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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曹禺《北京人》

_8 曹禺(现代)
陈奶妈 (微笑)也就差一两针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铜边的老花镜取下来,揉揉眼睛)
鞋倒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 (勉强挣出一句希望的话)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 (顿了一下,两手提起衣角擦泪水,伤心地)嗯,但——愿!
曾文彩 (凄凉地)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 (一月来的烦忧使她的面色失了来时的红润。她颤巍巍摇着头,于巴巴的瘪嘴激动得一抽
一抽的。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而口里却固执他说)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
(立起把身边的针线什物往筐箩里收,一面揉揉她的红鼻头)说等吧,也等了一个
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可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少爷跑
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向外喊)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 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 (从筐箩里取出一块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
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
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淌好给他寄去——(回头
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
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忍不住又抽
咽起来)
曾文彩 (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
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 (泪眼婆姿)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
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
儿!
[小柱儿的声音:“■奶奶!”
陈奶妈 你在于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 (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
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 (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 泰 (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
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
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还不生火,脚
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
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 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 泰 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
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
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
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
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模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
——(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 江泰,你这——
江 泰 (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
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 (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恩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
的。
江 泰 (像没听见她的话,摹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
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
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
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
事都说的挺灵呢?
曾文彩 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 泰 (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仿佛用话来唤起自
己的行动的勇气)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 (鼓励地)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 泰 (不觉高兴起来)真的吗?(突然)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 (也提起高兴)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 泰 (黠巧地)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 他又出屋了?
江 泰 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 (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吧。
曾文彩 怎么?
陈奶妈 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 哦——
陈奶妈 (哀痛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
江 泰 愫小姐呢?
陈奶妈 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
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 (该然)可怜爹,我,我去——(向书房走)
江 泰 (讥诮地)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 (一本正经)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 泰 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
的房子留下来,等她一个人日后卖好价钱,你父亲的棺材就送不出
去了。记着,你父亲今天出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慷小姐拿出来的钱。
你嫂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鸡,当着人装穷,就知道卖嘴,你忘了
你爹那天进医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们这位令嫂啊,─

(思懿由书斋小门工。
陈奶妈 (听见足步声,回头一望,不觉低声)大奶奶来了。
江 泰 (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
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时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钮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 (怯弱地)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 (默默地走向沙发那边去)
(半响。
陈奶妈 (关切又胆怯地)社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仍默然坐在沙发上)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猛然扑在沙发的扶手上,有声有调地哭起来)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文清,
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你在
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
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 (受了感动)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胄缓期呀:
曾思懿 (鼻涕眼泪抹着,抽咽着,数落着)你们想,人家仕家开纱厂的!鬼灵精!到
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他们看透了这家
里没有一个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声)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
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 (绝望地)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 (直拿手帕擦着红肿的眼,依然抽动着肩膀)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钱,钱我们拿
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
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靠着自己卧室的门框,冷言冷语地)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 (惊愕)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 (不理江泰)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倒吸一口气)今天?
曾思懿 嗯,他们说杜家老大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 泰 (替他说)要曾家老大爷的棺材!
曾文彩 (立刻)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 (插嘴)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 (紧接)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 (插进)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 (突然又嚎起来)我,我就是说啊!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到了这个时
候,叫我怎么办啊!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
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皓拄着拐杖,巍巍然地走进来。他穿着藏青
“线春”的丝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马褂,黑毡鞋。面色黄枯,形容惨怆,但在他走路的
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他尽管保持自己仅余那点尊严,从眼里看得出他在绝望
中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然而他又多么厌恶眼前这一帮人。
[大家回过头都立起来。江泰一看见,就偷偷沿墙溜进自己的屋里。
曾文彩 爹!(跑过去扶他)
曾 皓 (以手挥开,极力提起虚弱的嗓音)不要扶,让我自己走。(走向沙发)
曾思懿 (殷殷勤勤)爹,我还是扶您回屋躺着吧。
曾 皓 (坐在沙发上,对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气了。(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屋里,(惭愧地)等着爹,给爹赔不是呢。
曾 皓 老大还没有信息么?
