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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6 魏巍(当代)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九章 惊梦
郭祥回到家里,已经是起晌时候.房门上挂着铁锁,母亲想必下地去了.他本想和泥抹炕,刚抓起扁担,就觉得淡淡的没有情趣.又到地里挑了两趟高粱,也觉得没有心花儿.他坐在门限儿上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大榆树上,不知道有多少伏凉儿,它们的鸣声是那样无尽无休,令人心烦.
晚饭过后,他觉得精神困倦,就躺在炕上歇着.朦眬间,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叫他:"连长!连长!"仿佛是通讯员花正芳的声音.他问:"小花子!你做什么来了?"只听花正芳说:"你还问哩,部队一早已经出发了!"郭祥腾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谁知推门一看,外面并没有花正芳的影儿.只见一个人,戴着顶破草帽,手里捧着一嘟噜黑乎乎的东西,直橛橛地立在墙角里.郭祥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面孔黧黑,还带着几道血迹.郭祥问:"爹,你手里捧的是什么呀?"只见爹把那串黑乎乎的东西抖了抖,说:"孩子,你不认得这东西么?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谢家给我挖出来的!他们把它挂到树枝上给我晒干了.孩子,你给我装进去吧!"郭祥哭了.他哭着说:"你等着吧,爹,我一定给你报仇!"郭祥走着,跑着,跑着,走着,回到他的营房里,营房里已经空无一人,部队已经出发走了.他见一条大路上,有许多散碎的马粪."部队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他想,就顺着这条路拼命地追.追了好久,看见前头有一个挑担子的.追上一看,是司务长老康."老模范!"他高兴地叫道,"部队还有多远哪?"老康只顾走自己的,见了他理都不理.郭祥走上去说:"老模范,你怎么不理我?"老康把担子一放,指着他,满脸怒容地说:"现在打仗了,你躲在家里,不敢到前边去.哼!我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个落后分子!"郭样气得跳起来,跟他争辩,老康还是不听.郭祥带着怒气继续向前追赶.远远望见尘土飞扬,有一支部队正在飞快地前进."怪不得我老追不上,他们跑得多快呀!"他想.他跑步追了上去,可是越看越不像自己的部队.仔细一望,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高高的,戴着船形帽,背着一色的卡宾枪."糟了!追到美国人的部队里去了!"他正在嘀咕,只见几匹马冲到面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洋洋自得地骑在一匹大白马上,用军刀指着他说:"姓郭的,多年不见了,你还认识我吗?"郭祥站定脚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谢家的大小子谢家骧.不由怒火腾起,心想,报仇的机会可来到了.他摸出驳壳枪,瞄得准准的.谁知一扣扳机,子弹臭了,那谢家骧在马上哈哈大笑.他正要把臭子弹退出来,继续射击,只见谢家骧命令士兵推出一伙人来,一个个都用绳子捆着.谢家骧大声说:"姓郭的,你认识这些人吗?"郭祥一看,不禁惊叫了一声,这里捆着的,正是他的母亲,还有杨大妈、杨大伯、杨雪、大乱、许老秀、金丝、小契以及全凤凰堡的群众.只见谢家骧把明晃晃的军刀抽了出来,说:"多谢美国人的帮助,你们今天总算又落到我手里了.姓郭的!我今天要当你的面,杀给你看!"说过,手起刀落,郭样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披着苍白头发的头,就滚了下来.他惊叫了一声,急忙扑上前去,被那白马的蹄子,踢昏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全身动转不得,喊也喊不出声来,好像被绳子捆着的一样……
"嘎子!醒醒,醒醒!"
郭祥醒了.睁眼一看,桌上那盏铁灯,暗幽幽的,母亲正深深垂着头坐在灯前做活.
他出了一身冷汗.
"嘎子,"母亲回过头说,"你刚才做什么梦呢,呜呜哑哑地叫?"
"我,我,没有做什么梦."他含含糊糊地说.
"我听见你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冲呀杀的,好像是打仗似的."
"许是夜狐子把我压住了."
"你瞧,"母亲责怪地说,"从小我就老是说你,睡觉时候不要把手压住胸脯,这么大了,还记不住!"
郭祥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酸辣辣的.那沉重迷离的梦境,像是还没有从这小屋里退去.
