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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石 红袖

_6 浮石(当代)
  柳絮看一眼贺桐,点了点头。
  
  几个月前,省高院应信达资产公司的要求,早就要对流金世界一至四层裙楼进行评估拍卖,后来也是柳絮找了贺桐,才让拍卖程序暂缓启动,但评估的事一直没停,现在的评估报告总算出来了。
  当天晚上,曹洪波便约了柳絮,并把一份评估报告的复印件交给了她。
  曹洪波说:“按程序,这份报告要返回给执行案子的双方当事人征询异议。你说肖耀祖自己想卖,他给你们下委托没有?”
  柳絮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能下委托吗?再说了,到了下委托的时候,你能不知道?那不等于架空你们法院吗?肖耀祖有这个胆儿吗?有这个能耐吗?”
  曹洪波笑笑,没有跟柳絮争论,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用不着争论。
  柳絮心里着急却可以理解。肖耀祖光打雷不下雨,委托的事也就一句话放那儿搁着,迟迟不见进一步的动作。应他的要求,柳絮还安排他和贺桐见过了一面。餐桌上大家什么也没说,但贺桐和柳絮的关系,肖耀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次吃饭只有他们三个人参加,肖耀祖特意为贺桐准备了一小罐台湾产的冻顶乌龙,贺桐顺手就转赠给了柳絮,席间柳絮替他夹菜,用的也不是公筷,而是她自己的筷子,贺桐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并没有过多的客套。因为柳絮事先给肖耀祖打了招呼,所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谈案子,只在分手告别的时侯,贺桐像很随便似的跟肖耀祖说,今后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他,可以先跟柳絮说。那次是肖耀祖和柳絮一起送贺桐回的家,回来的路上肖耀祖发了句感慨,说陈一达和伍扬要有柳总和贺院长的关系,就好了。柳絮当时也就谦虚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柳絮心里明白,如果陈一达在伍扬那儿遇到了困难,肖耀祖那边就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动作。尽管这样,这份评估报告出来得还是非常及时,作为合作伙伴,柳絮不可能直接去逼陈一达,但她可以拿着法院给她的东西在肖耀祖面前摆摆谱,意思很明确:你老人家下委托的事不能再拖了,你得赶紧问问陈一达他那边到底怎么搞的,否则,省高院那边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曹洪波说:“有些话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就说法院结案有时间限制,不能老等他,围着他的指挥棒转。”
  柳絮只好回过头来替肖耀祖说好话,说:“肖耀祖其实也有他的苦衷,如果省高院和信达资产公司不同意,他就没有权力下委托。”
  曹洪波说:“那又怎么样?总不致于让我主动去找他吧?他得先做通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的工作,让他们有个明确的态度,让他们来跟我们说。”
  柳絮说:“我知道。”
  曹洪波说:“虽然这份评估报告肖耀祖马上就会看到,但我现在拿给你,还是有点违规。你得赶紧找到肖耀祖,让他知道这回事,你说呢?”
  柳絮当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听了这话,马上拨通了肖耀祖的电话。肖耀祖也很爽快,问柳絮有没有时间。柳絮望着曹洪波,见他点了点头,就说她这会儿正好有空,肖耀祖问她方不方便去他住的地方。柳絮又望着曹洪波,见他再次点了点头,便说可以。
  柳絮请曹洪波一起去。
  曹洪波想了想,说他还是不上楼和肖耀祖打照面了,就在车上等她。
  替柳絮开门的就是小BB,她和肖耀祖穿的竟是情侣睡衣,一看就是牌子,柳絮少不了又赞扬了几句。小BB笑着道了谢,腰肢一扭便去帮柳絮泡了茶。
  肖耀祖坐在总统套房会客室的真皮沙发上,把那份报告随便翻了翻,还给了柳絮,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为此向柳絮道了歉,说:“这事我也听说了,这份报告没用,因为我是不会让省高院拍我的东西的。柳总放心,评估报告征询异议不是还有十五天时间吗?我会在这期间把给你们的委托做好。”
  柳絮说:“谢谢。”
  肖耀祖说:“刚才的报告我看了,另外,我找人也做了一份,你先拿份原件去,你们卖的时侯,就按这上面的价格做吧。”
  柳絮说行。
  会面没有十分钟,柳絮见肖耀祖哈欠连连,连忙起身告辞。
  回到车上,曹洪波亲自比较了一下,发现两份评估报告的评估值并不一样。
  这本来很正常。评估值取决于评估目的和评估方法,允许在一定范围内上下浮动。奇怪的是,肖耀祖找人做的那一份,评估值低了一千多万,这本来也还没什么,如果肖耀祖对结果不满意,还可以让他们重做,直到评估值跟省高院提供的那份报告接近或稍微超出。
  肖耀祖作为财产所有权人,理应希望流金世界四层裙楼越值钱越好,他刚才看了她拿来的评估报告,怎么还会把那份自己找人评估的报告轻易示人呢?
  柳絮有点不理解,说:“这肖耀祖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贱卖自己的东西呢?”
  曹洪波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柳絮问他笑什么,曹洪波又摇了摇头。柳絮更急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曹洪波说:“有个消息你听说了吗?听说肖耀祖的哥哥肖光宗还活着,只是还不敢在内地露面。”
  柳絮点了点头。
  曹洪波马上看着柳絮问:“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柳絮说:“这个重要吗?”她不想让曹洪波瞎猜,补充说,“我有个朋友,是做律师的。”
  曹洪波点了点头,说:“好好琢磨一下吧,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不过,对于你们公司来说,倒是价格越低越有利。价格越低,意味着越容易成交,对吧?”
  柳絮又点了点头。
  曹洪波说:“我估计肖耀祖在伍扬那儿的工作还没有做好,凭我对伍扬的了解,这工作不好做。没办法,再等他几天吧。”
  柳絮说:“也只有这样了。”
  对于肖耀祖找人评估的价格比高院评估的价格低的问题,杜俊也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两份评估报告都是柳絮交给他的,她问他,能不能快点约见那个买家,大家见面谈一谈,看他们有什么问题需要我们解释,我们也好考查一下他们,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有意向,到底有没有实力。
  杜俊嘴里说好,心里却直打鼓。柳茜去深圳一去一个星期,中间一个电话也没有。他原来还指望柳茜能介绍一两个买家,没想到柳茜却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做,说话越来越不靠谱,真是信她不是,不信她也不是。
  再说了,如果柳茜真的有能耐自己做,就得让柳茜和柳絮见面,那又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杜俊觉得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想办法多找几个买家。
  杜俊以肖耀祖提供的那份评估报告为蓝本,制作了一份标的简介,挂在了公司的网站上,又从这几年在公司买过东西的客户中挑选了几个有实力的目标客户,打了电话,发了传真。他希望用这种广泛撒网的方式,找到一两个买家。只要有人有意向,就抓住不放,先把他弄过来跟柳絮见见面也好。
  这样过了两三天,一点效果也没有。
  杜俊有点急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给柳茜打电话。她说过,等评估公司的事一确定,马上就告诉她。现在评估报告都已经出来了,不管她是真买还是假买,也许都应该告诉她一声。但是,柳茜临去深圳的时候又交待过他,她如果不跟他联系,他不要主动给她打电话。
  这就让杜俊有点左右为难了。
  杜俊没想到,其实柳茜早几天就从深圳回来了,只是没有跟他联系。这也就算了,没想到她没跟他联系,却一直跟伍扬黏在一起,这就有点让人不爽。其实,你要跟谁在一起没人管你,但你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吧?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嘛?
  杜俊一直告诫自己用不着生气,心里却总是像被一大捆稻草堵住了似的不畅快。 *
  杜俊潜意识中一直有个想法:被女人夺去的东西,一定要女人还回来。哪怕是由这个女人夺去的东西,由别的女人来偿还也行,否则,真的很难维护心理平衡。他这会儿不想理柳茜,却想约柳絮,可是,想约柳絮心里又有点发虚。一来,两个人什么时候约会,一向都由柳絮决定,就像她仍然是老板,和他上床不过是她安排的一次加班;二来,她要是催问起落实买家的情况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茜早已回来了的消息,是贺小君告诉杜俊的。
  贺小君在一家银行上班,中午和几个同事到一家名叫“左岸风车”的中西餐厅用餐,碰到了柳茜,柳茜跟伍扬在一起,两个人亲热得就像一对情侣。
  作为杜俊的同学和好哥们儿,贺小君和柳茜很熟,在这种场合碰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有点不自然,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只好装着没看见。
  没想到柳茜倒是挺大方,不仅过来和贺小君拉了拉手,还说哪天把杜俊叫上,大家一起聚一聚。
  贺小君到底没有忍住,和柳茜分开之后便打电话告诉了杜俊。
  贺小君并不认识伍扬,柳茜也并没有把他俩作介绍,那个男人是伍扬是杜俊听了贺小君的描述,猜的。
  后来柳茜亲口承认了,她笑嘻嘻地望着杜俊,问他是不是吃醋了。
  杜俊鼻子里一哼,说:“我吃哪门子醋?”
  柳茜说:“就是呀,你的前女朋友又不是一个乱来的人,她在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事业心很强哩。”
  柳茜这样说,杜俊就没有话说了,只好转移话题,问她深圳之行情况怎么样。
  柳茜说:“还可以呀。”
  杜俊说:“什么叫还可以?买家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你自己?”
  柳茜白了杜俊一眼,说:“当然是我自己啦。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
  “谁知道你?那你知道流金世界裙楼值多少钱?”
  “等着你告诉我,黄花菜都凉了。”
  “你知道了价格,还认为自己买得起,我没说错吧?”
