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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5 张洁(当代)
  顾秋水本以为,即便包天剑的家当都贡献给了延安,至少包老太爷那里还可以依靠,可是包老太爷自“九一八”流亡关内,养着一大家子只能挥霍却毫无创造能力的人,坐吃山空,难以为继,也就难怪每月寄给包天剑的生活费仅够维持生计天津还沦陷在日本人手里,包天剑又不便回去,只能一天天在香港熬日子。
  到了这个地步,包天剑只好不再顾念顾秋水当初义无反顾丢弃军中职务,为他卖命十多年的情分,甚至为了摆脱顾秋水,把他送到姑表弟邹可仁创办的风云杂志社的员工宿舍,为顾秋水安排了一个铺位,自己则另觅一个新的住处。头一个月包天剑还替顾秋水付厂十五块钱的食宿费,而后就连人也找不到了。幸亏有位参加西安事变的东北军少将:也落魄在风云杂志社的员工宿舍,顾秋水从他那里得知了包天剑的新地址,就去找包天剑讨生活。包天剑不给,说:“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活路吧。”顾秋水说:“我要回内地抗日。”
  包天剑却不愿出面为顾秋水写封信,请东北军新首脑给顾秋水一个机会——如果他为顾秋水写这封信,就得为一穷二白的顾秋水负担回程路费。当初不是他把顾秋水带出东北军吗?有始就得有终。
  顾秋水只好向邹可仁借钱,邹可仁哪能白白借给他钱?
  既不会说广东话更不会说英语的顾秋水,在香港找工作比登天还难,他愤怒的不只是被人丢弃,包天剑简直毁灭了他对朋友,对“忠”、“诚”这些观念的信仰。颐秋水越想越悔,越想越恨.买了把斧子直奔包天剑的住处,准备与包天剑同归于尽。当他怀揣一把斧子来到包天剑的住处时,却找不到包天剑了,原来包天剑已经潜回天津。这两个曾经同患难、共生死的人,连个结尾也没有,就这样地结束了他们多年的主仆关系。
  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包天剑兜里只剩下十-八块大洋,此后包天剑多了一个嗜好,就是对着中国地图发愣,或在地图.亡画下他的足迹,始终不明白地图上的这个小圈是怎样将他套牢的。地图很快旧了、破了,再买一张新的。破旧的、五颜六色的地图,一张张堆放在房间里,看上去与摇小鼓收破烂儿的仓库几无差异。
  回天津后不久,包老太爷就自杀了。
  包老太爷不是没有锦衣玉食的机会,日本人找过他好几次,企图就此笼络东北势力。可是日本人怎。么逼,包老太爷也不肯出来当汉奸。
  最后一大家子人穷得连饭都开不出来,包老太爷宁死也不肯丢人现眼,让他人知道家里败落。以他断事的能力,早巳料到包家日后的下场,眼不见为净,自尊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曾经歌舞升平、人欢马叫的包家大院败破了。包天剑自己那栋小楼更是物是人非,让他不堪回首,便带着三太太和孩子们回到北平,靠变卖家当过着每况愈下的日子。
  北平那处房产,多数房子被汉奸霸占,他们只能住在后院几间小屋里,靠打小牌消磨日子。
  抗战胜利后这栋房产虽然收了回来,可还是坐吃山空。到了后来,三太太不得不三天两头到董贵家要馒头吃,甚至打牌输了钱也向董贵举借,还一直拖欠着,等到钱不值钱的时候才还。
  董贵还不好意思接下。包天剑就说:“拿着吧,再不拿着就更不值钱啦。”
  一九四九年后,包天剑很快因病亡故,房子也卖了,当初四十多根条子到手的房子,只卖了十多根条子。显赫东北几十年的包家王朝,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幸好杂志社烧饭女佣阿苏看顾秋水可怜,每日将剩下的饭菜留给他一些,才使他不致流落到讨饭的地步。他像发迹前的韩信那样,只能乞食于漂母。
  自然就落人“公子落难,小姐赠金”那样的套子。阿苏是到香港谋生的乡下女人,这样的女人在香港一般就是当下女,没有更多的盘算,不过在干完每天的工作,杂志社的同仁各回各家后,在空空洞洞的宿舍里与同样寂寞的顾秋水上床而已。他们甚至没有一起逛过街、看过电影,顾秋水在阿苏身上得到的只是享受、呵护而不承担任何责任。阿苏也从没要求过这些,就是没有正式“名分”,这样说妾不是妾、说女佣又不是女佣地跟着顾秋水过一辈子也安心安意了。阿苏明白自己的地位,没文化的乡下女人有什么好命?她对顾秋水说:“我就是跟着你当一辈子保姆也行。”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是最为理想的一种两性关系。而且阿苏并不知顾秋水的底细,还以为他是家大业大的人,他的困难不过是暂时的,将来总有发迹的一天。悲愤之下,顾秋水将他落魄的经历写了一篇叫做《门客》的小说,居然得到发表,他才发现这也是一个挣钱吃饭的办法,真是挣扎活命中的一线曙光,哪里有二十世纪末小说家的潇洒——“玩儿”一把文学。或挣盒烟钱,再不像吴为那样把文学当个事儿。
  从此他便开始写些小说或杂文,登在刊尾或报屁股上。特别是他写的《流亡十年记》,记录了追随包天剑,从九一八事变到香港前后下年的思想历程,深得著名进步人土金奉如的赞赏,便向风云杂志社社长邹可仁推荐。
  杂志社也的确需要人手。邹可仁见顾秋水能写点东西,文去过延安,上过延安的抗大,这点资历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合适的卒子。何况顾秋水七七事变前在东北大学当军训教官的时候,邹可仁同时为代理校长,还算是旧时相识。
  邹可仁接过东北王们未竟的事业,又以:“民主”为旗帜,组织政党,招兵买马,以收复在东北的势力、财产,重新称王东北。他创建发行的《风云》杂志已是一块相当重要的舆沦阵地,又很会拉拢人,形势十分看好。退一步说,即便不能再称王东北,如果组党成功,也算一党一派,不管将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执政,都是讨价还价的资本。
  这个政客也有他的老练之处,在反右之风始于青萍之末就看出事情不妙,堂而皇之地在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上机灵地向周恩来总理递了个条子请假,提出要到香港料理家务。因为香港还是英国属地,去香港要通过外交途径办理手续。他的家的确在香港,这个理由很充分,周恩来总理不得不同意,当即在会上宜读了邹可仁写的条子,然后冷峻地巡视着会场,问道:“在座的还有哪位要走?我们可以一起办理手续,还可以派人相送。”偌大会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只有邹可仁梗着脖子,决不收回自己的请求,并终于在反右斗争如火如茶开展之前,逃离开去。顾秋水就没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和幸运,以极右派的下场告终。
