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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蛮人-2003(南非)库切

_2 J.M.库切(南非)
我很遗憾追忆往事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我不想这个晚上在争辩中结束。但是我却这样回答他:“我敢肯定那只不过是个传言罢了:他们不会真的执意进行这样的行动。那些我们称为野蛮人的不过是一些游牧部落的人,他们每年在高地和低地之间迁徙,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决不会让自己被封锁在山区里。”
他奇怪地看看我。这是第一次,我觉出这个夜晚有个障碍兀然而现,一个横亘在军人和平民之间的障碍。“但可以肯定,”他说,“这事情不妨摊开来说,这就是战争的目的:把一个强制性的抉择强加于某些不情愿主动执行的人员。”他带着一种军校士官生年少气盛的坦率俯视着我。我断定他正在把当下的情形记在心里,他会记住我如何不愿配合一个从局里来的军官,这情形肯定已在他心里过了好几遍了。我几乎猜得出他是怎样看待眼前的事情:一个职位卑微的民事执行官,多年来在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地方呆着,早已沉沦颓丧,懒散倦怠的边地风习已经使他的思想老化,他仅以权宜之计来考虑帝国的安全,试图侥幸地维持一个不稳定的和平。
他向前倾过身子,一脸毕恭毕敬的孩子气的困惑表情:“请告诉我,先生,说句私底下的话,”他说,“这些野蛮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我本该小心行事不多话的,但我没有。我本来应该打个呵欠,避开敏感话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管住自己惹是生非的舌头?)
“他们想要结束我们在他们土地上的殖民扩张。他们的心愿就是最终把自己的土地要回去。他们想和以前一样赶着自己的牲畜自由地从一个牧场迁移到另一个牧场。”
这时候要结束这话题还不算太迟。可是我却听见自己提高了嗓门,事后却后悔任由愤怒的情绪吞噬了自己的理性。“自从帝国的安全问题面临危险以来——也许是我听说有这么回事,我对最近采取的一系列攻击行动,以及随之而来那些恣意妄为的残忍行为没什么可说的,那丝毫没有公正可言。我将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去修复这些日子遭受的毁灭性打击。且不说这个,我还是跟你说说作为一个地方行政长官的感受吧,即便在和平时期,在边境各方面关系还过得去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也尽是沮丧和无望。你知道,每年有一段时间里,游牧民们会到我们这里来做些交易。于是:那段时间里走到市场上任何一个摊位去看吧,谁在那里缺斤短两、谁在那里欺行霸市而又大喊大嚷地吓唬人?再瞧瞧,又是谁被迫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帐篷里,由于害怕她们会遭受大兵们的污辱。还有,是谁在那里喝得烂醉地躺倒在水沟里,谁在踢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这就是对野蛮人的歧视,这种歧视深入到我们这里最卑微的人群中,马夫或是农夫那类人等,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一直不得不和这些人较劲儿。这种蔑视是植根于子虚乌有的基础上的,与其说是本质上的分歧,不如说只是出于我们与他们的某些差异,餐桌上的规矩不同、眼皮长得不一样什么的,怎么能因为这些而蔑视他们呢?可以告诉你我的希望是什么吗?我希望那些野蛮人将会直起腰杆来给我们一点教训,教我们学会怎样尊重他们。我们把这片乡野看做是我们的,是我们帝国的一部分——我们的前哨基地、我们的定居点、我们的商贸集散中心。但他们那边,那些野蛮人却完全不这么看。虽说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年,我们把这地方从一片荒野开垦成可耕地,建立了排灌系统,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劳作,建起了坚实的房屋,在城镇四周筑起了围墙,可是在他们心目中我们仍是来访者、过路人。他们当中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父辈告诉过他们这片绿洲从前是什么模样:那是一片靠着湖边的富饶美好的土地,甚至在冬天也不乏丰美的牧草。这就是他们至今还在谈论的话题,也许他们至今仍把这地方视为天堂,似乎这里的土壤从来不曾被挖起过一铲或是不曾有一块砖头被垒在这里。他们毫不怀疑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把所有的家当捆扎起来装上大车离开这里,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于是我们的房子就会成为老鼠和蜥蜴的窝,而他们的牲口将在我们耕作过的富饶的土地上吃草。你觉得好笑?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情况怎么样?湖水正在逐年变咸。这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征兆———决不能对这种事实视而不见。野蛮人知道这事儿。就在这时刻他们这样对自己说,‘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们的庄稼会因为盐分太多而枯萎,那样他们就不能养活自己了,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这就是他们所想的。他们比我们更能持久。”
“但我们是不会走的。”这个年轻人平静地说。
“你肯定?”
“我们不会走的,所以,他们失算了。虽说我们的城镇居民点如今越来越需要武装保护,但我们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这些边境定居点是帝国的第一道防线。那些野蛮人越早明白这一点越好。”
第二章第二章(8)
尽管他英姿勃勃一脸帅气,但那副脑筋却是如此执拗死板,想必是出自军事院校的科班熏陶。我叹息。我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却什么效果也没达到。而对方则无疑加深了对我最坏的看法:我不仅老派落伍而且心理不健全。我真的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吗?我真的是愿意像野蛮人一样生活?像他们那样迟钝呆板、懒散凌乱、漠然地接受疾病和死亡?如果我们消失了,野蛮人会不会以挖掘我们的废墟来打发他们的午后时光?他们会保存人口调查资料和玻璃橱里的粮食交易分户账吗?还是会想方设法破译我们的情书?我的义愤更多的是针对帝国采取的行动呢?还是出自一个老人只想在边境过上最后几年太平日子不愿受到打扰的坏脾气呢?我试图把谈话转向更适当一些的话题,比如马匹、打猎、天气什么的,可是太迟了,我年轻的朋友要起身离开了,我还必须为今晚的招待买单。
* *
孩子们又在玩雪了。她在他们中间,背对着我,就是那个戴风帽的女孩。那时刻,每当我努力走向她时,她就会从后面的雪幕中消失。我的腿陷得很深抬都抬不起来。每走一步就老一岁。这是所有下雪的梦里最糟的一个。
当我费尽力气走向他们时,孩子们停止了游戏看着我。他们把熠熠闪光的脸庞肃然对着我,白色的气体从他们嘴里呵出来形成了雾状。我一边走向女孩一边想对他们微笑,抚摸一下他们,但我的五官冻住了,笑不出来,似有一层冰霜覆在嘴上。我想举起手把冰霜抹去:可是我的手,我发觉自己的手粘在厚厚的手套里,手指冻在手套里了,我用手套去摸自己的脸,没感觉。我拖着笨重的身躯从孩子堆里穿过去。
现在我可以看见那女孩在做什么了。她在建一个雪城堡,一个拦着围墙的城镇,我可以分辨出每一个细处:有四个瞭望哨的城垛,边上有一个守卫的小屋,有街道和房屋,有一个大广场,兵营围在广场的一角。这里就是我站着的地方!但广场上空无一人,整个城镇是白色的、无声的、空旷的。我指着广场中央:“你得在这里搁上人!”我想这样说。但嘴里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的舌头僵在那里像一条鱼。她没回应。她跪坐在那里把风帽对着我。我担心,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会叫我失望,呈现给我一张愚钝的脸,或是一张光溜溜的虚浮的脸,就像体内的某个器官,不能暴露在光线下。幸好没有,这就是她自己,是我从来没有直睹其颜的她,一个微笑的孩子,牙齿闪闪发亮,乌黑闪动的眼睛看过来。“这才是我想看见的!”我对自己说。我想过去用我僵硬笨拙的嘴巴和她说话。“你怎么戴着连指手套做这灵巧的活计呢?”我想这样说。她对我嗫嚅不清的话音发出善意的微笑。接着又转身忙她的雪城堡去了。
梦里醒来我浑身冻僵了。离天亮的第一道晨曦还有一个小时,火已经熄灭了,我的头皮都麻木了。睡在我身边的那姑娘身子蜷曲着像一只球。我起床披上大衣重新点起火来。
这个梦在我这里扎下根了,夜复一夜我回到那个大雪纷飞阒无人影的广场,费力地朝着中心地带那个人形踆踆而去,每一次都重新确认她正在建设一个空无一人的城镇。
我向这女孩打听过她的姐妹。她说有两个姐妹,据她说,小妹妹“非常漂亮,但没头脑。”“你不想再看到你的姐妹吗?”我问。一种冒失念头奇特地浮现在两人中间。我们都笑了。“当然想。”她说。
我也问过她被解除囚禁后的一些情况,就在她还没有认识我的时候,她住在这个镇上我的管辖区内。“人们见我跟族人离散了对我都很好。我的腿稍好一些在小客栈里寄宿过一阵子。有个男人照顾我。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他养了许多马。”她还提到了一个给她靴子的男人,就是那双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穿在脚上的靴子。我问到是否有其他男人。“是的,也有其他的男人。我没得选择,这是没办法的事。”
自从那次谈话后,我和普通士兵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早晨我离开寓所去法庭,从士兵队列的后排穿越过去,我想到这些腿上打着绑带荷枪肃立的士兵里头肯定有人和那姑娘睡过觉。我不能想像他们掩面而笑的模样,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们比现在更一本正经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站在寒风砭骨的院子里。他们样子从未比现在更令人尊敬。我知道,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告诉我,我们都是男人,每个男人都可以为一个女人而忘乎所以。可那天晚上我还是有意回去晚一点以避开厨房门口排队的男人们。
上尉的两个开小差者的家伙有消息了。在离这里东面三十英里的地方,一个捕兽者意外发现他们全身僵硬地倒毙在一处窳陋的藏身地。上尉的意思干脆把他们扔在那里算了(三十英里去,三十英里回,这般鬼天气:费那么大周折,为那两个已经不是人的人,你说值吗?),可是我劝他还是派一队人马去弄回来。“他们总得有一个仪式吧。”我说,“再说这是为他们的同伴考虑。否则大家会想,也许他们哪一天死在荒野里也会被就地丢弃。我们能做的就是减轻他们的恐惧,离开这片美丽的土地是要付出代价的。毕竟,是我们把他们带进这种危境之中。”一队人马出发了,两天后用大车带回两具踡曲僵硬的冻尸。我竟而出奇地想到,男人也许会离家逃出几百英里,但在一天之内就会为了食物和温暖而赶回来。关于这个道理我没法探究得更深。冰雪皑皑的墓地里,举行着最后的仪式,比两名死者幸运得多的同伴们光着脑袋肃立一旁看着葬礼进行,这是我坚持要让这两名死者获得的应有待遇,所以在这个仪式上,我再三对自己说,要让这些年轻人明白死亡并不等于完全消失、彻底湮灭,对于作为生命传承者的我们来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然而,我要举行这个仪式真的仅是为那些年轻人着想吗?难道没有同时也想安慰一下自己的意思吗?我主动提出由我来写信给那两人的父母,分别通知他们这不幸的消息。“如果死去的是一个年纪再大一点的人,或许我心里多少还能够接受。”我说。
* *
“你难道不想再做些别的什么事吗?”她问。
她的脚搁在我的膝盖上。我心不在焉,握着她肿胀的脚踝,沉浸在擦洗和揉搓的节奏中。她的问题叫我吃了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说出了如此切题的话。我一耸肩笑笑,想返回昏睡中去,不想把瞌睡赶走,不愿醒过神来。
脚在我紧攥的手中扭动着,变得活泼灵动,轻轻地向我腹股沟伸去。我向床上那个艳光四射的裸露的躯体睁开了眼睛。她头枕着胳膊躺在那里,用那种我已习惯了的偏欹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姿式更凸出了她坚挺的乳房和平滑的小腹,全身洋溢着生机勃发的健康光彩。她的脚趾头一个劲儿地探试着,但在这个披着紫红睡袍跪在她面前的老头儿松弛的身体里,脚趾头没有得到一点儿回应。
“下一次吧。”我说。我笨嘴笨舌地吐出这几个字。我知道这是在说谎,但还是这么说了:“下一次吧,也许。”说着拎起她的脚搁到一旁,伸直了身子靠着她躺下。“怎么说呢,老头儿还用得着洁身自好么?”这是个差劲的玩笑,说得也差劲,但她不明白。她掀开我的袍子,开始抚弄我。过了一会儿,我推开她的手。
“你去找别的姑娘了,”她悄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急忙做了个要她住口的手势。
“你也是这样对待她们吗?”她悄声问,不由抽泣起来。
