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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慈禧全传

_7 高阳(现代)
  "什么喜啊?"
  "大阿哥封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贵为国母了!"
  "哼!"懿贵妃报以冷笑。
  一听见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冷。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帮着宫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镜中懿贵妃黄黄的脸,失血的嘴唇,以及铺得好好的床,才惊讶地问:"主子一夜未睡?"
  "怎么啦?"懿贵妃回身看着他问。
  小安子跪下来答道:"主子千万要保重!大阿哥年纪还小,全得仗着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里。"
  '咄!"懿贵妃喝道:"你懂得什么?少胡说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个钉子,这个钉子碰得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话并没有说错,懿贵妃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贵妃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此时不便作任何解释,反倒因为小安子的话,引起了警惕,觉得必须有所告诫。
  于是她沉下脸来,大声说道:"小安子!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这几天谁要在人前背后胡言乱语,谈大阿哥立为皇太子和我将来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话要是让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马上传了敬事房来,先打烂两条腿再说。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声音又说,"连你在内,一样办理。"
  小安子吓得连委屈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出这一段话,情况严重,没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赶紧连声答应,站起来先对屋内的四五个宫女说道:"你们可听见主子的话了!千万小心,千万小心!"说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贵妃的告诫,郑重其事地转告了每一个太监和宫女。
  因此,各个宫里,都在窃窃私议着皇帝的病,以及肃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贵妃那里,特别安静。自然,安静得十分沉闷。
  传了早膳,皇后派人来通知,即刻齐集中宫,去省视皇帝的病。后妃不与外臣相见,所以皇帝的病,她们只能听太监的报告,等闲无法探视。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陈胜文与六额驸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后妃与皇帝去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皇帝却不知道后妃来省视,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昏迷着?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什么食前方丈,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莫非成空!皇后与那些妃嫔们,也不知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一个个泪落如雨,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劝请后妃止泪,说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胧中发觉了大家的哀痛,一定会伤心,于病体大为不宜。接着额驸景寿又来奏请皇后回宫。不离伤心之地,眼泪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从,领着妃嫔,退出了东暖阁。
  回到中宫,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泪不止。跟着来到中宫的懿贵妃,却显得格外刚强,虽然也是红着眼圈,但说话行事,与平时无异,一进皇后寝宫,她就吩咐宫女双喜:"这儿有我伺候皇后,你们到外面呆着去吧!没有事儿别进来。"
  双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贵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样老实无用,这时知道有机密大事要谈,当即答道:
  "奴才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闯进来。"
  "对了!"懿贵妃嘉许她知机识窍:"你小心当差吧!将来有你的好处。"
  等双喜一走,懿贵妃亲自关上房门,绞了把热手巾,递到皇后手里,心乱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许多话要跟懿贵妃商议,但心里塞满了大大小小,无数待决的事件,却不知从何说起?擦干了眼泪,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烦,蓦地里又捶着妆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贵妃扶着她的手臂说,"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乱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们再慢慢儿商量做法。"
  "我有什么主意?"皇后拭着泪哭说:"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听。"
  "不!"懿贵妃断然决然地说,"皇后千万别存着这个想法。
  权柄决不能下移,这是祖宗的家法。"
  说到这个大题目,不由得让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问,"又是'赞襄政务',又是军机大臣,他们要作了主,咱们拿什么跟他们驳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亲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纪大小,要皇帝说了才算。"
  "啊!"皇后仿佛有所意会了,但一时还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将来办事,总得有个规矩。凡事,咱们姐儿俩,大小也可以管一管。这要管,又是怎么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们不妨把六额驸找来问一问。"
  "也好。"
  于是懿贵妃教了皇后许多话,同时派人传谕敬事房,宣召六额驸,说有关于皇帝的许多话要问。这原是不合体制的,但情况特殊,事机紧迫,景寿固不能不奉懿旨,肃顺这一班人,也不敢阻挡。
  懿贵妃特意避了开去,只皇后一个人召见景寿,跪了安,皇后很客气地说:"六额驸起来说话吧!"
  "是。"景寿站了起来,把手垂着,把头低着。
  "内务府办得怎么样了?"
  这自然是指皇帝的后事。"肃六在忙着呢!"景寿答道:"金匮的板,早两天就运到了。其余的东西,听说也都齐了。"
  "还有样要紧东西,"皇后又问:"陀罗经被呢?"
