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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曹禺《北京人》

_3 曹禺(现代)
转身对瑞)喂,瑞贞,你怎么连你爹都不叫一声就走了。
曾端贞 叫过了。
曾思懿 (嫌她顶撞,顿时沉下脸对文)你听见了?(不容文答声,立刻转对瑞)我役听见。
曾瑞贞 (冷冷望着她,转身对文)爹爹!
曾文清 (不忍)快走,快走吧!
曾思懿 (对瑞)愫姨呢?
曾瑞贞 (机械地)愫姨。
曾思懿 (对愫又似谦和又似示威地阴笑)你看我们这位少奶奶简直是一点规矩也不
懂。(转对瑞,非常慈祥的样子)你还不谢谢愫姨,愫姨疼你,刚才电话是
愫姨打的。
曾瑞贞 谢谢愫姨。
曾思懿 你知道霆儿从学校回来了么?
曾瑞贞 知道。
曾思懿 你看见他跟袁小姐放风筝了么?
曾瑞贞 (低声)看见了。
曾思懿 (对愫指着瑞)您瞅,有这种傻人不?知道了,也看见了。(忽然转对瑞)
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看(读阴平,“守”着的意思)着他。(自以为聪明的告
诫)别糊涂,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辈子的靠山。
曾文清 (寂寞地)小孩子们,一块玩玩,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说这些话。
曾思懿 (故意)谁大惊小怪,你就会替这种女人说偏心话。(不自主地往愫方身上
一瞟)这种女人看见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里顶下作啦。瑞贞,你收
拾好神桌,赶快叫霆儿穿马褂敬祖宗,少跟那个疯小姐混。
(瑞又提起那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
曾思懿 回来,哪个叫买这些檀香木?
曾瑞贞 (不语)
愫 方 (低声)表嫂——
曾思懿 (佯未听见,仍对瑞)你发财啦?谁叫你买这么一大堆废东西?哪个那么
讨厌多事。
愫 方 (镇静地)是我,表嫂。
(静默。
[瑞由养心斋小门下。
曾思懿 (沉闷中凑出来)哎,真是的,你看我这个人,可不是心直口快,有口无
心。莽如张飞,心里一点事都存不住。(似乎是抱歉)哎,我要旱知道
是愫妹吩咐的——
愫 方 (沉静)姨,姨父说买来为晚上自己念经用的。
曾文清 爹前几天就说要人买了。
曾思懿 (顺嘴人情)我们这位老太爷就是脾气怪,难侍候。早对我吩咐下来,
不早就买啦?(又亲热地)哎,愫妹妹,你不知道,文清跟我多么感激
你。这家里要没有你,老太爷不知道要对我这做儿媳妇的发多少脾
气啦。(非常关心的口气,低声)昨天晚上是老太爷又不舒服了吧?
愫 方 (微颔首)嗯。
曾思懿 (对文,得意地)你看,可不是!(对愫)我就听老爷子屋里“喀儿,喀儿”
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说:“可怜,老爷子大概又在气喘呢!”(满脸
忧虑的神气)我一听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直推着文清说:“你听,大
半夜了,愫妹妹还下厨房拿水,给爹灌汤婆子呢。真是的——”
曾文清 爹爹犯的什么病?
愫 方 (无力地)腿痛,要人捶。他说心里头气闷。
曾思懿 (口快)那一定是——
曾文清 (恳挚地)于是他老人家就叫你捶了一晚上?
愫 方 (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会。
曾思懿 (惊讶)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见愫妹还在捶呢。
曾文清 (深沉的同情)那么,你到现在还没有睡?
曾思懿 (翘起舌头)通宵不睡觉怎么成!(疼惜的样子)哎,你怎么不叫我来替呀。
真是的,快回屋睡一会。(推着愫)你身子又单薄,哪经得住熬夜。(一
肚子的关怀的心肠)哎,这是怎么说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会,回头
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 方 (哀婉地)不用,我睡不着。
曾思懿 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没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爱愫妹这样的脾
气,(对着愫方夸赞)不说话,待人好,心地厚道,总是和和气气,不
言不语的。(忽转对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这样的人,一
辈子都是福气。
曾文清 (解救)愫妹,你不是给爹拿参汤的么?
