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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局中的骗局 - 乔治

骗局中的骗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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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又一项工作
梅格雷探长是在1930年6月27日。第一次见到那个死者,这个死者注定是他以后连续几个星期的生活中最密切、也是最使他烦恼的人。
  这次会面发生了一些情况,这些情况有的平常,有的大伤脑筋,有的令人难忘。令人难忘的情况是:一个星期以来,司法警察局接二连三地接到通知,西班牙国王将于27日抵达巴黎,并提请注意为这次访问制定的保安措施。
  而局长刚巧在这个时候去布拉格参加警务会议了。副局长被叫回他在诺曼底沿海的家里,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病了。梅格雷是探长,不得不照应一切事务。
  天气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由于是休假的高峰季节,局里的工作人员减到了最低限度。
  再说,6月27有凌晨,发现一个女人——一个女裁缝——在皮克皮兹街被杀害。
  最后,到早晨九点,所有派得出的侦探都到布洛涅森林站去了,西班牙国王预定将抵达该站。
  梅格雷把门窗都打开了,风把门吹得砰砰直响,桌上的材料给吹飞了。
  九点刚过几分,从内韦尔来了一份电报:
  埃米尔·加莱,旅行推销员,家住塞纳-马恩省圣法尔若,于25至26日夜间在桑塞尔卢瓦尔旅馆被害。有几个异常情况。通知家属认尸。如果可能,派探长从巴黎前来。
  梅格雷别无选择,只得亲自去圣法尔若。这地方离巴黎只有二十多英里——一个小时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火车时刻。到了利翁车站,他被告知慢车刚刚启动,他在站台上跑过去,总算及时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梅格雷这会儿浑身冒汗,他在剩下来的旅程中一直喘气和擦汗,因为他的块头实在太大了。
  只有他一人在圣法尔若站下车,他只得在站台晒软的柏油地上走来走去,几分钟后,才看到一个搬运工。
  “加莱先生?……就在新开发区那条大街的尽头……你会看到房子上有一块牌子——马格丽特宅邸……反正那大概是唯一造好的房子……”
  梅格雷脱去外衣,在圆顶硬礼帽下塞进一块手帕,保护后脖颈不被晒坏;搬运工指给他看的那条街约有两百码宽,可是只有中间能走,而且没有一丁点儿树荫。
  太阳是个暗红色的火球。苍蝇讨厌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显得毫无生气,他也没法问路。
  开发区只是一大片树林,过去一定是一片乡下地产的一部分。到现在为止,这块地方还只开出了一条条道路,好像是由一架巨大的割草机割出来的那样,构成了一幅几何图形,还排好了一些将来给住房供电的电缆。
  不过,车站对面有一片地区已经呈现一个个马赛克制造的喷泉和水池。有一块木招牌上写着地产出售事务所”。旁边有一张示意图,表明这一块块无人居住的空地已起了将军和政治家的名字了。
  每走五十码梅格雷就拿出手绢,擦擦汗水,然后塞回脖子后面,他感到脖颈晒得越来越痛了。
  四面都是正在施工中的房子,砌了一半的墙,由于天气太热,泥瓦工就扔下不干了。
  从车站出来,足足走了一英里多路,他才走到马格丽特宅邸。这是一所略带英国式样的住宅,红瓦顶,精心装饰的一堵拉毛水泥围墙把花园和今后几年仍将是树林的地带隔开。
  透过二楼的凸窗,他看到一张床,床上的床垫对折着。毯子和被子正搭在窗栏上晒着。
  他按了按门铃。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斗鸡眼女佣先透过监视孔打量他,她在琢磨要不要开门这当儿,梅格雷穿上了外套。
  “对不起,我找加莱太太……”
  “你是谁?”
  里面有一个声音已经在问了:“什么事,欧仁妮?”
  加莱太太本人出现在门口,满脸瞧不起人的神色,好像在询问这么早来打扰是什么意思。
  “你东西掉了。”她不礼貌地说,他脱帽时忘记帽子里的手绢了,结果手绢掉在地上,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欢迎的意味。
  他捡起手绢,嘴里含糊地咕哝着,自我介绍说:“梅格雷探长,第一巡侦队的。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太太。”
  “跟我?”她转身对女佣说,“你还在等什么?”
  梅格雷熟悉加莱太太这种类型的人。她是个约摸五十岁的妇人,肯定是个令人不愉快的主顾。
  尽管这会儿时间还挺早,很热,而且这所房子又完全与世隔绝,她还是穿着紫红色绸连衣裙,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脖子上、胸前、双手上还戴着金项链、胸针和丁当作响的手镯。
  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她把来访者引进客厅,从一扇敞开的门,梅格雷瞥见刷得雪白的厨房,铜和铝的餐具闪闪发光。
  “我可以开始打蜡吗,太太?”
  “当然。你还在等什么?”
  女佣在厨房旁边的门里不见了,不多会儿传来她跪在地上打蜡的声音,整所房子里充礴了刺鼻的松脂味。
  客厅内,每一件家具上都遮着绣花布或盖布;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孩,膝盖内翻,身穿第一次领圣餐的礼服,脸上露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
  钢琴上摆着一张小一些的男人照片,他的头发很硬,灰胡子,穿着一件裁剪得很整齐的礼服。
  他长着一张椭圆形的长脸,跟那男孩一样。脸上有某种古怪的神情,梅格雷一时还讲不清楚:他那张嘴的嘴唇异乎寻常地薄,而且宽得出奇,好像几乎把脸一分为二了。
  “你丈夫?”