曾思懿 (惨凄凄地)有人说在济南街上碰见他,又有人说在天津一个小客栈看
见他——
曾文彩 哪里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曾 皓 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 (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这次实在是后悔啦,所以这次在外面一定要
创一番事业才──
曾 皓 (摇首)“知子莫若父”,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似乎不愿再
提起他,忽然对彩)你叫江泰进来吧。
曾文彩 (走了一步,中心愧作,不觉转身又向着父亲)爹,我,我们真没脸见爹,真是
没──
曾 皓 唉,去叫他,不用说这些了。(对思)你也把霆儿跟瑞贞叫进来。
(彩至卧室前叫唤。思由书斋门走下。
曾文彩 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来。
江 泰 (出门就看见曾皓正在望着他,不觉有些惭愧)爹,您,您——
曾 皓 (挥挥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对奶妈关心地)你告诉愫小姐,刚从医
院回来,别去厨房再辛苦啦,歇一会去吧。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文彩 (一直在望着江泰示意,一等陈奶妈转了身,低声)你还不站起来给爹赔个罪!
江 泰 (似立非立)我,我——
曾 皓 (摇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静默中,思懿领着霆儿与瑞贞由书斋小门上。瑞贞穿着一件灰底子小红花的
布夹袍,霆儿的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
曾 皓 (指指椅子,他们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贞立在文彩的背后。皓哀伤地望了望)现在坐中
大概就缺少老大,我们曾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
这房子是从你们的太爷爷敬德公传下来的,我们累代是书香门第,
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
的子孙——
曾思懿 (有些难过)爹!——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 皓 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
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 泰 (开始有些烦恶)
曾文彩 (抬起头来惭愧地)爹,爹,您——
曾 皓 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咳嗽,
瑞大走过来捶背〕
江 泰 (不耐,转身连连摇头,又唉声叹息起来,嘟哝着)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
么戏!演什么戏!
曾文彩 (低声)你又发疯了!
曾 皓 (徐徐推开瑞贞)不要管我。(转对大家)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满面
绝望可怜的神色,而声调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忽
然来了一阵勇气)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 (怕他发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 皓 (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发牢骚)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
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不
觉大咳,自己捶了两下)
曾文彩 唉,唉!
江 泰 (只好无奈何地连连出声)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 皓 恩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
(强压自己的愤怒)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自
己愈说愈凄惨)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
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泫然欲位)
曾文彩 (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 (早已变了颜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 皓 (没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 (惊极)大嫂,你大欺侮爹了。
曾思懿 (反问)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 (老实人也逼得出了声)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 谁没良心?谁没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问你,谁?谁?
曾 霆 (同时苦痛地)妈!
曾文彩 (被她的气势所夺,气得发抖)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 泰 (无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 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 皓 (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 (讥诮地)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说说立起来)喝他老人
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
爷——
曾 霆 (在旁一直随身劝阻,异常着急)妈,您别,——妈您——妈——
江 泰 (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给了钱!
曾 皓 (急喘,镇止他们)不要喊了!
曾思懿 (同时)你给了钱?哼,你才——
曾 皓 (在一片吵声中,顿足怒喊)思懿,别再吵!(突然一变,几乎是哀号)我,我就
要死了!
(大家顿时安静,只听见思懿哀哀低位。
(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哗叽夹袍,面庞较
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采,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
和平与坚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盏洋油灯,左臂抱着两轴画。青见她进来,瑞贞连忙走近,
替她接下手里的灯,同时低声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说了一句话。愫方默默颔首,不觉悲哀地
望望眼前那几张沉肃的脸,就把两轴画放进那只磁缸里,叉回身匆忙地由书斋门下。瑞贞
一直望着她。
曾 皓 (叹息)你们这一群废物啊!到现在还有什么可吵的?
曾瑞贞 爷爷,回屋歇歇吧?
曾 皓 (感动地)看看瑞贞同霆儿还有什么脸吵?(慨然)别再说啦,住在一起
也没有几天了。恩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说,说叫,——(有些
困难)叫他们把那寿木抬走,先,先(凄惨地)留下我们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刚才悻方都跟我说了!
