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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慈禧全传

_4 高阳(现代)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
  "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
  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李鸿藻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
  "大阿哥,给师傅作揖,叫'李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李师傅!"
  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景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大阿哥!"李鸿藻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声答应,表示满意。
  "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李鸿藻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大阿哥做功课!"
  谙达们把大阿哥带出去教拉弓,景寿也跟了出去看着,李鸿藻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书房读清书——满洲文。先从"字头"读起,由景寿坐在大阿哥书案旁边,亲自教授。
  咿咿啊啊,读了五个满洲文的字头,休息片刻,再上汉书,李鸿藻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李鸿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
  "大阿哥!"李鸿藻问:"传张文亮干吗?"
  "我渴了。"
  "喔,渴了。"李鸿藻指着大阿哥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
  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大阿哥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李鸿藻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规矩啊?"
  "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大阿哥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大阿哥。"李鸿藻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大阿哥,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
  "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大阿哥忽然记起皇额娘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李鸿藻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大阿哥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
  "好!"李鸿藻点头嘉许,"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
  "师傅,我渴了。"
  "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大阿哥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大阿哥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
  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
  大阿哥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大阿哥团团转。
  "张文亮!"大阿哥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来了,叫李鸿藻!"说了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
  大阿哥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大阿哥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李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大阿哥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大阿哥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
  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大阿哥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李鸿藻欣然合书放学。
  于是依旧由景寿带领,送了回去。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里。
  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大阿哥下学了!""大阿哥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大阿哥的生母懿贵妃。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大阿哥放了下来,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
  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大阿哥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
  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大阿哥懂规矩,聪明。"
  "可吃了点什么没有?"
  "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
  "噢!"皇后拉着大阿哥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大阿哥领了进去,皇后坐在炕上,亲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说不上来,加以妃嫔们你一句,她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难为你!"皇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脸又吩咐张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见皇上,回头就送到懿贵妃那儿去。"
  皇帝还在御书房召见军机大臣,此时任何人不准进入,张文亮不敢违背皇后的话,只好带着大阿哥在那里等着。
  这一天召见军机的时间特别长,不但因为要皇帝裁决的大事甚多,而且为了户部一个折子,君臣之间颇有不同的意见。户部满汉两尚书,实权在满尚书肃顺手里。肃顺以能清除积弊自许,认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军剿捕以来,时隔十年以上,而各地军费报销,犹多未办,因此,从军兴之始的广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向荣,前云南提督张必禄,领兵分路至广西会剿开始,到咸丰二年,洪杨出兵两湖,广西的军事告一段落为止,三年之中,拨过军饷一千一百余万两,延不报销。户部一再行文广西催办,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办完结。到现在限期过了三个月,还是拖在那里。因此肃顺上了个折子,奏请将广西巡抚刘长佑,布政使张凯嵩,先行议处。
  对于肃顺的清理积弊,皇帝是深为嘉许的,但从咸丰八年科场案,因为肃顺的坚持,杀了正考官大学士柏葰以后,皇帝总觉得他所主张的手段,是太过分了一些。象广西的军费报销,现任的巡抚和藩台,延不遵办,当然有他们的难处,十年前的一笔烂帐,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员来负责,未免说不过去。
  "凡事总有个开头。"肃顺抗声争辩:"若照皇上这么宽大,积弊根本无从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要说开头,首先就要从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是郑祖琛,革了职,现在不知那儿去了。以后是林则徐以钦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庐州之役阵亡了,接着是邹鹤鸣,也早在江宁殉节了。"
  "那么劳崇光呢?他在广西多年,不更应该比刘长佑多负点儿责任吗?"
  "劳崇光现任两广总督,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于是反复展开争议,皇帝疑心肃顺有意跟刘长佑为难,但以那班军机太臣都附和着肃顺说话,而且他也相当累了,懒得多说,终于准了户部的奏请,以"明发上谕"将刘长佑和张凯嵩"先行交部议处"。
  等军机大臣退出以后,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经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师傅辅佐的莫大益处,所以把皇子典学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仍旧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一切。又怕太监图功讨好,尽拣好的说,并特地找了景寿来问话,两人所说的书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这天对大阿哥格外宠爱,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又特传丽妃带了大公主来伺候,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皇帝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心里在想,还是在热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宫内,体制所关,不能如此随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乐趣了!
