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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34 魏巍(当代)
院里人越挤越多.姑娘媳妇们趴在伙伴的肩头上偷偷地议论:
"你看,连身新衣裳都没有换."
"那不是,换了双新鞋,换了根新头绳儿!"
"她穿那小方格花布,倒挺是个样儿."
"人家手不笨,自己个儿织的!"
"模样儿倒长得挺俊."
"就怕缺点心眼儿,脑子少根弦儿."
"你怎么知道?"
"看,有心眼儿还办出这事?一说来,背着大铺盖,噔噔噔噔就闯来了.你哪儿见过?"
人群里流过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时,又赶来一批看新鲜的.后面的人往前涌,把前面的人都挤到来凤跟前来了.有几个孩子也挤倒了.
来凤把孩子们扶起来,说:
"看,婶子大娘们,你们到底挤啥哩呀?"
"挤啥哩,我们看你哩,看新媳妇哩!"人们纷纷笑着说.
"那你们就看吧,"她也笑着说,"慢慢看,别挤,反正我也跑不了呀!"
人们一阵哄笑.笑声里又是一阵嘁嘁喳喳地议论:
"看,人家一点儿也不害臊!"
"脸都不红一红了!"
"我们过门那阵儿,头上顶着块大红布,把脸遮得严严的,在轿里都不敢掀一掀;这可好,你问一句儿,她答一句儿."
"你没听人说,如今的闺女脸皮厚,追击炮,打不透!"
这一句虽是低语,但声音不小,引得哄笑声立刻滚过全场.笑声才住,一个媳妇带有挑逗的意味笑着问道:
"妹子,你这就算过来啦?"
"可不过来啦!"来凤笑着说.
人们霎地静下来,听着她们的对话.
"我问你,"那个媳妇说,"等小堆儿兄弟同来,这喜事儿还办不办?"
"人都过来啦,还办什么!"
媳妇又惊讶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
"说真的,连轿都没坐,你不觉着冤哪!"
"这冤什么!"来凤笑着反问,"你非坐在人家的肩膀头上噶悠噶悠才算不冤?你非叫人吹吹打打像耍猴似的才算不冤?"
人群哄地笑起来,有人说:
"你看这闺女可真能说!"
来凤见那媳妇脸刷地红了,又乘胜追击说:
"嫂子,你来时候坐轿了呗?"
"哟哟,看你倒找寻上我了!"那媳妇红着脸说.
"你坐了几里?"
"多不过半里,她娘家是小于庄的!"有人插嘴说.
"哟,才半里地!"来凤笑着说,"要是我,坐个百儿八十里的才过瘾哩!"
人们嘎嘎大笑起来.那个媳妇脸色绯红,动作慌乱,连声说:"瞧你这个闺女!瞧你这个闺女!"捂着脸往人群里一钻跑了.
"再坐一会儿吧,嫂子!再坐一会儿吧!"来凤说着,一面轻声地低低地笑.
为了摆脱人们的纠缠,来凤站起来,抓起靠在墙上的扁担,对人们说:"婶子大娘们,嫂子们,咱们干活儿去吧,等有工夫的时候,我再陪着你们拉闲篇儿."说着,哗啦哗啦挑起水桶,从人群里挤过去到井台上去了.
人们也都得到了很大满足,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一路说笑着渐渐散了.
瞎老齐人口虽少,土改时候却分了一个能盛五六担水的大水瓮.平时很少挑满过,今天却被来凤挑得满荡荡的,那个破水瓢都快浮到外面去了.来凤放下水桶,又抄起扫帚打扫院子.这时候,几个老婆儿,还兴犹未尽地围着坐在大青石上的瞎老齐悄悄说话.
只听一个说:
"他老齐叔,依我看,这闺女也算行咾!"
"行咾?"老齐硬倔倔地说, "你听她刚才颠三倒四说了些啥!"
"疯是有点儿疯,可是模样儿挺俊."
