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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届---芙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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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山镇风俗画
一 一览风物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跤碰脱牙、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成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农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将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品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句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净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耙,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摊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来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从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从此,谷燕山每圩都要来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就连他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
  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二 女经理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由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圩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不觉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惟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竞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①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经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① 山里人对手表的戏称。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畜生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干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 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进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竞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和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妖妖调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
  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圩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记录……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现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神仙下凡问土地”,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希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哟!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竞像两个多年不见的亲朋密友似的。
四 吊脚楼主
  说起李国香在渡口码头碰到的这位王秋赦,的确算得上本镇一个人物。论出身成分,他比贫下中农还优一等:雇农。贫下中农只算农村里的半无产者。黄金无假,麒麟无真,他王秋赦是个十足成色的无产阶级。查五服三代,他连父母亲都没有出处,不知是何年月从何州县流落到芙蓉镇这省边地角来的乞丐孤儿。更不用提他的爷爷、爷爷的爹了。自然也没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复杂的亲戚朋友关系。真算得是出身历史清白,社会关系纯洁。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没得。没得当然最干净,最纯洁,最适合上天、出国。可惜驾飞机他身体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国又认不得洋字,听不懂洋话。都怪他生不逢时在旧社会,从小蹲破庙、住祠堂长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岁,却已经在本镇祠堂打过五年铜锣了。他嘴勤脚健,头脑不笨,又认得几个字,在祠堂跑腿办事,看着财老倌们的脸色、眼色应酬供奉,十分尽心费力。当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来的暗拳脚。用他自己在诉苦大会上的话来讲,是嚼的眼泪饭,喝的苦胆汤,脑壳给人家当木鱼敲,颈脖给人家做板凳坐,穷得十七、八岁还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到一根苎麻索。
  他被定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来可以出息成一个制服口袋上插金笔的“工作同志”的。但刚从“人下人”翻做“人上人”时没有经受住考验,在阶级立场这块光洁瓦亮、照得见人影的大理石台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队派他到本镇一户逃亡地主家去看守浮财,他却失足落水,一头栽进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遗弃的小姨太太如鱼得水,仿佛这才真正尝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对姨太太这流人儿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却被自己占有、取乐儿。他的这种“翻身观”当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许、工作队的纪律所不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贫雇农施“美人计”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车、管百十万人口的县团级了呢。他在工作队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队念及他苦大仇深、悔过恳切,才保住了他的雇农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胜利果实还是分的头一等。他分得了四时衣裤、全套铺盖、两亩水田、一亩好土不说,最难得的是分得了一栋位于本镇青石板街的吊脚楼。
  吊脚楼本是一个山霸早先逢圩赶集时宿娼纳妓的一栋全木结构别墅,里头描龙画凤金漆家具一应俱全。王秋赦惟独忘记了要求也应当分给他农具、耕牛。得到了这份果实,他高兴得几天几夜合不上嘴、闭不了眼,以为是在做梦,光怪陆离的富贵梦。接着又眼花缭乱晕了头,竟生出一种最不景气、最无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着了这份浮财,就是睡着吃现成的,餐餐沾上荤腥,顿顿喝上二两,这楼屋里的家什也够变卖个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产党领导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广大,新社会前程无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传的文件、材料来判断推算,过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社会了呢。那时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乐而不为?连自己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们谁要?哈哈哈,嘻嘻嘻,谁要?老子都给,都给!他每每想到新社会有如此这般的美妙处,就高兴得在红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脚,翻跟斗,乐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后的日子,却并不像他睡在吊脚楼的红漆高柱床上所设想的那样美妙。从小住祠堂他只习惯了“吃活饭”:跑腿,打锣,扫地;而没有学会“做死事”:犁田,整土,种五谷。好田好土不会自己长出谷子、麦子来,还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莳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断,挖土整地红火厉日头晒脱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块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闭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这份苦、脏、累。他生成就不是个正经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个跑公差吃活水饭的人。两三年下来,他田里草比禾深,土里藏得下鼠兔。后来他索性算它个毬,门角落的锄头、镰刀都生了锈。他开始偷偷地、暗暗地变卖土改时分得的胜利果实,箱箱柜柜的,都是人民币。人民币虽说是纸印的,哗哗响,却比解放前那叮叮当当的“袁大头”还顶事呢。他上馆子,下酒铺,从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脚,颇为紧吃慢用,细水长流,却也吃喝得满脸泛红,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发了体。有时本镇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见他的吊脚楼上空冒一次炊烟,还以为他学了什么道法,得了什么仙术,现成的鸡鸭酒席由着他招手即来,摆手则去,连杯盘碗筷都不消动手洗呢。
  常言道:“攒钱好比金挑土,花钱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几年日子混下来,王秋赦媳妇都没讨上一个,吊脚楼里的家什已经十停去了八停。就连衣服、裤子也筋吊吊的,现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来了。本镇上的居民们给他取下了几个外号:一是“王秋赊”,一年四季赊账借钱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进洞冬眠前最是忌动,懒蛇;一是“王秋奢”,讲他手指缝缝流金走银,几年功夫就把一份产业吃花尽了。他则讲这些给他取外号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当“土改根子”的翻身户,几年里却大出息了,买的买水牛,添的添谷仓,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红。他盼着有朝一日又来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胜利果实。“娘卖乖!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他躺在吊脚楼的破席片上,双手枕着头,美滋滋地想着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谁该划中农、贫农。他自己呢?“农会主席!除了老子,娘卖乖,谁还够这个资格!”当然他自己也晓得,这是穷开心。分浮财这等美差,几代人都难得碰上一回呢。一九五四年,镇上成立了几个互助组。他提出以田土入组。人家看他人不会入组,不会下田做活路,岂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谁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农业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为一名农业社社员。农业社有社委会,社委会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属若干生产队、专业组,不免经常开会呀,下通知呀,派差传话呀等等,就需要启用本质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这才生逢其时,适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为人处世还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动帮忙。镇上人家,除了五类分子之外,无论谁家讨亲嫁女、老人归天之类的红白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协助主家经办下庚帖、买酒肉、备礼品、铺排酒席桌椅一应事宜。他尽心尽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随喜随喜,跟着吃几回酒席,外加几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谁家杀猪、打狗,他也最肯帮人当个下手,架锅烧水啦,刮毛洗肠子呀,跑腿买酒买烟啦,等等。因而他无形中有了一个特殊身分:镇上群众的“公差人”。他自己则把这称之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镇上有些“人缘”外,还颇得“上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整整一栋空落落的吊脚楼,房舍宽敞,因而大凡县里、区里下来的“吃派饭”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这楼上来歇宿。吊脚楼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气新鲜,工作同志自然乐意住。这一来王秋赦就结识下了一些县里、区里的干部。这些干部们下乡都讲究阶级感情,看到吊脚楼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都讨不起,仍是烂锅、烂碗、烂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帐、破席,仍是个贫雇农啊,农村出现了两极分化啊。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济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芙蓉镇的救济对象,头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两三年他还领得到一套救济棉衣、棉裤。好像干革命、搞斗争就是为着王秋赦们啊,“一大二公”还能饿着、冻着王秋赦们?前些年因大跃进和过苦日子,民穷国困,救济棉衣连着四、五年都没有发给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①,胸前扣子都没有一颗,他艰苦朴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着,实在不成样子啊。王秋赦则认为政府不救济他,便是“出的新社会的丑”啊。冬天他冻得嘴皮发乌,流着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着公社书记说:“上级首长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阶级斗争展览会,要去的我那件烂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这件还好点,能不能开了展览馆的锁,给我斟换一下啊?”
  ①破棉衣露出花絮。
  什么话?从阶级斗争展览馆换烂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响?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会的相啊!公社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关系到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上级民政部门又一时两时地不会发下救济物资来,只好忍痛从自己身上脱下了还有五成新的棉袄,给“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这话王秋赦经常念在嘴里,记在心上。他也晓得感恩,每逢上级工作同志下来抓中心,搞运动,他打铜锣,吹哨子,喊土广播,敲钟,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会场上领呼口号,总是积极肯干,打头阵,当骨干。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运动需要他,他需要政治运动。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户,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为王秋赦总结过顺口溜,当时流传甚广,影响颇坏,叫做:“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
  这里,捎带着介绍两句:胡玉音摆米豆腐摊子,王秋赦圩圩来白吃食,叫做“记账”。原来他又有个不景气的打算: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实中还有一块屋基,就在老胡记客栈隔壁。吊脚楼尽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了,还要这屋基做什么?他已经向胡玉音夫妇透露过,只要肯出个一、两百块现钞,这块地皮可以转让。同时,也算两年来没有在米豆腐摊子上白吃食。更何况王秋赦堂堂一条汉子,岂能以他一时的贫酸貌相?赵匡胤还当过几年泼皮,薛仁贵还住过三年茅房呢!
