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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

_7 张平(当代)
  原来是要喝XO!这种洋酒李高成喝过几次,他从未感到有什么好喝的地方,但却贵得怕人。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方,小姐居然要喝这种洋酒!不过想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本来就是供人取乐的地方,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钱人到这儿来是为了高兴,小姐让你高兴是为了让你掏钱。各取所需,就这么回事。小姐点贵的,要多的,当然就是要让你多出钱。你花得越大方,小姐的收入和回扣自然就越多。所以在这种地方,除了钱,一切都是假的,就像小姐脸上的皱纹一样,你根本用不着奇怪,也同样用不着生气。
  想到这儿,李高成再次挥挥手,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
  “那就XO!”
  没有多长时间,歌厅里茶几上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水果、香烟、饮料、茶水,当然还有那两大瓶子怪头怪脑的XO。
  李高成略略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帐单,一杯茶水15元,一筒饮料18元,一盒硬盖中华66元,一盒硬盖玉溪88元,一盒极品云烟169元,一瓶干白葡萄酒488元,一瓶最低档的XO,要价竟是3888元!他粗粗算了算桌子上现有的东西,至少已经在8000元以上!
  这还没有开始唱歌,这还没有开始喝酒,这还不算几个小姐的服务费和小费!
  如果再算上晚上必须的一顿饭,如果还有别的什么项目,只怕两万元也打不住。
  两万多元可以干什么呢?
  在农村里差不多可以娶一房媳妇,可以买到几十头牛,可以买到十亩地整整一年的收入!可以让一百个失学儿童再重新走进课堂!在中纺可以让二百个工人领到一个月的生活费!
  然而在这儿只需半个晚上就全没了。
  一方面是一种极度的奢靡,一方面则是一种极度的暴利。
  李高成再次感到心疼了,并不是因为今晚的这种消费价格,而是因为深感自己所亲手制定的政策、规定的失败和毫无作用,尤其让他痛心的是,连法律在这儿也同样是失效的。为了遏制暴利,市政府三令五申,红头文件不知下了多少,而且对这种行为法律条文上一样也写得清清楚楚,但几乎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种明目张胆的暴利行为却是如此的猖獗和放肆!甚至堂而皇之、白纸黑字地写在价格表上!
  是谁给的他们这种胆量?
  这个“青苹果娱乐城“如果确实是你这个市长的内兄在这儿开的,即便是你这个市长不过问、不打招呼,即便是你这个市长假眉三道地推说自己不知道,或者就像你现在一样确实根本就不知道,那这儿的情况也同样会跟别的地方大大不同。即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一样会什么事情也没有。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你内兄开了这么大的一个娱乐城,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没有支持、没有帮助,这个地方会没有你的影响。如果你要是说你不知道,只怕谁也会认为你是在装孙子!即便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
  真是跳进黄河也别想洗清自己!
  几个小姐非常熟练快捷地打开酒瓶,紧接着又要过几个大杯子来,哗哗哗的一人倒了大半杯子,两瓶酒就已经没多少了。
  “先生,认识你很高兴啦,这杯酒就算我敬你啦。”身旁的另一个小姐同样是一副拿腔拿调、嗲声嗲气的嗓音,不过李高成听得出来,这位小姐确实不是本地人。
  两位小姐也不管他喝不喝,话刚说完,就拿起自己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撞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大半杯酒刹那间一多半没了!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
  简直就像喝白开水一样!
  像这种洋酒,酒精的度数其实是很高的,尤其是后劲很足。两位小姐像喝白开水一样地喝它,如果不是酒量特大的缘故,那么剩下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由于消费利润的回扣所致。也许为了那5%、10%、甚至20%的回扣,小姐们会不顾一切的。仍然是因为钱。来这儿本来就是为了钱,所以礼义廉耻在这儿也就没有任何市场。何况这种拼命挣钱的狂热也一样是会感染人的,就像饿怕了的乞丐猛然见到被抛撒到地上的大把大把的金钱一样,也许处于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会让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两瓶XO很快便被喝得精光。
  这次没等他吩咐,小姐们便下了命令,让再拿两瓶来。
  这就是说,已经一万多块钱被消费掉了,还不到半个小时!