  八十年代邹可仁回内地访问,再没有人对他说“在座的还有哪位要走,我们可以一起办理手续,还可以派人相送”了,而是住北京饭店贵宾楼,享受着贵宾的待遇。
  最受株连的却是金奉如,他那个“政委怎么当的,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政治失误?本该有所升迁的金奉如,从此终老在这个“政委’,的位置上。
  顾秋水于是进入风云杂志社,成了邹可仁口袋里的人物。
  当邹可仁把这份恩惠赏给顾秋水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对他说:“这是我们对你的特殊照顾,——换了别人,谁也难以得到这个职位。”
  进入风云杂志社后,顾秋水不但解决了饭辙,更有了自己也木曾料到的发展。
  一九四O年后,内地许多进步人士、文化名流,由重庆、上海等地相继来到香港,形成一股要求民主、抗战救国的热流,风云杂志社便成为他们的一个文化阵地,正像罗斯福号船上那位夫人所说,风云杂志社在当时可以说是民主、抗日、救亡主张的一个喉舌。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该杂志还特地出版了一期《人权》专号,反对蒋介石假抗战、真反共的阴谋和卖国勾当,并由顾秋水主笔,撰写了一篇《人权斗争论》。
  顾秋水这篇水平不低的《人权斗争论》,与进步人士金奉如的启发密不可分。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位自其民主党派创立初期就担任重要职务的金奉如先生去世时,他的真实身份才得以公开,顾秋水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尽管几十年来人们有所猜测,但猜测归猜测,不能代替事实。一旦这个猜测被证实,顾秋水还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为什么金奉如几十年来从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即便公开又能怎样呢?
  继而又设身处地地想,也许当初就隐瞒着,到了后来反倒不好说了?而当初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个身份呢……真是高瞻远瞩啊!
  顾秋水怎么想,怎么也不能明白这种隐瞒身份的意图。想着、想着,一惊,——类似的事情想必不止金奉如这一档吧?
  对着报纸上的金奉如遗像,顾秋水看了又看,怎么看也是“不像了,不像了”的感觉,不禁回忆起其党创建初期的日子。
  当时,邹可仁以“东北同志会”为资本,以北方实力派身份参加了新成立的这个民主党派。“东北同志会”是张学良将军于西安事变前亲自领导组建,成员几乎囊括东北军少壮派的组织。不久以后,邹可仁就被推举为该党领导人之一。
  香港的东北抗日人士,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顾秋水花七十块钱买的那套英国西服,正是为了这个庆典。他也考虑过是不是买套日本西服,每套比英国西服便宜二十多块钱,转而又想,何必在二十块钱上算不过账?香港是一个处处要人明白它是一个比英国更英国的地方。如果此后想在上层人士中活跃一番,打开局面,怎么能不英国起来呢?再说他的月工资已有二百多元,市井中五毛钱就能吃顿饱饭,三十个饺子或一碗面,这笔花销应该不算过分的糜费。当然他后来也买了套日本西装,留待平时穿用。
  顾秋水是庆典活动的组织者,那一天很出风头,英国造西服尤其为他增辉。
  跟随包天剑多年,顾秋水已积累了很多这样的临场经验,对主子又非常忠贞,这一类行政事务,邹可仁既放手又放心。可是顾秋水已经不是追随包天剑时的顾秋水了,虽然尽忠尽力,却不像当年望着包天剑那样多情地望着邹可仁了。他那逢迎的眼神后面隐藏着轻蔑,暗暗地说:邹可仁,尽管你穿着名牌,留学美国,就凭你那个四棱脑袋,那截又短又粗的红脖子,怎么看怎么像个东北农村的大车店老板。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成为中国政坛上的风云人物?
  顾秋水觉得,不论邹可仁还是包天剑,都是酒囊饭袋,要能耐没能耐,要胆子没胆子,离了他什么也干不成。
  此时恰值罗斯福总统派往中国的特使拉摩尔迪途经香港,滞留香港的东北抗日人土起草了一份《上拉摩尔迪书》,希望通过美国对蒋介石的压力,营救张学良将军。签名人士有邹可仁、顾秋水……而且顾秋水的签名还很靠前。自一九四O年八月进入风云杂志社占个铺位,到上书拉摩尔迪,顾秋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从一个忠臣不事:二主的马弁,成为有可能登上政治舞台的一颗新星了。
  但顾秋水始终对金奉如怀有戒心,每每与金奉如共事,都让他想起在延安的日子。他总觉得金奉如身上有一种他既不喜欢又很熟悉的东西,有天忽然明白,那就是…种“延安味儿”。
  也许金奉如感到了顾秋水的怀疑、戒备,也许没有。在各个政党之间,共产党一向提倡诚心诚意,开诚布公。不知后来金奉如的秘书介入顾秋水的家庭生活,是否与顾秋水对金奉如,也就是对共产党的隔阂、戒备有关。
  顾秋水正要大展鸿图之时,叶莲子来到。
  叶莲子的到来,使他想起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在此之前,顾秋水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妻女,特别近来,过的简直就是自由自在的单身贵族的日子。好比在某个机会赏给他的某个英式早餐桌上;他也有了叼着烟斗看报纸的习惯——抽不抽是另外一回事——并且有了好几个真正的英国烟斗,有的是在旧货店里买的,有的是邹可仁淘汰下来的。他也备着mominggloly烟丝,在某些人面前,该用的时候用上一回。
  邹可仁一家偶尔带着他吃顿西餐,他不但懂得了给邹太大拉椅子,还懂得了给邹太太选什么样的面包。侍者送上Basuette(法国棍子面包)的时候,他会隔着餐巾用手背在面包上靠一靠,试一试温度,再让侍者把装面包的小篮子递给邹太太。对于如何吃面包,顾秋水已经说得头头是道:“刚出烤炉的面包-定要放冷再吃,因为里面还充满发酵的气体,等面包冷下,里面的发酵气体散尽之后,面包的醇香才能全部发挥出来。当然也不能太冷,以刚刚冷下最好。外皮要薄要脆,内里则须松软有弹性……”
  他也会披着灰色开襟毛衣,在邹家跑马地大洋房的花园里摘几朵花送给邹太太;当然不能是玫瑰——邹可仁是留学美国的人,知道男人送女人玫瑰不同寻常的意思。邹太太便似笑非笑地说声“谢谢!”