五 “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同志哥啊,你可曾晓得什么是“精神会餐”吗?那是一九六0、六一年乡下吃公共食堂时的土特产。那年月五岭山区的社员们几个月不见油腥,一年难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纤维过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叶子越吃心里越慌。肚子瘪得贴到了背脊骨,喉咙都要伸出手。当然账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爷身上。老天爷是五类分子,专门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捣蛋。后来又说账要算到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的路线上,他们反对三面红旗吃大锅饭。吃大锅饭有什么不好?青菜萝卜煮在一起,连油都不消放,天天回忆对比,忆苦思甜。“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当年那些为着中国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乐而牺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们,如若九泉有灵,得知他们吃过的树皮草根竟然在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马虎眼,真不知要做何感叹了。
  山区的社员们怎么搞得清、懂得了这些藏匿在楼阁嵯峨的广厦深宫里的玄论呢?玄理妙论有时就像八卦图、迷魂阵。民以食为天,社员们只晓得肚子饿得痛,嘴里冒清口水。蕨根糠粑吃下去,粪便凝结在肛门口,和铁一样硬,出生血。要用指头抠,细棍挑,活作孽。他们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睡不着。于是,人们的智慧就来填补物质的空白。人们就来互相回忆、讲述自己哪年哪月,何处何家所吃过的一顿最为丰盛的酒席,整鸡整鱼、肥冬冬的团子肉、皮皱皱的肘子、夹得筷子都要弯下去的四两一块的扣肉、粉蒸肉、回锅肉等等。当然山里人最喜欢的还是落雪天吃肥狗肉。正是一家炖狗肉,四邻闻香气。吃得满嘴油光,肚皮鼓胀,浑身燥热,打出个饱嗝来都是油腻腻的。狗肉好吃名气丑,上不得大席面,但滋阴壮阳,男人家在外边跑生意,少吃为佳,多吃生事……于是,讲着的,听着的,都仿佛眼睛看到了佳肴,鼻子闻到了肉香,满嘴都是唾液。日子还长着呢,机会还多的是……将口腹享受,寄望于日后。解放十余年了的山镇,总不乏几个知书识字、粗通文墨的人,就拟定下一个文绉绉的词儿:精神会餐。这词儿使用的期限不长,有的村寨半载,有的乡镇一年。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啊,神州大地发生过的大饥荒还少了吗?那时饿殍载道,枯骨遍野。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精神会餐”之类的支流未节,算得了什么?一要分清延安和西安,二要分清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何况新中国才成立十一、二年。白手起家,一切都在探索。进入现代社会,国家和百姓都要付学费。俱往矣,功与过,留给后人评说。
  一九六三年的春夜,在老胡记客栈里,芙蓉姐子胡玉音和男人黎桂桂,在进行另一种“精神会餐”。他们成亲六、七年了,夫妻恩爱,却没有子嗣信息。黎桂桂比胡玉音年长四岁,虽说做的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屠户营生,却是出名的胆小怕事。有时在街上、路上碰到一头红眼睛弯角水牛,或是一条松毛狗,他都要身子打哆嗦,躲到一边去。有人笑话他:“桂崔,你怎么不怕猪?”“猪?猪蠢,既不咬人,又没长角,只晓得哼哼!”人家笑他胆子小,他不在意。就是那些好心、歪心的人笑话他不中用,崽都做不出,那样标致能干的婆娘是只空花瓶,他就最伤心。他已经背着人(包括自己女人),偷偷吃下过几副狗肾、猪豪筋了。桂桂身体强壮,有时晚上睡不着,又怕叹得气,惹玉音不高兴。
  “玉音,我们要生个崽娃就好了,哪怕生个妹娃也好。”
  “是哪,我都二十六了,心里急。”
  “要是你生了个毛毛,家务事归我做,尿布、屎片归我洗,晚上归我哄着睡。”“奶子呢?也归你喂?”玉音格格笑。
  “还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没鼓起两坨肉。”你听,桂桂有时也俏皮,也有点痞。
  “你坏,你好坏……”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胁肋窝下,‘啊,啊,啊,宝宝快睡觉,啊,啊,啊,宝宝睡着了。’白日里,我就抱着毛毛,就在小脸上亲个不停,亲个不停。给毛毛取个奶名,就叫‘亲不过’……”
  “你还讲!你还讲!”
  “怎么?我讲错了?”
  “想毛毛都想癫了!呜呜呜,没良心的,存心来气我,呜呜呜……”玉音哭起来了。
  桂桂是男人家,他哪里晓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总以为是自己的过失。就像鸡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样没有尽到职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没怪你……还哭?哭多了,眼睛会起雾。看看枕头帕子都湿了。”桂桂心里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样地哄着、安慰着自己的女人:“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们两双手做,两张口吃,在队上出工,还搞点副业,日子过得比镇上哪户人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给你赌咒起誓……”
  一听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连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来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轻声骂:“要死了!看我不打你!
  多少吉利的话讲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摆米豆腐摊子,也有人指背脊……“胡玉音自从那年热天经过了和黎满庚的一番波折,当年冬下和黎桂桂成亲后,就一副痴情、痴心,全交给了男人。她觉得自己命大、命独,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还重。
  每逢赶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浆,下芙蓉河挑水烧海锅,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市,两口子总是睡得很迟,推石磨就要推四、五个小时。一人站一边,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转呀,转呀。胡玉音还要均匀准确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转着的磨眼喂石灰水泡发的米粒……两口子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也常常不约而同地把心里的麻纱事,扯出来消磨时光。这时刻,玉音是不会哭的,而且有点顽皮:“哼,依我看,巴不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晓得,我们两个都体子巴壮的,又没得病。”桂桂多少有点男子汉的自尊心,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
  “听学校的女老师讲,如今医院兴检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验。”玉音红起脸,看着男人说。
  “怎么检查?不穿一根纱?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个丑!”桂桂的脸比女人的红得更厉害,像圩上卖的秋柿子一样。
  “我不过顺口提一句,又没有讲硬要去,你也莫发脾气。”玉音也收了口。他们都觉得,人是爹娘所生,养儿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丢一次人。有时玉音心里也有点野,有点浪,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男人,有句话,她讲不出:“你是要子嗣?还是要我的名声、贞节?或许吊脚楼主王秋赦开的玩笑也是一个法子,请个人试一试……妈呀!坏蹄子,不要脸,都胡乱想了些什么呀?”桂桂这时仿佛也看出了她心里在野什么,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脚杆!”当然这话,他们都是在心里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镇上的平头百姓啊,他们的财产不多,把一个人的名声贞节——这点略带封建色彩的精神财富,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
  日子久了,胡玉音——这个只在解放初进过扫盲识字班的青年妇女,对于自己的不育,悟出了两个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岁那年,一个身背月琴、手拄黄杨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给她算了个“灵八字”,讲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着一个属龙或是属虎、以杀生为业的后生配亲,才能家事和睦,延续后人。父母亲为了这个“灵八字”,从十五岁起就替她招郎相亲,整整找了四年。“杀生为业,属龙属虎”总也凑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邻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还要人家愿意。后来父母亲总算放宽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杀生为业倒是对上了,是个老屠户的独生子。人长得清秀,力气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属鼠,最是胆子小,见了女人就脸红。人倒是忠厚实在,划个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箩里选瓜,挑来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还有一个根由,就是玉音认定自己成亲时,热闹是热闹,但彩头不好。唉,讲起来这芙蓉镇上百十户人家,哪家娶亲嫁女,都没有她的那份风光、排场。时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妇们,还常常以羡慕的口气,讲起当年的盛况……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县歌舞团来了一队天仙般的人儿,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领队的就是剧团编导秦书田——如今日叫做“秦癫子”的。一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啊。又习歌,又习舞,把芙蓉镇人都喜饱了,醉倒了。盘古以来没有开过的眼福。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喜歌堂》。不论贫富,凡是黄花闺女出嫁的前夕,村镇上的姐妹、姑嫂们,必来陪伴这女子坐歌堂,轮番歌舞,唱上两天三晚。歌词内容十分丰富,有《辞姐歌》、《拜嫂歌》、《劝娘歌》、《骂媒歌》、《怨郎歌》、《轿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对女儿生活的留连依恋,也有对新婚生活的疑惧、向往,还有对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控诉。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满姑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站起没有扫把高,睡起没有枕头长,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妇不是你娘!”如《骂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又说男家田庄广,又说女子赛嫦娥,臭说香,死说活,爹娘、公婆晕脑壳!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鸡婆,初一吃了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来拖……”《喜歌堂》的曲调,更有数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朴素、风趣,又有瑶歌的清丽、柔婉。欢乐处,山花流水;悲戚处,如诉如怨;亢奋处,回肠荡气。洋溢着一种深厚浓郁的泥土气息。
  秦书田是本地人,父亲当过私塾先生。他领着女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确定了反封建的主题。他和乡政府的秘书两人,找胡玉音父母亲多次做工作,办交涉,才决定把胡玉音的招亲仪式,办成一个《喜歌堂》的歌舞现场表演会。玉音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坐歌堂的“老班头”。玉音呢,从小跟着母亲坐歌堂,替人伴嫁,从头到尾百十首“喜歌”都会唱。加上她记性好,人漂亮,嗓音圆亮,开口就动情,所以在芙蓉镇的姐妹、媳妇行中,早就算得一个“小班头”。就是秦书田,就是那些女演员,都替她惋惜,这么个人儿,十八、九岁就招郎上门……
  那晚上,胡记客栈张灯结彩,灯红火绿,艺术和生活融于一体,虚构和真实聚会一堂,女演员们化了妆,胡玉音也化了妆,全镇的姐妹、姑嫂、婶娘们都来围坐帮唱:青布罗裙红布头,我娘养女斛猪头。
  猪头来到娘丢女,花轿来到女忧愁。
  石头打散同林鸟,强人扭断连环扣,爷娘拆散好姻缘,郎心挂在妹心头……
  团团圆圆唱个歌,唱个姐妹分离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无人和;
  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
  嫁出门去的女,泼出门去的水哟,妹子命比纸还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梦,红红绿绿,闪闪烁烁,浑浑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员环绕着她,时聚时散,载歌载舞……也许是由于秦书田为了强调反封建主题,把原来“喜歌”中明快诙谐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个歌舞现场表演会,都笼罩着一种悲愤、哀怨的色调和气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扫兴,双亲大人则十分忧虑,怕坏了女儿女婿的彩头。后来大约秦书田本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演结束时,他指挥新娘新郎全家、全体演员、全镇姑嫂姐妹,齐唱了一支《东方红>,一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内容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总算是正气压了邪气,光明战胜了黑暗。
  不久,秦书田带着演员们回到城里,把这次进五岭山区采风的收获,编创成一个大型风俗歌舞剧《女歌堂》,在州府调演,到省城演出,获得了成功。秦书田还在省报上发表了推陈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几岁就出了名,得了奖,可谓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第二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会的大毒箭,怨封建礼教是假,恨社会主义是真。借社会主义舞台图谋不轨,用心险恶,猖狂已极,反动透顶。紧接着,秦书田就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解送回原籍交当地群众监督劳动。从此,秦书田就圩圩都在圩场上露个面,有人讲他打草鞋卖,有人讲他捡地下的烟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癫子”。
  唉唉,事情虽然没有祸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两口子总觉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联系。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封建?还反什么封建?新社会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还把新社会和“封建”去胡编乱扯到一起。你看看,就为了反封建,秦书田犯了法,当了五类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牵连,也就跟着背霉,成亲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没有生育。
六 “秦癫子”
  芙蓉镇国营饮食店后头,公共厕所的木板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县公安局派来了两个公安员办案,住在王秋赦的吊脚楼里。因王秋赦出身贫苦,政治可靠,又善于跑腿,公安员自然就把他当作办案的依靠对象。至于“反标”写的什么?只有店经理李国香和两个公安员才心里有数,因为不能扩大影响,变成“反宣传”。吊脚楼主王秋赦虽然也晓得个一鳞半爪,但关系到上级领导的重大机密,自是人前人后要遵守公安纪律,守口如瓶的。至于镇上的平头百姓们,就只有惶惑不安、既怀疑人家也被人家怀疑的份。
  李国香和王秋赦向公安员反映,莫看芙蓉镇地方小,人口不多,但圩场集市,水路旱路,过往人等鱼目混珠,龙蛇混杂。就是本镇大队戴了帽、标了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有二十几个;出身成分不纯、社会关系复杂、不戴帽的内专对象及其亲属于女,就更不止这个数。圩镇上的人,哪个不是旧社会吃喝嫖赌、做生意跑码头过来的?有几个老实干净的人?还有就是镇上的国家干部和职工,党团员,也成年累月和这些居民厮混在一起,藤藤蔓蔓,瓜葛亲朋,拜姊妹结老表,认干爹干娘,阶级阵线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两个公安员倒是颇为冷静地估计了一下镇上的阶级阵线、敌我状况,没有撤大网。他们依历来办案的惯例,和女经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个“五类分子训话会”。
  镇上的五类分子,历来归本镇大队治保主任监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台湾海峡局势紧张,上级规定大队治保主任由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任。黎满庚支书定期召开五类分子训话会。他还在五类分子中指定了一个头目,负责喊人、排队、报数,以毒攻毒。这个五类分子头目就是“秦癫子”。
  秦癫子三十几岁,火烧冬茅心不死,是个坏人里头的乐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着和黎满庚支书有点转弯拐角的姑舅亲,一从剧团开除回来就要求大队党支部把他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改作坏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说,他没有反过党和人民,倒是跟两个女演员谈恋爱,搞过两性关系,反右派斗争中他这条真正的罪行却没有被揭发,所以给他戴个坏分子帽子最合适。黎满庚支书被他请求过几回,心里厌烦:坏分子,右派分子,半斤八两,反正是一箩蛇,还不都一样。就在一个群众会上宣布秦癫子为坏分子。过了不久,黎支书见秦癫子文化高,几个字写得好,颇有组织活动能力,就指定他当了五类分子的小头目。
  秦癫子当上五类分子小头目后,的确给黎满庚支书的“监、管、改”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每逢大队要召集五类分子汇报、训话,只要叫一声:“秦癫子!”秦癫子就会立即响亮答应一声:“有!”并像个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那样双臂半屈在腰间摆动着小跑步前来,直跑到党支书面前才脚后跟一并,来一个“立正”姿势,右手巴掌平举齐眉敬一个礼:“报告上级!坏分子秦书田到!”接着低下脑壳,表示老实认罪。黎满庚和大队干部们起初见了他的这套表演颇觉好笑,后来也就习惯了。“秦癫子,竖起你的耳朵听着!晚饭后,全体五类分子到大队部门口集合!”
