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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

_29 三月夫(当代)
吴丹啜了一口酒,才慢慢续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
此言既出,众人的心犹自怦怦乱跳不止,但气氛明显缓和。吴三桂神色稍宁,道:“吴大人明鉴,卑鄙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皇上待臣下恩重如山,想报恩还犹恐不及,岂敢对皇上有贰心?”
吴丹见这位平西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面露尴尬之色,深悔自己酒后失言,忙安慰道:“当今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且皇上素来明察秋毫,深明大义,决不会被几句小人谗言所蒙蔽。现今赐箭一事,足见皇上信任王爷,深知王爷的一片苦心。”
吴三桂听完这一番话,暗自寻思:“听他的口气,皇上似乎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是哈哈的干笑几声,说到,“皇上英明,大人英明,我吴三桂决不会做出反对朝廷之事,倘苦如此,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言罢,做出一种赌咒发誓的样子,表现出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态。于是,乌云从人们的心头消失,惶恐一扫而空,欢快的气氛又弥漫了大厅。
筵席一直闹腾到深夜,众人个个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尽欢而散。吴丹一行由礼部官员相陪,到昆明城西安阜园下榻。那儿本是明朝黔国公沐家的故宫,原来就有很多崇楼高阁,极尽园亭景胜,等到吴三桂手里,那更是耗费巨资,大兴土木,还派人到处搜罗各种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只把个安阜园修建得焕然一新,锦上添花。
由于暂时还无法摸到钦差大人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所以吴三桂觉得还是谨慎小心为上,行为举止都要小心翼翼,避免露出破绽。同时,还要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钦差大人侍候得服服帖贴,让人找出不半点差错,用绵糖堵住吴丹的嘴。
除此以外,吴三桂秘密嘱咐手下人员,严密监视吴丹的一举一动,注意有哪些朝廷官员接近钦差,并把有关人员的言谈话语记录下来。
为消除这次暗藏的危机,吴三桂真是可谓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次日,吴三桂派副将来请钦差大臣,他要亲自陪同吴丹赴校场阅兵。
这场阅兵却是吴三桂早预谋已久,设下的一个圈套,他正撒开网口,诱使吴丹往里钻。
吴丹和吴三桂端坐在阅兵台上。
两名都统率数十名佐领,披盔挂甲,下马在台前行礼。
“启禀大人,启禀王爷,队伍整装已毕,请训示。”
“好,”吴三桂诡密而又威严地瞧了一眼自己的部属,接着说道,“今天,有幸钦差大人亲自到此,你们要倍加努力,拿出看家本领,让大人一睹我军军威,倘蒙大人高兴,老夫自有赏金。”
说完,吴三桂看了一眼吴丹,两人会意,遂把手用力一挥,喝道:“阅兵开始。”
随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下走过。细心的人不难一眼就看出,前边的队伍旗帜鲜明,盔明甲亮,甚是威武雄壮,但这部分军队只是约占总数的十分之一,紧跟其后的,行列则有些杂乱,动作也不太整齐,而且穿戴也有差异,从脸色看上去,军士的年龄似是有些偏大,这部分跟前面相比,成色相差悬殊,但人数众多,占参阅总人数的绝大多数。
吴三桂偷眼瞥见吴丹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不失时机地用手肘捅了吴丹一下,羞惭说到:“大人不要见怪,小王实是不得已。大人看到前面队伍,那是我的老家底——关宁铁骑,由于久不打仗,又远离故土,有相当数量的士兵,思乡心切,弃甲回归故里。现在这点旧部下,甘愿追随小王,不肯离去,只是素常在我身边。经我亲手调教,还稍微有些起色。至于后边的那部分军队,唉!……”
说到这儿,吴三桂喟然长叹一声,又道:“由于金库亏损,入不敷出。凡事无论大小都问我伸手要钱,真是僧多粥少,做这个云贵的父母官,真难当啊!不过,身为大将镇守边陲,负有保家卫国的职责,军队万不可少。为了弥补空缺,我不得不东挪西凑,抽出有限资金,募集新军,加以训练,只是荒蛮山野之人,愚昧缺少教化,要想使之成为国家劲旅,一时半晌难以奏效,这点还请吴大人海涵。”
听完吴三桂的一番诉说,吴丹微微点头,以示理解。
吴三桂手下大将胡国柱将令旗一挥。只听得校军场上顿时之间号炮连天,战鼓齐呜,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首先演练的是步兵交战。但见正南方面冲出一队人马,上挑红色大旗,上书“忠勇”二字,旗子经过风吹雨打,颜色斑剥陆离,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角下一员老将,六十来岁年纪,须发皆白,顶盔挂甲,背弓带箭,乃吴三桂关宁铁骑中的著名大将杨坤。在他身后,排列两千军兵,大都年近半百,毫无斗志,盔甲并不鲜明,穿戴并不整齐。吴丹心中暗思:“想不到这昔日名震八方的关宁铁骑竟衰落至此!”
又听得一阵号炮轰呜,正北方向杀出一队人马,上挑黑色大旗,上书“忠义”二字,旗下军兵年纪较轻,行动起来没有章法,显然未经严格训练,也有一员老将率领,向忠勇军杀将过来。
眼看就要杀到忠勇军阵前,杨坤大吼一声:“放箭!”但见忠勇军中弓箭乱飞,一些箭只斜飞入半空,一些箭只未及目标就软软落下。尽管如此,对方忠义阵中却是一片大乱,士兵相互倾乱,乱挤乱撞,进攻的节奏毫无秩序,在将官的率领下仍奋力杀将过来,忠勇军迎上厮杀,两支军队混战在一起。
忠勇军中一些老兵,仓促应战,喊声零乱有气无力,顿失昔日关宁铁骑虎威。战不多时,已见阵脚混乱,许多士兵摔倒在地,就势趴在地上不起来,忠义军中新兵,挥刀乱砍,招法显幼嫩,未及伤敌,却将已方误伤了数人,还有一些新手更是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可见平日里操练松懈,方至今日局面。
厮杀一阵过后,又一声炮响,双方各自收兵;偌大的校军场上遗留下无数的铠甲兵器。
吴丹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什么兵马?心道:“万一真正打起仗来,凭这些人就可知吴三桂兵马的战斗力,那不过只是给八旗军队垫马蹄罢了,有何惧哉?皇上真是多虑了。”
看到这种毫无章法、令人难堪的混战,吴三桂和众将官的脸色都阴沉下来。接着又有两队骑兵出场演习。
这两对骑兵交战的场面,比刚才的步兵也好不了多少。那战马品种掺杂不齐,骑在马上的士兵,摇摆不定,好似不堪忍受鞍马劳累。待到双方接手交战,场面更是混乱,有几匹战马受了惊,嘶鸣着绕着校场狂跑,踢伤了几个在边上观战的官员,还有一些老兵骑术欠佳,竟从马上摔下来,顿时引得不少观者的耻笑,更有一名参将,正骑马追杀时,刀柄突然折断,直羞得落荒而逃。
本来庄严肃穆的校兵场上,此时却传来阵阵嘲笑声。
监令官惟恐受到上司责备,便下令演习攻城。
结果同样,混乱的局势没有丝毫好转,抢渡护城河,不少士兵慌乱中掉进水里,弄得个个像个落汤鸡;攻占城墙,搭起的云梯半腰折断,数人摔伤……
“停止演习!”吴三桂气得青筋直跳,嘴唇铁青,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够上战场与敌兵拼杀?国家耗费巨资白白供养一群废物,不正军威,何以报皇恩!大将胡国柱用兵无能治军无法,推出斩首。”
众兵将又是一阵慌乱,然后纷纷跪下为胡国柱求情。
“放肆!”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跪着的属下吼道,“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还没见过这种如此窝囊的将军!军法无情,决不饶恕!”
吴丹方才听得吴三桂道出军队的原委,此时又见众将跪在求情,其中有些人眼望着他,希望借助钦差大人的面子,便不再犹豫,拱手一礼道:“王爷,手下留情,我素闻胡将军智勇双全,为国家立下了不少赫然战功,此事不能全都怪他,练兵嘛,总得需要段时间,何况又是训练这些荒蛮之人!”
吴三桂急忙向吴丹恭身一礼,转身道:“承蒙吴大人和众位将官求情。”吴三桂环视一下众人,此时他心中雪亮,这是事前安排的一场戏,没料到竟如此成功,遂命令道:“将胡国柱推回饶其死罪,但活罪难免,架出去,重打四十军棍,以示惩戒!”
在从校军场回宫的路上,吴三桂凄凉他说道:“真没想到,多年不打仗,不想军队竟疲老至此,一想到皇上如此器重臣下,就令人汗颜,小王该死,太负圣恩了……”
吴丹连忙用好言好语抚慰吴三桂:“王爷,天下太平,没有战事,军队缺乏训练,兵马疲惫衰弱也是自然之理。待下官回京后,即奏明圣上,说明其中情由,我想,朝廷定会拨饷补建的。”
“那就有劳大人向皇上美言了……”吴三桂激动地一把握住吴丹的手,表情却是依旧很悲伤的样子。
通过和吴三桂的几次接触,种种迹像表明吴三桂并没有蓄意谋反的意思,吴丹一颗警惕的心逐渐松懈下来。连日来,平西王和其他驻云贵政府官员隔三差四便邀请吴丹观舞赴宴。吴三桂更是殷勤,只要可能,总是亲率大员,陪着吴丹游览名胜古迹,遍赏风情人文,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月有余。
吴丹决定回京复旨。吴三桂又特地设宴饯行。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吴三桂亲自为吴丹斟了一杯酒,笑道:“我本是北方人,在这里实在过不惯。说到功在社稷,那是万岁的过奖。俗话说‘叶落归根’,其实我早就想回北方去了,回家团团圆圆安度残年,又怕在外头带兵日子久了,难免有小人在圣上跟前挑拨是非,所以恳请大人回京以后,把我的心意转达皇上,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必定俯允我的请求。”
“难得王爷对皇上有这份忠心!”吴丹此时觉得这位平西王更是亲切可人,越发怀疑皇上多心了,便笑着躬身回道,“请王爷放心,你是知道我的,我们已是三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我一定把王爷的意思如实转告皇上,请王爷静听佳音。”
吴丹启程那天,吴三桂率领云贵两省军政首脑,连同属下文臣武将一千人等,浩浩荡荡,一直送出贵州省界,这才返回。
自从派吴丹以赐弓箭为名刺探吴三桂虚实,到现在近两月有余,还没有回信,莫非吴三桂在云南真有所行动不成?抑或是吴丹抓住了什么把柄,遭到吴三桂的毒手?康熙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心里愈发焦的不安。他有时有点烦恼秋天,因为秋天总是和阴郁而潮湿的天气、泥泞、浓雾连接在一起,一种不自然的绿色——烦闷的、不断的雨水的产物——像一层薄薄的网似的,笼罩着世界万物,尤其在宁静的时候,形成一种无声的恐怖,沉重的压力在宁静中无形地得到加强,迫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一日忽报吴丹回来了,康熙精神一振,马上传令召见。
君臣行礼完毕,笑道:“怎么今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很担心,只怕你给那藩王杀了。见到你,我就放心了,此次去云南,有何收获?”
