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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拾壹炮-莫言

_7 莫言(当代)
  女记者提了几个问题,但我的父亲所答非所问。
  我的父亲说:“我们保证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我的父亲说:“我们要生产最好的肉给城里人吃。”
  我的父亲说:“欢迎你们经常来监督我们。”
  我的父亲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管记者问他什么问题。于是记者善意地笑了。
  开来了十几辆轿车。有黑色的,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从车上钻下来一些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穿着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官。领头的一个官,个头不高,身体魁梧,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后簇拥着,向工厂的大门走去。那些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们,迈着小碎步,蹿到这群官的前头,倒退着,摄像,照相,摄像机没有声音,但照相机喀嚓喀嚓地响。那些当官的一看就是被摄像机和照相机伺候惯了的,在镜头前他们谈笑风生,指指点点,一点也不拘谨,哪像我的爹?畏畏缩缩,上不了台盘。在那个最大的官两侧的人,看上去有点面熟,我在电视台的节目里似乎看到过他们。他们傍在大官的身边,上半身朝大官倾斜着,争先恐后地说着话,脸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随时都要流下来一样。
  老兰带领着我的父亲,从大门口里小跑着出来。我知道他们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为了拍镜头,他们躲在大门内,等待着跑出来的最好时机。是的是的,一个小时前,他们就在市委宣传部一个干事的指导下演练过了。
  那个干事姓柴,身体瘦长,头比较小,看上去像根麻秆,满脸植物的表情。别看柴干事瘦,但说话时嗓门挺高。他对我母亲说:你,老杨,然后他又指点着几个前来当礼宾小姐的女子,说: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扮演领导,从外边朝大门里走。老兰老罗,你们两个,先躲在门后等待着,看到领导走到了我用粉笔画了一道白线的地方,就往外走,去迎接。好吧,开始,演练一遍。柴干事站在大门一侧,高声说:老杨,你领着她们走啊。那几个女子在母亲身边,扭扭捏捏的,捂着嘴巴笑。母亲也跟着笑。柴干事严肃地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母亲收了笑,干咳了一声,绷起脸,对身边的女子说:好了,不要笑,我们走。我和妹妹看到,母亲挺胸扬头,蓝褂子,蓝裙子,脖子上围一条苹果绿的绸巾,很像那么一回事。你们的步子慢一点!柴干事说,随便说点什么。好,对了,就这样,往前走。老兰老罗,你们准备好,好了,走。走啊,老兰在前,老罗在后,自然一点。步伐快一点。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罗你抬起头啊,你不要低着头,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对,对,走。在柴干事的指导下,老兰和父亲,脸上挂着笑,与母亲她们在那条白线处相会了。老兰伸出手,与母亲相握。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柴干事说,到时候镇上的干部会把你们介绍给领导的。老兰,你不要握着领导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边一闪,让老罗和老杨,不是老杨,是领导,让老罗和领导握手。老兰松开母亲的手,嬉笑着闪到一边。母亲和父亲对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干事说:老罗,你倒是伸手啊。她现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领导。父亲低声嘟哝着,伸出手,与母亲的手握在一起。父亲像吵架似的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然后他就把手松开了。柴干事说:老罗,你这样不行。你这哪里是欢迎领导?你这是要跟领导吵架呢。父亲恼火地说:真的领导来了我就不会这样了。这算什么事?这不是耍猴吗?柴干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说:老罗,你要习惯啊,再过几年,没准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领导了呢。父亲哼了一声,脸上出现了轻蔑的表情。柴干事说:好,不错,再来一遍。父亲说:行了,不来了,再来十遍也是这个样子。母亲也说:不来了,不来了,这领导不是好当的。母亲用手抹了一把脸,夸张地说:你看看我这一脸的汗水。老兰也说:就这样吧,柴干事,我们知道了,不会出差错的,您放心吧。柴干事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们自然一点,大方一点,既要对领导表示出足够的尊重,也不要点头哈腰的像个狗腿子。
  尽管预先演练过一番,但父亲跟随着老兰跑出大门时还是那样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为父亲感到羞惭。看人家老兰,胸脯挺着,腰杆笔直,满面笑容,一看就给人许多的好感,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见过了世面、但保持着纯朴的本色、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亲跟在老兰身后,低垂着头,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怀着鬼胎;步伐踉跄,似乎还踩了老兰的脚后跟;似乎还被路上一块突出的砖头绊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悬挂在膀子上的木棍,不会打弯,更不会甩动;似乎那身西装是用铁皮剪成的。他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看着就让人难受。我想,让母亲上去,肯定会比父亲精彩;让我上去,肯定会比父亲精彩,甚至还会比老兰精彩。
  老兰伸出两只手,抓住领导的手,摇晃着说: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领导身边那个小领导对大领导介绍老兰:
  “这是华昌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兰有理。”
  “农民企业家嘛!”大领导微笑着说。
  “农民,还是个农民,”老兰谦虚地说,“企业家不敢当。”
  “好好干,”大领导说,“农民和企业家之间我看也没有一道万里长城嘛。”
  “领导说得对,”老兰说,“我们一定好好干。”
  老兰抓着大领导的手抖了几下,便闪到一边,把位置让给父亲。
  小领导对大领导说:“这是肉联厂的厂长,罗通,肉类专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样。”
  “是吗?”大领导握住父亲的手,幽默地说,“在你的眼里没有活牛,只有一堆堆肉和骨头?”
