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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曹禺《北京人》

_9 曹禺(现代)
(关切地)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
曾 霆 没有。
曾思懿 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
曾 霆 (心里难过,有些不耐)没有喝呀!
曾思懿 (勃然变色)为什么不喝呢?(厉声)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听话,你
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
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
倒越说越来了。(忽然又低声)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
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更低声)我怕她拿东西出去,
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
[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
愫 方 (温婉地)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
曾思懿 (望望她)
愫 方 (看她不说话,于是又——)就在这儿吃么?
曾思懿 (冷冷地)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
(傣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
曾 霆 (望望那药罐里的药汤,诧异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
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 (脸色略变,有些尴尬,但立刻又镇静下来,含含糊糊地)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
好。(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
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摇头)
她呀,她才是??
[愫方由卧室出。
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
曾思懿 (似理非理,点了点头。回头对霆)霆儿,跟我来。
[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
惊 方 (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
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
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
[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
走到惊方的身旁。
曾瑞贞 (低声)愫姨!
愫 方 (略惊,转身)你来了!(放下鸽笼)
曾瑞贞 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
愫 方 (点头)嗯。
曾瑞贞 你不怪我?
愫 方 (悲哀而慈爱地笑着)不,??(忽然)真地要走了么?
曾瑞贞 (依依地)嗯。
愫 方 (叹一口气,并非劝止,只是舍不得)别走吧!
曾瑞贞 (顿时激愤起来)悸姨,你还劝我忍下去?
愫 方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光彩,缓慢而坚决地)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
下去的时候。
曾瑞贞 (眼里闪着期待的神色,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那么,你呢?
愫 方 (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凄凄望着瑞贞,哀静地)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
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
曾瑞贞 (更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
辈子这样!(迫切地恳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
痛快话?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暧昧的暮色里,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
她突然抑止住自己)
愫 方 (缓缓地)你要我怎么说呢?
曾瑞贞 (不觉嗫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为什么不走呢?
愫 方 (落漠地)我上哪里去呢?
曾瑞贞 (兴奋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
愫 方 (摇头)不,我不。
曾瑞贞 (坐近她的身旁,亲密地)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
愫 方 看了。
曾瑞贞 说的对不对?
愫 方 对的。
曾瑞贞 (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
愫 方 (声调低徐,却说得斩截)我不!
曾瑞贞 为什么?
愫 方 (凄然望望她)不!
曾瑞贞 (急切)可为什么呢?
愫 方 (想说,但又——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
曾瑞贞 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
愫 方 (异常困难地)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了”字此处作“完结”
讲)
曾瑞贞 我不懂。
愫 方 (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
曾瑞贞 (追上去,索性——)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愫 方 (有一丝惶惑)你说——
曾瑞贞 (爽朗)找他!找他去!
愫 方 (又镇定下来,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着前面)为什么要找呢?
曾瑞贞 你不爱他吗?
愫 方 (低下头)
曾瑞贞 (一句比一句紧)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你为什么不想?(爽朗地)愫姨,
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
也知道我晓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
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
愫 方 (叹一口气)见到了就快乐么?
曾瑞贞 (反问)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
惊 方 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觉得涩涩他说不出口,就这样顿住)
曾瑞贞 (急切)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
愫 方 我,我说??(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颅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
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
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
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
着??
曾瑞贞 (插进逼问,但语气并未停止)为着?
愫 方 (颤动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
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
曾瑞贞 (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拼出你的性命来照
料,保护。
愫 方 (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
曾瑞贞 (笑着却几乎流下泪)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
愫 方 (哀矜地)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
为着他——
曾瑞贞 (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下放在大一
点的事情上去?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
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
愫 方 (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哀恳地)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
曾瑞贞 (分辩)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
愫 方 (心痛)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
曾瑞贞 (喘一口气,哀痛地)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
愫 方 (突然慢慢低下头去)
曾瑞贞 (沉挚地)说呀,愫姨!
愫 方 (低到几乎听不见)嗯。
曾瑞贞 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
愫 方 (似乎在回忆)声调里充满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
曾瑞贞 (不觉反问)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
愫 方 (低微)嗯。
曾瑞贞 (叹息)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
愫 方 (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
曾瑞贞 (深刻地关心,缓缓地)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
愫 方 (低下头)
曾瑞贞 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
愫 方 (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
曾瑞贞 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
愫 方 (凝神)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
曾瑞贞 (深切感动)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过我怕,我怕爹也
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
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
愫 方 (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坚决地摇着头)不,他不会回来的。
曾瑞贞 (固执)可万一他——
愫 方 (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
手帕,低声缓缓地)他已经回来见过我!
曾瑞贞 (吃了一惊)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
愫 方 嗯。
曾瑞贞 (诧异起来)哪一天?
愫 方 他走后第二天。
曾瑞贞 (未想到,嘘一口气)哦!
愫 方 (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 方 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 (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
愫 方 (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
(感动得不能自止他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
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
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
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曾瑞贞 (严肃地)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
顿,一气接下去)
愫 方 (又沉静下来)嗯。
曾瑞贞 (逼问)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
愫 方 (默默点着头)嗯。
曾瑞贞 (逼望着她)送他的终?