虽说我心里很把她当回事儿,可是对这事儿却无能为力。这竟成了对她的一种羞辱!她要跌跌撞撞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才能离开房间。她甚至和以前一样还是个囚犯。我拍拍她的手,陷入了更深的阴暗中。
我们同床共眠这是最后一个夜晚。我搬了一张行军床到壁炉边去睡。我们两人的肌肤之亲就到此结束了。“这样过一段时间,”我说,“等冬天过去以后再说。这样更好些。”她接受了我这套说辞没有回答一个字。每天晚上,当我回到家里时,她会用茶盘托着茶水来伺候我。然后,她回到厨房去,一个小时后轻轻走上楼梯,身后跟着一个手里端着晚餐托盘的姑娘。我们一起吃饭。饭后,我进书房,或是出门去,恢复被我忽视的社交活动:在朋友家里下下棋;找小客栈里的军官们打打牌。也有一两次到小客栈楼上去过,不过对那种放纵之乐总是心存歉疚。每次我回家时那姑娘已经睡下了,我总是踮起脚尖进去,像是一个犯了错的丈夫。
她顺从新的生活模式,毫无抱怨。我对自己说,她这般顺从是由于野蛮人的教养背景。可是我又知道什么是野蛮人的教养?我所谓的顺从谦卑也许只是冷漠而已。对一个乞讨者、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来说,只要头顶上有屋檐庇寒、肚子里有食物填塞,我睡不睡在她身旁真的有什么关系吗?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希望在她的心里,在紧攥脚踝而来的激情中,会把我视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希望在那许多个夜晚亲密接触时,在那种令人屏息的沉默时分,她能感受到我对她身体的凝视也曾带着肉身的重压。我宁愿不去思忖这样的可能性:野蛮人也许没有教女孩子如何迎合男人各种乖谬的挑逗和乖谬地把她撇在一边,而只是把性爱的激情视为生活本质,不管是马是羊还是男人女人,那都是生活最清澈明了的方式和最清澈明了的结局。因为野蛮人没有这样教他们的女孩子,所以那个把她从街上捡回来的异邦老头做出的各种举动都让她迷惑不解:让她住在他的屋子里,于是他有时可以吻她的脚;有时却声色俱厉地吓唬她;有时用奇香异色的油料涂抹她;一会儿可以不理会她;一会儿却整夜睡在她的怀抱里;忽然又心血来潮地分开睡了,也许没别的,只是因为虚弱乏力、优柔寡断、只想逃避他自己的欲望罢了。当我不再把她看作一个残废的、落下疤痕的、受到伤害的身体时,也许她的身体就具有了另一种新的缺陷,就像一只猫身上本来有爪子一样,而我再也不把爪子看作手指而只视为爪子。与其说这样符合常理,不如说我喜欢这样认为。可能她也有自己的种种思考方式来发现我同样正常。
第三章第三章(1)
每天清晨天空中都是鸟儿振搧翅膀的声音,大群的鸟儿从南面飞抵此地,它们落脚沼泽地之前在湖面上一圈一圈地盘旋。在风声的间隙里,听到的就是它们哇哇、呱呱、叭叭、吱吱的不和谐的鼓噪,这喧嚣直扰此间,像是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对峙的城邦:灰野鸭、棕野鸭、针尾松鸡、绿头鸭、短颈野鸭、斑头秋沙鸭。
第一批水禽确证了早春的迹象:风中有了一丝暖意,湖上的冰变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春天在来的路上,就要到耕种时节了。
这也是狩猎的季节。天还没亮,一队队人马就出发去湖边张设捕网。到中午时分他们会带着大批猎物回来:扭断脖颈的鸟被缚住双脚,一只一只地串在长杆子上;那些活的被关进了木笼,惊恐地乱扑乱蹦;偶尔有一只默不作声的大天鹅夹在这些鸟中间。这是大自然慷慨的赐与: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各人都可以大饱口福了。
在我动身前,有两个文件要完成。一个是给州长的报告。“为了修复第三局的突袭造成的某些损伤,”我写道,“也是为了重建本地区有过的某种和睦气氛,我将对野蛮人部落作一次短暂的访问。”我署上名字粘好信封。
另一个写什么,事实上我还没想好。一纸遗嘱?一部传记?一份忏悔?还是戍边三十年实录那样的东西?我整天坐在桌前凝视着面前空白的纸张,等着语言来到笔尖。接下来的一天还是这样。第三天,我放弃了,把纸张塞进抽屉,投入出发前的准备。这两件事想来似乎相映成趣:一个不知道怎么对付自己床上的女人的男人,同样也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
我找了三个人陪我一起去。两个年轻的新兵,被我召来执行这项临时任务。第三个年纪大些,他出生在这个地区,当过猎人也曾做过马匹买卖,他的薪酬将从我的私人积蓄中开支。出发前的一个下午,我把他们叫到一起。“我知道眼下不是出行的好时节,”我告诉他们,“这季节气候变化无常,冬天将要过去,春天还没到来。可是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游牧部落的人就要开始迁移,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并未提出什么问题。
对这女孩我说得简明扼要:“我们要把你带到你们自己人那里去,或者说尽可能把你带到靠近你们的人那儿的地方,因为他们现在都散居各处。”她没有一点喜不自禁的表示。我把买来给她旅行用的沉重的毛皮衣服放在她身边,兔皮帽子依照当地式样绣着花,还有新的靴子和手套。
事情定下来以后,我就能睡安稳觉了,内心甚至有些欣悦的感觉。
我们三月三日那天出发,穿过城门走上大路,一大群孩子和狗一直跟着我们走到湖边。我们听从了猎人和猎禽者的指点,经过灌渠离开湖边拐上一条岔路,这条路走对了。后边拖着的那条尾巴渐渐消散了,只剩下两个憨憨的半大孩子一路小跑地追着我们,彼此在较劲比谁还能撑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却丝毫不觉暖意。从湖边吹过来的风把我们的眼泪都刮出来了。我们排成一个纵列:四个男人一个女人,四匹驮着东西的马。那些逆风而行的马匹被风刮得来回打转,我们迂回地甩开了拦着围墙的城镇、光秃秃的田野,最后又把那两个喘着大气的孩子给甩掉了。
我的计划是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湖的南面,然后折向西北方向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穿越沙漠,进入山谷地带,那里是北部游牧部落的冬季营地。除了游牧部落的人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过,从东到西这是一片广袤的区域,游牧部落的人带着大群牲畜顺着这条古老的干涸河床迁徙。走这条路可以把六个星期的路程缩短至一两个星期。我自己从未走过这条路。
最初三天我们艰难而缓慢地朝南推进,然后又折向东面。我们右边是一大片平整的风化了的泥土断层,它的边缘渐渐融入一道道沙尘扬起的红色云雾,而后又跟霭气重重的昏黄天色浑然相交。左面是平坦的沼泽地,一片片芦苇地带布列其间,湖心的冰面还没有融化。寒风刮过来,瞬时把我们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我们几个在马匹的遮挡下步行,走路的时间比骑马的时间更多。那女孩仍蜷缩在马鞍上,用披巾一圈一圈地把脸围上,闭着眼睛跟着前边的人走。
有两匹马驮着柴禾,那是预备着在沙漠地带使用的。有次碰见一棵柽柳,一半埋在流沙里,露在外边的树冠像个土墩似的,我们把它劈开来作烧柴。而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能将就着用一捆捆的干芦苇当柴烧。那姑娘和我一起并排睡在一座帐篷里,缩在毛皮衣服里抵御寒冷。
在这段旅途的开始几天里,我们吃得不错。我们事先准备了咸肉、面粉、豆子、干果,也打了一些野味。只是水得省着点用。南边湖汊浅浅的地表水太咸不能喝。我们之中须得有一人涉水走出二三十步开外去取水,那儿水深也才到他小腿肚子,勉强能把皮袋子灌满,如果运气好的话,能砸碎冰块带回来。可是融化的冰水还是咸中带涩,只能煮成浓烈的红茶喝。每年湖水把湖岸吞噬一点,把盐和明矾扫进了湖里,这个湖里的水就会变咸一点。自从这湖水不再向外流出,它的矿物质含量就越来越高,特别是在南边,大片的水域被湖口沙洲季节性地阻塞。夏季洪水过后,渔民们发现鲤鱼都肚皮翻白地晾在沙滩上,他们说鲈鱼如今是再也见不到了。如果湖水变成一片死海,我们这一区域的居民点该怎么办呢?
喝了咸茶,除了那个姑娘,我们全都上吐下泻。我的症状最严重。最叫我尴尬的是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用马匹掩蔽着身体,冻僵的手指把衣裤脱进脱出,别人都在一边等着。我只能尽量少喝水以减少排泄,熬到极点,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脑子里竟出现了一幅幅诱人的景象:一桶水就搁在一边,里头满满淌淌的水,一个长柄汤勺舀起来泼洒着;还有晶莹的白雪。间或的狩猎活动、带着猎鹰;我与女人隔三岔五的来往,男子气的举动。这些想像掩盖了身体愈见虚弱的感觉。长途跋涉弄得我浑身的骨头都痛,夜幕降临时我累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一条腿几乎拖不动另一条腿,好不容易爬上马鞍,缩进大衣里面,吩咐我们中的一个人去前面探查模糊不清的路径。风一刻都没停下来,穿过云层对着我们咆哮嘶喊,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天空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尘云。尘土中没有藏身之处:寒风扎穿我们的衣服,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冻成了冰块,风还灌进了我们的行李。我们吃东西时舌头上像是裹了一层东西,呸呸呸地不停地吐着沙子,牙齿硌得嘎嘎响。我们与其说呆在空气中不如说呆在尘土中。我们穿过尘土就像鱼儿游在水里。
那女孩没有抱怨。她吃饭很好,也没得病,整夜都睡得很香,蜷曲在那里像只球,而我却因为天气太冷想要抱只狗来取暖。她整天骑着马一点没有烦啧不安的动静。有一次,我朝她瞄了一眼,见她骑在马上竟睡着了,一脸安详像个孩子。
沿着沼泽地的边缘地带走,第三天又折回到北面来了,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前两天一直绕着湖打转。我们早早地支起了帐篷,最后那几个小时里我们几乎烧光了所有的木柴,马匹也最后一次被放到荒凉的沼泽地去吃草。到天破晓时,就是出发的第四天,我们开始穿越沼泽地那边四十英里外的一片古老的湖床。
那是我们所见过的最荒凉的地带。盐碱土质的湖底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踩上去就是六边形晶格状的凹坑。这地方险象环生:当穿过那片平展空漠得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时,打头的那匹马突然踏破地表陷到一片发臭的绿色污泥里去了,一直陷到它胸口那么深,牵马的人刚一打愣,也扑通一下跟着陷了进去。我们连忙奋力营救,连人带马拉拽出来。一层盐晶表面被纷至沓来的马蹄踏碎,裂开了窟窿,四处弥散着微带咸涩的臭气。我们这会儿意识到,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离开这湖:它就在此处在我们脚下伸展着,有时它藏在深达数英尺的地底下;有时就在像羊皮纸那样薄薄的盐层下面。阳光没有照在这摊死水上已经有多久了?我们找了一块土层坚实点的地方生起了火,烘烤那个冻得发抖的人和他的衣服。他纳闷地晃着脑袋。“我总能听到什么,一直留心着一片片带有绿色斑块的地皮,可我以前从没想到过会有这种事儿。”他说。他是我们的向导,是我们中间惟一到过湖的东面的人。这事发生过后,我们更使劲地拽着马匹快快离开这片死湖,担心被吞噬在满是冰碴的泥浆中的恐惧甚而超过了对冰雪、矿物质、地底下未知物和没有空气的惧怕。我们低着头逆风前行,风灌进衣服在背上鼓起一个个大球,我们专拣那些有凹坑的盐壳地面走,避开那些平滑地带。阳光穿过铺天盖地的沙尘带,太阳升起在空中像橘子似的发出红艳艳的光芒,却还是没有带来些许暖意。黑夜临近时我们费力在坚如磐石的盐块上打下桩子支起了帐篷。我们用木柴烧火几近奢侈,大家就像水手一样祈盼着早一点看到陆地。
第三章第三章(2)
第五天,我们离开了湖底,穿越一片平滑晶莹的盐碱地,过了这片盐碱地很快跟着出现了沙土和石头。每个人都一下子振作起来,马匹也一样兴奋,盐碱地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小把亚麻籽和一吊桶带咸味的水,生存条件日渐蹙乏。
人倒还好,他们没有抱怨什么。新鲜的肉食慢慢吃光了,好在还有腌肉和干豆,还有大量的面粉和茶叶,一路来携带的给养尚还充足。每次歇脚时我们煮上茶、煎一些油糕,弄点儿美味的小食充饥。男人们管做饭:那姑娘使他们感到拘谨,她站在一边他们就浑身不自在;对我一路上带着她要把她送回到野蛮人那里去的做法,他们似乎没怎么往心里想,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他们几乎没跟她说过话,眼睛总是避着她,当然更不可能要她帮着做饭了。我没有硬把她推过去和他们捏在一块儿的意思,只希望这种紧张和拘束能在路途上慢慢化解。我挑来这些人,是看好他们坚韧不拔、忠诚可靠而又甘心为此效力。他们在这种条件下跟随着我却尽可能表现得轻松自若——虽说两位年轻士兵出城时那身威武的披挂已捆扎在马背上,刀鞘里也灌满了沙子。
平坦的沙地开始变成沙丘之洲。我们进程慢了下来,因为爬上爬下都非常艰难。对于马匹来说这也许是最艰难的路程了,经常是费了很大的劲儿也挪不出几英寸,蹄子深深地陷进沙里拔不出来。我看着向导,他耸耸肩:“再走几英里吧,我们必须从这里穿过去,没其他路可走。”我站在沙丘顶部,沙子屏蔽了我的眼睛,往前看过去,只有漫天飞旋的沙子。
这天晚上,一匹负重的马不肯吃东西了。到了早上,最狠劲的抽打也不能叫它站起来。我们只好把它身上的东西卸到另外几匹马身上,又扔掉了一些柴禾。其他人起身开拔时我留在后面。我发誓动物绝对有灵性有感知。一看见刀子,它的眼睛就惊恐地转动起来。血从它脖颈上喷涌而出,随风飘洒开去,在沙地上洒了好大一片。我曾听说,野蛮人在某种危急关头会把马的眼睛蒙起来。我们在有生之年将会后悔让这汩汩热血洒落在沙土上吗?