  父亲把脸别到一边,眼睛盯着小领导的脚尖,满脸通红,嘴巴里发出一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庖丁,”大领导说,“你要好好把关,不要往肉里注水了。”
  父亲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我们保证……”
  大领导和小领导们在老兰的带领下往会场走去,父亲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看着领导们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我为父亲的上不了台盘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冲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根紫红的领带,使劲地摇晃,把他从懵懂状态中晃醒,不要像个傻蛋一样站在路边发呆。看热闹的人跟随着领导们的队伍,涌进了肉联厂的大门。父亲还是那样站在路边,满脸傻相。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去,为了给他留点面子,我没有揪他的领带,推了一下他的腰,低声说:
  “爹,你不要站在这里!你要和老兰站在一起!你要向领导介绍情况!”
  爹怯懦地说:“有老兰一个人就行了……”
  我在父亲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说:
  “爹,你真让我失望!”
  “爹,你笨!”妹妹说。
  “去啊!”我说。
  “你们这些孩子啊,”父亲低头看看我们,说,“你们根本不了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过去。”
  爹好像下了巨大的决心,迈开大步,向会场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门口一侧的姚七,双手抱着膀子,对着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大会终于开始了。在老兰高声宣布大会开始时,父亲跑到检疫站前面的水沟里,亲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举起来,对着会场方向挥舞了一下。一群记者涌过来,镜头对准了父亲手中的火把。没人采访父亲,但是父亲说:
  “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我保证。”
  然后他就把那根燃烧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发着臭气和汽油味的坏肉上。   
 
 
 
第三十一炮(下)
  火把似乎还没落到肉堆上,火焰就轰然而起。我听到肉在火中尖声啸叫着,是一种既兴奋又痛苦的声音。与它们的声音同时升腾起来的,还有扑鼻的气味。这气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与它们的声音和气味同时升腾着的,当然还有那越来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烟。火苗子是暗红色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与母亲一起焚烧破旧轮胎和废旧塑料时的火焰,那种火焰与眼前的火焰有几分相似,但却有本质的区别。那时的火焰是工业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学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农业的火焰,是动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营养的火焰。尽管是腐败的肉,但毕竟是肉。焚烧这样的肉,还是能够让我联想到吃。我知道这一堆肉是老兰吩咐我的父母专门从集市上采购来的。采购来把它们放在屋子里,任它们发热发臭。采购来它们并不是为了吃它们,而是要烧它们,是让它们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色。也就是说,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们采购来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说,如果它们不被我的父母采购来,它们是要被别的人吃掉的。它们是幸呢还是不幸?肉的最好的命运当然是被懂肉的人、爱肉的人吃掉,肉的最不好的命运是被烈火焚烧掉。所以,看着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呻吟着、怪叫着的肉们,我心中涌起一阵阵悲壮的感情,仿佛我就是这些肉,替老兰、替我的父母,充当了牺牲。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们屠宰村,从此再也不会生产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肉了。我们用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们的决心。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火焰,许多原本在肉联厂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被吸引到火堆前。邻村的一个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说他缺心眼,是个傻子,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傻。他手持着一根长长的钢筋,分拨开围着火堆看热闹的人,挤到最前面,用钢筋扎起一块肉,举起来,往外跑,像举着一个火炬。那块肉燃烧着,形状像一只很大的皮鞋,往下滴着油,那些滴下来的油都是燃烧的小火苗,发出吱吱的声响。十月兴奋地大叫着,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一个年轻的记者给他拍了一张照。但扛摄像机的记者没敢把镜头对准他。十月大喊着:
  “卖肉啦,卖肉啦,卖烧肉啦……”
  十月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看到,开业大会还在那边进行着,是那个大领导正在讲话,记者们又跑回去拍摄了。我知道那几个生着小孩脸的记者其实更愿意拍摄正在马路上玩火耍肉的十月,但是他们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华昌肉类联合加工厂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大领导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在半空中回荡着。
  十月把手中的钢筋挥舞起来,形状颇似那些唱戏的在舞台上耍花枪。钢筋尖端那团燃烧着的肉,在运动中,在空气中,发出啵啵的声响,那些燃烧着的热油,像流星一样往四处飞溅着。一个看热闹的女人叫了一声娘,用手捂住了腮帮子。我知道她的腮帮子被热油烫了。她低声骂着:
  “该死的十月,你这个傻瓜!”
