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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慈禧全传

_27 高阳(现代)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插嘴:
  "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到了地头了!"
      ※        ※        ※
  除了御膳以外,还得供应扈从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员、随驾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锅",毕竟有限,大小官员、太监、士兵的人数不少,只有以大锅菜相饷。怀来县向来没有猪肉铺,由县衙门里的厨子亲自动手,宰了三头猪,留下上肉供御膳,猪蹄作一品锅,其余的皮肉脏腑,加上蔬菜,烂煮成几大锅杂脍,不问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两个黑面馍。但供应不能遍及,难免骚扰,如说为了觅食,还情有可原,而事实上不止于此。因此,吴永除办大差以外,还得接受百姓的呈诉,真有焦头烂额之感。
  到得下午五点钟,天犹未黑,而传膳已过,慈禧太后再次召见吴永,她穿的是吴老太太所遗的一件呢夹袄,皇帝穿的是吴永的蓝湖绉夹袍与玄色宁绸马褂,威仪稍整,与榆林堡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很难为你!差使办得这样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说道:"我跟皇帝只住一两天,不至于过分累你们。你差使上如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这一下,吴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骚扰,当即据实陈奏。慈禧太后一听便皱眉了。
  "这些人实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马玉昆严办,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枭首居庸关,那知道还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许你,遇有士兵抢掠,不问是谁的队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吴永领旨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召见军机,依旧是庆王领班,连刚毅、赵舒翘,一共三个人,行完了礼,静静待命。
  慈禧太后经过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旧十分敏锐,在千头万绪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几件事,首先是何去何从,得定规下来。
  刚毅仍然是勇于任事的态度,不等庆王开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怎么走法?"
  "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走。"
  "太原离京城不远,洋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追了过来?"
  "不要紧!"刚毅答说,"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庄,越过太行山,穿井陉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责成毓贤、董福祥守住娘子关,保圣驾万无一失。"
  "如果从咱们来的路上撵了来呢?"
  "这……,"刚毅想了一下说,"马玉昆的队伍不少,让他抽几营守居庸关、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好!咱们一件一件办,马上写旨,让毓贤、董福祥守井陉,山西藩司李廷箫赶紧来迎接。马玉昆守居庸关,不但要拦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来!"
  于是赵舒翘先退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拟旨,庆王与刚毅留在御前继续谈第二件大事。
  "留京办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荣禄是一定要的。此外,你们看,再派谁?"
  "留京办事大臣,一要资望相当,二要肯尽心办事。崇绮、徐桐都没有出来,奴才保荐这两人,随同荣禄一起办事。"
  "留京办事,要跟洋人打交道,这两个人肯吗?"
  "跟洋人打交道是荣禄的事,让崇绮、徐桐在一起,遇事据理力争,就不会太吃亏。"
  这不就成了掣荣禄的肘了吗?慈禧太后心里不以为然,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合适,只好同意。
  "还有件要紧的事,跟来的官兵不少,陆续还有人会赶到行在来,粮饷一项,要赶紧筹划。"
  "是!"刚毅答说:"奴才请旨,降旨各省,将明年的京饷,一律提前报解太原。"
  "一律报解太原?"慈禧太后问道:"咱们就不回京了吗?"
  一句话问得刚毅瞠然不知所对。心想自己是错了,如果各省京饷一律报解太原,不但会招致严重的误会,以为朝廷连京城都不顾了,而且坛庙祭享,八旗粮饷,以及在京大小衙门的开支,皆无着落,更是一大窒碍。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饷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报解太原,行在够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说:"京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好暂且解到保定,责成直隶藩库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动用。"
  奏对已毕,即时拟旨呈阅,但至封发时,却成了难题,因为上谕只是白纸黑字,并无任何签押,可资为凭信的,只是钤用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随扈的军机章京以后,指定专人掌管银印。这一次仓皇出奔,军机章京只出来了一个姓鲍的,银印还留在京里。没有印封,就不能发上谕,此事大费踌躇。
  就这时候,吴永来商量如何整饬军纪,又谈到甘肃藩司岑春煊,亦已带兵赶到怀来保驾。刚赵二人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鄙夷的神色,同时"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应?"赵舒翘撇一撇嘴说:"你这么一个山僻小县,那来那么多闲饭,供养不相干的人?"
  吴永觉得他这话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当即答说:"他是领了勤王兵来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张家口的,离着这里还有两百里路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既然擅违旨意,你何必理他?"