  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亲藩勋旧物故,饰终令典,亦有特赐陀罗经被的。这由西藏活佛进贡,一般的是用白绫上印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是黄缎织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当然,"内务府老早就敬谨预备了。"景寿这样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换了个题目来问:"这几天的政务,由谁在料理呀?"
  "还是军机上。"景寿慢吞吞的地道:"听说许多要紧公事,都压着不能办。"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皇上不能看奏折。"
  "以后呢?"皇后急转直下地问到关键上,"你们八个人,可曾定出一个办事的章程?"
  "目前还谈不到此。而且,也没有什么老例儿可援的。"
  "我记得康熙爷是八岁即的位。那时候是怎么个规矩?"
  "那时候,内里有孝庄太后当家,不过国家大事,孝庄太后也不大管。"
  这些对答,懿贵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问一句:"那么谁管呢?"
  "是辅政四大臣。"
  "那四个?"
  景寿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后来呢?"
  "后来?"景寿愣了一下,"后来当然是康熙爷亲政。"
  "我是说康熙爷亲政以后。"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辅政四大臣怎么样?"
  这一问,把木讷寡言的景寿吓得有些心惊肉跳,显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诛鳌拜的故事,作为警告。但是,于今如说有鳌拜,自是肃顺,与自己何干?这顾命大臣的荣衔,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头上?看这光景,将来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辩白一番。
  想到这里,随即跪了下来,免冠碰头:"皇后圣明!臣世受国恩,又蒙皇上付托之重,自觉才具浅薄,难胜重任,可是当时也实在不敢说什么。臣现在日夜盼祷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让皇上的病,化险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这顾命大臣的话,从此搁着,永远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到肃顺的跋扈,同时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旧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浆,急出一句最老实的话:"臣是怎么块料?皇后必定明白。他们拿鸭子上架,臣实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万死不辞。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这番话真有些语无伦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应付,因为它未在懿贵妃估计之中。只是景寿的窝囊,连忠厚老实的皇后都觉得可怜亦复可笑。
  景寿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皇后却又说不出话,眼看要弄成个僵局,躲在屏风后面的懿贵妃不能不出头了。她袅袅娜娜地闪了出来,先向皇后行了礼,然后自作主张地吩咐:
  "六额驸,请起来吧!"
  景寿一见懿贵妃出现,心里略略放宽了些。懿贵妃为人厉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谅解他的处境为难而本心忠诚,所以站了起来,顺手给懿贵妃请了个安,退到一旁,打算着她有所询问时,再作一番表白。
  "六额驸是自己人,胳膊决不能朝外弯。"懿贵妃这一句话是向皇后说的,但也是暗示景寿别忘掉自己是椒房至亲,论关系要比肃顺他们这些远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寿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赶紧垂手答道:"懿贵妃明见,这句话再透彻不过了,正是景寿心里的意思。"
  "好!"懿贵妃赞了一声,接着又说:"可是我得问六额驸,你下去以后,他们要问:皇后召见,说些什么?你可怎么跟他们说呀?"
  "就说,就说皇后垂询皇上的'大事',预备得怎么样了。"
  "一点不错。你就照这个样子,别的话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争不过他们,不用跟他们废话,有什么事,你想办法先通一个信儿就行了。"说到这里,懿贵妃停了一下,又威严地问道:"你明白吗?"
  景寿想了想,懂得懿贵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于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贵妃转脸向上问道:"皇后如果没有别的话,就让六额驸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说,"有一件事,也是要紧的,'大事'一出,里里外外一定乱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六额驸多费心吧!"
  这是景寿办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贵妃请放心!景寿自会小心伺候。"
  等景寿退了出去,皇后与懿贵妃,相对苦笑,她们原来期望着要把景寿收作一个得力帮手,不想他竟是这等一个窝囊废。"亏得你机敏,不叫他插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坏事有余!"皇后摇头叹息:"唉,难!"
  "皇后先沉住气。凡事有我。"
  话是这样说,懿贵妃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权旁落?回到自己宫里,倚栏沉思,不知日影过午。忽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金环,匆匆奔了进来,就在院子里一站,高声传旨:"万岁爷急召懿贵妃!"说完才跪下请安,又说:"请懿贵妃赶紧去吧!怕是万岁爷有要紧话说。"
  "喔!"懿贵妃又惊又喜,问道:"万岁爷此刻怎么样?"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环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说。"
  懿贵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回光返照"。时机万分珍贵,不敢怠慢,随即赶到了烟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远远地,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东暖阁。小太监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贵妃进了门,随即也跪在皇后身后。
  "这个给你!"皇帝气息微弱地说,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把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后。懿贵妃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
  皇后双手接了过来,强忍着眼泪说了句:"给皇上谢恩。"
  "兰儿呢?"