愫 方 哦,哦,是的。
曾思懿 你早说呀,我早就预备好了。(端起那碗参汤)
曾文清 刚才霆儿不是说这碗参汤——
曾思懿 你少听他胡扯。咳,还是我热热拿去吧!(笑嘻嘻)这才叫作“丑媳妇
也得见公婆”呢!再丑再不爱看,也是没法子啦。(走了两步回头)哦,
厨房那两碗菜是不是你做给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 方 啊——嗯——!
曾思懿 (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气,愫妹待你多好啊!临走临走,愫妹一夜
没睡,还赶着做两碗菜给你吃,你还不谢谢?
(思笑着由养心斋小门走下。
[静默,窗外天空断断续续地传来愉快的鸽哨声。
曾文清 (感愧的眼光,满眼含着泪,低声)愫方,我,我——
愫 方 (低头不语)
曾文清 (望望她也低下头,嗫嚅)陈奶妈来,来看我们来了。
愫 方 (忍着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蓦然又从书斋的小门匆忙探出身来。
曾思懿 (满面笑容,招手)文情,陈奶妈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还不跟她老
人家说两句话?来呀,文清!
[愫方望着文清毫无生气地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冷冷的鸽哨响。
[磷磷石道上独轮水车,单调的轮轴声。
[远处算命瞎子悠缓的铜钲声。
[一两句遥远市衔上的“酸梅的汤儿来??”
愫 方 (伫立发痴,蓦然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
[微风吹来,吹动着墙上挂的画。
(外面圆儿的声音:(放着风筝,拍手喊)飞呀,飞呀,向上飞呀!
(陈奶妈带着小柱儿由大花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小柱儿目不转睛的回头望着半空中的纸
鸢,阳光迎面射着一张通红的圆脸。
陈奶妈 愫小姐!
小柱儿 (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鱼上天了,金鱼上天了!(指着天外的天空惋惜
大叫)哎呀,金鱼又从天上降下来了。金鱼——
陈奶妈 (望见愫方独自在哭,回首低声)别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儿喜出望外,三脚两步走出去。陈奶妈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陈奶妈 (缓缓地)愫小姐,你怎么啦?
愫 方 (低头)我,我——(又低声抽咽)
(半晌。
陈奶妈 (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动着的肩上)愫小姐,别哭了,我走了
大半年了,怎么我回来您还是在哭呀?
愫 方 (抬头)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
(扑在桌上哭起来)
陈奶妈 (低下头,眼泪几乎也流下来)别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我就劝你多少次
了,(沉痛地)嫁了吧,还是嫁人好。就是给人填房都好。(一面擦着自
己的泪水,一面强笑着)我可说话没轻没重的,一个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
辈子成怎么回事啊。(愫又隐位起来)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
家的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声来,陈低声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刚
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 方 (抽咽)奶妈,你,你别说这个。
陈奶妈 (温慈地)是,八字都拿去合了么?
愫 方 (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奶妈。
陈奶妈 (摇头)我们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爷,可怜天天受她的
气,我一想起来,心里真是总说不出的心疼啊。(忧伤地)哎,世上真
是没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爷,你们这一对——
[瑞贞由养心斋小门匆忙地上。
曾瑞贞 愫姨,爷爷叫你。
愫 方 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书斋走)
曾瑞贞 爷爷在前面厢房里!(愫又低头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随在后
面,低声)愫姨,你,——
(愫依然低头向前走。
[后院大奶奶在喊——
(后院大奶奶声:瑞贞!
曾瑞贞 (停步应一声)哎!
(后院大奶奶声:(尖厉)你又跑到哪儿去了,瑞贞?
曾瑞贞 在这儿!(依然随着愫后面走)
愫 方 (在大客厅门槛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贞 不。(愫又走,二人走进大客厅内;愫先由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大奶奶由养心斋小门上。
曾思懿 瑞贞,你——(瞥见陈奶妈)啊,陈奶妈,(满脸笑容指着后院)快去吧,你
的清少爷正到处找你呢!
陈奶妈 (喜不自禁)清少爷。哪儿?
