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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拾壹炮-莫言

_6 莫言(当代)
  老师眼睛里那些闪光的东西终于从眼眶里涌出来,流到了腮帮子上,变成了眼泪。我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悲壮的感情,眼睛竟然在片刻之间也湿润了。我可不想让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东西流到腮帮子上变成眼泪,那样我在这群傻孩子们面前就会威风扫地,那样我与老师唇枪舌剑的斗争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于是我站起来,朝外边走去。   
 
 
 
第二十七炮(下)
  出了校门往前走了不久,我就站在了翰林桥的桥头上了。我手扶着桥上的栏杆,看着桥下碧绿的河水。河水中游动着一群黑色的比蚊子的幼虫大不了多少的小鱼。一条大鱼冲进小鱼的群中,张开大口把许多小鱼吸了进去。我想起了一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沙。为了不让别人吃,就要大。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很大了,但还不够大。我要赶快长大。我还看到河水中有许多蝌蚪,它们聚成一团,黑乎乎的,活泼泼的,在水中快速地移动着,好像一团团的黑云。我想,为什么大鱼吃小鱼,不去吃蝌蚪呢?为什么人也吃小鱼,猫也吃小鱼,浑身羽毛翠绿、嘴长尾巴短的鱼狗子也吃小鱼,还有很多动物都喜欢吃小鱼,但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蝌蚪不好吃。但我们根本就没吃过蝌蚪,怎么就知道蝌蚪不好吃呢?我想那就是因为蝌蚪有一个难看的外貌,难看的东西就是不好吃的。但是我又想,要说难看,蛇、蝎子、蚂蚱都不好看,为什么大家都抢着吃呢?蝎子以前是没人吃的,但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就把它们当成了美味佳肴端到餐桌上来了。我是在老兰家的一次宴会上初次吃到蝎子的。我想要告诉大家,自从春节给老兰拜年之后,我已经成了老兰家的常客,我自己或是带着妹妹,经常地去老兰家玩耍。老兰家那几只狼狗已经跟我们很熟悉了,我和妹妹进门后,它们不但不再吼叫,它们还对着我们摇摆它们的尾巴呢。还是那个老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或者是因为它们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但那些螺蛳肉,不也是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为什么大家很喜欢吃呢?或者是因为蝌蚪的父母是癞蛤蟆,而癞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大家不吃它们。但青蛙的幼年也是蝌蚪,青蛙是许多人喜欢的美味,别说人吃它们,我们村子里有一头牛也吃青蛙,但为什么人们不吃那些长大会变成青蛙的蝌蚪呢?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到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但我也知道,也只有像我这样有知识的孩子才会去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我遇到的问题多,不是因为我没有学问,恰恰是因为我的学问太大了。我对班主任老师基本上没有好感,但她最后骂我的那句话却让我对她心存感激。她说我是“混蛋逻辑”,我觉得老师对我的评价十分公正,听起来她好像是在骂我,但其实是在表扬我。我们班里那些小屁孩子只能听懂什么是混蛋,但他们怎么能听懂什么是“混蛋逻辑”呢?别说是他们了,我们整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什么是“混蛋逻辑”呢?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混蛋逻辑”就是混蛋想事的方法。
  按照我的“混蛋逻辑”,我由蝌蚪又想到了燕子。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燕子,是燕子们在河面上低飞,飞得真是好看。它们不时地用肚皮触及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在水面上形成一些小波纹。还有一些燕子站在河边,用嘴巴挖泥。正是燕子垒巢的季节,杏花已经开了,桃花还没开。桃花虽然还没开,但也含苞待放了。河边的垂柳树已经绽开了叶片,布谷鸟在远处啼叫。按说这正是播种的季节,但我们屠宰村已经没有人靠种地吃饭了。种地,出大力,流大汗,收入菲薄,只有笨蛋才去种地呢。我们屠宰村的人都不笨,所以我们村子的人都不种地了。我父亲说他原本是想回来种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种地了。我父亲已经被老兰任命为联合肉类加工厂的厂长,我们村成立了一个华昌总公司,老兰既是公司的董事长,又是公司的总经理。我父亲管理的肉类加工厂就是华昌总公司的下属企业。
  父亲的工厂就在我们学校的东边半里路的地方,我站在桥上就能看到工厂里高大的厂房。那些厂房原来是织帆布的车间,现在被改造成了屠宰场。所有的动物,除了人之外,只要进了我父亲的工厂,都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我对父亲的工厂的兴趣远远大于我对学校的兴趣,但是父亲不让我去。母亲也不让我去。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厂里的会计,村子里许多个体的屠宰户参加进去成了厂子里的工人。
  我溜溜达达地向父亲的工厂走去。刚被老师赶出教室时,我心中还有点不安,感觉到好像犯了一点小错误,但我在明媚的春天里溜达了一会后,心中的不安就消逝了。我突然感到在这么好的季节里,关在屋子里听老师唠叨真是愚蠢。就像那些明明知道种地要赔钱但还是低着头种地的人一样愚蠢。我为什么非要上学呢?老师知道的并不比我多,甚至还比我知道的少。而且我知道的都是有用的知识,他们知道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老兰说的话都很对,但他让我的父母送我去上学就不对了。他让我的父母把我妹妹送到育红班也是不对的。我想我应该去把妹妹从育红班里救出来,让她跟着我在大自然里游玩。我们可以下河摸鱼,也可以上树捉鸟,我们还可以去田野里采野花,总之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比上学有意思。
  站在河堤上,我躲在一棵柳树后边,看着父亲的肉类加工厂。这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周围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着防止攀爬的铁蒺藜网。与其说这是一个工厂,还不如说这是一个监狱。围墙里有十几排高大的车间。在西南角上,有一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后边有一根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我知道那是工厂的伙房,从那里经常散发出扑鼻的肉香。我坐在教室里就能嗅到肉香,只要我嗅到肉香,老师和同学就不存在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美妙的画面,那些冒着热气、散发着香气的肉肉们,排成队伍,沿着一条用蒜泥、香菜等调料铺成的小路,蹦蹦跳跳地对我来了。现在我又嗅到肉香了。我辨别出了牛肉的气味,羊肉的气味,还有猪肉和狗肉的气味,脑海里接着出现了它们可爱的容貌。在我的脑子里,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语言的,肉是感情丰富的可以跟我进行交流的活物。它们对我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罗小通,快来啊。
  虽然是大白天,但加工厂的大门紧闭着。这两扇大门可不像我们学校的大门那样用指头粗的钢筋焊成,空隙巨大,小牛都能钻进去;这可是两扇货真价实的大铁门,是用两大块钢板切割成的。这样的大门必须要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才能推拉得动,而且在推拉的过程中会发出喀啦啦的巨响。这是我的想象,但后来我目睹了几次大门开关的过程,竟然与我想象的毫无二致。
  我被肉味吸引着走下河堤,越过了一条宽阔的沥青铺成的马路,与一条在路边灰溜溜地溜达着的黑狗打了一个招呼,它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像一个进入凄凉晚年的老人。那条狗走到路边的一排房屋前停下,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趴在了门口。我看到那个门口旁边的砖墙上挂着一块刷了白漆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大字。我不认识那些字,但是那些字认识我。我知道这就是新近刚刚成立的肉类检疫站,父亲加工厂里加工出来的肉,只要盖上了他们蓝色的图章,就可以对外销售,就可以进县城,进省城,甚至到更远的地方。不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了他们的蓝章,就可以畅通无阻。
  在这栋新盖起来的红砖瓦房前我并没有耽搁太久,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我透过污浊的窗户玻璃看到,屋子里并排安放着两张办公桌,还散乱地放着几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是新的,上边的灰尘还没有擦。我知道这些灰尘还是家具厂仓库里的灰尘。一股刺鼻的涂料味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出来,刺激得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我没在这里逗留太久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父亲的加工厂里散出来的肉味吸引着我。尽管过了春节之后,我家的饭桌上,各种肉食已经不是稀罕的东西,但肉这个鬼东西,据说就像女人一样,是永远吃不够的。今天你吃得够够的,但明天又想吃了。如果人们吃饱了一次肉就再也不想吃肉,那父亲的肉类加工厂很快就要关门大吉。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就因为人们有吃肉的习惯,就因为人们有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一次一次吃下去的天性。   
 