母亲做着针线,头垂着,像是对那件衣服说话似的:
"人说,梦是心头想.你离家走了,你爹也死了,我怕胡思乱想,弄坏身子,大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呆着,总往人多的地方挤.听人说说笑笑的,什么也不想;可是黑间一睡下,还是做不完的梦.不是梦见你,就是梦见你爹.一梦见你爹,就看见他……"
母亲停住针线,墙壁上晃动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
"天不早了,妈,快睡吧!"郭祥赶忙截住她的话说.
"看你这领子破成什么了,还能穿得出去?"母亲说着,又继续缝缀起来.她的眼已经花了,常常扎错地方,显得很吃力.她嘱咐郭祥,将来到城市里,买一副老花镜给她.她说别的老婆们,都有老花镜,她也借着戴过,做起活来,得劲的不行.她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祥子.
郭祥看母亲的神色快活了些,就说: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别着急."
"说吧!"
"你不着急,我才说呢!"
"我不着急."
郭祥鼓鼓勇气说:"我打算回部队去."
"怎么?"母亲停住针线一楞,"你不是请了一个月的假么?怎么只呆了七八天就要回去?"
"我在部队惯了,在家呆着腻味得慌."
母亲半晌无语,针线也停住了.
郭样见坏了事,便坐起来,正想劝慰母亲几句,只见母亲摆摆手说:
"别哄我了,孩子,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她抚摸着郭祥的头,又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走就走吧,你妈也知道工作重要."
油灯上结着一颗很大的灯花.郭祥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感激.
"小嘎儿,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儿."母亲轻声地说,"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没有."郭祥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母亲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天,我跟你大妈在树凉下纺线,说起小雪的亲事,我听你大妈老是夸你,我就听出话音来了.那闺女,我看比她娘年轻时候还俊!就是脸黑一点儿,我看那也没啥.你看呢?"
"她己经订婚了."郭祥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一怔:"跟谁?"
"别问了."郭祥心烦地说.
"唉!"母亲也叹了口气,"要不我把你姑家的闺女给你说说,那闺女也长得不丑!"
"妈,我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明天再说吧!"郭祥说过,脸朝里躺着去了.
母亲见孩子没趣,不好再问.匆匆缝好领子,插起针,也躺下睡了.不用说,郭祥根本没睡.他的情感,像海浪般地起伏着,而这些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呵!在蚂蚱飞溅的草丛里,他们争吃过也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在花生地里,他们偷扒过人家还没有成熟的花生,一同承受过欢喜和惊怕;在水塘边,他们迎着夕阳挨着肩膀洗过他们肮脏乌黑的小脚丫;在雨后,在僻静的树林里,他们烧着小铁筒儿,分尝过蘑菇的美味.至于那可笑荒诞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那是一个寂静的中午,他们一同拾柴禾回来,白沙在地,蓝天如洗,他们就在那沙地上,插起三根草棍儿,小雪的小歪辫上插着一朵野花,他们双双跪下,万分诚恳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新娘"和"新郎"才背起柴筐手挽着手儿回家去了.……这故事也只有那歌唱的蝈蝈知道.
此后,小嘎子因为一枚柳笛,一只黄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也离开了童年时的伙伴.假若两人从此不再相遇,那童年时的友谊,也无非散失得像轻云一样;可是,谁让他们又偏偏相遇,在战争的烟火中,又有那样多的往还?
郭样清楚记得,在战火重新燃起的1946年,一个9月的日子,他们正驻在易县城郊.那天,郭祥正蹲在村边和同志们说笑,有人冷不防从背后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去你娘的!"他粗鲁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花机关!"他说的"花机关",就是本连最爱开玩笑的司务长.因为他满脸的大麻子,就被人奉送了这个绰号.谁知这一猜,倒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知道猜错了,探过手去摸那人的脸,没有摸到,又去摸那人的手,只觉得小小的,嫩嫩的.这是谁呢?除了连部那个调皮的通讯员还有谁呢?他就又粗鲁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连部那个小鸡巴孩子儿!"这一说,又引起一场大笑,连给自己开玩笑的人,也咯咯地笑得撒开了手.郭祥回头一看,咦,原来是一个长得那么俏丽的脸色黝黑的姑娘!她穿着稍长的新军衣,打着绑腿,束着皮带,短发上嵌着一顶军帽.她两手交叉着站到那儿,脸红红的,望着他悄声不语.郭祥登时涨红了脸,仔细一看,才蓦地想起这就是他一别多年的童年时的友伴!从此,新的战斗岁月,又给他们童年的友谊续上了无数闪耀的珍珠!