"俊不俊,能顶吃顶喝?"
"干活儿可真不赖."
"不赖?不能光看眼皮子活!"
"唉唉,他老齐叔,"一个说."你这瞎公公,有人伺候也该知足了.叫我说,你这命儿就算不错."
"不错?"瞎老齐反驳说,"南跑北奔的,时间长了哪保得住?年轻人在家守着都不行,还说这!"
一个声音赶快制止道:
"别说啦,她在那边儿怕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瞎老齐声音一点也不减小,"反正咱这坑养不了她那鱼!"
听到这里,来凤停住扫帚心中想道:"嘿,怪不得人说我这公公是个倔公公,真一点儿不假.往后,我得编法儿让他高兴才行."
自此以后,来凤在老齐家两手不停地干活儿.长期以来,这个又孤又瞎的老人少人照顾,使这个家显得又穷又破,又脏又乱,院墙没有栅门,屋门没有门插儿.院里不是鸡粪,就是烂草.屋里这里一只臭鞋,那里一只烂袜.那炕上的被褥,不知多少年不拆洗了,就像黑铁皮似的.瞎老齐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虱子爬得到处都是.大妈和金丝她们,尽管偷工摸夫地来拆洗整顿一番,时间一长又是老样子了.来凤一连忙活了好几天,院里院外,炕上炕下,旮旮旯旯,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几张白麻纸,把窗户糊得明光瓦亮.还抽空到野地里拾了几大筐柴禾,烧了几大锅热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瞎老齐满是虱子的衣裳,煮了又煮,烫了又烫.一时换不下来的棉衣,也让他脱下来,把虱子扫落到火堆里,把虮子一个一个地挤死.这家虽然还是那个缺柴少米的穷家,但因为添了这么一个人,却立时显得有条不紊,面目一新.
终于,在这个孤苦的盲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来凤心里也畅快起来.可是为时不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来凤帮助大妈出去做了几天建社工作,瞎老齐嘴里没说,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一天,来凤开会回来,看见他一个人盘着腿儿在炕上孤独地坐着,脸上显得虔诚而又神秘,两手捧着一个小圆木盒,在哗啦哗啦地摇着.摇了一阵,哗啦往炕上一倒,里面滚出好几个清朝时代的铜钱.然后,他瞎摸着,把铜钱一个个拾起,一共是六个,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儿.接着又一个一个去用手指来辨认铜钱的正面和反面.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低头不语.
来凤知道他正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没惊动他.把饭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顺地说:
"爹,你吃饭吧!"
"我不吃!"他气昂昂地说.
"爹,我今天有事儿,回来得晚了点儿,恐怕你早就饿了."
"你放到那儿!"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来凤见他气大,正要耐着性儿解劝,还没有说完一句,老人把手里的小圆木盒儿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来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后面追着说:
"爹,当小的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说,说了我就改.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瞎老齐站住脚步,回过头问:
"我问你,你来的那天是初几?"
"是四月四日."
"不,你说阴历."
来凤寻思了一阵,说:
"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这是什么日子?"瞎老齐咆哮说,"这不是黄道,这是黑道!还是个寒食,鬼节!你你,你干吗单挑这个日子?"
"我没有多想.我…… "
来凤正要分辩.瞎老齐立刻打断她:
"你没多想!哼,你那当娘的也没多想?怕你没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齐说着,把手一甩,又摸到门外那块大青石上坐着去了.