  几杯酒喝下去,小姐们早已是酒酣耳热、醉眼朦胧。
  “……先生,唱歌呀还是跳舞?”不知是确实是喝多了,还是趁着酒劲,身旁的小姐们越来越显得放荡不羁。李高成身旁的两个小姐几乎都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劝酒的时候,小姐的脸都蹭在了李高成的脸上。
  李高成身旁的吴新刚显得更是狼狈不堪,被两个小姐围攻得简直没有任何招架之功。李高成见这个样子,便对身旁的一个小姐说道:
  “你就陪陪我们那位先生跳跳舞吧。”李高成知道吴新刚的舞跳得还可以,只要一跳起来,也就知道怎么应付了。当身旁的小姐去跟吴新刚跳起舞来后,李高成又让吴新刚那边的两个小姐一块儿唱了起来。一时间,自己身旁只剩了一个小姐,正是那个身材颀长,年龄已经很不小了的小姐。
  “小姐,听你口音好像就是市里的?”李高成轻轻问道。
  “……嗯?你,你咋知道的?“她分明喝得多了,脸色胀成紫红,说话也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多大了?”
  “……多大?你怎么……就不懂规矩,女,女人是不能问年龄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家在哪儿?”李高成竭力不让自己的话音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才不告诉你呢!”小姐可能以为身旁的这个老头对她真的有了意思,动作和说话都越发放肆了起来,“你要是想干……你只管干就是了,咋问来问去像个查户口的……“
  “干什么?”李高成有些发愣。
  “干,干什么……你们这些男人,不就是要在外边寻欢作乐么?到这儿来不就是要干那事……告给你……你要是让我一个人跟你走,一晚上这个价就行了……“她颤巍巍地伸出五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要是想……想让我们两个一块儿跟你走,至少也得……这个价。”她的那只手摇摇晃晃地连着翻了三下,“你要是让……让大家一块儿跟你走,那就再加,加一倍好了。你,你要是想在这儿……干那事,一次这个数就行……“她伸出指头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也没看清是两个指头还是三个指头。
  “在这儿!”李高成大吃一惊。
  “那套间里头就有……两用沙、沙发,很方便的。我……我是看你这个人还够意思,都给你说的是最低价……不骗你的。“小姐的话赤裸裸地越来越没了分寸。
  “……你们怎么敢这样!”李高成直觉得脑子越来越大,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你,你,你们这些老头儿,差不多都,都这样……又想当,又想立……想找年轻的,又怕出事儿。我告你,咱这地方是最……最保险的地方,你,你就别担心会出什么事……你知道咱们这儿老板的后台有多硬,根本没人敢在这儿管事……吓死他!你知道吗……市长!你就不看看……这里的生意多红火……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根本用不着怕,就算有人来,也没人抓……抓我们,只要我们一说,我们是中纺的女工,公安局的二话不说……立,立刻就把我们放了……“
  “原来你也是中纺的?”李高成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颤。
  “我,我哪儿是中纺的……公安局来了我才说是中纺的,她们几个……才是中纺的,她们都是。我们这儿的小姐差不多都,都是中纺的……你这老头子是怎么了?老这么问来问去的,你要……就快点,是不是,你……不行了……“
  此时此刻的李高成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整个脑子里已经成为一片空白。
  中纺的贷款,中纺的女工,中纺的技术员……
  这一切对他这个市长来说,不只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也同样是一个天大的耻辱!
  在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庞然大物,在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爬满了一只只又肥又大的寄生虫,它们都用嘴死死地咬在这个庞然大物身上,满嘴是血,摇头晃脑,暴戾恣肆而又贪得无厌。这个庞然大物一天天地正在削瘦、正在走向死亡,而那一只只寄生虫则一天天地正在成长、正在强壮、正在渐渐变得肥硕无朋……
  你的消逝意味着它们的存在,而它们的强壮则意味着你的灭亡。是你用你的肌体培养了一群你自己的掘墓人,它们正在用你自己提供给它们的能量在一步步地将你击败,将你埋葬!
  尤其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如果真要到了那么一天,很可能会没有一个人留恋你、怀念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你活该!
  他们正在借用你的手摧毁着你的政权!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几十年、几百年后,后辈的人们将会怎样来看待你们呢?又将会怎样地来评说你们?