第七天,我们终于把沙丘甩在了身后,现在要面对的是一派棕灰色的、空旷无垠的单调景象,那是一长条幽暗的灰色地带。走近时我们看到这个地带从东到西绵延几英里,这里居然能见到一些长势不良的黑黢黢的树。向导说:我们真幸运,这表明附近肯定有水。
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一个古代潟湖湖床的边缘。枯萎的芦苇像幽灵似的通体灰白,用手一碰就碎了,那长长的一条的就是以前的湖岸;树是杨树,也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由于许许多多年以前地下水位大幅下降,树根无法吸到水。
我们卸下马匹身上的东西开始挖掘。挖到两英尺深的地方触到了很黏稠的蓝色泥土。再下面,又是沙子;接着挖下去,又是泥土层,但非常黏湿了。挖到七英尺深的地方,我心跳不止,耳朵嗡嗡作响,我不能再和他们一块轮着干了,另外三个人接着挖,把坑里挖出的疏松的泥土堆在篷布拉起的角落里。
一直挖到十英尺深的地方,水才开始在他们脚下渗聚。这是带甜味的水,没有盐的成分,大家都笑逐颜开,但是水汇聚得太慢了,于是他们把坑又挖大一些以便身体可以钻进去。一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才把皮口袋里带咸味的水倒空,重新用甜水灌满。天快黑时我们把大桶放下去接上水来让马喝。
由于此地有充足的杨树木头可作烧柴,与此同时大家在地里挖出两眼背对背的小窑,然后架起大火把泥土烤干。当火小下去时他们把烧成的炭耙回窑里,开始烤面包。女孩拄着两根拐杖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我在她的拐杖底部钉上小圆木片,这样在沙土上走路不会陷下去。这是美好的洋溢着同志情谊的一天,接下去的行程大概会顺当一些,人们的谈话也多起来了,想着要和她开个玩笑,他们第一次主动表示了友好态度:“来吧,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尝尝男人做的面包什么滋味!”她向他们微笑,对着他们抬起下巴,这个姿势也许只有我懂,那是努力要看清他们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沉浸在火窑的暖流中。
我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帐篷口的挡风处,一盏破油灯在脚边一闪一闪,我把这一天的经历写进日记,一边也在听着动静。他们用边境地区五方杂处的语言开着玩笑,她竟没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的表达流利、反应敏捷、出言得体使我感到惊讶不已。我甚至突然感受到一阵骄傲:她不是一个老男人身边的那种女人,她是一个机敏的、有魅力的年轻姑娘!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如何用这种无拘无束的诨话跟她开玩笑,我们之间可能会有更多的温情。但我就像个傻瓜一样,没有给她欢快而只是带给她沉郁的压抑。说真的,这个世界应该属于歌唱者和舞蹈者!痛苦微不足道;郁闷有什么用呢,悔恨全是虚空!我吹灭了油灯,拳头顶着下巴向火光那边凝视,听着胃里饥肠辘辘的声音。
* *
我彻底累垮了,睡得死沉死沉。只是有一阵迷迷糊糊中想要醒来,因为她掀起宽大的熊皮毯子钻进来紧紧偎在我身边。“小孩子晚上怕冷”——这是我迷惑不解的想法,我把她拉过来双手抱住了她,又昏沉欲睡,没过多大一会儿真就沉睡过去了。后来,我清醒过来,感觉到她的手在我衣服底下摸索,她的舌头舔着我的耳朵。一阵感官愉悦掠过全身,我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她的手在找什么呢。“是什么呢?”我想,“如果我们消失在这个无名之地会怎么样呢?至少让我们不要死得痛苦和悲伤!”在她的长罩衣里,身子完全裸着。我一用力压到了她的身上。她是温暖的、兴奋的、迎合着我的欲望,在那一刻,五个月来找不到感觉的踌蹰云消雾散了,我飘荡在轻松惬意的肉欲沉醉中。
我醒来时脑子像是洗过一样一片空白,感觉心里有点害怕起来。只有用力地使意识集中到某一点,才能让自己回到现实时空中来:我得想着这张铺、一顶帐篷、一个夜晚、一个世界、一具胴体。虽说我像一具死公牛一样匍伏在她的身上,她还能睡得着,她的胳膊软软地环绕在我的背上。我从她身上下来,重新把我们两个的被褥铺盖好,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从未想像过,翌日清晨在帐篷里突然醒来我会重返绿洲之地,回到地方行政长官阳光灿烂的小别墅,和一个年轻新娘一起守家过日子,宁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好好做她孩子的父亲、守望季节的转换。我总觉得,如果没有傍晚时和那些年轻人一起坐在篝火边交谈,她很有可能不会对我有那种需求———我对这个想法没有感到不自在。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当她在我怀里的时候,她正梦想着拥抱他们当中的一个。我冷静公正地倾听这想法在我内心的回响,但一颗沉下去的心却无法探测它能告诉我内心受到的伤害。她睡在那里,我的手压在她平滑的小腹上,来回摩娑着她的大腿。这就够了,我满足了。但同时我也得相信这一点,如果我和她不在几天之内就分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如果我必须坦率而言,我想自己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欢愉,尽管这消遁的欢愉还将余热留在我的掌中,还在融化开来,我想我的心跳和血液涌动的程度,顶多也跟她抚摸我之前相去不远。我和她在一起不是出于她愿意或是屈从的某种性欲之念,而是有着其他原因,这原因我至今还跟以前一样感到隐晦难解。只是除了一件事,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意识,就是她身上那些遭受折磨后留下的伤痕:残疾的脚踝、半盲的眼睛,这些从来没有被我轻易忘却。是不是因为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女人,而她身上的伤残让我败了兴致,只有当她的伤痕被消除、当她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时,我才会释然,是不是这个原因让她吸引了我呢?或许是因为(我没那么蠢,让我说出这些吧)她身上的伤痕把我吸引到她的身边,而我又失望地发现自己不能洞察事情的原委?到底是太过分还是太谦和:我想要的是她还是她身上带着的历史痕迹?我长时间躺在那里盯着帐篷的黑暗处看,尽管我知道帐篷顶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高。也许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声的),使我不安的欲念的源头,没有一样不是反义的。“我肯定是太累了,”我想,“或许凡是可以表述出来的都是错误的。”我的嘴唇翕动着,默默地编织着词句,又一遍遍重新编排。“也许应该这么说,只有没有被表述出来的才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盯在最后这个意思上没有再探究自己的回答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种言辞越来越多地挡在我的面前,最后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在长长的一天结束时、在深深的黑夜里长叹了一声。然后转向那姑娘,抱住她,把她拉近,紧紧贴着她。她在睡眠中呼噜着,很快我也和她一样了。
第三章第三章(3)
第八天,我们休息了一整天,因为马匹都不行了,它们饥饿地咀嚼着枯死的芦苇,那些干巴巴的秸秆。水和大口吸入的冷风填塞了它们的肚子。我们给马匹喂了手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儿亚麻籽和我们自己吃的面包。如果我们在一两天内不能找到让它们吃草的地方,那几匹马就完了。
* *
我们把井和挖掘的土围子留在了身后,急急往北面赶。除了那姑娘所有的人都下马步行。我们须尽可能减轻马匹的负担。但因为火是我们生存的保障,所以马匹还得驮上一些柴禾。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见那些山?”我问向导。
“还有一天,或者两天。很难说。我以前也没走过这个地区。”过去他曾在湖的东面打过猎,在沙漠的边缘转悠过,没有穿越过沙漠地带。我等他往下说,看他是不是会说出自己的担忧,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他不相信我们会有什么危险。“没准两天不到我们就能看到那些山了,然后再走一天就可以找到他们了。”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棕褐色雾氛霭霭的地平线。他没问我们到达山区以后要干什么。
我们走过一片平坦的卵石累累的荒野,然后又翻过一级又一级耸起的石梁,来到一片低地平原,终于在那里看到一些小丘冈上有枯萎的冬草。那些马匹对着枯草几近疯狂地又撕又咬。看见它们有东西吃,我们松了一大口气。
半夜里我被一阵惊跳弄醒,冥冥之中觉出一种发生了什么变故的不对劲儿的恐慌。那姑娘坐在我身边:“怎么回事?”她说。
“听,风停了。”
她赤着脚跟在我后面爬出帐篷。雪花轻轻地飘落。满月的光辉下,大地一片朦胧。我帮她穿好鞋,搂着她一起站着,凝视着洒着雪花的茫茫天穹,一个星期来一刻不停地刺激着我们耳朵的呼啸声分明沉寂下来了。睡在另一座帐篷里的人也跑到我们身边来。我们傻呼呼地相视而笑。“春雪,”我说,“今年最后的雪。”他们点着头。一匹马在附近摇动身子惊动了我们。
被雪包裹着的温暖的帐篷里,我又一次和她做爱。她充满着激情,把身子投向我。我们开始做的时候我就肯定这正是应该做爱的时候,我以最深切的欢愉和生命的骄傲拥抱她,可是进行到一半我却感到失去了她的触摸,动作渐渐减缓下来,只是没精打采的做下去。我的直觉明显是不可靠的。但我心里对这女孩依然怀着那份柔情,她很快就入睡了,蜷依在我的胳膊里。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如果没有,我估计自己也不会介意。
* *
一个声音透过帐篷门口拉开的缝隙朝里面喊叫:“先生,你快醒醒!”
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四周静悄悄的,我心里思忖着:这就像我们被滞留在寂静中了!
我钻出帐篷走入晨曦。“瞧,先生!”那个把我叫醒的人指着东北面。“坏天气马上就要来了!”
翻卷着朝着我们这边雪原上压过来的是巨大的黑色云阵。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但眼见得马上就要向大地吞噬而来。那排巨大的云涛顶端融进了幽暗的天色中。“暴风雪!”我喊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大家赶快动手放倒帐篷。“快把马牵过来,把它们拴在中间!”第一阵飓风已到跟前,雪花开始打着旋儿地舞动起来。
那女孩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你能看得见吗?”我问。她用自己那种间接的方式眺望一下,点点头。男人们开始动手放第二座帐篷。“雪毕竟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没有回答。我知道自己本该安慰她一下,但我的眼睛没法从那黑墙一般铺天盖地扑过来的云团上挪开,那乌云急速推进像是飞驰而至的骏马。风越来越大,摧搡着我们的腿脚,熟悉的呼啸声又在耳边响起。
我给自己鼓着劲:“快!快!”我大声喊着,拍着手。有一个人跪在那里折叠着帐篷,卷起绳索,把被褥往一起堆置;另外两人把马牵过来。“坐下!”我对女孩喊道,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东西。挟带着暴风雪的云墙不再是漆黑一团,却把雪和沙尘卷成一片混沌世界。接着,风尖啸起来,我头上的帽子被卷走了,在空中飞旋着,暴风雪向我们猛抽过来,我摔了个四仰八叉:不是被狂风刮倒,而是让一匹脱开缰绳踉跄奔突的马给撞的,马耳朵耷落着,两眼骨碌碌打着转。“拉住它!”我喊道。在风中我的叫喊就像一声尖细的唿哨,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倏然间那匹马就像一个鬼影儿似的溜走了。与此同时,帐篷也被狂风刮得腾空飞旋。我猛扑过去把身体压在帐篷拉索上,想把帐篷拽下来,因用力过猛而发出呻吟。我手脚并用拽住绳子背脊贴地一寸一寸地向女孩挪去,但这就像是匍匐着身子去拉动河里的流水。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被沙子塞住了,我都没法呼吸了。
那女孩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像是在两匹马的脖子上飞翔。她好像在对那两匹马说:两眼瞪得老大干嘛,你们都给我老实呆着。
“我们的帐篷给刮走了!”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叫,挥起手臂指指天空。她转过身,帽子下面的脸部裹在黑色的披肩里,连眼睛也裹得严严实实。“帐篷给刮走了!”我又喊道。她点点头。
五个小时后我们全都蜷缩在垒起来的柴禾和马匹后面,风还在用冰、雪、雨、尘土和砂砾抽打我们。寒冷一直钻进骨头里。马匹对着风的那一侧全都冻上了一层冰。人和马挤在一块儿,互相取暖,咬牙忍受着。
到中午时分,风突然停住了,就像哪儿的一扇房门突然关上了似的。到底是不习惯这样的安静,我们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我们应该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把身上掸扫一下,给马套上鞍鞯,做些事情能让我们血管里的血液流动起来,可是这会儿我们只想躺在这个小窝里再歇上一会。这是不祥的昏睡症状!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粗嘎的叫声:“快!大家伙儿!我们得给马套上鞍子。”
几个鼓起的沙包,那就是被刮散的行李,都埋里边呢。我们顺着风向搜寻被刮走的帐篷,但哪儿都找不到它的踪影。随后帮着东歪西倒的马匹站起来,把行李扔到马背上。可是,这场大风暴给我们带来的寒冷和接下来的酷寒相比简直不算什么,后来遇到的冷就像是把我们装进了一个冰棺材。我们的呼吸很快就成了雾淞,两只脚在靴子里直哆嗦。刚一瘸一拐地走了三步,前头那匹马后蹄一屈趴倒了。我们把马背上的柴禾卸下,用杠棒撬动马蹄,用鞭子抽打逼它站起来。我诅咒着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诅咒自己安排的这趟倒霉透顶的旅行——在一个变化莫测险象不断的季节里、跟着一个找不准方向的向导。
第三章第三章(4)
第十天:天气转暖、云层变薄、风也小些了。我们步履艰难地走过一片开阔地,这时向导兴奋地指着远处叫喊起来。“山!”我这么想着,脉搏一下加快了。但他望见的不是山,他指的是人,骑在马上的人:他们正是野蛮人!我转向女孩,她疲惫嗒丧地骑在一匹我牵着的马上。“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我说,“前面那些是什么人,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几天来就这一会儿我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走向前去,加快脚步,带着我们这伙人朝着远处三个小小的人影走去。
我们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行进了半小时以后才发现彼此的距离并没有拉近。我们在动,他们也在动。“他们不理会我们。”我打算点起火来。但我一吩咐停下,对方那三个人好像也停住了。我们再往前,他们又动了起来。“他们是在模仿我们的样子吗?还是光线造成的幻觉?”我踌蹰着。我们没法缩短距离。我们跟了他们多长时间呢?或许他们会认为我们在跟踪他们?
“停下,没有必要这样追着他们跑,”我对我们的人说,“不妨试试,他们是不是愿意跟我们当中的一个单独见面。”我骑上女孩的马朝那些陌生人的方向过去。有一会儿工夫,他们似乎停在那里,观望等待着。接着他们又开始向后退去,隐入了扬尘和雾霭之中,那边只有闪闪烁烁的微光。我拼命摧马向前,但我的马已虚弱不堪,几乎拖不动脚步。我只好放弃追赶,下了马等着我的人赶上来会合。
为了保存马的体力,我们把每日的行程缩短了。我们用了一个下午穿越一片硬实的平川,只走了六英里路,在我们宿营之前那三个骑马的人一直在前面徘徊,不远不近正好在视线之内。马匹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啃啮那些干枯发黄的乱草。而后就被拴在帐篷边上。夜幕降临,星星闪现在雾蒙蒙的天穹。我们斜倚在篝火旁取暖,舒展着累得发酸的手脚,不想回到剩下的那顶惟一的帐篷里去。看着北面,我敢说可以望得见那边的篝火在一闪一闪,可是当我想指给另外几个看时,那边又复归一片茫茫夜色。
那三个人自愿睡在外头,轮流警戒。我很感动。“过一两天再说吧,”我说,“等天气变暖一些再说。”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睡觉,四个身子挤在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帐篷里,女孩自觉地睡在最外边。
天还没破晓时我就起来了,向北面眺望。淡红色渐而转为淡紫色的朝阳又渐渐发出金色的光芒,远处轮廓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不是三个人,而是有八个、十个,也许是十二个人。
我用杆子和一件亚麻衬衫做了一面白旗,骑上马向远处的陌生人靠过去。风停下来了,天气转为晴朗,我策马前行还一边数着:十二个小小的身形聚在一座山丘旁边,远处最模糊的地方隐约衬出蓝幽幽的群山。我看到那些人在蠕动。他们排成一个纵列,像蚂蚁似的爬上山丘。爬到顶上他们停了下来。一阵旋起的扬尘遮蔽了他们的身形,过了一阵,他们又出现了:十二个骑马的人出现在天际线上。我缓慢地向他们靠近,白旗在我肩头飘舞着。虽说我一直盯着山顶处看,可是一不留神,转眼之间他们全都消失了。
“我们必须假装不注意他们。”我告诉自己这伙人。我们重新上马继续向山里进发。虽然马背上的负荷减轻了许多,但要驱策这些憔悴的动物迈出脚步,不能不用鞭子抽打,这真是很让人痛心。
女孩流血了,一个月总须来一次的血。她不可能掩饰这一点,她没有一点隐私,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处有点模样的小树丛给她遮挡一下。她很不自在,男人们都很不自在。这是一种古老的禁忌:女人的月经血是一种坏运气的象征,对庄稼不好、对狩猎不好、对马匹也不好,但现在不可能叫她不接触大家的食物。因为羞愧,她整天一个人呆着,也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吃过后,端着一碗豆子和糕团走进帐篷,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你不该来照料我,”她说,“我也不该呆在帐篷里,我只是没什么地方可去。”她对自己受到的冷遇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没关系。”我对她说。我用手摸着她的脸颊,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吃。
现在不可能叫那几个男人跟她睡到一个帐篷里去,他们都睡在外头,篝火就点在那里,他们轮流守夜。早上,应他们的要求,我和这女孩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洁净仪式(因为我和她睡在一起,我也不干净了):我用棍子在沙土上划了一道线,带着她跨过这道线,然后洗了她的双手,再洗我自己的,洗完后拉着她跨过线回到宿营的地方。“你明天还要再这样做一次。”她喃喃地说。在十二天的行程中,我们比此前五个月同一个屋顶下生活时更接近了。
我们抵达山脚下。陌生的骑马人慢慢地上前来,站在干涸的河床底部,这是一条蜿蜒的河谷的上游。我们不再试图跟上他们。我们明白,既然他们找上来,就是给我们领路的。
这地方越走石头越多,我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我们停下来休息时,或是看不见弯曲的河谷中的陌生人,也不担心了,因为知道他们不会不露面的。
为了攀越一座山脊,我们哄诱着马,推推搡搡,扯扯拽拽,结果不意与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在岩石后面,从水沟的藏身处后边,他们慢慢转了出来,骑着毛色驳杂的矮马,有十二个人,没准更多,穿着羊皮衣服戴着羊皮帽子,棕色的脸膛上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狭长的眼睛,这就是本地土壤中生长起来的野蛮人。我离他们很近,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马汗味、烟草味、半鞣制的皮革味。一个汉子用一支老掉牙的滑膛枪指向我的胸口,离我只有一人距离,枪栓拉开了。我的心跳停止了。“不。”我喃喃地说:出于有意识的谨慎考虑,我把牵着马的缰绳丢下,举起两只空空的手。我慢慢地转过身去,又拾起缰绳,在山麓碎石间跐蹓跐蹓地走着,牵着马回到山脚下我的同伴等着的地方。
野蛮人高高地站在我们上面,天际反衬着他们的身影。我的心怦怦跳着,马儿打着响鼻、风儿在轻吟,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声音。我们已经越过帝国的疆界。须臾不可轻率从事。
我帮这女孩从马上下来。“你仔细听好了,”我说,“我带你顺着这个坡面上去,你要和他们去说话。带上你的拐杖,因为地面有些松软,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去。当你可以和他们说话时,你就自己拿主意。如果你要跟他们走,如果他们会带你去自己家里,就跟他们走,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回去,也可以跟我们走。明白了吗?你怎么着我不强迫。”
她点点头,看上去非常紧张。
我用一只手臂挟着她帮她攀登那个卵石累累的山坡。野蛮人没显出激动的样子。我数出三杆长筒滑膛枪;其余都是我非常熟悉的短弓。我们到达山顶时,他们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你可以看见他们吗?”我问,一边喘着气。
她用那种难以捉摸的古怪方式转着脑袋说:“不是很清楚。”
“盲人:盲人这个词怎么说来着?”