  邹太太是很西化的女人,常常组织跳舞、野餐、pady什么的;和男人的交往伸缩自如,总不会弄到西化的邹可仁颇有微词的地步。陪邹太太——起上街买东西的时候,顾秋水会恰到好处地给邹太太拿着大衣,提着大包小包购来的物品,开汽车门、商店门、家门、……
  顾秋水有足够的聪明,如何做个上流社会的人本就是他的兴趣所在,而且样样做得不着痕迹。
  尤其“马屁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秘诀之一就是用无伤大稚的不恭,调剂拍者和被拍者的难堪,既不让自己太过尴尬,也不让被拍者非常肉麻。
  马屁如果拍得一览无余,不但让旁观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会感到不适,反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会被马尥上一蹶子……好比对邹可仁那些附庸风雅的诗作,顾秋水从来不是拿来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复吟诵,然后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绩。他真是没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对这个日后无限发扬光大的“三七开”心领神会。于是邹可仁就觉得那七分成绩真是成绩,以为自己果然满腹诗才,至少在考虑留不留用顾秋水的时候,又为他增加一个百分点。
  顾秋水实为刚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所以他的马弁做得有点悲壮,马屁也拍得有点悲壮,表现在做马弁和拍马屁这种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里,能尽力为自己营造出一点廉耻之心,以抚慰自己的刚烈。
  3
  叶莲子和吴为的到来,等于宣布了顾秋水单身贵族的破产、情人变心,还不算十分可怕,因为身上没有责任,不必为推卸责任撕破面具,说走就走,轻装而去,说不定还会“留下美好的回忆”;丈夫变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个责任又赖皮赖:脸不肯放手的话,为了卸去身上那个责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要说兵痞顾秋水,就是绅土胡秉宸在与白帆或吴为离婚时,同样心黑手辣,只不过上等人,上层人胡秉宸,比兵痞顾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对万水千山而来的叶莲子兜头一问:“你怎么来了?”
  眼睛很“毒”的叶莲子,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却变成了“睁眼瞎”,竟然以为顾秋水会为她千里寻夫的壮举大张手臂、欢呼雀跃,没想到却是一‘句“你怎么来了?”于是她的千言万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并且从此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顾秋水无奈地对叶莲子笑笑,表示出对他这份不得已的责任宽宏大量的默认,说:“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领着他的这份责任离开杂志社,叶莲子抱着吴为紧紧跟上”顾秋水提着箱子低着头在前面紧走,也没回头看一看抱着吴为的叶莲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叶莲子这时才好在顾秋水身后,放眼打量思念了四个年头的丈夫。顾秋水越发地潇洒了,脚上穿着棕白两色的镂空皮鞋,极薄的开身毛背心里是熨烫得…-个褶子也没有的衬衣。以叶莲子在包家练就的洗烫全活把势,一眼看出那衬衣熨得非常专业,却没有作那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顺理成章的猜想:谁给他熨的?衬衣束在裤线笔直的裤子里,连皮带也“香港”起来,不像从前扎的皮带,是从武装带上拆下来的,总离不了当兵的味道,头发倒还像从前那样梳得溜光,从中间分开,墨黑墨黑的。
  印果说四年前不论顾秋水怎样修饰,看上去也不过是包天剑的马弁,现在却看得出是个风华正茂、独立自主的男人了。就看他的步伐吧,虽然还似长期军旅生涯中练就的机械、分明、快慢有致,却多了点任性无序、趾高气扬。吴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转着,指着街边的食品小摊,咿咿呀呀地说着:”妈妈,妈妈。”
  顾秋水像是没有听见,一直朝前走着。要是顾秋水不停下来给吴为买点什么叶‘莲子也不敢提出给吴为买点什么。她只好一边亲着吴为的脸蛋,一边看着顾秋水的背影说:“小孩子没别的事,老想吃。”以为这样一说,顾秋水怎么也得停下来给吴为买点吃的。顾秋水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莲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为这样解释吴为的要求心里充满歉疚。
  孩子可不是饿了!从下船到现在,吴为不要说一口饭没吃过,就是一口水也设喝着,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储存不了多少东西让时间消耗。叶莲子左右为难着,一为难,脸上就显出恍惚、尴尬的呆笑。顾秋水就想,怎么从前没发现地这样呆笨!
  他们过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后向山上走去,繁华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渐渐掀开荒凉的一角。
  到了山上,顾秋水又领着她们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楼,想必就是他的住处了。不过叶莲子并不在意,什么样的苦日子她没有经过?她只是惊讶繁华的香港,居然还有这样的危楼。她抱着吴为,跟着顾秋水往楼上走去,一直走到平台,放眼一望,香港尽收眼底。眼底一栋栋密密麻麻的小楼,每栋楼顶都有后加的与棚子差不多的房子,或悬空延伸,或摞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孩子的手越搭越高而又岌岌可危的积木。
  顾秋水就在这个平台上给她们租了一间“积木”,说棚子也无不可。
  不知叶莲子是真没有觉悟还是“鸵鸟政策”,对眼前的微妙形势硬是一个没有感觉,甚至问道:“这地方怎,么会叫香港?”顾秋水看不上眼地说:“叫香港就得香吗?”
  “呃?”