  皇帝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大阿哥一时不能下来,把张文亮可急坏了。他知道皇后宫内的一举一动,懿贵妃无不了然,此时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着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动怒。当然,皇上留着大阿哥,是个天大的理由,但懿贵妃如这样说呢:"你就不能先来送个信儿?你那两条腿这么尊贵,多走一趟也不行?"
  这样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估量着送个信的工夫还抽得出来,于是嘱咐了手下的小太监小心伺候,同时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万一上头有所传问,托他照应遮盖。这样安排妥当了,才三脚两步,一路走,一路抹着汗,赶到了懿贵妃那里。
  懿贵妃正是抑郁无聊的时讲,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学,见了皇后就会来见她,特为预备了大阿哥爱吃的菜和点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听小安子来说,皇上传了丽妃,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这一下把懿贵妃气得饭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当儿,听说张文亮求见,自然不会有好脸嘴给他看。
  传见了张文亮,等他刚行过礼,懿贵妃先就绷着脸问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文亮一上来就碰个钉子,心里在想,这一趟还真省不得!看懿贵妃的样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来送个信,回头带了大阿哥来,她心里更不痛快,碰的钉子更大。
  因为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张文亮的应对就从容了:"回懿贵妃的话,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见万岁爷,然后再送到懿贵妃这儿来。万岁爷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贵妃等着,特意先赶了来送个信儿。"
  这最后两句话,让懿贵妃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觉得倒是错怪他了,同时想到正应该趁此笼络张文亮,把他收为一个好帮手。
  于是懿贵妃脸上,化严霜为春风,"倒难为你了!"她微笑着说,"起来说话。"
  "是!"张文亮站起身来,又把书房里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后加了一句:"大阿哥聪明知礼,师傅不断夸奖,连奴才都觉得脸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纪小,全靠你照应。你多费心吧,谁好谁歹,我心里全有数儿。"说到这里,喊了声:"来啊!"
  廊下三、四个宫女齐声答应着赶来伺候,懿贵妃单把替她管帐的,一个叫王福的宫女留了下来。
  "年例银子关来了没有?"
  "关来了。"王福答道:"三个月,一百五十两。"
  "怎么三个月呢?"懿贵妃大为诧异,"不是半年一关吗?"
  "敬事房首领太监说,是肃中堂新定的规矩。肃中堂说,各省钱粮催解不来,内务府经费困难,只好先发三个月。"
  "哼!"懿贵妃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一副脸色吩咐王福:
  "你拿二十两给张文亮!"
  张文亮当即磕头谢赏,等王福取了银子出来,懿贵妃接在手里,亲自递给张文亮。这份恩荣比二十两银子又重得多,张文亮跪着接了,颇有诚惶诚恐的模样。
  "本来还多给你一点儿。你看,"懿贵妃苦笑着说,"肃顺克扣得咱们这么凶!"
  张文亮是谨慎当差的人,说话行事,颇知分寸,对于懿贵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烟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刚毕,皇帝正在跟丽妃商量着,带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里去散散心。
  丽妃口中唯唯地附和着,心里却颇感为难。自上个月应召到中宫,从皇后的微带责备的语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宫中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听得多了,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不免害怕。她颇有自知之明,以懿贵妃的精明强干,自觉决非她的对手,就算无惧于懿贵妃,凭自己所受皇帝的宠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这样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处。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这倒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将己比人,体谅懿贵妃此时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贵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这笔帐又记在她头上,越发冤仇难解。
  这话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说,反复思量着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皇上不是老说他们有唱错了的地方吗?何不到钱粮处去看看?"
  "他们"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监——宫中的伶人。皇帝与他的父亲宣宗,爱好各殊。宣宗不喜声色,而且素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的事,虽不便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遇太后万寿这些庆典,演戏祝贺,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脚色,穿的行头拖一片、挂一片,简直就是一群乞儿。蒙恩赏"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天家歌舞,比穷乡僻壤的野台子戏都不如。
  而当今皇帝却最喜听戏,并且精于音律。自到热河行宫,才发觉嘉庆年间所制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虽已四十多年未曾用过,但以收藏得法,取出来依然如新。这一下,可真高兴极了,特地由京城宫内传了升平署的好脚色来,经常演戏消遣。有时清唱,有时"花唱",戏单都经朱笔点定,一唱总是两三个钟头。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那在从"钱粮处"拨出来的几间屋子里。丽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纳。
  "大阿哥明儿要上学……。"
  "对,对!"皇帝说道:"大阿哥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会野!"