  吴永不知刚赵二人,为什么对岑春煊如此不满?不过说起来也是为他设想的好话,不宜再争辩。话不投机,告辞就是。
  "慢慢,渔川!"赵舒翘突然拉住他说:"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现在要发廷寄,可是军机处的印信没有带出来,想借你县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发上谕借用县印,这怕是从雍正七年创设军机处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吴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刚毅开口了。
  "这件事我觉得颇为不妥!向来借印要平行衙门,方合体制。借用县印,似乎太不称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讲体制?"赵舒翘亦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有县印可借,已是万幸。要知道,在这条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国防印信,都不及怀来县那块'豆腐干'管用。如说一定要平行衙门的印信,庄王带着步军统领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紧的文书,恐怕驿站反而视为无关紧要,转成迟误。"接着又向吴永说:"渔川,你总知道的,从来廷寄都是交兵部专差寄递,普通驿站,那识得其中的轻重。你别听老头子的话,管自己办去。"
  "是!"
  吴永赶回到县衙门,取十个没有衔名的白纸大公文封,在正中盖上县印,亲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见门上传报:"王中堂到!"
  接着一辆单套的骡车,已直入仪门,吴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长子王稚夔扶着下车了。
  他跟吴永素识,此时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说:"当时来不及随驾,今天才赶到。"
  "中堂辛苦了!"吴永答说:"公馆已经预备好了。不远!"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难行,就在你衙门里住一晚再说。"
  住一晚固无不可,无奈衙门的所有差役,连吴永贴身的听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贵宾不能没人伺候,是一大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吴永的寡嫂亲自下厨,草草设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无上盛馔,饱餐已毕,随即上床,少不得还有几句话交代吴永。
  "渔川,拜托代为陈奏,我已经到了,今天实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宫门请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吴永惦念着刚、赵二人在等候印封,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喔,还有件事,请你务必代为奏明,军机的印信,我已经带来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吴永亦代为欣慰:"今天刚、赵两位,还为印信大抬其杠呢!"
一百五十七
  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话题,决定一面命李鸿章立即筹商办法,向各国转圜,一面命荣禄与英国公使直接商谈,如何讲和。
  谈和当然要条件。从出京以来,慈禧太后虽在颠沛流离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商,已打算了好几遍了。赔兵费,当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争,争不过亦只好忍痛。最使她为难的是惩凶。罪魁祸首是载漪、载勋、徐桐、刚毅、赵舒翘、李秉衡、毓贤等人,固已成公论,但她自问,又何能卸责?如果自己惩办祸首,则追究责任,到头来"训政"之局,便将不保,倘或不办,洋人必以为无悔祸之意,讲和更难。此中的关系委曲,唯有荣禄能够了解,而眼前则只有王文韶还可以谈一谈。
  因此,这天中午又独召王文韶入对,为了优礼老臣,更为了让重听的老臣能听得清她的话,特意吩咐,站着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三朝老臣,国家到此地步,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王文韶侧着听力较好的左耳,屏息听完慈禧太后的话,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声:"是!臣赶来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来共患难的。"
  "对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说,"也必得你们几个存着这样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停了一下又问:"你第一次进总署是什么时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是光绪四年八月里。"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说:"记得这一次回总署是前年六月里。"
  "是!"
  "你对洋务也很熟悉,看看各国公使对讲和是怎么一个意思?"
  "各国公使倒还好。"王文韶说:"上次皇太后慈命,馈赠各国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木,他们也是知情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喜动颜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说:"我也是早就看出来,义和团已经不足用了,无奈那些人象吃错了药似的,成天歪着脖子瞪着眼,连我都认不得了。这里面,我的难处,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内廷行走的,总该看得出来。"
  "是,臣都看到了。"
  "我担心的是,各国不明我中国的情形,只以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实,凡有大事,我总是找大家商量,这一次宣战,不也连叫了三次'大起'吗?"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让洋人归罪"无辜",想了一下答说:"臣的意思,朝廷没有表示,也不大妥当。"
  "大局闹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对百姓总要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脸色变了!王文韶却不曾听明白,因为皇帝的声音低,他又站得比较远。不过从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为他转述那句"不中听"的话:"大局闹成这个样,京城都失守了,说对百姓要有个交代。王文韶,你说,该怎么交代?"
  这一问,不难回答:"无非下罪己诏!"王文韶应声而答。
  不动听的话,立刻变成动听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轻松,但不便表示意见,只问:"皇帝,听见王文韶的话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总是儿子的过错。"
  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说什么了,只跟王文韶商议:"皇上也觉得应该下这么一道上谕。你看,应该怎么措词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总要委婉声明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细节,臣此时亦无从回奏,要回去细细琢磨。"
  "对了!这个稿子怕要你亲自动笔。"
  "是!臣一回去,马上就动手。"
  "好!你要多费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坏到如此,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果然大小臣工,实心实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于有今天的艰难了。"
  "是!"王文韶答说:"皇太后这一层训示,臣一定叙进去。"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有什么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刘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你站过去,听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边,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刘坤一、张之洞曾经奏过,沿海沿江各地,照商约,保护洋人,应该照办。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护。"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两宫皆无别话,便即说道:
  "臣听说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问:"怎么呢?"