  “是!上级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来一个向后转,又像个体育老师那样小跑步走了。晚上,他准时把五类分子们集合到大队部门口的禾坪上,排好队,点好名,报了数,一律低下脑壳,如同一排弯钩似的,才请大队领导查点、过目。
  在五类分子中间,秦书田还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纲领”。他分别在同类们中间说:“虽讲大家都入了另册,当了黄种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浅。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剥削,伤天害理,是头等的可恶;比方你是富农,从前自己也劳动,也放高利贷搞剥削,想往地主那一阶梯上爬,买田买土当暴发户,是二等的可恶;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财产、因剥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动思想、反动行为,与人民为敌。所以五类分子中,你是最危险的一类。你再要轻举妄动,先摸摸你颈脖上长了几个脑壳。”
  “你呢?你自己又算个什么货?”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驳他。“我?我当然是坏分子。坏分子么,就比较复杂,有各式各样的。有的是偷摸扒抢,有的是强奸妇女,有的是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骗,有的是聚众赌博。但一般来讲,坏分子出身成分还是不坏。在五类分子中,是罪行较轻的一类。嘿嘿,日后,我们这些人进地狱,还分上、中、下十八层呢!”
  他讲得振振有词,好像要强调一下他“坏分子”在同行们中间的优越性似的。但他只字不提“右派分子”,也从没分析过“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百年之后进地狱又该安置在哪一层。
  秦癫子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任过县歌舞团的编导,因而吹、打、弹、唱四条板凳都坐得下,琴、棋、书、画也拿得起。舞龙耍狮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里总是哼哼唱唱的,还常“宽大大宽扯宽”地念几句锣鼓经。前几年过苦日子,乡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那样紧,芙蓉镇大队一带的山里人家招郎嫁女,还请他参加鼓乐班子,在酒席上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灯戏呢。这叫艺不碍身,使得他和别的五类分子在人们心目中的身价有所不同。还有,就是本镇大队根据上级布置搞各项中心,需要在墙上、路边、岩壁上刷大幅标语,如“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反右倾、反保守”、“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三面红旗万万岁”等,也大都出自他将功赎罪的手笔。
  去年春上,不晓得他是想要表现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决心还是怎么的,他竟发挥他音乐方面的歪才,自己编词、谱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类分子之歌》来:“五类分子不死心,反党反国反人民,公社民兵紧握枪,谁敢捣乱把谁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实服法才光明,老实服法才光明!”他对这支既有点进行曲味道、又颇具民歌风的《五类分子之歌》,颇为自负、得意,还竟然要求在大队召集的训话会上教唱。但五类分子们态度顽固,死也不肯开口,加上大队支书黎满庚也笑着制止,才作罢。后来倒是让村镇上的一些小娃娃们学去了,到处传唱开来,算是有了一点社会影响。
  对于秦癫子,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把他当本镇的“学问家”,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大,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天文地理,诸如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美国的共产党为什么不上山打游击、工人为什么不起义,地球有不有寿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树、广寒宫等等,他都讲得出一些道道来,而且还要捎带上几句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使得山镇上一些没有文化的人如听天书一般,尊他为“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有的人讲他伪装老实,假积极,其实是红薯坏心不坏皮;有的人讲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穷快活,浪开心,活作孽;也有的人讲,莫看他白天笑呵呵,锣鼓点子不离口,山歌小调不断腔,晚上却躲在草屋里哭,三十几岁一条光棍加一顶坏分子帽,哭得好伤心。还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边站哨,多次见他在崖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是想投河自尽?又不像是要自尽,大概是在思虑着他的过去和将来的一些事情……
  反正本镇上的人们,包括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内,包括镇粮站主任谷燕山在内,不管对秦癫子有哪样的看法,却都不讨嫌他。逢圩赶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个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个招呼。田边地头,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纳凉、歇气,卷“喇叭筒”抽:“癫子老表!唱个曲子听听!…‘癫子,讲个古,刘备孙权、岳飞梁红玉什么的!”“上回那段樊梨花还没有讲完!’,就是一班年轻媳妇、妹子也不怕他,还敢使唤他:”癫子!把那把长梯子背过来,给我爬到瓦背去,晒起这点红薯皮!…‘癫子!快!我娘发蚂蝗痧,刚放了血,你打飞脚到卫生院请个郎中来!’‘至于那班小辈分的娃娃,阶级观念不强,竟有喊他“癫子叔叔”、“癫子伯伯”的。
  秦癫子领着全大队的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一个个勾头俯脑地来到镇国营饮食店楼下的一间发着酸咸菜气味的屋子里,捡了砖头、烂瓦片坐下,女经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才陪着两个公安员进来。公安员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喊一个名字,让那被喊的分子站起来亮个相。公安员目光如剑,严威逼人,寒光闪闪,坏人坏事,往往一眼洞穿。当喊到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时,一声稚嫩的”有“,来自屋角落。站起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公安员有些奇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解放以后才出生的,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秦癫子连忙代为汇报:他爷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来代替;上级有什么指示,由他崽娃回去传达。王秋赦朝那小历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滚到一边去!娘卖乖,五类分子有了接脚的啦!看来阶级斗争还要搞几代!“
  接着,女经理李国香拿着一叠白纸,每个五类分子发一张,叫每人在纸上写一条标语:“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而且写两次,一次用右手写,一次用左手写。五类分子们大约也有了一点经验,预感到又是镇上什么地方出了“反标”了,叫他们来对笔迹。胆子大的,对公安人员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为不管你做不做坏事,一破什么案子总要从你这类人入手、开刀。胆子小的却吓得战战兢兢,丢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样。
  使公安员和女经理颇为扫兴、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中,竞有十人声称没有文化,不会写字,而且互相作保、证明。王秋赦在旁做了点解释:“镇上凡是有点名望的地主老财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猪!”只有坏分子秦书田,还多从女经理手里讨了一张纸,右手左手,写出来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来的一样,把两张纸都写满了。其实公安员完全可以到街墙、石壁上去对他写的那些标语的笔迹。凡是会写字的五类分子都留下了笔迹之后,公安员和女经理分别训了几句要老实守法的话,才把这些入另册的家伙们遣散了。
  秦癫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员找大队干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说“秦癫子几年来老老实实,劳动积极,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且笔迹也不对。女经理李国香和吊脚楼主王秋赦又提出“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历史复杂,父亲入过青红帮,母亲当过妓女,本人妖妖调调,拉拢腐蚀干部,行踪可疑。公安员依他们所言,在逢圩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摊子上去吃了两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无论从哪个侧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热情和气,一口一声:“大哥”、“兄弟”,服务态度比我们多数国营饮食店的服务员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呢。胡玉音又没有什么文化,哪里像个写“眨标”的?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和气生财,为什么要骂你这个三面红旗?三面红旗底下还允许她摆米豆腐摊子嘛,哪来的刻骨仇恨?
  后来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女经理又给公安员出了主意:通过各级党团组织,出政治题目,发动群众写文章谈对三面红旗的认识,让全镇凡是有点文墨的人,都写出一纸手迹来查对。真是用心良苦,兴师动众。结果还是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镇国营饮食店厕所的一块千刀万剐的杉木板,搅得全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揭发、被怀疑、被审查。后来公安员把这块臭木板当作罪证实物拿走了,但这一反革命政治悬案却没有了结。这就是说,疑云黑影仍然笼罩在芙蓉镇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处徘徊。
  案虽然没有破,王秋赦却当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协理员,每月由县公安局发给十二元钱的协理费。国营饮食店女经理在本镇居民中的威信,也无形中一下子树立了,并且提高了。这是本镇新出现的一个领袖人物,在和老的领袖人物——粮站主任谷燕山抗衡。从此,女经理喜欢挺起她那已经不太发达的胸脯,仰起她那发黄的隐现着胭脂雀斑的脸盘,在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在每家铺面门口站个一两分钟:“来客了?找王治安员登记一下,写清客人的来镇时间,离镇时间,阶级成分,和你家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
  “你门口这幅对联是哪年哪月贴上去的?‘人民公社’这四个字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而且你还在毛主席像下钉了竹钉挂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约进多少款子,几成利?听讲她男人买砖置瓦寻地皮,准备起新楼屋?”