  "在这里。"皇后把身子偏着,向懿贵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应,同时跪到前面来。
  "兰儿在!"懿贵妃站了起来,顺手拿着拜垫,跪向前面,双手抚着御榻,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在作响。
  皇帝缓缓地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下,又把视线移开,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异样复杂的表情,是追忆往日和感叹眼前的综合,不辨其为爱为恨,为恩为怨?
  "唉!"皇帝的声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哑了,"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
  听得这一句话,懿贵妃哭了出来,哭声中有委屈,仿佛在说,到今日之下,皇帝对她还怀着成见,而辩解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这份委屈将永远不可能消释伸张。
  就这时,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着,抖颤乏力,好久都摸不着什么东西。于是,皇后站了起来,俯首枕边,低声问道:
  "皇上要什么?"
  "'同道堂'的那颗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来了,交到皇帝手里,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里。
  "给兰儿!"
  这一下,懿贵妃的刚低下去的哭声,突然又高了起来,就象多年打入冷宫,忽闻传旨召幸一样,悲喜激动,万千感慨,一齐化作热泪!又想到几年负屈受气,终于有此获得谅解尊重的一刻,但这一刻却是最后的一刻,从此幽明异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温那些玉笑珠香的温馨日子,唯有来生。转念到此,才真的是悲从中来,把御榻枕旁哭湿了一大片。
  这样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顿着足,着急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过去,给皇上磕头!"
  "是!"懿贵妃抹抹眼泪,双手从皇后手里接过了那一枚一寸见方,阴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汉玉印,趴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响头。
  "起来,兰儿!"皇帝又说,"我还有话。"
  "是!"懿贵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脸地看着皇帝。
  "我只有一句话,要尊敬皇后。"
  "我记在心里。"懿贵妃又说:"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这是还有话跟皇后说。懿贵妃极其关切这一点,但决无法逗留偷听,只好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来。等出了东暖阁,遥遥望见在远处廊下的肃顺和景寿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赐的玉印,正好用来示威,于是故意站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这是个颇为郑重罕见的姿态,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肃顺的注意。
  就这样站了不多一会,皇后红着眼圈也退了出来,两宫的太监、宫女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她们俩回到中宫。
  懿贵妃想到一道紧要手续,随即把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喊了上来。
  "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懿贵妃很郑重地向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说,"刚才皇上召见皇后和我,亲赐两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赏'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问一问烟波致爽殿的首领太监马业,他知道不知道这回事儿?要是不知道,你先把这一段儿告诉他,叫他'记档'!"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领太监记下来,交敬事房收存,称为"日记档",那当然是极重要的文献,所以首领太监记档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谕或口传,便须太监亲眼目击,确有根据,方始下笔。当时皇帝召见赐印,东暖阁中只有两名小太监,懿贵妃怕他们不了解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曾告诉马业,以致漏记,因而特意作一番点检。
  接着,懿贵妃辞别皇后,回到自己宫里休息。多少天来的哀愁郁结,这时候算是减轻了许多,全由于这方印的缘故。
  这方印是完全属于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开始。列朝皇帝都象文人雅士那样,喜欢取一个书斋的名字,作为别号。嘉庆是"继德堂"、道光是"慎德堂"、当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两处,一处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后面,一处在圆明园"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圆明园的同道堂进了早膳以后,仓皇离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别,圆明园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还京城!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谁想得到这一年的变化是这么厉害!懿贵妃心想,一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太后,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远朝前看的一个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负。于是精神抖擞地想在御赐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这样叨念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语:志同道合。这不就是说自己与皇后吗?两位太后,同心协力,抚养幼主,治理国事!
  不错!皇帝赐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也足见得皇帝把她看得与皇后一样尊贵。想到这一点,懿贵妃深感安慰,而且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这番深意,设法让皇后、顾命大臣以及王公亲贵了解。
  但眼前却无机会,不但皇后没有心情来听她的话,所有的顾命大臣、王公亲贵,根据御医的报告,说皇帝随时可以咽气,因此也都守在烟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视着皇帝的变化,谁还来管她得了什么赏赐?