吴丹深施一礼道:“多谢皇上记挂。皇上,奴才探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
“什么好消息?”康熙关切地问。
“吴三桂没有忘本,他说了皇上许多好处,并说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皇上的大恩。”接着毫不隐瞒地诉说吴三桂接旨后如何感激涕零,如何阅兵,吴三桂又是如何请求告老返乡等情形。”
“哼,”康熙不置可否说道,“假如事情真如你所说,那就太好了,不过我看,吴三桂素来狡猾过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动辞藩交权,这里面定有文章……”
“吴三桂根本不会谋反,而是一幅败落凋零的状况……”想到吴丹的话,康熙感到疑惑不定。
这是真的吗?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不,不可能!
吴三桂师老兵疲,那么千百万两银子干什么了?平西王宫再豪华再奢侈,也花不了那么多呀!吴三桂难道会像老财神一样把银子埋到地底下去……
康熙偶然朝鱼缸中看了看,只见在透明的平静的水里有几条金色的鲤鱼,它们时而箭一般窜至水面,倏地打一个漩,搅起一团水花;时而又一潜到水底,躲在绿色的睡莲叶子下面,看不到一丝踪迹……似有所悟,心道:吴三桂,纵使你摆出种种假像、万种迷惑,我也要你原形毕露,看你的狐狸尾巴到底能隐藏到几时!
十九、天阔路窄
他今年已六十多岁了,如果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迟,说不定这个大梦就永远不能实现了,所有的准备都将付之东流。
撤藩。
保藩。
一个要撤藩。
一个要保藩。
历史为吴三桂创造过机缘,可他似乎却让机缘从手中滑走了,于是他要自己创造机缘。
对于康熙来说,他同样是在创造机缘。
历史所展开的也就必然是机缘与机缘的较量。
较量的过程并非都是血与火的争斗,而是睿智与雄才的大比武。
在这场大比武中,吴三桂磨刀霍霍,康熙帝厉兵秣马;少天子企图杯酒释兵权,平西王却不上钩;康熙帝赐枪封赏,吴三桂山中藏兵,……一个又一个的回合,一场又一场的较量,虽然,这较量、这争斗,一切都还在黑暗中进行,撤藩与保藩也完全披着种种假像与迷惑的面纱。
然而,康熙绝不会被假像迷惑住,吴三桂也绝不会仅仅只是做假。
于是,撤藩,保藩。
帷幕终于拉开了
平南王被迫发端
公元1672年,暮春时节。
阴雨连绵的江南。
正值梅雨时期,老天爷好像发了邪,不断头地儿只是下雨,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不是浓云重雾,便是潇潇冷雨。
凄枫苦竹在冷风中摇曳,杜鹃无双在细雨中哀鸣。
新修的通往京都的驿道像一条泥龙,蜿蜒伸向远方的雨帘。浑黄的泥水从田里流到农民冒雨培起的水渠,再流进塘沟,携裹着的草根、树叶、瓜皮打着漩,泛起阵阵白沫。
就在这雨雾迷濛之中,传来了无规则的嗒嗒马蹄声。
一支由四人组成的马队,正顺着泥泞的道路前进。看这一行人全都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挥动着有点僵硬的手,扬起水淋淋的马鞭,拼命地抽打着马儿。那似乎早已有气无力的马儿,在主人的抽打下,摇晃着尾巴,无奈而吃力地跑着。马队中有两匹还驮着箱笼,沉甸甸地随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而上下颠簸。
其中一位男子,武官打扮,三十来岁年纪,身披黑色头篷,面容英俊,壮怀激烈,显然是马队的首领。他望着这雨泣风寒、悲鸟号木之状,又望望泥猴似的人和马匹,眉宇间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怨恨难消的沉郁之气。
他深知肩上的重任。他既带着王爷禀呈皇上的密文,又有贿赂京官的珍宝,稍有疏忽,便会人头落地,甚至诛连九族……一想到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千总大人,往前就是汉水。”
“还有多少路?”马队中为首的那个男子问道。
“顶多再走半个时辰!”
被尊称“千总”的那位男子,用手拉了拉衣领,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铅似的云空,握紧短鞭,大声对身后的随从们道:“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天黑前过江!”
言罢,他一记响鞭,劈断雨丝,那马负痛而起,“咴——”一声长嘶向前窜去,众随从也不敢怠慢,纷纷扬鞭催马,溅起的泥水喷向远处。
马蹄的足迹随着泥泞的道路延伸……
谁又知道,这支马队是平西王吴三桂派出的特使。
吴三桂放出一只信鸽,想试探一番。
自上次康熙召见,吴三桂称病未赴以及吴丹云南探密以来,各种消息又纷至沓来,传入昆明王宫,种种迹像表明:少天子并未放松撤藩事宜。
吴三桂自然不会无所反应,他不想让对方总是抢占先机,陷自己于等待挨打境地,他也在绞尽脑汁,思谋对策。
这天,在庭草交翠,华贵的王府大厅里,吴三桂身着精致的暗花香云纱便服,端坐在那张紫檀木镂花的椅子里,微闭双目,左手指轻轻的敲着茶几,发出又轻又缓的声响,似在蓄养精神。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的耿精忠却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耿精忠是昨天深夜到的昆明,今天一大早就到平西王的府邸拜望。他在向吴三桂叙述着如何依照尚之信的计策,到达京师,如何被皇上召见,又如何回复皇上的问话及从额驸那里打听事情的全部经过,接着又说了自己对目前局势的一些看法。
吴三桂依旧神态如初,不动声色。可是耿精忠却知道吴三桂心里正在刻意盘算。他想听听吴三桂的真实想法,可吴三桂却一直微闭双目,悠闲地用食指敲着茶几。耿精忠有些耐不住了,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正欲再开口,就见吴三桂直了直身子,一双兀鹰般的双眼闪烁着傲睨万物,踌躇满志的神采,他腾地站起来,像是对耿精忠,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好啊!既然小皇上咬住不松口,我可以把总领云贵两省的权力交给他,遂了他的心愿。”言罢哈哈大笑,露出一付春风得意,潇洒从容的神情。
耿精忠听了吴三桂的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便追问道:“世伯!此话当真,我们辛辛苦苦经营的天下,就这么白白地拱手送人,这未免……”
没等耿精忠说完,吴三桂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捻着唇上的两撇山羊胡子:“哎,世侄真是个死心眼的人啊?”
“世伯的意思我一时还真难以明白。”耿精忠眨了眨双眼,不禁迷惑地问道。
“自己打下的江山岂能轻易送人?我的意思是仅把总管云贵两省的民政权上交,小皇上准奏,非但不能减弱咱们的实力,反而让世人觉察到他们意欲撤藩的真实打算,而且朝中也有不少咱们的人,朝野上下定会舆论动荡,君臣离德,民心相背,以后咱们起事就会出师有名了。”吴三桂脸上露出十分的惬意,接着又道:“如果皇上不准奏,则必须有个正式回复,自然免不了嘉勉一番,请咱们继续执政,那样正好大长了咱们的志气,势力大增,还怕朝廷不成?”
耿精忠以为吴三桂是舍不得云贵这块地盘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于是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佩服!侄儿我眼光浅短了!只想这云贵,那大江南北不比这云贵大吗?要想扩大地盘……”说到这儿,耿精忠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圈,接着又道,“还非得走世伯这条路!就只怕皇上不进圈套呀!”
吴三桂摇了摇头说:“哼!不信他小皇上有三头六臂,这次定让他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咱们恭候佳音好了。”说完,转身朝厅外喊道:“来人哪!”
“来啦!”随着应声进来一个近侍,“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今日午时安排几桌上等宴席!”
“是!”侍者转身欲走,吴三桂又叫住他说,“慢!你再去前面问问,怎么刘玄初还没请来?”
“启禀大人,刘玄初老先生早就在前厅驾候多时了。”
吴三桂一听此话,便有些恼火,厉声喝斥道:“怎么不早请进来!”
“方才我见两位大人正在说话,所以未敢惊动。”侍者怯生生地埋下头去。
“畜牲!还不给我快快请进来!”
“是!”侍从急忙转身退了下去。
吴三桂刚进里厅衣毕,就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门帘掀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被引了进来。这个瘦小的老头儿穿一身青宁麻儒服,头带褶角儒巾。一把齐胸的胡须虽然已经花白,但两只小眼睛却十分明亮。脸上一道一道又粗又深的皱纹,像是风干的桔皮。此人便是十七岁既入吴家幕府,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刘玄初。
吴三桂素来敬重刘玄初,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把刘玄初让到上座,自已坐在下手。一来刘玄初的年纪大,二来刘玄初又是个资历深长,声望卓著的功臣旧勋,再有吴三桂在官场上总假惺惺地装做十分谦恭,所以刘玄初坐了上席,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上茶!”吴三桂朝外厅喊了一声,又转过脸来说道:“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请教一下先生对目前局势的高见,小皇上赐枪的事,恐怕您已经耳闻了吧?”