米凤只好把碗端回到屋里,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阵儿,转念一想,自己叫着自已的名字说:"尹来凤呀,尹来凤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连这点儿困难都经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长在旧社会,怎么能没有一点旧思想呢,他多少年来一个人独自生活,半路失明,心里哪能那么舒畅!就是把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会发脾气么!再说,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动员走的,老人没有拦挡,也就很不错了,还能叫人家不发一点气么?他在前方跟敌人拼命,每天不是子弹就是炮弹,我在后方连一点儿气都受不了么?只要他们两方面高兴,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凤呀来凤,瞧你的泪珠儿多不值钱哪!恐怕还是你的锻炼很不够吧!……"
她这么一想,自己又深感羞惭.呆了一会儿,估计公公的气消了,才把饭热了热,重新盛在碗里,给老人端去.……
清明过后,下了一场春雨.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播种.可是许多贫农家,不是没有牲口,就是没有农具,不是没有种实,就是没有吃的.老齐家就更是这样.幸亏大妈从县里给贫农们贷了一部分种子,来凤借了一个破耧,杨大伯又来相助,这才没有误了农时.
耩地那天,杨大伯扶耧,来凤拉楼.这来凤虽然像小马一般的健壮,可是近来缺少吃的,体力也就赶不上从前.最近以来,她看瓦罐里粮食不多了,就只给公公吃点稠的,自己喝点儿稀的.这天早晨,破例吃了两个饼子,开头儿还很有劲,等耩了一亩多地,就觉着饿得心慌.又硬撑着拉了一阵儿,忽然跟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前扑倒在潮湿的田野里.
慌得杨大伯赶快撒了扶手,赶到前面扶起她说:
"闺女!闺女!你怎么啦?"
"不咋的."她停了停,轻声地说.
杨大伯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粘贴在前额上,不住地喘气,就说:
"闺女,是不是太累啦?要累咱们就歇一上歇.别说你一个闺女家,这种活就是两个大小伙子也够累的."
"不,不,"来风定了定神,勉强笑着说,"是我一时不在意,一个小坷垃把我给绊倒啦."
说着,她站起身来.拍拍旧花格夹袄前襟上的湿土,跑到地头上端起大肚儿瓦壶,就着它的小嘴儿,咕咚咕咚一气喝下了一半,精神为之一爽.心想:"那在前方的人,不也常常饿肚子么?难道饿肚子就不打冲锋了?干!"这样一想,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抹了抹嘴唇上的水珠儿,说:
"大伯!把它耩完."
说着,跑上去,从湿垄沟里抬起绳套,套上肩头,又扑着身子拉起来.种子在耧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和她那滴滴点点的汗水,一起落在未婚夫家的田土里.在中国的大地上,有着多少不知名的妇女们,她们用同样艰苦的脚步配合着前线上的步伐,用自己忠贞的心应合着丈夫们的杀声!来凤勤苦的劳动,终于传到老人的耳朵里.一天,来凤从地里回来,听到屋里老人家正同一个人静静地谈话.
"写吧,你快给我写吧!"老人说.
"到底写什么呀?"另一个声音问.
"我知道你们有字眼的人会编."老人笑着说,"你就说那孩子不赖,比亲闺女待我还强."
"你不是嫌人家太疯了么?"
"唉,年轻人你不管严点儿还行?"
"老齐大伯,"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你不说人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么?"
"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听人说,你在她面前连笑都不笑,表扬的话没有说过一句儿."
"那,那倒是真的."老人说,"这,你还不懂,年轻人不能夸,你一夸,就把她举上去了."
这话引起另一个人叽叽嘎嘎的笑声.
站在窗外的来凤也几乎笑出声来.心里说:"不夸你就不夸吧,谁指着你表扬呀!我比起人家前方的人还差得远呢,我连人家一个小指头儿还赶不上呢!只要你们父儿俩两头喜欢,也就是我的福分了."
她捂着嘴儿,因怕笑出声来,一扭身子又己跑到外面去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九章 密计
凤凰堡的建社工作受到重重阻挠,杨大妈不得不到县里求援.县里派农业科长来亲自监督这一工作.春忙过后,开了一个支部委员会,在会上农业科长狠狠批评了李能一顿.李能善于看风转舵,只好乖乖答应带头入社,而心里对杨大妈却是说不出的痛恨.回到家里,他变得像饿狼一样疯狂,屋里窜到院里,院里窜到屋里,一连摔了好几个红花细瓷碗,踢死了两只小鸡,还跑到槽上挨个儿地摸着他那两匹骡子一头骡驹,失声痛哭.一边不住地骂:"你个臭老婆子!我算毁到你手里了!"