  人们会不会把这一切当做一场笑料来谈论和评价你们?
  ……
  他听到了门被突然撞开的响声。
  幽暗的灯光下,一个他极想看到又极不愿意看到的面孔渐渐地凸现在他的眼前: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陌生。
  一点儿也没错,出现在歌厅门口的正是他的内侄吴宝柱。
  这个吴宝柱也正是这个“青苹果娱乐城“的总经理辉子!
 
 
 
 
 
 《抉择》
 
 
第十九章
 
 
  双方一时间都呆在了那里。
  一切都好像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你始料不及,突然得让你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对李高成来说,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打击。
  根本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局面,这个局面偏就是铁一般的事实,直觉早就告给他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则又是让他这样的无法接受和难以承受。
  没想到跟自己恩爱如初、一往情深、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竟然会这样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欺骗得这样处心积虑、不留余地!
  他更没想到平时在他跟前向来都显得唯唯喏喏、怯弱老实的内侄,此时此刻竟会是这样一副专横跋扈、趾高气扬的丑态:满脸醉意、一身酒气,斜叼着一根香烟,半敞着质地考究的西服,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搂着一个姑娘,搂着姑娘的那只手里还握着一个正闪着亮光的“大哥大“!
  活灵活现一副公子哥的痞子相!
  也许眼前的吴宝柱才是那个最接近真实的吴宝柱,而平时出现在家里的吴宝柱,就像妻子对他的那种迷人的恩爱亲热一样,只不过都是专门表演给他看的拙劣的假象!
  李高成的心犹如碎了一样。
  就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他有些木然地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副尊容。
  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这个一脚蹬开大门,显得强横无忌、不可一世的化名叫辉子的总经理,好半天才看清这个让自己滚来见他的人物的真正面孔。
  也许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他的市长姑夫会单枪匹马地闯进他的歌厅!
  也许他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本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把他的门卫训斥得像狗一样,居然还敢对他出言不逊、横加指责,哪里来的混帐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也许他正在酒劲上,也就没有向更深处想,更没有向有可能对他不利的地方想,这本是老子的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搂着个姑娘跑了过来。
  也许他从来就这么认为,如今这世道,来歌厅找小姐跳舞唱歌的肯定没几个好东西,而不是好东西也就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也就想让对方好好看看,你算个什么货色,要横老子哪头也比你横!
  于是当他一头撞进来的时候,当他摆出一副想好好奚落奚落、取笑取笑对方的架子的时候,就死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东西“竟会是市长,竟会是他的姑夫,竟会是李高成!竟会是这个世界上让他最感可怕的人物!
  他一下子就呆了,浑身倏溜一下整个就变了形,两只胳膊就像触了电一样登时就耷拉了下来,腿弯子顷刻间也打了拱,脸上的横样子好半天都没变成笑模样,紧接着全身就像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
  “……姑夫!”看他那样子几乎能跪在地上。
  李高成的脸仍然紧紧地绷着,就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青苹果娱乐城“的总经理。瞧瞧这个总经理的样子,你立刻就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会把这个娱乐城取名为“青苹果“!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内侄!这个吴宝柱今年仅仅只有25岁,由于学习不好,靠走关系才上了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可能还不到两年。然而就这样的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么一个油头粉面、饭囊衣架的人模狗样的总经理!掌管着近千万固定资产的一个娱乐城!
  他靠什么?又凭什么?
  看看他的举止模样,你就清楚他会把这个娱乐城办成什么样子!难怪在这个娱乐城里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违法乱纪的事情。
  是谁给了他这胆子?又是谁让他这样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谁也清清楚楚,连这个三陪小姐也一样明明白白,就因为这儿的后台是市长!依官仗势,竭泽而渔,老百姓早把你看透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装腔作势、装疯卖假!
  眼前的这个总经理大概是缓过了劲,刚才被吓出来的一险呆相,此时渐渐恢复了常态,终于变出了那种恭顺而又老实的表情,那种谄媚的笑也显得自然了起来。
  “姑夫,怎么会是您!我,我就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没有给我说清楚,我真的不知道是您,真的不知道您来……”吴宝柱有点语无伦次地想着自己究竟该说点什么,也许因为他根本无法知道李高成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和意图,对他来说,大概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整个歌厅里也突然陷入了让人窒息一般的死寂,那刚才还在轰响着的音响,不知是谁悄悄地卡掉了声音,只剩下了荧屏上的图像在无声无息地扭来扭去。
  可能是总经理样子太让他们吃惊了吧,所有的人都有些傻愣愣地怔在那里。谁也不是傻子,一个能让有着大后台的总经理吓成这个样子的老头,肯定不会是一般人物!
