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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慈禧全传

_25 高阳(现代)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慰,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鬼使神差让刘玉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玉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干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宫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玉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宫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宫女,被三四个宫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玉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宫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内中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玉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等人置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示,不论热河行宫,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满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来得安全。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内,保护圣躬之责。至于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上海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使馆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交出政权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一百五十五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
  "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
  "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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