 
 
第二十八炮(上)
  四个烤肉的摊子在庙前院子里支起来。白色的遮阳伞下,站着四个头戴高帽、脸膛红润的厨子。我看看大道北边的空地上,支起来数不清的摊子。白色的遮阳伞一个挨着一个,使我联想到海边的沙滩。看来今天的经营规模比昨天又有了扩大,想吃肉能吃肉吃得起肉的人实在太多了啊。尽管媒体上几乎每天都在渲染吃肉的坏处和素食的好处,但舍弃了肉的人,又有几个呢?敬爱的大和尚,您看,兰老大又来了。他已经是我的老熟人了,只是我们还没有机会说话而已。我相信一旦我和他对了话,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用他的侄子老兰的话来说:我们两家算得上是世交。如果没有我父亲的爷爷冒着生命危险赶着马车越过封锁线把他和他的几个兄弟送到国统区,哪里会有他后来的辉煌?兰老大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罗小通也有不凡的经历。您看看,站在庙堂一侧的肉神就是童年的我,童年的我已经成了神仙。兰老大坐着那种仿照川人的滑竿制造的简易轿子。轿子在行进中发出吱吱悠悠的声音。在他的轿子后边还有一乘轿子,一个身体肥胖的孩子坐在轿子里,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嘴角挂着涎水。轿子前后,跟随着几个保镖,还有两个看上去忠实可靠的中年保姆。轿子落地,兰老大走下来。好久不见,他似乎胖了一些,眼睛下方有黑色的暗影,还有松弛的眼袋。他的精神看上去有些委靡。孩子乘坐的轿子也落了地,但孩子还在酣睡。两个保姆走上前去,刚要把孩子唤醒,兰老大摇手制止了她们。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从衣袋里摸出绸巾,擦去了孩子下巴上的涎水。孩子醒了,眼神直直地,看了兰老大片刻,然后就张大嘴巴,哇哇地哭起来。兰老大安慰着孩子:乖乖娃,不哭。但那孩子还是哭。一个保姆拿着一个红色的货郎鼓,在孩子面前摇着,小鼓发出咚咚的响声。孩子接过小鼓,摇了几下,便扔了,又哭。另一个保姆对兰老大说:先生,少爷大概是饿了。兰老大说:赶快弄肉来!四个厨师见买卖来了,将手中的刀叉敲得脆响,大声地吆喝着:
  烤肉,蒙古烤肉!
  烤羊肉串,正宗的新疆烤羊肉串儿!
  铁板牛肉!
  烧鹅崽!
  兰老大挥了一下手,四个保镖几乎是齐声喊:每样一份,快!
  香喷喷的、热腾腾的、滋啦啦冒着油的肉用四个大盘子盛着,端过来了。保姆赶忙打开了一张折叠式小餐桌,放在孩子面前。另一个保姆,将一个粉红色的绣着可爱的小狗熊的围嘴,围在孩子的下巴上。小桌子只能放得下两个盘子,另外两个盘子,就由保镖端着。他们站在餐桌的前面,等待着桌子上空出地方。两个保姆,一边一个,侍候着孩子进食。他根本不用刀叉,用手,抓起那些肉,一把一把地往嘴巴里塞着。他的两个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来,看不到嘴巴咀嚼,只看到那些肉,像一个个的耗子,从抻直的脖子里,一根根地钻下去。我原本是个吃肉的大王,看到吃肉的孩子就如同见到了同胞兄弟,尽管我已经发誓不再吃肉。这个孩子是个吃肉的天才,比当年的我还要厉害。我能吃肉,但还是需要把肉在口腔里简单地咀嚼一会儿才能咽下去,可是这个看上去也就是五岁左右的孩子,竟然一点也不咀嚼。他简直是在往嘴巴里填肉啊。两大盘烤肉,眼见着就进了他的肚腹。我心中暗暗佩服,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保姆把空出的两个盘子端走,两个保镖马上就把手中的盘子放在了孩子面前的餐桌上。孩子抓起一条鹅腿,灵巧地啃着。他的牙齿锋利无比,连鹅腿关节上那些筋络,从他嘴巴里一过,就变得光溜溜的,用小刀子也旋不了那么干净。孩子专心进食时,兰老大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的嘴巴。兰老大嘴巴下意识地咀嚼着,好像嘴巴里塞满了肉食。嘴巴的这种动作,是真情的表现。只有至亲的人,才能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看到这里,我当然猜出了这个食肉的孩子,就是兰老大和那个出家为尼的沈瑶瑶的儿子。
  思考着人与肉的问题,我到达了父亲的肉类加工厂门口。大门紧闭,大门旁边的小门也紧闭。我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门,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想这毕竟是上学的时间,在上学的时间里我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他们心中肯定不愉快。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都不会愉快。他们已经中了老兰的流毒,以为我只有通过上学才可能出人头地,或者说我只要一上学就注定了要出人头地。我知道他们不可能理解我,即便我把我的想法全部告诉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理解我。这就是像我这样天才孩子的苦恼啊。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父亲的厂里,但伙房里的肉味汹涌不可阻挡。我抬头望望天,天好蓝,阳光灿烂,还不到去老兰家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老兰家吃饭呢?因为父亲和母亲中午都不回家吃饭,老兰也不回家吃饭,这样,老兰就让黄彪的小媳妇给大家做饭,同时还照顾着他患病在床的妻子。老兰的女儿甜瓜,读小学三年级。我原先对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没有好感,现在有了好感,我对她有了好感的根本原因就是她很蠢,她考虑的问题非常肤浅,竟然因为算错了一道题而流眼泪,这个傻瓜。我的妹妹自然也在兰家就餐。我妹妹也是个天才小孩。她也有上课就打瞌睡的习惯。她也有一顿无肉就无精打采的特点。但甜瓜是不吃肉的,她看到我和妹妹大口吃肉的样子就骂我们:你们这两只狼。我们看到她只吃素食的可怜样子就回敬她:你这头羊。黄彪的小媳妇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白脸皮,大眼睛,留着齐耳短发,唇红齿白,每天都笑嘻嘻的,即便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刷碗的时候也是笑嘻嘻的。她自然知道我和娇娇是来打伙的,而甜瓜和甜瓜的娘才是她伺候的重点,所以她做饭时总是以素食为主,偶尔有个肉食,味道也欠佳,因为她不是精心制作的。所以我们在老兰家搭伙吃得并不痛快。好歹我们的晚餐总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肉。
  父亲归来后这半年,我们家的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真可以说是天翻地覆,过去在梦中都想不到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现实。我的母亲和父亲,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两个人。过去的岁月里导致他们争吵的问题已经显得非常可笑。我知道使我们的父母发生了这些变化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跟上了老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学跳神啊。
  老兰的老婆,是个大病缠身、但不失风度的女人。我们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只看到她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看着她就让我联想到在地窨子里见不到阳光的土豆上的芽苗。我们还经常听到她在炕上呻吟,但一听到脚步声,她的呻吟声就停止了。我和娇娇称呼她为大婶。她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怪。她的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神秘的微笑。我们感觉到她的女儿甜瓜对她并不是很亲,好像甜瓜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知道大人物的家里总是有些神秘的问题,老兰是大人物,他家里的问题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第二十八炮(中)