  “你隔壁的土屋里住着右派分子秦书田吧?你们要经常注意他的活动,有些什么人往来出进……镇里王治安员会专门来向你布置。”
  如此等等。女经理讲这些话时,态度和好,带着一种关照、提醒的善意。但事与愿违,她的这些关照、提醒,给人留下的是一种沉闷的气氛,一种精神上的惶恐。渐渐地,只要她一在街头出现,人们就面面相觑,屏声住息。真是一鸟进山,百鸟无声,连猫狗都朝屋里躲。仿佛她的口袋里操着一本镇上生灵的生死簿。芙蓉镇上一向安分守己、颇讲人情人缘的居民们,开始朦朦胧胧地觉察、体味到:自从国营饮食店来了个女经理,原先本镇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谷燕山已经黯然失色,从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
七 “北方大兵”
  粮站主任谷燕山自从披着老羊皮袄,穿着大头鞋,随南下大军来到芙蓉镇,并扎下来做地方工作,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乡随俗,改成镇上人人听得懂的本地“官话”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乡”而喊“老表”了。还习惯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猫肉、狗肉。他生得武高武大,一脸连鬓胡子,眼睛有点鼓,两颊有横肉,长相有点凶。刚来时,只要他双手一叉,在街当中一站,就吓得娃娃们四下里逃散。甚至嫂子们晚上吓唬娃娃,也是:“莫哭!胡子大兵来捉人了!”其实他为人并不凶,脾气也不恶。镇上的居民们习惯了他后,倒是觉得他“长了副凶神相,有一颗菩萨心”。
  解放初,他结过一次婚。白胖富态、脑后梳着黑油油独根辫子的媳妇也是北方下来的。但没出半个月,媳妇就嘴嘟嘟、泪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来。也没听他两口子吵过架,真是蚊子都没有嗡过一声。这使老谷多丢脸,多难堪啊。他不责怪那媳妇,原因在自己。他觉得自己像犯有哄骗妇女罪似的,在芙蓉镇上有好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当时镇上的人不知底细,以为他是丢失了某种至关紧要、非找回来不可的证件呢。还是在北方打游击、钻地道时,他大腿上挂过一次花,染下一种可厌的病。娘儿们得了这类性质相同的病,有人医,有药治。可是男子汉得了这类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来也会引起哄堂大笑,给人逗趣取乐儿呢。何况那时枪子儿常在耳边呼啸,手榴弹常在身边爆炸,埋你一身土,呛你满嘴泥,半夜醒来还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着脑袋打江山、夺天下,拖几年再说吧。谁还不是带着某种伤疤和隐痛在干革命?有的战斗英雄身上留着枪子儿、弹片头都没顾上取出来呢。原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迎接胜利,过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难治,问题就不难解决。连指导员是个个头粗、心眼细的人,(唉唉,战争年代的指导员啊,是战士的兄长,甚至像战士的母亲啊!)终于在行军路上发现了这个年近二十的老排长的痛苦。当南下路过芙蓉镇时,就把他留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转了地方工作。但他还是羞于去寻医看病,却是偷偷地吃了十来服草药,也不见效用。这位参加推翻了封建主义大山的战士,脑壳里却潜伏着封建意识。科学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剥得一丝不挂,由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来左观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划划,就像围观着一匹公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后来他听人讲,男子汉娶了媳妇,某些病就自自然然会好起来的。他权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讨个老家娘儿们,一旦不合适,好留个退步,起码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响……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办了一件稳妥事,又是一件负心事。因为他拒科学于门外,科学也就没有对他表示出应有的友善。他一直给那女人寄生活费,赎回良心上的罪责。
  对于这件事,本镇街坊们纳闷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点原由:大约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种再贤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声张的病。后来有些心肠虽好但不通窍的傻娘们,还给他当过几回介绍,都被他一口一个地回绝了。渐渐地一镇上的成年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给他做媒提亲。因而上两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向他频送秋波、初试风骚也碰了壁。当然没有人把底细去向女经理学舌。
  话又讲回来,老谷这人虽然不行“子路”①,却有人缘。如今芙蓉镇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认了他做“亲爷”。他也特喜欢这些娃儿。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戏,床上常有男伢打滚。什么小人书、棒棒糖、汽车、飞机、坦克、大炮,摆了一桌,摊了一地。他还代有的娃娃交书籍课本费,买铅笔、米突尺什么的。据镇上的几位民间经济学家心算口算,他大约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花在这些“义崽义女”身上了镇上的青年人娶亲或是出嫁,也总要请他坐席,讲几句有分量又得体的话。他也乐于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镇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来了上年纪、有身分的客人,办了有鳞有爪的酒菜,也习惯于请他作陪,并介绍:“这是镇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门庭。随着岁月的增长,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有时镇上的街坊邻里,不免要为些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挂在人们口边的一句话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评评理,我怕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镇人的老谷!只要他断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连鬓胡、样子颇凶的老谷,则总是乐于给街坊们评理、断案,当骂的骂,当劝的劝。他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态闹大。若涉及到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双方都同时来赔礼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尔到县里去办事或开会,几天不回,天黑时,青石板街的街头巷尾,端着饭碗的人们就会互相打听:“看见老谷了么?”“几天了,还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调走了?”“那我们全镇的人给县政府上名帖。给他个官,在我们镇上就做不得?”
  ①没有后代的意思。
  至于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给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谷头子,至今是个谜。这事后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从没认错、翻悔。“芙蓉姐子”后来成了富农寡婆,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改变,十几二十年如一日。这是后话。
  县商业局给芙蓉镇圩场管理委员会下达了一个盖有鲜红大印的打字公文:查你镇近几年来,小摊小贩乘国家经济困难时机,大搞投机贩卖,从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员弃农经商,以国家一、二类统购统销物资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种生熟食品,扰乱市场,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希你镇圩场管理委员会,即日起对小摊贩进行一次认真清理。非法经商者,一律予以取缔。并将清理结果,呈报县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公文的下半截,还附有县委财贸办的批示:“同意。”还有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批示:“芙蓉镇的问题值得注意。”可见这公文是有来头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粮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当时芙蓉镇还没有专职的圩场管理委员会,所以委员们大都为兼职,在集市上起个平衡、调节作用,处理有关纠纷,也兼管发放摊贩的《临时营业许可证》。谷燕山是主任委员。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员会议,参加的有镇税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镇大队党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提出:国营饮食店女经理近来对圩场管理、街道治安事务都很热心,是不是请她参加一下。谷主任委员说:人多打烂船,饮食店归供销社管辖,供销社主任来了,就没有必要劳驾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镇上的头头们就议论、猜测开了:“不消讲,是本镇有人告了状了!”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总要给小摊贩一碗饭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国家薪水,吃了国家粮,还管百姓有不有油盐柴米、肚饱肚饥哩!”
  “上回出了条‘反标’,搞得鸡犬不宁。这回又下来一道公文,麻纱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队支书黎满庚没有做声,觉得事情都和那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有关。上回女经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他又了解到,原来这女经理就是当年区委书记杨民高那风流爱俏的外甥女。但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脸色发黄,皮子打皱,眼睛有些发泡,比原先差远了,难怪见了几面都没有认出。听讲还没有成家,还当老姑娘,大约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业上了。前些天,女经理、王秋赦还陪着两个公安员召集本镇大队的五类分子训话,对笔迹。可见人家不单单是个饮食店的萝卜头。事后公安员安排吊脚楼主王秋赦当青石板街的治安员,都没有征求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这回县商业局又下来公文……事情有些蹊跷啊!至于女经理通过这纸公文,还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学问来,他没有去细想。都是就事论事地看问题,委员们也没有去做过多的分析。
  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于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一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后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税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么‘干’湿‘。玉音每圩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在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么腥气来了么?”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要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干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明后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
  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干钧的笔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后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米豆腐西施   奸 (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新生资产阶级) 奸 黎满庚(大队支书,严重丧失阶级立场)
  谷燕山(粮站主任,腐化堕落???)
  秦书田(反动右派)
  税务所长(阶级异己分子)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
  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可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钟头了。他终于拉过一本公函纸,握起笔。这笔很沉,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芙蓉镇三省交界,地处偏远,情况复杂,历来为我县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团”一说,不宜草率肯定,亦不应轻易否定、掉以轻心。有关部门应予密切注意,发现新情况,立即报告县委不误。
  (梦远注:文中“小集团草图”乃用线条标注的一个“图”,这里用表格代替了,读者明白其意思就行了。)
第02章-山镇人啊
一 第四建筑
  转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多风多雨,寒潮频袭,是个霉种烂秧的季节。芙蓉河岸上,仅存的一棵老芙蓉树这时开了花,而街口那棵连年繁花满枝的皂角树却赶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镇上一时议论纷纷,不晓得是主凶主吉。据老辈人讲,芙蓉树春日开花这等异事,他们经见过三次:头次是宣统二年发瘟疫,镇上人丁死亡过半,主凶;二次是民国二十二年发大水,镇上水汪汪,变成养鱼塘,整整半个月才退水,主灾;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南下,清匪反霸,穷人翻身,主吉。至于皂角树不开花,不结扁长豆英,老辈人也有讲法,说是主污浊,世事流年不利。至于今年芙蓉树春日开花和皂角树逢公年两件异事碰在一起,火相克,或许大吉大利,或许镇上人家会有不测祸福等等。一时镇上人心惶惶,猫狗不安。可是毕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圩场上连个测字先生也不易找见,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的五类分子秦书田求教。秦书田这家伙却假装积极,好像比一般社员群众觉悟还高、思想还进步似的,竞唱开了高调,说以上言论都是不读书,不懂生物学、生态学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变迁、自然灾害和草木花卉的变异现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种种迷信解释,等等。
  最后还引用了革命导师关于“在一个文盲充塞的国度里是不可能建设共产主义”的教导,来说服大家,来上政治课,妄图以此来抬高身价,显示他有文化知识的优越性,贬低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呢。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变异现象,却往往不迟不早地和社会生活里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二月下旬,县委社教工作组进驻了芙蓉镇。组长就是原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这回来,衣着朴素,面色沉静,好些日子都不大露面,住在镇上的一户“现贫农”家——王秋赦的吊脚楼上,学当年土改工作队搞“扎根串连”。山镇上的居民对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向来十分敬重。对于政治,对于形势,却表现出一种耳目闭塞的顽愚。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旧有的风俗人情,就像一剂效用长久的蒙汗药,使他们麻木、迟钝。就连谷燕山、黎满庚这些见过世面的头面人物,也以为生活的牛车轮子还会吱吱嘎嘎、不紧不慢地照常转动。对于李国香的重新出现,他们虽然心里也掠过了几丝阴云,但没有十分介意。她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神仙下来问土地公。他们就是这镇上的土地公。不管哪个仙姑奶奶、官家脑壳来,外礼外法的事,大约是难以办起来的。加上这段时间,谷燕山为着粮站发放一批早稻优良品种,黎满庚为着大队的春耕生产,忙还忙不赢呢。
  工作组住进王秋赦的吊脚楼这件大事,暂时还没有成为本镇的重要新闻。本镇居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吸引去了:摆米豆腐摊的胡玉音夫妇即将落成新楼屋了。新楼屋涣散了人心,干扰了运动。胡玉音两口子却为了这新楼屋请人描图、备料,请木匠泥匠,忙了一冬一春,都瘦掉了一身肉。逢圩赶场的人却讲,“芙蓉姐子”人瘦点,倒越发显得水灵鲜嫩了。她的老胡记客栈已经十分破旧,打算盖起新屋后拆除。新楼屋就盖在老胡记客栈的隔壁,屋基就是买得吊脚楼主王秋赦的。据说王秋赦花掉两百块钱地皮款后又有些翻悔:卖贱了,黎桂桂夫妇起码占了他一百块钱的便宜。就算他赊吃了两年多的米豆腐,但一百块钱就是一千碗呀!天啊,一千碗!他王秋赦就是牛肠马肚也装不下这许多呀。可见生意人是放长线钓大鱼,打的是铁算盘……可如今,管你翻悔不翻悔,人家新楼屋已经盖起了,一色的青砖青瓦,雪白的灰浆粉壁。临街正墙砌成个洋式牌楼,水泥涂抹,划成一格格长方形块块,给人一种庄重的整体感。楼上开着两扇门窗两用玻璃窗,两门窗之间是一道长廊阳台,砌着菱花图案。楼下是青石阶沿,红漆大门。一把会旋转的“牛眼睛”铜锁嵌进门板里。这座建筑物,真可谓土洋并举、中西合璧了。在芙蓉镇青石板街上,它和街头、街中、街尾的百货商店、南货店、饮食店互相媲美,巍然耸立于它古老、破旧的邻居们之上,可以称为本镇的第四大建筑,而且是属于私人所有!脚手架还没有完全拆除,本镇居民们就天天在围观、评价、感叹了。社教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同志也杂在人群中来观看过几回,并在小本本里记下了几条“群众反映”:“攒钱好比针挑土,想不到卖米豆腐得厚利,盖起大屋来!”