曾文彩 哪个叫愫表妹对您说的?
曾思懿 (挺起来)我!
曾 皓 不要再计较这些事情啦!
江 泰 (迟疑)那么您,还是送给他们?
曾 皓 (点头)
曾思懿 (不好开口,却终于说出)可杜家入说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随他们,让它给有福气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说,不料皓回首
对江)江泰,你叫他们赶快抬,现在就抬!(无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
天再看见这晦气的东西!
[曾皓低头不语,思只好停住脚。
江 泰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两步又停住)
曾 皓 去吧,去说去吧!
江 泰 (暮然回头,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人死就
死了,睡个漆了几百道的棺材又怎么样呢?(原是语调里带着同情而又安慰
的口气,但逐渐忘形,改了腔调,又接他一向的习惯,对着曾皓,滔滔不绝他说起来)这
种事您就没有看通,譬如说,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
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文彩 (知道他的话又来了)江泰!
江 泰 (回头对彩,嫌厌地)你别吵!(又转脸对皓,和颜悦色,十分认真地劝解)那么您
死啦,没有棺材睡又有什么关系呢?(指着点着)这都是一种习惯!一
种看法!(说得逐渐高兴,渐次忘记了原来同情与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对着曾皓开
了讲)譬如说,(坐在沙发上)我这么坐着好看,(灵机一动)那么,这么(忽
然把条腿跷在椅背上)坐着,就不好看么?(对思)那么,大嫂,(陶醉在自
己的言词里,像喝得微醺之后,几乎忘记方才的龈龉)我就是比方啊!(指着)你
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么?
曾思懿 姑老爷!
江 泰 (继续不断)这都未见得,未见得!这不过是一种看法!一种习惯!
曾 皓 (插嘴)江泰!
江 泰 (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么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头对文彩,
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你就给我火葬,烧完啦,连骨头未都要扔在海
里,再给它一个水葬!痛痛快快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仿佛在堂上讲
课一般)这不过也是一种看法,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那么,爹,
您今天——
曾 皓 (再也忍不住,高声拦住他)江泰!你自己愿意怎么死,怎么葬,都任凭尊
便。(苦涩地)我大病刚好,今天也还算是过生日,这些话现在大可不
必??
江 泰 (依然和平地,并不以为忤)好,好,好,您不赞成!无所谓,无所谓!人
各有志!??其实我早知道我的话多余,我刚才说着的时候,心里
就念叨着,“别说啊!别说啊!”(抱歉地)可我的嘴总不由得——
曾思懿 (一直似乎在悲戚着)那姑老爷,就此打住吧。(立起)那么爹,我,我(不
忍说出的样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说吧?
曾 皓 (绝望)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曾思懿 唉!(走了两步)
曾文彩 (痛心)爹呀!
江 泰 (忽然立起)别,你们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卧室。思也停住了脚。
曾 皓 (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
[张顺由通大客厅大门上。
张 顺 杜家又来人说,阴阳生看好那寿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时以前,抬进
杜公馆,他们问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着一顶破呢帽提着手杖匆匆地走出来。
江 泰 (对张,兴高采烈)你叫他们杜家那一批混账王八蛋再在客厅等一下,你
就说钱就来,我们老太爷的寿木要留在家里当劈柴烧呢!
曾文彩 你怎么??
江 泰 (对皓,热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个朋友去。(对彩)常鼎斋现在当
了公安局长,找他一定有办法。(对皓,非常有把握地)这个老朋友跟我
最好,这点小事一定不成问题。(有条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社家
交涉,叫他们以后不准再在此地无理取闹。第二,万一杜家不听调
度,临时跟他通融(轻藐的口气)这几个大钱也决无问题,决无问题。
曾文彩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 泰 (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么,爹,我走啦。(对思,扬扬手)大嫂,说在
头里,我担保。准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 (一阵风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么爹,这件事??
曾文彩 (欣喜)爹??
[江跨进通大客厅的门槛一步,又匆匆回来。
江 泰 (对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没钱。
曾文彩 (连忙由衣袋里拿出一小卷钞票)这里!