  我就这样野马奔驰般地胡思乱想着离开了那扇小铁门,沿着围墙根儿,溜达到了伙房的外边。随着距离的缩短,肉的气味越来越浓厚。我仿佛看到了那些美丽的肉在汤锅里打滚的情形。墙很高;到了跟前更觉得高。墙头上边扎着铁蒺藜网。别说像我这样的孩子,即便是大人,要徒手攀登也不容易。天无绝人之路,在我几乎绝望了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往外排放污水的阴沟。脏是肯定的了,如果不脏还算什么阴沟?我捡了一根枯枝,蹲在阴沟前,把那些猪毛鸡毛之类的脏东西拨到一边,清理出了一条通道。我知道,无论什么样子的洞口,只要脑袋能钻过去,身体就能钻过去。因为只有头是不能收缩的,而身体是可以收缩的。我用枯枝量了自己的脑袋的直径,然后又量了阴沟的高度和宽度。我知道我可以钻进去。为了钻的更顺利一些,我脱下了褂子和裤子。为了不把身体弄得太脏,我捧来干土,铺垫了湿漉漉的阴沟。我看到前面的马路上没有行人,一辆拖拉机刚刚过去,另一辆马车距离这里还很遥远,正是我钻过阴沟的最好时机。尽管阴沟的宽度和高度比我的脑袋略有富裕,但真钻起来还是很难。我趴在地上,身体尽量地贴近地面,然后将头钻进去。阴沟里的气味很复杂,我屏住呼吸,为的是不把这些污浊的气体吸到肺里。我的头钻到一半时,似乎是卡住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很害怕,很着急。但我马上就冷静了。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人一着急,脑袋就要变大,那样就真的卡住了。那样,我的小命很可能就要报销在这个阴沟里了。那样我罗小通死得可就太冤枉了。在那一瞬间我想把脑袋退回来,但退不回来了。在危急的关头,我还是冷静下来,调整着脑袋在阴沟中的位置。我感到了一点松动,然后用力往前一挺脖子,耳朵松开了。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慢慢地调整身体的位置,直至钻过围墙。我就这样通过阴沟钻过了围墙,站在了父亲的工厂里。我找了一根铁条把放在阴沟外边的衣服勾了进来,又从墙角抓了一把乱草,胡乱地擦了一下身上的污泥。然后我麻利地穿好衣服,弯着腰,沿着围墙和伙房之间那条狭窄的夹道,溜到了伙房的窗外。这时,浓烈的肉香把我包围了,我仿佛浸泡在黏稠的肉汤里。
  我捡了一块生锈的铁片,插在两扇窗之间的缝隙里,轻轻地一撬,遮挡视线的窗户便无声地开了。肉味猛烈地扑了出来。我看到,那口煮肉的大锅距离窗户有五米左右,锅灶里插满劈柴,火声隆隆,锅里肉汤翻滚,白色的浪花几乎要溢出锅外。我看到前胸戴着一块白遮裙、胳膊上戴着白色的套袖的黄彪从外边走了进来。我慌忙将身体躲到窗户一侧,生怕他发现了我。他拿起一个铁钩子翻动着锅里的肉。我看到锅里有被剁成段儿的牛尾巴,有囫囵的猪肘子,有整条的狗腿、羊腿。猪、狗、牛、羊一锅煮。它们在锅里跳舞,在锅里唱歌,在锅里跟我打招呼。它们散发出各自的香气混合成一股浓郁的香气,但我的鼻子能把它们一一辨析出来。
  黄彪用铁钩子抓起一只猪肘子,举到眼前看了看。看什么呢?已经熟了,烂了,再煮下去就过了火了。他把猪肘子甩回锅里,又抓起一条狗腿放在眼前看看,不但看,还放到鼻子前嗅。傻瓜,还嗅什么呢?已经到了火候了,赶快把灶膛里的火弄灭,再煮下去,肉就化了。他慢慢悠悠地又抓起一条羊腿,还是那样放在面前,看一看,嗅一嗅,傻瓜,为什么不啃一口呢?好了,他终于意识到已经好了。他放下铁钩子,将灶膛里的劈柴往外拖了拖,火势弱了。他将那些刚燃烧了一半的劈柴带着火苗子拿出来,插在灶前一个盛满了沙土的铁皮桶里,屋子里飘散着白色的烟雾,一股子焦炭的香气混在肉香里。灶膛里的火减弱了许多,锅里的沸水也渐渐地平息,但从那些交叉在一起的狗腿羊腿猪肘子的缝隙里,依然还有细小的浪花翻上来。它们在低声歌唱,等待着人吃它们。黄彪用铁钩子抓起一条羊腿,放在了与这口煮肉的大锅并排着的铁锅后边的一个铁盆子里。接着他又抓起了一条狗腿,两节牛尾、一个猪肘子,都放在那个铁盆子里。这些脱离了集体的小家伙们愉快地尖叫着,对我频频地招手。它们的手很短很小,像刺猬的小爪子。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好玩极了,黄彪这个杂种,跑到门外,左右地看看,然后进屋后就关上了门。我猜想这个混蛋要开始大快朵颐了,这个混蛋要吃那些盼望着我去吃它们的肉了。我心中充满了嫉妒。但是他的行为与我的猜想相差甚远。他没有吃肉,让我心中稍感释然。他把一个方凳摆在锅前,然后站上去,把裤子前面那几个扣子解开,掏出双腿间那根恶棍,对准了肉锅,哗啦啦撒出了一泡焦黄的尿。
  肉们在锅里尖声嘶叫着,乱成一团,互相拥挤,试图躲藏。但它们无处躲藏。黄彪粗大的尿液劈头盖脸地浇下去,使它们蒙受了巨大的侮辱。它们的气味顿时变了。它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在锅里哭泣着。可恶的黄彪撒完尿,将那根得意洋洋的恶棍收起来。他脸上带着奸猾的笑容,抄起一柄铁铲,伸到锅里,翻动着那些肉们。肉们无可奈何地哼唧着,在锅里翻着筋斗。黄彪放下铁铲,拿起一只小铜勺,舀了一点汤,放在鼻子下嗅嗅,脸上是满意的微笑,我听到他说:
  “味道好极了,杂种们,你们都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猛地拉开窗户。我拉开窗户时本来想大喊一声,但我的喉咙哽住了。我感到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中恼恨无比。黄彪大吃一惊,将手中的勺子扔在锅台上,匆忙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看到他的脸涨得发紫,龇牙咧嘴,嘴巴里发出嘿嘿的干笑声。笑了一阵,他说:
  “是小通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怒视着他,一声不吭。
  “来来来,伙计,”黄彪对我招着手说,“我知道你爱吃肉,今天让你吃个够。”
  我手按窗台,纵身一跳,进了伙房。黄彪殷勤地搬过一个马扎子,让我坐下,然后他把适才踏过的那个方凳子放在我的面前,又在凳子上放了一个铁盆。他狡狯地对着我笑笑,抄起铁钩子,从大锅里抓出一条羊腿,汤水淋漓地提起来,在锅上抖搂几下,放在盆里,说:
  “吃吧,小伙计,放开肚皮吃,这是羊腿,锅里还有狗腿、猪肘子、牛尾,随便你吃。”
  我低头看看铁盆里那条羊腿的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说:
  “我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黄彪心虚地问。
  “我什么都看到了。”
  黄彪搔着脖子,嘿嘿地笑着,说:
  “小通伙计,我恨他们。他们天天来白吃白喝,我恨他们。我不是对着你爹娘的……”
  “但我的爹娘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娘也要吃,”他笑着说,“古人曰:‘眼不见为净’,对不对?其实,撒上一泡尿,肉会更嫩更鲜。我的尿不是尿,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还有个心理在作怪嘛,人,总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尿吧?”他笑着说,“不过,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让你吃了。”他端起盆子,将那条羊腿倒回锅里,然后他把往锅里撒尿前捞出来的那一盆肉端到我的面前,说,“伙计,你看到了,这是加‘料酒’前捞出来的,放心地吃吧。”他从案板上端过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说,“蘸着吃吧,你黄大叔煮肉是一绝,烂而不泥,肥而不腻,他们指名把我请来,就是为了吃我的煮肉。”   
 