  “没错。”
  “你想空手套白狼?告诉你,那种好时光已经过去了。”
  “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太没有想像力的人。这也是我回来以后没有找你,而是去找伍扬的原因。”
  “可是……”
  “可是你哪里来的钱?对吧?肖耀祖这不还没把委托给你们吗?到他下委托的时候,我的资金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到位了。”
  “多少?差不多八千万呢。”
  “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我知道是八千万,准确地说,是八千零一十九万元,对吧?”
  “肖耀祖的委托,分分钟可以下。”
  “这话是你们柳总告诉你的吧?让我来告诉你吧,别想得那么顺利,要肖耀祖给你们下委托,可没那么容易。知道为什么吗?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取决于信达资产管理公司跟肖耀祖谈判的情况。”
  “你了解的情况倒是不少,那你告诉我,信达资产管理公司跟肖耀祖的谈判会有结果吗?什么时候谈得好?”
  “现在是肖耀祖比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着急,肖耀祖希望信达资产公司减免债务,可是,伍扬就是想免,也免不了。因为这可不是伍扬一个人做得了主的,得集体研究,而且,还得去北京报批。”
  “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有一句话,叫冷水泡茶慢慢浓。你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哩。”
  “你怎么啦?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柳茜说:“没有呀,我干吗要唯恐天下不乱?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贺小君马上就要当银行的支行长了,你听说了吗?”
  “嗯。”
  “我们哪天约他一下,聚一聚。”
  “我们?”
  “怎么?我让你丢脸吗?”
  “不不不,我是说,我……们跟他聚什么聚?”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这不是想帮你的同学吗?我想在他们行里开个户,帮他揽储哩。如果我在他那儿存个三五千万七八千万的,他还不把我当姑奶奶似的供着?”
  “得了得了,你当我的姑奶奶还不够,还要给他当姑奶奶?”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第十七章
 
  昨天晚上折腾得够呛,李明启一觉醒来,差不多到了下午三点。
  打开手机,秘书台通知他,何其乐找过他,他赶紧打电话过去,何其乐却已经上班了,说他正在开会,便匆匆地挂了电话。
  简单的洗漱完毕,李明启离开宾馆去找吃的。肚子很饿,却没什么胃口。在路边店吃了一碗炒河粉,算是把早餐和中餐一起对付了。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李明启只觉得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一摸额头,竟有些发烫。他驻足张望着,就近找了家药店,估摸着买了点药便回了宾馆。吃下之后,头有点晕,一边看电视,一边歪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又到了晚上九点,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这才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病了。
  拿过手机,上面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老婆冯老师的,一个是何其乐的。
  他先回了何其乐的电话。
  何其乐告诉他,他看了发过来的那篇文章,老实说,不怎么样,路子完全不对。
  受了何其乐的批评,李明启反而很高兴,觉得何其乐对他不客气,实话实说,那才叫朋友。再说了,何其乐说不行可比陆海风说不行好多了,他于是“嘿嘿”地笑着,让何其乐继续往下说。何其乐说,今天下午和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领导一起开会,海风书记就反腐败问题又发表了一些意见,很有见地,也说明反腐败问题是他这段时间一直考虑的重点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上次海风书记在下面做调研,也是以这个为中心的。我们写文章,就围绕着这个写。
  何其乐的声音在手机里面轻飘飘的,李明启听清了他的每一句话,却没有一个字进到脑子里,更别说针对何其乐的话发表看法,只是间歇性地“嗯嗯嗯”表示在听。何其乐很快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问他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李明启忙说是的。何其乐要他注意一点,说既然你病了就不和你多说了,我发了篇文章过来,你先看看,如果觉得还可以,可以让你先拿出救救急。李明启赶紧谢了,问何其乐是不是他的大作。何其乐说,就算是吧。李明启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大秘的大作,肯定对海风书记的口味。
  李明启长叹了一声,说:“兄弟这样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何其乐说:“感激不感激的先别说,先看文章吧。”
  李明启说:“好,我这就去看。”
  李明启搁了何其乐的电话,接着又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正是冯老师接的,问他下午干吗不接电话。李明启说他没听见,病了,睡到刚才才醒来。这时正好有点鼻子痒,便稍加夸张地打了个喷嚏。
  冯老师说:“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之间病了?”
  出门在外,两口子每天都通通电话,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冯老师这话放在平时不觉得,李明启这会儿身体不舒服,人有点烦躁,听冯老师的话倒像怀疑自己在撒谎似的,弄得心里很不爽,他没有精神替自己辩解,只说早晨可能受了一点凉,感冒了。
  冯老师问:“你上医院没有?搞药吃没有?谁跟你一起出的差?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托人家好好照顾你?”
  李明启心里烦得什么似的,又不好发作,只好先咳嗽了几声,又装着气若游丝的样子,说:“我上了医院,打了针吃了药,这次我是一个人出来的,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可能休息一个晚上就好了。”
  冯老师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让他好好休息。
  李明启忙说好好好,问了几句儿子的情况,赶紧挂了电话。
  一整天就吃了一碗炒河粉,却一点都不饿。李明启依在床头坐着,拿着遥控器开了电视,一个一个地换台,什么也看不进去。有一会儿,他对自己为什么会栖身在这里有点奇怪,摇摇脑袋,好像从里面可以摇出答案。他的鼻子又是一阵发痒,不禁“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惊天动地,弄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只好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冲到卫生间去收拾。镜子里露出来的那张脸,神情萎顿,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李明启放水洗了一把脸,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以便把自己弄得精神一点。他有点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卧室。
  李明启先用座机通知总台开通了长途电话,然后打了安琪的电话。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一看手机上的显示,才知道刚才打的是座机,晚上九十点钟了,公司哪里还有人?再说,她自己不是说已经辞职了吗?于是改打她的手机,谁知道却是关机。
  在李明启的印象中,安琪是从来不关机的,即使晚上睡觉也只是把手机调到振动,这会儿怎么关机了呢?李明启进而想起,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了。自从他出来以后,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电话给她,她说起话来,也是爱理不理的,让他觉得很没趣,倒好像他是个无赖,非缠着她不可似的。李明启不会真生气,只当她还在耍小性子。现在病了,想和她聊聊天,听几句安慰话,却找不到人。
  李明启感到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涨,知道感冒病毒正肆虐着自己的身体,他用手指头在两边的太阳穴上使劲地按了按,吃了一次药,又喝了一肚子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好一点了,想了想,便离开了宾馆。
  李明启到底惦记着何其乐发过来的文章,上街找网吧去了。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验,李明启直接去了街边那间名叫“流星雨”的小网吧。
  没想到“流星雨”网吧里也是满的。
  李明启不明白网吧生意怎么会那么好,看来得为自己的手提电脑办个无线上网卡,否则还真是不方便。李明启正转身准备离开,不想这时有个人站起来,“嘿”的一声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鼻头中央一颗芝麻大小的痣,正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姑娘。
  李明启见她正望着自己,连忙走了过去,笑着说:“这么巧呀?”
  小姑娘说:“这几天我每个晚上都在这儿,只要你来就能碰上我,所以,也不算巧。怎么,是不是又想用一下电脑?”
  李明启说:“方便吗?我只需要几分钟。”
  小姑娘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尽管用吧。”边说边起身把位子让给了李明启。
  李明启打开自己的邮箱,很快把何其乐发给他的那篇文章下载到了U盘上,他说了谢谢,起身把位子让给小姑娘。
  小姑娘在他弄电脑的时候一直站在他身后,这时却不急着去坐那张椅子,她用手扶着椅子背,仰着脸望着从椅子上退出来的李明启。
  李明启被望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笑,问:“有什么问题吗?”
  小姑娘也一笑,把头一扁,将视线离开了李明启的脸,又摇了摇头,说:“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李明启说:“那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再次摇了摇头,说:“我猜不到,是不是老师?”
  李明启说:“你为什么不猜是老板而猜是老师呢?”
  小姑娘说:“你不像老板。其实你也不是很像老师,我猜不出你是干什么的,只是乱猜。能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吗?”
  李明启说:“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们俩又不是很熟,你表现出对我的职业感兴趣,我会认为你其实是对我本人感兴趣,小姑娘,你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小姑娘眉毛一扬,眼睛睁得大大的,还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但她马上又笑了,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仍然仰起脸正视着李明启,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你是半个坏人。”
  李明启也笑了,一笑便带发了咳嗽,急忙转过脸去忙乎了一阵,伸到口袋里去掏面巾纸,却没掏着。他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原来是那小姑娘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面巾纸,递给了他。李明启接了,扭着头把鼻子嘴巴清理了,这才转过脸来,看了看小姑娘,笑了,又摇了摇头。
  小姑娘说:“你为什么笑?你为什么摇头?你想说你不是坏人,还是在想我是什么人?”
  李明启说:“我像是坏人吗?”
  小姑娘说:“差不多吧。”
  李明启说:“什么叫差不多吧?”