  “比解放前的茂源商号还气派,比海通盐行还排场!”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没个三千两千的,这楼屋怕拿不下。”
  “黎桂桂这屠户杀生出身,入赘在胡氏家,不晓得哪世人积下的德!”
  “胡玉音真是本镇女子的头块牌,不声不气,票子没有存进银行,不晓得是夹在哪块老砖缝缝里……”
  新屋落成,破旧的老客栈还没拆除,就碰上芙蓉河岸老芙蓉树春日里开花的异事,胡玉音决定办十来桌酒席冲一冲。也是对街坊父老、泥木师傅的一种酬谢。她先去请教了义兄满庚哥。大队支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胡玉音懂得这在头头们来说叫做“默认”。接着,她挨家挨户,从老谷主任、税务所长到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会计,百货、南货、饮食各单位头头,一些相好的街坊邻里,都请到了。大都满口应承,也有少数托词回避的。她还特意去请了请那位跟她面目不善的社教工作组组长李国香以及两位组员。李国香倒是客客气气的,开口就是“好的,好的”,说工作组新来,运动还没有展开,吃喜酒不好去,怕违犯社教工作队员的纪律,倒是日后一定到新楼屋去看看,坐坐,扯扯家闲。李国香这回确是身分不同,待人接物,讲话办事的水平也不同。胡玉音见她和和气气,心里自是宽慰感激。
  三月初一,天一放亮,新楼屋门口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有五百响的,有一千响、两千响的,把芙蓉镇吵醒了。红漆大门洞开,贴着一副惹眼醒目的红纸金字对联。上联: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安居乐业。不用说,这副对联是出自秦书田的手笔。
  整整一上午,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同行小贩,来“恭喜贺喜”的,送镜框匾额、送“红包”、打鞭炮的络绎不绝。新楼屋门口的青石板上,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层。通街都飘着一股喜庆的硝烟味、酒肉香。中午一时,人客到齐,新楼旧铺,摆下了十多桌酒席,济济两堂,热闹非凡。老谷主任、满庚支书、税务所长、供销社主任等镇上的头面人物,坐了首席。
  开席前,满面红光却又是一脸倦容的胡玉音拉着满庚哥说:“我是滴酒不沾的,桂桂又是个见不得场合、出不得众的人,你有海量,就给妹子做个主,劝谷主任他们多吃几杯。一生一世,也难得这么热闹两回……”“放心,放心,这回,我头一个就替你把‘北方大兵’灌醉!”“秦癫子也来帮过忙,他成分高,我打算另外谢他一下。”胡玉音周到地说。“对,对,秦癫子要入另册。”“另外,满庚哥,住进新楼屋后,拆了老屋,我和桂桂想收养一个崽娃,到时候请大队上做个主……”“哎呀,妹子,你今日是喜饱了?你还有没有个完?席上正等着我哪……
  是的,胡玉音没吃没喝,听着乡邻们的恭贺声,看着张张笑脸,就喜饱了,醉倒了。
  “北方大兵”谷燕山今日兴致特别高,第一轮酒喝下肚,在大队党支部书记黎满庚的催促下,他端着酒杯站起,来了段即兴祝辞。他讲的是一口纯正的北方话,没有杂一点本地土腔。在一切正规、严肃的场合,他都坚持讲一口北方话,好像用以显示其内容的重要性。
  “同志们!今天,咱都和主人一样高兴,来庆祝这幢新楼房的落成!一对普通的劳动夫妻,靠了自己的双手,积蓄下款子,能盖这么一幢新楼房,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劳动可以致富,可以改善生活。咱不要苦日子,咱要过幸福生活。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咱共产党领导的英明!这是今天大家端着酒杯,吃着鸡鸭鱼肉,应当想到的第一点。第二一点,大家都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对这幢新楼房和它的主人,咱应当抱什么态度呢?是羡慕,还是嫉妒?是想向他们看齐,还是站在一旁风言风语?我觉得应当向他们看齐,应当向这对勤劳夫妇学习。当然不是叫咱人人都去摆摊子卖米豆腐。发展集体生产和家庭副业,门路多得很!第三一点,咱不是经常讲要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吗?我想共产主义社会嘛,坐着是等不来的,伸着手也没有人给。前几年吃公共食堂大锅饭,也没有吃得成……我想共产主义嘛,在咱芙蓉镇,是不是可以先来一点具体的标准,每户人家除了吃好穿好外,都盖这么一幢新楼房,而且比这幢楼房还要盖得好,盖得高,盖得有气派!把咱镇上的草顶土砖房,杉皮木板房,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门板都发黑、发霉了的老铺子,逐步换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一来,咱芙蓉镇的青石板街的两旁,就新楼房一幢挤着一幢,就和大城市里的一条整齐漂亮的街道一样……”
  因为不是在会场上,大家对于“北方大兵”的这席祝酒词,不是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是报以笑声、叫好声,杯盏相碰的叮当声。当然,也有少数人在心里嘀咕,这个老谷,两杯酒落肚,就讲开了酒话?家家住新屋,过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可如今上头来的风声很紧,好像阶级和阶级斗争,才是革命的根本,才是通向共产主义的路径。
  接着下来,镇税务所长也举起酒杯讲了几句话。当他提议祝新楼屋的主人早生贵子、人丁兴旺时,获得了满堂的喝彩、叫好。
  酒,是家做的杂粮烧酒,好进口,有后劲。菜是鸡、鸭、鱼、肉十大碗。老谷和黎满庚两人来了豪兴,开怀畅饮。
  也有细心的人冷眼旁观看出来,吊脚楼主王秋赦,破天荒头一回没有加入这场合,来跑堂帮忙,一享口福。真有点使人觉得反常。是王秋赦心疼自己“贱价”卖掉的地皮,不愿看到人家在那块本来是属于他的胜利果实上盖起了新楼屋?还是社教工作组住进了他的吊脚楼,如今他又成了红人,当了“根子”,协助工作组忙运动,抓中心,实在抽不开身?还有一种令人担忧的猜测,就是或许他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摸着了什么风头,提高了觉悟,有了警惕性。
二 吊脚楼啊
  吊脚楼原是富裕殷实的山里人家的住所,全木结构,在建筑上颇有讲究。或依山,或傍水,或绿树掩映,或临崖崛起,多筑在风景秀丽处。它四柱落地,横梁对穿,圆筒杉木竖墙,杉木条子铺楼板,杉皮盖顶。一般为上下两层,也有沿坡而筑,高达四层的:第一层养猪圈牛。第二层为库房,存放米谷、杂物、农具。第三层为火塘,全家饮食起居、接待客人、对歌讲古的场所。第四层方为通铺睡房。在火塘一层,有长廊突出,底下没有廊柱,用以日看风云,夜观星象,称为“吊脚”。初到山区的人,见吊脚楼衬以芭蕉果木,清溪山石,那尖尖的杉木皮顶,那四柱拔起的黄褐色形影,有的屋顶和木墙上还爬着青藤,点缀着朵朵喇叭花,倒会觉得是个神秘新奇的去处呢。
  王秋赦土地改革时分得的这栋胜利果实——临街吊脚楼,原是一个山霸逢圩赶场的临时住所。楼前原先有两行矮冬青,如今成了两丛一人多高的刺蓬;楼后原先栽着几棵肥大的芭蕉,还有两株广桔。如今芭蕉半枯半死,广桔树则生了粉虫。楼分上下二层。下一层原先为火塘、佣人住房。上一层方为山霸的吃喝玩乐处。整层楼面又分两半,临街一半为客厅,背街一半则分隔成三间卧室。如今王秋赦只在底下一层吃住,故楼上一层经常空着,留把上级下来的男女工作同志借宿。早先楼上的金红镂花高柱床没有变卖时,王秋赦也曾在楼上住过两三年,睡在镂花高柱床上做过许多春梦。唉唉,那时他就像中了魔、入了邪似的,在脑子里想像出原先山霸身子歪在竹凉床上,如何搂着卖唱的女人喝酒、听曲、笑闹的光景。有时就是闭着眼睛躺在被褥上,脑子里浮现的也是些不三不四的思念:娘卖乖,就是这张床,这套铺盖,山霸玩过多少女人?年少的,中年的,胖的,瘦的……山霸后来得了梅毒,死得很苦、很惨。活该!娘卖乖!可是,他总是觉得床上存有脂粉气,枕边留有口角香。
  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风流!他慢慢地生出一些下作的行径来。在那些天气晴和、月色如水的春夜、夏夜、秋夜,竟不能自禁,从床上蹦跳到客厅楼板上,模仿起老山霸当日玩乐的情景,他也歪在竹凉床上,抱着个枕头当姘头:“乖乖,唱支曲儿给爷听!听哪支?还消问?你是爷的心肝儿,爷是你的摇钱树……”他搂着枕头有问有答。从前有身分的乡绅总以哼几句京戏为时髦,他不会唱京戏,只好唱出几句老花灯来:“哎呀依子哥喂,哎呀依子妹,哥呀舔住了妹的舌,妹呀咬住了哥的嘴……”有时他还会打了赤脚,满客厅、卧室里追逐。追逐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他追的是一个幻影。时而绕过屋柱,时而跳过条凳,时而钻过桌底,嘴里骂着:“小蹄子!小妖精!看你哪里跑,看你哪里躲!嘻嘻嘻,哈哈哈,你这个小妖精,你这个坏蹄子……”他一直追逐到精疲力竭,最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镂花高柱床上,一动不动地像条死蛇。但他毕竟是扑了一场空,觉得伤心、委屈,流出了眼泪:“从前山霸有吃有喝有女人……如今轮着爷们……却只做得梦……”