  “姑夫,刚才听他们说,您可能还没有吃饭。您看,是再唱一会儿呢,还是先简单地吃点饭?”见李高成仍是一声不吭,便又低声下气地说道,“姑夫,您来怎么不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姑姑呢?姑姑怎么没有来?是不是把姑姑也一块儿叫来?要不要现在就打个电话……”
  吴宝柱就这么小心翼翼地不断地说着,因为他明白,面对着这个决定着他生死宠辱的姑夫,眼下极可能是最最要命的关头。他从李高成的眼神里,似乎已经看出了姑夫对他的极度憎恶和愤怒。
  “……这儿的总经理就是你?”良久,李高成竭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问了一句,他知道,事已至此,他不能总这么沉默下去。
  “不,我只是临时代理一下,董事会马上就要研究的,很快就会有正式的总经理。”李高成一说话,吴宝柱顿时便显得轻松自如起来。
  “那你这临时代理是谁委任的?你代理的又是谁?“李高成明白自己的内侄分明是在给他说谎。
  “……这,这也是董事会临时定的,这个娱乐城去年才开始营业的,组织还不怎么健全,董事会也是临时成立的,所以就临时作了这么个决定……“吴宝柱结结巴巴地正说着,猛的被李高成一下子打断了:
  “行了!你让这些人都先给我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还没等吴宝柱说什么,歌厅里的人早已像躲瘟神一样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有一个小姐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趴在那里。
  歌厅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见到小姐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李高成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顿时充满了心头。
  总是一味地谴责这些三陪小姐,这对她们公平吗?要自尊自强,要自食其力,要洁身自好,要自爱自勉等等等等。就像自己的女儿正在重点大学读书一样,如果这些姑娘也有一个像他这样当市长的父亲,她们还需要这么多的自我约束和努力吗?如果她们仍有着一份能发了工资的工作,她们还会到这儿卖唱卖笑,甚至出卖自己吗?就像那天晚上在中纺的宿舍区里,那些站在冰天雪地里的一二万工人,面临着停工停产、没有工作可干的空荡荡的公司,你又能指望他们去干什么?自食其力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号召,只是一句空话。这些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职工干部,他们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工厂,甚至连自己的儿女也一样牺牲给了工厂,他们除了在工厂里劳作外,并没有任何其它谋生的手段和技术,更没有什么背景以供他们抢先一步走向和占领市场。
  尤其是他们的儿女们,几乎是在刚刚懂事的那一天起,所接受的教育,所知道的就是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的,工厂是党和国家的,公司是党和国家的,家也是党和国家的,包括自己也一样都是党和国家的,要相信党,相信国家,要依靠党,要依靠国家,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党爱国家……反过来,党和国家也一样会同劳动群众心心相印、血肉相连,同呼吸、共命运;党性和人民性一致,小家和大家一致;大河没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满……
  而如今,你面对着这些停工停产的工人们,又如何说得出让他们自尊自强、自食其力、自谋出路?
  面对着这些因失业而做了三陪小姐的女工们,你能一味地去谴责、去蔑视她们,或者动不动就把她们作为一种丑恶而进行打击和严惩吗?
  这里头会没有你的责任?
  何况这个地方的总经理正是你的亲戚,是你的内侄!其实也就是你的妻子!他们的后台就是你!
  如果真正追究起来,第一个逃跑的不应是她们而应该是你!