 
 
第二十八炮(下)
  我低头看着这盆洋溢着欢乐气氛的肉,看着它们兴奋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触须一样抖动不止的小手,听着它们像蜜蜂嗡嘤一样的话语,心中充满了感动。尽管它们的声音细微,但它们的语言清晰,字字珠玑,我听得格外清楚。我听到它们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诉说,诉说它们的美好,诉说它们的纯洁,诉说它们的青春丽质。它们说:我们曾经是狗身体的一部分,是牛身体的一部分,是猪身体的一部分,是羊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们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滚水煮了三个小时,我们已经成为了独立的有生命有思想当然也有感情的个体。我们体内滋进了盐,使我们有了灵魂。我们体内滋进了醋、酒,使我们有了感情。我们体内滋进了葱、姜、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们有了表情。我们是属于你的,我们只愿意属于你。我们在沸水锅里痛苦地翻滚时,就在呼唤着你、盼望着你。我们希望被你吃掉,我们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弱女子还可以用自杀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白,我们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我们天生命贱,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你不来吃我们,就不知道什么卑俗的人来吃我们了。他们很可能只咬我们一口就把我们扔在了桌子上,让酒杯里淋漓出来的辣酒浇到我们身上。他们很可能把烟头触到我们身上,让可恶的尼古丁和辛辣的烟丝毒害我们的心灵。他们把我们和那些虾皮、蟹壳、肮脏的擦手纸放在一起,然后把我们扫进垃圾桶。这个世界上,像您这样爱肉、懂肉、喜欢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罗小通。亲爱的罗小通,您是爱肉的人,也是我们肉的爱人。我们热爱你,你来吃我们吧。我们被你吃了,就像一个女人,被一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来吧,小通,我们的郎君,你还犹豫什么?你还担心什么?快动手吧,快动手啊,撕开我们吧,咬碎我们吧,把我们送入你的肚肠,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着你啊,天下的肉在心仪着你啊,你是天下肉的爱人啊,你怎么还不来?啊,罗小通,我们的爱人,你迟迟不动口吃我们,是在怀疑我们的清白吧?你怀疑我们还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猪身上时就被那些激素、瘦肉精等等的毒品饲料污染过吗?是的,这是残酷的事实,放眼天下,纯洁的肉已经不多了,那些垃圾猪、激素牛、化学羊、配方狗,充斥着牛棚羊舍猪圈狗窝,要找一匹纯洁的、未被毒害过的畜生太困难了。但是我们是纯洁的,小通,我们是你的父亲委派黄彪去偏僻的南山深处专门采购来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土狗,我们是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牛羊,我们是山沟里放养的野猪。我们被宰杀前和被宰杀后,都没有被注水,更没有被福尔马林毒液浸泡。像我们这样纯洁的肉,已经很难找到了。小通,你赶快地把我们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们,黄彪就要吃我们了。黄彪这个假孝子,把一头牛当娘,但是他用牛奶喂他的狗,他的狗也是激素狗。他的狗肉里也注水。我们不愿意被他吃……
  我被盆里的肉们一番情深意切的倾诉感动得鼻子发酸,只想放声大哭。但还没等到我哭,大锅里的肉们齐声哭了起来。它们说:罗小通,你也吃我们吧,尽管我们被黄彪这个杂种浇了一身尿,但是我们比街上那些肉还是要纯洁得多。我们不含毒素,我们营养丰富,我们也是纯洁的啊,小通,求你也吃我们吧……
  我的眼泪流出来,啪哒啪哒地滴到盆中的肉上。看到我哭,肉们更加悲痛,一个个哭得前仰后翻,震动得铁盆在凳子上抖动不止,使我心中悲痛难忍。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复杂,一个人,对某种事物,即便是对一块肉,也应该发自内心地爱着,才会得到回报,才会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如果不能爱它,就不会珍惜它,也就领略不了它的美好。我过去对肉,仅仅是馋,爱得还不够,但是肉们已经对我如此之好,从苍茫的人海里把我选出来,引为知己,想想真让我感到惭愧,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啊。好吧,肉们,亲爱的肉,现在,就让我好好地吃你们吧,我不能辜负了你们对我的一片深情啊。能被如此纯洁美好的肉爱着敬着,我罗小通也算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我吃你们。我流着眼泪吃你们。我听到你们在我的口腔里哭泣,但我知道这是幸福的哭泣。哭泣着的我吃着哭泣的肉,我感到吃肉的过程,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这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啊,从此之后,我对肉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此之后,我对人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我听南山深处一个白胡子老人说,人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成仙得道。我问他,通过吃肉也可以吗?他冷冷地说:通过吃屎也可以。于是我就明白了,自从我能够听到肉的语言后,我已经跟常人不一样了。这也是我离开学校的一个原因,我已经可以与肉进行交流了,还有什么老师能够教我呢?
  在我吃肉的过程中,黄彪站在一边傻乎乎地看着我。我根本没有精力和兴趣去看他,当我与肉进行着如此亲密无间的交流时,伙房里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是在我抬头喘息的时候,他鬼火般闪烁着的小眼睛,才让我想起这是个活物。
  盆子里的肉逐渐减少,肚子里的肉逐渐增多。渐渐沉重起来的肚腹告诉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无法呼吸了。但盘子里的肉还在呼唤着我,大锅里的肉也在我身后发出怨恨交加的哭叫。在这种情况下,我体会到了我的肚腹有限大而世间的肉无穷多所导致的痛苦。天下的肉都盼望着我吃它们,我也梦想着吃天下的肉,不要让它们落到那些根本不懂肉的皮囊里,但这是不可能的。为了今后还能吃肉,我闭住了还渴望着咬肉的嘴巴,试图站起来。但是,我没有站起来。我艰难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我听到盆子里的肉还在用甜蜜凄然的声音呼唤着我,但我知道如果再吃下去,我就毁了。我手扶着凳子的边缘,终于站了起来。我感到有点头晕,我知道这是吃肉吃多了的现象,这是“肉晕”,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黄彪伸手搀扶了我一把,用一种无比钦佩的口气说:
  “爷儿们,果然是名不虚传,你让小的开了眼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肉、会吃肉、馋肉吃的名声,在屠宰村已经家喻户晓。
  “吃肉,是要有肚腹的,”他说,“您生来就是虎狼肚子,爷儿们,天老爷把您弄到人间,就是让您来吃肉的。”
  我知道他恭维我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我吃肉的本事让他开了眼界,从心底里佩服;还有一层就是,他要用好话堵住我的嘴,不让我把他往肉里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爷儿们,肉进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给了英雄,雕鞍配给了骏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里,白白地糟蹋了。”他说,“爷儿们,从今往后,您只要想吃肉了,就来找我,我每天都给您留出来。”他又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是爬墙吗?”
  我不愿意理睬他,拉开伙房的门,双手托着肚腹,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
  “爷儿们,明天你就不用钻阴沟了,中午十二点,我准时把肉给你放在那里。”
