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高阳慈禧全传

_30 高阳(现代)
  吴永不知见过两宫多少回,但这一次仪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执着写明召见人员履历的"绿头签"的慈禧太后,俯视一本正经,行礼报名的吴永,自觉滑稽,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莲英笑道:"吴永今天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真象唱戏似的!"
  这话与"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的喜信,同时传入吴永耳中。感激之余,颇思报答,因而想起张之洞的一段话。
  张之洞是这样说的:"这一次的祸端,起于大阿哥,酿成如此的大变,而此人还留在深宫,备位储贰,何以平天下之心?况且祸根不除,宵小生心,又会酿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安,于将来和议,会增加无数障碍。因此,如今之计,亟宜发遣出宫。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何不及早自动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张之洞的主张。只看老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吴永胆量是有,但有当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军机不满一事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问一问荣禄的意向。
  于是找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吴永将张之洞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又问道:"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说,请中堂的示。"
  荣禄一面坐着用橡皮管子抽鸦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长、黄、松"的烟泡,时隔十余分钟之久,方始张目开口。
  "也可以说得!"荣禄慢慢点着头,一脸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象我们就不便启齿。"
  吴永知道,这倒不是他怕碰钉子,是怕说了不见听,以后就不便再说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说,而且说了会有效,不由得勇气大增。
  "不过,你措词要格外慎重,切戒鲁莽。"
  "是!"吴永加了一句:"当然不能当着皇上陈奏。"
  "那还用说吗?你好好用点心,奏准了,就是为国立了功,也帮了我们的忙。"
  荣禄的鼓励,自比张之洞的激劝更有力量,吴永从此一刻起,便以找寻机会,向慈禧太后进言,列为宫门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单独召见,问过一些琐碎的事务,吴永发觉她神气闲豫,颇有想聊聊闲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无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开口,等到何时?
  于是他定定神,尽力保持着从容的语气说:"臣此次从两湖回来,听到外面的舆论,似乎对于大阿哥,不免有闲话。"
  "喔,"慈禧太后略有诧异之色,"外面说点什么?跟大阿哥有什么关系?"
  "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与朝政毫无关连。"吴永将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不过大家的看法,以为这一次的事情,总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旧留在宫里,中外人民,不免胡乱揣测,就是在对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碍。如果能够遣出宫外,则东西各国,必定称颂圣明,和约就容易就范了。臣在湖北的时候,张之洞亦这么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张之洞又说,此中曲折,必在慈圣洞鉴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亲裁,太忙或者容易遗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区处。"
  后面这段话,措词极其婉转,亦很象张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凝思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这件事,你在什么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开封,我自有道理。"
  "是!"吴永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在想,这张"无头状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辞出宫来,又将奏对的经过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虽有谨守慎密之谕,但对荣禄,应是唯一的例外。于是,吴永即刻谒见,要求摒绝从人,将此事的结果,秘密相告。
  "很好!渔川,你这件事办得很妥当。"荣禄又似自问,又似征询地说:"该怎么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长,"吴永客气地答说:"不必忙在一时。"
  荣禄不答,想了一会,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倒有一个道缺,地方远一点。好在上头一时也还不肯放你走,路远路近无所谓,你先占了这个缺,随后再想法子替你调。"
  这个缺是广东的雷琼道,韩文公流放之乡,海刚峰出生之地的中国版图中极南之区。不过,补缺的同时,另有一道上谕:"新任广东雷琼道吴永,着缓赴新任,监办回銮前站事宜,并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
  这一下很快地传了开来,吴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包括孙宝琦等人在内,纷纷登门道贺,啧啧称羡,形于词色。
  而吴永却是苦在心里,知道以后做事做人更难了。
  本来由怀来到太原的宫门事务,都由吴永一手承办。所谓"宫门事务",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宫门接头时,由吴永居间联络折冲。他是地方官,深知个中苦况,所以持平办事,不让太监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宫门费"不丰不俭,按股匀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职,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职司改归岑春煊接替。此人善于投机,猎官不择手段,是肯管李莲英叫"大叔"的人,当然不会放弃借花献佛,巴结近侍的机会,所以一反吴永所为。凡是各省解饷进贡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监"讲斤头",使费不足,多方挑剔,让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县,第一件事就是谈"宫门费",多则上万,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宫门打到交道,他一定代为需索。这一来,太监们自无不高兴,众口一词地说:
  "岑三儿够交情。"
  相形之下,吴永便招恨了,太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气量小的,所以当吴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旧照料宫门时,便有个李莲英的亲信,专管各省贡品的太监赵小斋,当面向他诘责。
  "我们从前都蒙在鼓里,被你吴大老爷刻薄死了!还亏得岑三懂交情,肯帮忙,动是千儿八百的,作成我们吃口饱饭。横竖使的人家的钱,百姓头上搜括,来路容易,也落得大伙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掂斤播两的,区区几两银子,还要叫人请安谢赏,这不存心耍我们吗?"