  他再一次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管眼前的这个内侄此时看起来有多么的不顺眼,多么的让他愤怒,以至一辈子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但事到如今,他还得从他嘴里把一些事情真正弄清楚。
  “你开的不是那个小歌厅吗?什么时候又到这儿来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嘴唇一直在打颤。
  “那个小歌厅还开着哪,这儿只是临时代理的,我真的刚来了没有多久,其实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那边的……”
  “住口!”他不禁勃然大怒,都已经当场抓获了,居然还在撒谎,“你以为我是傻子!都到了这步天地了,你还敢骗我!我告给你,这绝不是在吓唬你,只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判你十年也不止!“
  “是的,我知道。不过姑夫你并不清楚,如今的歌厅娱乐厅,男男女女的,其实都这样,不这样哪能有顾客?有时候小姐们为了多揽生意,也免不了瞎说一气。顾客们跟小姐搂搂抱抱、捏捏揣揣也是常有的事情。再说,在歌厅里咱们管得了人家,出了这门人家想犯法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是在这儿,咱们也不一定能管得一点儿不出问题……”
  “放屁!”李高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连婚也没结的内侄不仅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而且还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多不堪入耳的秽言秽语来!想着他刚才搂抱着姑娘的样子,李高成怒不可遏地吼道,“一看你这种样子,就知道你能办出什么样的歌厅来!既然你什么也管不住,又有什么险在这儿当总经理!既然你什么也管不了,那就让别人来好好管教管教你!“还有一句李高成没说出来:要是连你这种东西也管不了,我还在这儿当什么市长!
  “……姑夫,我说的都是实话。”李高成的震怒给吴宝柱所造成的结果好像恰恰相反,吴宝柱似乎显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底气。吴宝柱的感觉大概还不错,因为可能以他以往的经验,越是大发雷霆的,其实越是没事,打是亲骂是爱,谁要是真正想收拾你,一般来说,是不会这样大发脾气的。所以当李高成越来越愤怒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内侄反倒越来越不在乎,甚至在说话时脸上还有了笑意,“您说让我说实话,我说了实话您又批评我,其实谁愿意到这儿来。您以为我愿意到这儿?毕业以前我就告诉过您,我想去公安局。公安局才真正是管人的地方,这地方整天就是侍奉巴结人,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老爷。咱们竞争的就是回头客,既要让人家玩好,又要让人家觉得保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儿也得打点到,一不留神就会出问题,您想想这是人呆的地方?人家让我来这儿当总经理,还不就是因为看着姑夫您这一面……”
  “行了!”李高成一口打断了吴宝柱的话,“那你就给我说说,你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谁?是哪种指名让你到这儿来的?董事会里都有哪些人?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要的就是你说实话。”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不就是姑姑么。姑姑说了,别再在单位上混了,想法子挣几个钱吧,趁你站夫这会儿还有点影响,先试着办上几个实体,打打基础,积累点经验。如今什么也不算了,当领导的权力越来越小,什么都是市场经济了,市场经济说到底也就是得靠资本说话。前年毕业刚分配了不久,就办了那么个歌厅,歌厅小是小了点,但生意还真不错。半年下来就挣了十多万,当然这都是姑姑的关系多,客人也就多,生意就红火。所以去年年初就投资办了这么个娱乐城,这儿原来是市里一家企业的一个办公楼,企业不行了,停工停产一年多,工人们两年也没发工资,没办法,就租给我们了。租金并不算高,刚够工人们的生活费。他们实惠咱们也实惠,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五百万,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把这个娱乐城给装修成了。姑夫,我给你说实话,连姑姑也没想到,只怕谁也没想到这娱乐城的生意会这么好,光去年一年,除去本钱,净赚二百多万,今年下来,估计差不多能赚到800万到900万。董事会到底有几个人,我真的不太清楚,姑姑大概也不想让我知道。除了姑姑外,好像还有'新潮公司'总经理,中纺公司的副总经理和'新潮公司'的会计师。因为这儿就是'新潮公司'给投资的,人家一次就投进了600万。纯粹就是投资,不是贷款。我听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收回投资由他们说了算,正大光明的事情,别人也抓不住什么把柄。就像我在这儿当总经理,其实也只是耍个牌子,具体管事的另外还有两个人,他们两个都是副总经理。一个是中纺副总经理的儿子,一个是'新潮公司'总经理的外甥。人家说了,光咱们这一个娱乐城,就抵得住整个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就叫无烟工业,其实也就这么几个人,其余的全是临时工。姑姑说了,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再发展一个大的……”
  李高成越听越难以置信,越听越觉得浑身直冒冷气。
  真是狗苟蝇营、如蚁附膻!一如狼心狗行、率兽食人!对这样的一群东西,真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这就是你亲手提拔起来的,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坚信不疑的好干部吗?