她告诉了我。我对着野蛮人说。“盲人。”我一边说,一边摸摸自己的眼皮。他们没有回答。枪从马耳朵那里伸出来对着我。持枪人有一双闪着快意的眼睛。沉默的时间很长。
“跟他们说话。”我告诉她,“跟他们说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告诉他们你的事儿。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
她用眼角看着我,微微笑着。“你真的要我把真相告诉他们吗?”
“告诉他们真相,否则还能说什么?”
微笑留在她嘴唇上。她摇摇头,继续沉默。
“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只要这么说好了,虽说我尽了最大努力把你带过来,但我非常明确地想要求你跟我一起回到镇上去——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我紧握住她的胳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就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呢?”这句话极其温柔地从她的唇齿间里掉了出来。她知道这会使我困惑不解,她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惑不解。持枪的人慢慢走过来几乎要碰到我们了。她摇摇头。“不,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
我走下山坡。“把火点上,烧上茶,我们要安顿下来。”我对那几个人说。我们头顶上那个姑娘一连串的话音像轻柔的小瀑布似的飘落下来,在一阵阵风里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这里。她倚着两根拐杖,骑马的人都下来聚到她身边。我一句都听不懂。“真是错过了可贵的时机,”我想,“在那些无事可做的长夜里,本来应该让她教我学说她的语言!现在已经太晚了。”
第三章第三章(5)
我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两只大银盘。我带着这玩意儿穿越了沙漠。我掀开裹在外面的一层丝绒。“你把这个拿上。”我吩咐道。我抓过她的手来摩挲,让她感觉到丝绸的柔软质地、盘子上的镂花——鱼和叶子交织的花纹。我还给她带来一只小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我把它放在地上。“他们会一直带着你走吗?”
她点点头。“他说一直到仲夏都是同路。他说他还要找一匹马,给我骑的。”
“告诉他我们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我们的马匹情况很糟,他也能看得出。问问他们可不可以向他们买匹马。就说我们会付给他银子。”
她把这话传给那个老人听,我在一边等着。他的同伙都下了马,只有他还安坐在马背上,一支系着带子的老式的枪掮在背后。他们的马镫、鞍鞯、辔头、缰绳,没有一样是金属制品,全都是骨制品和木制品,在火上烤硬后用羊肠线缝制、再配上皮革系带。他们穿着羊毛或是其他动物的皮毛,从小就吃动物的肉和奶长大,对棉织品温柔的质感他们相当生疏,也难得领受谷物和水果的甘美、润甜:这就是那些被扩张的帝国从平原赶到山区去的野蛮人。我还从来没有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以平等的方式与这些北方野蛮人会晤过:我所熟悉的是那些来我们镇上做交易的;有一小部分人曾沿着河边建立过定居点,还有就是乔尔上校那些悲惨的俘虏。今天在这个地方和他们相遇真是太突然,也真是太丢人了!也许某一天,我的继任者会收集他们的手工艺制品:箭镞、曲形刀柄、木制盘碟等等,这些东西将被陈列在我收藏的为数不少的鸟蛋化石和那些天书一般的抄本旁边。我在这里修复的是人们的未来和过去之间的纽结,用歉意把一具曾被我们榨干了的躯体恢复原状——我是一个中介者、一个披着羊皮的帝国的走狗。
“他说不。”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托在手里递给他。“对他说这块银子买一匹马。”
他弯下身,接过这块闪闪发光的银子,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随手就藏到上衣里了。
“他说不。不能拿这块银子再换一匹马,这是付我的马钱的,他不要我的马了,就收下了这块银子。”
我差一点没发起火来。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必要呢?她就要走了,差不多已经走了。这是最后一次面对面清晰地看着她,把她的每个动作记在心里,试着去理解她本真的面目: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根据自己飘忽不定的欲念、整个儿的搜索自己的记忆库来重构她的一切。我摸着她的脸颊,拿起她的手。在这个荒凉的小山旁,已近中午时分,我内心没有一点那种昧爽不清的性冲动,那种感觉曾夜复一夜地把我引向她的身体;心里甚至也没有一路上产生的那种同伴情谊,剩下的只是从一片空白的孤寂到的孤寂的空白。我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了捏,但没有回应。我只能清楚地看见眼前所能看到的:一个粗壮结实的女孩,有着一张宽大的嘴巴、一排刘海覆在额前,凝视着我肩后的天空。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来自陌生地方的过路人,经过不能说是愉快的短暂的访问后,她现在要回家了。“再见。”我说。“再见。”她说。声音呆板而不带一丝生气,我也一样。我向山坡下面走去,到山脚时,他们已经拿掉她手里的拐杖,把她扶上一匹小马了。
* *
等到人们都能感觉到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空气如此柔和宜人;小小的绿草尖芽开始冒出地面;成群的沙漠鹌鹑在我们面前追逐着。如果我们现在出行,而不是两周前的话,行程就会快得多,也不会冒那么大的生命危险了。但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晚些时日动身,能不能赶巧碰上那些野蛮人呢?我肯定,就是那一天,他们在忙着折叠帐篷、把东西搬上大车,赶着牲畜要开始他们的春季迁徙了。冒那样的风险看来没错,尽管我知道跟去的那些人在责怪我。(冬天带我们出门!我可以想像他们这样抱怨。“我们本来肯定不会答应的!”一旦他们意识到并非如我暗示的那样去野蛮人那里完成什么特殊使命,而只是护送一个女人,一个离队的野蛮人囚犯、一个排不上号的人物,行政长官的娘儿们,他们一准是这么嘀咕,不是吗?)
我们尽可能顺着来时的路线走,根据我仔细盘算的星辰方位返回。风吹拂着后背,天气暖和一点了,马匹的负重也轻了,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照说肯定会比来时走得快。但第一个晚上宿营时却出了岔子。我被他们叫到篝火边,那个年轻士兵手捂着脸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他脱了靴子,脚布散开着。
“瞧他的脚,先生。”向导说。
他的脚红肿发炎了。“怎么回事?”我问这孩子。他举起脚给我看粘满了血和脓的脚后跟。从包脚布上我就闻到了一股腐肉的臭味。
“你脚上这样子有多长时间了?”我喝问。他埋下脸。“你干吗什么都不说?难道我没告诉过你脚掌必须保持干净,每隔一天就要换下包脚布洗洗脚,而且要用油膏涂到水泡上用绷带把伤处包好吗?我这样告诫你们是有道理的!现在你脚这副样子怎么走路呢?”这男孩一句话都不说。“他不想拖累大家。”他的同伴悄声说。
“他不想拖累我们大家,但现在我们要用大车把他一路拉回去了!”我喊道,“烧开水,把他的脚洗干净包起来!”
我这样吩咐是对的。第二天早上,他们试着帮他穿上靴子时小伙子痛得难以忍受。只能用绷带扎住,把他的脚包进一个袋子里扎紧,这样他才能一瘸一拐地踏出几步。当然大部分路程他得骑马。
这趟旅途结束时我们将如释重负。彼此在相处中都已经有点厌烦了。
第四天,我们奋力穿越一处古老潟湖干涸的湖床,顺着东南方向走了几英里,随后来到我们以前挖的水井,周围还有一簇光秃秃的杨树枝。我们在那里休息了一天,煎了剩下的一块油糕,把最后一锅豆子煮成糊糊。积聚精力去对付最后一段也是最艰苦的行程。
我总是独自一人。那几个人在低声说话,我走近时他们马上沉默了。还没到家就开始的兴奋已经在艰苦的旅途上消耗掉了,不仅因为它的高潮已是如此令人失望——沙漠中与野蛮人的交涉谈判后紧接着便是按原路折回——而且,当初那女孩在场对男人们是一种性别激励,使他们暗中较劲儿,但现在这种激励已不存在,他们情绪低落变得阴郁易怒,有意无意地处处找茬:他们抱怨我带他们走的这一趟鲁莽无益的旅途;厌憎那些不听使唤的马匹;又嫌他们同伙那只烂脚拖延了大家的行程;甚至对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怨天尤人。我率先把自己的铺盖搬出帐篷,睡到星光底下的篝火旁,宁愿在外面受冻也不想在帐篷里和三个闷闷不乐的人一起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暖意。第二天晚上,没人打理帐篷,大家都在野地里露宿。
到第七天,我们已经艰难地走进盐碱地了。又死了一匹马。那几个人吃厌了每日单调乏味的豆子和面糕,要求把马尸拿来吃掉。我准许了,但自己不吃。“我还得和马一起走前面的路。”我说。让他们去享受自己的盛宴吧,别让我在这里妨碍他们想像着是在割开我的喉咙;撕开我的肠子;砸开我的骨头吧。也许他们事后会客气些。
我渴念着自己熟悉的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想念着很快到来的夏季、长长的夏日里多梦的午睡,黄昏里和朋友们一起在胡桃树下的谈话;小男仆送来茶和柠檬汁,令人惬意的姑娘们穿着华丽的衣裳三三两两地在广场上漫步,从我们面前走过。这些天里因为与世隔绝,她的脸庞在我记忆中愈益坚实起来,变成不透明的难以穿逾的一道屏障,她脸上就像给包上了一层隐蔽的壳。在盐碱地里踆踆举步时,有一瞬间我被一个念头悚然一惊:我可能已经爱上了那个来自邈远之域的姑娘。可是,现在我想要的只是在一个熟悉的世界里轻松自在地过日子,死在自己的床上,被老友们送往墓地。离城门远远的还差十英里的地方我们就辨认出凸起在天幕上的岗楼了,这时我们还在湖的南面呢,赭色的城墙从这里开始把灰色的沙漠隔为远处的背景。我扫了一眼身后的人,他们加快了步子,一脸喜不自禁。我们三个星期没有洗澡换衣服了,身上一股臭气,发黑的皮肤饱受风吹日晒满是皴裂的皱纹。我们累到极点,但步子迈出去还像个男子汉,甚至那个脚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的男孩也挺起了胸膛。本来也许会更糟糕,谁知道?也许会更好些,但也许是更糟吧。甚至那匹塞了一肚子沼泽地烂草的马,似乎也恢复了元气。
田野里春天的第一批嫩芽开始萌发。一阵轻微的军号声传到了我们耳朵里,骑马的礼宾队列从城门口排列开来,阳光照得他们的盔甲闪闪发亮。而我们活像一群衣衫褴褛的稻草人,我要是早点吩咐大家在最后这段路上换上他们军人的行头就好了。我看着骑马的人靠近我们,期望着他们突然飞驰而来、向空中鸣枪、向我们欢呼。他们却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根本不是欢迎我们——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孩子们跟在屁股后头跑:他们分成两人一组围住我们,那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他们眼神冷冰冰的,对我的发问概不作答,只是像押着一队囚犯似的带我们穿过敞开的城门。到了广场上,看见那里的帐篷,听到喧嚷声,我们才明白过来:大部队开过来了,一场对付野蛮人的战争正在进行中。
第四章第四章(1)
一个男人坐在法庭后面我办公室的桌子旁。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不过从他那身紫蓝色上衣的徽章上看,此人隶属国防部第三局。一堆系着粉色带子的棕皮卷宗搁在他肘边,其中一个朝他摊开着。我认出了这些卷宗:里面都是税收、征兵一类记录,时间可追溯到五十年前。他在审查这些文件吗?想要找什么?我说:“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
他没理会我,两个严肃的士兵朝我投来警觉的目光,他们和那军官一样像是两个木头人。我根本不想抱怨什么。经过几个星期沙漠中的长途跋涉,被人撇在一边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另外,恍惚之中我不无欣喜地捉摸到某种迹象,那就是我本人和第三局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友好关系正在走向终结。
“我可以和乔尔上校谈谈吗?”我问。冷不丁又暗自一惊:谁说乔尔回到这里了?
他仍不搭理,继续装作在看那些文件。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有一副雪白的牙齿,漂亮的蓝眼睛。但空洞无物。我想。我在想像中让他坐在床上那个女孩旁边,让其身体因她的谄诱而由之摆布。在我的想像中,这种男人的肢体动作活像是机器,根本不知道身体有自己的节律。
当他朝我看的时候——他总会朝我瞥一眼的吧——就会透过那张英俊而不动声色的脸、透过清澈的眼睛,像演员似的从假面具后面朝我看来。
他从文件堆上抬起头。正如我想像的那样。“你去过哪里了?”他问。
“我离开这里出了一趟远门。所以当您抵达此地时我没能亲自在这里迎候。但现在我回来了,我将尽力听候您的吩咐。”
他的徽章表明这是一个准尉,一个隶属第三局的准尉警官:这意味什么?据说,最近五年来他们一直从事着拳打脚踢修理人的工作;他们对一般警察和通常的法律程序都看不上眼;也像我一样厌恶那种夸夸其谈的贵族腔的谈吐。但也许我看错了他——我离开首都已经多年了。
“你已经犯下了通敌叛国的罪行。”他说。
这就是答案了。“通敌叛国”:这是书本上的说法。
“我们这里是和平的,”我说,“我们没有敌人。”一阵沉默。“要不是我搞错了,”我说,“要不我们就是敌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本地的老百姓在和我们一起作战。”他说。我真怀疑他这辈子是否亲眼见到过野蛮人。“为什么你要跟他们同流合污?谁允许你擅离岗位的?”