  "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怕洋军不饶他,会派兵到山西,惊了乘舆。"王文韶答说:"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还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定、徐沟各县,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测度,各国联军,怕会进兵山西。"
  慈禧太后为之发愣,好半晌才问:"不到太原,又到那里去呢?"
  这一问将王文韶问住了,不过他赋性圆滑,从不做推车撞壁的事,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乘舆所驻,就目前来说,自以太原为宜。倘或讲和讲得顺利,皇太后、皇上回銮也方便。如今要筹划的是,怎么样让洋人不至于往山西这面来。"
  "对了!必得往这条路子上去想,才是正办。"慈禧太后说:"井陉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必得多派人马把守。"
  "是!"王文韶答说:"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为不妨下一道上谕,说暂驻太原,这样缓急之际,再挪别处,就不至于惊扰人心了。"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说:"预先留个退步,免得看起来是让洋人撵得无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插进来问了一句:"除了太原,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说:"关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关天险,不怕洋人撵了来,只要朝廷能照常办事,不怕洋人的威胁,讲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远瞩,看得透彻。不过,洋人恐怕放不过毓贤。"
  "放不过的,岂止毓贤一个?"慈禧太后略略将声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步,能讲纪纲吗?"
  "是,是!"王文韶连声答应,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独掌大权数十年,胸中确有丘壑。
  "王文韶,国家危难的时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赶了来,让你吃这一趟辛苦,实在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荣禄还不知道在那里,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让他留京办事。行在军机处,你要多费点心!"
  "臣尽力而为,决不敢丝毫推诿。"
  "不是说你推诿,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说:"我听说你在京的时候,遇事退让,以后可不必象从前那样子谦虚了!你记着我的话,放在心里好了!"
  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刚毅与赵舒翘获罪,是迟早间事,荣禄留京,礼王与启秀未曾随扈,则行在军机处总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挑大梁。
  意会到此,恐惧不胜之感,多于帘眷优隆的喜悦。王文韶在心里说:"一条老命,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        ※
  到得第三天,吴永大为着急了。两宫及王公大臣的供应难支,犹在其次,各处溃散的士兵,越来越多,由于有马玉昆的支持,军纪倒还能维持,但食物已有匮乏之势。两天来,乡人如赶集般进城来卖粮、卖菜、卖用百物的,接连不断,城门口拥挤不堪,到得这天,大为减少,显然的,存货出清,无物可卖了。
  眼看供应难周,而慈禧太后却并无启跸的意思,吴永焦急不堪,只有到军机处去诉苦。王文韶颇为深沉,声色不动;
  赵舒翘已窥出端倪,如俗话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多事为吴永出什么主意;倒是刚毅有担当,慨然说道:"回头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后,有了好消息,两宫决定次日启驾。接着,由军机处来了一纸通知:"本日奉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初承恩命,不免惊喜交集,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才发觉这个差使干不得!
  于是吴永赶到军机处,先向王、刚、赵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始开口:"三位大人,不是吴永意图推诿,从来大驾巡幸,没有派县官为粮台的先例……。"
  "渔川!"保荐吴永这任差使的刚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军机处的廷寄,直接发给县官,亦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办通,还讲什么仪制!"
  "就因为事情办不通。"吴永答说:"第一、此去一路荒凉,拳匪溃兵骚扰,只怕地方官早就躲开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萧条,士绅四散,要粮没有粮,要钱没有钱,我这个前路粮台的责任担不起。第二、大驾起行,我如果扈驾随行,地方善后,无人负责,散兵游勇,目无法纪,教我职司民牧的怎么对得起怀来的百姓。"
  "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说:"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人在这里镇压,不就没事了?"
  "对了!"刚毅接口说道:"至于办前路粮台,实在非明敏练达如足下不可,时世艰难,上头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处,决不会有什么责备。渔川,你勉为其难吧!"