  当时吴永知道此番归来,召见"过班",必蒙外放实缺,照料宫门,是个短局,既然太监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这一次明文奉了上谕,而且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宫门,也就不能不做恶人。而况如今的太监,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复了在京的气焰,浑非去年流离道路,求一饱而不可得,所望不敢过奢的境况。吴永意料到以后的麻烦不但会多亦不会小。
      ※        ※        ※
  本来定期回銮的上谕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内部有异见,各省疆吏亦有难处,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动了。
  朝廷中,军机大臣鹿传霖首建幸陕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銮为然。因为他是同情旧党的,提起刚毅、赵舒翘,言下之意,总觉得他们死得可惜。
  有时酒后大言,鹿传霖说洋人如不肯就范,不妨再决雌雄。他的话谁也不会理他,但侧面主张两宫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终有"固守关中,俟机东向出击"那种两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误了差使。第一个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为陕西巡抚的升允,上折奏报:"天时炎热,道路泥泞,请展缓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抚松寿上奏,说是今年夏天,积雨连旬,黄河大水泛滥,跸路多被冲毁,灵宝、阌乡一带为古函谷道,深沟一线之路,山洪暴注,尤为危险,至今泥深数尺,步步阻滞。此外巩县的行宫,亦由于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损失,刻正设法赶修之中。同时又说,七月间的"秋老虎"很厉害,圣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议,将回銮之期改至中秋以后。
  这一次跸路所经,横贯河南全境,松寿的责任特重,他的话亦就格外有力量。不过展期启驾,虽成定局,却不便过早宣布,怕影响了沿路整修桥道的工程,更怕引起无谓的揣测。而揣测终于不免。
  流言纷纷,说来亦有道理。一说,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后,各国会提出酿成拳祸的首要责任,促请归政,所以不许皇帝回京。又一说,慈禧太后倒还坦然,是李莲英怕她失权就会失势,极力丛恿,暂留为佳。
  至于展期的次第,亦言之凿凿。说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后,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万寿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则以时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这样一改再改,结果是遥遥无期。
  当然,这些流言,亦非全无根据。慈禧太后确有一个坚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决不回銮。而各国的意见恰好相反,要等两宫自西安启銮,方肯全撤。为此和约虽经定议,就为撤兵确期一节,所见相左,迟迟不能签订。
      ※        ※        ※
  费了好大的劲,拖到七月二十五终于在贤良寺订了和约。李鸿章抱病出席,与庆王奕劻占大餐桌的一面,正对面是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其余德、奥、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国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络干宣读条约全文,共计十二款:第一、对德谢罪;第二、惩办祸首;第三、对日谢罪;第四、于外国坟墓被掘处建碑;第五、禁止军火运入中国;第六、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第七、使馆驻军;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国于北京、山海关间驻军;第十、张贴禁止仇外之上谕;第十一、修濬白河、黄浦江;第十二、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
  读完法文本,再由中国方面的随员宣读中文本,然后由奕劻与李鸿章先画押,是画的几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国公使依序签署完成,庆王奕劻虽觉心情沉重,但亦不无仔肩一卸的轻松之感,只有李鸿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约虽成,俄约棘手。公约未成之际,俄约犹可暂时搁置,如今则推无可推,拖无可拖,而且预料格尔斯等人的催逼,会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于内外交迫,摆脱不能,动弹不得的困境,想起来真如一场噩梦,而且是不醒的噩梦。
  回到贤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鸿章整夜失眠,长吁短叹,令人酸鼻,可是没有人敢劝他,也不知如何相劝?唯一敢在他面前发议论,谈得失的张佩纶,从发了辞差的电报,就请假回江宁了。此外,只有一个于式枚,比较起来,能够使李鸿章不至于因为肝火太旺而大发脾气,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机劝慰。
  于式枚长于文笔,拙于言词,一清早见了李鸿章,只请个早安,竟别无话说。
  "庆邸怎么交代?"李鸿章问道:"画押一事,是否先发电报,请代奏?"
  "是的。已经发了,只说已画了押,不及他语。"
  "你看,是不是应该将这次议约的苦衷,详细奏报?"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从何说起,你倒拟个稿子来看。"
  "是!"于式枚说:"请中堂列示要点。"
  李鸿章想了一下说:"前一阵子我听人说,军机上还有类似刚子良之流所发的论调。真正是国家的气数!中国元气大伤,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
  "这一层意思,只有摆在最后说。"于式枚问:"前面呢?"
  "自然是谈和议之难,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于式枚点点头又问:"请从速回銮的话,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谕,不必饶舌。"
  于式枚很快地拟好奏稿。李鸿章看上面写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议和,始而各使竟将开议照会驳回,几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嗣于十一月初一日,始据送到和议总纲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虽经办送说帖,于各款应商之处,详细开说,而各使置若罔闻。且时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吓。臣等相机因应,笔秃唇焦,所有一切办理情形,均随时电陈折奏。"
  看完这一大段,李鸿章停了下来,沉吟着说:"'笔秃唇焦'之下,应该有两句话,表示苦衷。"
  "是力不从心之意?"于式枚问。
  "不止于此!"李鸿章提起笔来,在"笔秃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时局艰难,鲜能补救,抚衷循省,负疚良深。"
  中间是叙议定以后,枝节丛生,种种委屈。最后,于式枚将李鸿章的话叙了进去:"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没有能说得透彻。可也没有法子了!"李鸿章说:"拜发吧!"
  "中堂,"于式枚问:"是不是要请庆王先过一过目?"
  "为什么?"李鸿章忽然又发脾气了,"他事事掣肘,专听日本小鬼的话,不必理他!"
  这顿脾气,发得于式枚心里很难过。李鸿章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从多年,司空见惯,而况又非对他而发,更无须介意。他难过的是,李鸿章的"中堂脾气",向不乱发,甚至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北洋与淮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他喜欢用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鸿章郁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发一顿脾气,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无常?于式枚感到难过的是,怕李鸿章的大限不远。
一百六十一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
  "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