地主谢清斋自从去年反攻倒算,造谣破坏,被大妈和小契送到县里,一连管押了好几个月,最近才放回来.表面上似乎老实了一些.并且从金丝的院子里搬了出去,住到村南三间普通的农舍里.可是这天,他忽然显得十分兴奋,迈着他的两只小短腿儿跑回家里,把他那穿着破缎子坎肩的瘦小的身子往躺椅上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哩?"谢家婆娘拐着两只小脚过来问他.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他摸了摸他的小兜兜嘴儿,仍然笑个不住.
谢家婆娘把大木瓜脸一扭,把她那一年到头老是耷拉着的肉眼皮微微一抬:
"这是啥年月!你还有心花笑哩."
"你沏壶荼去,我慢慢说."谢清斋摆摆手,"用我那把小瓷壶儿!"
那婆娘虽然穷了,但服饰穿戴仍然和一般农民不同.她那已经秃了的头顶,并没有妨碍她把剩下的头发梳得溜光,还挽着一个乡下很少见的香蕉纂儿,秃顶的地方,抹了些锅底烟子,所以乍一看,仍然是乌油油的.她扭达到小柜那里,取出一把异常精致的小白瓷壶儿,有小酒壶儿那么大,续了点水端过来,谢清斋端详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诗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没给我续点茶叶?"他抬起头问.
"早就剩一点碎末末了,你还当是从前哩!"
"真他娘的!现在是一睁眼要什么没什么!"他恨恨地叹了口气,"要搁从前,我是要龙井有龙井,要雨前有雨前,连龙团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爱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赞成地说:
"就是有好茶叶,清肠寡肚的,你有啥香东西可消化的?……提起这个,我,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攘死!"
"好好,不说这."谢清斋呷了几口茶,把小瓷壶儿往桌上一放,"我对你说,现在可是有办法了."
"办法儿,办法儿,一天价说,也没见你那办法儿在哪儿!"那婆娘冷笑了一声,一双小脚前站站,后退退,"年上刚拿回咱们一个簸箕,一个小红柜儿,就让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几个月官店!差点儿没把脑袋给赔进去."
因为她那双小脚儿老是站不稳,就干脆回到炕上盘着腿儿坐着去了.
"那事儿我是办得太性急了一点儿."谢清斋笑了一笑,"那时候,我看美国人过来,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儿,也就没有稳住定盘星儿.没承想他们硬叫顶回去了.这就叫忙中有错儿.依我看,办法得改.现在我给你说,好机会可是到了."
"什么机会?"
"过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们窝里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谁们?"
"还有谁?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呗!他们为成社闹翻天了.大能人说:'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 "
谢家婆娘的大木瓜脸出现了一丝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并没有翻起多少:
"这是听谁说的?"
"你问这干吗?"谢清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转过话头:
"你倒是想咋办哩?"
"咋办?"谢清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里迸出恶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个好东西!"婆娘咬着牙说,"土改时候,他也斗得咱们不轻!"
"对,对,"谢清斋一连点着他的小脑壳说,"可是,那坏根儿还是在臭老婆子那里.这共产党跟共产党也不一样,有人吃硬,有人吃软,这死东西软硬不吃,是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死共产党!我觉着在别人手里,还多少有点活泛气儿;她那两个眼盯着你,叫你浑身发毛,气都喘不过来.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哪一天不吃她的亏,背她的兴!"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儿,"咱想法儿把大能人拉过来,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说得容易!"
