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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19 魏巍(当代)
陈三掐着水壶,装作喝了几口的样子,然后抹抹嘴递给罗小文.罗小文喝过,又递给别的小鬼们,不一时就喝了个精光.
"同志们,你们看天气也不早了."陈三收起水壶躺下来,说,"我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老是装在肚里忘了跟你们说.现在我给你们讲讲,你们听了,就马上睡觉好不好?"
"好,好."小鬼们抢着表示赞成.
"今天我不给你们讲那些老得没牙的故事,要讲就讲一段新鲜的."他轻声慢语地开了个头儿,然后问道,"这次咱们出国作战,咱们的毛主席有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这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没有,你快讲吧!"
"我的好班长,你别急人了."
小鬼们纷纷嚷着,兴趣立时被提起来了.
"对,我就讲讲这个."陈三说,"你们都听说过,咱们毛主席一直是夜间办公,一工作就是一个通夜.等到天大亮了,才躺下来休息.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临到咱们出国以前那几天,他的小鬼白天看他,白天没有休息;晚上看他,晚上没有休息.催他休息一会儿,他躺下来,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就又坐起来了.到了三天头上,小鬼就急了,心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哇!就走过去说:主席,不论你多忙,也得休息休息呀!现在全国刚刚胜利,那么多的事情,当然一定是很忙的;可是一个人不休息,能够支持多久呢?毛主席听了这话,很感谢他,对他笑了一笑,但是又说:小鬼呵,我不是不睡,是睡不着呵!小鬼就又说:是呵,我也看出来您是睡不着觉,您是有心事呵!毛主席点点头,笑着说: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哩!……"
小鬼们静静地听着,一点声音也没有.陈三很满意故事的效果,又以讲述人的资格发问道:
"你们猜猜,主席有什么心事?"
"依我看是这么回事."才思敏捷的罗小文立即回答道,"人常说,美国侵略军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流军队,志愿军的武器差得太远,究竟出去顶不顶得住,那当然是会担心的."
"这看法不对!""小钢炮"立即否定道,"咱们的军队是毛主席一手缔造、培养起来的,放到哪里不打胜仗?他还不知道咱们吃几碗干饭?"
"是呀,"陈三又接着叙说他的故事,"毛主席的那个小鬼也是这么问他,说:主席,咱们的志愿军出去,你是不是有点不放心哪?主席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要是不放心,怎么还让他们出去?这支军队不管把它放在什么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我都放心得很.跟美国侵略军交战,那更是没有问题.美国少爷兵只有顶不住他们,他们怎么会顶不住美国少爷兵呢!这个小鬼想了一阵,又说:那末,主席是不是担心他们出国后的群众纪律问题?主席这时候摸了摸小鬼的头,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鬼!总的来说,咱们的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光荣传统,同志们的纪律观念很强,在这方面不会发生大的问题.但是我担心的就是极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比如,比如……见了人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坚持不住立场了,结果增加了朝鲜人民的困难,又影响了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声誉.所以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呵!……这故事下面就不用再讲了,毛主席亲自作了几项规定:要尊重和爱护朝鲜人民,要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要尊重朝鲜的党和政府,尊重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要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哈哈,"罗小文咯咯地笑起来了,"班长,这故事大概是你瞎编的吧!"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严肃地说,"我怎么能随意瞎编?"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其他小鬼也兴致勃勃地追问.
"反正是有人讲过."陈三肯定地说,"至于究竟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了.你们知道我是快40岁的人了,我这记忆力,哪能跟你们这些小脑袋瓜比哩!"
"嘿嘿,班长,你是怕我们偷吃朝鲜老乡的苹果吧?"罗小文机灵地笑着.