  但没有人去理睬她。人们追随着十月,看他的表演,还不时地为他叫好。“好啊,十月,好啊十月……”十月得到鼓励,更是狂,撒了欢地闹腾。周围的人蹦跳着,躲闪着,一个个身手矫健。
  “我们要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肉,并且要打出‘华昌’的名牌,树立‘华昌’的信誉……”老兰在会场上发言。
  我把目光暂时地从十月身上挪开,去寻找我的父亲。我感到,作为肉联厂的厂长,这个时候,应该站在主席台的某个位置上。他可千万不要还站在那堆火焰旁边啊。但让我失望的是,父亲依然站在那堆火旁边。那里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来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蹲在水沟的边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里烤火。站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老韩大叔的部下。他穿着制服,手里也持着一根钢筋,不时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这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我的父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看着烟,神色肃穆,身上的西装,被火烤得卷曲起来,远远看去,成了酥焦的荷叶,用手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我感到父亲的精神发生了问题。我生怕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纵身一跳,跃入火焰,像那些肉一样,成为牺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这时,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叫,然后是大笑。我们不由得回头观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钢筋尖端的那块大肉,在空中像个火老鸹一样飞行着,然后降落到停在路边的那一排小轿车的其中一辆的顶盖上。那辆车的司机惊叫着,骂着,跳着,试图把那块燃烧着的肉弄下去,但是他怕烫。他知道如果不把这块火肉弄下去,小轿车就会燃烧,甚至会爆炸。他急中生智,脱下一只皮鞋,把那团火肉捅了下去……
  “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不让一块不合格的肉,从我们的手下出厂……”肉类检疫站站长韩大叔慷慨激昂的声音,暂时地压住了马路上人们的声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亲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拧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头看看我们,嘶哑着嗓子--仿佛他的声音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说:
  “孩子们,你们要干什么?”
  “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我说。
  “你们认为爹应该站在哪里?”父亲苦笑着问。
  “你应该站在哪里!”我指指会场那里。
  “孩子,爹有点烦了。”
  “爹,你千万不要烦。”我说,“你应该向老兰学习。”
  “你们希望爹成为他那样的人吗?”父亲神色黯然地说。
  “是的,”我看看妹妹,说,“我们希望你比老兰还要棒。”
  “教的曲儿唱不得啊,孩子们,”爹说,“为了你们,就让爹试试看吧。”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压抑着嗓门,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你怎么啦?马上就轮到你发言了。老兰让你赶快过去。”
  父亲看看火堆,很不情愿地说:
  “好吧,我去。”
  “你们两个,离火堆远一点。”母亲说。
  父亲大踏步地向会场走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火堆,走上马路。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司机,蹬上鞋子,把那块从车上捅下来的肉,一脚踢出去很远。然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
  “你他妈的干什么?”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根钢筋擦着他的腮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荡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十二炮(上)
  著名电影演员黄飞云,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几年前老兰对我这样说过。登载过她的玉照的报纸、刊物、海报,如果能集中起来,可以装满一艘万吨货轮。十几年前老兰在许多场合这样说过。大和尚,老兰用他的嘴巴,为我们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斓多姿的情爱史。我当然知道这个美丽的黄飞云,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气的生动容貌,像一挂珠帘,垂挂在我的面前。即便现在她已经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儿女们的母亲,成了那套凤凰山豪华别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队追踪的重点对象。她的车头上立着一个小人的豪华轿车,从豪宅下的地道开出去,然后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开下盘山公路。远远地看上去,轿车似乎是从天上开下来的。她的出行,曾经被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报记者喻为“九天仙女下凡尘”。她从车里钻出来,戴着墨镜,侍女在后,抱着她的两条狗,一条名叫拿破仑,一条名叫费雯丽,都是常人认不出来的名种。她急匆匆地穿过大饭店悬挂着一片水晶灯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里的风光,这也是这座饭店被诸多女星诟病的一个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诸多明星的理由。