  “对,我丈夫。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位警察上门来有何公干……”
  在随后的谈话中,梅格雷的眼睛不时地瞟向照片,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被介绍认识这个死者。
  “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太太, 你丈夫出们了,是吗?”
  “是啊,告诉我……他出事了……?”
  “是的,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不完全是事故……你一定要坚强……”
  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一张摆设着一件廉价青铜饰物的小桌上。她的脸色阴沉、疑惑,不过胖嘟嘟的手指在颤抖。是什么使梅格雷想到她年轻时一定是个身材苗条、也许甚至是瘦削的女人,现在年纪老了才发福的呢?
  “你丈夫于25至26日夜间在桑塞尔被害。我负责这桩伤脑筋的案子……”探长转过身,指着男孩的照片问,“你有个儿子?”
  一时间,加莱太太几乎好像失去了冷冰冰的镇静,她显然认为这对她的尊严是至关重要的。她从紧闭的嘴里吐出了这样几个字:“对……个儿子……”然后,用得意扬扬的声音说:“你刚才说是桑塞尔,对吗?……今天是27日……这样看来你是搞错了……等一下……”
  她走进餐厅,梅格雷瞥见女佣趴在地板上干活。加莱太太回出来时,递给梅格雷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丈夫写来的明信片……是26日,也就是说昨天寄出的,上面盖的是鲁昂的邮戳……”她忍不住露出一丝愉快的微笑,为自己羞辱了这个无礼地来打扰她的警察感到高兴,“这一定是另一个加莱,尽管我不认识……”她早就巴望着把他送出家门了,她一直朝门看。
  “你丈夫的教名是叫埃米尔吗?根据身份证件,他是个旅行推销员。”
  “他是尼埃尔公司在诺曼底的代理人。”
  “太太,恐怕你没有理由高兴,我必须请你和我一起去桑塞尔……既为了你,也为了我……”
  “但是要……”
  她放下明信片,那上面印着鲁昂的老市场。餐厅的门仍然开着,看得见女佣的双脚和身体后部,不时还能瞥见她的头和遮住她脸的头发。可以听见打蜡的布在地板上的摩擦声。
  “真的,我真心希望是搞错了。但是在死者口袋里找到的身份证件肯定是你丈夫的。”
  “别人可以偷到的……”尽管如此,她的话音中还是有一种担忧的语气,她随着梅格雷的眼光看着照片,说道,“那张照片是他已经开始吃规定的饮食后照的……”
  “……如果你要吃午饭,”探长说,“我过一小时再来……”
  “当然不……如果你认为……我必须……欧仁妮……给我把那件黑丝绸外套拿来,还有手提包和手套。”
  梅格雷对这个案子没有兴趣,因为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个极不愉快的案子。尽管他脑子里已经对这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他在吃规定的饮食——有了个印象,但对那个穿着第一次领圣餐礼服的男孩,他却几乎一无所知e
  他不得不做的似乎都是讨厌而单调的工作。先是走过这条有名的中心街,天气比先前更加闷热了,而且这回还不能脱下外套,再是在默伦的火车站等上三十五分钟,他在车站里买了一包三明治、一些水果和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到下午三点钟,他坐在沿穆兰干线行驶、途经桑塞尔的火车的头等车厢里,加莱太太坐在他对面。
  百叶窗拉开着,车窗已放到最低,即使这样,也偶尔才有一丝风。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盯着他的同伴看看,终于放弃了当着她的面抽烟的念头。
  火车行驶了足足一个小时后,她用比较温和的口吻问道:“你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眼下,我什么也无法解释,太太。我一无所知。我告诉过你,凶杀案发生在25至26日夜间,在卢瓦尔旅馆。现在正是休假时节……不管怎样,地方官们办事老是慢条斯理……司法警察局是今天早晨得到报告的。你丈夫通常都给你寄明信片吗?”
  “出门在外时,他总是写明信片的。”
  “他经常出门吗?”
  “每个月大约三个星期在外面。他总是去鲁昂,在那儿,他住在驿站饭店里,这种情况持续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他从那儿去整个诺曼底地区照管工作,但他总是千方百计赶回鲁昂过夜。”
  “你有个儿子?”
  “是的,就一个。他在巴黎一家银行工作……”
  “他和你一起住在这儿圣法尔若吗?”
  “每天来回太远。他一般是星期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我建议你是不是吃些东西?”
  “不,谢谢!”她尖叫起来,似乎梅格雷的建议是无礼的举动。
  这时他才想到,他没看到她像其他人那样狼吞虎咽地吃一份三明治,或喝一杯列车上盛在不吸油的纸杯里的温葡萄酒。显然,她的尊严容忍不了空话。她以前不可能漂亮,但她五官端正,要是她的态度不那么冷冰冰的话,倒也不无一些魅力。幸亏她的脸上还有一种忧郁的表情,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使她的这种表情显得更明显了。
  “为什么有人竟然要杀害我丈夫?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没有仇人,也没有朋友!我们像所有那些经历过好日子的人一样,在战后残酷而野蛮的时期里,过着相当孤寂的生活……”
  “啊,是这样。”
  旅程似乎没有尽头。梅格雷几次走到过道上去抽上几口烟斗。天气炎热,他出了大量的汗,衣服领子已经变软了。他羡慕加莱太太,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就是在阴影里,气温也已高达华氏90至95度,坐在位子上的姿势和他们刚出发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她只是坐了一趟公共汽车似的,手提包放在腿上,手搁在包上,头始终微微侧向车厢门一边。
  “他是怎么……怎么被害的?”