其他小鬼接着也都悟出了故事的用意,咯咯地笑起来了.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轻微地责备道,"你瞧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会怕你偷吃老乡的苹果呢?谁不知道,小罗这次一出国,对群众纪律就是非常重视的.上次住在那个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朝鲜老妈妈年老体弱,防空跑不动,不是还替她挖了一个防空洞吗!叫我看这就是体会到朝鲜人民的困难,表现了很高的觉悟!嘿嘿,像这样的同志,别说偷吃苹果,就是你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去,他也不会吃的!……其他,像'小钢炮'、'小电台'等等同志我觉得也是这样."
"我们还要争取做爱民的模范班呢!""小钢炮"兴奋地叫.
"依我看,到明天咱们把老乡的苹果拾掇起来."罗小文建议道,"我刚才看见那间屋里有许多草袋子,可能是敌人一来,老乡们顾不得装就逃难去了.咱们帮助老乡装起来,贴上封条,免得别的班里个别觉悟差的来串门,少了一个两个对我们也影响不好.你们都赞成不?"
"好主意!好主意!"小鬼们纷纷地叫.
"小罗的脑子真灵!"陈三乘机鼓劲说,"咱们明天一早起来就干!"
罗小文和那些小鬼们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这陈三自调到小鬼班工作以来,对小鬼们的脾气摸得透熟.比如吃表扬不吃批评就是这个班显著的特点.他的前任们,由于一些人对这方面掌握不善,小鬼班的情绪常常忽高忽低.高起来一跳八丈高,低时候就耷拉着脑瓜哭鼻子.在这一点上,陈三比起他的前任来要熟练得多.他把表扬同批评结合得非常好.他紧紧掌握住以表扬为主,决不以批评为主.但是为了不使小鬼们骄傲,表扬的时候,也挂一点批评,而批评的时候,又夹一些表扬.他这种工作方法,使全班经常处在生气勃勃、热气腾腾的情绪之中.此外,小鬼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听故事.陈三识字虽不多,但是为了领导好这个班,千方百计地从报刊上搜集一些故事,以便随时使用.以上两个方法,再加上他一贯的模范作用,就使他的小鬼班,渐渐跑到全连的前面去了.
陈三见大家情绪很高,在黑地里得意地笑了一笑.又说:
"同志们,你们该实现我的条件:赶快睡了.明天起来还要评功呢,咱们战斗不错,工作也别落后了!你们说是不?"
小鬼们甜滋滋地入睡了.
陈三从小鬼们各不相同的鼾声里,分辨着他们先后入睡的时间.等他们全部都睡熟的时候,他悄悄地摸出那一小段蜡头点着,照了照小鬼们各自的睡姿,替他们把被窝一个个盖好.那些红艳艳的苹果,因为堆得太高,有几个滚下来了,滚到罗小文的脸蛋旁边,好像要同他红红的脸蛋比美似的.
"唉唉,我的小鬼们多听话呵!"陈三熄了蜡头躺下来.这时候,如果你站在窗外细听的话,在小鬼们的鼾声里,你完全可以分辨出他那壮年人的声息,就像在白天的合唱里,你可以分辨出他那力求与年轻人合拍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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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溪畔
沿着花溪里向北,走上七八里,就是团部的驻地.在这一带,蜿蜒着一道浅浅的山溪.山溪两边,全是苹果林,一直连到半山.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紫郁郁的;但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苹果却没有摘完.有的剩下半树,一眼望去,红澄澄的;有的还剩下少数留在高高的枝头;有的已经落到地下枯黄的草丛里.大约它的主人们,刚开始采摘,就匆匆地向北撤退了.
自从邓军、周仆的团队移到这里,向北撤退的朝鲜群众,已经陆续回来.在条条山径上,到处可以看到面目黧黑的憔悴的人们,三五成群地重新返回他们的家园.尽管在长途跋涉中,有人失去了年老的父母,有人失去了年幼的儿女,但是毕竟他们又回到故土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有如一声震天的春雷,劈开了阴霾的长空,立即改变了黑云压城的局势.人们已经重新站定脚跟,对未来充满了新的希望.