  我的腿脚发软,目光迷蒙,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点踉跄。我感到此时的我是为肚子里的肉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里的肉存在着。这种感觉幸福无比,忽忽悠悠,如同梦游。我在父亲的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每一个车间都大门紧闭,里边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脸贴到门缝上,试图窥测里边的情景,但里边黑乎乎的,活动着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里边是等待屠宰的肉牛,后来证明了,里边果然是牛。父亲的加工厂里,有四个屠宰车间,一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杀猪的,一个是杀羊的,还有一个是杀狗的。宰牛杀猪的车间最大,杀羊的车间比较小,杀狗的车间最小。这四个车间里的情景容我以后再说吧,大和尚,现在我想说的是,我在父亲的加工厂里无目的地转悠,因为满肚子是肉,我忘记了从学校里逃出来的事情,更把中午要去育红班接上妹妹然后去老兰家吃饭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幸福地转悠着,一抬头看到了一张很气派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盘里碗里是肉,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第二十九炮(上)
  那只金黄色的肥鹅,眼见着就成了一堆骨头。孩子将肥大的身体往后一仰,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脸上浮现着饱食之后那种心醉神迷的表情。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兰老大走上前,弯下腰,亲切地问:乖乖,吃饱了吗?孩子翻了一个白眼,打了一个饱嗝,闭上了眼睛。兰老大直起腰,对着他的随从们,做了一个手势。一个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围嘴,另一个保姆用一条洁白的毛巾,擦拭着孩子嘴巴上的油腻。孩子厌烦地拨着保姆的手,嘴巴里发出一些简短而含糊的音节。轿夫们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两个保姆护卫在轿子的两边,因为不能和轿夫的步伐合拍,显得腿脚忙乱。
  父亲站起来,将酒杯举到韩大叔面前,说:
  “韩站长,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纳闷,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几个月前还是镇食堂管理员的韩大叔,已经是肉类检疫站的站长了。我看到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挂着大红的肩章,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帽子,帽子上缀着一个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愿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与父亲举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韩大叔穿上这身服装显得很不自然,仿佛这身服装是用很硬的纸剪成的。我听到父亲说:
  “韩站长,今后还望您多多关照。”
  韩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夹起一块长条状的狗肉,塞进嘴巴,一边咀嚼着,一边呜呜噜噜地说:
  “老罗,关照嘛,那是自然的。这家肉类加工厂,不但是你们村的,也是我们镇的,甚至是我们市的,你们生产出来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海的,说句大话,很可能省长宴请外宾的餐桌上,就有你们生产的肉。因此,所以,我们怎么敢不关照呢?”
  父亲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兰,似乎有所企求。但老兰只是微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紧靠着老兰坐着的母亲,给老韩的杯子里斟满酒,端起酒杯,站起来,说:
  “韩站长,韩大哥,您坐着,不用起来,我敬您一杯,祝贺您荣升站长。”
  “弟妹,”老韩站起来说,“与罗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来,与你喝酒,我怎么敢不站起来?”老韩意味深长地说,“谁不知道,罗通过的是老婆的日子?这家厂子,名义上罗通是厂长,其实,主事的是你。”
  “韩站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母亲说,“说破天,我杨玉珍也是个女流之辈,女人,小打小闹还可以,干大事,还要你们男人。”
  “谦虚!”老韩把母亲手中的杯子碰得响亮,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老兰,当着你们诸位的面,我今天也给你们交个底。镇上让我干这个差事,不是随随便便的,那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其实,任命我这个站长,镇上是没有权力的,镇上只有提名权,我的任命是市里下的。”老韩环顾全桌,严肃地说,“为什么要选我?那是因为我对你们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为我是肉类的专家,什么是好肉,什么是坏肉,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即便能瞒过我的眼睛,也瞒不过我的鼻子。你们屠宰村的发财门路,还有老兰你那点猫儿腻,我老韩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韩清楚,镇上、市里,都知道你们往肉里注水,往水里加药。你们还把死猫烂狗、瘟鸡病鸭,处理成好肉,卖到城里去。这些年,你们发黑心财发够了吧?”老韩看看老兰,老兰微笑不语,老韩继续说,“老兰,你的不凡就在于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这样偷鸡摸狗的干活,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所以你在政府动手之前,自己把村子里的个体屠宰户全部取缔,成立了这家肉类联合加工厂。你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领导的痒处,他们构思的蓝图是:要把咱们这里,办成全省最大的肉类生产基地,让全省、全国、全世界,都吃咱们生产出来的肉!老兰,你他妈的是个土匪一样的大手笔,要干就干大的,抢劫皇家库房,调戏正宫娘娘。小打小闹,老鼠偷油,没劲。所以,老韩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个肉类联合加工厂,也就不会有这个肉类检疫站,没有这个肉类检疫站,自然也就没有我这个肉类检疫站的正科级站长。来吧,我敬你们一杯!”老韩站起来,端起酒杯,与桌子周围的人一一相碰,然后一仰脖子干了,说,“好酒!”
  黄彪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进来。盘子里盛着半个涂满了酱红色浆汁的猪头。香气扑鼻。加了这么多调料的猪头,其实已经丧失了猪头的原味,真正吃肉的人其实并不喜欢在肉里添加过多的调料。我看到老韩的眼睛一亮,问道:
  “黄彪,这猪头里注水了没有啊?”
  黄彪恭敬地说:
  “韩站长,这是我们厂长特意安排我去南山采购的野猪,注水没注水,您老一尝就知道了。能瞒过您的眼睛,也瞒不过您的嘴巴。”
  “说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黄彪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口舌。”
  “好吧,让我尝尝,”老韩拿起一根筷子,往猪头上一插一搅,猪头上的肉就纷纷地离了骨头。他夹起猪腮帮子上那块像小老鼠一样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帮子鼓起老高,眼睛时睁时闭,咀嚼一会,咕噜一声咽下。然后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巴,说:
  “还不错,不过,比起野骡子的猪头肉,那还差点味儿!”
  我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母亲脸上也不太自然。老兰大声说:
  “吃肉,吃肉,趁热吃,凉了就不是味了。”
  “对,趁热吃肉。”老韩也跟着说。
  在众人的筷子对准盘中的猪肉伸出时,黄彪悄悄地溜了出来。他没有发现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门,就把满脸谦恭的笑容收敛,换上一副奸邪凶狠的笑容。他的表情变换之迅速让我大吃一惊。我听到他低声说:
  “孙子们,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觉得黄彪往肉里撒尿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虚,很幻,仿佛一个梦境。我还感到,那盘色彩鲜艳、气味芬芳的猪头肉,即便是被黄彪的尿浇灌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父亲吃了它,我的母亲也吃了它,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没有必要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肉里有黄彪的尿。他们也只配吃这样的肉。事实上他们都吃得很香,他们嘴唇都像新鲜的樱桃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很快就酒足肉饱,脸上泛起酒足肉饱后特有的鲜艳明亮的光彩。   
 