  夜谅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领太监马业匆匆自东暖阁奔了出来,惊惶地喊着:"皇太子,皇太子!"
  这是让皇太子去送终。唤醒穿着袍褂,被搂在张文亮怀里睡着的皇太子,赶到东暖阁,皇帝已经"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无声息,肃顺点了根安息香,凑到皇帝鼻孔下,去试探可还有呼吸?
  那支香依旧笔直的一道烟,丝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响,肃顺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经冰凉,随即双泪直流,一顿足痛哭失声。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久,肃顺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皇太子却是吓得哭了。
  国有大丧,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讲究是如丧考妣的"躄踊",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爱至性。这样由烟波致爽殿一路哭过去,里到后妃寝宫,外到宫门朝房,别院离宫三十六,那一片哭声,惊得池底游鱼乱窜,枝头宿鸟高飞。而唯一的例外是丽妃,她没有哭,不言不语地坐在窗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渐隐的残月。
  残月犹在,各处宫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烛,烟波致爽殿和毗连的澹泊敬诚殿,更是灯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声已经停止,顾命八大臣尤其需要节哀来办大事,他们就在烟波致爽殿后面,找了一间空屋,暂时作发号施令的枢机之地。
  内务府的司员,敬事房及各重要处所的首领太监,包括小安子在内,几乎都赶到了,静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遥遥望去,只见肃顺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发号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寿,"六额驸!"肃顺说,"请你护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从圣驾,去见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时刻,奏告太后,大丧礼仪,等商量定了,后行陈奏。"
  哭肿了双眼的景寿,点一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管自己办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呢?"
  肃顺这一问,立刻便有人递相传呼:"肃中堂传陈胜文!"
  "陈胜文在!"他高声答应着,掀帘进屋,先请一个安,垂手肃立,望着肃顺。
  "马上传各处摘缨子!"
  凡遇国丧,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摘掉,陈胜文答道:"回肃中堂,已经传了。"
  "好!"肃顺接着又说,"从今天起,皇后称皇太后,皇太子称皇上。"
  "是!"陈胜文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请肃中堂的示,懿贵妃可是称懿贵太妃?"
  "当然!"肃顺答得极其干脆,仿佛他这一问,纯属多余。
  交代了陈胜文,随即又传内务府的司员,预备初步的丧仪,宫内"应变"的措施告一段落,顾命八大臣又移地军机直庐去开会。在这里所商议的,就不是宫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国家头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来的是"皇帝"即位的时刻和仪典。
  当时由载垣首先发言:"常言道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得快拿个主意!"
  兹事体大,一时都不肯轻率献议。肃顺不耐烦了,指着穆荫说:"挨着个儿来,你先说吧!"
  穆荫清一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陈述他的见解:"自古以来,太子都是枢前即位。不过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们最好按着成例来办,免得有人说闲话。"
  "要说成例,那得按着康熙爷的例子来办。"端华抹了一手指头的鼻烟,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响,一面大摇其头:
  "年代这么久了,一时那儿去找当年的成例?"
  "我倒记得,"匡源接口说道:"世祖章皇帝宾天,圣祖仁皇帝八龄践阼,那时是先成服,后颁遗诏,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颁诏改元。"
  "不错!"载垣点点头说,"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还不错呢!我看简直就不通!"肃顺嚷着。载垣虽然袭封了怡亲王,而且年龄最长,但论辈份是肃顺的侄子,所以他驳他的话,很不客气:"照你这么说,一天不回京,国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别气急,"载垣的修养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着办,你再问问继园,也许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这件大事研究过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道:"列公的话都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应该'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颁诏改元。"
  这番话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里黑漆一团的端华,却偏偏听出来了,赶紧问道:"继园,你的话是怎么说?又说'柩前即位',又说'在太和殿行大典',难道即两次位吗?"
  "回王爷的话,"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极大典,原是两回事儿!"
  "啊,啊!"端华颇为嘉许:"说得有理!"
  这一下杜翰越发侃侃而谈了:"说要按成例办,现成有个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这儿驾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谕,请宣宗成皇帝即了位,当天恭奉梓宫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极大典。如今也可以这么办,先请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余的就都从容了!"
  这个办法完全符合肃顺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顾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谕"来号令全国,所以听完杜翰的话,随即大声说道:"好极了!就这么办。继园,"他又问:"那么幼主即位,到底什么时候最合适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候,即位成服一起办。"
  "好!"肃顺吩咐:"传钦天监。"
  等把钦天监的官员传来,选挑小殓的时刻,那官员答道:
  "今天申正,时辰最好!"