邓军和周仆的团队,驻在舞童山下,正利用战役间隙,进行评功、总结战斗经验和练兵.每逢战斗下来,简直比战斗还要紧张,这已经是中国革命军队的老传统了.部队移来的第三天早晨,邓军和周仆吃过早饭,准备到各营看看.刚刚走出院子,下面山径上远远走过一个人来.小玲子兴奋地叫:
"你看,那是不是小杨来了?"
大家一看,那人穿着志愿军的棉军衣,走得十分轻快,倒是有点像是女同志,但怎么会是小杨呢?周仆随口说:
"别胡诌了,小杨恐怕还站在鸭绿江边哭哩!"
小玲子又凝视了一会儿,说:
"我肯定是她!"
因为小玲子在这方面有压倒的威望,人们也就不急于争辩了.
大家立在山坡上等着.那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护士班长杨雪,小玲子用刚学来的朝鲜话,开玩笑地喊:
"夭东木(①朝语:女同志.)!这里来!"
杨雪也看见了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她紧跑了几步,上了坡,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抢上去同她握手,笑着说:
"刚才我还以为是人民军的夭东木呢,原来是你呀!"
"你是怎么来的,小杨?"邓军嘿嘿笑着,也伸出手来,但杨雪却不同他握手,一边掏出小手绢擦汗,一边说:
"怎么来的?我是一不靠情面,二不靠照顾,光明正大,正南巴北,奉了命令来的."
邓军望着周仆笑了一笑:"你们看,小杨对我意见蛮大嘞!"
"拍你的桌子去吧!"杨雪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从今后,什么事我也不找你了!"
"你不要逞强!"邓军说,"要不是我们站住了脚跟,怕你现在还来不了嘞!"
"哦,这么说,这'抗美援朝',叫你们男的包了算了!"
周仆和小玲子、小迷糊在一旁只是笑.
"老邓!我看你有三张嘴也斗不住她."周仆笑着说,"你这军事指挥员也不判断一下情况,军后勤离这里30里地,人家一大清早跑来了,想必天不亮就动身了.快招呼人家吃饭去吧,恐怕还有别的紧急任务哩!"
"什么紧急任务?"杨雪红着脸反问.
"我怎么知道哪!"
人们说说笑笑又回到院子里.这也是一座幽雅的小苹果园,人们围着一个小石桌坐下.小玲子忙着给杨雪打饭,邓军忙着给陆希荣打电话,通知他这个喜讯.
杨雪心里高兴,嘴里反说:
"给他打电话干什么?我主要并不是为了看他!"
"那主要是为了看谁呢?"周仆笑嘻嘻地问.
"这么多老战友,还有你这老首长,哪个不许看哪!"
饭打来了,杨雪一边吃,一边谈着别后的情况.周仆说:
"上次在鸭绿江边,我只顾应付你哭鼻子了,也忘了问杨大妈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就是情绪不高."杨雪说.
"为什么?"周仆有些惊奇.
"你想想嘛,周政委,"杨雪说,"你是了解她的,我妈一看不见'八路',任干什么也没心思了.她说,我那'八路'都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连信也不打一封?是不是把我这个碜老婆子忘了?她还特别说到你."
"说我什么?"
"她说,别人文化低,写信困难;那老周写信也困难吗?他在我这儿的时候,大妈长,大妈短,叫得倒很甜哪!"
周仆的脸色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赶忙说:
"你就没解释几句,工作忙呵!"
"不说忙还好;一说忙,我妈那气就更大了."
"好,好,我一定给大妈写信去."
杨雪吃完饭,已经坐不住了.周仆向邓军眨眨眼说:
"还是让人家执行主要任务去吧!"
"对对,"邓军笑着说,"我几乎又犯了一个错误."
人们哄笑起来.杨雪红着脸恫吓说:
"你们等着,将来也有我说嘴的时候!"
说着,她站起身来,连跑几步,已经出了园门,向着一营的方向走去.