 
 
第二十九炮(下)
  黄彪把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包括那许多冷却了的肉。可惜了啊那许多的优质的肉。黄彪用这些肉来喂那条拴在伙房门前的狗。那条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对扔在它面前的肉,仅仅是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然后就不吃了。我对这条狗心怀不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人根本捞不到吃肉,你一条其貌不扬的杂种狗,竟然对肉表现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样。
  我不屑于和一条庸俗的狗斗气,把眼收回来,看到屋子里,发生了新的情况。母亲用一块很干净的白布,仔细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铺上了一块蓝色的绒布。然后母亲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浅黄色的麻将牌。我知道村子里曾经有人打过麻将,而且是赢钱的。但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沾过这玩意儿。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玩麻将。我知道我们村子里的人因为玩麻将赌博,曾经被公安局带走过。我还记得父亲母亲都对玩麻将表示过极大的反感。我还记得有一次跟随着母亲从老兰家东厢房外边的胡同里走过时,听到从那里边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母亲不屑地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儿子,你要记住,什么都可以学,惟有这赌博不能学。母亲对我说这话时的严肃表情我还牢记着不忘,但她自己已经很熟练地码牌了。
  母亲、父亲、老兰、老韩,四个人围着牌桌坐好。那个穿着与老韩同样制服的小伙子--是老韩的侄子也是老韩的部下--殷勤地给他们四个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后就退到一边,坐着抽烟。我看到牌桌上摆着几盒很高级的烟,每一盒都可以换来半个猪头。父亲、老兰、老韩都是烟鬼,母亲是不抽烟的,但也装模作样地点上了一支。母亲叼着烟卷、熟练地整理着眼前的牌阵,那副样子,有点像一个在老电影里经常能看到的女特务。我想不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那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整天倒腾破烂的杨玉珍,已经不存在了。母亲的变化,就像从毛毛虫到蝴蝶的变化那样巨大和不可想象。
  他们不是一般的玩麻将。他们在赌博,而且赌注很大。我看到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摞钱,最小的面额是十元。有人和牌后,这些票子就交叉着飞舞。我看到老韩面前的票子越摞越高,父亲、母亲和老兰面前的票子越来越低。老韩脸上油光焕发,还不时地挽袖子搓手,头上的大檐帽也摘下来扔到身后的沙发上。老兰保持着微笑,父亲面色冷漠。只有母亲在不时地嘟哝着。我感到母亲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老韩赢得心安理得。后来母亲说:
  “不玩了,不玩了,手气不好。”
  老韩将面前的钱整理起来,点数着说:
  “弟妹,是不是要我返还给你一部分?”
  “去你的吧,老韩,今天先让你得意一次,下次我要捞本的,”母亲说,“当心我把你这身衣裳都赢来。”
  “吹牛吧,你就,”老韩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老韩在情场上永远失意,所以在赌场上永远得意。”
  我始终注意着老韩点钱的手,我知道,在短短两个小时里,他赢了九千元。
  大道对面的烤肉场上,烟熏火燎,人声喧哗,场面十分火爆。可是庙宇院子里这四个烧烤摊子前,只有兰老大的四个保镖抄着手站着,兰老大在庙门前来回走动。他眉头紧蹙,似乎心事重重。大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食客,都把目光投过来,但却没有一个走过来。烤肉的厨师,不时地用铲子翻着铁板上焦糊冒烟的肉,脸上流露出懊恼的表情,但当兰老大的保镖将目光斜过去时,他们脸上的懊恼表情立即就被谄媚的笑容覆盖。烧烤鹅崽的那位,右手笼罩着一支香烟,趁人不注意就匆匆举到嘴边,深深地吸上一口。对面的烤肉场上,缠绵的歌声,萦绕不绝,那是一个台湾女歌星三十年前演唱的歌曲。她的歌声,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一度风靡过,从大城市到小城市,从小城市到乡村。老兰说过,这个歌星,是他的三叔一手扶植起来的。现在,她的歌声又响起来,时光倒流,一副纯情少女模样的她,穿着黑裙白褂,额前留着齐眉短发,像一只可爱的小燕子,从大道上飞跑过来。她投进了兰老大的怀抱。她娇嗲嗲地高叫着兰大哥投进了兰老大的怀抱。兰老大抱着她转了几个圈子就把她扔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有凤凰戏牡丹的大幅图案,色彩艳丽,非同一般。在水晶大吊灯的照耀下,歌星玉体横陈,目光迷离。兰老大背着手,绕着歌星转圈子,转了许多圈,就像一只消化不良的老虎,围着猎物转圈子一样。歌星跪起来,娇嗔道:大哥,你怎么还不来啊?兰老大盘腿坐在地毯上,仔细地研究着歌星的身体。他西装革履,她一丝不挂,形成了很有意思的对照。兰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歌星噘着嘴巴,不高兴地说。在她之前,我有过很多女人,兰老大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大老板每月给我五万美金的活动经费,我花不完这些钱,大老板就骂我是个笨蛋。这个大老板,亲爱的大和尚,我不能对您说出他的名字,我对老兰发过重誓,只要说出他的名字,就会断子绝孙。兰老大说,很快地我就学会了挥金如土,女人像走马灯一样轮换。但自从有了她之后,你是第一个在我的面前脱了衣服的女人。她是一道分界线。因为你是她之后的第一个女人,所以我要对你说明白。但今后我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了。你愿意做她的替身吗?你愿意我干你的时候喊叫着她的名字、想象着她的身体吗?歌星思考了片刻,郑重地说:兰大哥,我愿意,只要你喜欢,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你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兰老大将歌星抱在怀里,深情地呢喃着:瑶瑶……等他们在地毯上翻滚折叠一个小时之后,歌星头发凌乱,唇红褪尽,嘴巴里叼着一支长长的女士烟卷,手中端着一杯红酒仰在沙发上,当两股白烟从她的嘴巴里汹涌地喷出时,岁月在她的脸上,已经留下来难以磨灭的痕迹。大和尚,这个女歌星,只跟兰老大做了一个小时的爱,怎么就红颜尽失,满面沧桑了呢?难道这就是“山中方十日,世上已千年”吗?老兰说:我三叔对那沈瑶瑶,是一往情深;那歌星对我三叔,也是一往情深。对我三叔一往情深的女人,足可以编成一个师!我知道老兰是在吹牛,大和尚,你就当笑话听着吧。   
 