我对这种挑衅只能耸耸肩膀。“私人事儿。”我说,“你一定要我的口供是吗?可是我无意讨论此事。除非要谈的是不能像看待门卫的活儿那样看待一个地区行政长官的职责。”
当我夹在两名卫兵中间走向禁闭处时,脚步异常轻松。“我想洗涮一下。”但他们没搭理我。去他的。
我知道自己的快意从何而来:我和这些帝国保卫者们的结盟算是完结了,我已经把自己置于这些人的对立面,纽带断开了,我是个自由人了。谁能不对此发出微笑呢?但这是多么危险的快感啊!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得到解脱。在我与他们的这种对抗后面还有什么原则性问题吗?难道仅仅是被新来的野蛮人中的一个逼视一番,桌子被他侵占;文件被他的爪子乱扒了一阵吗?至于这回的解脱,在我被抛弃的进程中算是到了哪一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前的工作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比我自己更是我自己,我真的享受了全无束缚的自由吗?说来今年这段时光是我这辈子里最能支配自己生命的时刻。比方说吧,我喜欢哪个姑娘,心血来潮之下马上就可以把她当作老婆、小妾、女儿或是奴隶或随便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是,因为我对她不承担任何责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关我的事,除非我念头一转想要多事:这是不是压抑之下的自由呢?难道不想从那种禁锢中解脱出来吗?以我这种对抗姿态,实在没有任何英雄与崇高可言——我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
就是去年他们用作审讯室的同一个房间。我站在一边等着原先睡在这里的士兵把他们的被褥撤出来。我带去的那三个人,仍是一副衣衫褴褛的邋遢样儿,从厨房那儿探头探脑地打量我。“你们在吃什么?”我朝他们喊道,“趁他们还没把我关起来快给点吃的!”其中一个人端了一大碗热粥踢踢沓沓地走过来。“接着。”他招呼一声。卫兵们把我推进屋去。“等一会儿,”我说,“让他把我的铺盖卷带来,我就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们等在一边,我站在一小片阳光下一勺一勺喝着粥,活像一个饿鬼。那个脚烂了的男孩给我端来了一碗茶,脸上嘻笑着。“谢谢!我说,“别紧张,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只是听命行事罢了。”我把自己的铺盖卷和一张旧熊皮挟在胳膊下走进了囚室。煤烟的痕迹仍还留在搁过炭盆的那面墙上。门被关上,黑暗降临。
我睡了一天一夜,只是觉得这地方声音有点闹人,墙后面我脑袋对着的地方发出橐橐橐的声音,远处传来独轮车的轱辘声、干活的人的叫喊声。在梦中我又回到了沙漠里,穿过空漠的原野向着隐晦不明的目标跋涉而去。我润了润嘴唇,叹息着。“是什么声音那么吵?”卫兵送来食物时我问他。他告诉我,他们正在拆掉那些毗邻军营南墙的房子:他们要扩建军营,同时再修建一些适用的囚室。“哦,是吗,”我说,“是文明的黑暗之花开放的时候了。”他不明白我的话。
这屋子没有窗子,只是墙壁高处有一个烟囱孔。不过,呆了一天也许是两天之后,我的眼睛便已习惯了这种阴暗。当早晨阳光和夜晚灯光射进来、当门被打开,让我进食时,我还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最好的时光是在清晨——当我醒来躺在那里听着外面鸟儿歌唱、看着烟囱洞的那一方天空,一瞬间黑夜褪去,拂晓时分第一道灰色光线透了进来。
每天由几个当兵的给我送来限量的饭食,隔一天他们把军营院子大门关闭一小时,让我出来放风,活动一下身子。这时候总会有人扒在铁门的栅条上朝里张望,看这昔日掌权人沦落的景况。许多人都认识我,却没人跟我打招呼。
到了晚上,万籁俱静,蟑螂出来觅食。我听着,或许是想像着,那些身披甲壳的小虫啄着自己的翅膀、匆匆挪动腿脚穿过地板。它们被墙角那只大桶里的气味吸引过来,地板上有几小堆食物,当然毫无疑问还有这血肉之山也散发着新鲜和腐败的种种气味。
一天晚上,一阵羽毛般的轻柔之物掠过我的脖子,这动静把我弄醒了。从那以后我常在夜里惊醒,拼命地抽动,在自己身上掸来掸去,总觉像是什么幽灵鬼怪在用触须拂弄我的嘴唇、我的眼睛。这一来我就变得心神不宁:我开始警觉起来。
我整天盯着空空荡荡的墙壁看,不相信所有那些被他们关进来的痛苦和嗟伤会没有留下一点能让人察觉的痕迹;我蒙上眼睛,竭力把听觉调到可以听到无限微弱声音的程度,所有在这里受难的人的凄喊声一定还在屋里撞击着,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我祈求有一天这些墙壁被推倒,那些不平的回声最终能够离去;可是砖块之间被砌得如此紧密,此时此刻要对这些声音置之不理真是太困难了。
我渴望能有锻炼身体的机会,向往栉风沐雨的户外活动,双脚真正踏在大地上;能看到别人的面容,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两天的单独囚禁,我的嘴唇已经松弛而变得不听使唤了,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起来。说真的,人不是为独处而生的!我懵懵懂懂地只是围着一日三餐被人喂食的时间打转,到时候狼吞虎咽就像一条狗。动物一样的生活使我变成了一头野兽。
然而,也只有在这种全然空白的日子里,我才能全身心去细细思量那些落入这墙内以后就不想进食、再也不能行走自如的男人和女人的命运。
第四章第四章(2)
不知哪个角落,有个孩子曾遭凶虐。我想起这个人,且不管她的年龄,反正还是个孩子,她被带进这里,在她父亲面前被弄瞎了眼睛;她看着父亲在她面前遭受屈辱;心里明白他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也许在这里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得用其他方式觉察自己的危境:比方说听到父亲恳求他们住手的声音冲口而出。
想到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细节,总是让人心生畏葸。
从这以后她没有了父亲。她的父亲消失湮灭了,成了一个死人。一定是发生在这个时刻:当她和父亲被隔开的时候,那父亲受到审讯时——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就像野兽似的扑向他们,结果被他们用棍子打倒在地。
我闭上眼睛一连几个小时想着这事儿,我坐在地板中间昏暗的光线里,试图重新勾勒出那个很难回忆的男人。所有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个称作父亲的人可能就是所有眼看自己孩子受虐而无法庇护的父亲的形象。无法庇护自己所爱的人——他知道这是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这是一个父亲的认识,这种自我定罪的认识使他无法承受。怪不得他有舍身拼命那一搏。
我以一种模棱两可、意义暧昧的父爱方式对那女孩加以庇护。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不可能对“父亲”有信任感了。我所做的是我觉得正确的事:我想要补偿她。我不想否认这种正当的驱动力,虽说这种驱动力搀和着颇成问题的动机:因为我得为赎罪和修复找个安顿之处。对于那些宣称安全警戒比宽容得体更重要的人,我决不会允许城门向他们敞开。那些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父亲的衣服剥光,把他折磨得语无伦次;他们拷打她,而他无法阻止他们(那天我一直在办公室里围着账册忙个不停)。从那以后她就不可能再被我们所有的人视为同类姐妹了,她的某种同情心肯定是死了;心理的某种情感活动也不再存在了。我也一样——如果把我关在这个囚室里跟那些萦绕着我的人影一直过下去——不仅有那父亲和女儿,还有那个甚至在灯光下也不肯把遮在眼睛前面的黑色小圆罩摘掉的人、他手下那些把火盆烧红的喽啰们,我也会受此感染而变得对世界万物都失去信任。
所以我继续殚精竭虑地围绕着女孩难以修复的形象打转,在她身上编织着某种可能性,转而又编织着另一种可能。她倚着两根拐杖模模糊糊地向上瞟去。她看见什么了?是守卫者信天翁 ①的保护羽翼?还是一个当猎物还在喘息就不敢上前的胆小鬼乌鸦的黑色影子?
* *
虽说守卫得到命令不能向我透露任何消息,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只言片语却不难编织起来凑成一个脉络清晰的故事。最新的话题是关于河边的野火。五天前,那里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比西北面的烟雾颜色更深一些。后来这片黑色慢慢蚕食到河道里来,有时静止不动,而通常总是在蠕动着,从城里这边望过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像一面棕色的幕布覆盖在三角洲上方,那儿是河流注入湖泊之处。
我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儿,某些人觉得河岸上留给野蛮人的地盘太多了,如果把河岸清理一下,就可以建立起一道防护线。于是他们决定把岸边的灌木丛统统烧掉。由于风从北面吹过来,火势就蔓延了整个浅浅的河谷。我以前曾见过野火。火势窜过芦苇丛,杨树像火炬一样燃烧起来。跑得快的动物如羚羊、野兔、野猫什么的,都迅速逃窜;一群群的鸟儿惊恐地飞去;剩下的,每样东西都被焚毁。但河边还有大片光秃秃的地带,火势蔓延不到那儿。所以必有一队人马要顺河道而下跟着火势走向去观察焚烧的进程。他们才不在乎一旦土地被如此修理,风就会剥蚀土壤,沙漠就会向前推进。这支准备讨伐野蛮人的远征军为了他们的军事行动正在蹂躏我们的土地、糟蹋我们的祖传遗产。
* *
槅架被清理过了、掸扫过了,擦得锃亮。桌子表面发出亮亮的光泽,桌上除了一只盛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的小圆碟,什么都没有。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墙角花几上一只大花瓶里木槿花在空气中散发着清香。地上铺了新地毯。我的办公室还从来没这样漂亮过。
我站在卫兵旁边,身上还穿着旅行时的那身衣服,内衣洗过一两次,外衣上还带着柴烟熏的气味,我等在一边,看着窗外阳光嬉逐着一树杏花,心里已很满足。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进来,把一叠纸扔在办公桌上,坐下来。他盯着我看不吱声。他是想以某种威严给我留下印象。他费心把我肮脏杂乱的办公室重新弄得像真空一般整洁;他故意延时走进房间;他傲慢无礼地审视我的眼光,所有一切的含义就是:他现在不仅把持着(我还怎么和他抗争?)这里,而且还知道怎么在这间办公室里表现自己,甚至知道怎么带出一种功能性的优雅风度来。何以觉得我值得他如此大费周折?是不是因为我尽管身着发臭的衣服,脸上胡子拉茬却仍然带着某种“贵胄世家”的气派?怕遭我嗤笑所以才着意把自己装饰一番?以我对他们局里上级军官的仔细观察,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即便我告诉他别介意、没关系,他也不会相信我的。我必须留心别笑出来才好。
他清了清嗓子。“我要向你宣读一些我们收集的证词,行政长官,”他说,“以使你对自己被指控的严重性有个认识。”他作了个手势,卫兵出去了。
“第一条是:‘他的管理工作有许多为人诟病之处。他总是以武断的方式作决定,申诉者有时要等几个星期才能得到答复,而且他对现金账目的管理也没有什么章程可言。”他放下那些材料。“我得说,在审查了你的账目后我确信你做账确实混乱而毫无章程。‘他不顾自己作为地区行政长官的身份与一个街头女人鬼混并不惜为她耗费大量精力,这是一种渎职行为。这种道德败坏的行为也是对帝国形象的亵渎,因为这个女人曾令人可疑地被一些士兵包养而且与许多人有过淫秽下流的勾当。’我就不重复这些故事了。
“让我再来读一份材料。‘三月一日,也就是我们远涉野蛮人那儿回到这里的两个星期前,他命令我和另外两个男子(名字)准备马上出发去作一次长途旅行。他那时没有说要去哪里。当我们发现那个野蛮人女孩和我们一起出发时都感到很惊讶,尽管我们没问什么。但我们对准备的仓促也很惊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推迟到春雪融化的时候。直到回来我们才明白他的目的是要向那里的野蛮人透露我们即将发动进攻的预警信息……我们大约在三月十八日和野蛮人见面。在他和野蛮人长时间会晤时我们被排斥在外。他们并且交换了礼物。当时我们曾讨论过如果他命令我们投降野蛮人怎么办。我们决定拒绝命令自己回家……那女孩回到她自己人那里去了。他对她很着迷,但她却不在乎他。’
“就这样。”他放下证言材料,细心地把四边码齐。我依然沉默。“我念的仅是一些摘要。好让你明白一个大概。我们来到这个办公室清理当地行政事务账目时也发现问题确实严重。尽管我们不是干这行的,可是也看得出来。”
“我将用法律手段为自己辩护。”
“是吗?”
我一点也不奇怪他们会这样做。我很清楚这般罗织罪名的险恶用心,人家玩的就是这套能把你气疯了的含沙射影和人身攻击的微妙把戏;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想套出什么样的答案应该采用怎样的诘问。只要法律还在为他们所用,他们就要用它来对付我,不行再换别的招儿。这是第三局的伎俩。对于不受法制约束的人来说,合法程序只是多种工具中的一种罢了。
我说话了。“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谁对证言中第一条指控负责?”
他手一挥又缩回去。“没关系。你有机会作出答辩。”
于是我们在寂静的晨间互相考量着对方,最后他拍拍巴掌喊卫兵进来把我带走。
我在单人囚室里把他这个人推敲了很久,想弄明白他的敌意,试着用他看我的眼光来看我自己。他并没有把我的公文一把推开扔到角落里将自己的靴子搁到我的办公桌上,反倒不吝费神地向我展示他的良好品味。为什么?这副年轻健硕的身肢和街头打手那般肌腱鼓凸的胳膊就这样被塞进第三局为自己这伙人特制的这身紫蓝色制服里。
头脑空空,只是急于邀功讨好乞赏——我敢肯定。对女人充满好奇心,但不会被满足也不会满足别人。谁曾被告知人要爬到最高处就得踏着别人的身体。谁曾梦想着有一天要把脚搁在我的脖子上再使劲踩一下。至于我?我发现很难对他报以同样的恨。通往高层的路对于一个没有钱、没有背景、仅有学历的年轻人来说相当艰难,于是跻身第三局这样罪恶的地方就成了一条捷径(问题是还有什么比第三局更好的地方可让他们选择呢!)。
第四章第四章(3)
当然我在这种监禁的屈辱中过得并不容易。有时候我坐在垫子上盯着墙上的三处污点,思绪总是飘向那个地方,第一千遍地想着那些问题:为什么它们排着队?谁把它们弄上去的?它们代表着什么吗?或者是在房间里丈量步子,边走边数:一、二、三,一、二、三……或者是无意识地用两只手搓自己的脸——我意识到他们已经把我的世界压缩到何等渺小的程度;我如何日渐一日地在变成一头野兽或是一架简单的机器,比方说,变成一架小孩子的玩具纺车,外面一圈有八个小人形:父亲、情人、骑马者、小偷……接下来我就被这种恐怖的旋转弄晕了,在囚室里猛甩胳膊,扯自己的胡子,使劲跺脚,尽一切办法提醒自己外面还有一个斑斓多彩的世界。
还有别的屈辱。他们无视我要换干净衣服的请求。我没有什么替换的只好穿着原来那一身。每天锻炼身体须在卫兵监视之下进行,我只能用冷水洗自己的一两件东西,一件衬衫或是一条长内裤,然后带进囚室晾干(我留在院子里晾晒的衬衫两天后不见了)。我鼻孔里总是嗅着一股衣服不见阳光的霉湿气味。
还有更糟的。天天汤粥加茶水的单调食谱给我的肠蠕动造成极大窒碍,我总要憋上几天等到肚子胀得发硬了才能拖着身子到便桶上去蹲着忍受一阵阵的痛感,排泄的痛苦还伴随着用手纸时的撕裂感。
没人打我,没有饿我,也没人朝我吐唾沫。我的痛苦是这样不起眼的琐碎,又怎能把自己视作被逼迫的受害者呢?可就是因为不起眼的琐碎,所有这一切才更加令人屈辱。当房门第一次在我身后关上,钥匙在锁眼里打转时我记得自己还在微笑。从独来独往到被关入单人囚室,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也没造成太大的痛苦,因为我还有一个思想和回忆的世界伴随左右。但现在我理解了低级的自由是什么滋味。给我的是什么自由呢?可以自由地吃也可以自由地饿;可以自由地沉默也可以对着自己喋喋不休或是对着门扇拳打脚踢或是尖声喊叫。如果我遭遇的只是一桩普通的冤案,那我现在被关在这里不过就是一堆行尸走肉的痛苦罢了。
我的晚餐是厨子的孙子送进来的。我想他一定很纳闷老行政长官居然会被单独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可是他什么也没问。他进来时还有点兴高采烈,带着一个托盘,卫兵让门开着。“谢谢,”我说,“很高兴看到你来,我真是饿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尽量用人类问候的言辞拉近彼此的距离,他站在那里一脸认真地等候我品尝食物同时夸他几句。“今天你奶奶怎么样啊?”