这杨雪入朝已经好几天了.正如她宣称的那样,她们是奉兵团的命令过江来的.人们没有忘记,志愿军分三路大军渡江的时候,她们为了那不偷快的命令,流下了大量的眼泪.尽管当时的命令,具有显明易见的理由,而且确实是出于对女同志的爱护,但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搞不通".那几天晚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部队前进而滚下眼泪的,绝不止是杨雪一人.被战火照得通红的鸭绿江水为证,全志愿军各军的女战士们,她们洒下的眼泪,就是用几只汽油桶也装不完.这真是中国革命史上最动人的景象之一.这些革命的女战士们,是有着多么忠诚、纯洁而又勇敢的灵魂!她们在平时被认为是狭窄、好计较小事的性格,突然间变得又光辉、又伟大,简直比某些男性更真纯!
尽管这样,但是坐在统帅部的并不是老妈妈,他们决不为既定的决心而动摇.还是在第一次战役胜利之后,部队站稳了脚跟,才宣布了女同志入朝的命令.这一来,女同志的情绪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你看她们跳呵,笑呵,唱呵,在鸭绿江里洗呵,涮呵,简直把鸭绿江都要吵翻了.嘿,确实的,女同志们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同儿童相近的.
可是在宣布命令以前的十多天里,她们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她们天天到江边上望着对岸的火光,听对岸传来的炮声,猜测着、议论着战事的进展.尤其是那些有了爱人的女同志,她们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爱人完不成任务,愿意他们成为英勇无比的杀敌英雄,一方面又担心他们的安全,不愿意他们受到意外的危难.总之,就是这种矛盾心理,既要他们成为英雄,而又活着回来.战争呵,最激烈的战争,与其说是在炮火弥天的战场,不如说是在女人们的心中.
在留驻鸭绿江边的这些日子里,杨雪第一次出现了不眠的夜晚.大军渡江那天,杨雪本来有机会同陆希荣话别,但由于她的整个情绪都集中在要求出国的问题上,竟把这件事情忘了.她含着眼泪在江边站了一个通夜,等天亮转回驻地的时候,她才想起是办了一件多大的憾事!
此外,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特别不安.那是在咸阳临出发的前三天,她怀着慷慨激昂的情绪,正在班上发言,陆希荣来了,同她谈结婚的事情.她当时真是怒不可遏,同他大发了一场脾气,说出了最难听的话.事后想来,她觉得自己的意见还是对的;可是态度再好一点就不行吗?这不会使他感到难受吗?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他.想再见面的时候,好好同他解释一下.可是到了鸭绿江边,因为自己一心一意要求出国,竟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现在到哪里去同他解释呢?让他背着这种不愉快的情绪走上陌生的战场,该是多么难受呵!
在过去的战斗中,陆希荣的功臣的称号,和文武全才的声誉,早就在杨雪的脑海里积累了一个英雄的形象.她丝毫没想到并且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不是能经得起这场新的考验.她更担心的,恰恰相反,倒是他会不会由于过度的轻率招致不必要的损失.有些从前方回来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夸大前方战争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把敌人的飞机,说得厉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杨雪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天的飞机,乱飞乱撞,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风雨之前的蜻蜓一般,把陆希荣带的部队压住了.正在着急的时候,只听有人大喝了一声:"不要怕!"接着站起来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天空里一抡,就把那些烂蜻蜓似的飞机,打得纷纷落地.下面掀起一片喝彩声.她仰起头一看,这个巨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在对着她笑呢.可是醒来以后,又不免使她担心,不知道如此激烈的朝鲜战场,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怎样度过.
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杨雪随着她的伙伴们无限兴奋地来到前方.来到前方,不但没有宽舒对陆希荣的思念,反而更加急迫地想看看他.医院的政委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情,或者是按一般的人情世故,提出来要他们见一见面.可是她却说:"去看他干什么!才分别了几天哪!"过后,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后悔.幸亏陆希荣的团队移防到近处,政委又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才说:"好吧,既是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只好去一趟吧!"周仆的判断不差,她确实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动身了.