  “电报上没有说……我想他们是早晨发现他死了的……”
  加莱太太浑身一哆嗦,嘴唇张开,一时好像无法正常呼吸似的。
  “那不可能是我丈夫……这张明信片就是证据,不是吗?……我真不该来……”
  不知为什么,确切地说,梅格雷后悔没有把钢琴上那张照片带上,因为他发觉自己的脑子里现在凑不起那张脸的上半部分的模样来了。而对过于宽阔的嘴、硬而稀琉的胡子和肩部裁剪得很蹩脚的晨礼服,印象清晰。
  火车抵达特拉基-桑塞尔火车站时已是晚上七点,他们还得沿大街走半英里多路,然后再走过卢瓦尔河上的吊桥。
  这不是一条雄伟壮观的大河,只看见无数条小溪在颜色像过熟的玉米那样的沙洲间流动。在其中的二个沙洲小岛上,一个穿着淡黄色套装的男子在钓鱼。卢瓦尔旅馆出现在眼前,它的黄色的正面沿堤岸而立。
  太阳射出的光线越来越低,但是空气潮湿、沉闷,仍然使人透不过气来。
  这时走在前面的是加莱太太,梅格雷看列一个男子——显然是一个同行——在旅馆附近走来走去,梅格雷皱眉颦额,想着他和这女人看来一定是多么好笑的一对。
  度假的人们,大多是全家一起,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正坐在玻璃游廊上用晚餐,戴着白帽、围着白围裙的女招待们忙碌地跑来跑去。
  加莱太太已经看见了旅馆招牌,招牌周围是各个夜总会的标记。她匆匆地径直朝旅馆大门走去。
  “司法警察局的?”那个值班的拦住梅格雷问。
  “什么事?”
  “他们已把他移到市政厅去了。你最好快去,八点他们要进行尸体解剖。你赶得正及时。”
  该开始认识这个死者了!梅格雷仍然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去,像一个要完成一项困难而不愉快任务的人那样。后来,他有充分时间从头至尾回忆这第二次相会的情景;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在孕育着暴风雨的傍晚的亮光里,村子显得死白色的。鸡和鹅群穿越公路,过去大约五百码,有一块阴凉处,两个系着蓝围裙的男人正在给一匹马打马掌。
  市政厅对面一家咖啡馆的平台上,人们坐在一张张桌子边,从红黄条子遮篷的阴影里,透出一股冰啤酒的香味,冰块浮在香味浓郁的开胃酒里,巴黎的报纸刚到。
  广场中间停着三辆汽车,一个护士正在寻找药店。在市政厅内,有个女人用水哗哗地冲洗着灰石板走廊。
  “对不起!……尸体?……”
  “在后面!……在学校健身房里……先生们都在那里……你们可么打这儿过去……”她指了指一扇上方写着“女士们”字样的门,房子另一扇门的上方同样写着“男士们”的字样。
  加莱太太带着出乎意料的自信往前走。梅格雷估计,是她内心的焦虑驱使她这样的。
  在学校院子里,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抽着纸烟在来回走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他还不时搓搓那双显得神经过敏的手。另两个人在一张桌子边低声交谈,桌子上,一条白被单下,躺着一具死尸。
  探长试图制止他那位同伴急匆匆地往前赶,但来不及干预了。她已经走进健身房,她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吸了口气,猛地探开了床单。
  她没有哭。那两个在说话的男人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她。医生边戴橡皮手套,边冲着一扇门喊道:“昂热尔小姐还没有回来吗?”他说着脱下一只手套,又点上了一支烟。
  加莱太太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僵直。梅格雷一直在她身旁,生怕她需要帮助。
  蓦地她转向他,脸上充满痛苦的神情,喊道:“怎么会这样?……谁敢这么做?-……”
  “让开一些,太太……这是他,是吗?……”
  她的眼睛扫视着,看看那两个男人,再看看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扭着屁股刚到的护士。
  “这是要干什么?”她嗓音嘶哑地问。
  梅格雷感到尴尬,他正捉摸着怎么回答她,这时她一下子扑在丈夫的尸体上,带着挑衅和怒冲冲的神情扫视了一下院子里在场的每一个人,尖声叫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她被强迫带离了院子,交给看门人照看,看门人放下了水桶。梅格雷回到健身房时,医生手里拿着一把解剖刀,脸上戴着口罩,护士递给他一个不透明的玻璃瓶。
  探长无意中踩上一顶装饰着红紫色蝴蝶结和人造钻石别针的小黑绸帽。
  他没有参与解剖。薄暮渐渐降临,医生在说话:我有七位客人要到内韦尔我家吃晚饭……”
  另两个在场的男子是预审法宫和书记员。与探长握了握手后,预审法官只是说:“你会见到当地的警察的,他们已经着手调查了!这是桩非常复杂的案件。”
  床单已经拉掉,露出了赤裸的尸体。
  可怕的会面只持续了几秒钟。尸体就像看过他的照片后料想到的那样:细长、骨瘦如柴,胸脯像坐办公室的人那样凹陷,皮肤灰黄,使头发显得非常黑,尽管他胸口上的汗毛是淡红的。
  只剩下了半边脸,左半边脸被一拼子弹打掉了。眼睛睁开着。很难说他的鼠灰色的眼珠是否比照片上的更呆滞。
  “他正在吃规定饮食……”加莱太太说过。
  他躺在那儿,左脚下面,有一道清晰而显眼的伤痕,形状像刀刺的。
  医生在梅格雷后面焦急地跑来跑去:“我得把报告送给你吗?送到哪里?”