自从小雪来到部队医院担任卫生员之后,就很惹人喜爱.自然,她年纪太小,饭不管凉热,拿来就吃;睡觉也不像个样子,睡着,睡着,就在炕上横过来了.不是把腿压在别人的胸脯上,惹起别的女同志的抗议,就是把被子蹬在炕底下,只抱着个枕头睡觉.至于行军、爬山,也免不了要给首长们、同志们添些麻烦.这是她有时候感到羞愧的地方.但是,就整个地说,她是一个多好的护理人员哪!她不像有些护士那样,嫌脏,嫌累,甚至害怕战士们身上的鲜血,仅仅为了克服这一点,就要经过很长的过程.她是不嫌脏的,因为在家里她不知给伤病员们端过多少屎尿;她是不怕血的,因为她跟母亲一起,给战士们洗过不知多少血衣.她是那样热爱战士们,在情感上丝毫不嫌弃他们.从小,她就攀着战士们的脖子打滴溜儿玩,今天,人家说她年纪大了,不断提醒她是"女孩子",才使她稍稍收敛一些,但他们仍然是她亲密无间的哥哥.在郭祥负伤住院期间,亲眼看到他的童伴,这个小小的新任职的卫生员,是多么能干和劳苦.人们知道,血迹用热水是洗不掉的.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就在那样的季节里,她的一双小手,一大早晨就泡在冰水里,洗呀,搓呀,洗搓着那一件件发硬的血衣.她的头发上染着霜雪,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她一天要洗出好几十盆.有时她太困了,洗着,洗着,她的头深深垂着,短发搭到水盆里,搭到战士们的血衣上."你歇歇吧!"同志们说."你歇歇吧!"郭祥心疼地说.她抬起头,睁开眼,对着郭祥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很羞愧,连忙又洗起来了.他干活永远是那么急,不干完就不愿停止,不管有多少!直到把干衣服缝好,送到战士手里,这才喘一口气,可是又跑到病房里说笑,给战士们唱歌去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生气,就是那死气沉沉的人,脸上也漾出了笑纹.大家尚且这样地欢迎她,何况她童年的友伴呢!
至于说郭祥从什么时候起,从什么事情上爱上了她,日子没有给我们这样的印记,事件也没有提供足够的凭证.常常是这祥,一个人悄悄地爱上了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郭样自己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一种同志之爱,兄妹之爱,或者是别的.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每次战斗胜利,总要留下一件心爱的胜利品悄悄赠给她,而且惟恐别人知道.渐渐地,他又发现,在两个战役之间休整的日子里,如果见不到她,就感觉到仿佛短缺了一点什么.
真实的郑重的爱情,总是那么难以启口;即使对于一个勇敢的人,也不能说不是一个难题.1947年红叶飘飞的秋季,杨雪办一件什么事,顺路去看他.临走,郭祥送她经过一道深沟.这道沟,长十里,名叫红叶沟.沟底一湾碧溪,两旁崖畔上,满是柿子树;柿子红了,叶子也红了,一眼望去,整个一道沟,都是红澄澄的.杨雪在前,郭祥在后,他们踏着鲜艳的红叶,向沟里走去.
"是时候了!"郭祥四望无人,捏了捏驳壳枪的木壳子作了决定,"到那棵最大的柿子树跟前,就开始谈!"
他们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那棵大柿子树的跟前了,郭祥的心猛然噗嗵噗嗵地跳动起来,不知怎的,被那棵老柿树隆起的粗根绊了个趔趄.
"摔着了吗?"杨雪回过头问.
"没有."郭祥涨红着脸回答,心里骂,"真成问题!眼也不受使了!"
"还是到前面那块大红石头跟前谈吧!"他恢复了平静,又这样想.
前面,那壁立在溪水里的,其实是一块很大的青石,不过被爬山虎的红叶绣盖严了,所以看起来红通通的.
他们又这样走着,走着.眼看走到那块大石头处,正张口要说,"不行!"郭祥又忽然发觉自己的第一句话并没有想好.
一路上,杨雪絮絮不休地谈着伤员和女伴中的一些趣事,郭祥"嗯嗯"地应答着,实际上并没有听见.眼看已经过去六七里路.他想,爬过前边那道山坡,是绝对地不能够再迟疑了.