山沟里静悄悄地.杨雪顺着舞童山下的一条山径走得十分轻快,就像那路旁轻盈的山溪似的.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不时地浮现着害羞的微笑.仿佛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有意地在那儿看她,迎接她,善意地取笑她.
七八里路,对这位南征北战的女战士,简直不要很多时间.可是快要走到花溪里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入朝才几天哪,就主动跑来了,多不害臊呵!"她嘲笑着自己.她相信一营的人们也都会这样嘲笑自己.一般地说,当着众人,她是有办法对付这样那样的嘲笑的,可是在心里来说,对这种嘲笑不是没有几分畏惧.正在这时候,在她低头走着的时候,猛听得前面有人喊了一声:
"小杨!"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熟稔的声音呵,就是不抬起头,也知道是谁.一点不差,是陆希荣站在路边等她.
"也许他没有生我的气吧!"她高兴地想,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跑到他的身边.不知怎的,她的脚步反而更慢了.还是陆希荣大步赶过来,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瘦了!"她望着他,低声地说.
"在这个地方儿,还胖得了?"他淡淡地一笑.
两个人拉着手儿走着.
"这一阵儿你工作上还顺利吧?"沉了一会儿,她问.
"你从团部过,关于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
"唉,我告诉你,"他叹了口气,"这次出国,头一仗就挨了批.本来是一个连长的错误,政委也记在我账上了……你说什么?跟他提提,我才不提呢!我要用事实来纠正他的认识.最近这一仗,我坚决要求主攻,就是要他们看看,我陆希荣是怎样的."他又从鼻子里笑了一笑.
"你也别忒骄傲了!"杨雪告诫他,又笑着问,"这次打得大概不错吧?"
"马马虎虎.歼灭了敌人一个整连."他笑了一笑,"一上阵地,我就发现了敌人的弱点.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战斗开始,只十多分钟就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哼,想不到你的那位老乡,在敌人的火力下可表现得不算太好,后来硬让我用驳壳枪把他逼上去了.我当时对他说:'你要不上去,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你说的是嘎子吗?"
"不是他是谁!"
"他一贯勇敢,不怕死呀!"
"哼,不怕死!"他又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谁也没钻到谁肚子里去看.……小杨,有一件事,我早想问问你."
"什么事?"小杨看他很严肃,停住了脚步.
"就是……就是……"
"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想问你:你从家里回来以后,为什么不答应同我结婚?"
"哈哈,是这个呀!"杨雪笑起来了,"我正要向你解释哩,我当时态度是不够好.不过,你这个人哪,也不替我想想,我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在前方呆得住么?"
陆希荣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勉强地笑着说:
"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比如……在这个期间,你是不是对别人比对我有更大的兴趣?"
"噢,你还会怀疑人哪!"杨雪把手从陆希荣的手里抽出来,用指头点着他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陆希荣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是谈不上什么拱手相让的."
"你……你这是什么怪论?"
"这怎么是怪论呢?"陆希荣笑着说,"正是因为我爱你,才怀疑你呀;如果一点怀疑都没有,还能说有爱情吗?"
"要这样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情."杨雪生气了.
"算了,算了,"陆希荣见杨雪鼓嘟着嘴,连忙走上去扶着她的肩膀抚慰地说,"干吗一见面就争论这无聊的问题?你只要答应我结婚,我就什么怀疑也没有了.你知道离开了这些日子,我.……"
杨雪没有说话,心中想道:"我本来是怕他生气才来的,干吗又引起他的不愉快呢?"
"小杨,你能不能说上一句?"
"还说什么!……头天抗美援朝胜利,第二天就举行……你只要不怀疑我就好."
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跟他走去了.刚才由于激动,着急,一时说不明白,她眼角里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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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寂寞
自从在柳叶黄落的村头,送走了女儿,送走了郭祥,杨大妈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好受.是担心儿女们的远行么?不是.是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身边么?更不是.大妈不是这样的母亲,当战争与革命的风暴在这块土地上旋卷的时候,孩子们也有来有去,有时候,连丢到锅里的鸡蛋没煮熟就匆匆走了,大妈却从来没有这祥的心境.