愫 方 (躲开瑞的眼睛)嗯。
曾瑞贞 (故意这样问)再照护他的儿子?
愫 方 (望瑞,微微皱眉)嗯。
曾瑞贞 侍候这一家子老小?
愫 方 (固执地)嗯。
曾瑞贞 (几乎是生了气)还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
愫 方 (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喔,——嗯。
曾瑞贞 (反激)一辈子不出门?
愫 方 (又镇定下来)嗯。
曾瑞贞 不嫁人?
愫 方 嗯。
曾瑞贞 (追问)吃苦?
愫 方 (低沉)嗯。
曾瑞贞 (逼近)受气?
愫 方 (凝视)嗯。
曾瑞贞 (狠而重)到死?
愫 方 (低头,用手摸着前额,缓缓地)到──死!
曾瑞贞 (爆发,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
愫 方 (抬起头)为着——
曾瑞贞 (质问的神色)嗯,为着——
愫 方 (困难地)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
为着,这才是活着呀!
曾瑞贞 (逼出一句话来)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
愫 方 (微笑)天会塌么?
曾瑞贞 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
想,一个人——
愫 方 (悠悠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曾瑞贞 (迫待)什么时候?
愫 方 (笑着)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曾瑞贞 (无限的悯切)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
也是不应该的。(感慨)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
[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马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
当儿,由远远城墙上继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
到闭幕。
愫 方 不说吧,瑞贞。(忽然扬头,望着外面)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
曾瑞贞 (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城墙边上吹的号。
愫 方 (谛听)凄凉得很哪!
曾瑞贞 (点头)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
活着总是灰惨惨的。
愫 方 (眼里涌上了泪光)是啊,听着是凄凉啊!(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低声)可
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抚摸自己的胸)这心好暖哪!真好
像春天来了一样。(兴奋地)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
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动地流下泪)叫你想想忍不住要
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贞 (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 方 (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
可,我是在笑啊!瑞贞,——(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用手帕抵住鼻端。愫
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温柔地)这心里头
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瑞贞抬头望她
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来。愫抚摸瑞的手,又像是快乐;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
申诉着)——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
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不是
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
谈得这么好!(忽然更兴奋地)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
吧,出去吧!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
牢吗?这不是吁,这不是呀,——
曾瑞贞 (抽咽着)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我怕呀!你不要这么高兴,
你的脸又在发烧,我伯——
愫 方 (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走近瑞放着小箱子
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儿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
是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
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打开那箱子)这些小衣
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忽然由里面抖出一
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贞 好,真好看。
愫 方 (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这个好玩吧?
曾瑞贞 嗯,真好玩!
愫 方 (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个衣服)这件呢?
曾瑞贞 (也高起兴来,不觉拍手)这才真美哪!
愫 方 (更快乐起来,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
(忍不住笑,低头朝箱子里——)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
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讲来。
[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
曾瑞贞 (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魔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
愫 方 (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纱衣
服,她满脸是笑,期待她望着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颤抖地)谁?
曾瑞贞 (呆望,低声)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盖上自己的脸)
愫 方 (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曾思懿 (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 方 (喑哑)回来了!
(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落后即启,表示到第二景经过相当的时间)
第二景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
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鸯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迂孤
零零地放在桌于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
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
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扬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总而,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
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
“硬面樟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
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
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
—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
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旧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叉
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
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的,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
江泰把钱惜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
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
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
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在
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
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
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
懿无尽无休 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
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
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
(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
(文清厌倦地拾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 (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
了。(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
家啊!
曾文清 (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 (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
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
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
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
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 (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
曾思懿 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
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
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 (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当作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 (惊愕)啊!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 (咧咧嘴)怎么?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
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 (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
曾文清 (苦笑)不。
曾文彩 (转对思,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 没有。
曾文彩 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 唉!(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
冷!
曾思懿 (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提出那问题)怎么样?(虽
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
曾思懿 (制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 (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
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
天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
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
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 (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
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
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非常恳
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
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
曾思懿 (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 (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
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从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愫慨)我这个人最
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
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
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
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 (只好接下来看,随曰称赞)倒是不错。
曾思懿 (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
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
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
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叉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
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
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
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 (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伯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矇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 顺 (进门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 (不理张顺,装做没听清楚彩的话)啊?
曾文彩 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
话)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
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
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
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
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张顺,什么事?
张 顺 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 老大爷还没有睡?
张 顺 是,——
曾思懿 (对张)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 (望着思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
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 (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 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 (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怠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 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 (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 (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 (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 你呢?
曾文清 (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 (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
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
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
陈奶妈 (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后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 (低声)不会吧。
陈奶妈 (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
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袍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 (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去)——
陈奶妈 (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
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 (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妈 (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 (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
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 (指头)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
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
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 顺 姑奶奶!
陈奶妈 (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忙摇手)
张 顺 (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 唉!(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妈 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 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
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 (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
陈奶妈 (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 (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惊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 (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
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 (含含糊糊地)嗯,奶妈。
陈奶妈 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
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 (忽然抓着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 (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
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 (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
陈奶妈 (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 (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妈 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 (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 (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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