  叶莲子拧着眉毛,瞪着一双顾秋水当初觉得秋水盈盈如今却觉得大而无当的眼睛,显然还是不明白香港为什么不香的道理。
  “你叫叶莲子,就能当莲子吃吗?”“嗯。”好像明白了,再四下里望望,又不解地摇摇头,说,“香港!”顾秋水就觉得刚才的话白说,这样的脑袋能装进什么?想想和她度过的日子,早该明白地可不就是个想上什么就一门心思、不管对错地想下去,任什么也不可改变的人吗?把她们撂下之后,顾秋水说:“你们就住这儿吧,我还得住在社里,因为这里离社里太远,我的工作又常常在晚上,还是住在社里方便。”叶莲子想,真是太远,走了好久、好久呢。她就点着头说:“是呀,太远。”
  顾秋水又说:“你们先歇几天,有话过些天再说。”
  叶莲子说:“快忙你的,别耽搁了公家的事。”看到顾秋水一副重任在身的样子,心里着实为他自豪。顾秋水也没有问叶莲子一句,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困难,一路上可是辛苦或安全,手里有没有钱……撂下她们母女扭头就走了,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像离开北平那天一样,又是一个大子儿不留,有关她们母女日后怎么活下去的话也一句不提,而叶莲子也像那天一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并不明白,顾秋水如今的不闻不问,与那时的不闻不问,性质已完全不同。只想:对,他忙。而月.他不是说了“有话过些天再说”?只有一点遗憾,顾秋水总该回头看她们一眼……却没有。顾秋水想想也觉得奇怪,这个四年前让他难舍难分的女人,为什么现在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尽管杂志社的同仁都说,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太太……坐在地上的吴为不安静起来。
  叶莲子这才想起顾秋水也没亲亲、抱抱吴为,也没跟吴为说句话……她为吴为感到了委屈,忙哄着她说:“噢,对,对,我们要吃饭了,要吃饭了。”
  顾不上安置行李,她先带吴为下了楼,在小街的大排档上指指点点买了两碗盖浇饭。买饭这件小事给了她一点信心,她想,虽然不会说广东话,饭也买来了。
  晚上睡下之后,从隔壁传来放屁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也许什么人有肠胃病,这才发现与隔壁人家只隔了半截墙,如果高一点的个子,伸头就能看到她们的一切日常细节,简直就像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好在香港男人个子都不算高。
  颐秋水的“有话过些天再说”,一过就是十多天。
  叶莲子虽然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找不到风云杂志社,却在这十多天里找到了活路、她到商店里指指点点,用剩下的路费买回米面、菜蔬,又过起省吃俭用的日子。
  有一天顾秋水终于来了,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皱着眉头,脸上甚至还有了些许的笑意。
  叶莲子生怕惹他不快,小心翼翼地依着他的眼色行事。
  这又让顾秋水发烦,奇怪她怎么变得这样贼头贼脑、小家子气。看看邹太太,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邹可仁?就是几个朋友的太太,也不这样贼头贼脑对待丈夫。
  叶莲子手忙脚乱地张罗着,看看柜子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就说:“我去买点儿什么。”顾秋水说:“不必,煮点儿白饭青菜就行。”
  叶莲子还是难以决断,不知真就煮点白饭青菜,还是出去买点什么。
  顾秋水瞧着叶莲子那无可挑剔的脸,这张脸原该配一副有文化的好脑子,现在,只能漂亮得让他生出厌烦。
  叶莲子一边切莱一边胆怯地说:“我看见有人在街上卖饭,生意还挺好……反正我在家待着没事,不如出去卖饭,也是一项收入。”那菜刀也就跟着她的胆怯没了板眼,重一响、轻-响地落在案板上,让顾秋水更加生厌,说:“你还打算在这儿长住啊?”
  叶莲子没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应着:“嗯哪。”
  一看她那副死心塌地、安营扎寨的样子,顾秋水就想,不如就此跟她说清楚,否则拖的时间:越长,这个寨子可就扎得越牢实了广你刚到的那天,看你一路辛苦没好和你谈。你也知道我是为什么离开冯平到延安去的,当然在延安没能如愿以偿,到香港后也吃了很多苦……不说了,说也没用。现在我们的事情比离开北平时倒有了发展,你们到来前;也就是‘九一八’纪念日的那天,我刚刚向邹可仁打了保票,一心抗日反蒋,别无他求。结果你们就来了,让我很尴尬……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还是回到你父亲那里去,你带着孩子回去吧。”一冠冕堂皇。
  从到香港那天起,叶莲子就一直在等,等顾秋水什么时候闲下来跟地说说话,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正经说过话呢。她以为顾秋水会有千言万语、千情万意对她说,没想到等来的是“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叶莲子刚把炒锅从火眼上端下来,下子又把手伸到火眼上去,马上就嗅到皮肤烧焦的气味。她满脸飞红,赶快倒些酱油,背朝着顾秋水,只管低着头往转眼间就隆起燎泡的手指上抹。自母亲去世后,对这个薄情的世界,除了背过脸去,她还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
  比起褥子底下的钱一天天见少;没依没靠,眼瞅着就要讨乞。
  比起天津发大水、眼看着大水往上涨,撵得她们母女没吃、设钱、没处逃。
  比起在包家受尽寄人篱下之辱。
  比起天津到徐州、徐州到淮安,穿过日伪封锁线的危险;两年多后,一九四三年,顾秋水为执行任务,按着同样路线走了一趟,对吴为谈起一生的作为,他感叹道:“通过那条封锁线非常危险,脑袋说掉就掉啊!”不知那时他对叶莲子千里寻夫的艰险是否有了点滴了解?不知那时可曾为叶莲子感慨一回。
  自顾秋水走后,桩桩件件、大难小难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这句“你带着孩子回去吧”让叶莲子感到难以克服。那时,不论多难,她觉着前头还有盼头。现在顾秋水一句话,就把她那以为苦尽甘来的盼头毁了。
  他们的恩情,她所有的苦难,让顾秋水一句话就化作了飞沫。
  对此,几十年后顾秋水和吴为有过多次交锋——
  顾秋水说:“要是我到香港以后情况挺好,早就把你和你妈接来了,不会有后面的事。你们一来,我就得找人家增加工资,我这个人就是不愿意向人家开口……”
  诚然,“不好意思向人家开口”是不少东北男人要命的传统,但仔细一想,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顾秋水自己说的,五毛钱就能吃顿饱饭,三十今饺子或一碗面?叶莲子连三十个饺子也不会奢望,她有一碗饭再加一块咸菜就够了,也许连咸菜都不必;更何况顾秋水那时每月工资已有二百之多。
  就是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后来又到香港读书的包天心,每月食宿在内也不过八块大洋。
  “要紧的是,你妈一句也没对我说我走后她受过什么苦。如果她把受过的苦对我说说,我也会有点儿良心,反省反省。她的自尊心太强,从不‘卜赶着’。可是人生的机遇一闪即逝,不想办法抓住,机遇就过去了……我要是知道你们在包家的遭遇,非找他们算账不可。唉,现在我就是想算账、想报仇,都找不着人啦!”