曾思懿 院子里。
(陈又非常高兴的颤巍巍地由书斋走下。
[瑞从通大客厅的门悄悄走上来。
曾瑞贞 妈。
曾思懿 (狼狠盯着她)你耳朵聋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
曾瑞贞 我,我——
曾思懿 (厉声)滚!死人!(瑞低首由地面前走过,切齿)看你那死样子,(顿足)你
怎么不死啊!
(瑞默默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 (同时走到大客厅喊)霆儿,霆儿!
[霆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上。
曾 霆 (一脸汗)妈。
曾思懿 (责备,冷冷地)妈叫你,知道么?
曾 霆 (歉笑)知道。
曾思懿 (气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马褂给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转身,向书斋走,思一
手拉住他,异常和蔼地)孩子,以后,你别跟那个袁小姐玩,野姑娘,没
规没矩的。(一半鼓励,一半泄愤的样子)你要是嫌瑞贞不好,你中学毕了
业我给你再娶一个。好好念书,为你妈妈争气,将来——
(霆正听得不耐烦时张顺由左边姑老爷的卧室走出,霆乘机由书斋小门溜下。
(左面卧室内:(门开时)混蛋!滚!滚!(砰地门随着关上)
曾思懿 什么事,张顺?
张 顺 (也气呼呼地)大奶奶,张顺想跟您请长假。
曾思懿 又怎么啦?
张 顺 (指手画脚)我侍候不了这位姑老爷,一天百事不做,专找着我们当下
人的祖宗八代地乱“卷”。(骂的意思)
曾思懿 (愤愤)他是条疯狗,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张 顺 (盛气难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账不必说——
[突然又由隔壁传一声“混账——”一个女人喊着说:“你别去!别去!”男人暴叫:“撒
开手,我要见她!”
曾思懿 (仿佛感到什么,立刻低声)张顺,这边来说,让他喊去。
[张随着大奶奶由书斋内小门走出。
[同时几乎一阵闯进来的是扭持着的姑老爷和姑太太。江泰顿时甩开手,曾文彩目瞪口张
地望着他。他手握着一束钞票,气呼呼地乱指。
[姑老爷江泰是个专攻“化学”的老留学生,到了北平,就纵情欢乐,尽量享受北平舒适
的生活,几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儿的神气,毫无二致。他有三十七岁神色,带着儿分潦
倒模样,人看来是很精明的,却仿佛走到社会里就比不过与他同样聪明的朋友们。于是他
时时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总不断地在大处吃人的亏。他心地并不算好恶,回国后,颇想
大大发展一下。他不知为什么抛弃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几次官都不十分得意,
在最后一任里,他拉下很大的亏空,并且据说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誉地下了任。
他没剩多少钱,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里,成天牢骚满腹,喝了两杯酒就在丈人家里使气。
人愈穷,气愈盛,指桌骂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说老实话,有时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
太太偶尔高兴,开始发两句和他不同的议论的时候,他总是轻蔑地对她说:“你懂得什么?”
他还有一件长处,北平的饭馆、戏园各种游乐的场所他几乎处处知道门路。而且他最讲究
吃,他是个有名的饕餮,精于品味食物的美恶,举凡一切烹调秘方,他都讲得头头是道,
说得有声有色,简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嘘,总爱夸显过去他若何的阔绰
豪放,怎样得到朋友们的崇拜和称赞,有时说得使人难以置信。
[通常他是无时无刻不在谈着发财的门径的。但多半是纸上谈乓的淡话,只图口头上快意,
决未想到实行,只有一次,他说要办实业想开一个一本万利的肥皂厂,就在曾家的破花窖
里砌炉举火,克日动工,熬开一大锅黄澄澄的浓汤,但制成时,一块块胰子软叽叽的像牛
油,原来他的化学教科书不好,邵节肥皂的制造方法没有写明白,于是那些锅儿灶儿就一
直扔在破花窖里,再没有人提。
[经过这一次失败后,有一阵他绝口不谈发财。但不久躲在房里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轻轻叹息
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那我就——”于是连续地又有许多发财
的梦,但始终都是梦。看相批命也不甚灵,命中该交财运的年头,事实都不如此。最近他
才忽然想起一个巨大的计划,他要经商,他劝他丈人拿钱到上海做出口生意,并且如果一
时手下不便,可以先卖了房子,作为营利的资本。但他的岳父照例认为不可。却又怕他的
“姑老爷”的脾气发作,就对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宽前额,丰满的鼻翼,一副宽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
他眼神有些浮动,和他举止说话一样。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质料和剪裁都好,领带拖在前面。一绺头发在顶上翘起来,通身上下
都不整齐。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岁,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娇滴滴的蜡美人,温厚娴静,婚后数年
颇得他丈夫的宠爱。后来一直卧病,容颜顿改。人也憔悴瘦弱,脸色比曾家一般人还要苍
白,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的风韵。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旧书房里读
了几年书,她简直是崇拜她的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地听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着她丈夫最
近几年的轻蔑和欺凌。病久了,她进门有些颤抖,唇惨白失色,头发微乱,她穿一件半旧
蓝灰色羽纱旗袍,青缎鞋也有些破旧。
曾文彩 (哀求地)你这样去,成什么样子?