"依我看,也不甚难."他摸着几根稀零零的黄胡子轻蔑地一笑,"这大能人你别看他咋呼得凶,他这种党员儿不过是红萝卜——红皮白心儿.你瞧他这几年闹了个小家业,一听成社就慌了神了.还搂着他的骡子哭哩,说他那'阶级兄弟'要吃他的'肉疙瘩户'!哼,咱们谢家以前是什么家业,土改那时候我也没像他这么慌过.叫我说,这是活该!土改那时候,你光顾的分东西哩,你斗得那么起劲儿,你就没想想我这个'肉疙瘩户'!这回也该你尝尝这个滋味儿了."他仰在躺椅上,哈哈笑了一阵,又坐起身子说:"这共产党就是怪.吃了饭没事儿,他就撮摸斗争.不斗这个,就斗那个,看谁的生活冒了点尖儿,就慌着把你掐掉.反正他是要弄得没穷没富才行.那世界上,有君就得有臣;有上就得有下;有人骑马,就得有人喂马;有人坐轿,就得有人抬轿.要光是骑马坐轿的,那谁喂马抬轿哩?没穷没富还成个啥世界?……好,我正愁着没法儿,这一下他们窝里反了.这才是东风自与孔明便咧!"
"你倒是想起了啥法儿?"婆娘微微抬起眼皮.
"这法儿是一试就灵."谢清斋奸笑了一下,"他大能人再能,我叫他往西他就不能朝东.就看这法儿你肯不肯用了."
"我?"婆娘吃了一惊,"我有啥本事?"
"咳咳!"他又是一笑,"你们女人的本事可大得很嘞."
"你,你……"那婆娘抬起眼皮骂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叫我去勾人哪?"
谢清斋哈哈大笑,连忙说:
"把你丢到十字街儿也没人要!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是,是咱那闺女俊邑."
那婆娘一听急了,跳下炕,指着谢清斋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说什么?她是我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侄女,她个黄花幼女,你就叫她去干这事!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哪!嗯?"
"你.你听我说……"
"去你的!"女人不许他还口,"自你哥死了,你跟我不清不白的,闲话就有几大篓了,你,你还要……?"女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了.
"嗳嗳,你声音小一点儿嘛!"谢清斋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躺椅上一仰,"人说,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真一点儿不假."
"你见识长!"女人倚着炕沿,一面垂泪,一面反驳道,"反正你把我闺女送给个穷小子我就不干.我这闺女就不说是龙生凤养,也不是那般小家子女.找不见合适的,我就叫她等着.等我们家老大他们打回来再寻人也行."
谢清斋叹了口气说:
"你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我不是要她结婚,我是要她去……"
"要她去勾人,是不?"
"真是!干吗要说得这么难听!"谢清斋把头一歪,"《王司徒巧施连环计》你听说过没有?《昭君和番》你听说过没有?没有,是吧!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都是上了书的,是古已有之!我就不懂这有什么不好.闺女还是你的闺女,又少不了一块儿!"
女人更有气了,把眼一瞪: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叫俊邑等着,一直等到我们家老大打回来."
谢清斋也有些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赔着笑说:
"你他娘的,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那脑子就不会拐一点弯儿.等!等!可你倒等得着哇!老蒋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喊得倒响,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国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战,怎么也是小行.可美国人又没出息,手里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弹,你眼巴巴地等着他,倒让人家三戳两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几个月官店!你,你瞧我这身上瘦的!"
他说着把他的破青缎子坎肩掀起来,让那婆娘看,又一连长叹了两声:
"等!等!谁都让我等!我不是不愿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们躲到台湾怪美,说大话也不费劲,说小话也不省劲,话专挑好听的说;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个不经心,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挨一顿臭骂:'这个老地主,又不老实哩!'说不定马上会飞来杀身之祸.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干部请假;我串一趟亲,也得向那些毬干部报告;我说一句话,还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动.我,我,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松松手,就会掉下来,落个粉身碎骨!我,我,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叫我等着.等他们反攻回来,别说人,连咱们的骨头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着个木瓜脸靠在那里,不言声了.