江 泰 (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曾 皓 (被他撩得头昏眼花,现在才喘出一口气)江泰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曾文彩 (一直是崇拜着丈夫的,现在惟恐人不相信,于是极力对皓)爹,您放心吧,他平
时不怎么乱说话的。他现在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曾 皓 (将信将疑)哦!
曾思懿 (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已,转对曾皓,不自然地笑着)那么
也好,爹,这棺木的事??
音 皓 (像是得了一点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样叹息一声)也好吧,“死马当做活马医”,
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张 顺 (不觉也有些喜色)那么,大奶奶,我就对他们??
曾思懿 (半天在抑压着自己的温怒,现在不免颜色难看,恶声恶气地)去!要你去干什么!
[思懿有些气汹汹地向大客厅快步走去。
曾 皓 (追说)思懿,还是要和和气气对杜家人说话,请他们无论如何,等一
等。
曾思懿 嗯!
[思懿由通大客厅的门下,张顺随着出去。
曾文彩 (满脸欣喜的笑容)瑞贞,你看你姑父有点疯魔吧,他到了这个时候才??
曾瑞贞 (心里有事,随声应)嗯,姑姑。
曾 皓 (又燃起希望,紧接着彩的话)唉!只要把那寿木留下来就好了!(不觉回顾)
霆儿,你看这件事有望么?
曾 雳 (也随声答应)有,爷爷。
曾 皓 (点头)但愿家运从此就转一转,——嗯,都说不定的哟!(想立起,瑞
贞过来扶)你现在身体好吧?
曾瑞贞 好,爷爷。
曾 皓 (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当母亲的人喽!
[文彩示意,叫霆儿也过来扶祖父,霆默默过来。
曾 皓 (望着孙儿和孙儿媳妇,忽然抱起无穷的希望)我瞧你们这一对小夫妻总算相得
的,将来看你们两个撑起这个门户吧。
曾文彩 (对霆示意,叫他应声)霆儿!
曾 霆 (又应声,望望瑞贞)是,爷爷。
曾 皓 (对着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气)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卖,明年开
了春,我为你们再出门跑跑看,为着你们的儿女我再当一次牛马!(用
手帕擦着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体好,你们诚心诚意地力我祷告
吧!(向书斋走。
曾文彩 (过来扶着曾皓,助着兴会)是啊,明年开了春,爹身体也好了,瑞贞也把
重孙子给您生下来,哥哥也??
[书斋小门打开,门前现出愫方。她像是刚刚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还拿着两朵插剩下的
菊花。
愫 方 (一只手轻轻掠开掉在脸前的头发,温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间收拾
好啦。
曾 皓 (快慰地)好,好!(一面对文彩点头应声,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开了春
吧!??瑞贞,明年开了春,明年??
(瑞贞扶着他到书斋门口,望着愫方,回头暗暗地指了指这间屋子,愫方会意,点点头,
接过曾皓的手臂,扶着他出去,后面随着文彩。
[霆儿立在屋中未动。瑞贞望望他,叉从书斋门口默默走回来。
曾瑞贞 (低声)霆!
曾 霆 (几乎不敢望她的眼睛,悲戚地)你明天一早就走么?
曾瑞贞 (也不敢望他,低沉的声音,迟缓而坚定地)嗯。
曾 霆 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贞 嗯,一同走。
曾 霆 (四面望望,在口袋里掏着什么)那张字据我已经写好了。
曾瑞贞 (凝视霆)哦。
曾 霆 (掏出一张纸,不觉又四面看一下,低声读着):“离婚人曾瑞贞、曾霆,我们
幼年结婚,意见不合,实难继续同居,今后二人自愿脱离夫妻——。”
曾瑞贞 (心酸)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 霆 (迟疑一下,想着仿佛是应该办的手续,嗫嚅)那么签字,盖童,??
曾瑞贞 回头在屋里办吧。
曾 霆 也,也好,
曾瑞贞 (衷心哀痛)霆,真对不起你,要你写这样的字据。
曾 霆 (说不出话,从来没有像今天对她这般依恋)不,这两年你在我们家也吃够了苦。
(忽然)那个孩子不要了,你告诉过愫姨了吧?