过了山坡,他鼓了鼓勇气:
"小雪!"他叫着她的奶名.
杨雪回过头来.
"你瞧我有什么缺点?"他竭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杨雪低头想了想,提了两条:一条叫做小孩子脾气;一条是在医院里休养的时候,跟别人吵过一次嘴.不过,她又补充说:"我自己的小孩脾气也挺大的."
"我以后要坚决克服!"郭祥坚定地说,后面的话,又接不下去了.
红叶沟已经走出,迎面过来大队驮柿子的驮子.郭祥的计划就这样吹了.
"打过这次战役再说.像洋学生那样谈恋爱不行,下次我要单刀直入!"这是他回来路上所作的结论.
下次战役打得很好.郭祥率领的全旅驰名的"小鬼排",简直可以说大获全胜.这次共抓了五六十个俘虏,还缴获了两门美式山炮,而且伤亡也不甚大.小鬼们真是高兴得要命,他们的排长领着头儿骑在山炮上,饭都不顾得吃了.别入休息了,睡觉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这两门山炮和自己的战斗经过.谁知敌入增援来了,接着就是一个120里的长途行军.这一下小鬼们熬不住了,一边走,一边睡,有一个还差点掉到井里,队伍沥沥拉拉走得很不像个样子."这哪像个打胜仗的样子?"排长懊恼地想.他发了脾气,谁知作用不大.他又编了几个有趣的故事,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郭祥开动脑筋想了想,"我非出一个花招儿不可!"他走着,走着,看见村边有几只大芦花公鸡,懒洋洋地在那儿漫步.他灵机一动,瞅瞅连的干部不在,从米袋子里掏出一把米来,然后就捉住了一只.那只鸡惊慌地咯咯地叫着,他解开怀,把它藏在怀里,又扣上了纽扣.走了几步,他就卧倒在路旁,两手抱着肚子叫道:"哎哟!哎哟!"小鬼们见排长病了,眨巴着睡眼围上来,有人掏仁丹,有人掏水壶,有人喊卫生员儿.这位排长见时机已到,纽扣一解,那只大芦花鸡噗啦啦地从人头上飞过,逗得小鬼们哈哈大笑,磕睡被赶跑了.郭祥站起来说:"好了,戏法你们看过了,现在你们要好好地走!要走得有精神一些,前面就要过镇店了!"果然,小鬼们精神奋发,在镇店的大街上,走得很像个样子.
谁知一到宿营地,就出了岔儿.郭祥被带到连部.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四个人,直批评了他大半个钟头,对他别出心裁的鼓动方式,给予了彻底的否定.当然,这笑话很快就风传到整个的纵队.
杨雪前来看他.按照预定计划,本来到了实现那条"单刀直入"方针的时候,而且,缴获了两门山炮的小鬼排长,该是多么扬眉吐气呀!可是完全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糟糕之极!郭祥懊丧地垂着脑袋瓜儿,躲起来没有和杨雪见面."等到下次战役,恢复恢复名誉,再说不迟!"他作出了新的决定.
下次战役,郭祥他们果然又打得很好.雪花山悬崖上一座最险峻最坚固的堡垒被小鬼排攻克了,虽然伤亡较大,但为整个战役打开了顺利发展的道路.郭祥的战斗事迹,第一次登载在《晋察冀日报》上.《晋察冀画报》还刊登了郭祥和小鬼排的照片.一位女学生写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信,外附一块怀表(她父亲的遗物),指名赠给郭祥.信上用激昂的调子说:"让这块表给我们的英雄指示胜利的时刻吧,它比在我的手里更有用!"信末还附了一首诗:
想起了我们的英雄,像看见一只飞鹰,你飞到了雪花山上,雪花山也胆战心惊!
你两次被埋入土中,又钻出来勇敢冲锋,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把敌人的碉堡扫平!
旅政治部接到了这块表和这封信,专门派了一个干事去送给本人.政治部主任并且特别指示这个干事说,最好要团里或者营里召开一个军人大会,当众把信和表交给他,以扩大影响,增强斗志.干事到了团里,说明来意,谁知团政治处主任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说:"东西你送给他本人就是,反正大会是不能开的!"原来,这个仗打得比较苦,两个班长和郭祥心爱的几个战士都牺牲了.他们冲进碉堡的时候,敌人一直抵抗到最后才缴了枪.小鬼们眼都红了,有的说:"毙了他妈的吧!"郭祥说:"行!都是还乡团,老地主,比蒋介石的正规军还顽固,毙了没什么可惜的!"就这么着,把为首的一个反动军官打死了.因为违犯了俘虏政策,这个排的主要负责人,现在正在禁闭室里蹲着哩.这个干事只好找到禁闭室——一个农家的磨房——把东西交给他.他的眼泪啪啪地打在信纸上,把信纸都打湿了.