刘玄初两只眼睛一闪说道:“多烦尚喜老弟已经告诉我了。”
吴三桂一边让茶一边道:“这件事不简单呢!谁不知道王辅臣是我的得力干将?小皇上欺人太甚,越发狂妄了,我们不得不有所行动,若再不打打他们的气焰,恐怕……”吴三桂说到此,禁不住连连摇头。
经过一番力陈利弊,刘玄初最后提出了一个两可的方案,他说:“我们应该内紧外松,加紧准备,如果方便的话,王爷可以故意抛出一官半职看皇上如何处理,藉此辨其心机,想必他们也不会难为王爷——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多半岁入拿来给了我们,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免捐收买民心,还要治河,哪有钱来打仗?民心也不稳,黄淮决口灾民遍地……”
刘玄初一席话说的情真意切,一语中的有如一团烈火,直烧得耿精忠热血沸腾。他没想到刘玄初这老头子会有此打算,看来吴三桂称帝是十拿九稳的事了,这样一来,自己想借助吴三桂扩大实力地盘的梦想就会不难实现。他很想对刘玄初谈谈自己的主见,可又一想,那只是放屁添风,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同王爷所想如出一辙!今后怎么办,全凭王爷决断吧!”
“此举真可谓一箭双雕!”老谋深算的吴三桂呷了口茶,心里暗想,“内里的奥妙纵令子房诸葛再生,也不可能参透内中玄机,更何况当今朝内的这些碌碌之辈。”
“就照我的意思拟旨。”吴三桂吩咐手下人,抬头一看天时不早,进道:“刘先生、耿世侄请赴午宴吧!”
于是,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地朝偏殿走去。
于是,这才出现上面那一支马队的情形。
吴三桂向朝廷上奏,请求免去他兼领云贵两省总管的民政权,其推托理由是“年迈体衰,力不能支,恐误国误民”。
奏折很快传到京城。
康熙信步在坤宁宫檐下走动。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阳光涂抹在紫禁城这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上,使它们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逼云霄。康熙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爽。
回头想想吴三桂的奏折,他笑了。
吴三桂终于行动了,开始正式试探了。
康熙并不糊涂,他在权衡利弊,冷静思考。
云贵两省政务总权仅是吴三桂权力的一小部分,纵然免去,对吴三桂来说也是无关痛痒,非但不能减弱吴三桂的实力,反而因为许多人不明白事情的症结与详情,引起朝野上下舆论纷争,说不定还会引来许多大臣拦阻,为吴三桂说话。但若不免两省总管之权,那也必须向云南有所交待,嘉勉一番,请其继续执政。那样一来,岂非大长吴三桂志气,使他更加骄横,也会驱使更多的官吏去巴结他、依附他,从而使其势力如日中天,使朝廷反倒孤立被动,难以同其抗衡……
同意不宜。
不同意也不宜。
康熙思谋良久,难以断定。
魏东亭呈送的通封书简里共有两份奏折,康熙顺手拿起一份,其中的意思他是清楚的,上次地震使得太和殿塌坍了一角,遂下诏命即刻修复,户部尚书米思翰竟抗旨不办、说是库中无银。这件事自然是要派人清查一下的。看完后,将它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份看时,不禁一怔,原来竟是伍次友的亲笔折子!这是他半月前写的,康熙瞧着折上端正的小楷字体,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康熙从伍次友受业整整四个春秋,耳儒目染,对其笔迹自然是熟悉不过的了。康熙的窗课都是用这种字体批改的,或圈划、或勾红,伍次友总要一丝不苟地批加评语,如今这亲切的手迹又重现在眼前,见字如见人,真有久别重逢之感。看着看着,他竟情不自禁地小声读了起来:
……臣以为四方不靖,当先以安内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东西波兴,天下振荡,则西北边患弥甚,实难骤然荡平。
见事不疑,疑事不为,详虑而行后,则事鲜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圣君,当自有明断。
臣一管之见,一得之遇,敢不由陈于陛下?臣本疏旷散人,游历江淮、讲学山东,观士子之心,似已翁然向化,当勉心尽意,广罗人才,荐贤于庙堂,为吾主大业,竟奉绵薄之力。
久违圣颜,时念不忘,对此孤烛昏焰,草章远呈,能不潸然涕下……
今有邪教钟三郎,其教众造谣启衅,煽动人心,志在不测。此间甚猖撅,未审京师若何?于此类案,臣以为吾主当镇之以静,明查暗访,一鼓荡尽,则心自定矣。
再看下边,还有几行小字:
另,臣窃以为处置与三藩关系之方略,应遵循:不招不惹,外柔内劲,蓄而后发,忌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伍次友顿首又及
康熙读着,泪水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自己的这位授业恩师,才真正够算得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啊!怕别人瞧见自己失态,康熙悄悄拭了泪,转身问魏东亭道:“近来京师谣言甚多,你可听到些什么没有?”
“有的。”魏东亭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经之谈,臣已出谕严禁——”
“讲!”康熙厉声吩咐。
“喳!”魏东亭忙道,“多是小儿歌谣——
道士腰里两个锤,火木水土向金归。实心哑子骑白虎,北京城里血如水。”
魏东亭一边背,康熙一边紧张思索,听至此抬头问道:“据你看来,这些童谣因何而起,又指的是什么?”
魏东亭急忙跪了叩头道:“臣实在学陋识浅,未敢直陈。”
“这倒奇了,据情实奏有什么干碍?”康熙一笑,“不管是什么,只管说。”
“是——这指吴三桂。”
“何以见得?”
“‘道土腰里两个锤’”魏东亭解释道,“‘道’者‘倒’也,把‘士’倒过来写,成一‘千’字,腰中两个锤是两点,合成一个‘平’字。火木水土向金归,按火向南、木属东、水属北、土属中央,都归于‘金’;而金乃西言之气,暗指西言当主天下当亡。‘亚’字中心是空的,现在说‘实在哑子’,正是一个‘王’字,凑成了‘平西王’三个字。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惟西为‘白虎’,合起来便是‘平西王骑白虎杀进北京’。这‘血如水’便是‘杀’的意思。”说完叩头道:“这不过是臣妄自臆断,未必能揣对谣言真意……”
“你说得对,”康熙沉吟一会,点头赞同道,“这首童谣确实是指吴三桂,但吴三桂与朝廷思结情困,断无造反之理,想必是不轨之徒众中间煽惑——但身为人主,也不得不有所防范,事事要考虑周全啊!”
魏东亭胆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对这主儿,他是忠诚得不能再忠了,但时而敬、时而怕的感觉还是不断地萦绕在心头。他觉得康熙像一潭明净的水,观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若真的跳下去,又会觉得深不可测。想到这里,魏东亭挺了挺身子,神色庄重地说道:“请万岁放心,虽然‘钟三郎’教行踪十分诡秘可疑,但臣下一定竭尽全力查清此案,提拿奸徒……”
“这件事就暂时说到此吧。天已迟了,你可以跪安了。”康熙站起身来,毫无倦意,精神高度亢奋。再一次返身拿起恩师的密折,琢磨着上面加点字的深刻含意,心胸顿时豁然开朗,上前一下子打开窗户,让春夜的凉风吹拂着急速运转的大脑。
一条良计逐渐孕育成熟。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少年天子康熙居然老谋深算,将奏折留中不发!
所谓留中不发,即留在皇上办公桌上,不批示,不交有关部行办理也。皇上只要将奏折一批,往尚书衙门一交,这批示就很快变成及时下达;接旨者就要按旨交接手续。
留中不发,就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康熙此举意图给诡计多端的吴三桂一个高深莫测的感觉。
不表态,任你去想,也许忍耐不住了就会有新动作。
与其小动打草惊蛇,不如不动。
朝廷与三藩表面上依然是一团和气,一切矛盾都没有公开。不动、不发,朝臣们想替吴三桂说话,也不好张口——你就知道皇上会同意撤平西王两省总管?
光阴恍惚,转眼就是一年。
康熙始终没有批下奏折的回文。
想给吴三桂帮忙的京官们,狗咬刺猥——无从下口。
吴三桂感到若再上疏强调这件小事,似乎反倒显得有虚,于是就来个你不发,我就不询不问。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动。
这是进攻展开前短暂的沉寂。
这是火山爆发前片刻的平静。
沉寂,暗藏着无限杀机。
平静,蕴育着惊人的力量。
终于,吴三桂再也耐不住了,他觉得再也不能这么旷日持久地对峙下去了。
他今年已60多岁了,如果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迟,说不定那个大梦就永远也不能实现了。所有的积累与准备都会在迁延中付之东流,壮志也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消磨掉。何况孙延龄与王辅臣身领重兵,虽对自己表示忠心,但康熙又是联姻,又是赐枪,也有被争取过去的可能,而一旦失去这两人的鼎力扶持,自己则是孤掌难鸣,难以同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翅膀渐硬的康熙相匹敌。不行,必须有所行动,强迫朝廷表态,寻机起事,不管少天子是何态度,他都会找到成为正义之师的理由。
怎么逼呢?