江 泰 (睁圆了眼)给他钱!什么样子?住房,给房钱,吃饭,给饭钱。
曾文彩 (怯弱地)你不要这么嚷,弄得底下人听见笑话。
江 泰 (愤慨)这有什么可笑话?给完了钱,我们就搬家。(举起那钞票乱甩,怒
喊)我叫你给他钱为什么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给你父亲!
曾文彩 (死命拉住他,颤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江泰,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我的娘
家!
(思懿偷偷由书斋小门冒出头窃听。
江 泰 (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还不及住旅馆有情分呢。(指着后院)老头死
了,你要是拿他一个大钱,我立刻就跟你离婚。
曾文彩 (哀诉地)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闲话?哪个告诉你说嫂嫂嫌我们住在此
地?又是谁说你想着你岳父的钱哪?
江 泰 (傲慢地)奇怪,我贪这几个钱?(愤怒)你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混蛋,
小人,没见过钱的,第一你那个大嫂!
曾文彩 (低声怯惧地)你喊什么?她说不定就在隔壁!
江 泰 (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给她听,看她怎么样?看她敢怎么样?我要打
死她,我要一枪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听见这么可怕的恐吓,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 (叹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江 泰 什么亲戚?(牢骚满腹)亲戚是狗屎!我有钱,我得意的时候,认识我。
没有钱,下了台,你看他们那副鬼脸子,(愈想愈恨)混账!借我的钱
买田产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记得不记得?我叫他们累得丢了官,下
了台,你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头通融三千块钱,你
看老头——
曾文彩 (连忙回头)我跟爹说!
江 泰 (怒冲冲)你不要去!你少给我丢脸!你以为你父亲吃斋念佛就有人心
么,伤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里,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
娘坑在家里,不许嫁人!
曾文彩 (弱声弱气)你不要这样胡说!
江 泰 哼,(凶横地)我问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 (枯笑)老人家哪个不怕死?
江 泰 那么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为什么屡次有人给愫小姐提婚他总是东不
是西不是挑剔,反对?
曾文彩 (忠厚地)那也是为她好。
江 泰 (睁圆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话,眼不见为净!
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滚蛋,滚他妈的蛋!
[霆由书斋个门上。
曾 霆 姑姑,姑丈,爷爷请你们二位敬祖去。
江 泰 我不去。
曾文彩 霆儿,你别听他的,我们就去。
曾 霆 妈说等着姑姑跟姑丈点蜡呢。
江 泰 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还没有祭呢。
曾文彩 (哀恳地)走,把衣服换了,穿上袍子马褂——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她手里拿着一包婴儿的衣服。
愫 方 (找着)瑞贞呢?
曾文彩 不在这儿。
愫 方 表姐夫,还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着呢!
曾文彩 (几乎是乞怜)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 泰 (翻翻眼)你告诉他,我没有工夫等候。
[江头也不回,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下。
曾文彩 (追在后面)江泰你别走,你听我说。
[彩追下。
[霆欲由大客厅走出去。
愫 方 (哀缓地)霆儿,你别走。
曾 霆 愫姨。
愫 方 你——(欲说又止)
曾 霆 什么?
愫 方 (终于)你为什么不跟瑞贞好呢?
曾 霆 (不语)
愫 方 (沉重)你们是夫妻呀。
曾 霆 (痛苦地)您别提这句话吧。
愫 方 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成天——
曾 霆 (哀恳地)愫姨!