 
 
第三十炮
  华昌肉类联合加工厂开业大典那天,父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也顺便把我和妹妹叫了起来。我知道这个日子对我们屠宰村、对父母亲、对老兰,都很重要。
  大和尚嘴角撇撇,使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枯涩的笑意。这说明,我看到的情景他也看到了,我听到的话语他也听到了。但也许他的笑意与我看到的和与我听到的毫无关系。他是另有所思,另有所笑。不管有没有关系,大和尚,让我们进入另一个更为宏大辉煌的场景:兰老大豪华公馆的大门外,停满了豪华轿车,身穿绿色制服的门房,戴着洁白的手套,彬彬有礼地指挥着刚到的车辆。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已经站满了名媛淑女,高官富豪。女人们都穿着晚礼服,宛如百花园里的鲜花争艳斗奇。男人们都穿着名贵的西服,只有一个由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搀扶着的老头子,身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唐装,下巴上一部白色的胡须,飘飘然有仙人之姿。大厅的正面,高高地悬挂着一个金色的大寿字,寿字下边的条案上,展示着成堆的寿礼,还供养着一篮努着粉红嘴儿的仙桃,十几盆艳丽的山茶花,分散摆布在大厅里。兰老大穿着一套明亮的白色西装,扎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儿,稀薄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放射着红光。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一群小鸟,笑着,叫着,扑上去,争抢着兰老大的腮帮子,把自己猩红的嘴唇吻上去。片刻工夫,他的脸上,就是重重叠叠的唇印了。他就这样戴着满脸的红唇印走到了那个白胡子老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干爹,请受儿子一拜。老者用手中的拐棍轻轻地戳戳兰老大的膝盖,哈哈地笑几声,用铜锣一样的嗓子说:好小子,今年几岁了?兰老大谦恭地说:干爹,小的虚长了五十岁。老者感慨地说:长大了,成人了,不要我操心了。兰老大说:干爹,您可别这么说,您不替我操心,我可就没了主心骨了。老者笑着说:狡猾,小兰子,你没有官运,但是你有财运,有桃花运。老者用拐棍指点着簇拥在兰老大身后的美色女子,眼睛放着光说:她们,都是你的相好?兰老大笑着说:她们都是我的姑奶奶,都管着我。老者感慨地说: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就替我好好侍候她们吧。兰老大说:干爹放心,我会让她们个个满意。--我们不满意,我们一点也不满意--那些女子撒起娇痴来。老者笑着说:过去的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比不上你小兰子啊。全都是托了干爹您的福气,兰老大说。我教你的功夫还练着吗?老者问。兰老大往后退了几步,道:干爹看着。然后他就坐在地毯上,将身体慢慢地折叠起来,将脑袋扎在自己的裤裆里,屁股像小马一样撅起来,嘴巴绰绰有余地触到了鸡巴的位置。好!老者用拐棍戳了一下地面,高声喊着。跟随着他,众人齐声喝彩。女人们可能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大部分捂着嘴巴,红着脸儿,哧哧地笑起来。只有少数几个,张大嘴巴,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老者感叹地说:小兰子,你是一夜采尽满城花啊,可我,只剩下摸摸她们的小手的本事了。说着,竟然眼泪汪汪起来。兰老大身旁的司仪高声说:奏乐,舞会开始!静静地呆在大厅一角的乐队接了命令,立即就吹奏起来。乐曲欢快,乐曲缠绵,乐曲热烈,兰老大和那些女人轮番起舞。一个最为妖艳的女子,被白胡子老者搂在怀里,磨磨蹭蹭,与其说是在跳舞,不如说是在蹭痒。
  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穿上了那套灰色西装,并且在母亲的帮助下扎上了一根红色的领带。我看到这领带的颜色就想到了屠宰牲畜时从刀口里涌出来的那些血的颜色,心中产生了不太舒服的感觉。我很想让父亲换一根领带,但是我没有说。其实母亲也不会扎领带。父亲的领带是老兰帮助扎好的,母亲做的工作就是把扎好的领带套在父亲的脖子上,然后再帮助他抽紧。母亲在帮助父亲把领带抽紧时,父亲仰起脖子,闭着眼,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仿佛一只被吊起来的鹅。我听到父亲低声嘟哝着:
  “妈的,什么人发明了这样的衣裳!”
  “行了,”母亲说,“别嘟哝了,你要习惯,今后穿这衣裳的机会多着呢,你看看人家老兰。”
  “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是董事长、总经理!”父亲用古怪的腔调说。
  “你是厂长。”母亲说。
  “我算什么厂长?”父亲说,“帮人家扛活的。”
  “你的看法应该大变,”母亲说,“现在的社会,一年一个样,你不变,就跟不上形势。看人家老兰,永远是领头羊,前几年个体吃香时,人家领头干屠宰,自家致富,还带领着全村致了富。这几年个体屠宰坏了名声,人家马上成立了肉联厂,引起了镇上、市里的重视。咱们也还算明白,跟上了形势。”
  “我总感到我是‘猴子戴帽--装人’。”父亲苦笑着说,“穿上了这套衣裳,感觉更是。”
  “你这人,怎么说你呢?”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向人家老兰学习。”
  “我觉得他也是‘猴子戴帽’。”父亲说。
  “谁又不是‘猴子戴帽’?”母亲说,“包括你那个哥儿们老韩,几个月前不还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夫吗?但把那套制服一穿,不也马上就人五人六的了吗?”
  “爹,娘说得很对,”我插嘴道,“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爹穿上这身西装,就是个农民企业家了。”
  “现在,‘农民企业家’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多。”爹说,“小通,你和娇娇要好好念书,将来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去干点正儿八经的事儿。”
  “爹,我正想告诉你,我不要上学了。”
  “你说什么?”爹神情凛然地说,“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我想到肉联厂里去干事。”
  “那里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干?”爹苦笑着说,“前几年是爹的问题,耽误了你上学,现在,你要好好珍惜,如果你想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像爹这样窝囊一辈子,就要好好上学。上学,是正路;别的,都是歪门邪道。”
  “爹,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说法。”我振振有词地说,“第一,我认为你并不窝囊;第二,我并不认为只有上学才是正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在学校里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知道的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不行,”爹说,“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学校里给我沤几年。”
  “爹,”我说,“我对肉有深厚的感情,到了肉联厂,我能够帮你们干很多的事情。不瞒你们说,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在我的眼里,肉都是活的,肉上生着很多的小手,对着我摇摇摆摆呢。”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咧开了。好像那根紫红的领带把他勒得太紧,使他的嘴巴合不上一样。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就与母亲交流眼神。我明白父亲和母亲惊讶的原因,他们以为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感觉,母亲不能理解,父亲总能理解吧?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富有想像力的人啊,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像力已经退化了。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她这个动作有两个意图,一是表示她对我的关切,二是她想试试我的脑袋是不是在发烧,如果我的脑袋在发烧,那就说明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胡话。但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发烧,我的神志很清醒,我的精神很正常,我一点毛病也没有。母亲说:
  “小通,不要瞎说了,好好上学,娘过去太看重钱财,耽误了你上学,现在,娘明白了很多事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所以,你要听我们的话,去上学。你不听我们的话,但你应该听老兰的话吧?让你和娇娇上学,还是他先提醒我们的啊。”
  “我也不要上学了,”妹妹说,“我也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我也能看到肉上长满了小手。肉不但会说话,肉还会唱歌呢。肉上不但有小手,还有许多的小脚,那些小手小脚都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呀勾呀,动啊动啊的……”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小手举起来,模仿着她想象中的那些肉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
  我对妹妹的想像力深感佩服,她虽然只有四岁,她与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跟我却心有灵犀,事先我根本没对她说过肉的说话声和肉上生了爪子的事,但是她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并且给了我有力的支持。
  我们兄妹二人的话,显然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用呆呆的目光看了我们好久,如果不是电话铃响,他们对我们的观察还不会休止。对了,我应该补充说明:我们家已经安装了电话,虽然这电话是内部电话,是由村办公室里的一个小交换机控制着的,但毕竟是电话。这部电话把我们家和老兰家,以及村子里的几个干部家连接在一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老兰打来的。母亲放下电话,对父亲说:
  “老兰催我们去了,说是县委宣传部的人陪着省电视台和省报的记者马上就要到了,让我们先去照应着,他马上就到。”
  父亲捏着领带的结子转了转,又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嗓音嘶哑地说:
  “小通,还有娇娇,你们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谈,无论如何,你们要去上学,小通,你要给你妹妹做出一个好样子。”
  “无论如何,”我说,“今天我们也不会去上学的。今天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果我们还去上学,那我们就是最傻的傻瓜。”
  “你们要给我们争气!”母亲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说。
  “我们当然会给你们争气,但要我们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妹妹也说。   
 