连日来,吴三桂卧不安席,食不甘味,眉头紧锁,愁绪万端。自去年上疏以后那种忧喜掺半,举棋不定的心情完全被绝望和恼羞成怒所取代。
吴三桂坐在后花园偏殿中闭目养神,下人送上来一盅盖碗茶,他顺手端起,轻掀泥盖,眼睁睁地看着那飘飘的热气;自康熙小皇帝登基以来,朝廷和他为难之事又一件件地翻上心头。他那颗烦乱的心,就像被无数个满刺的松球滚扎着一般。
他怔怔地捧盅半晌,才又轻软地吹开漂在水面上的茶梗,微微啜了一口。他的眉头倏然皱成一团,竟觉得这茶比起往日业似有云泥之差的苦涩。
吴三桂曾长期驻守北方,他对岩味的乌龙、水仙,溪味的极品毛尖、山青峰等名贵的山茶,全无兴趣。这些清苦的浓汁,实令他难以下咽,那如北国的香片使人提神。他以为是下人搞错了,正欲发火,忽有一缕馥郁的香气钻进鼻中,他才悟到是自己口苦舌干之故。
他把茶盅放回案上,才猛然想起他已传令刘玄初、夏国相、胡国柱等人前来商议逼宫一事。他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之光
平西王府密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眠。
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几天之后,一小队骑兵护送高参方献廷向广东方向驰去。
方献廷此番广东之行,是前去与尚之信密谋的。
尚之信并非简单人物。他自幼心智聪慧,体格健壮、又是长子,深受王爷的宠爱。只是性格粗野倔强,时常做出一些荒唐越格之事。后随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率兵征战,英勇过人,敢打敢拼,立下不少战功,因此顺治时曾被封过与公爵同等的将军职务。
及至19岁时,尚之信作为人质由广州来到北京从此借酒浇愁,生活放荡,逐渐染上酗酒嗜杀的恶习。素常生活清淡无聊,于是便坐则辄饮,饮则辄醉,醉则辄杀人取乐。深宫静寂,无以解醒,即摘其佩刀乱砍乱刺,宫中侍者连同宠仆艳姬,常常被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他同七弟和硕额驸尚之隆一起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猝然拔刀猛扑向其弟,侍从急忙上前扑救,幸亏及时阻拦,尚之隆才侥免于难。和硕公主得悉后,奏告皇兄,顺治帝勃然大怒,谕令严惩其罪……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时,尚可喜上书请求将其子尚之信由在京宗管派到广东佐理军事要务。尚可喜治军较为忠厚,人亦少心计,驾驭部下蛮兵悍将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尚之信得到康熙同意,便南下广东奉钦命佐理军务,他以极其野蛮残酷的方式治军,将吏畏惧只得俯首听命,不敢稍违其意。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环境改变了,但尚之信的暴虐本性不仅未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小则鞭鞑,大则杀戮,专横跋扈,罔利恣行。父亲稍加过问,就不高兴。为了摆脱其父的干预,竟不惜万金营造别宅以自居,以便号令自擅。他对其众多的弟弟,经常加以排斥和谩骂,左右僚属及诸姬妾日常向老王爷哭诉。尚可喜虽然心里着实恼怒,但考虑到尚之信乃嫡亲长子,且又喜爱其才,故终不忍刻意责备。
尚之信总理广东藩事后,嗜酒嗜杀,纵狗食人不说,竟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一次尚可喜派官监传他有事,他竟指着这个官监的肚皮说:“此中必有奇货。”说着说着,就用刀戳开了这个官监的肚子。尚可喜闻讯,直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尚可喜本已年迈,是清军入关的老一代将领。他本意为减轻自己的压力,巩固广东权力,才请求将儿子调来,以图他将来世袭父职顺利接手,却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奢侈、凶暴、淫乱,以至朝野口碑极差,不禁心灰意冷,想限制劣子,却为时已晚;想管教儿子,又无能为力,反倒成了一个受人挟制的无用老人。
尚之信却颇为权变,外钝内精。审时度势他采取与其父截然相反的对外关系,一改以往与平西王不相往来的疏淡关系,和吴三桂、耿精忠打得火热。一则,他可以借吴、耿势力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实力;二则,三藩利害相连,若结为一体,进可以图谋大事,退可以使朝廷不敢轻动,他与吴、耿一拍即合。如是广东一应政务,不分大小皆由尚之信审视、决断而行。其父尚可喜撒手不管,也乐得逍遥自在。
尚之信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鬼。广州方圆几十里,只要他得知哪个妇女姿色秀丽,不管是官眷还是民女,便一定设法弄到府中供其淫乐,因此不知糟踏了多少良家女子,就连被他看中的宫女也不肯放过,常常向其父平南王点“借”宫女“侍宴”。家中常常养着几十名有美色的妓女和尼姑,终日淫戏不止。
这天,尚之信正在后宫的大厅中,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席面上捧樽畅饮。两名美貌歌姬在他身旁把盏,妖声戏酒。但见两名绝顶美貌的年轻美姬,一个艳如西施,一个娇如飞燕,千妍百媚,顾盼有情,一颦一笑都是动人神魂,她们是尚之信花费重金新近买来的,初来乍到,便深受宠幸。
又见数十个舞女随着钟鼓铙钹和丝竹管弦的乐声,轻挥衫袖翩翩起舞,红裙翠衫绕转飘荡。婉啭的歌喉,娇声唱起《好时光》。
尚之信色眼迷离地笑着,心花怒放,一边同身旁的美姬调笑,一边用一只手搂着左边美姬的腰肢,把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掐右边美姬的大腿。
“哎呀,好疼,大人的手可真狠!”
美姬娇嗔地叫了一看,趁势将身子倚在尚之信身上,哧哧地笑着。尚之信不禁笑逐颜开,把两名美姬一齐搂进怀里,“嘻嘻!我的小乖乖,可要莫负好时光!”
这时一亲兵来到厅前,传报说:“门外有一陌生人,求见大人!”
“混蛋!什么屁事,不知道老子在忙着什么?”尚之信转过头来厉声喝骂。
“搅了大人的兴,小的该死!”亲兵吓得满脸虚汗,嗫嗫哆哆地又道:“那人自称是平西王的手下……”
尚之信身子一愣,忙将手中的歌姬向旁边一推,一个巴掌打在亲兵脸上怒斥,“蠢才,为何不早说,快不请进来!”径自向内厅走去。
少顷,那陌生人被带进厅内,来人参见尚之信毕,还未等尚之信发问,只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了过来。
尚之情接过密信连忙拆开,展信一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完一遍,他又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转身对那陌生人道:“你是……”
“小人是平西王手下的谋士——方献廷,家父原是明朝辽东巡抚,与平西王同时起事,你我还是叔侄辈份呢!”
“噢!小侄实在不知,多有失礼了。”尚之信深施一礼,忙让人给方献廷搬来椅子坐下。
“之信贤侄,平西王命小人一定要亲自把密信交给你,”方献廷停顿一下,又道,“目下事情已很微妙了,此次前来是代平西王与贤侄策划一件大事。”
尚之信没讲话,他在静听。
“目下需使朝廷对三藩有个明确态度,而且是公开的态度。我们就会因此而有正当的起事理由,方好从此号召天下。去年平西王的请撤云贵总管的奏折本意也在逼皇上讲话,却落个泥牛入海。这个小皇上心机很深啊!现下平西王之意,是继续试逼,是以与贤侄相商……”
“怎么逼?平西王怎么想的?”尚之信想先知道吴三桂的谋划。
“平西王欲请贤侄做先,出面规劝老父上书,请求免去他的王爵,由你袭爵镇守广东……朝廷如何对待平南王,将立见分晓,如此,我们可以选定时机了……”
尚之信沉思半晌,点头道:“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因为此举对尚之信的利益极大,他目前虽有实权,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朝廷将平南王由他袭职,那将可以大展其志。再说,老父亲确实已是闲暇人一个,辞藩别人也会认为事属自然。
早已被部属的不满和家庭的不睦弄得焦头烂额的尚可喜,每每回首往事,便悔恨不已。他恨自己无能,竟受亲生儿子挟制,但却无计摆脱,大权旁落,权势尽失。他觉得与其在此受气,莫若率少子及左右亲信归耕辽东恰养天年,朝廷大喜、君臣父子之好则可两全其美,剩下的事,由他去吧……
在儿子强迫规劝下,尚可喜同意上书辞王。
公元1673年1月,康熙十二年二月,一封奏折飞到京城:平南王尚可喜告老,请求以长子尚之信袭任平南王之职,镇守广东,自己则还乡养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撤藩的序幕终于拉开了
将计就计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灯节。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庆贺上元佳节,其时,真所谓冠盖蹴跹,乡衣络纽,城市张灯,金吾不禁。
魏东亭和一班侍卫年前就约好,正月十六同去逛灯市。因为十六的灯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
可是,十六这天将近午时忽有太监来报,传旨进宫,魏东亭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午门下恰碰到明珠同时奉诏入宫,早有太监等候:“请二位快点,廷议只怕已经开始了。”两人各自惊疑;事情何至于如此紧迫?
这次朝会的人很多,殿侧靠墙一溜矮几上坐着杰书、遏必隆、索额图和熊赐履,还有二十几个部院大臣坐在木机子上,都设有茶几,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康熙。魏东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国治和户部尚书米翰思较熟识外,其余的只有见面点头的交情。明珠却都认识,只不便说话,站在旁边一个个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
康熙今天穿得很整齐,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穿着酱色实地纱袍,套着石青蓝地纱褂一条金镶三色马尾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阔大的乾清宫御座前来回踱步,青缎皂靴踩在水磨青砖地下发出橐橐的声音。一回头见明珠和魏东亭还站在那里,他只点头说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会。
乾清宫里正在举行郑重其事的廷议。这是次秘密会议,专门讨论三藩是否该撤的问题。
康熙未雨绸缪,他要在事态未公开化以前,先将主要大臣的意见统一起来。
康熙环视了一遍众位大臣,郑重地说道:“今日廷议,是想对三藩之事请诸卿拿个定见。诸卿可以畅所欲言,三藩该不该撤?能不能护?朕自当遐思而后断。”
谁知讨论一开始,便是意见纷纭,各执一词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兵部尚书明珠,提出边疆已定,三藩应撤。
户部尚书米翰思,认为应尽早撤藩,否则将酿成大患。
刑部尚书莫洛,认为三藩应撤。
大将军遏必隆认为应坚决撤去三藩。
然而更多的人反对撤藩。其理由一则是按原封王时的诏书,三藩应为永镇;二则是三藩并无异心,没必要撤;三则若移落他地,朝中经费不足;四则撤藩有失人心……
康熙听得生气,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熊赐履问道:“你熊赐履学坛领袖,每日讲的三纲五常,你说说,养痈遗患,日后恶疾大发,刀兵四起,还怎么个‘君为臣纲’法?”
熊赐履乃殿阁大学士,名望颇高,他强调不撤藩的理由是条件不成熟。听到康熙的问话,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说三藩不该撤,但该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另一回事。国家如今元气未复,骤然撤藩,如生不测之变,筹饷便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兵源也欠却,怎么应付呢?”
“万岁!”索额图接着熊赐履的话音说道,“三藩如今虽自成门户,却不见叛逆实迹。当初朝廷与吴三桂杀马盟誓,让他世守云南,如今无端下诏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恰当。结结巴巴勉强把最后两个字挤了出来。
这是一种颇具讽刺的说法。
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使天下人认为清室背信弃义,而不是他们肆意谋反。
康熙却不这样看。
“晤?”康熙并不在乎索额图的刻薄话,沉着脸问道:“无端撤藩——你是这样看的?你讲讲,吴三桂每年从西藏私购一万匹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内蒙征马,这做什么用?他库中兵器已能装备七十万人,为什么还要日夜铸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说,直隶、山东、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选的官,方才连吏部尚书都讲不清楚,到处都是西选官!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为,朝廷竟无法节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话!”说至此,康熙显得很激动,至龙案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咕一饮而尽,又冷笑道,“想不到诸臣枉食朝廷俸禄,竟说出此等迂腐的论调,实实令朕寒心!”