  有段时间,街坊邻居听见吊脚楼上乒乒乓乓,还夹杂着嬉笑声、叫骂声,就以为楼上出了狐狸精了,王秋赦这不学好、不走正路的人是中了邪,被精怪迷住了。原先有几位替王秋赦提亲做媒、巴望他成家立业、过正经日子的老婶子们,都不敢再当这媒人了。而一班小媳妇、大妹娃们,则大白天经过吊脚楼前,也要低下脑壳加快脚步,免得沾上了“妖气”。后来就连王秋赦本人,也自欺欺人,讲他确实在楼上遇到了几次狐狸精,那份标致,那份妖媚,除了镇上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再没一个娘们能相比。从此,王秋赦也不上楼去睡了。他倒不是怕什么狐狸精,而是怕弄假成真得“色癫”,发神经病。不久,镇上倒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吊脚楼主没有遇上什么精怪,倒是迷上了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连着几次去钻老胡记客栈的门洞,都挨胡玉音的耳刮子,后来还是黎桂桂亮出了杀猪刀,他才死了心。但胡玉音夫妇都是镇上的正派人,苦吃勤做,老实本分。因之这些街言巷语,都不足凭信。
  屋靠保养楼靠修。李国香带着三个工作队员住进来时,吊脚楼已经很不成样子了。整座木楼都倾斜了,靠了三根粗大的斜桩支撑着。每根斜桩的顶端撑着木墙的地方,都用铁丝吊着块百十斤重的大青石。要是在月黑星暗的晚上,猛然间抬头看去,就像吊着三具死尸,叫人毛骨悚然。吊脚楼的屋脚,露出泥土的木头早就沤得发黑了,长了凤尾草,生了虫蚁。凤尾草倒是不错,团团围围就像给木楼镶了一圈绿色花边一样。还有楼后的杂草藤蔓,长得蓬蓬勃勃,早就探着楼上的窗口了。
  歪斜的楼屋,荒芜的院子,使李国香组长深有感触,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啊,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王秋赦这样的“土改根子”还在过着穷苦日子,并没有彻底翻身。这是什么问题?三年苦日子,城乡资本主义势力乘机抬了头啊。不搞运动,不抓阶级斗争,农村必然两极分化,还是富的富,穷的穷,国变色,党变修,革命成果断送,资本主义复辟,地主资产阶级上台,又要重新进山打游击,搞农村包围城市……当李国香在楼下火塘里看到王秋赦的烂锅烂灶缺口碗,都红了眼眶掉了泪!多么深厚的阶级情感。女组长和两个工作组员做好人好事,每人捐了两块钱人民币,买回一口亮堂堂的钢精锅、一把塑料筷子、十个饭钵。工作组还身体力行出义务工,组长组员齐动手,把吊脚楼后藏蛇窝鼠的藤蔓刺蓬来了次大铲除,拯救了半死不活的芭蕉丛、柚子树,改善了环境卫生。李国香手掌上打起了血泡,手臂上划了些红道道。临街吊脚楼却是面貌一新,楼口贴了副红纸对联:千万不忘阶级斗争,永远批判资本主义。
  为了在镇上把“根子”扎正扎稳,工作组没有急于开大会,刷标语,搞动员,追求表面的轰轰烈烈。而是注重搞串连,摸情况,先分左、中、右,对全镇干部、居民“政治排队”,确定运动依靠谁,团结谁,教育争取谁,孤立打击谁。一天,李国香派两个工作组员分头深入镇上的几户“现贫农”家“串连”去了,她则留在吊脚楼里,对王秋赦进行重点培养,亲自念文件给“根子”听。她自去年和王秋赦有过几次交往后,对吊脚楼主印象不坏,觉得可塑性很大:首先是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上级指示从无二话;再就是此人长相也不差,不高不矮,身子壮实,笑笑眯眯,和蔼可亲;更重要的是王秋赦思想灵活,反应快,嘴勤脚健,能说会道,有一定的组织活动能力。所谓“人不可貌相”,眼下王秋赦不过穿着破一点,饮食粗一点,要是给他换上一身干部制服,衬个白领子,穿双黄解放鞋,论起气度块头来,就不会比县里的哪个科局级干部差了去。她初步打算把王秋赦树成一个社教运动提高觉悟的“典型”,先进标兵,从而使自己抓的这个镇子的运动,也可以成为全县的一面红旗……
  李国香嘴里念着文件,心里想着这些,不时以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王秋赦一眼。王秋赦当然体察不到工作组女组长的这份苦心。当女组长念到“清阶级、清成分、清经济”的条款时,他心里一动,眼睛放亮,喉咙痒痒的,忍不住问:“李组长,这次的运动,是不是像土地改革时那样……或者叫做第二次土改?”
  “第二次土地改革?对对,这次运动,就是要像土改时那样扎根串连,依靠贫雇农,打击地富反坏右,打击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
  李国香耐心地给“根子”解答,流畅地背着政策条文。
  “李组长,这回的运动要不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
  “情况复杂,土地改革搞得不彻底的地方,就要重新建立阶级队伍,组织阶级阵线。老王,你听了文件,倒动了点脑筋,不错,不错。”
  “我还有个事不懂,清经济这一条,是不是要清各家各户的财产?”
  王秋赦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女组长。他差点就要问出“还分不分浮财”这话来。女组长被这个三十几岁的单身汉盯得脸上有点发臊,就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继续讲解着政策界限:“要清理生产队近几年来的工分、账目、物资分配,要清理基层干部的贪污挪用,多吃多占,还要清查弃农经商、投机倒把分子的浮财,举办阶级斗争展览,政治账、经济账一起算。”
  “好好!这个运动我拥护!哪怕提起脑壳走夜路,我都去!”
  王秋赦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兴奋得心都在怦怦跳。娘卖乖!哈哈,早些年曾经想过、盼过,后来自己都不相信会再来的事,如今说来就来!乖乖,第二次土改,第二次划成分,第二次分浮财……看看吧!王秋赦有先见之明吧?你们这些蠢东西,土改时分得了好田好土,耕牛农具,就只想着苦吃勤做,只想着起楼屋,置家产,发家致富……哈哈,王秋赦却是比你们看得远,仍是烂锅烂灶烂碗,当着“现贫农”,来“革”你们的“命”,“斗”你们的“争”!他一时浑身热乎乎、劲鼓鼓的,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女组长的双手臂:“李组长!我这百多斤身坯,交给工作组了!工作组就是我亲爷娘,我听工作组调遣、指挥!”
  李国香抽回了自己的双手,竞也有点儿心猿意马。没的恶心!她严肃地对“根子”说:“坐下来!不像话,这么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动手动脚,可要注意影响,啊?”
  王秋赦红了红脸,顺从地坐了下来。他搓着刚才曾经捏过女组长手臂的一双巴掌,觉得有些儿滑腻腻的:“我该死!只顾着拥护上级文件,拥护上级政策,就、就忘记了李组长是个女的……”
  “少废话,还是讲正事吧。”李国香倒是有海量,没大介意地笑了笑,掠了掠额上的一缕乱发,没再责备他。“你本乡本土的,讲讲看,镇上这些人家,哪些是近些年来生活特殊的暴发户?”
  “先讲干部?还是讲一般住户?镇上的干部嘛……有一个人像那河边的大树,荫庇着不少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他每圩卖给胡玉音六十斤米头子做米豆腐卖,赚大钱起新楼屋。只是人家资格老,根底厚,威望高。就是工作组想动他一动,怕也是不容易。”
  “他?哼哼,如果真有问题嘛,我们工作组这回可要摸摸老虎屁股喽!还有呢?”
  “还有就是税务所长。听讲他是官僚地主出身,对贫下中农有仇恨,他多次讲我是‘二流子’‘流氓无产者’……”
  “嗯嗯,诬蔑贫农,就是诬蔑革命。还有呢?”
  “还有就是大队支书黎满庚。他立场不稳,重用坏分子秦书田写这刷那,当五类分子小头目。还认了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做干妹子,又和粮站主任、供销社主任勾通一气……芙蓉镇就是他们几个人的天下……”
  王秋赦讲的倒是真话。镇上这几个头头平日老是讲他游手好闲啊,好吃懒做啊,怕下苦力啊。黎满庚最可恶,克扣过他的救济粮和救济衣服,全无一点阶级感情!哼哼,这种人在本镇大队掌印当政,他王秋赦怎么彻底翻得了身?这回政府算开了恩,体察下情,派下了工作组,替现时最穷最苦的人讲话,革那些现时有钱有势人的命!
  李国香边问边记,把镇上十几个干部的情况都大致上摸了个底。王秋赦真是本活谱子呀,这家伙晓得的事多,记性又好,谁跟谁有什么亲戚,什么瓜葛,什么口角不和,什么明仇暗恨,甚至谁爬过谁的阁楼,谁摸过谁家的鸡笼,谁被谁的女人掌过嘴,谁的妹儿吃过哑巴亏,出嫁时是个空心萝卜,谁的崽娃长相不像爷老倌,而像谁谁谁。他都讲得头头是道,有根有叶。而且还有地点、人证、年月日。听着记着,女组长不禁对这“根子”产生了几分好感和兴趣,觉得王秋赦好比一块沉在水里的大青石,把什么水草啦,游丝啦,鱼虾、螺蛳、螃蟹啦,都吸附在自己身上。
  “这几年,趁着国家经济暂时困难,政策放得比较宽,圩场集市比较混乱,而做生意赚了钱、发了家的,镇上要算哪一户?”女组长又问。
  “还消问?你上级比我还清楚呀!”王秋赦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上级听到的反映还少吗?就是东头起新楼屋的胡玉音!这姐子靠了她的长相摆米豆腐摊子,招徕顾客,得了暴利……而且她的本事大着呢。镇上的男女老少,没有几个不跟她相好。就是干部们对她,对她……”
  “对她怎么啦?”女组长有些不耐烦,又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喜欢她那张脸子、那双眼睛呀!大队黎支书认了她做干妹子,支书嫂子成了醋罐子。粮站主任供她碎米谷头子,税务所长每圩收她一块钱的税,像她大舅子。连秦癫子这坏分子跟她都有缘,从她口里收集过老山歌,骂社会主义是封建,可恶不可恶?”