曾瑞贞 (不愿提起的回忆)嗯,她给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还给她了。怎么?
曾 霆 我想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也好。
曾瑞贞 (关切地)霆,我走了以后,你,你干什么呢?
曾 霆 (摇头)不知道。(寂寞地)学校现在不能上了。
曾瑞贞 (同情万分)你不要失望啊。
曾 霆 不。
曾瑞贞 (安慰)以后我们可以常通信的。
曾 霆 好。(泪流下来)
[外面圆儿喊着“瑞贞!”
曾瑞贞 (酸苦)不要难过,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许多痛苦,才能买出一个“明白”
呀。
曾 霆 这“明白”是真难哪!
[圆儿吹着口哨,非常高兴的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进。
她穿着灰、蓝、白三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毛织品的裙子,长短正到膝盖,上身是一件从头上
套着穿的印度红的薄薄的短毛衫,两只腿仍旧是光着的,脚上穿着一双白帆布运动鞋。她
像是刚在忙着收拾东西,头发有些乱,两腮也红红的,依然是那样活泼可喜。她一手举着
一只乌笼,里面关着那只鸽子“孤独”,一手提着那个大金鱼风筝,许多地方都撕破了,
臂下还夹着用马粪纸铰好的二尺来长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圆 (大声)瑞贞,我父亲找了你好半天啦,他问你的行李??
曾瑞贞 (忙止住她,微笑)请你声音小点,好吧?
袁 圆 (只顾高兴,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两面望一下,伸伸舌头,立刻憋住喉咙,满脸顽皮相,
全用气音嘶出,一顿一顿地)我父亲??问你??同你的朋友们??行
李??收拾好了没有?
曾瑞贞 (被他这种神气惹得也笑起来)收拾好了。
袁 圆 (还是嘶着喉咙)他说——只能——送你们一半路,??还问??(嘘出
一口气,恢复原来的声音)可别扭死我了。还是跟我来吧,我父亲还要问
你一大堆话呢。
曾瑞贞 (爽快地)好,走吧。
袁 圆 (并不走,却抱着东西走向曾霆,煞有介事的样子)曾霆,你爹不在家,(举起那
只破旧的“金鱼”纸鸢)这个破风筝还给你妈!(纸鸢靠在桌边,叉举起那鸽笼)
这鸽子交给愫小姐!(鸽笼放在桌上,这才举起那“北京人”的剪影,笑嘻嘻地)
这个“北京人”我送你做纪念,你要不要?
曾 霆 (似乎早已忘记了一个多月前对圆儿的情感,点点头)好。
袁 圆 (眨眨眼,像是心里叉在转什么顽皮的念头)明天天亮我们走了,就给你搁在(指
着通大客厅的门)这个门背后,(对瑞)走吧,瑞贞!
[圆儿一手持着那剪影,一手推着瑞贞的背,向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这时思懿也由那门走进,正撞见她们。瑞贞望着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圆儿一声”走”!
推出去。
[霆望她们出了门,微微叹了一声。
曾思懿 (斜着眼睛回望一下,走近霆)瑞贞这些日子常不在家,总是找朋友,你知
道她在干些什么?
曾 霆 (望望她,又摇摇头)不知道。
曾思懿 (嫌她自己的儿子太不精明,但也毫无办法,抱怨地叹口气)哎,媳妇是你的呀,
孩子!我也生不厂这许多气了。(忽然)他们呢?
曾 霆 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 (诉说,委屈地)霆儿,你刚才看见妈怎么受他们的气了。
曾 霆 (望望他的母亲,又低下头)
曾思懿 (掏出手帕)妈是命苦,你爹甩开我们跑了,你妈成天受这种气,都是
为了你们哪!(擦擦泪润湿了的眼)
曾 霆 妈,别哭了。
曾思懿 (抚着霆)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妈!(埋怨地)瑞贞有肚子要不是妈上个
月看出来,你们还是不告诉我的。(指着)你们两个是存的什么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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