  这回轮到小姑娘笑了,她学他的样儿,也摇了摇头。
  有点意思。
  李明启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她是什么人,为什么整夜呆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网吧里。第一次见面没说几句话,这次说的话却有点奇奇怪怪的。她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李明启很容易把她当成一个厌学逃学的高三学生,或者参加了高考没考上,大人又管不住的那种。她穿着一身耐克休闲服,只是不知道是正牌的还是仿冒的。如果是正牌的,证明她家里的条件还不错,她在外面贪玩可能是因为父母亲关系不好,她在家里没有温暖感、归宿感和安全感,也可能是因为大人忙着挣钱干事业,忽略了她、冷落了她,只好在网上找朋友找乐趣。但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大会泡这种小网吧,一是因为家里可能就有电脑,二是上得起那种高档奢华的网吧。毕竟,这里只有二十来台机子,客人参差不齐,好像什么人都有,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过夜,还是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如果她穿的耐克休闲服是仿冒的,待在这种地方倒是解释得通,问题是她干吗要待在这里呢?她是什么人?她玩游戏一点也不投入,一边玩还一边东张西望,而且,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几乎都是她主动和李明启打的招呼。她说话明显地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现在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她们大都酷酷的,要么低头看地要么抬头看天,习惯了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尤其是那些喜欢上网的孩子,似乎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眼前这个小姑娘,一点也不怯生,说的话还让人挺费捉摸,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明启懒得猜,请她告诉他她是什么人。她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哩。
  他们站在那里说话已经惹得周围的人不高兴了,有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还扭头望了他们好几眼,眼光凶凶的,好像泛着绿光。 "
  网吧旁边有家福建沙县小吃店,李明启进网吧之前就注意到还没打烊,他想过去吃点东西,试着邀请小姑娘一起过去坐坐,她想都没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李明启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要了一份天麻乌鸡炖盅、一碗馄饨和一笼小笼包,李明启要了一笼蒸饺,他在调料里面特意多放了一些辣椒和醋。小姑娘看了直摇头,说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最好少吃辛辣的东西,应该多吃点流质的东西。
  李明启并没有听她的劝,只是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特别,她是干什么的?她真的只有十八九岁吗?
  小姑娘这会儿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集中在吃的东西上,好像比李明启还饿似的。李明启才吃了两个饺子,却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干脆望着对面的小姑娘。
  小姑娘头也不抬,但趁着吃东西喝汤的间隙,对李明启说:“喂喂喂,这样看着一个姑娘吃东西,不是很礼貌吧?”
李明启说:“我这是在恭维你哩。你没听人说过吗?对一个人最大的关心与恭维,就是在他胡吃海喝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欣赏他。哇,像你这么能吃的小姑娘真的不多了。”
  小姑娘嘴里正好塞进了一个小笼包,笑笑,却没有顾得上回答。
  李明启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似的?”
  小姑娘已经把刚才的小笼包咽了下去,又埋头喝了一口汤,这才说:“你是不是开始对我感兴趣了?按照你的逻辑,一个男生如果对一个女生感兴趣,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危险也开始了呢?”
  “我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危险?”李明启把背靠在椅子背上朝后一仰,望着对面的小姑娘一笑,说。
  “告诉你吧,我曾经是个吧女,就是酒吧里陪男人喝酒的那种。先把酒喝下去,再跑到卫生间抠喉咙,直到把酒呕出来,然后再去喝,喝了又去抠,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我那时靠卖酒提成为生。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怎么样,你现在害怕了吗?”小姑娘一边对前面的食物风卷残云,一边从从容容地说。
  “在这之前呢?”
  “多久之前?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是大学?对,我上过大学,只是……喂,我干吗要告诉你?你是记者呀?”
  “如果我真是记者呢?”
  “嘿,还别说,凭你刨根问底的样子,你没准还真是记者。如果你是记者,我就跟你说出我的故事,你真的是记者吗?”
  “是。”
  “我不信。你给我看你的记者证。”
  “可以。不过,不在我身上,在宾馆里。”
  “为什么在宾馆里?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不是本地人你不知道呀?可见你也不是本地人。”
  “你反应挺快的。我不是本地人,没上学了,也不做吧女了。你刚才说的不错,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喂,我干吗对你说这些?你真是记者吗?”
  “除了让你看记者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再说了,我干吗要骗你?”
  “接下来你该采取激将法了,说,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跟我上宾馆呀。”
  “我没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只是把你想的说出来了,对吧?不过,你还别说,这样邀请我跟你上房间,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我……”
  “我是无所谓的啦。”
  “你无所谓难道我有所谓?”
  “你那儿有套子吗?说好了,没有套子我是不做的啦。”
  “有套子我也不做,你没看到吗?我病了。”
  “那我们说好了,我跟你去宾馆,只是想跟你讲讲我的故事。怎么样,我们要不要拉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嘻嘻。”
  
  第十八章
  
  黄逸飞第一次感受到了男人累断腰是怎么一回事。
  黄逸飞已经连续三天没理朝政了。他的所谓朝政其实就是公司的事务,第一天上午还有公司的几个电话打过来,黄逸飞让他们看着办,后来一烦,干脆把手机关了,从此就没有下过床。
  人不吃不喝当然是不行的,何况每天还有几次超过一场篮球比赛的体力支出。黄逸飞上场的时候尚能生龙活虎,只要一射完,便马上变成了一条死蛇。但死而不僵,他会很快被唤醒,像一座小小的火山似的重新喷发。
  安琪也起了变化,她原来并没有太把男人当一回事,没想到在自己被弄得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迭起后,会对一个男人疼爱有加。她能明显地感觉到黄逸飞的体味让她的神经亢奋无比,牙根直痒痒,恨不得随便逮着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把细细的牙齿深深地刺进他的肉里去。起变化的还有她的骨头,她明白了风骚入骨是怎么一回事,骨头像含在嘴里的巧克力一样被融化是怎么一回事,骨头变轻了人可以脚不沾地在房间里穿行又是怎么一回事。对于一次又一次让自己死去活来的男人,她真的是又爱又恨,只要她一搂抱着他,或者他的一只手随便地搭拉在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就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在欢欣雀跃,要么冷得直起鸡皮疙瘩,要么热得黑汗水流直想找个地方慢慢融化了这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的肉身,她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仙,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
  与黄逸飞不舍昼夜的肉搏大战,还让安琪母爱泛滥,她不用吹灰之力便把黄逸飞幻想成了自己的孩子,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却决不能让黄逸飞也这样。相反,她还就要让他吃好喝好睡好。
  烹饪不仅是一种兴趣,更成为了一种需要。为了黄逸飞,安琪更是愿意钻研和琢磨。书、电视和网络,都是老师。尤其是网络,可真是一个好东西,你想了解的知识应有尽有。安琪查看了有关网站,把增进男女“性福”生活的药膳食谱专门拿一个小本子记了下来,好在市场上什么都有,能够很方便地让她照本宣科。
  情况往往是这样,当黄逸飞因为辛勤工作而酣然入睡的时侯,安琪便会悄然起床,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市场,自掏腰包采购各种助性的食物。她的厨艺日益精进,连美食家黄逸飞都会一边喝着汤或一边咀嚼着菜,一边向她投来嘉许和惊叹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明启被轻而易举地忘到了爪哇岛。安琪的手机早就关掉了,黄逸飞、从他家到菜市场的道路,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他们这样一起过了一个星期,直到安琪花光了自己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
  这个时候他们早已经“老婆”“老公”的互相称呼了。
  公司的同事都知道安琪早就辞职了,所以,当她和黄逸飞相携着走进公司的大门时,便多少有点惊讶。不过,这个社会的口号是“一切皆有可能”,他们用一秒钟便理解和接受了安琪泡上了他们老板这样一件事实。
  黄逸飞和安琪想了解公司的现状,却没有那么容易。首先是人员,有些已经走了,有些正准备走,剩下来准备与公司共存亡的,是那些既不能替公司挣钱,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主儿,他们都是黄逸飞以前做业务时留下来的副产品——除了给回扣,还得照顾关系户给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两个就业岗位,不干事照样拿钱;其次是资金,财务部长秦老太太是黄逸飞的远房亲戚,一个在大型集体企业做过财务副科长的注册会计师,退休后就一直跟着黄逸飞干,人古板而忠诚,她告诉黄逸飞,公司还有三万多块钱的流动资金,其中包括一万八千六百元的应收款,那是帮一家酒楼做广告牌,验收之日该收的,不过,听说他们对活儿不满意,正准备找碴儿赖账;第三是业务,手头的业务全部做完了,本来有六七单业务在谈,因为跟黄逸飞联系不上,一半被别的公司抢走了,另外一半被已经走掉的业务经理带走了。
  黄逸飞坐在大班椅上,用手指头把安琪勾了过来,那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用两只手撑着下巴望着黄逸飞发呆。黄逸飞让安琪坐在他的大腿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撩弄着她耳后根边上的一缕头发,又用那只手顺势把她的耳朵扯了扯,说:“你看到了也听到了,这就是公司的状况,如果没有钱进来,大概还可以维持半个月。我的车已经跑了十几万公里,估计还抵四五万块钱。房子做的按揭,每个月要交五六千。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哦,你可能也知道,我还有个女儿,还要负担她的抚养费,怎么样,现在,你还想跟我当老婆吗?宝贝儿,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安琪并不回答,她在黄逸飞怀里慢慢地挪动着身子,到差不多正对着他了,便伸出两只手抱住了黄逸飞的头,她把自己的脸贴上去,用嘴唇寻找他的嘴唇,很快把自己的舌头塞到了他的口腔里。黄逸飞一边笑着一边试着把她推开,哪里做得到?只好由着她胡来,希望她快点搞完。 ) R9 q& d9 y8 ~! Q8 |/ k# M
  安琪得寸进尺,她的手像一条活泼的鱼似的从他的衣服里抄进去,在他的胸肌处游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俨然已经进入角色,“我要。”她说。
  黄逸飞就是再宠她也不会再容她继续胡来了,他一边把她推开一边强行站了起来,他搂着她免得她摔到地板上,又在她脸上嘬了一下,说:“你别闹了,公司够乱的了,你还嫌不够呀?想想怎么办吧。”
  “我要。我就想在这儿要。”
“别胡闹。公司的人随时可以进来哩。”黄逸飞边说边躲着安琪,一把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没有什么人可以叫来商量,公司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做出伏案工作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在纸上乱写乱画。那些开着电脑的,十有八九也是在QQ聊天或玩游戏。黄逸飞正眼都不看他们,径直跑到财务部,再次核实了一下公司可供调动的资金。秦老太太忧心忡忡而又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好像只要他一张口就会说出令人振奋的消息。黄逸飞做视而不见状,保持着老板在下属面前应有的深沉。他让她开了一张一万元的现金支票。
  黄逸飞目不斜视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安琪见他进来,故意把头一偏,鼻子里“哼”的一声,把嘴翘得老高,不理他。
  黄逸飞就喜欢安琪这副小女人的娇嗔样儿,把门一关,扑过去抱着她的脖子就啃,终于把她弄痒了弄笑了。
  等两个人闹够了,黄逸飞再次坐到了大班椅上,安琪修长的腿一撩,斜跨着坐在大班台上。黄逸飞叹了一口气,在她的鼻子上拧了一下。安琪不客气地扬起巴掌,朝黄逸飞劈过来,快靠近他的脸时收住了劲儿,只在他的脸颊上刮了一下。黄逸飞伸手把安琪的手按住,望着她,一笑,说:“怎么办,公司可能要关门了?”