可是,自从轰轰烈烈的土改斗争平息下来之后,尤其是自从她心爱的"八路"离开她远征他方,就好像把她的心,把她的生命带走了一半多.此后,随着革命的发展,一批又一批的老干部、老伙伴,也随军南下,更使她觉得村子空旷冷落了许多,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仿佛人们把她生命中最繁华的年月也带走了.这次女儿和郭祥的离去,强不过使她这种寂寞的心情更加难捱罢了.
此外,村子里的工作状况,也是她心情不愉快的一个原因.按理说,全国解放了,强大的敌人打倒了,事情应当更为顺手;但情况恰恰相反,有许多事情是叫人不满意的.例如,地主谢清斋利用美军出兵朝鲜的时机,大造谣言,反攻倒算,如果放在过去,支部一定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果断的对策.可是大妈找到村长兼代理支部书记李能的门上.得到的却是漠不关心的回答.这个村子里的"大能人".更关心的却是个人的发家致富.大妈觉得同志们过去半宿半宿地坐在一起,热情地、亲密地研究问题的情景,仿佛已经很遥远了.这一切,究竟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一切变化,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妈虽然说不清楚,但这种景象带给她的却是忧虑和不安.她仿佛觉得在村子里的什么地方,生长起一片黑森森的暗影,在威胁着人们.
每逢大妈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小契谈谈,就觉得畅快一些.可是最近几天小契也不来了,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按照历年情况,秋后庄稼一倒,小契最快活的节气就算到来了.他常常不等庄稼打完,就擦好了火枪,准备了足够的火药.这时候.你们谁也不能再责备小契懒散了.天还不亮,他就从炕卜一骨碌爬起来,在黑影里摸着饽饽篮子,抓两块干饽饽掖在怀里,然后就背起火枪走了.窗户纸似明不明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他那充满情致的枪声.平原上,林不密,草不深,庄稼一倒,狐狸、野兔只有钻到莱畦里躲藏.小契,这位热情的业余猎人,对这个规律抓得很紧.顺手的时候,一天能够打到二十几只.如果拿到集上,能换不少钱,可是,小契有小契的看法:"人对东西不能看得那么值重."在他闪着快乐的红眼腈,哼着梆子腔回来的路上,不等到家,他的收获物就剩不下多少了.因为一路上,总是会碰到赞美他枪法的人,或是赞美野兔肥美的人.剩下一两只,他就拿到卖卤煮鸡的老头那儿代煮,然后同他的朋友"下酒".从凤凰堡到梅花渡,三里五乡,有多少人尝过小契的野味呵!尝过野味的人,免不了要热烈地称赞;越称赞就引出小契越多的诺言.这种循环法就不断促进了这种"不取分文"的业务的发展.这样,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迟.并且常常怀着未能按期完成的遗憾心情,把猎获物送到别人家里,向人致以深深的歉意.由于我们的治安员这种热情非凡的性格,用他的话说,从县区干部一直到剃头的、修脚的、劁猪的、镟驴蹄子的,都有他的朋友.谈起这一切,小契是多么地惬意呵!……可是,今年当这个快活的季节来临的时候,却不仅没有听见他的枪声,连面也没有露.
这天中午,大妈耩完麦子回来,忽然想起,早些时,小契叫给他留几升麦种儿,想必他的秋播还设有插手呢.匆匆吃过午饭,就让大乱撑着口袋挖麦种儿.大伯连着摆手说:
"不用喽!"
"为什么?"
"看!我说不用喽就是不用喽!"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妈觉得话中有因,就停住手追问.大伯只是咂巴着小烟管,不言声儿.急得大妈把口袋一摔:
"你这个老家伙!倒是说呀还是不说?"
大伯这才吞吞吐叶,神色凄然地说:
"他又卖了地了! "
大妈顿时心里一惊:"你干吗不告诉我?"