  “卢瓦尔旅馆……
  预审法宫和他的书记员望着另一边,一句话也没说。梅格雷寻找着出去的路,他走错了一扇门,发现自己在一间教室的长凳间笨拙地乱走。
  这儿倒挺凉快、舒适,探长呆了一会儿,看了看几幅彩色的有版画——《丰收的景象》、《冬天的农庄》和《城镇的集市日》。
  在一个架子上,根据大小排列着木头、锡和铁的标准砝码和量具。
  探长擦了擦汗,等他走出去时,他碰上了内韦尔的侦探,这位侦探正在找他。
  “太好了!你已经来了!我现在可以回格勒诺布尔我妻子那儿去了……你信不信?……我昨天早晨刚去休假就接到他们的电话……”
  “你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发现!你会看到整个事件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会告诉你那些细节,如果你能把它们叫做细节的话……什么东西也没偷走!……没有任何人看见、也没有任何人听见什么……如果你能说出这可怜的家伙为什么被杀,那你真是太聪明了……只有一个情况,但也许算不上是什么重要情况……他住在卢瓦尔旅馆时,他经常住在那儿,他登记用的名字是克莱芒先生,奥尔良人……”
  “走,去喝一杯!”梅格雷说。
  他正在想那个诱人的平台小咖啡座,刚才看到时心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平静下来。
  “这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沮丧的案件,”他的同伴叹息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没有任何牵连!也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是那人给谋杀了……”他这么说了好几分钟,没有注意到探长几乎不在听。
  有一些人,尽管你可能只在街上见过他们一面,可你无法忘记他们的相貌。梅格雷只着见过一张照片、半边脸和埃米尔·加莱灰白的尸体。
  然而,留在他脑子里最清晰的是那张照片,实际上,眼下他正试图让照片上的人复活过来,想像加莱先生在圣法尔若的餐厅里和他妻子闲聊,或是离家去车站赶火车。
  渐渐地,那张脸的上半部越来越清晰了。梅格雷想到自己记起了他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
  “我敢肯定那是肝有病。”他冷不丁地低声说道。
  “无论如何,他不是死于肝病。”内韦尔的侦探反驳说,“肝病是不会削去半边脸或刺透心脏的。”
  广场中央,一个移动的打靶场上射出耀眼的灯光,他们正在那儿拆除旋转木马。
第二章  戴眼镜的年轻人
 
  这会儿只有两三群人还逗留在桌边。可以听到楼上孩子们反对强迫他们去睡觉的抗议声。
  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见那个大胖子了吧,呃?他是个警察!你要是不乖,他会把你关进监狱……”
  在这段时间里,梅格雷一直边吃边懒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意识到耳边一直有个单调低沉的声音。那是内韦尔的格勒尼埃侦探在说话,他只是为了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才这样的。
  “……啊!他们要是偷了他什么东西就好了……那一切可就简单多了。今天是星期一,是不?……案件发生在星期六晚上到星期日早晨之间……当时在举行集市……这种时候,除了参加集市的人——这些人,不管怎样,我原则上是不信任的,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人在周围乱逛……你知道这种乡村地区,探长!也许这儿甚至有比你们巴黎贫民区更坏的人。”
  “事实上,”梅格雷打断他说,“要是没有集市,凶杀案立即就会被发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就是因为打靶场和人群的闹声,才没有人听见枪声……你不是告诉过我加莱不是死于头上的枪伤吗?”
  “是医生那么说的。验尸官证实了这种看法。死者头上先中了一枪。但是他好像还能活两三个小时。紧接着,他的心脏被刺了一刀,他立刻死了……那把匕首已经找到了。”
  “手枪呢?”
  “我们搜寻了,但是没找到……”
  “那把匕首在房间里吗?”
  “离尸体几英寸……加莱的左手腕上有好些青紫块……看来他受伤后好像抓住了那把匕首朝凶手扑过去……但是他已经没有劲儿了……凶手抓住了他手腕,把它拧过去,硬把刀刃刺进了他的胸膛……不光是我这么看,医生也这么认为。”
  “那么要是没有集市,加莱肯定不会死的?”
  梅格雷并不试图向他这个乡下同行吹嘘或炫耀自己的推理才能。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正循着这一想法追踪下去,很想看到结果可能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旋转木马、打靶场和烟火发出的喧闹声,枪声会被听到。旅馆里的人也许会在动刀子前赶到现场。
  夜已经降临。除了河面上反射出的月光和竖在桥两端的两盏街灯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咖啡馆里,他们在打台球。
  “一桩奇怪的案子!”格勒尼埃侦探断定,“天哪!已经十一点了?我的火车十一点三十二分开,赶到车站要一刻钟。我刚才说过,如果少掉些什么,那就好了。”
  “集市里的人到晚上几点结束?”
  “半夜,那是规定的!”
  “那么,凶杀案发生在半夜以前,旅馆里的人还没有睡觉。”
  两人各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考虑,谈话断断续续进行着。
  “每次他都用克莱芒先生这个名字……旅馆老板一定告诉你了……他来得相当频繁……大约每六个月来一趟……从她第一次到这儿以来一定有十多年了……一向以克莱芒先生的名字出现,奥尔良人……”
  “他是不是有旅行推销员通常携带的那种箱子?”
  “我没有在他房间里看到这样的箱子……旅馆经理能告诉你……塔迪冯先生!…喂!……能请你过来一下吗?……这位是巴黎来的梅格雷探长……他想问你一个问题……克莱芒先生通常是否随身带一只旅行推销员的箱子?”
  “里面装满银器。”探长补充说。
  “没有!他总是带一只旅行袋,里面放着他个人的用品,因为他非常注意仪表。等一下!只有一次,我见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外套,大多数时间,他都身穿黑色的晨礼服或是深灰色的……”“
  “谢谢你!”