  "混帐东西,什么好时辰?"肃顺大喝一声:"国丧是大凶之事,还有什么好时辰好挑的?"
  话是驳得有理,但又何至于发这么大脾气?钦天监的那官员吓得脸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觉得肃顺未免过分,只有杜翰明白他这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申正太阳已将下山,幼主到那时才即位,不能发诏旨办事,这一天就算白糟踏了。
  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说,杜翰想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天气炎热,大行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他向钦天监的官员说,"成殓的时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员原也相当机警,刚才是让肃顺迎头痛斥,吓得愣住了,这时一听杜翰的指点,恍然大悟,当即装模作样地用指头掐算了一会,从容答道:"小殓以辰正二刻为宜,大殓以申正为宜。"他不再说"好时辰",只说"为宜"了。
  杜翰点点头,嘉许他识窍,但小殓要早,大殓不妨从容,便转脸看着肃顺说:"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殓,只怕预备不及。"
  肃顺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极大的西洋金表,掀开表盖一看,这时照西洋算时刻的方法是六点钟,辰正二刻是八点半,还有两个半钟头,预备起来,时间恰好,申正大殓,确是太匆促了,"大殓在明儿早上吧!"他说。
  "明天早晨大殓,以巳初二刻为宜!"这一下,钦天监官员不等杜翰传话,便先抢着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点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肃顺一点头,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决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这张名单是早就在肃顺家的水阁中决定了的,拿出来念一遍就是。
  接着又商量哀诏的措词,照杜翰的提议,由焦祐瀛执笔起草。也谈到"恭奉梓宫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沿路桥道,必须及早整修,决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隶总督文煜到热河来商议一切。其余的大事还多,但此刻无暇计及,请见太后以后,马上就得预备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于是顾命八大臣,除掉景寿以外,一起进宫。太监奏禀太后,立即召见。
  一见面自然是相对痛哭,哭过一阵,年轻的太后抹着眼泪,哀切切地说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们孤儿寡妇归天了!你们都是先帝的忠臣,里外大事,总要格外尽心才好!都请起来说话。"
  "是,是!"载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必要赤胆忠心,辅保幼主。请太后千万放心。"说完,大家一起又磕一个头站了起来,载垣回头便说:"肃顺,你把咱们商量好的事儿,跟太后回奏!"
  肃顺记着先帝的嘱咐,特别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驾崩以后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极典礼,以及小殓和大殓的时刻,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既然你们商量定了,就这么办吧!"太后又问:"什么时候成服啊?"
  "本想小殓就成服。孝衣太多,实在来不及做,请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殓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问:"你叫内务府早早把白布发了过来,好让各宫的女孩子,连夜赶着做。"
  "是,奴才已经关照了,等敬事房首领把名册送了来,随即照发。"肃顺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名单:"再跟太后回奏,恭理丧仪大臣,奴才几个拟了个单子,是睿亲王仁寿、豫亲王义道、恭亲王奕欣、醇亲王奕澴、大学士周祖培、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吏部尚书全庆、陈孚恩、工部尚书绵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个人,豫亲王、恭亲王、周祖培、全庆,仍旧留京办事。"这就是说,只有陈孚恩一个人可以到热河来。
  太后对陈孚恩并不关心,关心的是恭亲王,"恭王也留在京里吗?"她不以为然地问。
  "洋务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宫回京以后,丧仪繁重,也要恭王在京里主持。"
  "你的话也不错。"太后没话说了,只好同意。
  于是顾命大臣,跪安退出,忙着去找景寿,教导事实上已成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亲视含殓",如何告祭即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让六岁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经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把这些重大复杂的改变,说得童癔的皇太子有所领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寿又是个不善于词令的人,所以这个吃重的任务落在张文亮身上,连说带比,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书房的三个月中,师傅李鸿藻,对此已有启沃,皇太子终于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头我就是皇上,"他说,"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是,是!"张文亮如释重负,"皇太子真聪明!"
  "成了皇上,还上书房不上?"
  "自然要上!"这下是景寿回话,"不上书房,不识字,不明道理,将来可怎么治理国政呢?"
  "什么叫"治理国政'呐?"
  "那,那就是说,里里外外的大事,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
  "真的吗?"皇太子把一双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说杀人,就杀人?"
  "皇太子千万别说这话!"景寿拿出姑夫的身分,沉着脸说,"做皇上要爱民如子,那能随便杀人?"