事后,有人编了段快板:
姑娘寄来一块表,到处来把英雄找,营部连部都找遍,不知英雄哪去了?
原来英雄搬了家,地方清静屋子小,门口还有警卫员,解除疲劳实在好.
郭祥的原定计划,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吹了.他想,她是个好姑娘,而我的缺点这样多,老出漏子,就是她答应下了,心里也不痛快.不如推到来日再说.谁知,事情不知不觉中竟起了根本变化.
那是今年春季,部队完成了解放大西北的任务之后,就驻在银川附近的黄河岸上.这时的郭祥已经是连长了.有一个星期天,郭祥刚刚开罢了连务会,就见通讯员走进来说:
"准备点好吃的吧,有人找你!"
话没落音,杨雪就进来了.
郭祥见她容光焕发,头发乌亮,无论眼角眉梢,都带出喜滋滋的样子,衣服也穿得格外整洁,像是专意打扮过的.
"请坐吧,班长!"郭祥玩笑地说,这时的杨雪已经是护士班长了.
"别闹!"杨雪扯着他说,"你出来,我跟你谈个事儿."
郭祥毫不迟疑,就跟她走了出来."太好了,她倒先找我谈,我的心事叫她看出来啦!"郭祥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想.
出了西门,城外有一个小湖.湖虽不大,却有不少的野鸭常常落在那里.岸边,有两株桃树,桃花开得特别的好.
他俩坐在桃树下,四外静悄悄的,只有战士结扎的一条木筏,在水边荡来荡去.
"有一件事儿,"杨雪红着脸,低着头说,"我早想同你谈谈."
"你说,你说."郭祥脸上兴奋得发光.
"咱们俩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她诚挚地望着郭祥,"你听了,一定要说实话."
郭祥摘下帽子,搔搔头皮:"你就说吧."
"你一定要好好儿地给我参谋参谋."她又说.
郭祥焦急地又把帽子戴上:"小雪,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杨雪笑了一笑:"有人追我.……你知道是谁?"她偏着头瞅着郭祥.
"我不知道."郭祥笑了.哈哈,那还有谁!
"你猜一猜!"
"我猜不着."
"猜一猜嘛!"
"这黑丫头要玩花招儿!"郭祥心里想道,就随口说:"是胡医生不是?"因为他住院时有些风闻.
"他呀!"杨雪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找他!最近开刀,连棉花球儿都给人缝到肚子里去了,还一天价擦雪花膏哩!"她大笑起来.
郭祥也笑了一阵.又猜:"是不是医院的李文书呀?"其实他明知道不会是李文书,虽然他也追得很紧.
"他呀!小脸儿长得不错,就是不像个男的!"她又嗤嗤地笑起来,显见她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郭祥说:"我猜不着!"
"从你们营的范围里猜吧!"她调皮地望了郭祥一眼.
郭祥笑而不答,心想:"你早晚总得归人正题."
"我对你实说了吧!"杨雪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辉,望着湖水,"就是,就是……那个人哪,高高的个子,讲话声音挺洪亮的,还是一个大功功臣!你说是谁?"
郭祥的脸色紧张起来.
"是我们营长吗?"他惶惑地问.
杨雪点点头,笑了,接着问:"你看他行不?"
"你看呢?"郭祥躲过她的眼睛.
"我呀,我觉着他挺不错的."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很好;文化水儿吧,也不像我只埋住脚脖儿;在群众里头威信也高……而且对我挺热情的……"
郭祥脸色发白.
"你觉着他不行吗?"杨雪担心地问.
"不."郭祥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使自己镇定清醒.他把手一挥:"你可以下这个决心!"
说过以后,他还勉强地笑了笑.
第一次沉湎在爱情幸福中的姑娘,竟然未能察觉郭祥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曾吐露的情感!"好吧,那我就到营部回答他,他还等着我哩!"说着,她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草叶用力地掷到湖水里,走了没几步,就一蹦一跳地跑进城门去了.