  这就是与你朝夕与共、相依为命的爱妻吗?
  他们瞒着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这是不是还会有什么仍然在瞒着你?
  有时候,他总是觉得作为领导干部的胆子和胃口不会像某些亡命徒那么大和那么可怕,然而现在看起来,你怎么也想象不到某些领导干部的胆子和胃口会有多大!
  几十万、几百万这足以让你人头落地的数字,在他们看来,就好像一碟小菜,就好像一个小小的玩物。
  为了钱,真的可以不顾一切,以至连命也不要了吗?
  他们要这么多钱究竟想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步天地,多余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现在唯一的事情,其实也就正是你的事情,对这样的一个娱乐城,对这样的一些人,你究竟应该怎么办?
  发火没用,骂人更没用。连你的内侄其实也没有真正把你放在眼里,因为他还有他的姑姑,他知道他的姑姑就是你的妻子!
  你妻子挣的钱其实也就是你挣的钱!
  这就是说,这里的钱其实是被你给挣走了,你还在这里装疯卖傻地发什么脾气!像你这样的人谁会怕你!
  你要处理这件事其实就是要处理你的妻子,也就是要处理你自己!
  你会处理你自己吗?
  你能处理得了吗?
  你敢处理吗?
  他突然又想到了杨诚的那句话:
  中纺的问题解决得好解决得不好,关键就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不是别人,那就是你!
  也许并不是一个杨诚这么说你,也并不是一个杨诚这么看你,只怕是整个一个市里的老百姓都在这么看你,都在这么说你!
 
 
 
 
 
 《抉择》
 
 
第二十章
 
 
  从“青苹果娱乐城“出来,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被室外的冷气一逼,脑子立刻清醒了许多。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在等着他,那就是中午在市委常委会上打电话给他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
  严阵要他开完会后就立刻到他家当面给他汇报,他等着要常委会研究的结果,而且他还要知道对中纺问题如何处理的具体步骤和措施。严阵说了,这是件大事,是一个事关政治稳定和社会稳定的重大问题,所以一定要谨慎小心、三思而行。
  当时李高成对严书记的这些话还是颇为赞同、深有同感的。几万工人的一个大企业大公司,稍一不慎,就会出现难以预料、甚至难以收拾的局面,以致谁也难以保证它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所以第一要谨慎,第二要谨慎,第三还是要谨慎。
  然而仅仅只过了几个小时,李高成脑子里的观念和看法就整个的改变了。并不是说中纺的问题还要不要谨慎处理,而是对严阵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严阵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的原因和看法整个的改变了。
  在他到“青苹果娱乐城“以前,他已经通过几个关系,大致地了解了一下“特高特“高速公路客运总公司的基本情况。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同杨诚告给他的基本相符,甚至比杨诚所讲的一些情况还要让他感到意外和震惊。据知情人讲,不仅严阵的内弟和原银行行长参与其中,而且市里的一个原副市长的亲戚和市经委的一位负责人也参与了“特高特“的营运业务!尤其是“特高特“的客运业务要比预期的好得多,由于“特高特“的出现,连火车的客运业务也颇受影响,因为火车需要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汽车只需要几个小时,虽然汽车的票价比火车卧铺票价要高出十几块钱!人们留省时省事不耽误事,所以大都选择坐汽车而不坐火车。因此“特高特“的营运情况出乎意料地好,只1995年一年的营业额就已达到了将近三千万,纯利润超过二千万!然而“特高特“所占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新潮“有限公司的数千万资金,截至目前,仍然没有归还过一分钱和上缴过一分钱的利息。这就是说,在“特高特“营运公司的利润早已超过无偿占用的本金后,”特高特“仍然占用着这笔巨额资金,那么另一个疑问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他们用这笔数千万元之多的巨额本金又做了些什么?
  就算是存在银行里,每月的利息也有几十万之多,每年有数百万之多!
  但以他们的身分和能力,他们绝不会把这样的一笔巨款存在银行里只生利息!他们不会这么傻,也绝不会这么蠢,更不会这么笨。一块钱的资金在他们手里一年很可能变成两块钱、三块钱,甚至十块钱!