谢清斋神情激愤地站起来,把他那瘦小的躯体移动了几步,教训道:
"哼,你这个妇道,我的话你还不爱听哩."他用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瓜儿,"你懂不懂,我这个地方儿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闺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这里面的意思.跟别人说话是一点就透,要给你说话,就非露个底朝天不结.让我告诉你: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头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赶下台,紧接着第二步,咱就可以改变成分;成分一改,把咱这地主帽儿一摘,接着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团入党,入了团入了党,第四步不就可以当干部么?只要当上了干部,就是老大他们不打回来,不又是咱们的天下了么!你别慌,到了那时候,咱就可以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办事了.凡是斗争过咱们的穷小子,你看我一个一个地收拾!我给他们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叫他们死了也没个地方喊冤去!你就等着瞧吧!"
说到这里,紧紧地闭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里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这次略微抬得高了点儿,带着惊讶赞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会儿才说:
"那,那……勾人的事儿也不容易."
谢清斋刚坐回到躺椅里,一听这话,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边笑边说,"叫我看,你要勾他,这一百个男的,有九十九个半搁不住劲儿."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声.
"给你实说吧.我这主意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几回,我瞧见大能人一个劲儿地瞅咱们俊色,跟他娘的看见鲜鱼的馋猫似的,再说,他跟他老婆关系也不强.这事儿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个正经东西!"
那婆娘骂了他一句,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在笑声中,突然听得窗棂上有人"砰砰"地敲了两声,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谢清斋在躺椅里索索地颤抖起来.
只听外面说:"好哇!你俩好狠心哪!"
接着风门吱哑一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虽然长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条,衣服格外合体,尤其两条细长的辫子,结着粉红色的丝带,给她增添了不少的艳丽.她把提着的书包往炕上一掼,就咕嘟着嘴坐在那里.
"我的老天爷!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谢清斋长长地吁了口气,走上几步,笑着说,"俊色!刚才的话,你听见啦?"
俊邑把脸一扭:"反正让我嫁个穷鬼不行!"
"穷鬼?哈哈,现在只有穷鬼才是好成分哩!"谢清斋挖苦地一笑,"何况,人家早就是凤凰堡的首户了,现在比你还穷?"
俊邑又把脸往那边一扭:"人家有媳妇你不知道?"
"有媳妇没媳妇有啥关系!"谢清斋哈哈一笑,"我要是个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个黄脸婆打离婚,就算我姓谢的没有本事!"
俊邑把辫子一甩站起身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没有为我着想.我爹死得早,我们娘儿俩跟着你,没想到你这么逼我.叔,你要再这么逼我,我就离开这个家!我死我活,你就别管了."
俊色说着就往外走,谢清斋岔开步把她拦住,厉声说:
"好哇,你还给我颜色看哩!人家天天骂你是地主崽子你也不恼,骂你是财主羔子你也不应,动不动查你的成分,查你的思想你也不恼,当叔的说你一句,你就恼了.你说我没有为你着想,你昧良心哩.我过去买房买地,人家说是搞剥削哩,就说是剥削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谁?这会儿我一天到晚思前想后,劳心劳神,人家又说是反攻倒算哩,就说是反攻倒算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准?现在眼看黄土已经埋到我的脖子这儿了,我已经闻到土腥气了,就是受罪还能再受几天?我不是全为了你们吗,倒红口白牙地说没有为你着想!可是看看你,你平常说要为你爹报仇,叫你去干一件小事,你就不愿去了.你爹天天夜里给我托梦,说'兄弟呀!兄弟呀!我的仇你们啥时候才给我报哩!'我一醒就是一枕头眼泪.我还当孩子们有出息哩,不承想你早就把你爹的仇忘了……"
说到这里,谢清斋用双手捂着他那个皱折重重的瘦脸,歪到躺椅上,张着老婆嘴呜呜地哭起来.又边哭边说:
"你们娘俩有本事,你们享你们的福吧,反正我是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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