饭店的侍应生其实已经认出来她,但不敢张扬。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随着她移动的裙裾而移动。在电梯门口,她示意抱狗的随从留步,自己进入电梯。半边透明的电梯载着她飞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层。这是贵宾层,有豪华得让人民造反的总统包间。她敲门,一个男子出来应门。问她找谁。她拨开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厅里,遍地是花朵。她践踏着那些名贵的黑色牡丹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主卧室。那张大得可以在上边骑自行车的大床,摆在房间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床上无人,但卫生间里水声喧哗。她踢开门,蒸汽扑出。戏水声和女子的笑声也扑出。雾气渐淡,看到了那个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里,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四个妙龄的女子,把兰老大围在中央。许多的红色花瓣,溢出池外。我们看到,影星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后轻轻地说:硫酸。说完抽身便走。四个女子,尖声惊叫,从水中跳起,爬出来,原本白花花的身体,都被染黑。身体是黑的,脸是白的。兰老大却稳稳地躺在水中,闭着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三楼,淮扬春。影星转身走出卧室,我们听到她说:你也去找几个品位高一点的。我们听到老大在浴池中说:但是她们比你年轻啊。我们看到影星在客厅里继续践踏那些花朵,一边践踏还一边吐口水。那个守门的男子,两眼发直,看着影星在客厅里撒泼。门铃被揿得暴响,两个保安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影星捡起一束蓝色的花朵,对准保安的头脸,死劲地抽打。保安抱着头窜出去。外边铃声大作。
  肉联厂开业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母亲、老兰,还有我和妹妹,围坐在我家堂屋里的桌子边上。电灯明亮,照着桌子上那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肉,还有那些葡萄酒,瓶子里的和杯子里的,都是深红的颜色,像新鲜的牛血。他们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实我和妹妹都是有点酒量的,但母亲不让我们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噜。我也有点困。吃饱了肉犯困,这是我们的习惯。母亲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对我说:
  “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我说,“我要跟你们谈谈我不上学的事情。”
  “兰总,”母亲说,“这孩子不想上学了,要到肉联厂去上班。”
  “是吗?”老兰笑眯眯地问我,“说说道理,为什么要休学?”
  我打起精神,说:
  “因为学校里教给我的东西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我对肉很有感觉,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老兰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说:
  “小通,你是个怪才,没准还有点特异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学还是要上的吧?”
  “坚决不上了。”我说,“让我继续上学是浪费我的生命。我每天都从阴沟里钻到肉联厂去参观,我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你们让我去肉联厂工作,我会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了,睡觉去,”父亲不耐烦地说,“我们有事情要商量。”
  我还想争执,但父亲板着脸,怒吼了一声:
  “小通!”
  我嘟哝着进了里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红木椅子上,听着外屋的动静,看着外屋的情景。   
 
 
 
第三十二炮(下)
  老兰把玩着高脚玻璃酒杯,让杯子里的酒转来转去。他冷冷地问:“老罗,玉珍,你们说,我们这个干法,是赔还是赚?”
  “如果肉价提不上去,肯定要赔。”母亲忧虑地说,“他们并不因为我们的肉不注水就给加价。”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老兰呷了一口酒,说,“这几天我和黄豹冒充肉贩子到周围几个县的肉联厂去转了转,看了他们的成品肉,发现大家都在往肉里注水。”
  “可我们是在大喇叭里当着领导的面吆喝过的。”父亲低沉地说,“这才过去几天?言犹在耳嘛。”
  “伙计,”老兰说,“没有办法,眼下的市场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往肉里注水,我也不愿意往肉里注水。但我们不注水,别人注水,我们就要赔,就要倒闭。”
  “我们应该想别的办法。”父亲说。
  “你说吧,”老兰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确实很想堂堂正正地干点事情,如果你有好的办法,我们坚决不注水。”
  “我们可以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揭发那些往肉里注水的厂家。”父亲有气无力地说。
  “这也算是个办法?你说的那些有关部门,掌握的情况比我们多得多,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也没有办法。”老兰冷冷地说。
  “蟹子过河随大溜嘛,”母亲说,“大家都注水,我们不注水,除了说明我们傻,别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们可以干点别的,”父亲说,“为什么非要屠宰?”
  “我们除了屠宰还能干什么?”老兰冷笑道,“这是我们的长项。就说你那估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算什么?”父亲说,“我是一无所能。”
  “我们都没有别的本事,”老兰说,“但我们干屠宰有优势。即便是往肉里注水,我们也比他们注得巧妙。”
  “注吧,罗通,”母亲说,“我们总不能干赔本的生意吧?”