  于是丽妃如愿以偿,总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去了。

  来的时候,还是繁花满眼,一晃的工夫,绿叶成荫,又是一番光景,朱学勤要赋归了。
  一个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来,一无成就,但在曹毓瑛他们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于他的谨慎持重,那些希望从他身上看出恭亲王有何企图的人,无不失望,他们认为恭王是失势了,一时不能有何作为了,所以象作为恭王的亲信的朱学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当差,以求自保。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而能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便是朱学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谋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层"韬光养晦"的掩护色彩。
  另外,他还听到许多"秘闻":要谋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与恭王为敌的肃顺。
  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肃顺以内务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双重资格,出入宫禁,毫无顾忌,有时公然坐上皇帝的宝座,顾盼自喜。这就是"逆迹"。
  还有个十分离奇的故事,朱学勤也是在热河才听到的。据说,肃顺每天一早醒了以后,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只先皇御赐的玉杯,一向为肃顺所珍视。有一天小当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时吓得魂不附体,就有人指点他去求教于原为"穆门十子"之一,而今是肃顺的心腹的陈孚恩。
  于是陈孚恩授以密计,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设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样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帐子,失声惊呼,手颤杯落,砸得粉碎。肃顺自然要追问,小当差战战兢兢地答说,揭开帐子,看见一条金龙盘在床上,受了惊吓,以致失手。而肃顺竟信以为真,不但不责罚小当差,还特加赏赐,买嘱他严守秘密。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无从究诘,但如说肃顺有谋反之心,则陈孚恩一定会知道,甚至参与密谋,那是了解朝局内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饯别朱学勤的前夕,屏人密谈时,曹毓瑛特别谈到留守在京的陈孚恩,提出警告:"陈子鹤老奸巨猾,居心叵测,那是宫灯派在京里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学勤又说。"关于宫灯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许可信?"
  "这很难说,也不便谈论。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有形迹抓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无把握,须防反噬!"说到这里,曹毓瑛从书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郑重交付:"拜托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写在上头了。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一场轩然大波,你我都要身败名裂。千万当心,千万当心!"
  朱学勤听他这样说,当时解开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贴身所穿短袄的夹袋中。
  事情已经交代,夜也深了,但宾主二人,都有无限依恋不舍之意,这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的缘故,还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肃顺的把持之下,不知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局面?但盼安然度过这个夏天,秋凉回銮,恭王能与皇帝见了面,涣释猜嫌,重入军机,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夏天,"曹毓瑛感叹着说,"这个夏天可难过了。"
  朱学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但愿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时候。"
  "对了!"朱学勤记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于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说了。果真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时如何应变?"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经常苦思焦虑,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这件事吗?"
  "虽说未有善策,总须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约略提到了些。真个如你所说的,'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与汝偕亡'这条崎岖险路了。"
  何谓"与汝偕亡"?何谓"崎岖险途"?朱学勤细细地咀嚼着这两句话,觉得意味深长,颇有启发。
  "我想'霹雳'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于。周公辅成王,天经地义,'上头'熟读诗书,难道这个故事都不记得?"
  "在你我看是天经地义,在'宫灯'看,正要天翻地覆。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这不也是故事吗?"
  "然则唯有效周公的诛伐了!"