[他们觉得有人来,回头看见瑞贞低着头仿佛忍着极端的痛苦匆匆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瑞贞 (抬头,突然望见霆)哦,你,你在这儿。
愫 方 (立刻)你们谈谈吧,(急向大客厅那面走)
[前院袁圆在叫——
[圆的喊声:“快来呀,曾霆!”
[霆原来与瑞相对无语,听见喊声,立刻抢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进大客厅。
愫 方 霆儿,你——
[霆不回顾,忙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愫回过头脸上罩满哀伤,慢慢向瑞贞走来。
曾瑞贞 愫姨!(扑在愫的怀里哭泣起来)
愫 方 (低声抚慰)不要哭,瑞贞。
曾瑞贞 (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 方 (拉着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贞 (摇头)不,他母亲还叫我侍候开饭呢。
愫 方 (不安地探问着)你怎么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贞 我有,有点事。
愫 方 (摸着她的脸哀怜地)我看你睡一会吧,你的眼通红的。
曾瑞贞 (惨凄)不,那他母亲更要以为我是装病了。
愫 方 (同情地)你还吐么?
曾瑞贞 还好。
愫 方 (无意地)瑞贞,还是让我,我替你说了吧。
曾瑞贞 (坚决)不,不。
愫 方 那么先告诉霆儿吧。
曾瑞贞 (抑郁)他懂什么?他是个孩子。
愫 方 (劝解)可为什么不说呢?
曾瑞贞 (摇头)愫姨,你不明白。
愫 方 (不了解)为什么呢?(欣悦之色)这又不是什么伯人晓得的事。
曾瑞贞 (痛苦地望着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样,一辈子不结婚多好啊。
愫 方 (哀静地凝视)你怎么说些小孩子话?
曾瑞贞 (痛心)愫姨,我们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
同他糊糊涂涂叫人送到一处。我们不认识,我们没有感情,我们在
房屋里连话都没有说的。过了两年了。(痛苦地)可现在,现在又要—

愫 方 (淳厚地)那你的爷爷才喜欢呢。
曾瑞贞 是呀,愫姨!我就是问为什么呀?为什么爷爷要抱重孙子,就要拉上
我们这两个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呢?
愫 方 (安慰)人家说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了的。
曾瑞贞 (沉重的摇着头)不,愫姨,我不相信,我们不会好的。(肯定)即使曾霆
又对我好,我在这样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恶地)我真是从心里怕
看见这些长辈们的脸哪!(拉着愫的手)愫姨,如果这家里再没有你,
我老早就死了。
愫 方 (感动地)不要这么说话。你还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兴了。
曾瑞贞 (哀愁)愫姨,怎么会高兴?杜家的账到现在没法子还,爷爷都说要卖
房子——
愫 方 (低头)嗯。
曾瑞贞 多一个就多一个负担,曾霆连中学都还没毕业。
愫 方 (慈爱地笑着)不要像个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着吃苦不为着小孩子
们,还有什么呢?毛毛生下来,我来替你喂。我来帮你,不要怕,
真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我母亲还留下一点钱,我们还可用在小孩
子身上的。
曾瑞贞 (十分感动)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 方 (高兴得流眼泪)那么,瑞贞,我一会儿替你说了吧,我替你告诉,先告
诉表嫂,她想着要抱孙孙,就不会待你那样了。
曾瑞贞 (连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愿意告诉我这位婆婆。不,不,你千
万谁也不要告诉。(激动地)愫姨,只有你,只有你——啊,愫姨,我
心里乱慌慌的,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的母亲又活起来了,我还在家里
当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远不嫁人,永远不长大多好
啊!(又抽咽起来)
愫 方 (抚慰)不要哭,不要再流眼泪了。我给你看一点东西吧!
(打开那个布包,露出美丽的小婴儿绒线衣服)瑞贞,你看能用么?
曾瑞贞 (望着那件玲珑的小衣服,说不出话来)啊?
愫 方 喜欢么?