“她挺好的,先生。”
“那你的狗呢?回来了没有?”(院子里传来他奶奶呼唤他的声音。)
“没有,先生。”
“春天到了,你知道,那是交配季节:狗都跑出去找配偶了,它们要在外头呆几天的,回来后也不会告诉你它们去了哪儿。你不必担心,它会回来的。”
“是的,先生。”
我如他所愿尝了一口汤,咂咂嘴巴。“对你奶奶去说,谢谢你们的晚饭,很好吃。”
“是,先生。”又传来了呼唤声。他拿起早上的大杯和盘子准备要走。
“告诉我:那些士兵走了没有?”我迅速问他。
“没有,先生。”
辽阔的紫罗兰色的天穹下鸟儿在树上发出最后的啼鸣,我手抚门扇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这孩子端着盘子跑过院子。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连一颗扭扣都没有。我甚至没有时间教他怎样把手指关节摆弄得嘎嘎作响,或是怎样把鼻子捏进拳头里。
我正在忘记那个女孩。一整天都没想到她,但是晚上临睡前她淡然而清晰地出现了。更糟的是,我甚至不能回忆起她长得什么样子。从她空空洞洞的眼睛里看出来全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空旷。我盯着黑暗深处等待着出现一个形象,但仅有的记忆是我涂油的手滑过她的膝盖、腿肚子和脚踝的情景。我试图回忆起我们很少的一点亲昵样子,但这种记忆往往被我有生之年曾插入过的其他温热肉体挡住了。我正在忘记她,忘记她,我知道,是有意识地忘记她。我知道,并不是在军营门口碰上了把她带进屋里那一刻就对她产生了欲望,现在我正在一步步地把她埋藏在遗忘中。手若冰凉,心也冰凉:我记得这句箴言,把手掌抚在脸颊上,黑暗中叹息一声。
梦中有人跪在墙的隐蔽处,广场一片空旷,风把尘土刮成溜溜打转的云团,她缩在外套里,把帽子摘下遮住自己的脸。
我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哪儿受伤了?”我问。我感到语言一从嘴里出来就慢慢变得微弱无力,这话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一个无躯体的幽灵。
她吃力地拖着两条腿朝前挪动,手抚着脚踝。她非常小,小得几乎要从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男人的外套里消遁。我蹲下来,脱下包住脚踝的羊毛短袜,打开绷带。两只脚在尘土中向我袒露——不像真人的、丑陋怪异的,像两条搁浅的鱼、两只大土豆。
我拿起一只搁到自己膝盖上摩挲着。泪水从她眼睑后面渗出来淌下面颊。“很痛!”她小声啼哭着。“嘘,”我说,“我会让你暖和起来。”我又拎起另一只脚,把两只脚抱在一起。风卷起尘土向我们刮来,我牙齿咯咯作响。我被牙床疼痛和嘴里的血弄醒了。夜真静,月亮很暗。我躺在那里向黑暗凝视了一会儿,重新坠入梦中。
我走进军营的甬道,面对着院子,发觉它像沙漠一样大得邈远无际。从这一头没法看到那一头,但我还是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扛着那女孩——这是我仅有的一把迷宫钥匙,她的头垂挂在我的肩膀前,两只毫无知觉的脚垂在另一边。
这是另一个梦,梦里我称作女孩的人形变了形状、性别和大小。在那梦里有两个形体把我吓醒了:巨大而空白,它们不停地长大长大,直到鼓满了我睡觉的整个房间。好像梗塞住了,我醒过来,想要叫喊,嗓子被堵了。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日子过得像白粥一样淡而无味。我还从没这样被无所事事的日子揪住不放。外界的风云际会,我自己的道德困境(如果这算是个困境),上法庭为自己辩护的前景,如此囿于饥来即食困来即眠的动物般的日常生活,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意兴索然。我感冒了,成天不停地打喷嚏擤鼻涕,整个人成了一具痛苦的躯体,只惦记着病痛只想好受些。
* *
这天下午,墙外瓦匠砌砖抹灰那种毫无节律的“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我躺在垫子上竖起耳朵听:远处空气中低沉微弱有如电流的声音在静谧的午后嗡嗡作响,因没法把它解析成可以分辨的声音倒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暴风雪吗?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出什么。军营大院空落落的。
后来,又响起那种“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声音。
傍晚时分门打开了,我的小伙伴又送晚饭来了。看得出他急于想告诉我什么事,但卫兵也跟着他进来,站在那里把手按在他肩上。只有他的眼睛、兴高采烈的神情在暗示我:我敢发誓他想告诉我士兵们已经归来。但真要是这回事,为什么没有军号和欢呼,为什么广场上没有马匹踏步行进的声音,为什么没有准备盛宴的忙碌景象?为什么卫兵把这男孩抓得这么紧,还没来得及让我在那刚剃过的光脑门上吻一下就被士兵拽走了?确切的答案是士兵们回来了,却并非凯旋归来。如果是这样,我得当心了。
夜里晚些时候,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喧闹声。门被砰砰打开又关上,踢踢踏踏的脚步走来走去。有些声音我可以听得很清楚:他们嚷嚷的不是什么战略战术也不是野蛮的敌人,而是腿脚怎么酸痛身上怎么疲惫,谁是该卧床休养的伤患者。一小时后一切都复归平静。院子又空了。没有囚犯,起码这该额手庆幸。
第四章第四章(4)
快到中午了我还没用过早餐,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饥肠辘辘,肚子里像牛胃反刍似的倒腾起来。一想到咸味粥和红茶就忍不住咽唾沫,我实在忍不住了。
尚无迹象表明我被遗忘了,按说今天是可以出去放风锻炼的日子。瓦匠还在干活,院子里传来日常起居的动静,我甚至还能听到厨子呼唤她孙子的声音。我敲门,却没人理会。
到了下午,钥匙在锁眼里转动起来,门打开了。“你要什么?”我的看守问。“干吗敲门?”我准是让他觉得非常讨厌!对一个一辈子看守着一扇紧闭的门——注视着另一个像动物似的人的一举一动——的人来说,这很自然!他也被剥夺了自由,也得把我视为剥夺他自由的人。
“你们今天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到这会儿我还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你叫我就是为这个?会给你吃的。稍稍耐心点,你瞧你也吃得太胖了。”
“等一下。我要求清刷便桶。这里太臭了。地板也该冲洗了。我还得洗衣服。我不能穿着这身臭气熏天的衣服站在上校面前。这只会让看守我的人丢人现眼。我需要热水、肥皂和抹布。快让我把便桶洗刷一下,从厨房里拿热水来。”
肯定是扯到上校这一手起了作用,他马上就不敢跟我作对了。门又拉开一些,他站在一边催道:“快点!”
厨房里只有一个洗涤女工。我们两人进去时她吓了一大跳,确切说是想逃开去。关于我的事儿人们听说了些什么呢?
“给他点热水,”卫兵命令道。她佝偻着踅向灶头,那儿总是翻滚着一大锅冒着蒸汽的热水。我扭头对卫兵说:“大桶——我要一只大桶来盛水。”我甩开大步几下跨过厨房走到暗旮旯里,那儿堆码着整袋的面粉、盐和经过碾轧的小米,还有干豌豆和蚕豆,拖把和扫帚也一起堆着。墙上一人高的地方有挂东西的钉子,上面挂着单人囚室的钥匙,边上还有一块羊肉。我马上把它塞进口袋。转身时顺手提上一只木桶。我拎着桶,那姑娘捏着长柄勺把滚烫的水舀进桶里。“你好吗?”我对那姑娘说。她的手直哆嗦连勺子都快捏不住了,我从她手里接过勺子。“给我一点肥皂和旧抹布好吗?”
回到囚室我尽兴地用热水洗涮一番。我洗了一条长内裤,那都臭得像烂洋葱了,我洗净拧干后把它挂在门背后的钉子上,然后把桶里的水全泼在地板上。完事后我躺下来等待天黑。
* *
钥匙在锁孔里匀滑地转动。除我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些秘密呢?打开我囚室的钥匙也是军营会堂里那只大橱的钥匙;厨房楼上那些套间的房门钥匙就是军械库门钥匙的复制品;可以进入西北面塔楼的钥匙也可以打开东北面塔楼那扇门;会堂里那只稍小的橱柜里面有条通道,出口处就在院子里的水管上面。一个三十年来专心留意日常琐事中诸多细节的人不会徒劳无功的。
星星在幽暗的天空中一睒一睒。透过院子大门的铁栅栏可以看到广场那边有火光在闪烁。靠着门,我使劲盯着那儿看不难辨认出那个黑色的人形,靠墙坐着一个人,或是蜷曲着睡着了。他看到囚室门口的我吗?我警觉地站了几分钟。他没动。我贴着墙根走过去,赤脚踩过路上一颗颗砂砾,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转过墙角穿过厨房的门。下一道门通向楼上我过去的寓室。现在锁着。第三道门和最后一道门都敞开着,那小房间有时是为伤员或病人所用,所以总是敞着门,不过有时也仅是方便本地人而已。我蹲下,两只手垂在胸前,匍匐着身子在昏暗中朝安装着栅栏的蓝色窗子摸去,生怕撞上什么人,那些人的呼吸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一句含糊不清的梦话从一连串鼾声中冒了出来:那个熟睡的家伙随着我的脚步加快了呼吸,每一下呼吸都伴随着微微的呻吟。他在做梦吗?我挪几寸停一下,像一架机器,他还在黑暗中呻吟喘息,我匍匐而过。
我站在窗前察看城镇广场,猜想着是否会看见篝火、拴在一起的成队的马匹、架起的枪械和一排排帐篷。但几乎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有一点余烬未消的亮光,兴许是远处树下那两顶白色帐篷里发出来的。这么看来远征军没有回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难道是幸存者?想到这里我的心跳都停止了。但这不可能!这些人没有去作战:最坏的可能是他们只在河的上游地区扫荡一番,打劫那些手无寸铁的牧羊人,强奸他们的女人,掠夺他们的家财,把他们的牲畜撵得四下逃散;最好的情形是他们压根儿没碰上什么人——当然也没碰上第三局备加防范的那些野蛮人部落。
手指像蝴蝶翅膀一般拂过我的脚踝。我弯膝而踞。“我很渴。”一个声音带出这几个字。是一个正呼呼喘气的男人。这么看来他没睡着。
“安静些,我的孩子。”我悄声细语道。端视之下,注意到他朝上翻起的眼球。我摸摸额头:他在发烧。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太渴了!”他说。
“我去给你拿水,”我在他耳边悄声说,“可你得保证别作声。这里有病人,他们要睡觉。”
门边的阴影没有移动,也许那儿什么也没有,也许那只是个大麻袋或是堆置的木柴。我踮着脚尖穿过砂砾地去引水槽那儿士兵们洗涮的地方取水。那水不干净但我没法打开水管,一只煎锅挂在水槽边上,我舀满一锅踮着脚回来。
那男孩强撑着想坐起来却实在太虚弱了。我扶着他让他喝水。
“发生什么事了?”我轻声问。另一个睡着的人动弹一下。“你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我太热了!”他哼哼着,要把身上盖的毯子掀掉。我阻止他。“你要出点汗好让热度消退。”我悄悄说。他慢慢地摇着脑袋从一侧换到另一侧。我握着他的手腕一直到他再度沉入昏睡。
窗框上有三根栅条:军营里所有楼下的窗框都安装了栅栏。我提起脚抵住窗框,抓住中间一根栅条用力拽扯。我紧张得一身大汗,背上有一处刺痛,栅条竟纹丝不动。窗框突然发出咔啦啦的响声,我怕仰面跌倒连忙抓住栅条不敢撒手。那男孩又呻吟起来,又有一个睡眠中的家伙清了清喉咙。我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全身重量都压在右腿上了。
窗子开了,我把栅条使劲推到一边去,从夹缝中钻出脑袋和肩膀,用力挤出整个身子,最后跌落在军营北墙下一排修剪过的灌木丛里。这时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就是痛,最渴望的就是随便捡个地方侧身躺下,让曲起的膝盖顶着下巴。从开始逃跑到这会儿至少有一个小时了,我躺在那里,听见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人们睡梦中的吁叹,那个男孩喃喃地自言自语。广场那边最后一点余烬熄灭了。人和动物都进入了梦乡。这是天亮前的一个小时,是最冷的时刻。我感到地底下的寒气在往我骨髓里侵入。如果我在这里再多躺一会儿就该冻僵了,到天亮就会被扔进独轮车推回囚室里去。我像蜗牛似的沿墙爬行,朝着通往广场的第一条黑暗的街口爬去。
小客栈后面那儿的栅门绞链锈蚀了。那地方散发出一股腐烂味儿。菜叶子、烂果皮、肉骨头什么的都扔在这儿,厨房里的灰土被铲到这里来掩埋垃圾,但地上的垃圾越堆越高,一个星期下来的灰土都盖不住上一个星期丢的垃圾。这里成天苍蝇盘旋,大小蟑螂满地爬行。
木楼梯下面通往阳台和仆人住处的地方是一个堆放杂物的暗旮旯,那里堆置着木材,是下雨天猫儿避雨的地方。我爬进去蜷缩在一只旧袋子上。一股尿骚味儿,不用说准是爬满了跳蚤,我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可是这会儿我只想着怎么叫背上的痛楚减轻点才好。
第四章第四章(5)
我被楼梯上走上走下的脚步声吵醒了。这是大白天:我的脑袋晕晕沉沉,哆嗦着藏在自己的窝穴里。有人打开了厨房的门。小鸡在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叫唤着。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有可能不被发现。
尽管心里畏畏葸葸,我还是壮着胆子爬上楼梯。我这身脏臭的衣裤、我这双光着的脚板和凌乱拉茬的胡须,在别人看来肯定非常古怪,我祈求别人最好能把我看作一个肮脏的仆人,一个夜宴归家的马夫。
过道里阒无一人,姑娘们的房间敞着门。房间像以往一样整齐干净:床边的地板上铺着羊毛地毯,窗前垂挂着红色方格图案的帘子,靠墙的柜子上有放衣物的槅架。我把脸埋在她散发着香气的衣服里,想着那个给我带来饭食的男孩,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独处,蓦然觉出有一种不自然的想抚摸一个身体的强烈冲动。
床铺好了。我的手在床单中滑动时想像着自己在感受她身体的余温。没有什么比蜷缩到她的床上更让我欣悦的事了,把头放倒在她的枕头上,忘记我所有的酸痛;忘记此时肯定已经开始的对我的搜捕,像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样跌进昏睡中。这种柔软温暖和早晨的芳香给我的感觉真是一种骄淫奢侈!我叹了口气跪下去钻进床底下。脸朝下贴着地板,但挪动肩膀时床被我顶了起来。我想使自己静下心来在这里躲一天。
我时醒时睡,不时从一个飘忽的梦境飘向另一个梦境。快中午时已经热得没法睡了。但我还是憋着满身大汗缩在藏身的窝里不敢出来。捱了又捱,我终于忍不住爬了出来。哼哼叽叽地挪出身子,蹲到马桶上,背上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我用顺手拿来的手帕揉拭着,白手帕上全都是血。腥臭气顿时弥漫整个房间,连我这样一个终日守着墙角里溢出秽物的便桶吃了又睡的人都觉得恶心。我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穿过楼道。从阳台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屋檐,顺着南边墙头的屋檐望过去,就是绵延无亘直通蓝天的沙漠。眼下四处无人,只有小巷那边有个女人在一步一挪地扫地。一个小孩手膝并用地在她身后爬行着,在尘土中推着什么,我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那女人转过身来,我正好走出阴影举起便桶往下面的垃圾堆上倾倒。她没注意。
在将近正午的阳光里小镇开始发怔。早晨的活动都结束了,约摸靠近正午时气温会蹿升,人们都回到自家阴凉的院子里或是绿阴遮窗的房间里去了。街边水沟的潺潺流水声消失了。惟一能听到的声音是给马蹄挂掌的工人在铁砧上叮当叮当地敲打,斑鸠咕咕地叫着,还有远处什么地方小孩在啼哭。