  金钱加上权力,金钱便可以几倍几十倍地翻番,几倍几十倍地膨胀,而且完全不必担什么风险,即使有了风险也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顶多也是个不了了之。
  这大概就是官商的优越之处,因为权力不仅可以使金钱快速增值,而且还可以保证快速增值的金钱不会受到任何损失。
  但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属于不属于官商的范围?
  是的,应该是的。第一因为他们是官,第二因为他们有权力,第三他们的企业确实是利用了他们的影响和权力。企业中他们的亲戚、亲信,仅仅只是他们的代理人!事实上对这些企业起了决定作用的人物还是他们自己,也就是这些当官的领导干部!
  这种作为是国家和中央三令五申、严格禁止的,文件的措辞相当严厉,对这种违法乱纪行为的处理也相当严峻。
  问题是,对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应由谁来揭发,由谁来处理?民不告,官不究,这是一方面;饿死不讨饭,屈死不告官,这是另一方面。然而这里说的都是民和官的矛盾,只有当老百姓被逼急了的时候,才会铤而走险状告他们的地方长官。一般来说,最后事情的处理,都应是由更高一级的长官出面,从而把事情摆平。
  但眼前的局面却迥然不同,工人们的揭发材料交给了市委市政府,也就是交给了他和市委书记杨诚。按程序来讲,市里的企业,市里的公司,应该由市里来解决。但工人们的揭发材料里,却揭发出了省一级领导违法乱纪的行为,而这个省一级的领导分管的正是工业和经济,而且实实在在地还是你的领导和顶头上司。尤其是这个作为顶头上司的领导,还清清楚楚地指定必须由你来处理工人们上访告状的事情!每一步都还必须给他汇报!
  他们告我,你来处理,而我管着你。说穿了,也就这么一个极为简单而又极不简单的怪圈。
  李高成明白,自己眼下就正处在这样一个怪圈里。
  当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怪圈时,他对他的老领导严阵的看法几乎一下子就全部改变了。
  就像对自己的妻子难以理解一样,他对他向来非常尊重的严阵书记也一样无法理解。
  就只是为了钱吗?
  如果只是为了钱,那他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
  工资不高是事实,但严阵曾不止一次地给好多人说过,虽然咱们的工资不高,但咱们的工资“含金量“却相当高。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领导干部的一块钱,尤其是位尊权重的领导干部的一块钱,比起老百姓的一块钱来,要耐用得多、顶用得多。尤其是像严阵这样省一级的领导干部,看病不掏钱,住房不掏钱,用车不掏钱,保姆国家雇请,家里的一切设施都有专人负责修理,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补贴和照顾,可以说他的“含金量“相当高的工资基本上花不了多少,即使是在退休后,他依然还会保持现在的这种待遇和生活水准,而且会一直保持到他百年之后。
  如果确实是为了钱,他捞那么多钱究竟要干什么?
  如果这一切还是解释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为,那么他捞这么多钱的意图或者目的大概就只剩了一个:为了留一条后路。
  什么样的后路呢?想想大概也只有这么一条:假如有朝一日出了大的变故,甚至于就像前苏联和东欧那样,当政的领导干部的权力、地位、名誉、身分一下子全都没了!一切的一切就都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但如果在那时你身后还藏着一大把钱,还有着一个雄健的实体,还有着一批不断地给你带来滚滚财源的工厂和企业,那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需要权的时候我有权,需要钱的时候我有钱!这才叫真正的不倒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才是正儿八经的高瞻远瞩!
  这可能便是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一条后路,也可能是他们大把大把捞钱的最实际最不可告人的想法。
  严阵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真是这么想的,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在不择手段地大把大把地捞钱的话,那么对他的这个人,对他的这个党员身分,对他的这个领导干部的位置,就得重新予以审视!
  当一个政党中的一员,当一个政权中的领导干部在他的所作所为中已经表现出了对这个政党和政权的极度不信任甚至完全绝望时,那么他怎么还可以继续成为这个政党中的一员,继续成为这个政权中的领导者呢?
  毋庸质疑,以他的这种行为,已足以证明他随时都会成为这个政党的叛逃者和颠覆者!