  “你们都要注,那就注吧,”父亲说,“只要检疫站老韩他们那边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行了。”
  “他敢,”老兰说,“他是我们喂出来的狗!”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啊!”父亲说。
  “你们只管放开胆子干,老韩那边我去摆平。不就是再陪他们打几桌麻将吗?”老兰说,“其实他很清楚,检疫站是因为肉联厂而设,肉联厂存在着,检疫站才会存在。”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父亲说,“但是我希望我们不往肉里注福尔马林。”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还是老百姓,我们要为他们的健康负责。”老兰严肃地说,“我们要注最清洁的水,”老兰轻松地说,“其实,注入微量的福尔马林,对人并没有什么危害,没准还能防癌抗病,延缓衰老,益寿延年呢。但是我们保证不往里注福尔马林,我们的目标很远大,我们不是过去的那种一家一户的小屠宰,我们是大屠杀,拿不准的事我们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康做试验。”老兰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把肉联厂建成现代化的大企业,建成自动生产线,这头把牲畜拉进去,那头就出来香肠、罐头,那时,注水不注水,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母亲神往地说:
  “有您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实现这个目标。”
  “你们都很会做梦,”父亲冷冷地说,“还是想想注水的事吧,怎么个注法?注多少?如果注了水被人告发了怎么办?过去是一家一户,现在是人多嘴杂……”
  我从里屋里走出来,郑重其事地说:
  “爹,我想出了一个注水的最好的方法。”
  “你怎么还不睡?”父亲说,“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
  “爹,我不是掺和。”
  “让他说吗,”老兰道,“说吧,小通,听听你的高见。”
  “我知道你们往肉里注水的方法,我们屠宰村各家各户的注水方法我差不多都看到过。大家都是在动物被杀死之后,用高压水泵,通过它们的心脏,往里注水。这时候,动物已经死亡,它们的器官和细胞,已经没有吸收水分的能力,所以,注进去一斤,起码流失八两,”我说,“为什么不能在动物活着的时候就往里注水呢?”
  “有道理,”老兰道,“继续往下说,伙计。”
  “我看到医生给病人输液,受到了启发,我们也可以在宰杀牲畜之前,给它们输液。”
  “那多慢啊。”母亲说。
  “我们不一定给牲畜输液,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老兰说,“但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好了。生前注水和死后注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死后注水,是真的注水,”我说,“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为了清洗它们的内脏,连它们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这不但可以达到你们提高产肉量的目的,还会相应地提高肉的质量。”
  “小通贤侄,你说得太精彩了。”老兰哆嗦着手指,从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抽着,说,“老罗,听到了吗?儿子比我们灵光,我们都老了,脑子不会拐弯了。是的,我们不是给肉注水,我们是给牲畜喂水,我们喂水的目的是清洗牲畜体内的有害物质,是为了提高肉的品质,可以把这道工序叫做洗肉。”
  “那我可以去肉联厂上班了吧?”我问。
  “按说你是不用去上学了,你再上学就把那个蔡老师活活气死了。”老兰说,“但事关你的前途,还是听你父母的意见。”
  “我不想听他们的意见,”我说,“我只想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啊,”老兰狡猾地说,“如果你是我的儿子,不上学也罢,但你不是我的儿子啊。”
  “这么说你已经同意我到肉联厂上班了?”
  “老罗,你说呢?”老兰问。
  “不行,”父亲坚定不移地说,“有我和你娘在那里干就够了。”
  “没有我你们办不好这家厂子的,”我说,“你们是对肉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人,你们生产不出好肉。你们就试用我一个月怎么样?如果我干得不好,你们可以撵走我,那样我就去好好上学。我干得好也不多干,只干一年,干满一年,要么我去上学,要么我就远走高飞,到外边大地方去闯荡世界。”   
 
 
 
第三十三炮(上)
  在那家豪华饭店三楼淮扬春菜馆的一个包间里,一张直径三米的大圆桌上,摆着十几种精美菜肴。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红色天鹅绒背景上镶嵌着镀金的龙凤呈祥图案。围着这张大圆桌,摆放着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兰老大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忧郁而伤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还在发散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有的已经凉透了。一个白衣堂倌,在一个穿红色西装套裙的领班小姐带领下,进入包间。堂倌托着一个镀金的大盘子,大盘子里有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有一块挂着金黄色芡汁的食品,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领班小姐从大盘子中把小盘子端下来,放在兰老大的面前,轻声曼语地说:兰先生,这是黑龙江里的名贵鳇鱼鼻子里那块脆骨,俗称龙骨,在封建社会里,这块龙骨,是给皇帝吃的。做这道菜,相当麻烦,要用白醋发三天三夜,再用山鸡汁炖一天一夜。这块龙骨,是我们老板亲自动手烹调的,请先生趁热品尝。兰老大淡淡地说:分成两份,打包,送凤凰山飞云别墅,一包给拿破仑,一包给费雯丽。领班小姐吃惊地扬起细长的眉毛,但不敢多言。兰老大站起来,说,煮一碗阳春面,送到我的房间。
  我被老兰任命为洗肉车间主任,在一个黄道吉日走马上任。
  我进厂后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把屠狗车间和宰羊车间合并,腾出一个作为注水车间。也就是说,不管什么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车间过一遍,才能进入屠宰车间宰杀。老兰对我的这条建议只考虑了一分钟,便把眼睛一瞪,黄色的眼珠子金光灿灿,果断地说:
  “好!”