我叹着气把自己放倒在她床上熟悉的花香里。能和小镇的人一起打个盹该多美啊!这样的天气,这样濡热起来的春天已经开始转向夏天了——能融进他们慵适的梦乡真是太惬意了!当这个世界还在平静地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时为什么我就该承受这样的灾难呢?这样的情景很自然就浮现在我面前:当太阳阴影拉长,第一阵微风吹动树叶的时候,我苏醒过来,在床上暇想一阵,然后穿好衣服走下楼梯穿过广场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边走一边向朋友邻居点头打着招呼,然后,花一两个小时整理一下办公桌上的材料,归档上锁。然后,该干什么还继续干什么。可我现在躺在这里成了一个被追捕的人,我摇摇头眨眨眼睛意识到这一点:那些执行搜捕任务的士兵很快就会来这里,又会把我拖进囚室关起来,把我和天空、和其他人的视线隔开。“为什么?”我埋进枕头呻吟着,“为什么是我?”这世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无辜更冤枉的了。我是个十足的孩子!但他们一定会把我关起来耗到油尽灯灭,使我的躯壳臣服于他们的淫威手段。然后某一天,他们会毫无警示就把我带出去,把我推进不公开的紧急审判庭,一个呆板的小个子上校在那儿主持,他的助手向我宣读我的罪状,还有两个下级军官权作陪审推事,为使整个把戏看上去像是一种合法程序,又转移到另外一处空空荡荡的法庭。接下来,如果他们在战场上连遭挫折,特别是野蛮人让他们丢了脸,他们就会判我“叛国罪”——对此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从法庭判决到执行死刑,他们会把我折腾得连哭带喊,神志迷糊得像个初生婴儿,到头来还真得相信我是罪有应得。“你是在梦里!”我对自己说:我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琢磨着这几个词,试图抓住它们的意义所在:“你得醒醒!”我得有意识地把思想往“无辜”上引导(这是我早已明白的事实)。那个赤条条地躺在灯光下的男孩双手捂着自己的腹股沟;那些野蛮人囚犯蹲在尘土中,手遮着眼睛,等着接下来不可逆料的什么事儿。为什么曾经践踏蹂躏过他们的这头不可思议的巨兽现在又要来蹂躏我?我真的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在羞辱中死去。
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男人也有女人。我连忙跑进藏身的地方,很快听到脚步声踩着楼梯上去。他们先是走到阳台尽头那儿,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在每个房门前停顿一下。楼上有一些小隔间,是仆人睡觉的地方,也是士兵们夜间来掏弄小吃的地方,门栅条上糊着纸。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搜查的人依次打开每一扇门。我紧紧贴着墙壁,但愿那人没闻出我的气味才好。
脚步声转过拐角下楼走到了过道。我这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门开着有几秒钟,又关上了。我逃过一劫。
一阵轻盈迅疾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楼道进房间了。我正好面朝里面,连她的脚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就是那个姑娘。这时候我也许应该露面,求她把我藏起来,到晚上我就可以潜出镇子跑到湖边去。但这行么?当床铺一阵晃动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准会尖叫着喊救命。谁说她会帮助一个声名狼藉沦为亡命徒的男人逃命呢?这男人不过是来这房间寻欢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与他们交往,只是从他们身上赚点生活费罢了。这会儿她是否能认得我都是个问题呢。她的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儿停一下,那儿停一下。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屏声敛气,任凭汗流浃背。突然她又出去了。楼梯一阵响过,又归寂静。
我又是一阵松快,脑子清醒后突然觉得躲在这里真是荒唐之极,这么东蹿西躲,在大热天的午后藏在床下等机会潜逃到芦苇丛里,靠掏鸟蛋摸鱼来充饥,睡在地洞里,苦苦熬过这段时光等着边境重归太平——这是愚蠢的念头。事实上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意识到,当那个士兵手按着男孩肩头暗示他不得向我透露什么时,我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了。
我走进囚室时是个神志正常的人,心里很明确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虽说对事情的起因尚未十分明了,但这两个月来眼前除了四面墙壁上莫名其妙的污迹和一地蟑螂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什么也闻不到;除了梦间跟嘴唇似乎贴了封条的幽灵对话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想抚摸和被抚摸的欲望强烈得让我呻吟不止。我只企盼着一早一晚和那个男孩的短暂接触!我只想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躺在女人的怀抱里;只想有食物可吃;在太阳底下行走——这些要比是不是由警察来决定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的权利重要多了!倘若这镇上每一个人都鄙视我在那蛮族女孩身上所做的一切,而这儿的年轻人又被我的野蛮人门徒戕害,使我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我还怎么能够安之若素呢?如果我态度不是那么顽固不化,那些穿蓝制服的人会怎样对待我呢?不管我对这些审讯者怎样说实话,把我对野蛮人说过的话全部复述出来,即使他们几乎相信我的话了,他们还是会以严酷无情的手段对付我,因为他们的信念就是只有最极端的方式才能得到最彻底的真相。我正在逃离痛苦和死亡,可是我没有逃亡的计划,因为我躲进芦苇丛一个星期后就会被饿死或是被烟熏出来。说真的,我只想图个平安,只想爬上一张柔软的睡床,钻入一双友爱的胳膊里。
又是一阵脚步声。我听出是那姑娘急速的步子,这次她不是单独一人而带了一个男人进来。他们走进房间。听嗓音他已不是少年人了。“你不应该让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不是他们的奴隶!”他用激烈的口气说。
“你不明白,”她回答,“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一阵沉默,然后是更为亲昵的声音。
我窘得要命,呆在这里真是太不合适了。靴子甩到地板上,衣服也扔下来了。两具躯体离我只有一英寸。床板被压低了,压到我的背上。我捂上耳朵,羞于听见他们之间的言语,但一阵阵的翻滚和呻吟还是钻进来了,我很明白,那姑娘沉浸在欣悦中——那是我曾经给予过的。
第四章第四章(6)
床板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尽可能摊平身子,床板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了。我在床下汗流如雨、窘迫加上恶心,几乎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悠长的低沉的呻吟从我喉咙里冒出来融入了他们喘息声里。
完事后,他们慢慢平息下来,翻腾扭动停止了,他们并排躺着渐渐睡着了,我全身僵硬,在床下睁大眼睛等待着夺门而出的机会。等到小鸡都开始打盹,这时候只有太阳还醒着。平顶楼板下的小屋热得几乎让人窒息,我一整天没有进食没有饮水了。
我用脚抵着墙从床底下慢慢挪出身子,抖抖瑟瑟地坐起来。背上痛得要命,是老年人的痛。“对不起。”我悄声说。他们酣睡着,像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赤裸着身子,手挽着手,汗珠子往下流淌,他们的脸庞宁静而明朗。一阵羞愧的浪潮又即时涌来,她这美丽的胴体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却给了我一道棒喝:没有什么比一具松弛发臭的老迈躯体把这个身体抱在怀里更丑陋的景象了(她们怎么就没闻出来呢 ?)!我竟然曾把自己的身体压在这个像花一样妖娆柔嫩的孩子般的身体上——不仅对她,不是也曾有另一个吗?我本该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身躯肥胖的胳肢窝发出辛辣气味的悍妇、阴道松弛的妓女,在那儿让自己去糜烂。我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在阳光照耀下几乎睁不开眼睛。
厨房门敞开着,一个老妪弯着腰蠕动着没牙的嘴巴,她站在那儿捧着一口铸铁锅在吃什么。我们的眼睛相遇了,她愣住了,勺子停在锅沿上,嘴巴咧开着。她认出了我。我举起手向她微笑——我很惊讶居然这么轻易就能微笑。勺子又舀动起来,嘴唇一抿一抿地嚼动着,她的眼睛移向别处,我穿了过去。
北面带有栅栏的门关着。我登上城墙边的瞭望塔向远处望去,看见了日夜渴念的景色:贴着河流是一道绿色的开阔地带,此刻染上了一块块黑斑,色泽浅显的绿色沼泽地里新生的芦苇正在抽芽,湖面上闪着炫目的亮光。
但事情有些不妥。我跑到外面能与这里隔绝多久?两个月还是十年?城墙下面那片麦苗这会儿按说应该有十八英寸高了,现在却没有,西面这一带灌溉不便,这些作物显出病恹恹的黄色。靠近湖边的近处是大片光秃秃的荒漠,挨着灌溉墙边是一抹灰色的分际线,那儿堆放着残黍败秸。
我眼前的田野、阳光照耀的广场、空旷的街道,一切都演化出一派不曾见过的残败景象。这个城镇被遗弃了——还能有其他的猜测吗?——两天前的夜晚我听见的那种嘈杂声,不是归来而是出发,这就是原因!我的心里猛然一颤(是恐慌?还是庆幸?)可是我肯定又错了:我仔细俯视广场,看见两个男孩在桑树下面玩弹子,还有眼前的小客栈,这表明生活仍照常进行。
在西北面的塔楼上,坐在高凳子上的卫兵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远处的沙漠。我刚一挪身他就发现了,不由惊跳起来。
“下去,”他用呆板的声音喝道,“你不能爬到这上面来。”我以前没见过他。我意识到自进了囚室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要塞新来的士兵了。为什么只有新兵在这儿?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我问。
“下去。”
“我会下去的,但我得先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瞧,这儿没别人,除了你——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睡觉或是出去了。我想问问:你是谁?我以前认识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这儿田野里发生过什么事儿了?好像被洗劫过一样,为什么会有洗劫?”我喋喋而言,他两眼眯起来了。“我很抱歉问你这么傻的问题,但我这些天发烧生病,一直躺在床上”——一套不合逻辑的说辞就这么脱口而出——“今儿是我能起床的第一天。这就是为什么要……”
“你得留意别让中午的日头给晒坏了,老爹,”他说。他耳朵支棱在一顶对他来说过于肥大的帽子底下。“这种天气你最好别出门。”
“是啊……我要点水喝你不介意吧?”他递过一只长颈瓶,我喝着瓶里温乎乎的水,提醒自己别暴露出过于饥渴的猴急相。“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好吗?”
“野蛮人。他们破坏了那边的堤坝,把田地给淹了。根本没照面。他们是晚上来的。第二天,这湖就换了一副模样了。”他在抽烟,向我递过来。我客气地拒绝了(“我在咳嗽,不能抽烟”),“农民可惨了,他们说庄稼全毁了,再种下一茬也来不及了。”
“太糟了。看来今年冬天日子不好过,我们都得勒紧裤带了。”
“是啊,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你们这儿的人。野蛮人还会卷土重来,对不对?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这儿的田地再淹上一回。”
我们谈论着野蛮人和他们的背信弃义。他们从来不跟你明来明去,他说:他们的伎俩是潜随在你身后,猛一下用刀捅进你的背脊。“他们干吗不让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有自己的地盘,不是吗?”我把谈话转到了这里从前的生活,那时边境地区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没有。他叫我“老爹”,那是老辈人对老人的尊称,他听我说话像是碰上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老头,但在我看来,什么都比成天瞪着一片空白好。
“请告诉我,”我说,“两天前的晚上我听到有骑马的声音,我想是不是大部队回来了。”
“不,”他大笑起来,“那只是几个被送回来的人。他们被一辆大车送回来。那肯定就是你听到的动静了。他们喝了什么水就闹病了——那水很糟糕,我听说,所以这就把他们送回来了。”
“我明白了!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但你说大部队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很快,过不了多久。那倒霉的水,你总不能靠它过日子吧?我还从没见过这般一点没人气的村镇。”
我爬下塔楼。这场谈话使我对野蛮人产生了近乎敬畏之感。奇怪的是没有人警告他要留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老头!要不就是他昨晚匆匆上岗没来得及对他交代?谁能料想我居然一副大摇大摆满不在乎的样子!下午了。我身后的影子像是拖着一摊墨渍。我可能是这四堵围墙中的院子里惟一还在活动着的生物。我真是太兴奋了,兴奋得要唱出来。这会儿连背上的酸痛似乎也不来找我麻烦了。
我推开边上的小门走出去。我的朋友在上面朝我望下来。我向他挥手,他也向我挥手。“你得戴上帽子!”我拍拍自己的光脑门,耸耸肩,笑笑。太阳直射下来。
春小麦真的是完了。温暖的赭色泥土在我脚趾间叽咕作响。积水的泥洼随处可见。许多幼苗给冲出了地面。叶子焦黄。愈靠近湖的地方情况愈糟。没有一样东西还直立在那儿,农民已把枯烂的作物堆起来准备烧掉。田野远处还有少许几英寸高的禾苗非常显眼地生长着,别是一番景象。也许这些孑遗之物是有意给留下的吧。
田野景致也毁了。绵延两英里的土圩是抵御夏季湖水泛滥的一道防线,总算堵上了决口,但田间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组成的灌溉系统几乎都被冲垮了。南面靠近湖边的堤岸和水车幸好没遭破坏,但通常所见的马匹牵拽水轮的作业景象也已荡然无存。我知道接下来农民得有几个星期的辛苦活儿。可是他们的劳作随时都有可能让几个扛着铁锨的人给毁掉!看我们赢得了什么胜利吧。军事教科书上那些套路有什么用?围剿和袭击敌人的心脏的同时,我们却在自己家门口让人捅上一刀。
我顺着西墙后面那条老路走去,走下去就无路可走了,眼前就是沙土覆盖的废墟。我不知道孩子们是否还被允许到这里来玩,他们的父母是不是用野蛮人潜伏在那儿洞穴里的故事把他们关在家里了?我朝上瞥一眼塔楼上那哥们,他不在,大概睡觉去了。
我们去年的挖掘作业这会儿全被流沙埋葬了,只有几根角柱还立在那儿能让人想到这里也曾一度有人居住。我给自己清理出一个洞穴坐下来歇口气。几乎不可能有谁会找到这里来。我靠着那根古老的雕刻着花纹的柱子,那上面镂出的弯弯的鱼纹和波纹在风吹日晒下早已褪色变了模样,最后又裹着冰霜封冻在地底下,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的和平岁月,镇上的孩子们在他们嬉戏的乐土上发现了被风发掘出来的这副桁架,上面缠着沙漠居民古老而难以辨认的布帛。
我被冻醒了。巨大的落日通红通红地卧在西边地平线上。风大起来了,飞扬的沙子已经在我身边堆积起来。我所有的意识只有一个渴字。我如同儿戏般的计划就是在这里和幽魂野鬼一起度过一个晚上,等待着熟悉的城墙和树梢从黑夜转向黎明时一点一点显现出来,可是冻得瑟瑟发抖,我真受不了。除了饥饿,城墙外面什么也没有。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像老鼠似的仓促逃命,这样下去我甚至没有资格做一个无辜者了。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充当一个敌人的角色呢?如果他们要给我放血,至少也要让他们内心有愧。先前那种阴沉恐惧已经没那么可怕了。如果我能找回自己嚣张的劲头的话,也许这次出逃并不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折腾,虽说多少要打些折扣。
第四章第四章(7)
我哗啦啦地摇晃着军营大院的门。“难道你没看出是谁在这里吗?我刚去外面逛了一趟,现在让我进去!”