  安琪把自己的脸靠过去,在黄逸飞的脸上蹭了蹭,又就势一滑,滑到了他怀里。她吊着他的脖子,嘻嘻一笑,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男人的事情你不要问我,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已拿定了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黄逸飞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你说我是鸡还是狗?”
  安琪说:“你不是鸡也不是狗,你是鸭子,咕哇咕哇叫的水鸭子。”
  黄逸飞说:“你还开心,过两天等揭不开锅了,看你还开心得起来。”
  安琪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公,我对你很有信心。”
  黄逸飞说:“什么信心?相信我可以把你卖个好价钱是吧?”
  安琪说:“哇,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你真做得出来。你真要卖我,我就跟你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你一辈子不得安身。”
  黄逸飞说:“逗你玩的,小傻瓜?我怎么会卖你?我就是卖自己也舍不得卖你呀。”
  安琪说:“你想把自己卖给谁?卖给你那个富婆……前妻呀?”
  黄逸飞说:“别提她,你提她我跟你急,嗯,你等等,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我们……也许还真的应该去找她,对呀,去找她。”
  安琪说:“你怎么回事?一提你那前妻,怎么就像中了邪似的?”
  黄逸飞说:“不是中邪,是中彩,彩票的彩。你不知道,我对经营这个鸡巴广告公司早就厌烦透了。现在我快走投无路了,只能改弦易张,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对,我得去找她,我的事,她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安琪说:“你找她借钱呀?”
  黄逸飞说:“我找她借什么钱?一个大老爷们找女流之辈借钱,那也太丢面子了吧?你放心,我不找她借钱。”
  安琪说:“你找她借钱我又没意见,我不觉得丢面子哟。不过,既然你不找她借钱,那你找她干什么?”
  黄逸飞说:“这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走,我们回家。”
  安琪说:“回家去干吗?你想搞我了是不是?嗯,是不是?”
  黄逸飞说:“是是是,你这八辈子欠操的小贱人,你等着吧,看我怎么搞死你。”
  黄逸飞也就说说而已。两个人回家以后没有去卧室,而是去了地下室。黄逸飞买别墅时,地下室没有算面积,算开发商送的。
  黄逸飞的家装是那种欧洲田园风格,在客厅里做了一个壁炉,地下室的入口很巧妙地隐藏在壁炉的后面。安琪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居然没发现家里还有个地下室。
  地下室没有装修,保持着毛坯房的样子。黄逸飞一进地下室便啪啪地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安琪眼睛一亮,还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画展的展厅。
  仔细一看又不像,那些画并不是直接挂在墙上的,而是贴在木板上的。那些木板横着竖着朝墙放着,有的上面贴着一幅画,有的上面贴着两三幅。屋子中间是一张大大的画案,上面胡乱地堆放着一些笔墨纸张,桌子旁边有一只青花瓷的大画缸,里面插着已经装裱好的画。离画缸稍远的地方,有两三只浇花用的水壶,像是随便扔在那儿的。此外,墙角处散落着电熨斗呀紫外线灯呀以及其他的瓶瓶罐罐,其中有只脸盆,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都已经长了长长的白毛,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安琪奇怪地望着黄逸飞。
  黄逸飞倚靠着画案,脑袋像立式摇头电风扇似的转着,像个小财主打量着屋后的一亩三分地似的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见安琪望着自己,这才接了她的目光。他先把两只手压在安琪的双肩上,偏下头,望着她的两只眼睛看了好一会,这才说:“除了我自己,还从来没有人到这里来过,知道为什么吗?”
  安琪摇了摇摇头。
  黄逸飞说:“因为我在把你当老婆搞。”他的左手仍然按在她的右肩上,右手则抬了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半圆,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珠子,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安琪从来没见黄逸飞这样严肃认真过,她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说:“我看像是你的画室吧?”
  黄逸飞嘴一撇,笑了,说:“如果是画室,我干吗搞得神秘兮兮的?这不是画室,告诉你吧,这是人民币制造车间。不不不,我不做假钞,做假钞可是要坐牢的。我做假画,比做假钞强多了,一张假画,可以换来一皮箱真钞,还没有人管你。”
  安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有那么神奇吗?”
  “有那么神奇吗?”黄逸飞学着安琪的腔调说,他把左手也从安琪的肩上拿下来,双手在空中一挥,说:“说吧,老婆,你想要谁的画?齐白石?徐悲鸿?还是张大千?”
  “他们的画谁的值钱?”安琪说。
  “他们的画谁的都值钱,按照现在的行情,随便谁的一张真画,没有几十万上百万,根本拿不下来。”黄逸飞说。
  “你说的可是真画哟。”安琪说。
  黄逸飞又是撇嘴一笑,他躬下腰,把那些装裱好的立轴从画缸里抱出来,往画案上一摊,说:“你打开看看,能分出真画假画吗?”
  安琪说:“我当然不行,可是……老公,我说真话会不会打击你?”
  黄逸飞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怕这些假画蒙不了那些买家。你放心吧,如果不能以假乱真,我敢开几十万上百万的价吗?你不想想这别墅是怎么来的。你以为真是开那个破广告公司挣的呀?”
  安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信手打开了前面的一幅画,问:“谁的?”
  黄逸飞一看,仿的是张大千的泼彩山水,这恰恰是他最满意的一幅,光是题跋便劲拔飘逸,外柔内刚,独具风采。
  黄逸飞忍不住侃侃而谈,说:“张大千是现代画坛的天才、奇才、怪才,其创作集文人画、作家画、宫廷画和民间艺术为一体,人物、山水、花鸟、鱼虫、走兽,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他的画在早、中年时期,主要以临古仿古居多,花费了大半生的精力和时间,从清朝一直上溯到隋唐,对各时代的代表画家逐一钻研,潜心临摹。到晚年,更是自创泼墨泼彩法,在继承唐代王洽的泼墨画法的基础上,糅入西欧绘画的色光关系,而又保持中国画的传统特色,半抽象半具象,具有一种恣意纵横、墨彩交辉的诗画意境。你仔细看看,这幅画有没有我刚才说的这种神韵?”
  安琪哪里看得出来?但她不想扫黄逸飞的兴,马上吊着黄逸飞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老公你好棒哟。”
  黄逸飞说:“更重要的是,张大千本身就是作伪的高手,有人说,张大千的艺术历程,就是由深入临摹古人,自行创意,以及伪造古画三种互为动力的元素激荡而成的。现今,由他伪造的古画已真假难辨,甚至被当作古画精品收藏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馆中。张大千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做不到?”
  安琪说:“老公你真的很棒,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事到如今,黄逸飞并不想向安琪隐瞒什么,他伸手在她脸蛋儿上捏了捏,不无得意地说:“你是说我怎么能把他们的假画做到以假乱真?这么跟你说吧,对于一个正规的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来说,临摹是最起码的基本功,何况我还在高等学校里教过书育过人?不是吹牛皮,如果光从绘画技法上来讲,老公我想作谁的画就可以作谁的画。再说了,买画的没几个懂画,他们买画的目的也各有不同,要蒙他们其实不难。但是,要做就要做得专业,而要做得专业,工夫却在画外。”黄逸飞说到这里扫了墙角处的什物一眼,回头朝安琪一笑,继续说:“我并不是忍不住,你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我做老婆,就有权利知道你老公的生财之道。下面我说的话比前面说的更专业,你要仔细听好了,因为有些事,以后要靠你来做帮手哩。”
  安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黄逸飞说:“齐白石也好,徐悲鸿也好,张大千也好,都已经死了几十年了,而我画的画却是新的,这就有个作旧的问题。我们先说纸张,画国画用的是宣纸,是以植物纤维为原料经过许多道工艺处理制成的,植物纤维在氧、紫外线、湿气等等自然因素的作用下,会发黄变脆,极细小的灰尘粒子也会向纸张纤维中渗透,时间越长,这种渗透作用效果越明显,所以,新画和老画在成色上就不一样。那么第一步,就要想办法让纸张看起来很旧很老。办法很多,第一,可以用三氯化铁作旧,就是用百分之一的三氯化铁溶液把纸浸透或在纸上喷洒数遍,过六七天,纸张的颜色会发黄,再过一段时间,黄中泛灰,看上去就有旧纸的感觉。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拿紫外线灯去照纸,让纸张老化的过程人为地缩短。如果嫌麻烦,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办法,就是用茶叶水染,你听说过茶叶水煮蛋,听说过茶叶水染纸没有?没有吧?可见很多东西可以一专多用。除了茶叶水,别的类似颜色的水也可以,比如说烟丝水、乌梅水、稻草水、麦草水等等,还有,把酱油用水调淡了,也行。你是不知道,当我到拍卖会上装模做样地看预展,听到别人说这幅画有味道那幅画有味道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笑。什么味?酱油味、五谷杂粮味。”
  安琪很认真地说:“老公,我发现你漏掉了一种东西。”
  黄逸飞说:“什么?”