"他怕你再批评他,叫我千万别对你说."
大妈脸色发黄,无力地坐在炕上,低垂着头,心中十分难过.这小契家几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贫农,他本人曾经同大伯一起在谢家扛活.自从八路军来了以后,手里才有了七八亩地.可是他今天卖去一亩,明夫卖去二亩,已经卖了三次,只剩下不到四亩地了.他分的三间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要不是他哥哥参军在外没有回来,他搬到他哥哥分的房子里暂住,连个遮避风雨的地方也没有了.小契每次卖地,大妈的心都像刀割一般的疼,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进行过多次的批评.小契也发誓照大妈的话做.可是现在又第四次卖地了.眼瞅着他又回到从前赤贫的境地.他同他的孩子今后可怎样生活呢!……想到这里,一向坚强的大妈,不由得飘下一点泪来.
"我一定要去问问他,看他倒是怎么想的!"
大妈拾起她那个蓝褂子的前襟拭拭泪水,走出门外.大伯在后面说:
"你可别净跟人家吵呵!"
大妈理也不理.走出院子去了.
她脚步沉重,觉得走了很久,才望见小契那个你走遍天下也难得遇见的大门——没有任何院墙的大门.大妈每逢看见这个大门,没有一改不叹气的.
她正要进屋,听见小契仿佛给什么人劝酒:
"来,来,再喝一盅!"
"不,够啦,够啦!"
"你想想,咱们多少日子不见面了?"
"好好,再添一丁点儿!"
"真没治了!"大妈懊恼地想,"刚刚卖过地,就又同人们喝起来了!"
大妈进了当屋,正想冲进去刺打他几句,揭开门帘,见小契陪着的是两个生人,正围着小炕桌兴致勃勃地喝着.小契的儿子小旦儿也守者一个桌子角.两只手抱着一个猪蹄儿正在啃呢.小契见大妈进来,急忙抓起酒壶斟酒,满脸堆笑地叫:
"快上来坐.嫂子!没有外人!"
大妈勉强压住火,打量了两位来客一眼,一个20多岁,乡村干部打扮,穿着紫花布的庄稼小褂,戴着顶蓝色的解放帽儿;另一个却是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真奇怪,这么不同年龄的朋友,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一个炕桌上来的.
小契见大妈不动,又跳下炕来,端起酒盅劝说:
"嫂子,快上去!我说没有外人就是没有外人,这位是——"他指了指那位乡村干部模样的青年,"这位是大楼底的治安员,我的同行.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他又指了指那个白胡子老头儿,"这一位大伯是,是……"他显然忘记了老人的名字和村名,卡住壳了.
"我是河那边小王庄的."那个老头挺有精神地接上去说.
"对对,他是小王庄的王大伯,织铜罗的."小契说到这儿,又对那老者一笑,"我们认识也快有一年了吧?"
"可不是,我今年春天过你这儿……"老头也哈哈一笑,"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哩!"
大妈一听,这大楼底,这小王庄,一南一北,都在30里以外.心里又急又气,当着人不好细问,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一笑,然后对小契说:"今儿晚上,你到我那儿去一下."说过,就回身走了.
傍黑时候,小契来了.他头发长长的,穿了件破黑褂子,少了两二个扣门儿.他往炕上的被摞子上一仰,懒懒散散地说:
"嫂子,你喊我什么事呵?"
大妈把头一扭,没好气地说:
"你出了这么大事,都不告我一声儿!"
"没什么大事呀!"他眨巴眨巴眼.
气得大妈用烟袋锅冲他一指:
"我问你,又卖地了没有?"
"哦,是这事儿呀!"他像儿童一般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是,又去了他娘的二亩!"
"小契!"大妈沉痛地说,"你今天'去了他娘的二亩',明天'去了他娘的二亩',你有几个二亩?我问你现时还剩下多少?"
"还有亩半."
"是村北那一亩半不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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