  我在一张白纸上,用一管红蓝铅笔点点画画,描绘着我心中的注水车间蓝图。老兰对我的设计没提一点批评意见,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大声说:
  “放手干!”
  父亲对我的设计提出了很多意见,他甚至说我是胡闹。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对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如子”,我对父亲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当他看到我站在车间里,对着那些过去的个体屠宰户、现在的肉联厂工人们有板有眼地发号施令时,他心中虽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还是暗暗得意的。一个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会嫉妒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对我的表现感到不快,不是因为我抢了他的戏,而是因为我的少年老成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一种看法,认为过分聪明的孩子,是没有长命的。我表现得越聪明,他就越宝贵我、越对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聪明,根据那个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亲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发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了一个车间,而且还指挥着二十多个工人,进行着卓有成效的生产,确实很像个奇迹。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我,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妈的,那时候我是多么棒啊!
  大和尚,我马上就让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们的注水车间和我在注水车间的工作情况,你就会知道我有多么棒。
  我们的工厂戒备森严。我们既要提防那些同行来刺探情报,更要提防那些心怀鬼胎的记者来偷拍车间的情况。当然,我们对外的说法是,防止坏人来往肉里下毒。尽管我发明的注水方法决定了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而是给牲畜“洗肉”,但无论什么事情到了那些望风捕影的记者们笔下,都会被他们渲染得面目全非。关于记者,我还会提到,那是我的回忆中的一个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兰当着工人们的面宣布了对我的任命后,我就对工人们说:
  “如果你们把我当成小孩子,那你们就错了。我比你们小的只是个头和年龄,但是我的学问比你们大,我的脑子比你们好用。你们每个人的表现,我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会把你们每个人的情况向老兰汇报,你们可以不怕我,但你们应该怕老兰。”
  老兰插嘴说:“也不必怕我,因为大家都是在为自己干活,不是给老兰干活,也不是给罗通和罗小通干活。我们之所以对罗小通委以重任,是因为他脑子里有空,是因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会给我们肉联厂带来活力,什么是活力你们可能不明白,但什么是金钱你们应该明白,活力就是金钱,肉联厂赚到了金钱,大家手里才可能有金钱。大家手里有了金钱,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办嫁妆,才可以把弯曲的腰杆子挺直。老兰接着说,你们都知道,个体屠宰已经被严令禁止,否则我也不会建立这家肉联厂。如果谁还敢偷着屠宰,轻则会被罚得倾家荡产,重则要去看守所里蹲仓。我建肉联厂是为了大家,因为我们村子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屠宰牲畜。干这行大家都是内行,干别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么个把人搞牲畜养殖,搞熟肉加工,归根结底也离不开屠宰离不开肉。话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肉联厂好了大家都好,肉联厂不好大家都没有饭吃。而我们要把肉联厂办好,就必须齐心协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齐,泰山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能耐就提拔谁。在习惯的眼光里,小通还是个孩子,但在我的眼光里,小通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当然小通捧着的也不是铁饭碗,他干得好可以往下干,他干得不好呢,我们就不用他干了。小通主任,你发号施令吧。”
  我现在上了年纪,在人前说话反倒羞羞答答起来,但那时候我是人前疯,有狂热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来劲。我指挥着那些不久前的屠户、现在的工人们,像一个大胆的牧童吆喝着一群笨牛。我让他们按照我在图纸上画出的样子,先在车间中央竖起了两排高大的铁栏杆,交叉着这两排粗大的铁栏杆,又用铁丝绑上了许多铁棍,构成了一个个大铁框子。我还命令他们用崭新的白铁皮焊成了两个巨大的储水罐,安放在车间顶头里的两个坚固的钢铁支架上。从这两个储水罐的底部,引出了两条铁管子,铁管子从铁栏杆前通过,横贯了整个车间。这两根铁水管子上,每隔两米就有一个出水的龙头,龙头上套上了透明的胶皮管子。这就是注水车间的全部设备。设备确实很简单,但复杂的设备不管用,管用的设备不复杂。我看到工人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挤鼻子弄眼,有的人还偷偷地嗤笑。我还听到一个人低声说:
  “这是干什么?扎蝈蝈笼子吗?”