  安琪说:“尿。”
  黄逸飞说:“尿?还屁哩。有辱斯文嘛。真要用尿来染纸,那会是什么味?骚味,不妥嘛。”
  安琪说:“那你得陪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干这些活儿,否则,我就在你的画上尿尿。”
  黄逸飞笑了,他想,真要惹了她,她没准真会干这种没有觉悟的事。
  安琪从画缸里又拿出了一幅画,轴头是瓷的,打开一看,装裱的绫子是旧的,上面还有霉迹,围在里面的画不仅是旧的,画上还有折痕。她把画拿起来,对着光照了照,又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这才转过头望着黄逸飞,说:“老公,你不会说这幅画也是假的吧?我看这画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黄逸飞说:“最假的就是这幅画了,我都不敢拿出来。主要是画得不好,这画不是我画的,是买的,五十块钱一幅的行画。你别看上面的仕女画得很细,其实没什么功力,学过几年的学生都画得出来,做一个灯箱,把原画衬在里面,上面罩着一张宣纸,照着描就行。不过,这幅画做旧却费了不少工夫,我先告诉你这折痕是怎么做的吧。先把画按我刚才讲的办法,在成色上弄旧,再把画裱托一下,然后用火把画烤焦或者用熨斗烫焦,再然后用手搓卷,裂纹自然就出现了。这时要注意力度的把握,太轻,折痕出不来,太重,又会弄得太零碎。再说这屋漏痕和霉点。以前人们住的房子没有现在这么高级,有可能漏雨,一沾在画上,就是这种效果,这当然也是做出来的,把画挂在墙上,模拟一下漏雨的场景就行了。只是,淋下来的不是雨,而是那些有色有味的茶叶水之类的东西。再说这霉迹,更简单,先把字画弄得略带潮湿,放到温度较高的地方,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长霉,形成霉斑。做屋漏痕和霉斑的时候,注意不能让它们破坏了整个画面,行话叫品相,品相不好,就卖不了高价。这同女孩子的长相几乎可以决定女孩子的命运是一个道理。”
  安琪想打断黄逸飞,被黄逸飞扬手制止了,他说:“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人们常说诗书画印,一幅画里,就能蕴涵这几样东西,诗书不说了,那是要功力的,现在说印,以前鉴定书画的真伪,印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现在随着电脑刻章的普及,这个方法不灵了。但新章含油多,色泽显得十分鲜艳,也就需要做旧,怎么做?也是先把印用火烤一烤,让其中的油脂大部分挥发掉,然后再往画上盖,盖后再略在上面撒上一些灰尘,就可以显出旧感,另外,如果画的年代十分久远,也可以在印泥中直接掺点墨,这样钤出来的印章,红中带黑,仿佛经过了岁月的沧桑,效果也不错。这样做了还不算,如果拿张白纸盖在印上,再用指甲在上面擦擦,印泥就会拓在纸上,那可就漏馅了。怎么办?钤完印后先晾几天,再拿纸反复拓,让印泥渗到纸里去,直到再也不脱色为止。”
  安琪边摇头边啧舌,说:“想不到做假画也不容易。”
  黄逸飞说:“这才刚刚开始呢,做假画难,卖假画更难。做假画讲究的是技术,卖假画是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讲究的可不光是斗智斗勇,还要有一些诈骗犯的手段和伎俩。当然,如果你不想卖高价,那又另当别论。现在北京、天津、南京、西安,到处都有做假画的,流水作业,已经产业化,卖的就是假画的价,真要卖出天价,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拍卖公司联手。里面的猫腻就更多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去找我那……前妻了吧?”
  安琪点了点头,说:“她会同意吗?”
  黄逸飞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找过她了,她不同意。”
  安琪说:“她为什么不同意?是不是因为她的公司做大了,怕卖假画坏了她的名声?”
  黄逸飞说;“应该不是。我并不想坏她公司的名声,那可是损人不利己的事。相反,我还要竭尽全力维护她公司的名声。”
  安琪说:“你别说漂亮话,你用她公司的名义去拍卖假画,又怎么能维护她的名声呢?”
  黄逸飞说:“这你就不懂了,拍卖假画学问大了。简单地跟你说吧,即便是大的拍卖公司,保真的拍品能够有百分之七十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做拍卖会,真品率则要求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假画只能有几张,而且,必须坚持两项基本原则,第一,质量上乘,不能滥竽充数,即使请国家级的专家来鉴定,也不敢随便开口说是假画;第二,必须按真画的价格成交,不能轻易降价,一降价,窗户纸就破了。所以,一场拍卖会只要能卖出一张假画,我就赚了,赚肿了。回过头来说,如果一场拍卖会能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真品,还怕吸引不来买家?”
  安琪问:“一场拍卖会,拍品有多少?总得一两百张吧?那么多的真品从哪里来?”
  黄逸飞伸手拍了拍安琪的脸蛋,说:“问得好。一半征集一半借。征集的东西严格把关,宁缺勿滥,只要有一点点怀疑,马上毙掉。借就容易了,可以找同学,也可以找老师,甚至还可以找文物商店借找博物馆借,博物馆的东西货真价实,但不允许买卖,这也好办,安排几个托儿,不管多高的价,都把它买回来,多安排几个托儿,场上气氛还热闹得很。有了这些硬通货作陪衬,有了场上的那种火药味,咱那几幅假画还怕卖不出去?”
  安琪说:“可是,几十万上百万的东西,卖掉以后真的没有人来找吗?”
  黄逸飞说:“记住一句话,世人买假不买真。这里面的意味,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体会得出来。开始我就说过,买画的人动机各异,有的是为了送人,送画的人,可能只关心那画值多少钱,收画的人不一定懂画,既不敢轻易示人,也不敢随便悬挂,这种人最让我喜欢了。还有的人买画是为了投资,在我还里花五十万买的,如果在北京、上海或者香港、台湾能七八十万出手,已经有了超过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他还会来找我的碴?再找我买画倒是有可能。还有的人,身价几千万几个亿,即使发现真买了假画,也不会吭气,因为在他眼里,几十万上百万,跟别人眼里的几十百把块是一样的,他要说出来,反而丢面子,别人不仅不会同情他,还会背地里把他当傻瓜。”
琪说:“这些道理你跟你那富婆前妻说过没有?”
  黄逸飞说:“她知道,可就是不愿意再跟我合作。”
  安琪略为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诡秘一笑,说:“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同意了,她可能还爱着你。”
  黄逸飞说:“她爱我?你放心吧,她就是爱一堆臭狗屎,也决不可能再爱我。”
  安琪说:“老公我爱你,你就是一堆臭狗屎我也爱你。”边说边抱住了黄逸飞的腰,又用一只手从他后背抄过去,摸着了他的头,把它慢慢地往下按,等到两张脸凑到了一块儿,安琪不费劲儿就把黄逸飞的嘴唇掀开了。
  第十九章
 
  转眼之间五一长假就要到了。
  柳茜早早地就跟伍扬说,湖南张家界不错,凤凰也不错,希望到那里去玩一下。
  伍扬问:“就我们两个人呀?”
  柳茜说:“你觉得我们俩成双成对不行呀?你要有胆子,可以把你太太也带上呀,一拖二,看你能不能照顾得过来。”
  伍扬看了柳茜一眼,知道她在开玩笑,便抿嘴笑了,说:“你让我好好地考虑一下吧,一拖二,看我能不能拖得起。”
  柳茜知道他在敷衍她,也不恼,轻轻松松地说:“可以,你好好考虑吧,等烤糊了,正好吃韩国烧烤。”停了一会儿,见伍扬没有反应,又兴致勃勃地说:“听说韩国女人比日本女人更贤慧,顺眉顺眼的。你太太长得是不是很漂亮?是像全智贤还是李英爱?”
  伍扬一笑,说:“你大概是韩剧看多了。
  柳茜说:“你的潜台词是不是我猜错了?她其实是个女强人,或者干脆是个母老虎,对吧?”
  伍扬说:“她又没惹你,你干吗老跟人家过不去?”
  柳茜一笑,说:“你心疼了还是烦我了?”
  伍扬说;“也不心疼她也不烦你,只是觉得你跑题了,刚才我们讨论什么来着?不是说五一节外出的事吗?”
  柳茜歪着脑袋望着伍扬,说:“人家好奇心上来了,八卦一下不行呀?”
  伍扬把头一扬,避开了柳茜的视线,对着看不见的虚空,做出深情的一笑。
  柳茜不依不饶,不为他的鬼样子所动,说:“听说你那韩国老婆不喜欢吃韩国泡菜还不喜欢吃素,是个商界奇才,厉害得很?”
  伍扬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柳茜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说:“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感兴趣,会让她身边的男人产生歧义,以为你其实是对他感兴趣。告诉我,柳茜同学,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怎么样,要不要我休了她娶你?”
  柳茜也笑了,说:“谁对你感兴趣?你敢娶我吗?你敢娶我可不敢嫁,主要是没有你太太那么有本事,那么会挣钱,怕你会过得没有现在这么滋润,这么潇洒。”
  伍扬说:“你什么意思?你这样说不等于骂我是吃软饭的吗?”