  梅格雷的思绪转到了尼埃尔公司,加莱先生一直是该公司在诺曼底的总代理人,这个公司专营金银器和适合做礼物的物品:精美的小装饰物、具有某个时代风格的高脚玻璃杯、镀银的叉和匙、水果篮、成套的餐具及塘果盘……
  他吃了一小角女招待放在他面前的杏仁饼,装着自己的烟斗。
  “喝一杯吧?”塔迪冯先生问。
  “多谢了。”
  他走过去拿了一瓶酒,和两位侦探坐在一起。
  “那么你,探长,就是负责调查这案子的?啊,真是一桩倒霉的案子,现在正值旅游旺季开始,你信不,今天早晨我这儿有七位旅客走了,住到贸易饭店去了!……祝你们健康,先生们……克莱芒先生已经死了……我习惯了这么称呼他……不管怎样,谁会想到这不是他的真名!”
  平台上的人渐渐地越来越少了。一个侍者在搬桌子周围种在箱内的月桂树,把它们沿墙排起来。一列运货火车在河上驶过,他们三人无意识地看着火车冒出的红光,直到它开到山脚下。
  塔迪冯先生从在一家大邸宅里当厨师开始他的事业的。他朝同伴探过身去时神态仍然有点严肃,讲起话来略带优越感。
  “事情是那么地异乎寻常,”他说着,用一只手掌暖着那杯白兰地,“除了完全是巧合以外,此案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集市!”格勒尼埃赶快说,飞快地朝探长瞥了一眼。
  “我不明自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克莱芒先生星期六早晨到达时,我给了他一间蓝色的房间,在那儿可以俯瞰蕁麻巷,我们是这么叫它的……那是你见到的左首那条路……所以这么叫它,因为这条路现在已经长满了蓖麻,不能用了……”
  “现在干吗没用了?”梅格雷问。
  “你看到巷子那儿的那堵墙了吗?对……那是德·圣-伊莱尔先生家的围墙……在这儿,大家都叫它‘小别墅’,以区别桑塞尔古老的大别墅,它坐落在山上……从这儿你可以看见塔楼。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过去卢瓦尔旅馆还没建的时候,那个花园一直延伸到这儿,入口处装着熟铁大门,在蕁麻巷底。现在大门还在,不过已不使用了,因为在过去五百码的路堤上己另开了一个入口。
  “嗯,不管怎样,我给克莱芒先生安排了那间蓝色的房间,窗子正好俯瞰这一边。房间安静,没有人从那条路上走过,因为那是条死胡同……嗯,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那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时,问我是否还另有可以俯瞰后院的房间……
  “我没空房间了……在冬天你可以挑选,因为来的都是常客……一些旅行推销员。他们在固定的日子到这儿来……但是,在夏季,你信不信,这里大多数旅客来自巴黎……没有什么地方能及得上卢瓦尔的空气……
  “嗯,我就告诉克莱芒先生这办不到,还告诉他,他住的那个房间实际上更好……院子里有鸡、鹅……他们还一天到晚从井里汲水,尽管链子已经上过油了,可吱嘎声仍不断会传来……”
  “他没有再坚持……但假定我给他换了一间俯瞰后院的房间……他就不会死了!……”
  “什么原因?……”梅格雷咕哝道。
  “他们没告诉你子弹至少是从六码半远的地方射来的吗?房间只有五码多一点。凶手是在房间外面……他利用了蕁麻巷荒废无人这事实……他不可能进入后院内干这件事……再说,枪声也会被听见……再来一杯?当咬,这回我请客……”
  “那就有两个啦。”探长说。
  “两个什么?”格勒尼埃问。
  “两个巧合,首先,集市的喧闹声淹没了枪声。其次所有俯瞰院子的房间都客满了……”他转向塔迪冯先生,他刚在几个杯子里斟满酒,“当时你有多少旅客?”
  “三十四人,包括孩子……”
  ”凶杀案发生以来,没有人离开吗?”
  “我告诉过你,有七个人走了。圣·德尼一家。他们来自巴黎郊区,我想……他是什么工程师,还有他妻子、岳母、小姨和她的孩子……顺便说说,这家伙不怎么懂礼貌,所以他们到贸易饭店去,我并不感到遗憾。每家旅馆都有一种自己的旅客……随便问谁,他们都会告诉你,我们这儿住的都是品行端正的人……”
  “克莱芒先生住在这儿的时候干些什么?”
  “这很难说,他总是步行出去……有一个时期,我以为他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有个私生子呢。只是一种猜测,但你忍不住试图找出些理由来……他这个人非常有礼貌,看起来总是神情忧郁……我从没见他吃过一顿客饭……在冬天,你瞧,我们把顾客安排在一起吃饭……他却情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普通的黑漆布面的小笔记本,他用铅笔匆匆记着:
  1,给鲁昂发电报。
  2,给尼埃尔公司发电报。
  3,察看院子。
  4,了解圣-伊莱尔的财产。
  5,匕首上的指纹。
  6,旅客名单。
  7,贸易饭店的工程师一家。
  8,星期日离开桑塞尔一的人
  9,请街头宣告员宣读布告,凡来报告在25日见到过加莱的人有赏。
  内韦尔来的那位同行带着相当勉强的微笑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
  “嗯?你已知道了一些情况?” 