这时候,郭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因为四外无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汉,望着湖水上刚才被丢落的草叶,眼泪唰唰地滴落在湖水里.可以说,郭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深切地爱她.这时候,假若你遇到我们的主人公,你决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在敌人炮楼丛中神出鬼没的嘎子,这就是攻克天险雪花山的郭祥,这就是那位遇事总有办法的永远欢乐的人物!只有孩子,才能像他哭得那么专心.有一只水鸭,大胆地飞到他的身边觅寻鱼虾,把头深深地探到湖水里,他都没有发现.
有一个藏白帽子的回民老头,经过他的身边,他躲闪不及,就捧起湖水,装作洗脸的样子,眼泪还是照样地流到那碧清的湖水里去了.
"我应该给她写一封信."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爱我也罢,不爱也罢,我的这颗心,应该让她知道."
他擦擦眼泪,掏出他那个写满了武器、弹药、军歌,以及各班发生问题的小笔记本,用那支蹩脚钢笔唰唰地写起来.虽然平时给文化教员作一篇文,使他深感头痛,现在却写得很快,不一时就写了好几页.
写完之后,他翻来覆去地看.
"多可耻呀!"看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什么祝你幸福!这不是搞破坏吗?如果自己真心爱她,为什么要妨碍她的行动,使她精神不安呢?营长是我的老战友,为什么要影响他们的关系呢?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做的事吗?……"
他抓起那封信,几把就扯得粉碎,把它狠狠地掷到湖水里去了.
…………
"告诉你,今后再不许想她!也不许做出任何对营长不利的事情!"当他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严厉警告自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小窗上流进来清泉一般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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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分别
郭祥辗转不能成寐.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大妈家辞行,告知他明天回部队去.大妈心如明镜,一听就知道是昨天的消息使他急了.
"你是怕打不上仗!"大妈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不?"
郭祥笑了.
杨雪正在梳头,听说郭祥要走,嘴上叼着发卡儿,从里间屋走出来,说:
"我也要走!咱们俩就伴儿."
"你马上走!"大妈生气地说.
"走就走!"女儿分毫不让,"形势一时一个变化,我还怕落后哩!"
郭祥正要劝杨雪多住几天,大妈瞅着他说:
"傻小子!我问你明天是什么日子?"
"中秋节呀!"郭祥说.
"是呀!"大妈说,"你出去了十三四年儿,明天是八月十五,撂下你妈独自个儿吃泪泡西瓜,你想想是什么滋味儿?"
郭祥沉默不语.
"就这么定了!"大妈决断地说,"吃好吃歹,明儿个在家团圆团圆.后天一早儿,我送你们俩上车,任你们飞上天去!"
他们就这样取得了协议.
郭祥回家对母亲说了.母亲原本也是这个心意,只恐怕拗儿子不过,没有敢提,现在听说儿子晚走一天,自然欢喜不尽.她把儿子的破衣槛袜找出来,该洗该补的,紧赶着做.另外,还托金丝给儿子做了一个小棉坎肩儿,准备在秋深冬初棉衣还没有发下的时节,好套在单衣里面.郭祥也抓紧时间,打场,抹炕,还把那个发黑的破风箱,也修理了一下,好使母亲日后做饭,少花一点气力.
中秋节,招引着家人的团聚,也容易给孤零的老人们增添无端的悲凉.郭祥惟恐母亲想起那些悲惨的往事,就灌了两斤白酒,约请了大妈一家,金丝一家,小契一家共度佳节.这一晚秋风飒飒,月色满院.郭祥一开头就讲了几个有趣的战斗故事,特别是中秋夜袭占敌人据点吃西瓜吃得全连跑肚子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郭祥又偷偷告诉小契,叫他切西瓜时切一个奇数.按民间旧俗,在西瓜中部插花切开,如果瓜牙儿的数目是个奇数,一年内就会有添人进口的喜事.这一晚,小契切瓜时,果然母亲不言不语带着异常虔诚的神态注视着.小契在西瓜的绿皮上刺成了锯齿形,然后用力分成了两半.母亲就悄俏地数起来了,当她数到第九个时,望望郭样,脸上充满了微笑……总之,这一晚母亲特别高兴,郭祥的部署取得了圆满的胜利.