这番话声色俱厉,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索额图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万岁圣明!”明珠见索额图狼狈,心里暗笑,身子一挺朗声说道:“如今鳌拜内患已除,内外巨工,无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气尽收全功,天下百姓厌憎割据,盼撤藩如大旱之望云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吴三桂不敢违抗。”
“不见得!”熊赐履冷冷说道。明珠这个话与今日开议时米翰思的话如出一辙,熊赐履很讨厌这种空泛的议论,便接口大声说道:“明珠面谀当今,此乃小人行径!方今天下百废待兴,元气并未恢复!自古一夫倡乱、万民遭难、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绝书,难道我们可以置君父于不顾,孤注一掷?”
“明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能说是面谀。”遏必隆挤了挤眼,干咳一声道,“撤藩确是民心所向,这个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国不能治呀!”
“臣以为熊赐履的话对,还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明珠瞧时,却是大理寺卿魏像枢在说话,“吴三桂前明时不过是一个总镇的前程,至危关头才封了个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岂能不思报效?”明珠正想反驳,旁边的魏东亭发话道:“魏像枢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吴三桂不反?”
“要撤也须有个万全之策!”熊赐履涨红着脸顶了上来,“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万一事有不虞,置宗庙社稷于何地?目下粮食仅能支用两年,存银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赐履说完,抢上去截住了,“我户部有钱有粮,可以支用五年!况且主上又不是说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准备撤藩,倘再有二年时光,我还可再积一年军饷!”
此话既出,殿中诸臣不禁窃窃私语。康熙也不禁愕然,转脸问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说没有钱嘛!”
“回万岁的话!”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声说到,“万岁此时说修殿,臣还是没钱!”索额图也起身说道:“请万岁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国治等几人是外宫进京述职的,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见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言语尖刻,惊得背上一阵阵出汗。对米翰思如此强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发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纵声大笑:“国家有此良臣,朕有何忧?张万强,让内务府记档,米翰思赏穿黄马褂,赐双眼花翎!”
黄马褂倒也罢了,双眼花翎在清初却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乌里雅苏台将军因功晋封侯爵,情愿爵位不要,请赐双眼孔雀花翎,顺治交部议处,到底没有给这个面子。如今米翰思无尺寸之功,仅积了数年军饷倒受到如此青睐,下臣们不禁发出一阵钦羡的赞叹。
米翰思激动得满面潮红,伏在地上重重叩头道:“万岁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内若不能再筹一年军饷,情愿纳还皇上赏赐!”
“方才熊赐履讲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赐履没读过《孟子》?社稷为重,君为轻!朕决策撤藩乃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权,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决。”康熙侃侃而言,庄重地坐回龙椅,按照自己拟定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说道,“诸大臣自今想事办事都依着这个宗旨。当初西汉七国之乱前也有过类似今日的争议。你等为君国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见,无论对与不对,朕概不降罪。索额图、熊赐履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撤藩前,必须做好周密准备,不可鲁莽行事。国家无平叛之力,就不能轻易下诏撤藩。就按今日议定的,各部司衙门退朝后各拟本司应办公务的条陈奏来,你们跪安吧!”
朝臣们被年仅二十余岁的康熙的胸怀、气度所感动,无不认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难事不可为?争论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从洞开的门中一直照进殿内,康熙忽然觉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后那里用了点心,到现在尚未进膳。他不觉暗自好笑,在落日的余辉里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腿脚,转身对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们从午时立到这会儿,也累了,都下来松动松动——你去御膳房通知一声,说朕今日赏乾清宫侍卫共进晚餐,要御膳房总管亲自下厨指挥,拿出手段来,不要叫那些黑心厨子拿温火膳来对付,办完了事你就回来!”
穆子煦兴奋地答应一声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几个新进侍卫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动着手脚,随便扯谈,只有魏东亭不入群,钉子一般站在殿旁守护。
廷宴十分丰盛,虽然每种数量不大,但品类却很多,一色儿都是御膳房高手制作。硕大的金碗盛着拉拉放在中间,什么燕窝挂炉鸭、野味热锅、芙蓉燕窝、苹果脍肥鸡、托汤鸭、额恩克林鹿尾酱、碎剁野鸡、红烩荔枝鱼、清蒸鱼翅鹿尾攒盘、羊鸟叉烧鹿肉,烧野猪肉………一道一道进了上来。
数十名侍卫凝目望着首席的康熙,见他含笑举箸,方一齐拿起筷子,拿捏着慢慢吃。康熙却显得很随便,并叫大伙不要拘禁,放开肚皮尽量地吃,畅快地喝。众侍卫见皇上如此和蔼亲切,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但时刻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不敢喝过了头。
酒过三巡之后,庭宴上的气氛异常活跃。魏东亭看到皇上整天没白没夜地操持政务费心劳神,身子明显地消瘦了,心里着实不安。这时趁着敬酒的功夫说道:“奴才瞧着主子身子骨儿倒挺硬朗,只是眼窝儿怎么有点抠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奴才倒有一付密方,皇上若肯采纳,不须用药,保管起到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作用!”
“噢,世上竟有这种奇药!”康熙正从盘中挟起一块海参,欲往嘴里送,闻听魏东亭此话,不觉一愣笑道:“朕还有点不相信,你且说说这种奇药究竟为何物。若有此功效,朕定当采纳。”
魏东亭用筷子一边拨着盘子里的一个烧糊了的花椒,一边诵起一首不知从哪里捡到的诗——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紧接着说道:“药引是出官走走。”
康熙把海参放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笑道:“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这事用不着查书。”魏东亭一脸正经地说道,“上个月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有点饿,偷吃了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捧腹大笑,想不到这平日缄默不语的魏东亭竟有如此心机。康熙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他呷了口酒,望了望顶棚上的描金花漆图案,面露嘉许的神色,说道:“难得魏卿一片忠心!连日来,朕的确被三藩之事忙晕了头,是应该出去转转——昨天是元宵节,今天正好可以出去逛花灯,看跑旱船怎么样?”
众侍卫见皇上兴致很高,顿时欢呼雀跃。
康熙这餐御膳吃得甚是高兴,见天色已近黄昏,便命更衣,换了一身灰绸袍,头上戴一顶青毡帽,只令魏东亭、穆子煦等几名侍卫跟随,便出了宫门。
天还没尽黑,皇城里家家户户都挂出了花灯。一些衙门官署也无例外,红红绿绿,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们提着狮灯象灯羚羊灯,前推旅转的橄榄灯,就地滚动的绣球灯,又喊又叫又笑,侍从们急着要观灯市一个劲地催主子快走,说是走得晚了路要不通的。一出东安门,康熙不由得叫了声苦,要想走到灯市口,天知道要花多大气力!
首先劈头而来的,是如雷的轰闹声。一个秧歌班在街旁的空场上打开场子,正在演出。生、净、旦、未、丑一溜踏着锣鼓点,兴高采烈地扭着剪子股儿。突然,锣鼓刹住了,演员们一齐熟练地来了个潇洒的亮相。这时,一生、一旦、一丑三个演员进到场子中央,表演起来:书生外出踏青,偶然看到一个在门口做针线的小姑娘,一见钟情,便退下腕上的玉镯相赠。姑娘又爱又羞。假意推让了半天,终于将玉镯接在手里,戴上了嫩嫩的玉腕。这一切,均被在一旁探头探脑,做着鬼脸的媒婆看在眼里,便上前加以奚落……
那丑婆子的双颊上擦着厚厚的胭脂,像糊上了两块桔子皮。两侧太阳穴上贴着小狗皮膏,右唇上有一颗大大的美人痣,像落上了只苍蝇。她那怪诞的化妆,加上极其滑稽的表演,直逗得康熙哈哈大笑。
震天的锣鼓轰响,引得人们一齐回头张望。原来过来了高跷队,前面开路的是几十盏高挑的花灯和紧敲急打的锣队。接下来,便是两腿绑着高高的木跷,身穿各式戏衣的演员。他们不像秧歌队,圈起场子又说又唱,而是踏着急聚欢快的节奏,拼命地扭着、跳着,表演着哑剧。这一队刚过去,下一队又走了过来。他们表演的节目五花八门,各不相同。这一队演的是:张生戏莺莺,猪八戒背媳妇;那一队演的是武松杀嫂,李逵下山;再一队又是梁祝下山,青蛇、白蛇斗法海……演员们使出浑身解数,各献绝技,争奇斗胜。
在一支高跷队中,有一个身紫衣裤徒步走着的汉子,手中掣着一根七、八尺的细竹蔑,蔑梢上缚着一只彩色绸大蝴蝶。他抖动着手中的竹蔑,那彩蝶便上下翻飞,宛如活起来一般。忽然从高跷队中跃出一位勇士,头戴罗帽,身穿箭衣,外罩青绸偏衫,左手提着敞开的长衫衣襟,右手挥着一把大折扇。他踩着锣鼓点儿,做了几个练武的动作,便向翩翩飞舞的蝴蝶扑去。他前扑后截,右跳右跃,追逐着倏然来去的彩蝶。他的身段是那样优美,闪展腾挪,像春燕一般轻巧灵话。彩蝶终于被追逐得无处可逃,竟紧贴地面飞舞着。扑蝶人眼快身捷,一个跟头翻在地上,挥扇朝彩蝶扑去;但是,他刚抬起扇子,彩蝶又腾空飞了起来;扑蝶人身子向上一跃,便腾空而起,像穿着快靴的武把式在平地上扑打一般,似乎双腿上绑着的两根三尺多长的木跷,不是他的负担,倒成了他上下翻飞的翅膀,要跟那生着五彩双翅的蝴蝶比个高低胜负。当然,彩蝶始终没有被他扑住,他的“扑蝶”也就接连不断地表演下去。看到这样的绝技,康熙惊喜得张大了嘴,连身喊“啊哟哟!”“乖乖!”魏东亭不得不一遍遍地拉他的袖子,提醒他,他却皱着眉头笑着说:“与民同乐嘛——怕什么!”