  柳茜嘻嘻一笑,说:“那我更不敢嫁给你了,说不定你哪天被抓了,我还要帮你送牢饭。”
  伍扬再也忍不住了,连“呸”三声,骂她是乌鸦嘴。
  柳茜可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对付男人的那一套她全会:对风流男人靠斗智,对聪明男人靠调情,对老实男人靠撒娇。跟伍扬交往时,她常常把这三种技能交替使用,没想到伍扬还挺吃她这一套。
  柳茜隐隐地听说过,伍扬的老婆其实并不是地道的韩国人,是东北延边的朝鲜族,早年到韩国留学,不知道怎么入了韩国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婚姻关系似乎早已名存实亡,根据是真正见过伍扬他老婆的人没几个,据说两人结婚没多久她就返回了韩国,很少在这边露面。
  玩笑开过了,柳茜说:“咱们言归正传,如果你不想就我们两个人去,还邀些什么人呢?我们班的同学不行,你那些同事更不行。你邀的人,最好我认识,或者是我想认识的,起码要对味,能够一起玩得来,对吧?”
  伍扬并不反对和柳茜一起过五一长假,只是不想到外面去旅游,尤其不想去张家界。听说那里是韩国人出国游的首选,韩国政府鼓励他们的国民去张家界,按人头给予补足,就连农民也能拖家带口地到那里去潇洒走一回。所以张家界很多商店的招牌用的就是韩文,连卖茶叶蛋的小姑娘老太太都能丢几句韩语。伍扬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要他去跟他老婆的阶级兄弟去饭店抢椅子去宾馆抢房间,他还不如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但真要在家里待上整整七天,恐怕也会憋出病来。
  伍扬见柳茜逼他邀玩伴,心里一凉,知道她约他去外面玩是另有目的,便留了一个心眼,一笑,说:“我这边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你说邀请谁好呢?”
  柳茜说:“肖耀祖怎么样?”
  见伍扬向自己投来有点异样的目光,柳茜有点怪自己嘴太快了,赶紧解释:“我这人心里存不了什么事,我不是受朋友之托想买流金世界那几层楼吗?大家一起去玩一趟,也算公私兼顾。再说,女人都有点小心眼,咱们一起去玩,肖耀祖应该会抢着埋单吧?开源节流,玩也玩了,还能省一笔小钱。”
  柳茜说的也是心里话,如果真能把肖耀祖约上,七八天的朝夕相处,肯定能让大家加深一点了解,这样,事情真的做起来以后,就会少走很多弯路。
  但伍扬不是杜俊,杜俊跟她在一起,思维经常短路,本来很灵光的脑子总是像被灌了水似的会生锈,但只要她半嗔半撩、半诱半逼,他又总会说出他的所思所想。伍扬却不一样,柳茜觉得自己的心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看不出来,他会干脆把它丢到一边,直到她忍不住,自己主动说出来。
  等柳茜真的说了邀肖耀祖一起去旅游的主意,伍扬马上把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怕柳茜纠缠,干脆说:“不行,肖耀祖就不要考虑了。这是敏感时期,我跟他搅到一起不合适。”
  伍扬说的是真话,这些天肖耀祖一直在找他,能躲他都躲了。
  陈一达也跟他说了肖耀祖的事,伍扬就没那么客气,直接把他说了一顿,仗着比陈一达大几岁,伍扬让他今后说话办事用点脑子。伍扬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忍着不快开导陈一达:“流金世界四层裙楼放在法院拍卖,信达资产公司只是一个选择拍卖公司的问题,只要在程序上合法,没有人能够说什么。如果按肖耀祖的意思来,事情就多了,主要是他一开始就要求减免债务,这是好轻易表态的吗?如果那几层楼先由着法院拍卖,卖的钱不够清偿债务,又找不到肖氏兄弟的其他财产,为了早点结案,差个几十万几百万,说免也就免了。如果还没进入拍卖程序就先减免债务,就有点本末倒置。主要是减免的幅度不好掌握,少了,对肖耀祖没什么意义,多了,公司内部的人就会起疑心,以为我从中捣鬼,吃了回扣,收了黑钱。由法院拍卖多省事,你光明正大地收你的佣金就行了。再说了,如果由肖耀祖来当操盘手,钱多了还好办,反正多卖出来的钱必须返还给他们,万一卖的钱不够,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还会要求再减免一次?”
  陈一达讷讷地说:“现在房地产的价格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应该只有多不会少吧?”
  伍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陈一达这个问题。
  这样的回复让陈一达很为难,转告给肖耀祖不是,不转告给他也不是。转告给他,自己当初在肖耀祖和柳絮面前有意无意夸过海口,现在搞不定,等于承认自己没有那个本事。不转告给他,也只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肖耀祖迟早会知道,万一误了人家的事,说不定还会怪罪他。陈一达权衡利弊,还是把公司一个姓文的部门经理叫上,和肖耀祖打了一次牌。文经理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刚结婚,说话办事很放得开,以前做过某个传销产品的讲师,特别会说荤段子黄段子,与其说那是在打牌,不如说是她在包场说相声。陈一达趁着气氛好,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了伍扬的态度。肖耀祖却只是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柳茜还从来没有跟肖耀祖见过面,她不想一开始就以买家的身份出现,那样两个人就成了交易的双方,卖的怕卖贱了,买的怕买贵了,都在价格上打转转,便难得开诚布公。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交易,柳茜要逾越的障碍很多,她要尽可能摸清对方的底细,而决不能让对方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斤两。即使对伍扬她也没有完全说真话,只说她的一个朋友看中了它,让她先了解了解情况。
柳茜还担心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随着伍扬问题的解决接踵而至,也就是说,真到了开始卖的时候,肖耀祖便只会认钱不认人。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她早些天的深圳之行不是很顺利,原来包她的那个宋老板,又另外包了一个人,对她虽然不至于不理不睬,对她开口向他借钱的要求,却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同时提醒她注意两点:第一,那份因为到期而自行失效的包养协议之第七条:包养期满不再发生任何经济往来;第二,他另外送给她的房子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另外的内容或伏笔。宋老板说完上面的话以后问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柳茜当然明白。她觉得有无数只长着长长指甲的无形的手指,正在争先恐后地抓她的脸皮,而她还必须若无其事地面露微笑,替自己辩解说她只是借而不是要。宋老板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好牙齿,宽厚地摇了摇头,对这个话题再也没说一个字。柳茜因为高看自己而在宋老板面前丢了人,不禁羞愧难当。
  她不怪宋老板,对他来说,两个人的生意早已交割完毕。他为她在深圳最好的酒店开了房,却没有上她的床,他甚至带着新的被包养者和她一起吃饭泡吧打高尔夫球去小梅沙游泳。对他来说,柳茜已经成为过去,在他心目中,她的分量与一个能够让他尽地主之谊的普通朋友并无差别。
  柳茜又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那则真假莫辨的故事,坚定了自己一定要成为亿万富姐的想法,也理解了那个上海女同胞为什么要把几百万摔回给当初包养她的老板的动机,当飞离深圳的航班快速爬升,她透过舷窗看到那些像火柴盒一样越来越小的房子时,不禁暗暗地对自己说,我柳某人也会有那么一天。
  柳茜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资产,如果房子能够顺利卖掉或者抵押出去,她可供支配的资金大概有一百一十万到一百三十万。这段时间股票疯涨,她在股市里投了几十万,账面上倒是赚了百分之二三十,但只要还没把股票卖掉,就只是纸上财富,算不得数。而她从伍扬那里了解到的有关情况是这样: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欠信达资产公司本金六千万,孳生利息两千多万;关于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评估报告则有两个版本,法院委托的评估是九千三百多万,肖耀祖自己找人作的评估是八千来万。情况明摆在那儿,柳茜心里很清楚,自己要买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念头,可以用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来形容:蚂蚁撼大树。
  柳茜其实随时可以放弃这个说给谁听谁都会认为她简直想开国际玩笑的荒唐之举,但她自己并不这么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醒过,她没有为自己找退路,哪怕为此输得精光。那又怎么样?权当她没有被人包过,权当自己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而她跟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雏儿相比,已具备了无可比拟的优势:她的道德底线已被彻底击穿,因而她更能在这个多姿多彩的社会里左右逢源。
  因为伍扬不愿意与肖耀祖同行,柳茜内心里便果断地取消了原来的计划。
  怎样回绝这件由她挑起来的事儿,却颇费脑筋。为了不显得唐突,她准备第一次向伍扬撒谎。
  机会终于来了。
  那是五一节之前三天,两个人在一起吃来凤鱼,半途中间,柳茜的手机响了,她愣了一下,给伍扬示了一下意,起身避开吵吵嚷嚷的餐厅,到外面去接了电话。回来的时候柳茜已脸色大变,跟伍扬说,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奶奶在家里打麻将,清一色自摸,一高兴便中了风,目前正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因此她必须马上赶回老家去。
  伍扬对此表示同情,马上结了账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给柳茜,说给奶奶治病要紧。伍扬说话时有意省略了“奶奶”前面的“你”字,以使两个人的关系保持着可左可右的暧昧。柳茜没想到伍扬会那样出手大方,差点扑哧一笑把自己的谎言揭穿。她执拗地不肯收伍扬的钱,好像一收钱自己便成了骗子和乞丐。伍扬还要坚持,说没那么严重,他就是想表达一点心意。柳茜很正经地说,咱俩的情分还没到这份儿上,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也会更加觉得你是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但这事我应付得了。
  最后两个人达成了妥协,柳茜先回老家,如果需要,伍扬过两天再开车赶过去,钱则由他准备着,柳茜什么时候需要开口吱一声就是。
  柳茜嘴里说好,心里知道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伍扬永远没法知道,柳茜的奶奶连她自己也没见过,在她出生的前一年就得病死了,她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山沟沟里,根本就还没有通乡际公路。
  刚才给柳茜打电话的人是杜俊,他的同学贺小君约他开车去海南,问她有没有空。
  柳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杜俊。
  在她逐渐清晰的计划中,贺小君是另外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柳茜可能也不会知道,就在她真心实意地拒绝伍扬同样真心实意地送给她的那一万块钱时,他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伍扬没少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打交道,她们对钱财的态度,使她们的人格品位高下立现。一个念头来到了伍扬心里:这个女人才不小心眼哩,她的心思大得很,就怕她修行不够,眼大肚小。
  
  小姑娘把碗筷一放,真的把一只小手软软地朝他伸了过来。但李明启并不打算和她做幼儿园小孩的拉钩游戏,他反应还算快,故意误解她的意思,见餐巾纸正好在他的左手边,便顺手扯了一截,叠好,递给她。她一愣,随手接了,朝他瞟一眼,一笑,算是谢谢。
  李明启躲着小姑娘的眼光,他没想过要真的带她去宾馆。
  他事后想起来,自己的态度并非始终如一,他起身时说的那句话就有点让人产生歧意,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种邀请,他说的是“走吧”。
  这样,跟在他后面走出沙县小吃店的小姑娘,便没有返回小网吧,而是直接挽住了李明启的胳膊,动作既熟稔又自然,好像他们是一对真正的情侣。李明启想起来了,这肯定跟她以前做过的职业有关,她做吧女的那会儿,肯定没少半挽半搀过那些真醉佯醉的酒鬼。这个想法让李明启有点不爽,他想把她的手甩掉,又怕显得太假正经了,也似乎有点不舍。
  可是,真的把她带到房间里去吗?去干什么?给她看自己的记者证,再听她讲故事?那不真成吃饱了撑的了?李明启太知道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最可能干什么了。现在的姑娘真是胆大,你要是把她卖了她可能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做过吧女,对男女之事也许早就看得稀松平常,刚才她说没有套子她不做,言下之意有二:一、她不职业,不是专门的女性工作者,所以不会套子随身带;二、如果有套子,你只要想做她可以奉陪。李明启想到这里有点怯,他活了几十年了,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可他还没嫖过娼哩。
  李明启不想自己怯,便在内心里进行了一场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两个声音轮番发言,一个说,没嫖过娼怎么啦?了不起呀?另一个说,嫖过娼又怎么啦?会死人啦?