第二天一早,郭祥就收拾停当,准备起程.他和杨雪本来打算徒步走,大妈坚持要雇一辆大车,而且说已经雇妥了,郭祥只好等着.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小晌午了,还不见影儿.郭祥急了,就跑去问大妈.大妈说:"想是赶车的吃饭晚了,你且回去耐心地等他一会儿."郭祥只好回家等着,看看天已近午,又跑去追问大妈.大妈只是笑,也不答话,问得急了,才忍不住笑起来说:
"小子,人都说你嘎,我看比起你大妈来,还是缺个心眼儿!"她笑了一阵,"放心吧,等明天再不让你们走,我就真是落后分子儿了."
次日一早,果然街上响过一阵清亮的铜铃,一辆马车在杨家的门口停住.
郭祥和母亲走到大妈门口,一看赶车的还是老亨,而那匹小青骡子,已换成一匹又高又大的黑骡子,屁股蛋子圆墩墩的,像黑缎子一般明亮.
郭祥跟他打过招呼,带着笑嘲弄地说:
"你倒挺发财的,不几天就倒腾了这么一匹漂亮骡子!"
"光拉脚能挣几个?"他撇撇嘴,"前几天我跟你们村长拉了几趟鲜货,倒挺顶事."
郭样母子到大妈家坐了一会儿,等杨雪吃完饭,才一同提着包袱上车.这时候,除了小契、金丝、老秀等几家知近亲友,街坊邻舍来送行的,也很不少.人们纷纷慨叹着询问着一些类似的话:
"出去了这么多年,怎么住了几天就走了?"
"人家惦着工作哩,"有人代替回答说,"人家连长,还管着一百多号人哩,哪能像咱们似的!"
"什么时候再回来呀?"又有人问.
"别问这扯淡的话吧,"有人反对说,"当兵打仗,山南海北,这哪有个准儿!"
"嘎子兄弟!"一个大嫂说,"你二十大几啦,再回来,可得给我们带回来一个!要再是这么一个人,我们可不能让你进村儿!"
人们笑着,问着,郭祥笑着,应答着.有时同一类问话,甚至要回答好几遍.在杨雪那里,也围着一群人,大都是些老婆、媳妇和姑娘,喊喊喳喳更没个完.
这时候,本村最老的老人郭老驹,也扶着拐杖挤了过来,满头白发,胡子白得像银条似的.他早就100岁开外了,可是每年老对人说是98岁.他也挤到郭祥的身边来了.
"老爷爷!"郭祥连忙亲热地招呼他,"您身子骨儿硬朗呀?"
"就是牙口儿不大好使了!"他指指自己的嘴.
"您多大岁数儿啦,老爷爷?"
"98啦!"
人群里马土扬起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慢悠悠地转过头,瞅了大伙一眼,又往前迈了迈,抚着郭祥的肩头,缓缓地说:
"小孙孙!别忘了咱这个家!我这个孙子媳妇儿,"他指指郭祥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过日子,不容易!……"
郭祥的母亲眼里噙着泪花.
"老爷爷!快让人上车吧!"人们纷纷地催促着说.
"我嘱咐他几句!等他下次回来,我怕就见不上了."他神态庄重,一字一板地说,"小孙孙!咱们郭家,我记事儿,就没吃过饱饭.这几年,才扒上了碗边儿,吃上了舒心饭.这不容易!你在外头当兵,要好好看着,别叫洋鬼子、国民党再回来!他们再回来,只有等死,我是再也跑不动了……"
"你放心吧!老爷爷!"郭祥热血沸腾,在人群里高声说道.
"老爷爷!快让人上车吧!"人们又催促着.
"好,你上车吧!"老人叹息了一声."多好的孩子!要是他爹活着,能看见他,该有多好!"说过,一滴老泪洒在车道沟旁的灰土里.
"别提他了!"郭祥的母亲用衣袖拭拭眼泪说,"要不是他用鞋底子死打,孩子怎么会那么小就跑出去!"
人们都心里难受,也埋怨老人多话.
小契看见这种情形,马上分开众人,摆手让郭祥、杨雪上车.又走到郭母的跟前说:
"嫂子,眼里别老出汗啦!叫我说,这两鞋底子打得好;一鞋底子打出了个功臣,再一鞋底子又打出了个连长.要是俺爹活着,我还想叫他打两鞋底子哩!"
人们笑起来.郭祥的母亲也拭去眼泪,空气变得舒缓了些.
郭祥、杨雪上了车.老亨把鞭梢一扬,马车刚开始走动,郭祥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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