  不!他现在的行为其实早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叛党行为!同样也完全表明了他其实是正在瓦解和颠覆着这个政党!
  对一个政党来说,这种行为真正是罪不容诛、十恶不赦!
  粉饰太平的是他们,暴珍天物的是他们,欺天班地的是他们,祸国殃民的也是他们!
  一个政党里如果滋生出这样的一批人来,这个政党可就实在是太危险了。
  严阵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如果不是,那当然好说,一切还会像过去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如果是呢?那你将会怎么办?又将会怎样面对他?
  他不知道。
  当他走进严阵的家里时,严阵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在李高成的印象里,严阵几乎就不看电视,甚至连新闻联播也很少看。严阵曾说过一句话给他的印象很深:看电视是一种堕落的表现。一来看电视太浪费时间,二来电视让人懒惰,第三电视的品味太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电视容易让人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即使是获取新闻,报纸上几分钟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在电视上就得用几十分钟,甚至更多。严阵的这些话对李高成很有影响,以致他后来也极少看电视,电视剧看得更少。特别是他当了市长以后,看电视的时间就更少了。即使有他的镜头,他也很少去看。他总觉得电视是一种让人做作的东西,让人装腔作势的东西。妻子有一次也对他说,你当然可以不看电视,因为你们每天就在制造着新闻,你还看它干什么?其实当领导的有几个整天闭在家里看电视?要有时间看电视,也就不是领导了。
  然而今天晚上的严阵,却全然出乎李高成的意料。他眼前的严阵,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相当俗气的港台电视剧,以至当李高成走进屋子里去的时候,他还在乐呵呵地笑着,不想把眼光从电视上拉过来。
  严阵摆了摆手,示意让李高成坐下来。他一边仍旧看着电视,一边跟他好像是随意地寒暄着:
  “下午是不是又开会了?常委会不是早就结束了嘛?“
  “没开会,跟杨诚在一块儿坐了坐。”李高成实话实说。
  “跟杨诚?”严阵的脸猛地扭了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是他让你去的?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是我主动去的,杨诚是市委书记,我想多听听他的意见。主要谈了谈中纺的问题,商量了商量究竟该怎么办。“李高成几乎下意识地对严阵说了一句假话,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中纺的问题上他会有意地不想牵连杨诚。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察到了他同严阵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而这种距离感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以前,严阵要这么问他的话,说不定他会把杨诚说给自己的那些话全盘端给严阵的。肯定会的,一切都会说得清清楚楚,不留余地,而且绝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感到这样做是否卑鄙。但不知为什么,当眼下严阵这么问他时,他却什么也不想给他说。
  这种距离感,主要是来自于一种对这位上级的不信任。
  但如果换了别人,又将会怎么去做呢?李高成不知为何突然竟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实在是一个绝好的“贴近“领导的机会!同时也是改变自己仕途的一个最佳际遇!比你送给他几万几十万的东西更顶事。更有用,轻轻地只需几句话就够了,圈子将会更牢,关系将会更铁,感情将会更近!何况还是一个前程如此看好的省委领导,何况还是一个如此有恩于他的领导!即便是事后有人知道了这件事,也绝不会有人骂他卑鄙无耻、卖友求荣,反过来还会有人说他讲义气、够意思,为人忠诚,做人就得这么做。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人们对此也完全可以理解。杨诚你算什么?市委书记本来应该是人家李高成的,严阵又是李高成多年的老关系,当时如果严阵要是不在中央党校学习,市委书记还会有你杨诚的份?你居然敢在李高成面前说人家严阵的坏话!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自找苦吃!
  何况现在的领导干部其实最反感的就是那些状告他的上级的人,即使你告得没有一点儿问题,也一样让人瞧不起:别有用心、辜恩背义、心术不正、浑水摸鱼。告状的老百姓还可以理解,告状的干部和下级绝不会有几个好东西!
  你杨诚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就是如此?
  事是由人做的,话是由人说的。到了时候,你既达到了最佳目的,又得到了最大实惠,名利双收,一箭双雕,此等好事,又何乐不为?
  想到这儿,李高成的脸突然有些灼热起来,他为自己居然有这种卑鄙下作的想法而感到脸红和吃惊。
  你能有这些肮脏龌龊的想法,就至少表明了你思想深处的卑劣和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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