  前面那个声音说,没嫖过娼不一定证明你是好人。
  后面那个声音说,嫖过娼也不一定证明你是坏人。
  才一两个来回,两个声音就达成了共识:说来说去,也就鸡巴点事,有什么可怯的?她就是小姐又怎么样?现在找人过性生活太方便了,连男的强奸女的的事都少多了,难道你还怕她强奸你或者把你吃了?
  可是,万一她不仅是女性工作者,而且是个小偷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乱、找麻烦?
  可是,她真是小姐吗?
  如果真是小姐,她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她可以用性感的穿着、勾人的眼风,用半启的嘴唇里慢慢伸缩和搅动的舌头等等肢体语言明示或暗示你,她甚至可以明目张胆地问你要不要打洞(就像招待所的那个骚扰电话),她也不会连续两个晚上待在同一个小网吧里,玩无聊的扑克牌,因为对她来说,时间一样也是金钱。她会栖身在街边那些灯光黯淡的茶室、按摩房或酒店的KTV厅、美容美发室,因为那些地方才是公开或半公开的性交易市场。她上过大学,一定具有起码的判断能力——在那个小网吧里等待嫖客无异于缘木求鱼。
可是,如果她不是小姐,干吗随随便便地跟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又是吃东西又是上房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想干什么?她能干什么?
  事后李明启在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城市遭遇生命中最窝囊、最屈辱的一段生活经历时,给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主、客观原因:第一,如果不来这儿,就不会碰到小姑娘这个人,当然也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第二,如果自己不是记者,没有那种职业好奇心,也就不会对于一个行迹可疑的、萍水相逢的人,发生进一步的兴趣;第三,如果自己那会儿不是头昏脑涨,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也一定会谢绝她的搀扶,并从她的行为举止中提高应有的警惕;第四,如果不是老婆的电话搞得他心烦、安琪把手机关了搞得他意乱,他也不会产生放纵一下、堕落一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小姑娘还是跟李明启一起上了房间。
  她一进屋就把自己仰八叉地横搁在了那张被子都没有叠的双人床上,闭着眼睛很享受地躺了一会儿,这才朝坐在窗户下面的椅子上的李明启侧转身,说:“躺在床上的感觉真好。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样的感慨吗?”她似乎来不及等待李明启的回答,接着说:“因为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了。”
  李明启见小姑娘一进屋就把他的床霸占了,便只好坐在了现在的椅子上,他很累,却一直没有动,既没有起身开电视,也没有为小姑娘烧水泡茶,听了她刚才的自言自语,随口问道:“你干吗不睡觉呢?”小姑娘说:“有时候睡不睡觉由不了你自个儿,我想睡可没地方睡。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姑娘在床上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望着李明启,像是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有些木然地望着她。桌子上有大半杯水,是出门之前吃药以后剩下的,他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小姑娘问:“你干吗不给我倒一杯水?”李明启说:“你起来自己倒吧,像你一样,这会儿我也只想睡觉,你也看到了,我病了,今天还在吃药。”小姑娘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药盒,她想起床,又终于没有起来。她一边朝床边挪一挪,一边望着李明启,试探性地对他说:“要不然你也过来躺一会儿?”李明启说:“鸠占鹊巢的可是你,我要上床,用不着你批准吧?”小姑娘说:“当然不用我批准,你不上床,纯粹是因为怕我吧?”李明启说:“我怕你什么?”小姑娘一笑,说:“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李明启盯着小姑娘没吭声,也没有动,他在心里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和小姑娘相识的过程,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毫无疑问,他等下肯定要躺到床上去,否则,对于一个感冒病人来说,就这样一直坐在椅子上熬过漫漫长夜,那算怎么一回事?他对刚才小姑娘说的那句话不敢苟同,他觉得上不上床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在自己开的房间里,由她邀请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他真的想不出她接下来要干什么,难道她真是小姐?就是巴不得你早点干了她?
  李明启这时可是一点性欲也没有。
  小姑娘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话是为了打消李明启的戒备,听起来却让人有点不舒服,好像他在她眼里倒成了弱势群体。李明启不禁好笑,说:“难道我怕你把我怎么样?”
  小姑娘眉毛一扬,说:“最坏的结果是我把你强奸了。可是,这种事情不仅要软件好,还要硬件好才行呀。不不不,我不是说你的硬件不行,我是说,如果你不够硬,我想做什么那是空的。如果你坚挺起来了,就不是我强奸你的问题了。”
  李明启没想到她还真说得出口,不过,仔细一想,她说得倒也不错,主动权其实在他自己一边。
  小姑娘见他没说话,继续说:“你过来吧,我答应过给你讲我的故事。从你决定带我回房间开始,我也做了一个决定,不管你是不是记者,我都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李明启觉得如果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反而会显出另外一种心虚,便随意地一笑,轻轻松松地上了床。他没有脱衣服。本来袜子也不想脱的,又觉得那样太刻意了,便把它脱下来,远远地扔到了墙旮旯里。
  两个人刚才来宾馆时,小姑娘一直挽着他的胳膊,算是有过了身体接触。李明启这时却尽量避免碰着旁边的她,其实,按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完全可以像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但是,他这时倒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觉得只要有意或无意都不碰她,自己才能控制局面。
  小姑娘却没有那么老实,她把手伸过来,直接搭上了李明启的额头。李明启本能地想把她的手拨开,半途中间却停了下来。他没想到小姑娘的那只手,居然可以那么柔软,那么清凉。小姑娘说:“哎呀,你是真的病了,额头好烫。”李明启把自己那只举起来的手压在了小姑娘的手上,捏了捏,然后把它拿开了,说:“你不要碰我,要离我远一点,感冒很容易传染的,你要是病了,也会很难受。”
  小姑娘说:“没想到你倒蛮怜香惜玉,不过没关系,我经常喝酒,扛得住。”
  李明启说:“没听说喝酒能防治感冒。”
  小姑娘说:“真的吗?那会儿我们可经常说这话。有时候是我们说,有时候是客人说。”
  李明启头一沾上枕头,好像就变重了,听了这话笑了一下,说:“劝人喝酒,什么歪道理都可以成为理由。”
  小姑娘说:“有可能吧,我们不谈这个。我借你的床睡觉,总得替你干点事情,怎么样,你还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再吃一遍药?”