  这席谈话,使得李国香大有收获,掌握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材料。吊脚楼主确是镇上一个人才,看看通过这场运动的斗争考验,能不能把他培养起来。
  半个月后,工作组把全镇大队各家各户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但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于是决定从忆苦思甜、回忆对比入手,激发社员群众的阶级感情。具体措施有三项:一是吃忆苦餐,二是唱忆苦歌,三是举办大队阶级斗争展览。阶级斗争展览分解放前、解放后两部分。解放前的一部分需要找到几样实物:一床烂棉絮,一件破棉袄,一只破篮筐,一根打狗棍,一只半边碗。
  但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穷人都翻了身,生活也有所提高,如今还到哪里去找这些烂东烂西!唉唉,土地改革那阵,只顾着欢天喜地庆翻身,土地还老家,只想着好好种种分得的好田好土,只顾着奔新社会的光明前程,那些破破烂烂,当初只怕扔都扔不赢呢,谁还肯留下来叫人见了伤心落泪,又哪里料想得到十几年以后还要搞展览,进行回忆对比呢。可见,凡事都应当有远见,烂东烂西自有烂东烂西的用处。越穷越苦的地方,就越要搞回忆对比。叫做物质的东西少一点,精神的东西就要多一些。比方,有的生产队集体生产暂时没有搞上去,分下的口粮不够吃,少数社员就骂娘,不满;再比方,有的地方工分值低,年终分配兑不了现,就有社员撕扯记工本,骂队长会计吃了冤枉;又比方,公社、县里的领导,统一推行某种耕作制,规定种植某个外地优良品种,因水土不服,造成了大面积减产,社员们就叫苦连天等等。不搞回忆对比行吗?不忆苦、不思甜行吗?解放才十四、五年,就把旧社会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忘得精光?三面红旗、集体经济,纵使有个芝麻绿豆、鸡毛蒜皮的毛病、缺点,你们也不应发牢骚、泄怨气。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端着粗碗想细碗,吃了糠粑想细粮,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忆苦思甜是件法宝,能派很多用场。
  当然李国香组长要办忆苦思甜阶级教育展览会,是为了发动群众,开展运动。她为着寻找几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访了好些人家,都一无所获。她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眼前放着个百事通、活谱子不去问!或许吊脚楼主能想出点子来。一天吃中饭时,她把这事对王秋赦讲了讲。王秋赦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东西倒有几样,不晓得用得用不得……”
  “什么用得用不得,快去拿来看看!”
  李国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依靠对象”到门弯楼角里捣腾去了。
  不一会儿,王秋赦就一头一身灰蒙蒙的,提着一筐东西出来了,给女组长过目。原来是一床千疮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烂棉袄,一只破篮筐,缺口碗。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随处可找了。
  “呵呵,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你老王有办法。”女组长十分高兴、赞赏。
  “只是要报告上级,这破棉絮,烂棉袄,都是解放后政府发给我的救济品……”王秋赦苦着眉眼,有实道实。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还有什么心三心四的?”女组长声色俱厉地批评教育说,“我到衡州、广州看过一些大博物馆,大玻璃柜里摆着的,好多都是模型、仿制品呢!”
三 女人的账
  镇上传出了风声:县委工作组要收缴“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和她男人的杀猪屠刀。这风声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都不晓得,也无须去过问。而人们对于传播新鲜听闻的爱好,就像蜂蝶在春天里要传花授粉一样,是出于一种天性和本能。还往往在这新鲜听闻上添油加醋,增枝长叶,使其疑云闷雨,愈传愈奇,直到产生了另一件新鲜传闻,目标转移为止。
  街坊们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无形中给胡玉音夫妇造成一种压力,一种惶恐气氛。这可把胡玉音急坏了,也把她男人黎桂桂吓懵了。桂桂脸色呆滞,吃早饭时连碗都不想端了。难怪政治家们把舆论当武器,要办一件事总是先造舆论,放风声。
  “祖宗爷!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来撑得起!我们家里一有点事,你就连个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对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恼又气又恨。
  “玉音,我、我们恐怕原先就没想到,新社会,不兴私人起楼屋。土改前几年,不是也有些新发户紧穿省用,捆紧裤带买田买土买山场,后来划成了地主、富农……”桂桂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疑惧地说。
  “依你看,我们该哪样办?”胡玉音咬了咬牙关,问。
  “趁着工作组还没有找上门来,我们赶快想法子把这新楼屋脱手……哪怕贱卖个三、两百块钱……我们只有住这烂木板屋的命……”桂桂目光躲躲闪闪地说。
  “放屁!没得出息的东西!”胡玉音听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头直戳了过去,在男人的额头上戳出了两点红印。“地主富农是收租放债、雇长工搞剥削!你当屠户剥削了哪个?我卖米豆腐剥削了哪个?卖新屋!只有住烂木板屋的命!亏你个男人家讲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浆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锅底都抓穿了,手指头都抓短了,你张口就是卖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来,我家男人连栋新屋都守不住……”
  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的两个筷子头印子沁出了细细的血珠子。胡玉音含着眼泪,这才发觉,自己气头子上没轻没重……鬼打起,听到点风声,遇上点事,自己也发了癫哕,人都不抵钱了!她和桂桂结婚八年了,还没起过高腔红过脸。由于没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爱都倾注在男人身上,连男人的软弱怕事,都滋长了她对他袒护、怜爱的情感。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时还荒唐地觉得是自己的崽娃……可如今,把男人的额头都戳出了血!她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绕过去,双手捧住了桂桂的头:“你呀,蠢东西,就连痛都不晓得喊一声。”
  桂桂非但没有发气,反而把脑壳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玉音,卖新楼屋,我不过随便讲讲,还是你拿定见……反正我听你的,你哪样办我就哪样办。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真的,当叫花子讨吃,都不怕……”
  胡玉音紧紧搂着男人,就像要护着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见的恶势力的欺凌,她不觉地就落下泪来。是的,一个摆小摊子为业的乡下女人的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活着,也是为了这个才紧吃苦做,劳碌奔波。
  “玉音,你不要以为我总是老鼠胆子……其实,我胆子不小。如果为了我们的新楼屋,你喊我去杀了哪个,我就操起杀猪刀……我的手操惯了刀,力气蛮足……”桂桂闭着眼睛像在做梦似地咕咕哝哝,竟然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来。
  胡玉音赶紧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讲了些什么疯话!这号事,连想想都有罪过,亏你还讲得出……”说着,背过身子去擦眼泪。
  “玉音,玉音,我是讲把你听的,讲把你听的……又没有真的就要去杀哪个……”
  “可你,要就是卖掉新楼屋,要就是去拼性命……如今镇上只传出点风声,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若还日后真的有点什么事,你如何经得起?”
  “左不过是个死。另外,还能把我们怎么的?”
  黎桂桂随口讲出的这个“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她真想扬手抽男人一个嘴巴子,但手举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横到了她眼前,要压到她身上来,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和紧迫。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当即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我就去找找李国香,问问她工作组组长,收缴米豆腐摊子和杀猪刀的话,是真是假……我想,大凡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们,总是来替我们平头百姓主事、讲话的……”
  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每逢遇事,女人总是比他有主见,也比他有手腕,会周旋。在这个两口之家里,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来就是颠了倒顺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该和女组长说些什么话,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给人家留下话把。她正打算出门,门外却有个女子和悦的声气在问:“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吗?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
  胡玉音连忙迎出门去,一看,竟是一脸笑容的李国香组长。真是心到神知啊!她连忙把客人迎进屋来。李国香比上一年当饮食店经理时略显富态些,脸上的皱纹也少了点。工作上的同志,劳心不劳力,日子过得爽畅,三十三岁上当黄花女,还不现老相。黎桂桂见李组长没有带手下的人,又和和气气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一半。他赶忙筛茶,端花生、瓜子。这时,他抛给他女人一个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摆好茶盘杯子,他说了声“李组长好坐”,就从门背后拿出把锄头,上小菜园子去了。
  “你的爱人见了生客,就和个野老公一样,走都走不赢?”李国香组长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问。
  “他呀,是个没出息的。”胡玉音却脸一红,一边劝李组长剥花生,嗑瓜子,一边在心里想:你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大约男人的东西都不分倒顺,却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讲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组,特意来参观这新楼屋的。顺便把两件事,和你个别谈谈。你放心,我们是熟人熟事,公事公办……”李国香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来。
  胡玉音脸色有些发白,脑壳里有些发紧。女组长今天大约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她来看新楼屋,总不会是个人的兴趣啊。但胡玉音还是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领着女组长出了老客栈铺子,开开新楼屋的红漆大门。进得门来,李国香就闻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组长把过厅,厢房,厨房,杂屋,后院的猪栏、鸡埘、厕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赞着“不错,不错”。接着又踏着板梯,上楼看了宽大敞亮的卧室,里头摆着大衣柜、高柱床、五屉柜、书桌、圆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具,油漆泛出枣红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墙都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色调。李国香嘴里没再夸赞什么“不错,不错”了,而是抿住嘴巴点着头,露出一脸惊叹、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观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估不透女组长心里想着、窝着的是些什么。最后,她们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山镇风光。李国香倚靠着栏杆,就像一位首长站在检阅台上。她站在阳台这个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围的古老发黑的土砖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靠斜桩支撑着的杉皮木板屋,和这幢鹤立鸡群似的新楼屋之间的可怕的差异,贫富悬殊的鸿沟啊。
  回到卧室,李国香径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书桌当窗放着,土漆油的桌面像镜子,照得清人影。胡玉音在一旁陪站着。她见女组长已经在书桌上摊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
  “坐呀,你先坐下来呀。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么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来。”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己来算。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圩为五天圩。这就是讲,一月六圩,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么要扯得这么远,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继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她没有再点头。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么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么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干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没这么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心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 鸡和猴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求依靠、庇护。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本镇群众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惧,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个大圈子钻到戏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满庚支书他们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会跟往时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李国香组长没有来一个开场白,像原先那些头头那样,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讲到本镇本地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几个具体问题;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组组员,宣读了省、地、县的三份通报。省里的通报是:某地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对抗“四清”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队队员,罪行严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区的通报是:某县一名公社党委委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四清”工作组进驻后,大吵大闹,拍桌打椅,拒不交代问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县委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解放前当过妓女的小摊贩,长期搞投机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拢腐蚀当地干部,妄图在运动中蒙混过关。经批准,将这个女摊贩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游斗,以教育广大干部、党团员……
  三份通报念将下来,马上产生了神效,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仿佛突然来了一场冰雪,把所有参加大会的人都冻僵了。谷燕山、黎满庚等几个平日在镇上管事的头头都瞠目结舌,像哑了口似的。
  “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秦书田揪上台来!”突然,一个工作组组员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立时,王秋赦和一个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只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来。整个会场都骚动了一下,随即又肃穆了下来。秦癫子垂着双手,低着脑壳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戏台上惟一的一张八仙桌旁的女组长李国香,这才走到台前来,习惯地拢了拢额前的几丝乱发后,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本地官话说:“这就是芙蓉镇上大名鼎鼎的秦书田,秦癫子。本镇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老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要问一句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认为秦书田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故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竟然成了芙蓉镇一带的红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活跃得很。年年冬下社员家里讨亲嫁女,做红白喜事,请的鼓乐班子里头有他。每年春节、元宵节,本镇大队舞龙灯、耍狮子贺新春有他。平日在路上、街上会了面,你们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给他纸烟抽?在田边、地头,你们多少人听他讲过那些腐朽没落、借古讽今的故事?你们家里的娃娃,那些没有受过剥削压迫的小学生,有多少叫过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于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了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么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我们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后话、怪话?让这种人家来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么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么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个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惶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对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圩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
  “结结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国香挥了挥手,适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书田。她驾轻就熟地掌握、调节着会场的火候。接着提出了一个更为叫人胆战心惊的问题:“秦书田!现在你当着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面,报一报你自己的阶级成分!”