  “ 一无所知!去发两个电报,然后我要去睡了……”
  只有当地人打完了台球后还留在咖啡座里。
  梅格雷匆匆去看了一下蕁麻巷,那儿曾是一座大别墅的主要车道,现在仍然有一条整齐的两边都是橡树的大道。
  蕁麻巷内杂草丛生。在这样晚的时候,那儿什么也看不见。
  格勒尼埃准备动身去火车站了,梅格雷回来跟他告别。
  “祝你好运!不过我俩私下说说,这个案子真没劲——毫不激动人心,而且什么情况也没掌握……说实话,还好是你而不是我办理此案……”
  探长给带到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蚁子立即在他脑袋周围嗡嗡地飞舞起来。他心情很坏。手里的这项工作枯燥乏味,毫不叫人兴奋,太平常了。
  尽管如此,一躺到床上,他并没有睡着,而是想着加莱的形象,一会儿想到他的面颊,一会儿是他脸的下半部分。
  他躺在潮乎乎的被单里,不停地辗转反侧。他能听见河水打在沙洲上的拍击声。
  每一个案子都有它自身的特点,这一特点你迟早总会摸索到的,它往往掌握着破案的关键。也许这个案子的特点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
  圣法尔若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一所平常的住房,屋内平常的家具。男孩第一次领圣餐的照片,放在钢琴上的父亲的照片,身穿着对他来说嫌小的晨礼服。
  桑塞尔的一切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一个蹩脚的乡村休假日,一个二等旅馆。一切都明显地表明这个案子的暗淡而无法形容的特点。
  尼埃尔公司的代理人,假银器,虚假的高贵,虚假的豪华。
  一次巡回集市,一个打靶场,再加上焰火。
  此外,还有加莱太太装模作样的高傲的架子,她那顶装饰着人造宝石的帽子,帽子在学校院子的尘土里滚翻过。
  第二天早晨,梅格雷获悉,那遗孀坐头班车回圣法尔若了。盛着埃米尔·加莱遗体的棺木放在一辆租来的卡车上,已经出发运往马格丽特宅邸,他感到松了口气。
  他急于要结束这个案子。其他人都走了,预审法官、和七个朋友一起去吃晚饭的医生以及格勒尼埃侦探。
  感谢上帝,现在就他一个人了。他能着手干他自己确定的事情了。
  首先:等昨天晚上发出去的电报的回电。
  其次:踏勘发生凶杀案的房间。
  最后:考虑所有有可能作案的人,把他们列为嫌疑犯。
  鲁昂的回电不久就到了,是警察局发来的:
  已查询驿站饭店工作人员。出纳员伊尔马·斯特劳斯承认收到过写给她的信,内装一个叫埃米尔·加莱的人写的明信片,由她转寄出去。每月报酬一百法郎。此项工作她已干了五年,她认为她的前任也干过。
  半小时以后,十点正,尼埃尔公司的电报到了:
  埃米尔·加莱自1912年开始停止为本公司工作。
  镇公务员转悠着宣读公告的时间到了。梅格雷刚吃完早餐,正在察看旅馆的后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这时有人通知他,有一个修路工想跟他谈谈。
  “当时我正在通往圣蒂傅特的公路上。”他解释说,“我看见了这位克莱芒先生,我认识他,因为我见过他好几回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穿的那身晨礼服。这时,从农庄车道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他俩面对面地吵上了。我想我离着他俩大约一百码的样子,但我可以肯定说,他们确实是在吵架……”
  “他们很快就分手了吗?”
  “没有。他们往小山上走了一段路。然后年纪大的那个一个人回来了。半小时后,我又在贸易饭店那儿的广场里看见了年轻的那个。”
  “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个儿,瘦瘦的……长脸,戴着眼镜……”
  “他穿什么衣服?”
  “我说不上来……但他好像是穿着灰的或是黑的衣服……我能挣到五十法郎吗?”
  梅格雷给了他五十法郎,出发到贸易饭店去了。前一天晚上,他还在那儿喝过开胃酒。那个年轻人,6月25日,星期六,在那儿吃过午饭,但是招待他的当班侍者此时正在十二英里外的普伊度假。
  “你能肯定他没在这儿住夜?”
  “那他得在登记薄上登记……”
  “有没有人记得他?”
  出纳员回忆说,那人要了一份不加黄油的细面条,厨房得给他单做。
  年轻人就坐在那儿,看见左面那根柱子了吧。他看起来一副病蔫蔫的样子。”
  天气开始慢漫暖和起来了,梅格雷也不再像早晨那会儿工作时那么厌烦和毫无兴趣了。
  “长脑袋?……薄薄的嘴唇!……”
  “对,宽嘴巴,显得很傲慢……他没有要咖啡,什么饮料都没要。”
  “你知道这类顾客……”为什么梅格雷的脑子里蓦地闪现出穿着第一次领圣餐礼服的那个男孩的照片?
  梅格雷今年四十五岁,有一半时间是在警察局不同的部门里度过的——刑侦处、社会秩序处、遣送处、风化处、铁道处、禁赌处。
  尽管这样,这些经历足以使他抑止各种预感和对直觉的轻信。
  二十四小时以来,父亲和儿子的那两张照片还是萦绕在他脑际,还有加莱太太那句很平常的话:“他正在吃规定的饮食……”
  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梅格雷走到邮局,要求接通圣法尔若市政厅的电话。
  “喂……我是司法警察局……能告诉一下加莱先生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吗?……”
  “明天,早晨八点。”
  “在圣法尔若举行?”
  “对,在这儿!”
  “还有个问题,你是哪一位?”
  “校长……”
  “你认识加莱先生的儿子吗?”
  “嗯,见过几次……今天早晨为了证件,他来过这儿……”
  “他长得什么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高个子……瘦瘦的?”
  “对……差不多吧……”
  “他戴眼镜吗?”