话音刚落,又过来一档子秧歌。十几盏鱼、鳖、蜻蜒、蟹灯做前导,紧接着是跑驴和摇旱船。两位俊俏的媳妇,骑在黑驴上,旁边是挥动着短鞭,驱赶毛驴的年轻丈夫。他手中的短鞭“叭叭”响着,那毛驴却是脚高步短,点头紧跑跑不快。年轻夫妇对着脸儿斜乜着眼儿瞅着嬉笑,活画出一对钟情小夫妻的缠绵与恩爱。跑驴的的后面是两条旱船。旱船上飘着彩绸,上面坐着一位年轻渔妇,月白丝罗缠头,手执描金短橹。船旁是撑船的丈夫。他头戴斗笠,手拿竹稿,一会儿撑船前进,一会儿撒网捕鱼。他的妻子在船上轻轻地摇着橹儿,爱恋地看着丈夫,嘴里哼着动人的渔歌……
康熙生在北方,很少乘船,自从即位以来,几次南下巡游,对舟船也有些了解,现在一看到这陆地行舟,感到分外新鲜。特别是那巧妙地挂在渔妇肩上的“旱船”,一会儿如在平湖上滑行,一会儿像在浪尖上颠簸,比真的行驶在水面上还逼真、好看。
一路上,挨挨挤挤,竹歌沸天,香车宝马,玉佩金貂。看灯的人,上至贵威王孙,下至平民仆役,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京师几个最繁华的悬灯胜处。康熙一行所走的路线,正是从东安门到东四牌楼内城东边的灯节中心。
街市两边,悬挂的各色彩灯令人眼花缭乱:走马灯、盘香灯、莲花灯、荷叶灯、花蓝灯、盆景灯、龙灯凤灯鳌鱼灯,还有迎风转动的太极镜光灯、飞轮八卦灯,五光十色,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号门前,各色灯堆成灯山,气概更是不凡;三羊开泰、五子登科、八仙过海、十面埋伏等等,引得游客驻足观赏。几名侍卫虽然担心皇上的安全,不敢放松警惕,也免不了东张张西望望,康熙更是指手画脚,兴高采烈。
月亮升高了。都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圆,真有点道理,灯市和填满街道的游人,映着明月倍显精神。康熙这时发现:游人中的年轻女子,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穿红着绿,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妖媚。他不禁奇怪地问:“这些女子难道是一家子姐妹?怎么穿一样的衣裳?”
穆子煦想笑又不敢笑,连忙答道:“爷不知道京师风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们走桥的日子。这些年轻的,多半还要往正阳门去摸钉呢!走桥摸钉,兴穿葱白绫衫米色绫衫,号称夜光衣。”
“走桥摸钉?是什么意思?”康熙仍不明白。
穆子煦忍笑对他解释:京师妇人结伴行游街市,前面一人燃香开路,叫作走百病,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桥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过,叫作“度厄”,度过今年就不再有厄。总称为走桥。年轻妇人多半要走到正阳门洞乘夜摸门钉,据说心诚而模,可生男孩儿……
康熙不禁笑了:“怪事真不少!”
四周忽然欢声雷动,只见亮光一闪,空中开出了万树银花,“僻僻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云天。这里是灯市的中心,灯棚数十架,气势浩大;各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串如霞标;而铙鼓歌吹之声,更是如雷如霆,游人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灯市东口和西口,各有一架高达十丈的巨型烟火架,把万千游人紧紧吸引在那里,不得动弹。
西边像是在竞赛。西边不放,东边也不放;西边放上去一种花,东边一定也放,而且一定要盖过西边,这不,已是本夜第二回合了。斗牌斗蟋蟀斗鹌鹑,还竟有斗放花?一时间灯市口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游人争看,大饱眼福。西边放了一个灯笼锦,照得数支以内一派红光;东边跟着飞上一支月明帘,如同空中又升起一轮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
西边点燃了架上的水浇莲,火花飞速转动,如同开了数十朵金花;东边立刻把线穿牡丹烧着,顿时烟火架上开出了五颜六色斗大的牡丹。
西边气不过,“刷”的一声,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闪动,仿佛垂下一串成熟的葡萄;东边毫不放松,随着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帘,那变幻不定的色彩四方流荡,实在令人惊讶。
西边飞出滴滴金,也叫叠落金钱,漫天金珠雨点般下坠;东边却斜射十几只千丈菊,长长的金丝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每放出一种花,千万人便同声欢呼,这声势、这气氛,真像身处山摇地动之中。
“老伯,您这么大年纪了,也来逛花灯,小心着凉啊!”魏东亭等人正观赏夜景,忽听康熙问道。抬头看时,是个精神矍烁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着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穿一件羊皮褂儿,背着手在人群里一蹶一蹶地走着,康熙素来尊老爱幼,已和他搭上了话。
“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大半晌就出去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一笑,伸出手来一亮,又翻了两翻,“十五个!你这个小郎君,玩得还痛快吧?”
“太精彩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脸望了望万头攒动灯火辉煌的街市,叹道,“今年总算过个节……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头几年收成不好,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这总算熬出点头来——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娃子怕连灯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老伯一席肺腑之言,直说得康熙心里热乎乎的。谁说老百姓蠢,他们比谁都精明,谁给他带来恩惠与灾祸,他们嘴里不说,心里有里雪亮着呢!为了能够一统天下,实现国家长治久安,使善良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康熙坚定了平定三藩的信心。
康熙一行人在灯市上逛了好久,好久……
次日,康熙比往常晚起了一会儿。辰时正三刻,自勤政殿退了朝,一回到养心殿,便走进东暖阁,坐到御榻上,一面喝着小太监献上的燕窝参汤,一面赏玩昨天才摆放在螺钿几上的一座巨大的青玉山。
这被称作“南天奇观”的玉山,高有尺许,宽有二尺,用整块青玉雕成,雕的是云南石林风光。那参差峰嵘的异岫剑峰,密如春笋,有的如银戟指天,有的如雄鹰展翅,有的如巨像登崖,有的如紫莲竞放,有的如灵芝承露,有的如母子偕游,有的如娇女亭立……千姿百态,令人愈看愈爱,恨不得肋下生双翼,飞到万里之外,去尽情邀游、吟咏一番。康熙一面观赏,一面暗自感叹:这澄碧无暇的巨大美玉,已经难得;这巧夺天工的匠艺,也属难能可贵;而那忠诚孝敬的巨下,更令他欣慰。他把献宝的云南巡抚朱国治的名字,默念了好几遍。然后,伸开盘坐的两腿,斜倚在黄缎拐枕上,朦胧双眼,沉醉在满意和幸福之中……
他八岁登基,成为万乘之君,十七年来,在祖宗创建的基业上,又做出了威镇天下的业绩。如今,九夷臣服,四海靖宁,虽有三藩忧虑,相信也不会存在太久,可以算得上是国泰民安,物阜年丰。连最难驾驭的读书人,在他的怀柔之策感召下,也都埋头寒窗,穷经究史,苦苦追求举业禄事。因此,近几年来,天下士子不论口中笔下,悖谬忤逆之辞,几乎绝迹。他再也勿须像自己前辈那样,动辄大开杀戒,以惩罚那些识经知史、舞文弄墨的不驯逆种了。是的,怒口难箝,怨口难箝,恨口更难箝。他们的孔圣人讲的,乃是至理名言:要以仁爱治天下,“我欲仁,斯仁至矣!”咳,威慑镇伏,终属下策,只伯难逃后世史家的苛求,他似乎有些悟解了。
方才早朝时,从大臣的妻对中,他又得知,今岁四方宁静。虽则零星不轨之徒,时或有之,但结伙成股的叛逆之匪,已经绝迹。除陕甘和淮水下游的苏皖几处地方,略遭水旱之侵外,四海之内,五谷丰登。对那黄沙弥天的陕甘荒漠,他无暇御驾亲莅,只能命臣下“亲临察看,妥为恤抚”。他打算再作一次江南之游,顺路在淮河与大运河交江处,巡视几处地方,散放一些救助银两,使水患区的百姓亲沐浩荡皇恩,岂不是两得之举!
想到江南,康熙立刻逸兴身飞。前几次南游的情景,一一浮上心头。那瓜州古渡的月色,二十四桥的烟柳,浩淼太湖的帆影,鲜美无比的鳜鱼,粉面细腰的吴女,以及苏州的玲珑秀园,西子湖上的波光塔影,虎丘山上吊古,鼋头渚上赋诗……真令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提起赋诗,一种得意之色,浮上康熙的眉梢嘴角。是的,自大清朝开国到他为止,没有一位帝王堪与自己相匹敌。他的诗工整豪放,他的字道劲飘逸……是的,朕不但把大清朝的疆域、国威,推上一个鼎盛的峰巅,也把盛朝的文苑朝馆装点得五彩斑斓——不愧为空绝百代、才华横溢的英主。嘿嘿!自己正年富力强,大业待立,来日方长。随着天威与日俱增,他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使九州康宁,八夷钦仰,国祚绵长。位居天下中的强大帝国,将在他的手中,谱写出光前耀后的史章……
“请万岁用果点。”
一声轻轻的呼唤,把康熙从沉思中唤醒过来。睁开眼,一名小太监单膝跪在炕前,双手过顶,捧着一个已经打开的、描金五福献寿大果盘。康熙用金叉子叉起一片荔枝穰,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一股沁舌的醇香与甘美,从喉头向下流去。他轻轻咂咂嘴,觉得这吃腻了的果脯,今日的味道分外鲜美。他又夹了一片放在口中,挥退捧果盘的小太监,命另一名小太监给他穿上靴子,便来到殿中的御座上落了座。
他是个勤勉人,从不让其他事情打乱他的生活节奏。
他要批览今天呈来的奏折。
斫案前侧置放着文房四宝,左侧是一叠整齐摆放的奏折。上面有十多件黄折子,都是各地军政大员汇报地方情况或上书言事的内容,谋篇、行文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他一一在上面用朱笔批着“览”,“已览”等字样,有的还要加上几句批示,有的还加上“精诚湛慰”、“忠贞可嘉”、“朕躬甚喜”等赞语。阅完黄折,下面露出一张藩王专用的白折子,落款是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不由得眉头一皱:怕什么来什么,去年平西王吴三桂上奏的折子还没有批复,现在平南王尚可喜又来上奏,这不是成心轮番逼朕对撤藩之事表态吗?