  李明启摇了摇头。
  小姑娘说:“感冒以后要多喝水,我起来帮你烧点水喝吧。”
  李明启说:“好吧,你一边烧水一边给我讲故事。”
  “我爸爸死了。”小姑娘开口说:“这是我妈妈的说法。可我觉得我爸爸不是死了,而是跑了,丢下我们娘儿四个跑了,是的,我还有两个妹妹。我们家是农村里的,否则就是偷偷摸摸也生不了三个孩子。如果我爸爸真的只是死了,我们可能只会怀念他,但如果他丢下了我们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对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来说,可就太残酷了。我老是想,他为什么要扔下我们?他跟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然,她为什么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他不想我们吗?他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孩子,却从来没有尽一丝一毫做父亲的责任,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让我们观看和记忆。他是我四岁多的时候突然从家里消失的,我记不起他的样子,我两个妹妹对他更是没有什么印象。你能想像这十几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能想像?不,我都没法想像。
  “我妈妈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虽然她对我爸爸的恨似乎从来就没有歇停过,但在供我们三姊妹上学的问题上,却从来也不含糊,她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可是,一个农村的寡妇要把三个女儿拉扯成人,还要让她们一个个都考上大学,她将经受怎样的艰辛、磨难甚至屈辱?只有我妈妈一个人才知道,她究竟欠了别人多少钱,遭受过多少讥笑和白眼。就这样,我上完了小学,念完了初中。
  “我懂事早,成绩也好,可我再也不愿意上学了,向妈妈提出来,我可以到南方去打工,帮她一起供养两个妹妹。我妈妈把我一顿痛骂,说你就这样给你两个妹妹做榜样?你要是心疼我,真想带个好头,你就给我安安心心读书,读高中考大学。否则,我这么多年的苦就算是白吃了,你就是逼我死。
  “我没有退路,只好发奋读书,这样一熬又是三年,到我真的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和我妈妈不禁抱头痛哭。从考大学的角度来讲,我是出头了,可是,入学报名时要几千块钱,以后每年都要花费好几千,怎么办?还有,我大妹妹在上高二,小妹妹准备考高中,我们三个人,真的就像是三台吞钱的机器,怎么办?怎么办呀?别人拿到大学通知书,欢天喜地,办酒宴请老师请乡里乡亲。只有我们家,倒像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悲悲戚戚。
“我又提出来,大学我不上了,还是去南方打工,以补贴家用。反正我已经向别人证明了我不比别人笨,我能考上大学,我已经给家里争了面子。我一边打工,一边可以上成教。听了我的话,我妈妈半晌没有做声,我以为她默认了,便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准备把它一把撕掉。我妈妈这时候说话了,她说,撕吧,撕了以后跟我准备一根麻绳,让我死在你面前。你以为考上大学就给我争面子了?好好上你的大学,活出个人样来,那才是真正孝敬你苦命的娘哩。你放心吧,今年上学的钱我已经跟你攒下了,你别管我是找人借的还是卖血得的,你就安心去上大学吧。不过,以后几年上大学的钱就靠你自己想办法了。我听说上大学能够贷款,还能当家教打短工,你就是帮人洗衣服、擦皮鞋,也是个活儿,你管好你自己,我还有你两个妹妹哩。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可怜的母亲,竟瞒着我们偷偷地卖了一个肾。
  “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上了大学我才知道,那里也不是天堂。先说贷款吧,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贷款手续繁多,家庭贫困只是条件之一,还得成绩优异,这就意味着第一学年根本就没有戏;我只有找别的生财之道。学校军训一搞完,我便开始行动。我先找老乡中的师兄师姐摸了摸情况,然后找来一张硬纸板,写上‘家教’两个字,便学他们的样儿,站到了离新华书店或图书馆不远的马路上。我把牌子竖在胸前,等着顾主挑选,对此我很有信心,所以胸脯挺得高高的。据说那些请家教的人,都喜欢大一的学生,因为刚搞完高考,内容记得很清楚,还有成功的经验。可是,连续三天,没有几个人问我,而跟我一起站马路的同学,运气却比我好,有两个没半天就找到了主儿。我很纳闷,就去问别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笑笑,摇摇头。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奥妙或诀窍,便缠着一个师兄不放,让他为我指点迷津。师兄被我缠得没有办法,终于向我说了其中的弯弯拐拐。
  “我没想到师兄说我没能找到工作的第一个原因,居然是因为我长得太漂亮。
  “师兄说,就冲你这狐媚样儿,哪个敢找你?男主人倒是挺乐意,女主人呢?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你还来不及哩。请你当家教,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我说,我当我的家教,坐得正行得正,按劳取酬,哪里会有那些事?
  “师兄说,这种事几乎每个月都有发生。你既然问到我,就要相信我不会拿假话糊弄你。那些请家教的人,只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一种情况,如果来个男的,他不是为孩子而是请你帮他本人去补习外语、培训电脑,你敢不敢去?你不去,可能真的失掉了一次机会,可你要是去了,说不定就掉进了一个陷阱。我不是吓唬你,给你讲一个半年前上过报纸的真人真事吧,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大一女生,被人以做家教的名义骗到了郊外,先奸后杀,直到现在还没破案。
  “我问他,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吃不上这碗饭?
  “师兄说,也有吃这碗饭吃得好好的例子,但你太小了,我不好意思告诉你。
  “我当然不干,逼着他说,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有些女学生名为去做家教,实为陪睡,甚至被人包做二奶。
  “师兄的话再也刹不住,他说,你没看到一到周末咱们校园周围便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车吗?那是干什么的?接校园里漂亮的女学生到外面去玩去过夜的。在那些有钱人的眼里,所谓的高等学校,不过是最大的性交易市场。带女大学生出去,不仅有档次,还比外面的三陪小姐单纯。
  “我问,难道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师兄说有呀,你可以去麦当劳、肯德基等洋快餐店去打短工。那里的管理还是比较规范的,基本上不会碰到性骚扰的问题。但具体的工作时间不能由你选择,可能会与你上课的时间相冲突,还有就是劳动强度很大,先进去你可能会被安排一个星期到一个月去拖地、擦桌子和清理厕所,可以累得你眼冒金星、四肢瘫软,而你一个月下来的劳动报酬大概是四百到六百块钱,如果你想弄清楚洋资本家是怎样榨取咱们中国工人劳动血汗的,不妨一试。
  “我没有去麦当劳和肯德基,我不是怕苦怕累,我是怕影响学业,也嫌工资太低。我对师兄的话半信半疑,但暂时没有更好的出路,便还是坚持到新华书店、图书馆、文化宫之类的地方去举‘家教’的牌子,我不相信我的运气会一直那么差。
  “机会终于来了,找我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文质彬彬、慈眉善目的,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跟我说,他是跟他的孙女儿找英语老师,小姑娘十三岁,正读初一,她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他的儿子媳妇,在外国工作,想让孩子在国内念完高中再出国。他还主动拿出一本相册,让我见识见识他的家人。
  “我看了他们的全家福,看了那一对在国外的夫妻以凯旋门为背景拍摄的照片,当然还看到了他的孙女儿,老头子告诉我,孙女儿的照片是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照的,她现在的问题是有点沉迷于上网,找个家教给她补课还在其次,主要是陪她玩儿,看能不能把她的注意力从网上拉出来。
  “他开的工资很诱人,每小时二十元,我很快换算了一下,如果每天打工两个小时,一个月我就能挣一千二百元,这不是比受洋资本家剥削强多了吗?见我没吭声,老头儿似乎急了,赶紧补充道,如果真的能让他的宝贝孙女儿戒除网瘾,他还有额外的奖赏,幅度甚至可以高出家教工资。
  “如果不是师兄给我讲过那番话,我肯定立马就会跟他去他家看看,现在我留了一个心眼,就朝他笑笑,问他为什么从这么多人中间单单选了我?他很和善地朝我笑了笑,说,不瞒你说,我偷偷地在这里观察好几天了,我觉得你长得最顺眼,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样子,穿着也最朴实,你是大学新生吧?那就对了。我想,如果不是家里经济方面有困难,你不会这么早就出来讨生活。如果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比别人更会珍惜。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我竟然心头一热,差点流下泪来。但我仍然没有解除戒备之心,装着很遗憾的样子对他说,我因为有急事要赶回学校,问他能不能把他的姓名、家庭住址告诉我,等明天他孙女儿在家时我直接上他们家?
  “他笑了,说,小姑娘警惕性蛮高的,这样好,我喜欢,现在社会很复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欢迎你对我讲的情况进行调查,另外,我也想在下次见面时看看你的学生证。我拼命点头,说没有问题。
  “跟他分手后,我按照他提供给我的地址,紧赶慢赶地找到了那个小区。没想到那是有名的市公务员小区,物业管理公司的人都认识那个老头儿,他退休之前是省里一个什么厅的厅长,他说的话也句句都是真的。当时我兴奋得什么似的,暗下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儿干。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人,过了一会儿,我又怀疑了,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落在我头上?
  “所以,我还是找到了那个师兄,征求他的意见。他听了我说的情况,只是笑笑,又摇了摇头。
  “我问他为什么摇头,那个老头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他不说,只是摇头,只是笑。他被我逼急了,就问我,能不能让他见见那个老头儿。我突然警惕起来,他也在找主顾,如果让他们见了面,他会不会想办法把我挤掉,而让自己取而代之?我嘴里说好呀好呀,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今天晚上就会去,一个做过厅级干部的人能对我怎么样?就是龙潭虎穴,我不去又怎么知道呢?而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也许我最应该考虑的,不是危险不危险,而是他们最终会不会看中我。
  “上他们家去之前,我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所谓收拾,其实就是洗把脸,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说来可怜,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我是班上惟一没有手机或小灵通的人。进小区之前必须在门卫处登记,保安和他通了话才让我进出。这反而又让我踏实了一点,我想,他有社会地位,住的小区还这么正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我想错了。
  “不不不,他没有强奸我,他也没有提出要包养我,但他带给我的屈辱,比这两件事加起来还要强几倍,至少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样。你别着急,让我慢慢跟你说。
  “我按门铃进去以后,发现偌大的房子装修得就像一个宫殿,墙上挂的几幅照片倒是让我很快安下心来,因为其中有一幅我上午已经看过,正是他们的全家福,这至少证明他的身份是真实的。
  “但我没有看到他的孙女儿,我问他什么时候能见到她,他给了我一个长者的慈祥微笑,让我别着急,说这事完全可以由他做主,如果我没有意见,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算时间。我说那可不行,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孙女儿,也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怎么能开始算钱呢?他又笑了,说你真是一个纯朴可爱的小姑娘,边说边为我倒了一杯水。我起身把那杯水接了,并说了谢谢,但我决不会去碰那杯水,这也是师兄告诉我的,他说初次去见工,如果对方家里只有男主人,千万不要轻易吃别人家的东西、喝别人家的水,因为现在要把致幻剂呀兴奋剂呀迷昏药呀之类的东西弄到手,简直太容易了。还是小心一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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