  吴为说:“你给我妈说话的机会了吗?即便她不说,你难道想像不到?你一个大:产儿不留,走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无亲无故又无一技之长,她的日子该有多难?你想找谁算账,找谁报仇?
  你不该先找自己算账报仇吗?”
  “如果包家对你们好些,你妈也不至于到香港来找我,就会一直待在天津,最后我总会去找你们。”他又说。“凭什么抱怨包家?你作为丈夫都不管自己的妻儿,还想把妻儿在包家一撂一个八年抗战,人家有什么义务替你负这个责任?你会回来找我们?!你忘了,抗战胜利后多少年不管我们死活的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我妈,说你养活不了我们,让我妈和你离婚,赶快自寻活路……”
  就在这一瞬间,叶莲子那冥顽不化的品质被挖掘出来,或说是一通百通起来。
  桩桩苦难,炼丹一般把她炼了一千五百多天,早不成果、晚不成果。让她赤手空拳、手寸铁为了多少难?设想到这时却出炉、成就出来。回去?!
  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以父亲那样一个下级军官,为她拿出赴香港这笔路费,容易吗?
  回去靠谁?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父亲有什么义务替顾秋水承担养活她和吴为的责任?
  更不要说回去以后怎样面对继母,一来时在父亲家住了几天,继母还老担心她一直住下去不走哪。她是上哪儿哪儿都嫌,哪儿哪儿都不要哇!她这是怎么了?人见人烦。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出路?
  这样不尽情理的话,顾秋水怎么说得出来?
  而且她的勇气、力量、精神都使光了,她再没有能力对付那样的困境了。
  叶莲子低着头,也不看顾秋水,不瘟不火,声音很低也很简捷地说:“我不。”简简单单两个字,听起来却似铜墙铁壁,没有一点通融的可能。越是简单的东西有时反倒以一当十,成为最难破的法宝,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就是这个意思。而以不变应万变的对手,也就成了不好对付的对手。
  也就难怪顾秋水有了那样的冲动一真想拿个铁锤把叶莲子的脑袋砸开,让她那不开窍的脑袋开开窍。何况叶莲子将手烫伤,更让顾秋水怒火三丈,觉得她是有意把手烫末给他看,用苦肉计的办法胁迫他的怜悯。吴为看看叶莲子又看看顾秋水,四岁多的她还不会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作出判断,但她确知,突然在生活中出现、让她叫做爸爸的这个人,就是她饥饿的时候妈妈不敢给她买饭吃的人,就是他一说什么妈妈就比遭了天津大水还胆颤心惊的人……想不到逆来顺受的叶莲子还有这样的本事。顾秋水说:“好吧,那你就得为这个‘我不’付出代价。”说完扭头就走了。
  叶莲子没有哀求。
  按照她的人生经验,谁也不会因了她的哀求就会对她稍加慈悲。地抱起吴为,站在异乡的平台上,凄惶地看着顾秋水越走越远的身影”这才明白,此情此景,与顾秋水四年多前的北平之别,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顾秋水说到做到,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钱花?他一概不闻不问。
  不是顾秋水心狠手辣,也不是他小气,他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叶莲子逼走。一旦过问这些,叶莲子又会生出幻想,以为他回心转意,愿意留下她们母女。
  剩下的路费没有几个了,叶莲子又不能去找顾秋水,那他就会采取更为极端的办法赶走她们母女。
  她到小店买了一些粗瓷碗,又买了一袋大米。以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不到一百磅的体重,豪迈地将那袋米扛上平台。
  居住的小区没有自来水,就拎着水桶到远处有自来水的地方提,一手拖着吴为,一手拎着水桶。不能快走,快走吴为跟不上,只好走一步、等一等,水的重量就加倍重在了手上。
  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叶莲子煮了米饭盛在碗里,上面再浇点青菜。不会说广东话,把价钱写在一块纸板上,有人问价,就指指纸板,人家也就以为她是哑巴,不再问了,只管吃了付钱就是。
  好在这里是贫民区,出苦力的工人很多,这碗实实在在、可以饱肚的盖浇饭很受欢迎。何况她心地善良,又比别人装得更满,所以销路很好。
  这使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就像蜡烛,白天显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显出来了。
  转眼就是冬天,如果没有钱,香港的冬天就很阴冷。不像在东北老家,可以上山捡点落叶、柴火,生个火炕;也不像在天津包家,房子里有暖气。当然更不能带着吴为出去卖饭,街上更冷。风从海上刮过来,深入、全面地刺进骨头,还带着一点咸腥的味道,有一番腌在咸菜缸里湿嗒嗒的咸冷。
  叶莲子只好把吴为锁在屋子里,让她坐在床上,再甩棉被把她围在当中,地上放个便盆。再三叮嘱她:“南南不哭、不怕,妈妈很快就回来,等妈妈回来给你买糖糖、买果果,啊!”
  叶莲子说的糖,就是广东盛产的土红糖,价钱便宜,据说还能补血。
  吴为仰着小脸,包打天下地应着:“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须臾不离母亲地吵闹,也不曾阻拦过叶莲子外出卖饭。吴为的确不怕。直至长大以后,面对十分阴险的事物也不懂得怕。傻大胆再加莽撞,反倒帮助她渡过一个个难关。
  叶莲子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顾自在床上翻叠手帕的吴为,每次都难以迈出那个窄小的房门。可她不走怎么办?眼瞅着娘儿俩又要没饭吃了。吴为却不眷恋叶莲子,很有兴味地翻叠着妈妈的一方小手帕。她爱妈妈的小手帕,小手帕一张,可以叠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样样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她一面叠弄着小手帕,一面唱儿歌般地重复着:“我不哭,我不怕。我不哭,我不怕……”这可不是她的儿歌又是什么?