尚可喜的奏折恭谨有礼,其实际内容是:年老体弱,久思告老;今请领西佐领甲兵(每佐领十骑)并家眷族人孤寡老幼,归回辽东海城养老;平南王爵请由长子尚之信继任。
康熙感到,三藩之事提到议程了。
从此刻起与三藩的正面交锋也就开始了。
康熙与主要大臣廷议讨论,决定先由吏部、户部、兵部议奏,拿出初步执行方案。
户部兵部合议尚可喜告老撤藩事宜,议决:准尚可喜率诸子及家族人口,并拨给十五佐领甲兵(150骑),全部移归故居,俸银照常。
吏部议爵位,议决:藩臣没有请求儿子继后的先例,尚之信不应任平南王,应撤藩皆归辽东。
康熙批准部议,朱批:着即尽撤藩兵回籍。即解散尚可喜在广东的老班底军队,全部回归老家,解甲归田。
这是三藩要求得到的正式答复。
这是康熙的公开形式撤藩。
你不是请撤么?准撤。若你因撤藩而反,朝廷出兵平乱就是师出有名;若你真撤,朝廷则以优厚礼遇待之。
这是一种能进能退保持主动的决策。
三藩欲逼朝廷,结果却因少天子迅速的决策,反倒逼了三藩。
怎么办?真撤还是不撤?
试探的目的达到了,但却将尚之信逼进了夹缝里。
圣旨是四月份到达广东的。
那天尚之信在校场间罢绿旗兵操练回到藩王府邸,正在与两位美姬调笑取乐,一边喝着普洱新茶,一边欣赏丝竹细乐。忽听一声高呼:“圣旨下,平南王尚可喜接旨”,慌忙整理衣寇,父子两人摆下香案接旨。
钦差礼部侍郎折尔肯和翰林院学士博达礼风尘仆仆走进王府,捧出圣旨立即宣读。
尚之信原以为康熙皇帝这道圣旨会对父亲有所挽留,开始时他还满不在乎,可是一句一句听下去,脊背上竟淌出冷汗来。原来,那圣旨是对尚可喜请求撤藩奏折的批复,先是说了一些“王素忠贞”之类褒扬的官话,尚之信认为不过是老生常谈,没怎么上心。谁知他正当暗自得意皇帝对三藩无可奈何之时,竟清清楚楚听到“允王所请”四个无情的大字,更糟糕地是父亲被撤藩,自己却无权袭承爵位,这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尚之信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发了懵,眼前金星乱冒,以至连后边的“钦此”等等都没有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折尔肯同博达礼被接进宾馆歇息去了,尚之信方才醒过神来。
此刻三藩实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若无三藩联手,他这一藩必撤无疑。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平西王不是建议我们父子上书辞藩吗,我们按着办了,现在皇上给我们出了难题,你平西王不能袖手旁观吧!
尚之信思前瞻后,万般无奈,自带十骑军兵,星夜奔赴云南。
吴三桂能否帮助他克服这次危机?通过与康熙皇帝的几次回合来看,他有点怀疑者奸巨猾的吴三桂的能力……
但他并没有完全丧失对吴三桂的信心,他把希望寄托在这次云南之行上。
这种矛盾的心情伴随着他直到云南
平西王兵阵
蓝湛湛的天空像空阔安静的大海一样,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湿润润的,呼吸起来感到格外清新爽快。在阳光下,周围远山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高眼前挪近了许多,也陡峭了许多。路边的杨柳,已经把鹅毛似的飞絮漫天地飘洒开来。
五华山平西王宫,吴三桂正在会见一个神秘人物。
随着一声“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带着五个贴身侍卫,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轩。他手握一柄长折扇当胸一拱,对居中而坐的吴三桂说道:“五华山的故主特来拜会平西伯!”
室内静悄悄的无人言语。吴三桂只是抬起眼皮瞧了瞧这位翩翩而来的富贵公子,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来人尴尬地微微一笑,就近捡了个座位,后襟一掀,前袍一撩,很随便地坐了,毫无畏惧地朝四周打量着,似乎并没把平西王放在心上。
“你很放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半晌,吴三桂才打破难耐的寂寞,一字一板地开了口,“你是何方神仙,到我五华山云游?”
“我一进门就通报了!既然如此,那就再详述一遍吧。”来人颇有气魄,“哗”地打开折扇,又“啪”地收拢了,笑道:“不才真名朱慈烺,化名杨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龙脉,崇祯皇上的三太子——此地五华山,原是我家旧物,既无转让契约,又无买卖文书,何时姓了吴,倒要请教!”
“你胆子不小啊!”马宝也着眼插进来说道:“分明是个盗世欺名卖狗皮膏药的!”他话刚说完便招致众人的一片哄笑。
“你是马宝吧。”杨起隆大声说道:“君不过副将出身,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
“高贵?”马宝冷笑一声,从桌上拿起方才呈进来的名片掂了掂,轻蔑地说道,“世上竟有连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妄称‘高贵’,也真是千古奇有!”
杨起隆撇嘴笑笑,说道:“你我虽初次见面,你的‘学识’我却是久仰了——请问,何以评价我的文理不通!”
马宝指着那张写有“年眷同学杨起隆拜”的名片,怪模怪样地笑道:“即以此名片为例,何尝有一字真切——按你自己说,你是天潢贵胄,平西王曾受前明伯爵,义属君臣,请问这‘年’字从何而来?嗯?”马宝又冷冷地一笑,又批发着眷字问道:“再说这个‘眷’字——你姓朱,他姓吴,哪来的亲戚瓜葛?这个‘同学’两字,亦令人笑不可言,”马宝不禁哈哈大笑,“平西王军功出身,足下祖荫门第,何来的‘同学’?这‘弟’字嘛,更是胡扯乱攀——平西王年过花甲,足下不过而立之年,若是称子称孙嘛……”说到这里,列翠轩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杨起隆睁着眼愕然注视马宝,按他的才学见识,要想批驳马宝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这么作,只是淡淡一笑道:“尔等只知道咬文嚼字,却不懂得应时通变!我以君就臣,以大趋小,屈尊降贵勉从俗流,此中妙用,岂是等闲之辈所知!”
吴三桂听到这里,咯咯一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既然来了就是我吴某的客人,请坐到这边来谈吧!”
杨起隆没有言语,也没有移座,只轻轻地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跷起腿,身子微微后仰,瞧那种气势不凡的风度,还真有几分龙子龙孙的派头。
刘玄初斜坐在对面,偷偷地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心里泛起有关“朱三太子”的民间传闻:有人说崇祯临危时在宫中依次斩杀了皇子、公主,有人传说乳母抱着三太子逃出了紫禁城,还有人传说,是乳母用掉包计瞒过了追赶的清兵,却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他对杨起隆的突然出现,感到有点意外。他倒不怕此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是康熙玩弄什么花招,派人来试探。沉思良久,刘玄初趁机插话问道:“你既是前朝太子,可有凭证?”
杨起隆微微一笑,顺手将手中折扇递了过去。刘玄初接过略一过目,但转手递给了坐在身边的吴三桂。
吴三桂接到手中发觉很沉,打开一看,这才发现是一把精钢骨扇。此扇原是一件暗器,扇面上留有一首词。
吴三桂见过很多崇祯的手迹,因此一眼便知此系真品。像这种东西,他府里也收藏了很多,只怕引起良心上的不安,已多年未动了。玩味良久,吴三桂仍将扇子还给杨起隆,狡黠地夹着眼笑道:“此词既无题头,也无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御笔,亦不足为凭——我这里就有半柜子这类东西!”
“我谅你难以相信,”杨起隆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硬皮金装黄缎面的折子,双手捧着,放在桌上,用手拂了拂才轻轻推给吴三桂:“平西伯不妨再看看这个。”
“玉牒!”吴三桂不禁眼睛一亮,急忙双手捧起仔细审视,只见上面写着:
朱慈烺,生母琴妃,崇祯十四年三月戍时诞生于储秀宫。稳婆刘王氏,执事太监李增云、郭安在场,交东厂、锦衣卫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档。
下头鉴着崇祯的玉玺“休命同天”——虽然年数已久,但朱砂印迹依然鲜红。这一下再无疑问了,来人确是朱三太子!
吴三桂的手有些抖,头也有点晕,呆呆地将玉牒交还给朱三太子,忽然脸色一变,说道:“先皇子孙都已归天,朱家子孙均已死绝,先皇遗物流落到异姓人手中,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杨起隆先是一怔,继而纵声大笑,“平西伯,见识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孙岂会被斩尽杀绝?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来,历传一十七位,遍封诸王于天下名城大郡,二百年来子孙繁衍难尽其数!仅南阳一储,唐王旧邸,朱姓子孙即有一万五千余人。你说先皇子孙均已死绝,朱某恰恰就坐在你的对面!”说着长叹一声,又道,“真是最聋的是装聋者,最哑的是作哑者,最傻的是扮傻之人——我若不是见你平西伯身处危难之中,岂肯以千金之躯深入你这不测之地!”朱三太子旁若无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厅中众人无不变色,只有刘玄初稳坐钓鱼台,静观局势的发展。
“是么?”吴三桂装作不解,顾盼左右笑道;“吴某今日身居要位,拥重兵,坐大镇,乃朝廷南面屏障。万岁待我思重如山,功名赫赫,爵位显贵,还有何为难之事竟要装聋作哑,假痴扮呆?”
“哟,真让人羡慕煞!”朱三太子用挖苦的口气反唇相讥道,“品已极高,爵已极贵,朝廷有恩无处施,才将‘三藩’铭于朝廷之上朝夕祷祝,才将那足智多谋的吴应熊供养在宣武门内呀!如今你们时常禁室密谋,也许是在商议如何报效清廷的吧!”