  “坏分子,我是坏分子。”秦癫子说。
  “好一个坏分子!同志们,今天工作组要来戳穿一个阴谋。”李国香这时像一部开足了音量的扩音器,声音嘹亮地宣布:“根据我们内查外调掌握的材料,秦书田根本不是什么坏分子,而是一个罪行严重、编写反动歌舞剧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极右分子。他从一个遭到双开、清洗的右派分子,变成了一个搞男女关系的坏分子,这都是谁干的好事啊?五类分子的名单,是由县公安局掌握的。这是一起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
  讲到这里,李国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经验的报告人那样,总要留出个简短的间隙,来让听众思考、消化某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或是来记取某一段精辟的座右铭式的词句。
  会场上出现了一派嗡嗡的议论声和啧啧的惊叹声。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李国香的音调又降了下来,恢复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闲似的本地官话,“芙蓉镇上的怪事还多的是呢。还是这个秦书田,他还有个特殊身分,是全大队五类分子的头目。也就是说,他负责监管全大队的五类分子。请看看,我们的某些干部,对这个右派分子是多么地信任和器重。监督、改造五类分子,本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职责和权利。可是,我们少数个别的干部,把这职责和权利拱手送给了阶级敌人。同志们,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以上这些怪事,都出在我们镇上。今天,我们工作组把秦书田揪出来,当一个活靶子、反面教员,也当一面镜子,把我们有些干部、党员的脸块照一照,看看他们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
  接着,李国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号,把右派分子秦书田押下去!所有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退出会场。
  在一片“打倒秦书田”、“秦书田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秦癫子被王秋赦和另一个民兵押出了会场,五类分子的家属、子女也纷纷退出会场。之后,工作组组长李国香讲了一通,作为大会的结束语:“现在,阶级敌人离开会场了,我还要补充几句。”她姿势优美地掠了掠头发,声音也柔和多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轰轰烈烈、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就要在我们芙蓉镇展开了。我们搞的虽然是面上的‘四清’,但工作组准备和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场斗争。我们有些党员,有些干部,有些社员,前些年过苦日子,由于各项政策比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不要紧。我们的方针是:有错认错,有罪认罪,贪污退赔,洗手洗澡,回头是岸。有的人不回头怎么办?那就要根据情节轻重,用党纪国法来制裁。要不然,地富反坏右一起跑了出来,党内党外互相勾结,而我们贫下中农、干部群众又麻木不仁,不闻不问,那么不要多久,党就变修,江山变色,地主资产阶级就重新上台!”
  散会后,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记客栈里,真是魂不着体,五内俱焚。他们感觉到了,一颗灾星已经悬在他们新楼屋的上空。这栋新楼屋,他们连一晚上都还没有搬进去住过,却成了祸害。就是继续心甘情愿的住烂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使夫妻俩尤为伤心的是,看来在这场运动中,老谷主任、满庚支书他们都会逃不脱女组长的巴掌心,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不可能对旁人提供什么保护。
  黎桂桂吓得浑身打哆嗦,只晓得睁着神色迷乱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里还有些主见,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唉,要是一家两口人都是虱婆子胆,老鼠见了猫一样,岂不只能各人备下一根索,去寻短路?
  “这样吧,事情拖不得了,讲不定哪晚上就会来抄家。我把我们剩下的那笔款子,交给满庚哥去保管。放在屋里迟早是个祸胎……”胡玉音眼睛盯着门口,压低了声音。
  “满庚?你没听出来,他好像犯在秦癫子的事上了……女组长的报告里,有一多半是对着他来的,杀鸡给猴子看……”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说。
  “不怕。他在党。顶多吃几顿批评,认个错,写份悔过书。你怕还能把他一个复员军人哪样的?”
  “唉,就怕连累别人……”
  “他是我干哥。我们独门独户的,就只这么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好吧。米豆腐摊子也莫等人家来收缴,自己先莫摆了。你哪,也干脆出去避避风头。我在广西秀州有门子远亲戚,十几年没往来过,镇上的人都不晓得……”
五 满庚支书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干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养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胡玉音会不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干金妹儿”以后,他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后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唉唉,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后来想。要说他女人有什么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干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当的行迹。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在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么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么?”“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头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圩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工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
  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卖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么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女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席子叮人。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到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五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并。“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该!活该!”“五爪辣”闪进睡房里,露出张脸块来幸灾乐祸。
  黎满庚又恼又恨,爬起来追到睡房门口:“骚娘们,看看老子敲不敲你两丁更①!”
  ①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脑瓜。
  “五爪辣”把房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边去了?跌了跤子又来赖我哟!”
  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的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
  但这晚上黎满庚却轻松不了。刚才女人无意中重复了县委工作组女组长的一句话: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哪边去了?难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自已支持干妹子胡玉音卖了几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纵容了资本主义?玉音她赚钱盖起了一栋新楼屋,全镇第一号,就算搞了剥削,成了暴发户?摆米豆腐摊子摆成了新富农?还有秦书田的成分,从右派分子改成坏分子,自己的确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自己办事欠严肃。但并没办过什么正式的手续。依女组长的讲法,坏分子难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点,罪减一等?在自己看来,都是一箩蛇。花蛇黑蛇都是蛇。还有,派秦书田的义务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场上刷过几条大标语,就算是对阶级敌人的重用?难道自己真的犯了这许多条律7 .第二天天黑时分,“五爪辣”正好提着潲桶到猪栏里喂猪去了,黎满庚正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在屋门口洗脚,就见胡玉音慌慌张张地走了来,把一包用旧油纸布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说是一千五百块钱,请干哥代为保管一下,手头紧时,可以从里头抽几张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头发都有些散乱,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样儿也不似平常那么娇媚,连坐都没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行踪似的。黎满庚晓得这款子进不得银行,就依乡下古老的习惯,立即把这油布包藏进了楼上的一块老青砖缝缝里,连数都没有数一下。在品德、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干妹信得过干哥,干哥也信得过干妹。至于这种藏钱的法子,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即便小偷进了屋,不把四面砖墙拆除,是难得找到金银财宝的。倒是要提防虫蛀鼠咬。
  这事,本来可以不让“五爪辣”晓得。黎满庚从楼上沾了一身灰尘下来时,却被“五爪辣”发觉了。“五爪辣”追问了他好久,他都没开口。“五爪辣”越问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数落着自己进这楼门七、八年了,生下了四个妹儿,男人家还在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哭得黎满庚都心软了,觉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个屋里住着,就没有讲不得的事。连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还去信哪个?
  可是他错了。都已经上床睡下了,当他打“枕头官司”似地把“绝密”透露给“五爪辣”听时,“五爪辣”竞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好哇!这屋里要发灾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门来啦!没心肝的,打炮子的,我这样待你,你的魂还是叫那妖精摄去了哇!啊,啊,啊——。”
  “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天晓得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开了泼。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丧?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贱娘们!”
  黎满庚也光火了,爬起来大声喝斥。
  “好好生生!还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绿帽子、当乌龟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着那个骚婊子拼了这条性命!”“五爪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了点筋吊吊的里衣里裤,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你到底闭嘴不闭嘴?混账东西!和你打个商量,这天就塌下来啦,死人倒灶啦!”黎满庚鼓眼暴睛,气都出不赢。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怕吵闹开去,叫隔壁邻居听了去,不好收场。
  “你和我讲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骚货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你们眉里眼里,翘唇翘嘴狗公狗婆样的,我都瞎了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老子打扁你这臭嘴巴!混账东西!我清清白白一个人,由着你来满口粪渣渣地胡天乱骂!”
  “你打!你打!我给你生了四个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鲜白嫩啦!家花没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鲜货,吃新鲜食啦!”
  “五爪辣”边骂,边一头撞在黎满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贴到了墙上。“五爪辣”的蛮力气又足,黎满庚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气得浑身发颤,眼睛出火。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么讲的,你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木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地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仿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乱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们站在屋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后,暴风雨总算停歇了,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做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后,日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么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男人:“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当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是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来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
  黎满庚又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个黎满庚告别。原先的那个黎满庚,是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的。
六 老谷主任
  县委组织部和县粮食局下来一件公文:鉴于芙蓉镇粮站主任谷燕山丧失阶级立场,盗卖国库粮食,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令其即日起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公文是县委工作组来粮站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的。谷燕山本人没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雳,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楼”,在自己的宿舍里划地为牢,失去了行动自由。工作组派了两个运动骨干在他门口日夜看守,说是防止他畏罪自杀。他起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听到、看到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梦。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演电影……编戏、编电影的人没有上过火线,没有下过乡,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战斗故事片,指导员站在敌人的阵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为了祖国和人民,为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冲啊——!”天啊,战场上,哪有时间来这样一番演说?这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一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气。可是,谷燕山这回碰到的“停职反省、交代问题”的指令,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不假的。自己不聋不瞎,也没有做梦。于是,这个以好脾气、老好人而在芙蓉镇上享有声誉的“北方大兵”,从混混沌沌中清醒了过来,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墙壁。他大声叫喊,怒吼:“工作组!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你们假报材料,欺骗了县委!李国香,你好个娘养的,真下得手,真撕得开脸皮!你当了我的面,一口一声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里却搞突然袭击……突然袭击是战场上的战术,我们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用过,你们,你们却用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我们钻地道、挨枪子儿的时候,你们还毛黄屎臭,毛黄屎臭!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打出了这个天下,你们却胡批乱斗,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不让人活命……”
  谷燕山拉门,踢门,门从外边上了锁,大约是因为他态度恶劣。两个运动骨干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枪”在抽烟,扯谈。这“三八枪”说不定还是老谷和战友们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呢,如今却被人用来看守老谷自己。
  “把门狗!把门狗!开门!开开门!我来教你们放枪,教你们瞄准……你们凭什么把我锁在这屋里?这算什么牢房?要坐牢就到县里坐去,我不坐你们这号私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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