  “等等。我记起来了!玳瑁镜框的眼镜……”
  “你知道他是不是有病?”
  “那我怎么知道?他看起来脸色苍白,这是肯定的……”
  “谢谢!”
  十分钟后,探长回到了贸易饭店……
  “太太,你能告诉我星期六那个顾客是否戴眼镜?”
  出纳员使劲回忆着,最后摇了摇头。
  “是的……不……我记不起了……夏天来来往往的顾客太多了!,我还对侍者说他那张嘴长得像癞蛤蟆的嘴似的……”
  过了一些时间后,他又看见了那个修路工。他正在教堂后面的一个小酒吧里,和他的伙伴一起喝掉他的五十法郎呢。
  “你告诉过我你看见的那人戴着眼镜。”
  “当然,年轻的那个!不是年老的那个……”
  “什么样的眼镜?”
  “嗯,很圆的镜片……黑的镜框……”
  这天早晨起床时,听说死者的遗体已被运走,加莱太太、预审法官先生和那个警察也都走了,梅格雷感到高兴。
  他希望自已终于能留下来着手解决一个明确的问题,希望自己不必继续去想像那个留胡子的老人的那张怪脸。
  那天下午三点,他坐上了去圣法尔若的火车。
  一开始,他只见过埃米尔·加莱的照片,后来见过他的半边脸。
  现在,他只能看到一口永远盖上的棺木。
  然而,火车开始启动时,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眼踪死者。
  在桑塞尔,塔迪冯先生给他的老主顾斟了一巡阿尔曼涅克葡萄酒,带着失望的神气吐露说:他看起来很正直,这个家伙……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他甚至连房间都没看就走了!你们要看看他死的地方吗?令人吃惊,是不是?……这是内韦尔的警察干的……他们把尸体搬走时,用粉笔在地上划了个尸体轮廓……小心……别碰任何东西,行吗?遇上了这种事,你怎么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才不会找上你。”
第三章  亨利·加莱的答复
 
  梅格雷在夏尔-勒诺瓦尔大道自己家里住了一夜后,于星期三早晨八点前到达圣法尔若。刚要离开车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回过去问站上的工作人员:“加莱先生是不是常坐火车旅行?”
  “是父亲还是儿子?”
  “父亲。”
  “他每个月出去三个星期,他总是买一张到鲁昂的二等车厢的车票……”
  “那儿子呢?”
  “差不多总是每星期六晚上从巴黎来,买的是三等车厢的来回票,星期天末班车回去……谁料得到呢!——前不久,6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我还看见他出去钓鱼,开始他的钓鱼季节呢……”
  “父亲还是儿子?”
  “当然是父亲!……你看!……你看见那边树林间的那艘蓝色的方头平底小船了吗?……那是他的船……大家都想买下这条船呢,这是他自己用坚硬的橡木做的,我真不知他发明创造了多少小机械,那副钓鱼用具也是其中之一……”
  梅格雷仔细地将这一微小的情节加到脑子里那个可怜的不完整的死者形象身上。他瞅瞅方头平底小船,又看看塞纳河,努力想像着留者胡子的他的形象,手里拿着钓鱼竿,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朝马格丽特宅邸走去,只见一辆看起来有点华丽的灵车,车上是空的,也朝同一方向行驶着。
  住宅附近,有一个推独轮车的男子停下来看着灵车,等待着,显然他是想看看送葬队伍,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人。
  前门的门铃上覆盖着一块黑绉纱,门上悬挂着一块黑布,上面用银丝绣着死者姓名的起首字母。
  梅格雷没有料到这么乱。过道里,左面有一个托盘,上面只有一张一个角折起的卡片,那是圣法尔若市长送来的。
  加莱太太接待过探长的客厅已被布景成灵堂,所有的家具都搬到餐厅去了。四壁悬着黑色的帷幔,中间停放着棺木,周围是高高的教堂用的蜡烛。
  由于某种原因,这一切都显得相当神秘而可疑。也许是因为没有吊唁者的缘故,让人有一种感觉,事实上不会有人来,尽管灵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只有一张黑边卡片,印得还那么擎脚!所有这些做给人看的悲哀表现!棺木两边各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加莱太太站在右首,身着正式丧服,面带黑纱,双手捏着一串没有漆过的念珠,亨利·加莱,站在左首,也穿着一身黑。
  梅格雷低着头,默默地走进去。他用一根黄杨木小枝条在圣水里蘸一蘸,往棺木上洒去。他感觉到母子两人都在注视他……但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接着他退到一边,专心留意外面的嘈杂声和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不时传来马蹄踩踏路面石头的声音。窗子旁边,殡葬人员低声说着话。在死者的房间里,只点着蜡烛,儿子那特别的五官似乎显得更加突出了,事实上,由于周围的东面都是黑的,使他的脸色愈发显得病态的苍白。
  他的头发整齐地分开、梳平。他的前额高得显眼。在那玳瑁镜框的厚厚的镜片后面,很难捕捉到他那对近视眼的不安的目光。
  每隔一会儿,加莱太太就用一块黑色的手帕在面纱里面轻轻地揉着眼睛。但是亨利根本就不盯着一件东西看,他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上,总是回避着探长的目光,这时探长宽慰地听到了那些殡葬人员的脚步声。
  不多会儿,运棺木的手推车砰地一声撞在过道墙壁上。加莱太太小声抽泣起来,她儿子只是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眼睛却望着别处。
  装饰齐全的灵车十分豪华,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送葬的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他们跟在显得有些尴尬的司仪后面走着。
  天气仍然很暖和,推独轮车的那个男子穿过大街,打横斜里往一条小路走去,送葬队伍沿大街慢慢移动,在一大片可以通过整整一支部队的地区里显得那么小。一小群居民站在广场附近,梅格雷可不管殡葬仪式怎么进行了,他走进了市政厅。
