹车坏了,可她还是装模作样继续车下去。等。胡秉宸转身走开才停下床子,把那个废螺钉从夹具上取下,拿着那个废螺钉好一阵发呆。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吴为,转眼就变成一只瘪了的轮胎。
  似乎有一只蚊子在很远处飞,越飞越近,到了近处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她伸出双手,妄图挡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们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渐渐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满是机油的手,出了车间。
  有星星冷锋在她脸上交错相击,抬头一看,雪片如席。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临,可是这场春雪比冬雪还大,地上积雪足有一尺多厚。
  树枝被积雪压得咔咔轻响,有些细枝还断裂下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何止细枝的断裂声,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积雪没过了吴为的脚踝,她一面数着自己的脚印一面前行,雪片边落边融,将她的头发湿贴在额上,凉丝丝地爽,毕竟是春雪了。可是,绝非一人独处的感觉向她袭来,转身缓缓四顾,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难道在等她吗?帽子和身上的积雪,说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时间。
  吴为脸上那点本就不多的笑意变成了严酷。
  胡秉宸的确在等吴为。刚才到车间巡视,还没进门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见吴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兴奋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否则怎么会说出“带水枪的女工”那样明目张胆的调笑之词。
  胡秉宸对吴为的调笑绝对始于性,哪个男人听了有关一个女人的那样传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变成对她气质、素养、清雅外形的倾慕。多少次胡秉宸在车间外面窥视吴为,越来越发现她不像一个淫荡的女人,就连对“带水枪的女工”也挥然不觉。换了另一个女人,比如那位女劳模,就完全可以体味个中滋味。
  这女人真是个谜,她到底聪明还是糊涂?单纯还是放荡?……
  胡秉宸毕竟是胡秉宸,男人也毕竟是男人,将来他对吴为的兴趣还会回归为性,不过现在正缓慢地进入认识的第二阶段。
  胡秉宸那个站立的姿态,让吴为的心隐隐一动,就像接上了阴阳两个电极。那不祥的声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让她渐渐放松了对男人的戒备……原来她是怕自己对他好感有加。
  望着吴为在雪中渐渐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当失望。难道她没有看出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节制的一眼?只是为了再打个照面,说几句“多好的雪”之类不热不冷的话?
  似乎并不因为她是女人。仅仅想和她说几句不热不冷的话吗?
  实在又因为她是女人。
  这个与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女人哪!
  这让他想起旧时家园点着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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