  玩腻了就下地,到小柜上去拿杯子,喝一点妈妈给她泡在杯子里的红糖水,多么好喝啊!红糖水是婶除了妈妈之外的最爱。所以她就有了很多尿,一会儿再爬下床撤尿,还会小心对准便盆,不让尿洒在地板上,不然妈妈又要像在二太太家那样,趴在地上擦地板了。吴为差不多忘记了包家的日子,可永远忘不了叶莲子趴在楼梯上擦地板的情景。
  每每叶莲子从街上卖饭回来,见到便盆里很多的尿却没有洒在地上,再看看还围在棉被里的吴为,除了没有自己给她围得那么严实,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照例问问吴为:“冷不冷啊!”
  “不冷。”“饿不饿啊?”
  “不饿。”都是让叶莲子安心的回答。可是等到叶莲子做好饭,吴为也不怕烫,拼命往嘴里扒。一面扒,一面紧盯着面前那一盘豆腐炒菠菜。吃着、吃着;她会抬起头来,对妈妈一笑,说:“妈妈,好吃,”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只顾吃忘了妈妈。卖饭挣的钱,不但挣出了她们两个人的房租、吃喝,还能给吴为买点香蕉——拣那些不太新鲜、皮上开始长黑斑的,价钱便宜得多。
  所以吴为就是有了钱之后,买香蕉也挑那种长了黑斑的。直到她写的书在欧洲很多国家出版,应出版社之邀到欧洲那些国家推销她的书,出版社的人见她好端端的新鲜香蕉不吃,总要放到皮上长了黑斑的时候才吃,都非常奇怪。最后她终于知道,新鲜的香蕉有多么香甜,不该等到长了黑斑才吃。
  杂志社里的一些好事之徒对顾秋水说:“孩子刚来,怎么也不给她买些点心?”
  顾秋水皱皱眉头,算是回答。
  在杂志社服务部卖书的阿棠,很喜欢小孩,买了些广式点心请顾秋水带给吴为,不知道顾秋水是很少上山去看她们母女的。虽然吴为没有吃到阿棠给她买的点心,但她在香港得到的甜蜜,却是她所不认识的阿棠给的。
  有人从山上来,说到叶莲子在摆地摊卖饭。顾秋水不但不怜悯反倒心生恨意,认为叶莲子有意给他丢人,心想,谁让你来的?活该,受着去吧!暗中还盼着顶好没有人买她的饭,让她生计无着,熬不下去,也好早日打道回府。
  直到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她们母女二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好端端的一天,日本飞机说到就到了头顶,而叶莲子还在街上卖饭,她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天上的飞机,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要说她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连美国人也没想到,连太平洋舰队也没想到,这些飞机偷袭了夏威夷群岛中的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把美国太平洋舰队炸了个灰飞烟灭,紧接着又来轰炸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英、美军。
  直到炸弹落下,鲜血喷涌,血肉横飞,满街繁华瞬间化为断壁残垣,歌舞升平变做鬼哭狼嚎,叶莲子才丢下饭摊,冒着炸弹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员拦住,让她到防空洞里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万幸的是她们那栋小楼,在变做一片瓦砾的楼群中,竟还像从前那样摇摇欲坠地站立着!
  正当她庆幸那栋小楼一息尚存的时候,一声声从未听到过的、天塌地陷的巨响,再次冲进她的耳膜,无形而又挤满空间的气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颗炸弹当当正正落在紧挨她们那栋小楼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阵灼烫、灼痛,好像炸弹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绝望地想,完啦!那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反锁在家里的南南,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从生下来连一块好糖、一顿好饭也没吃过,一件玩具也没有过,总是穿着用’她旧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妈妈的笑脸以外一个好脸色也没见过,从不诉苦、从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却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无情的小女儿了。
  南南的小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这一张,而是两岁多的那-‘张,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着硝烟过去,她简直不能相信,她们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竟还在周围的烈火中飘摇着。
  叶莲子跑上平台,踹进门去,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挪了窝,乱作一团。吴为也被气浪从床上掀到地下,见到叶莲子不哭也不闹,只是圆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眼睛,翻转身去把屁股给叶莲子看,说:“妈妈,屁股疼。”叶莲子扑上前去,抱起吴为却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这也是吴为惟一次听到过的,叶莲子的号啕。
  她伸出小手,抹着叶莲子脸上汹涌的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叶莲子把脸颊往吴为厚厚、温暖的小手掌上更紧地贴过去,可这并不能止住她的伤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疗它的特别药方,除了那个药方,再好的药也没有用啊。
  天黑了下来,炮火熄灭了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活蹦乱跳的香港瞎了。只有当炸弹再次爆炸时,香港才会在闪烁的火光中做瞬间的跳跃,如垂死前的挣扎。
  每一声呼啸的炸弹,都像瞄着她们这栋小楼,而小楼似乎比整个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弹不断的爆炸中等待着一个结局的到来。
  叶莲子终于承认,她是无助的了。其实自顾秋水北平一别之后,她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将她们救出困境的其实是她自己。遗憾的是直到离开人世,她都以为自己是个弱者。这一颗几乎将她们母女分离的炸弹,使叶莲子再不敢丢下吴为出去卖饭,而一天之内,所有米店也都关张,说是要等人们更饥饿的时候米店商人才会抛出米来。
  香港陷入了饥饿,人人都在为买不到吃的发愁。只有这个时候,穷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忧虑。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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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顾秋水如何设计阿苏、叶莲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时局却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将叶莲子撵回内地的打算。
  谁也没有料到,一九四一年这个十二月,离开香港竟成为一个难题,就像若干年后返回香港竞成为难题一样。
  珍珠港事件当晚,多少国民党军政要员也没有登上国民政府派来的最后那趟接应班机。接应名单中不乏蒋介石的钦定人物,管你是开国元勋还是——代功臣,还不是连狗都不如被踢下飞机?广为流传的是前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好不容易挤进机舱,却让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撵下了飞机。人到此时,称霸一时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说像邹可仁这些与张学良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蒋介石分庭抗礼的“滞港东北流亡人士”,这是一群蒋介石有机会就决不饶过、日本人逮着也决不会饶过的“两不靠”的政治力量。
  当炮声猛烈响起时,顾秋水不能不想到叶莲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对叶莲子厌恶到了什么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叶莲子拥着吴为呆坐阁楼,倾听着连天炮火在周遭轰鸣,像不意间被风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远而又一心一意倾听着风雨在天地间的扫荡。果然不出顾秋水所料,见他来到,叶莲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错当夫妻情爱。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谁能想到她们母女的安危?还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丈夫!