  皇太子不响了,张文亮却在心里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说出杀人的话来,让太后知道了,必说左右太监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张文亮等景寿不在时,小声问道:"皇太子要杀谁呀?"
  三个月的工夫,皇太子认字号、写仿格,已颇有长进了,会写几个笔直简单的字,遇到机会就要露一手,这时就说:
  "把手伸过来!"
  张文亮知道,皇太子这一说,就是要在他手心里写字,赶紧把手掌平伸了过去,皇太子一点一画地写了三个字:"小安子"。
  皇太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恰好会写"小安子"这三个字。
  太监宫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说什么便是什么。"坏了!"张文亮在心里说,"小安子这颗脑袋,迟早不保!"
  话虽如此,张文亮却不以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浓重的心事,懿贵太妃眼看就要掌权,安德海水涨船高,可能会升为总管,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万不能让自己这位小主子把要杀安德海的话说出来!只要一说出口,自会传入懿贵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里,那时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着,得想个什么办法,能让口没遮拦的皇太子知道,这句话说不得,外面已经传话进来,说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刻快到了,请皇太子去行礼。接着,景寿亲来迎接,由张文亮亦步亦趋地陪侍着,把皇太子迎到了烟波致爽殿。
  殿廷内外,已挤满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内廷当差的天子近臣,按着爵位品级次序,肃然站班。皇太子看见这么多人,不觉畏怯,只往张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间站住了,响亮地喊了一声:"师傅!"
  一廷的亲贵重臣,连皇太子的胞叔在内,独独李鸿藻得蒙尊礼,师傅真个受宠若惊了!但皇帝刚刚晏驾,不便含笑相迎,只赶紧出班下跪,以哀戚的声音说道:"请皇太子节哀顺变,以完大礼。"
  这两句话皇太子那里听得懂?只看着师傅发愣。肃顺可就发话了:"李师傅请起来吧!"措词虽然客气,声音却显得颇不耐烦。
  李鸿藻自己也觉得所说的那两句等于废话,可是朝班不比书房,不如此说,又怎么说呢?眼前大礼待行,不敢再有耽搁,便又说了句:"皇太子请进去吧!"
  皇太子很听师傅的话,师傅说进去,立即又开步走了。这时只有近支亲王和顾命大臣随扈。到了东暖阁,皇太子一看"阿玛"直挺挺躺在御榻上,脸上盖一块白绫,有些害怕,将身子直往张文亮身后躲,随便张文亮怎么小声哄着,总不肯站到前面来。
  等小殓开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极大的兴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来看。照例,小殓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个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脱下来一起套到僵硬的尸体上去,在旗下,这个"衣服架子"得由被称为"丧种"的亲属担任,或者是长子,或者是承重孙,皇帝的大丧,自然是由嗣君服劳,但皇太子年纪太小,肃顺吩咐首领太监马业另外找个人代替。于是有三四个小太监,商量好了向马业去说:
  "万岁爷在日,最宠如意,该让如意侍候这个差使。"
  这是个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双臂,十三件龙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纱到缎、由单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龙袍,已觉可笑,一穿穿这么多,更觉稀罕,一眼不霎地看着,差一点笑出声来。
  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饰遗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个小太监喜儿的差使,这时便只有喜儿一个人当差了。他就当皇帝还活着,进一样盥洗用具便说一句:"万岁爷使漱口水","万岁爷洗脸"。最后说:"万岁爷请发!"说完绞了一把热手巾,盖住大行皇帝的双颊,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里磨了两下,是要动手刮大行皇帝的胡子了。
  修了脸,喜儿又跪着栉发打辫子,然后马业率领四名太监,替大行皇帝换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龙袍,外加全新石青宁缎团龙褂,用五色陀罗经被密密裹好。小殓已毕,摆设"几筵"是一张四角包金的活腿乌木桌,上供一只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镶绿玉酒杯,等皇太子行过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马业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着一洒。然后御膳房在灵前摆膳,皇太子和在场的大臣、太监,齐声呼地抢天地举哀。初步"奉安"的典礼,这样就算完成了。
  其时烟波致爽殿正间,已设下明黄椅披的宝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级排好了班,肃顺和景寿引着皇太子升座,净鞭一响,肃然无声,只听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群臣趋跄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从这一刻起,六岁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称为"皇帝",臣子称为"皇上",太监、宫女称为"万岁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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