曾瑞贞 (颤抖着)怎么你连这个都预备好了?(虽然有些羞涩,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来)
还,还早得很呢。
愫 方 做着玩玩,我也是学着做。
曾瑞贞 (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
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花这么许多钱,为,为着——
愫 方 (哀矜地)为着我爱你,瑞贞,你不生气吧,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看人
家眼色过日子的人。
曾瑞贞 (低下头,紧紧握住愫的手)愫姨。(泪泫然流下来)
愫 方 (哀婉地)你现在快做母亲了,要成大人了,为什么想不要孩子呢?有
了孩子,他就会慢慢待你好的。(手帕轻轻擦着瑞贞眼睫下面的泪水)顺着他
一点,他还是个小孩呢!(摇头,哀伤地)唉,你们两个都是小孩,十
七八岁的人懂得什么哟。(慢慢握紧瑞的手,诚挚地)瑞贞,昨天晚上你对
我讲的话,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曾瑞贞 (低声)为什么要这个小东西呢?(凝视)他是不喜欢我的。
愫 方 (恳切地)瑞贞,他再怎么不喜欢你,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岁数大了,
心思就变了,有个小孩,家里再怎么不好,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凝
望着她)你真想听你那个女朋友的话到什么地方去么?(悲哀地)哎,哪
里又真是我们的家呀?
曾瑞贞 (愤慨)我不要家,我不要这个家。
愫 方 (立刻按住她的手,摇头)不,你小,你不明白没有家的女人是怎么过的,
(泫然)那心里头老是非常地寂寞的。(不能自己)我自小就——(突然又
抑止住自己的愁苦,急转,哀痛地)瑞贞,你听我的,你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万不要打掉那孩子。
曾瑞贞 嗯。
愫 方 你刚才是又找那个坏医生去了?
曾瑞贞 (不语)
[后院文清喊——
[文清声:瑞贞!
愫 方 你要对我说实话。
曾瑞贞 (望她)嗯。
[文清声:瑞贞!
愫 方 那你以后再也不要去。
曾瑞贞 (哀痛地)嗯。
愫 方 (沉挚)你说定了?
[正当瑞贞微微颔首的时候,文清低首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 (扬头突见愫方)哦,你在这儿!(对瑞)瑞贞,你给我拿马褂来。
曾瑞贞 是,爹!
[瑞贞进了文清的卧室。
[半晌,二人相对无语。
曾文清 (长叹一声)愫方,我要走了,以后,你,你一个人——
[蓦然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袁圆。
袁 圆 (连喊)曾伯伯,曾伯伯!
曾文清 (转身笑着)什么?
袁 圆 小柱儿说他奶奶送给你一对顶好看的鸽子。
曾文清 (指那笼子里的鸽子)在那里。
袁 圆 (提起来)咦,怎么就剩下一个啦?
曾文清 (哀痛)那个在半路上飞了。
袁 圆 (赞羡地指着笼里的鸽子,天真地)这个有名字不?
曾文清 (缓缓点头)有。
袁 圆 (恳切地)叫什么?
曾文清 (沉静地)它,它叫“孤独”。
袁 圆 真好看!(撒娇似地哀求着)曾伯伯,你送给我?
曾文清 好。
袁 圆 (大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伯伯!(提着鸽笼跳起就跑)小柱儿!小柱儿!
[袁圆一路喊着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静默,天空鸽哨声。
曾文清 (费力地)谢谢你送给我的画。
愫 方 (低头不语)
曾文清 (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张淡雅的信笺)昨天晚上我作了几首小东西。(有些羞怯地
走到她的面前)在,在这里。
愫 方 (接在手中)
曾文清 (温厚地)回头看吧。
愫 方 (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门上。
曾思懿 (惊讶)哟,你们在这儿。(对愫)老爷子叫你呢。
愫 方 (仍然很大方地拿着那张纸)哦。(立刻走向书斋)
曾思懿 (瞥见她手上的诗笺,忽然眼珠一转)阿呀,地上还有一张纸!
愫 方 (不觉得回头)啊?
曾文清 (惴惴然)哪儿?(忙在地上寻望)
曾思懿 (尖刻笑)哦,就一张!(望着愫)原来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爷的声音:(苍老地)“愫方哪!”
愫 方 哼!
[愫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 (脸沉下来)你们又在我背后闹些什么把戏。
曾文清 (惶然)怎么——没有。
曾思懿 你刚才给她什么,
曾文清 (推诿)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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