  众口一词,劝慰勉励,吴永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当天料理了启跸诸事,又处理了县政与家务,扰攘终宵,等黎明跪送两宫以后,随即上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尘之处的土木堡,此地象榆林堡一样,本是一个驿站,这时不仅驿马无存,驿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内人烟断绝,两宫中午到此打尖,连茶水亦无着落。
  正在焦急无计之际,幸好宣化府派了人来接驾,备有食物,吴永如释重负,匆匆交代过后,赶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准备两宫驻跸。
  沙城仍是怀来县的辖区,驻有巡检,吴永前一天已派了人来通知,选定一处俗称"东大寺"的古刹为行宫。部署粗定,大驾已到。送入东大寺后,连日劳顿,几无宁时的吴永,已近乎瘫痪,连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爷,"他的跟班吴厚劝说:"不管怎么样,先歇一歇再说,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话让吴永悚然一惊。果真病倒了,不但无医无药,而且还不能不力疾从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干不好。与其如此,则不如拚着受一顿责备,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复了再作道理。
  于是找了一座破庙,吴厚将马褥子卸了下来,在庙内避风之处铺好,让吴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门外的一匹马泄露了行踪,不多一会,随扈的各色人等都赶了来找吴永,要这,要那,吵闹不休。
  就这时候,又来了一群士兵,为首的自道是武卫左军,问吴永要粮饷之外,还要马料。
  "你们看见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里来的粮饷马料?"
  "你是粮台,干什么的?"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地说,"快想法子!说空话没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将手里的刀一扬,大有威吓之意。
  吴永本就积着满腹的怨愤,经此一激,百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你们都是国家每年糜费大把饷银养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吓得不战而溃,以至于圣驾蒙尘,惨不可言!你们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还是这副鱼肉百姓的态度!我奉旨办粮只有一天,刚刚赶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布置,那里来的粮饷马料?性命,倒有一条,随你们怎么处置好了!"
  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气恼、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见闻,一起涌到心头,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一哭身子就软了,扑倒在地,只觉得哭得越响,心里越舒服,泪如泉涌,自己都奇怪,一个人何能蓄积如许泪水。哭得力竭声嘶,渐成抽噎,只听吴厚在喊:"老爷、老爷!
  不要太伤心!"
  吴永收泪张目,入眼便有清凉之感,太监、王府护卫、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个不剩了。
  "人呢?"
  "都让老爷这一哭,吓跑了。"
  这是意料不到之事。吴永茫然半晌,渐渐能集中思虑了,心里在想,此刻虽以一哭解围,而来日大难,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何以为计?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岑春煊手里有五万饷银,如果肯借出来,可以暂救眉急,而且他还有步队骑兵,弹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看此人性情虽然褊急,但总是伉爽任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吴永的盘算要想见诸事实,必得面奏允准。经过这两天的阅历,对于宫门的规矩,已颇了解,知道此时要见慈禧太后,非先经御前大臣这一关不可。因而直奔东大寺,找到了庄亲王载勋,说有事面奏太后,请他带领。
  载勋亦不问他要面奏的是什么事?只说:"明儿不行吗?"
  "是!很急的事。"
  载勋不再多问,派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李莲英从角门中出来,讶异地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要请起吗?"
  "喏,是他!"载勋指着吴永说:"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见,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个太监来"叫起",载勋带着吴永进了角门,遥遥望见慈禧太后捧着水烟袋,站在大雄宝殿正廊上等候。于是疾趋上面,载勋请个安说:"吴永有事面奏。"接着站起身来,回头说道:"你说!"
  吴永先行礼,后陈奏:"臣蒙恩派为前路粮台,应竭犬马之劳,不过臣是知县,品级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在体制上诸多不便。就是发放官军粮饷,行文发布告,亦有许多为难之处。现在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领马步各营,随驾北行。该藩司官职较高,向各省催饷,用平行的公事,易于措词。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督办粮台。臣请改作会办,所有行宫一切事务,臣就可以专力伺候,不致耽误了紧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发话,吸着水烟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着又说:"载勋,你先下去。"
  "是!"载勋跪了安,扬长而去。
  "吴永,"慈禧太后很亲切地说:"这一趟差使,真难为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过几天我有恩典。对于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没有什么脾气。差使如此为难,断断不至于有所挑剔。你尽管放心,不必着急。"
  这番温语慰谕,体贴苦衷,不同泛泛。吴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从无一个人说这一句见情的话,相形之下,越觉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几个响头。
  "你的厨子周福,手艺很不坏,刚才吃的拉面很好,炒肉丝亦很入味。我想带着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这亦是慈禧太后一种笼络的手段,吴永当然脸上飞金,大为得意。不过,有件事却不免令吴永觉得不是味道,周福赏了六品顶戴,在御膳房当差,而吴永这个知县,不过七品官儿。
  得兴一齐来!再有件事,不但使吴永大扫其兴,而且深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鲁莽了。
  这件鲁莽之事,就是保荐岑春煊督办粮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将仇报",在东大寺山门口遇见吴永,他很生气地怨责:"多谢你的抬举。拿这么个破沙锅往我头上套!让我无缘无故受累。"
  说完,跨马而去,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对的吴永在那里发愣。
  "渔川兄,上谕下来了,以后要请老兄多指教。"
  吴永转脸一看,是新交的一个朋友俞启元。此人是湖南巡抚俞廉之的儿子,而俞廉之是刚毅的门生,以此渊源,所以本来在京当司官的俞启元,随扈出关以来,一直跟在刚毅左右。此刻听他的话,不知意何所指?吴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说!好说!"