 
 
第三十一炮(上)
  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满身油漆的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腰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肉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交流,就把肉神放倒在地。我听到肉神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根麻绳子,拴住了肉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根木杠子穿进去,动作整齐地弯腰,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肉神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听到。您听到了吗大和尚?肉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抽掉绳子。扶起来扶起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干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肉神的脖子,肉神的腿往前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肉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肉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腰,乱七八糟中,肉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肉神,脸上的神情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肉神的肚子,肉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高,摸摸肉神的头顶。一阵风起,吹乱了副省长勉强遮住秃顶的头发。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乱毛,从头上脱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干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满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兄难弟啊!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嘛!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我又不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干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市长满面春风地说:谢谢省长!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我们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肉神,肉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边说这座小庙一度香火旺盛,是民国年间的一个官员,下了一道禁令,禁止人们前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日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性生活的向往,有什么不好?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肉神庙同时进行!这是拉动你们双城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刚才不是敬过了吗?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肉神庙的建设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肉神庙题写匾额,市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肉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逼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同的当地干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书法家。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精神。书法,书法就是个精气神儿!笔墨侍候啊!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饱蘸浓墨,屏息片刻,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肉神庙。
  肉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肉,有猪肉有牛肉有羊肉……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的牢骚声,它们身上那些生满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肉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制服,满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肉上泼着汽油。
  在肉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两根木杆之间,挂起了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大字标语。还是那句老话:标语上的字我不认识,但是它们认识我。我知道这些字的意思就是庆祝肉联厂开业。肉联厂一直紧闭着的大铁门今天敞开着,大门两侧的砖垛子上贴着红色的对联,对联上的字认识我。在那道横幅的下边,排开了几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蒙着红布,桌子后边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几个花篮。花篮里插着五颜六色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这两个即将热闹起来的地方,跑来跑去。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走动。我们看到了姚七,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还看到了老兰的小舅子苏州,他蹲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水沟里的肉。
  从这两个地点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钻下来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记者。我知道记者是惹不起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情。他们一下车,老兰在前,父亲在后,从大门口里疾步走出来。老兰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欢迎,欢迎!”
  父亲也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欢迎,欢迎!”
  记者们很敬业,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拍摄完那堆即将在烈火中变成灰烬的腐肉,就拍摄肉联厂的大门口,和大门口内的露天会场。
  然后他们就采访老兰。
  老兰站在摄像机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挥舞着胳膊,侃侃而谈。老兰说我们屠宰村过去是一家一户经营,确实存在着往肉里注水等不法事实,但大多数人还是守法的。为了便于管理,为了给城市里的人们提供新鲜的、不注水的、优质的肉,我们取缔了所有的个体屠宰户,成立了肉联厂,并请求上级为我们专门设立了肉类检疫站。我们请县城的、省城的人民群众放心,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肉,是经过严格检验、质量最好的肉。为了保证肉的质量,我们不但要严把肉类出厂检验这一关,我们还要严把牲畜进厂这一关。我们自己要建立生猪生产基地,肉牛、肉羊、肉狗生产基地,我们还要建立特禽特兽饲养基地,我们要养骆驼、养梅花鹿、养狐狸、养野猪、养狼、养鸵鸟、养孔雀、养火鸡……来满足城里人的特殊口味。总之,假以时日,我们要把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肉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的肉类。我们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生产的肉……   
 
 
 
第三十一炮(中)
  记者采访完了老兰,接着采访我的父亲。父亲在摄像机前无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一堵墙,或是一棵树。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墙,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树。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不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那个举着话筒的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不要晃身体。”
  于是他的身体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的眼睛不要往旁边看。”
  于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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