  我毫不客气地接着那个人的话头高声说:
  “是的,就是扎蝈蝈笼子,我要用蝈蝈笼子把那些笨牛装进去!”
  我知道这些工人--其实不久前还都是村子里最顽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户--根本不服我,他们都认为老兰任命一个毛孩子当车间主任是胡闹,他们认为我的设计和指挥更是胡闹。我不屑于对他们解释,我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处,最终我会让事实说话。眼下,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给我干什么,这就行了,至于你们心中怎么想,那是你们的自由。
  车间里的设备安装好了,工人们都退到一边,有的低头吸烟,有的东张西望。我带领着父亲和老兰在车间视察,并向他们讲解着各种设施的作用。视察完毕,我对着那几个抽烟的工人说:
  “如果明天你们还敢在车间吸烟,我会扣除你们半个月的工资。”
  那些抽烟的人脸上的表情向我昭示着他们心中的不服,但他们还是把烟头掐灭了。
  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六个工人,就把那两个大储水罐灌满了。本来我可以设计一台电动水泵,把井水抽上来,通过输水管道,注入储水罐,但那样会加大投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不好看,不热闹。我喜欢看六个工人,挑着水,在水井和车间之间来回穿梭的红火劲儿。
  六个工人把储水罐灌满后,聚集在车间门口,拄着扁担休息。我再次嘱咐他们:注水一旦开始,你们必须保证储水罐里始终有水,不得中断。他们拍着胸膛向我保证:主任,放心。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愉快,本来有四个工人担水就可以保证水罐里始终有水,但四个工人担水,过于冷清,形不成热闹的气氛,所以我加了两个人。   
 
 
 
第三十三炮(中)
  还不到正式上班的时间,我父亲我母亲还有老兰,就早早地到了场。我陪同着他们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对他们指手画脚地讲解着有关技术问题,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我的妹妹这几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替我背着一个装满白糖水的铁皮军用水壶--这也是当年我跟随母亲收破烂时收到的--每当我发布一道命令她就跷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壶的盖子拧开,把水壶递到我的面前,说:“哥哥喝水。”
  我父亲和老兰他们视察完毕,正式上班时间到。为了能够俯瞰车间的全貌,我站在车间大门内侧的一把椅子上,对着我的工人们喊:
  “准备好了没有?”
  工人们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按照我们事先的演练齐声大喊:
  “准备好了,请主任指示!”
  工人们故意装出的认真劲儿,使严肃的仪式变得有几分滑稽。我看到了几个调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讽的笑意。我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会取得成功。我继续发令:
  “现在,我命令你们,跑步去牛栏,把肉牛们拉进来!”
  工人们急忙抓起简易的缰绳和笼头,大声应答着:
  “明白了!”
  “出发!”我喊叫着,模仿着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习惯动作,把一只手举起来,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们都绷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想笑,但是老兰和我的父母在场,他们不敢。他们一窝蜂地跑出车间,出门时因为拥挤还发生了碰撞。因为事先我带领着他们演练过,所以他们一出门就轻车熟路地跑到肉牛栏里去。肉牛栏在厂子东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围栽了一圈栅栏,里边散养着我们新近收购来的一百多头牛。我们收购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乡的农民牵着来的。有的牛是牛贩子们赶着来的。有的牛是西县的那伙偷牛贼夜里悄悄地送来的。在我们的牛栏里还混养着十头驴、五头老骡子、七匹老马。还有几匹满身死毛的骆驼,仿佛几个到了暑天还披着棉袄的老头。凡是能杀死后变成肉类的牲畜我们都要。我们又在牛栏旁边建了一个猪圈,猪圈里混放着羊,有山羊、绵羊、奶羊。我们还收购了一批肉狗。这批肉狗被配方饲料催得像河马一样,体态臃肿,动作迟缓,完全失去了狗的敏捷和智慧。这是一群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们看家护院,它们见了小偷会摇着尾巴迎接,见了主人会龇着牙狂吠。不管是什么畜生,都要从我们的注水车间过一遭。我们还是先说牛,那段时间里,我们集中宰牛。我们厂与城里的几家农贸市场和肉食店建立了供应关系。城里人吃东西像刮风一样,一阵一阵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报纸上宣传牛肉的营养价值比所有的肉类都高,城里人疯吃牛肉,我们就集中杀牛。过一段时间,报纸上宣传猪肉营养价值比牛肉还高时,我们就集中杀猪。老兰是农民企业家中最早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们肉联厂发了大财后,我们就自己创办一份《肉报》,天天宣传我们的肉。闲话少说,我的工人们,每人牵着两头牛,从牛栏那边跑过来了。有的牛听话,顺着牵牛人的劲儿跑;有的牛调皮,沿路捣蛋,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有一头黑色的公牛挣脱了简易的笼头,撅着尾巴,尥开四蹄,直奔大门而去。有人高喊:“拦着它啊,拦着它!”谁敢去拦它?谁敢去拦它,要是被它猛顶一头,那还不飘起来,跌下去,变成一堆烂肉?我有点慌,但没有乱。我大喊一声:“闪开!”那头牛像一发炮弹,直直地撞到大铁门上,只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牛脖子一歪,身体往上一耸,然后就跌翻在地。“好啊!”我喊,“快去把它拴起来。”那个工人提着缰绳和笼头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腰弯着,腿罗圈着,摆开一个随时都要逃跑的架势。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头黑牛被铁门撞击了一下子,已经昏头转向。