  如果一个已被男人厌倦的女人,仍然对这个男人想人非非的话,那男人除了腻烦、起鸡皮疙瘩,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
  顾秋水刚一迈进门槛,吴为就把眼睛藏到时莲子的腋窝里去了。
  顾秋水也没有显出更多的亲情,瞥了吴为一眼就调过头去——他要等到老年,才会感到他曾是、还是一个人的父亲——对叶莲子简捷地说道:“收拾一下,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叶莲子有什么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头卖了饭。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绝对不能混淆于旗袍,虽然看上去仅仅是质地、做工、款式的区别。这好比同属鸟类的各种飞禽,各自身价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能令领神会。那么叶莲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这一服装大系中,其地位可能仅相当于鸟类中的麻雀。
  从天津带来的那只皮箱里,倒是珍藏着几件与顾秋水共同生活时的衣衫,到香港后从未派上用场,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为每日卖饭备下的、突然变做无价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询问去向,抱着吴为跟上就走。这一路行走与刚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变,风景无常。
  原来顾秋水把她们送到了跑马地邹可仁家,邹家有自用的相当于防空洞的地下室。
  顾秋水对邹太太介绍说:“这是我太太。”邹太太手指上刚刚涂过蔻丹,不时跷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该给叶莲子多少笑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吴为,对顾秋水说:“这孩子真像你。”
  吴为噘起了嘴,说:“我像妈妈。”
  邹太太笑了:“你像妈妈?不,你像爸爸。”吴为固执地重复着:“像妈妈。”
  邹太太说:“她还挺会挑。”又对顾秋水或是叶莲子说,“放心吧,我们这里很安全。”然后转身离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顺路吩咐着佣人:“周妈,晚上多添两个人的饭,再把驼绒毯子给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妈脆生地应了一声。一听就是当家多年的老佣人,声音里有种与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调制出来的默契。
  叶莲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佣人住的地下室。那儿无论如何还能体味到二太太的一些乡情,这儿却在尽力使人忘记他们的来处,忘记他们爱吃的大葱蘸酱、高梁米水饭、冬天的火炕……别看邹太太戴了一身钻石,却难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样,在她箱子后面留点钱,让她别再傻等,赶快到香港找顾秋水。
  顾秋水受领了邹家的收容,不过他的受领之情包裹在漫不经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纳下邹家一份无端的好意,而邹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领恩之情,真是难为顾秋水了。他转身吩咐叶莲子:“你和孩子就留在这儿,邹家会很好照顾你们的。我还得回社里去,现在是非常时期,社里要人照应。”话是对叶莲子说的;眼角的余光却向邹可仁撩了一下。邹可仁果然显出满意的样子。
  一看又要被顾秋水丢下,叶莲子忙说:“不,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一厢情愿地要和顾秋水生死相随。不管邹家防空洞多么安全,她也不想单独留下,谁知道战争怎样打,打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们就此一别又是四年怎么办?她万万不想再落人寄人篱下的境地。
  顾秋水什么也没说,只横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横地一砍,她的痴心妄想就拦腰而断,只好“耧”起再次被丢弃的恐惧,无奈地看着顾秋水走了。
  就是有一只鸟飞过,人还会掠上一眼呢!然而却没人答理叶莲子和吴为。她们就像乡下穷亲戚送来的,扔又不好扔(亲戚还没走)、吃又吃不得,搁在一旁碍手又碍脚的大倭瓜。
  叶莲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和主人或哪个佣人应酬几句,不过人家愿不愿答理?或是帮帮佣人们的忙?新来乍到,摸不着边际,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乱……
  最后只好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人多余者无以自处的境地。好在可以一味低头照顾吴为,对面前走来走去那些看不见她们的人,也只好是一个看不见。可又并非坚决彻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头来,努出一个微笑或张张嘴巴,好像很多合体的应酬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而彼时并没有人从她面前经过。
  天上虽有飞机扫射轰炸,外面虽有炮火震天,邹家的日子却不可省略。地下室里按时按晌送来咖啡、下午茶、点心等等,吴为却不能像叶莲子那样低头回避,而是盯着佣人们端着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来回穿梭。
  叶莲子就说:“南南,看,看墙上的那个挂钟,等一会儿就有小鸟出来叫呢。”
  吴为说:“哪儿呢?妈妈小鸟在哪儿呢?”可是小鸟一个小时才出来叫一次,吴为哪能等那么久?就是等来小鸟,不过叫几声就又回去了。她又说:“听着,妈妈给你讲故事。从前,有个老道咽……”
  吴为说:“我不听,我不听,我要吃那个——”她指着佣人端过去的蛋糕说,“那个。”
  防空洞的天地那么窄小,邹家人在那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对吴为都是难以抵制的诱惑。可是没人想到这个尚未学会扼制欲望的孩子旁观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顾秋水是谁?他的孩子又是谁?
  叶莲子是辛苦的。邹家人从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还有水果、点心穿插其间。她讲的故事也好,报时的小鸟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轮番诱惑?
  吴为哭了起来,叶莲子越是着急,她哭得越响。邹可仁虽不说什么,却皱着甩头不停地翻眼睛。
  毕业于东北贵族女子学校的邹太太,与胡秉宸的绿云表姐一样,跳舞、游泳、开车、打网球、交际、家政,样样在行,又是领导潮流的人物,上过国内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认为地面上的一切响动飞机上都能听到——
  她挑起用美国蜜丝佛陀(maxfactor)牌眉笔画得很弯的眉毛,对叶莲:子说:“顾太太,请你哄哄她。她哭得这么响,日本飞机在上面听见了,还不往这儿扔炸弹?”