  "渔川兄!"俞启元递过一张纸来:"恐怕你还未看到上谕!"
  接来一看,上谕写的是:"派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吴永恍然大悟。俞启元这个会办,必是刚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话。便即答说:"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老兄多多指点。说实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阅历很浅,只不过对人一片诚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成了同事,而且这个差使很难办,彼此休戚有关,我很放肆,有一句话,率直奉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吴永心中一动,"承教,承教!"他紧接着问:"老兄的话,必是有感而发?"
  "是!"俞启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听说岑云阶跟你发了一顿脾气。你道你真的以为是你给他扣了一个破沙锅。非也!只是觉得他是藩司,你是县官,耻于为你所荐,更怕你自恃督办是你所保,心里先存了个轻视他的念头,不服调度,所以倒打一耙,来个下马威!"
  "原来如此!"吴永失声说道:"这不是遇见'中山狼'了吗?"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吴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鸡鸣驿,王文韶派人来请,一见了面,便沉下脸来,大声责备:"你保岑云阶当督办,事先也要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就进宫面奏了!
  你是不是觉得军机是多余的?"
  吴永一听这话,大为惶恐,急忙分辩:"吴永错了!不过决不敢如此狂妄,连军机都不尊重。"
  "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告诉你,此人苗性尚未退净,如何能干此正事?将来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来!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进门,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要来找我,我决不过问!"
  王文韶为人圆滑平和,此刻竟这样子大发雷霆,足以想见对岑春煊的深恶痛绝。吴永转念到此,才真正体认到自己干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窝囊的事,无端得罪了执政,而被保荐的岑春煊,犹复恶声相向,这不太冤了吗?
  不过,帘眷优隆,却是方兴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谕:"吴永着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补,先换顶戴。"七品县令一跃而为五品黄堂,总算可以稍酬连日的受气受累。
      ※        ※        ※
  京里最先挺身出来斡旋大局的,是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舒文,他是镶黄旗的汉军,在总理衙门的资格最深,与总税务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联军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触。赫德告诉他说,各国公使都在找庆王,希望他出面谈和。
  庆王已经随两宫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庆王不奉上谕,又何敢擅自回京,与洋人议和?凡此都是一时不能破除的窒碍。
  不过,无论如何舒文的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东四牌楼九条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动前来站岗保护,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书敬信、工部尚书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后又找到了卸任顺天府尹陈夔龙,一起商量,先打听到庆王因病留在怀来,随即公议,联衔具奏,请饬令庆王回京议和,许以便宜行事。
  "这样说法不妥。"陈夔龙指出:"各国公使指名以庆王为交涉对手,万一两宫不谅,庆王处于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陈请。岂非误了大事?"
  然则如何措词呢?陈夔龙以为不如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王来京开议。大家都听从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时多方找大臣联名会衔,结果是由东阁大学士昆冈领衔,依次为刑部尚书崇礼、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后的是唯一的汉大臣陈夔龙。
  奏折备妥,由吏部郎中朴寿专程赴怀来投递。由于陈夔龙与庆王关系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建议处置办法,请庆王派专差将原折赍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时两宫已经到了大同,正要启銮驻跸太原,接到八大臣会衔的奏折,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见军机,即时作了三个决定:第一、派庆王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总税务司赫德,内附发李鸿章即日到京议和的上谕一道,命赫德商请洋人兵轮,专送上海;第三、荣禄已有奏折,退驻保定,再图恢复,改派昆冈,至陈夔龙等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时吩咐,给庆王的上谕,派载澜专送怀来。
  等廷寄办妥,慈禧太后将载澜找了来,有话交代:"你跟奕劻说,要他吃这一趟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两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现在还很乱,你把载振接了来,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载澜答说:"奴才一定把载振接了来。"
  载振是庆王的长子。慈禧太后此举,表面是体恤庆王,其实是防着他会出卖她,所以把载振带在身边,作为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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