“大胆狂徒!”吴三桂脸色大变,恼羞成怒,猛地向案上一击,笔砚碗盏弹起老高,“别说你未必是,即便是朱三太子,又怎么样?吴某现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以来,就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国兴、一国亡,有道是圣君取而代之,此乃天经地义!便是崇祯皇帝亲临,也不过是我治下小民——犯上作乱、低毁当今,罪在不赦,来人!”
“在!”侍卫们一拥而入,雷鸣般齐轰一声,“请王爷下令!”
“拿下!”吴三桂用手一指杨起隆几人。
事变仓猝,朱三太子立刻被皇甫保柱隔座一把提了起来,反手一丢抛在地下,两名卫士冲上前去,把朱三太子的双手反背牢牢擒住。朱三太子的五名贴身随从一见主人被拿,急红了眼,狂叫一声亮出兵刃直扑吴三桂,却被守在跟前的马宝用剑一格护住。十几名侍卫有的去架刘玄初,有的保护吴三桂,有的挺刃格斗,霎时,列翠轩里一片刀光剑影。
由于众寡悬殊,局势很快明朗。朱三太子带的几个人虽然武艺高强,但吴三桂的近卫也训练有素悍勇异常,很快被逼出了列翠轩。吴三桂、刘玄初在卫士重重保护下,从容地坐在轩前观战。
夏国相见朱三太子的五名随从在十多个人的围攻之下兀自拼死力战,便踱至朱三大子跟前道:“快命他们住手,否则,一刀搠透你!”
朱三太子虽然被擒,仍是一脸倨傲之色,此时刀横颈上,也只是微微冷笑,说道:“死,大丈夫本份耳!拿这把戏吓乎谁!”说罢高声叫道:“你们去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此话已出,其中的一个头目双手一拱,高声说道:“少主保重,咱们暂且去了。吴三桂你胆敢动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定叫你五华山立即变成你的葬身之地!”言罢,五人在刀丛中拔地腾空而起,冲出重围。皇甫保柱大喝一声:“赢了我再走!”说着就要挺剑下阶厮杀,却被坐在一旁的刘玄初一把扯住,喘着气说道:“将军,这里头的事你不懂,护着王爷就是了。”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吴三桂见五个随从离去,也不令人追赶,转身问朱三太子道,“还敢无礼么?”
杨起隆别转脸一晒,说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带下去!”吴三桂铁青着脸吩咐道。
“王爷,”马宝望着朱三太子送去的背影,沉思着说道,“这个人不好处置呐,留在五华山没有用处。杀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的。”
“我看杀掉好,”胡国柱道,“这是死无对证的事儿,朝廷不可能会为这点事和王爷翻脸。”
“玄初先生你看呢?”吴三桂面带微笑,转脸又问刘玄初。
“王爷心中早有定见,”刘玄初道,“又何必再问?”
“嗯?”
“王爷这一出‘捉放曹’演得不坏,”刘玄初见没了外人,拊掌笑道,“连那位朱三太子都看不出来,胡仁兄却老实得蒙在鼓里!”
吴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竟被这老病夫窥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之工。他点起水烟呼噜呼噜抽了几口,吐着烟雾说道:“刘先生确是知己,趁这个姓朱的在这里,你们几个可以和他交交朋友。”
“什么‘趁他在此’?”皇甫保柱如坠五里雾中,诧异地问道,“他能逃得出我五华山?”
“三日以后放了他!”吴三桂笑道,“就请胡先生办这个差——不过要做得漂亮,连咱们里头的也都以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只能这样办。”刘玄初见皇甫保柱和胡国柱仍是一脸色茫然之色,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此人活着比死好,放了比囚起来强……”吴三桂大笑着接腔道:“留着他到北京闹事,去找康熙的晦气。看他还顾得上什么撤藩。”
吴三桂咬着牙抬起头来,夕阳的余辉映照着五华山,给树梢、房顶、山与相接之处都镇了一层玫瑰紫色。沉默很久,他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等着瞧吧!”
吴三桂并不感到有丝毫的轻松。在尚可喜上书请撤藩后,他老是预感到康熙会同意撤;三藩命运休戚相关,岂有一落独撤而坐视之理?更何况,尚可喜上书也是他策划的呀。
风云多变,吴三桂并没有麻木。
在通向昆明外大山的路上,吴三桂带领他的亲兵甲士开往秘密军营。他必须去看军队的情况。无论怎样变化,军队总归是最重要的,一切都要在战场上讲话。
神秘的大山丛林谷地中,隐藏着以昔日关宁军为基础组建的精锐铁骑与步甲营。
三藩中数吴三桂的功劳最高,军队最多,特别是在平定陕、川、滇的过程中,四方精兵猛将多归附其部下,所收士卒又皆是李自成、张献忠的旧部,作战经验丰富,又耐战健斗,经过整编,成为一支难得的中坚力量。如此众多的藩兵再加上满族八旗驻防,仅云南一省一年就耗费军饷九百万,而当时国家所收正赋一年才仅八百七十五万,故朝中诸官疾呼“竭天下之正赋,不足一省之用。”纷请裁兵。清廷就滇省的裁军筹饷问题.专门召开议政王大臣贝勒会议,议决在云南停止绿营兵的招募,令投诚官兵归里务农。限定藩属绿营兵“三百为额”。在清廷议决裁减绿营兵员之后,吴三桂便以种种借口相抵制,谓边疆未靖,兵力难减,不但不缩减兵员,反而暗地里偷偷征兵增员。
吴三桂蓄意谋反已久。因见旧部或老或亡,半归凋尽,乃择请将子弟及四方宾客凡资质颖悟者,都令学习黄石素书及武侯阵法,并于闲暇之日,练习骑射准头,一时少年之士,谈兵说阵者不可胜数。
吴三桂还大修园庭,广罗歌童舞女,表面上装成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暗地里却借安不忘危之说,加紧派兵守关,修造战舰器械,购买战马,潜积硝石硫磺,日日令马宝、夏国相等人训练兵马,广殖财货,待机欲动。
吴三桂靠军队发迹,对军队自有一番特别的感情,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位武将竟也十分爱才,招纳才士成为党羽。吴三桂早在进征川云贵之时,就非常注意招揽人才,结纳党羽。当人言说他“阴养天下骁健,必收召荆楚奇材”,此言一点不假。移镇云南之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云贵乃至全国相貌魁梧有吏治之才的官吏,总是设法以笼络,手段百出。以高官厚禄相许是其手段之一,用金钱收买也不乏其例,只要对那有才能又爱财如命的人,他都不惜重金,多者数万,少也不下万余,视其才能而授职。
吴三桂搜罗人才不择手段。其中有一个被他买下来的官员,如同奴仆般立有卖身文书,这就是府吏冯苏。此人本为泼皮,平西王府选呈云南,经胡国柱做保卖于吴三桂,立有一份奇特的卖身文书:
立卖身文书冯苏,本籍汪苏临海县,今同母张氏卖到平西王帐下,当日得受身价银一万七千两。媒人:胡国柱。卖身人:冯苏。
如同女奴卖身一般荒诞而又滑稽。
当时云贵有民谚曰:“镇中有三好:吴三桂好为人主,士大夫好为人奴,胡国柱好为人师。”
文吏对于吴三桂毕竟不是心头肉。
他最待重的是军中猛将。这几名堪称大将的是:马宝、王屏藩、王辅臣、李本深四人。
这马宝原是大西军李定国部下的猛将,投降吴三桂后。成为云南军中的第一员上将。马宝原为陕西米脂县人,性格刚毅,臂力过人,年少时就力抵成人。后在饥寒流亡中参加起义军,先后随大西军的孙可望、李定国转战南北。吴三桂进军云南时,永历小朝廷弃滇入缅,马宝会合同叙国公马惟兴、将军塔新策,三人率众四千余人、马一千四百多匹投降吴三桂。吴三桂视马宝为罕见的猛将,马宝也以得遇当世英雄名将大帅而誓死效忠。在平西王整编新军时,吴三桂任马宝为右部督实领忠勇中营总兵官。
王屏藩则是行伍出身,勇猛无比,深得吴三桂赏识,收为养子,成为平西王储十三太保之一,编练新军时,任右都督实领左营总兵官,王屏藩惟吴三桂之命是从,实为平西王军中的一员干将。
李本深,西宁人,初为明帅洪承畴部将,明亡后南下,受史可法推荐拜任总兵官,肃属高杰部下。高杰被杀后,升为提督代统高杰所部三十万大军。顺治二年降清,以原职留用。后随洪承畴参加云贵之战,结识吴三桂,相投而成为密友。后吴三桂上书举荐李本深为贵州提督。此人有勇有谋,胆识非凡,是平西王府中的中坚力量。
王辅臣独镇西北,前面已经提过,也是能征惯战,独挡一面的大将人才。前不久汪士荣到陕西王辅臣那里去进一步游说,回来时带给吴三桂一封信,其中有这么几句话“……方今天下督抚藩镇缘有同心,待王为孟津之会。王乃前朝旧臣,当年之事,出于不得已,今天下机遇在握,王若出兵以临中原,天下响应,此千古之大业也……”吴三桂把这封信看成是另一种形式的卖身契,他相信马鹞子已成五华山的护山神了。
吴三桂的四个女婿也是同舟共济的心腹要员。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卫朴,基本上也是文武兼备的干员。
为了奠定基础,数年来吴三桂在物力、财力方面做了充分的准备。
首先是良马。在当时的战争中,战马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付以骑射善长的满洲八旗兵,没有一支英勇善战的铁甲骑兵是不行的。吴三桂与满州铁骑血战近十年,自己的关宁军也以骑兵为核心,自然深知铁骑兵的重要性。而良马则为第一条件!吴三桂训练骑兵是行家里手,他以淘汰老马、病马、补充新马为先决条件。云南地处边陲,战马赢弱,或不济用,战马病毙极多,川马又力弱,难以为用,马从何来?他双管齐下:一则以边镇所需为理由,上书北京,由中央朝廷拨专款到西北产马区购马,清廷允许并拨出专项银两后,吴三桂派出购马专使到西宁等地购买马匹。仅顺治十二年三月一次就买马匹2996匹;另一方面吴三桂又采用私自贩运的手段,令陕西总兵官王屏藩、陕西提督王辅臣等购买马匹,偷运云南,每年不下三千匹,源源接济。
有一件小事,足可以表现吴三桂的足智多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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