有个家伙一阵风地跑了过来:昏暗的光线下,我和他透过栅条对视着:这就是那个看守我的卫兵。“给我放安静点!”他从牙齿缝里迸出声说,用力拉开门闩。他身后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一些人向这边聚拢来。
他掐着我的手腕把我拖过院子。“这是谁?”有人惊呼。我差点要回答这问话,想要掏出钥匙挥舞一番,忽然又想这行为可能有点鲁莽。于是便等在囚室门口让守卫开门把我推进去,一进来我即关上门。黑暗中他的声音透着一副忐忑不安的怒气:“听着,你要是跟任何人说起这回的事儿我就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明白吗?我会叫你付出代价的!你什么也不准说!要是有人问起昨晚的事儿,就说我让你出去走走,去锻炼身体,不准多嘴。明白吗?”
我掰开他的手指抽出身子。“你得明白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跑出去到野蛮人那里找到庇护,”我悄悄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就因为可怜你是个普通士兵,你不过执行命令罢了。好好想想吧。”他又抓住我的手腕,我又一次挣开。“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你会有什么结果。你可没法得到那些蓝制服的同情和谅解,我肯定你明白这一点。想想我要是再跑掉你会怎么样。”现在轮到我抓住他的手了。“可你先别烦恼,我不会说出去的:去随便编一个你喜欢的故事吧,我都会附和你说的。我知道你怕什么。”一时僵在那儿,沉默着。“你明白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吗?”我说,“我要吃的喝的。我真是饿了,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于是一切照旧。荒谬透顶的监禁一如既往。我仰面躺卧看着头上的一方光线日复一日慢慢变得炽烈又变得黯淡。聆听远处瓦匠砌砖的声音,铁匠打铁的声音传过墙来。我吃、喝,和其他人一样——等待。
* *
第一次从远处传来火枪的声音时,轻微得像是儿童玩具手枪。然后声音近了一些,响起排枪的回击声,是从堞墙那儿射出的。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穿过军营大院。“野蛮人!”有人叫喊起来,但我觉得他肯定弄错了。嘈杂声中警铃大作。
我跪在那儿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广场上的嘈杂声从喧哗变成一片叫嚣,分不出一个单独的声调。这会儿肯定是倾城而出欢迎那数千个欣喜归来的士兵。连射火枪还在噼啪作响。接着喧嚣的音调变成兴奋的欢呼。间或有模糊的军号声冒出来。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打开了门。明晃晃的亮光里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用手遮在额头上。我穿过院子走出大门,走进后排的人群里。欢呼的嚣浪和排枪射击还在持续。我身边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妇人拽过我的胳膊撑起身子踮着脚朝前张望。“你能看见吗?”她问。“是的,我能看见骑在马上的人。”我跟她说,但她没在听。
我可以看见长长的马队迤逦而来。他们举着旗帜穿过城门来到广场中央,他们在那里下了马。广场上扬起大团的尘土,但我看见他们在微笑在大笑:其中一个人挥臂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另一个舞动着一大把鲜花。他们慢慢向前推进,人群簇拥着他们,伸手去触摸他们,向他们抛掷花束,欣喜地拍着他们的脑袋,一边自己又陶醉地转着圈儿。孩子们从我面前溜过去,一猫腰钻入人们胯下,又在靠近今日主角们的地方冒出来。堞墙那儿枪弹连发齐射,响一阵就伴随着人群的一阵欢呼。
又过来一队骑马的军士。前面领骑的是一个神情肃然的年轻下士,他高擎镶着金丝绒的绿色营旗,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广场远端行进,然后又绕场一周,欢呼声一触到他们身上就冷静下来了。一声呼喝一传十十传百:“野蛮人!”
掌旗兵后面跟着一个护卫,挥舞着枪械给队伍开路。他身后是一个牵着绳索的骑兵:绳子系着一个个被拴着脖子的人——足有一队人,一队野蛮人,裸着脏臭的身子,一个个都用手捂着腮帮子,这副怪样子好像他们都犯了牙疼。我对这姿势颇感疑惑,踮起脚尖隔着士兵的身躯望过去,铁丝的一道闪亮使我一下明白过来。一根环形铁丝从各人手掌穿过,又穿透他们脸颊上打出的小孔。“这样他们就像羔羊一样顺从。”我想起一个曾见过这种把戏的士兵跟我说的话:“叫他们什么念头也没有只能乖乖的。”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本不应该离开囚室跑到这儿来。
有两个人过来了,我急忙背过身以避免和队伍后面两个骑马押解的军官打照面:没戴军帽的就是那个初尝胜果的年轻军官,数月的征战使他比以前显得消瘦也变黑了点,与他并辔而行的,正是宪警乔尔上校。
囚犯们站成一个圈子,每个人都能瞅见那十二个倒霉的俘虏,指着他们对孩子们说这真的就是野蛮人。不一会儿我讶然觉出自己被涌动的人群裹挟着朝大门那儿挤去。那里把守的士兵围成一个半月形不让人群靠近,围观的人前后相挤,几乎不能挪步。
“怎么回事?”我问旁边的人。
“我不知道,”他说,“请帮我举他一把好吗?”我帮他把抱在手上的孩子举到他肩上。“能看见吗?”他问孩子。
“看见了。”
“他们在干嘛?”
“他们让野蛮人跪下。他们要把野蛮人怎么着?”
“我也不知道,等着看吧。”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慢慢转身挤出人群。“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太热了——我受不了。”这下惹得许多人转过头来用手对着我指指戳戳。
我本来应该回到自己的囚室去。我这么溜出来本无大碍,甚至别人都没注意到。如果只是为自己着想,我就应该回到那个冰冷阴暗的囚室里去,把自己关进门里,把钥匙弄弯,闭耳不听爱国者们热血沸腾的鼓噪,闭嘴不说一句与己无关的话。谁知道呢,也许我对自己同胞的看法有点不公正,也许这一刻,正好有一个鞋匠在自己家里给鞋掌上了最后一颗鞋钉,哼着小曲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快活中;也许有些家庭主妇正在厨房里剥豆子,一边讲着故事好让小孩安静下来;也许有些农夫正神情悠然地在田里修葺沟渠——如果我不曾在如此一般状态下认识我的乡亲们,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这会儿从人群里脱身出来,最最要紧的是既不与行将发生的残暴行为沆瀣一气,又不至于被自己软弱无力的抵拒所拖累。我救不了那些囚犯,干脆,自己救自己吧。就让这事一风吹过——如果还将有风吹过的话。如果什么人在遥远的将来对我们的生活有兴趣作一番探究,以帝国前哨基地的视角来看这个老人,也会觉得他内心并不是一个野蛮人。
我穿过军营大院走进自己囚室的那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个水槽,我找了一只空水桶盛满水。倾斜的桶里水不时晃出,我把水桶拎在胸前,走到人群后面。“对不起,”我说,一边朝里边挤去。人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让路,我一路往人堆里扒进去,桶里的水一路泼溅出来,突然间已钻到人群前排,瞅见了士兵们的脊背,他们手里捏着警棍围成一圈挡着围观的人群。
四个囚犯跪在地上,另外八个仍被绳子拴在一起,蹲在墙角的阴影里,他们的手还是捂在脸上。
跪着的四个囚犯弯腰一字儿排开,一根沉甸甸的长长的木杠,上面吊挂的细绳穿过拴着那些人面颊和手掌的环形铁丝——这根细绳从头一个人嘴边的铁环穿过,绕过杠子穿到第二个人的铁环,在杠子上再绕一下,穿过第三个人的环,再绕一圈,穿到第四个人的环上。我看着一个士兵慢慢地把那根细绳抽紧了,那些跪着的囚犯脊背压得很低,几乎要吻到那杠子了。一个囚犯痛得扭动身子呻吟起来。其他几个一声不吭,他们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那根细绳的任何一点细微的牵动上,祈告着别让它撕裂自己的血肉之躯。
用一个不起眼的手势指挥士兵的是上校乔尔。虽说我身处几千人之中,虽说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用玻璃片遮着自己的眼睛,但我注视他的目光如此放肆,脸上质疑的神情如此不加掩饰,我相信在我看他的那一瞬他也看见了我。
身后,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行政长官。”是我的想像还是那个站在我旁边的人叫我?
上校走上前去。弯下身子审视每一个囚犯,抓起一把沙土搓向囚犯的背,用炭条在他们的背上写字。我从上往下念着那几个字母:“敌人……敌人……敌人……敌人”写完又退回原处,抱起胳脯。他和我互相对视着,只隔着二十步距离。
笞刑开始了。士兵们抡起粗大的绿色警棍把囚犯的背脊和半边臀部打得噼啪作响,一条条红色的血痕立刻拱凸起来。囚犯们被打得渐渐趴倒在地不动弹了,只有那个起先就不停呻吟的人,每挨一下就大喘一口。
黑色的炭条褐色的尘土,混和着血和汗水往下流淌。我瞧着这场把戏,知道他们不打到背脊褪一层皮不会罢手。
我看到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的小姑娘,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角。她的眼睛圆睁着,大拇指含在嘴里一声不吭,看着那些全身赤裸的人挨打又害怕又好奇。看着周围那些面孔,有的甚至还在微笑,他们都和小姑娘一样的表情:没有仇恨,也没有杀戮欲望,只有好奇之极的神情,像是全身只有眼睛还活动着在那里享受着新奇难得的视觉大餐。
第四章第四章(8)
士兵们打累了。一个家伙站在那里手摁着臀部吁吁直喘,一边微笑着,对人群作着手势。上校发话了:那四个打累了停一下,把手里的警棍交给观众。
一个女孩被她的朋友推上前来,咯咯地笑着,捂着自己的脸。“去嘛,别害怕!”他们鼓动她。一个士兵把警棍递到她手里领她上前。她站在那儿直发愣,一只手还掩在脸上。叫嚷声、玩笑声、暧昧的喊唆向她扑来。她举起了警棍,猛地一下砸在囚犯臀部,扔下警棍跑回欢呼的人群中去。
人们开始竞相争夺警棍,士兵们几乎难以维持秩序,人们一拥而上或是自己上去动手或是等着警棍传过来,我看不见地上的囚犯,站在那里忘了脚下的水桶。
轮流行刑告停,士兵们重新拾起警棍,人们纷然退后,又围成最初那个圈子,却比先前缩紧了许多。
乔尔上校向众人举起一把锤子,一把普通的四磅重大锤,就是搭帐篷时用来夯桩的那种。他的目光又一次和我遇上。嘈杂声平息下来。
“不!”我听到一声大喝从我喉咙里吼了出来,有点发涩,不太响。又是一声:“不!”这一次从我胸膛发出,声若洪钟。士兵挡住我,把我踉踉跄跄地拽到一边。我站在人群围起的圈子里举起双手喊道:“不!不!不!”
我转身对着乔尔上校时彼此只有五步远的距离,他仍是两条胳膊交叠在胸前。我用手指着他:“你!”我喊道。要把一切都喊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怒不可遏。“你正在剥夺这些人的权利!”
他没有退缩,也没回答。
“你!”我手指着他像是挥动着一杆枪。我的声音响彻广场,四下一片静默,不过也许是我太激动什么都听不见了。
什么东西从背后向我击来。我趴倒在尘土中喘着气,背上的陈伤又灼烈地痛起来。一记警棍砰地砸在我背上,我伸出手去挡开棍子时,手上挨了死命的一击。
我竭力想站起来,但痛得直不起身。我蜷起腿想看看是谁给了我这一击,只见一个粗矮壮实的佩带军士徽章的家伙弓腰下蹲,鼻翼翕动,擎起警棍又要打来。“慢着!”我伸出麻木的手。“你打断我的手了!”说着我额头上又挨了一下。我掖起手臂低下脑袋,一边抓索着试图想抓住他的手。警棍一下一下落到我的脑袋上肩膀上。不要紧:既然我已开了这个头就得要结束这场把戏。我抓住这家伙的紧身外套把他拽向自己怀里。他奋力挣扎却使不上警棍。我从他肩上探出脑袋又大声叫喊起来。
“不要这样!”我喊道。那把锤子抱在上校的怀里。“你们别拿锤子干,对付野兽也不至于要用锤子砸吧!”我一把推开军士,这会儿我已完全陷入狂怒的波涛。顿时感到自己有了神的力量,虽说这一分钟以后就会烟消云散:让我借此力量好好完成这使命吧!“看啊!”我喊道。我指着四个驯服地躺在地上的囚犯,他们嘴巴还贴着木杠,托着腮帮的手像是猴子的爪子,脊背上“敌人”的字样被警棍一阵乱捶已经模糊掉了,对接下来还将发生什么事他们亦已感到麻木,只希望磨难快快结束。我伸出斫伤的手指向天空:“看啊!”我喊道,“我们是造物主伟大的奇迹!但在这样的折磨下,人类的身心无法再复原了!多么——!”我一时语塞。“看看这些人!”我又喊,“人——!”我想,你们真该伸长脖子看看那些囚犯,他们渗血的笞痕上已经落了一堆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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