  邹可仁是美国哈佛大学留学生,又遍游欧洲,因此不似父亲以及东北很多老财主那样刨个坑把钱埋在地下,而是买了美国股票。邹家本是乡下小门小户的人家,有位亲戚却是一股“胡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钱买了税务局的一个小官。这个肥缺让邹老太爷很快捞足了钱,之后又买通省里,当了被服厂厂长、二十世纪初,中国人像世界人一样,好像对打仗有着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纪初中国军阀混战的局面,真像回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狼烟四起,遍地开花,战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国联军打,和俄国人打,和日本人打,“胡子”和“胡子”打,这个军阀和那个军阀打,这些人和那些人打……打仗需要兵,当兵的人也真多,是个男人差不多就是个兵。战争兴隆.被服厂自然兴隆,生意兴隆就意味着邹老太爷财源茂盛。
  经营过被服厂的邹老太爷接受了资本的教育,把邹家的钱财以及为邹家钱上生钱的重任.托靠给有了美国学位的邹可仁。
  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邹可仁有一天突发异想,抛出美国股票,吃进马来西亚几个金矿的股票,这一招-炱棋使邹家财产几乎赔光。工商管理硕士本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怪就怪二次世界大战,如果没有二次世界大战,情况不会这样反常。马来西亚金矿不久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日本人炸得精光,只剩一座,股票掌握在邹太太手中,可以想见日后邹可仁与邹太太离婚后这些股票的下落。
  太平洋战争已成不可避免之势,这位工商管理硕士偏偏将财产向太平洋转移,这样的脑袋还想折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事情?这样的头脑还想以“民主”为旗帜,组织政党,招兵买马,收复在东北的势力、财产,再度称王东北?或组党成功,也算一党一派,不管将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执政,都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不是“天方夜谭”又是什么?
  邹可仁是空有野心而无能力啊。而共产党里会聚了多少优秀人才!共产党注定要成为执政党了。
  一九四九年后邹太太无论如何不肯回内地定居,她忍受不了滑向简陋,宁可放任邹可仁独守北京;自己长住香港。邹可仁以为凭借他那一党一派的力量,总会有个与共产党平分秋色的地位,没想到只得到政府某部门一个虚职,几十年的美梦不过一枕黄粱。
  但他并没有死心,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还留在北京静观局势,期待奇迹的发生。
  好在还有一些亲朋没有撤离大陆,常到他那个种一溜无花果和夹竹桃的小院,-同吟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的老厨子还在,市场上还能买到与逝去不久的时日不差分毫的作料,做出他一日不可离的佳肴。邹可仁储存的好酒也还有,即便喝光了,也可乘往返香港之机带进-些,好在那时进出还算自由。
  旧日关系中,有位远亲的女儿,一九四九年之前,家庭状况是玉器多得用簸箕撮。一九四九年后父母双双亡故,无法像其他亲戚那样或走香港、或去美国,偏偏又在一九四九年后升了大学,校中再也没有类似美国大学富家子弟“同学会”式的pany,不要说组织家庭舞会,连经济来源也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寻找门当户对乘龙快婿的机会?所幸眼前还有这个可以让她恢复旧日享受的男人,而且不算很老,自己父亲比四姨太还年长三十多岁呢。
  老区来的女干部,彻底摧毁了邹可仁打算换换口味的企图。那些本就毫无起伏的腰杆,再扎上根粗皮带,活像横锔了一道箍子的大酱缸;帽子底下冒出的短发,参差如地里的麦茬,外加多日不曾洗濯的脑油子味儿;说话直喷唾沫星子,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这都让邹可仁立时脑袋大如斗,忘记了自己没留洋之前,也是说话直喷唾沫星子的,也是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的,也是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的,脑袋上也是冒着多日不曾洗濯的脑油子味儿的。本以为太太不能影形相随,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想到一下掉进盐碱地、荒草滩,不要说芳草,连根草毛都找不到。
  国事、家事,就这样改变了他们旧有的关系结构。
  起始邹可仁未必当真,可是他们有了儿子,这是邹太太一直不能满足他的。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邹可仁带着女大学生和儿子到了香港,原想维持一大一小的局面,但是有大学文化的女人怎能像阿苏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大-小的局面,于是有了离婚。
  邹太太离婚后先与东北某一望族的后人同居,而后移居美国,在洛杉矶唐人街开一家饭店,本指望用来养老的马来西亚金矿股票却被望族的后人骗走,最后寂寞老死在美国一家养老院。
  邹太太的话让叶莲子无地自容。她想都没想,拉起吴为就走,倒让邹太太感到自己过分了,就说:“你哄哄她不就得了,外面又打枪又打炮的,太危险了。”
  叶莲子执拗地说:“这孩子难哄,万一日本飞机听见了,对大家都不好。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带她回家去。”叶莲子是不是太过分?战乱时期还不肯将就凑合,把毫无实际意义的自尊看得比人身安全还重。
  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着,颗颗像是擦着叶莲子的头皮而过。她把吴为横抱于怀,佝偻下身子遮挡着吴为,如疾风下的衰草,低头紧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天地间除了枪子儿、炮弹和抱着吴为的叶莲子,什么都没有,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怕伤着吴为,顶着枪子儿的叶莲子反倒自在起来。此时她谁也不必依附,只须依靠自己就行。
  .毕夜十二点左右她们走到广西银行,像是欢迎叶莲子凯旋,一颗炮弹击中银行大门。一粒玻璃碎屑飞溅到叶莲子脸上,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整齐的划痕。一粒粒血珠从划痕上渗出,像是京剧艺人贴在脸上的一条亮片,又像化了一个钻石妆。叶莲子终于找到空无一人的风云杂志社,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哪扇门里也没有顾秋水,难道顾秋水遇到了危险?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吴为的安全,在黑暗的街头,东奔西突,左寻右找,任凭身旁头顶的枪子儿、炮弹四下横飞。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一个脸上贴着一条红色亮片的女人,抱一个孩子,独自奔突在不断倒塌的瓦砾黑暗之中。
  既然找不到顾秋水,留在此地也无用,只好先回山上那个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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