  这一句话刚出口,朱学勤恍然自悟,所谓"与汝偕亡"、"崎岖险途",正就是指此而言。"宫灯"再厉害,手上没有立即可以调遣得到的兵力,这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果真龙驭上宾,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遗诏派定"顾命大臣"辅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与其列,则提一旅之师来清君侧,"管叔"
  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缚。
  他们在密议着皇帝驾崩以后,如何以恭王为中心来应付变局,同样地,在宫内也有人在悄悄地谈论着恭王——自然,那是懿贵妃。
  懿贵妃心里的话,只有一个人可谈,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晋。但虽是椒房懿亲,进宫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随便可以来去的,到热河八个月中,醇王福晋与懿贵妃见面的次数,总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月前。
  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变了一个样子。
  "皇上怎么这么瘦呀?"她惊骇地与她姐姐私语:"简直都脱形了。"
  "哦!"懿贵妃愣了愣说,"也许我们是常见面的缘故,倒不怎么看得出来。"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谁知道呢?"懿贵妃悻悻然地,"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也不问他。"
  "皇后呢?"醇王福晋又问,"皇后当然关心,可曾说过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别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晋觉得进言的时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边,确实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声音说,"七爷要我来问问你,皇上可有了什么打算没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
  "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紧的人,一个不在皇上身边,误了大事!"
  懿贵妃心想,倒难为醇王,还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这位妹夫,庸懦无用,照此刻来说,缓急之时,似乎可以做个帮手。但这点意思她就对嫡亲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是过继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们的那位七爷,到底年纪还轻,自己知道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还是孩子,更甭提了。"
  这样,谁是要紧的人?不说也明白,是"六爷"恭王。懿贵妃点点头,保持着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话以前,她必须先估量一下醇王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为他自己想爬上来而探路,还是真的为大局着想?
  "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醇王福晋又说,"六爷该来替皇上拜寿啊!"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等咱们想到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计,皇上听了肃六的话,今儿早晨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在来。"
  这下是醇王福晋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无话可说。夫妇俩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恭王以叩贺万寿为名,到热河来见皇帝,自以为是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懿贵妃,那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一无用处。所以醇王福晋觉得非常扫兴。
  "肃六就会这一招,想尽办法不让六爷到热河来!可见得他还是怕六爷。"
  "对了!"懿贵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说了半天,就是这句话还有点儿意思。"说到这里,她把脸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声音又说:"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话里对醇王藐视得很,做妹妹的觉得好无意味,正想辞出,皇帝派了小太监金环来传旨,召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去听戏。懿贵妃心里明白,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过优遇弟妇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晋,不能不顺便招呼她一声。本想赌气告病,但又觉得何苦让妹妹心里起个疙瘩?所以想想还是去了。
  "避暑山庄"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澹泊敬诚殿后面,离皇帝的寝宫极近。还有一处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肃顺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澹泊敬诚殿后那一处。等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到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皇帝,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懿贵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晋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后,打算着退到后面去入座,却让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贵妃身旁的空位。于是醇王福晋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醇王福晋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皇帝的欢心。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皇帝与懿贵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皇帝为凑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小太监如意,领着他到皇后面前来磕头。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懿贵妃看来,就是肃顺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醇王福晋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
  "大阿哥呢?"他问皇后。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皇后正一正脸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肃顺,领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皇帝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皇帝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皇帝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
  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曾国藩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为曾国藩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槟榔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在烟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双双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懿贵妃自觉与众不同,跟着皇后一起行动,到了中宫,打水抹汗,重新上妆,懿贵妃一面扑粉,一面对皇后小声说道:"皇后瞧见了没有,皇上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
  "要劝皇上节劳才好。"
  "怎么节?阿弥陀佛,但盼没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劳就好了。"
  "谁啊?"皇后转脸问道:"你说谁能替皇上分劳?"
  是这样相当认真地问,懿贵妃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侧击地说:"七爷到底年纪还轻,六额驸又太老实!"
  故意说到醇王和额驸景寿,意思是皇帝身边须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来襄助,这当然暗示着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她这句话。
  于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紧,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爷这样的人,在那儿坐镇。再说,洋务也没有人能办得了,这一阵子正跟那个洋人,总税司赫德议关税的章程,那儿离得开呢?"
  皇后何尝知道甚么关税?而居然连总税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岂不可怪?这不用说,当然是听皇帝谈过,看样子恭王不能离京的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话。然则皇后一定跟皇帝谈过恭王的事——懿贵妃对此极其关心,只苦于无法向皇后细问究竟。
  想一想,只好话里套话来,略窥端倪:"关税本当户部该管,也不全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而且在该衙门行走的,还有六爷的老丈人桂良,还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计,说了实话:"六爷原有个折子,请旨由户部会商办理。肃六说户部不懂洋务,事权不专,反而不好,又说,洋人只相信六爷,非六爷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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