它老老实实地让人给它戴上了笼头,老老实实地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跟着那人来到了车间大门前。它的头上流着血,眼睛里流露出羞惭的光芒,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回来一样。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氛。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转眼之间,他们和它们就簇拥在注水车间大门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们吧?牛们争先恐后地往车间里拥挤。那六个站在车间门口袖手旁观的挑水工人,被牛挤到墙边,水桶碰撞在一起,哐当乱响。我大声喊叫着:“抢什么?抢孝帽子吗?一个挨着一个,慢慢来!”我还进一步地提醒工人们,要用和善的态度对待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着它们,骗着它们,使它们轻松,使它们愉快。因为牲畜的情绪直接地影响到肉的质量。一个在惊恐状态下被杀死的牲畜,出产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乐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产的肉才是香的。对牛,尤其要客气。因为这些牛里,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为人类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耕牛。我们虽然不至于像黄彪那样把一头老牛当成自己的亲娘转世,但我们要对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们要让它们死的有尊严。
  工人们牵着牛,在车间大门外,排成了两列纵队。四十头牛的队伍很是壮观。我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这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的队伍,心中还是有些得意。当头的那个工人是姚七,这让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给我父亲一瓶茅台酒,我母亲又把那瓶茅台酒转送给老兰的事。我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什么,但我想老兰已经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我并不认为我父母亲出卖了姚七,因为我对姚七一直没有好的印象。他曾经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过野骡子姑姑,他甚至说他也想和野骡子姑姑睡觉,这是百分之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这样的流氓,我决不客气。谁敢说野骡子姑姑的坏话,谁就是我的仇敌。姚七甘心到肉联厂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还是卧薪尝胆、图谋报复?我对此忧虑重重。但老兰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站在我身前,对着姚七点头微笑。姚七回报他以点头微笑。在这点头微笑与点头微笑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老兰是有胸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轻视;姚七是能够自轻自贱的人,这样的人也不可轻视。
  姚七左手拉着一头鲁西大黄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头鲁西大黄牛。这两头牛是我们牛栏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购这两头牛时我在场。我父亲围着这两头牛转圈,眼睛里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样子,应该和我父亲围着这两头鲁西大黄牛转圈的样子差不多。那天我父亲感叹不已,说可惜啊可惜。牛贩子冷笑着说:老罗,别搞这套虚伪的把戏了。要不要?不要我牵走。我父亲说:没人不让你牵走啊,你牵走就是。牛贩子嘻嘻笑着说:伙计,咱们是老朋友,货到码头死,不牵走了。今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呢……
  姚七拉着两头最漂亮的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带着得意的微笑。这不能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为了制造这个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凶猛准确的动作给这两头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笼头,把它们抓在自己的手里。他那样一副臃肿胖大的身体,竟然抢在了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前头,委实不易,可见精神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两头鲁西大黄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发达,身上的皮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它们正当壮年,正是帮农民干活的好年华。它们的肩膀上还留有具磨出的痕迹。西县的牛贩子其实是一伙偷牛贼,他们有严密的组织,有人管偷,有人管卖,而且他们与当地的火车站上有关系,能保证他们的牛顺利地装上火车,运到我们这里销赃。但最近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厂收购的这批西县肉牛,不是通过铁路、而是用几辆大型卡车从公路上运来的。那些卡车高大漫长,车厢上部蒙着草绿色的篷布,跑起来巍巍峨峨,气象庄严,如果不说,谁也猜不到车上装的是牛,还以为车上装着重型武器呢。那些牛从车上卸下来时,个个都立脚不稳,仿佛是一群醉牛。那些牛贩子,走起来也是摇摇晃晃,大概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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