  但是里面没有人。他只得去把校长从教室里拉出来,因为他同时兼任市长助理,于是孩子们只好自由活动一会儿。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登记簿上写的那些。你看这儿:
  加莱·埃米尔-伊夫-皮埃尔,1879年生于南特,1902年10月与奥罗尔·普尔让在巴黎结婚……一个儿子,亨利,1906年生于巴黎,在第九区政府注册……”
  “当地人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嗯,他们有自已的住宅,1910年建造的,当时这儿的森林正在变成一片住宅区,他们总是离群索居……他们非常傲慢。有一个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在自己的小船上钓鱼,离加莱只有十码远……当我要什么东西,他会递给我,但我无法从他嘴里打听到任何情况……”
  “你说他们富有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得不确切,因为我不知道他用在旅行上的花销是多少……但除去这部分,他们每月至少也要花两千法郎……如果你看到过他们的住宅,你就会明白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他们的一应生活用品都是从科尔贝或默伦送来的……还有一点……”
  梅格雷已经从窗子里看见送葬队伍正绕过教堂,进入墓地。他谢过校长,从路上听到第一铲土落到棺木上的声音。
  他确信没有人看见他,于是绕道往那所住宅走回去,小心地在加莱家的人到家一会儿以后才抵达那儿。女佣打开门,犹豫地看着他。
  “太太不能……”她开口说。
  “告诉亨利先生,我想跟他谈谈。”
  那斗鸡眼女佣把他留在门阶上,自己进去通报。几秒钟后,年轻人的侧影出现在过道里。他走到门口,越过梅格雷看去,一边问:“你能不能改日再来?我母亲心情很乱……”
  “我必须跟你谈谈,今天……真抱歉,我不得不坚持……”
  亨利转过身,示意探长跟着他。他似乎没有决定打开哪一扇门,最后他打开进入餐厅的门,客厅里所有的家具都堆在这儿,因此在屋里简直无法走动。
  样格雷看到那张第一次领圣餐的照片平放在桌上,但埃米尔·加莱的照片没有看到。
  亨利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他拿下眼镜,带着一种厌烦的神气擦着镜片,他的眼睛不停地挪动着,以避开刺眼的日光。
  “你可能知道,由我负责找出谋杀你父亲的凶手……”
  “所以我在这儿见到你感到奇怪,因为按一般礼仪不应该来找我和母亲。”
  亨利又戴上了眼镜,整了整滑得太低遮住手腕的一只袖口。他的手上覆盖着一层红汗毛,和梅格雷在桑塞尔死者身上看到的汗毛一样。
  他的脸瘦削,五官突出,忧郁的神情使人想起一匹马,脸上丝毫不流露感情。他的双肘支在钢琴上,琴靠墙斜放着,所以看得见它后面的绿布。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并不完全关于你父亲的,而是关于整个家庭的。”
  亨利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神情冷漠、可怕。
  “是否请你先告诉我6月25日下午大约四点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们继续谈话之前,我有一事要问你,在像现在这样的时刻,难道我非要接待你或回答你的问题不可吗?”
  同样是毫无感情的声音,给人一种厌烦的印象,似乎每个音节都是经过努力才说出来的。
  “你完全有权拒绝回答。然而,我愿意指出……”
  “你调查下来我在哪里呢?”
  梅格雷没有回答,说实话,他被这意想不到的还击吓了一跳,更没料到这个脸上不动声色的年轻人竟然在玩弄诡计。
  亨利等了几秒钟。可以听见女佣在回答楼上的叫声:“来了,太太!”
  “怎么样?”
  “你好像已经知道,我在那儿。”
  “在桑塞尔?”
  亨利一动不动。
  “你在通往旧别墅的路上跟你父亲争论了一通……”
  他们两人中,梅格雷显得更神经紧张,因为他有个印象,他这是在白费工夫。他的话全无效果,他的怀疑没能触动对方。最使人困惑的是亨利·加莱的沉默。他并不企图作任何解释,他只是等待着。
  “你能告诉我,你在桑塞尔干什么吗?”
  “我去看我的情人埃莱奥诺·布尔桑,她正在度假,住在那家热尔曼的膳宿公寓里,在桑塞尔到圣蒂博特的公路上。”他不易觉察地抬了抬眉毛。这眉毛像埃米尔·加莱的一样浓。
  “你不知道你父亲在桑塞尔?”
  “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注意避开他了。”仍然是最简单的解释,迫使探长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问。
  “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私情吗?”
  “我父亲怀疑上了。他反对这件事。”
  “你是怎么说的?”
  “你是在调查凶手还是受害者?”年轻人慢慢地说道。
  “我完全了解受害者后,就知道凶手了。你父亲责备你吗?”
  “当然没有!我责备他,因为他监视我。”
  “然后呢?”
  “没什么了。他说我不像做儿子应该的那样尊重他。谢谢你今天提醒我这事。”
  梅格雷宽慰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加莱太太出现了,依然显得那么高贵,脖子上挂粉一条由三排没有磨光的大宝石傲的项链。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一脚从这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叫我,亨利,”
  女佣敲敲门,走了进来:“室内装演商来了,来搬帷幔。”
  “盯着他们点儿。”
  “我来了解一些情况,我认为这对发现罪犯至关重要!”梅格雷说,声音变得有点过乎冷谈,“当然,眼下这个时刻,如你儿子说的,并不非常合适。但是每托延个小时,凶手也更难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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