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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情杀案 - 乔治

西默农(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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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纯种的小牛
梅格雷在五月的一个下午来到座落在荷兰北端地势很低的海岸旁的那个小城市德尔夫齐尔,当时对那件事情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有一个叫让.杜克洛的人,他是南希大学的教授,在北欧各国作讲学旅行。他在德尔夫齐尔是海军军官学校教师波平加先生的客人,可那位波平加先生却被人杀害了。尽管那位法国教授不能被称为嫌疑犯,然而他还是被要求不要离开这个城市,待着听候荷兰警方处理。
  除了让·杜克洛自己转交的一份相当混乱的报告以外,这几乎是梅格雷所知道的全部情况了。他马上通知南希大学,学校当局要求巴黎司法警察局派一个人到当地去。
  这与其说是官方的,倒不如说是半官方的工作,正好适合梅格雷去做。他为了使他的身分显得更加非正式,并不采取任何步骤,预先通知荷兰警察当局他在前来。
  让·杜克洛的报告结尾列了一张主要有关人员的名单。梅格雷在他旅行的最后半个钟头里一直在考虑这张名单:
  孔拉德·波平加,受害者,四十二岁,以前是商船的船长,生前在德尔夫齐尔的那所海军军官学校里教学员。已婚。无子女。能流利地讲英语和德语,法语也讲得相当好。
  莉斯贝特·波平加,他的妻子。阿姆斯特丹一所公立中等学校校长的女儿,一位很有文化的妇女,全面掌握法语。
  阿内伊·范·埃尔斯特,莉斯贝特的妹妹,在德尔夫齐尔逗留儿个星期,最近才取得法学士学位。二十四岁。懂一点法语,可是讲得很差。
  维南德斯一家,这一家人住在隔壁。卡尔·维南德斯在海军军官学校里教数学。妻子和两个孩子。不懂法语。
  贝彻·利文斯,十八岁,一个纯种牛饲养者的女儿,两次去巴黎。法语相当好。
  这些名字并没有使梅格雷获得任何东西。他旅行了整整一宿加上半个白天,并不感到特别起劲。
  一开始,他就感到德尔夫齐尔叫人忐忑不安。
  黎明时分,他发现自己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穿过遍地都是郁金香的传统的荷兰。后来,出现了阿姆斯特丹,这他早已认识了。可是德伦特,一片无边无际的长满石南的荒野,却把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一条二十英里长的被一条条运河分割开的地平线。
  他这会儿遇到的是同一般荷兰明信片上的景象毫不相关的地方。比他以前所想像的任何地方具有浓郁得多的北欧色彩。
  一个小城市。顶多十到十五条铺着美丽的红砖的街道,那种砖就是通常铺在厨房里地上的。低低的砖房,装饰着大量油漆得色彩鲜亮、艳丽的木雕结构。
  整个地方像一件玩具,由于周围环绕着堤坝,所以看起来更像了。堤坝上装着一扇扇沉重的闸门,春天涨潮的时候,那些闸门全都关上。
  堤坝外面是埃姆斯三角湾,港湾外面是北海,一长条像银色缎带似的海水。一艘艘船在码头的起重机下卸货。在一条条运河中有数不清的帆船,像驳船那么大、那么笨重,可是建造得足以应付公海上的航行。
  阳光灿烂。火车站站长戴着一顶可爱的橘红色帽子,他无意识地举起一只手,放到帽子边上,向那个不认识的旅客敬礼。
  车站对面有一家咖啡馆。梅格雷走进去,可是他不敢坐下。倒不仅仅是因为那儿擦洗得像最体面的餐厅那样干净,而是因为有一股地道的家庭气氛。
  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用铁丝框夹着的晨报。老板本来同两个顾客在一起喝啤酒,走过来欢迎他的新顾客。
  “你会讲法语吗?”梅格雷问。
  老板摇摇头,稍微显出一点困窘的神情。
  “给我来杯啤酒……啤酒!”
  坐下以后,他又一次看看杜克洛教授的那张名单。不知什么缘故,在他看来,最后一个姓名似乎最有希望。他把那个姓名给老板看,还念了两、三遍。
  “利文斯。”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三个人开始交谈。后来,他们中有一个人站起身来,一个戴着一顶捕鱼人帽子的、身材魁梧的家伙,他招呼梅格雷跟他走。探长还没有兑换荷兰钱。他掏出一张一百法郎面额的纸币,老板摇摇手,不接受。
  “明天!……明天!”
  明天!这样,他还得再来……
  可不是,气氛当然是亲切的,一切都那么简单和坦率。没有一句话,梅格雷的向导带着他穿过这个小城市的一条条街道。左边,一个大棚屋里堆满了旧锚、绳索、一节节锚链、救生圈和罗盘。航海用品一直堆到台阶上。再过去,一个制帆者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干活儿。
  一家糖果店的橱窗陈列着大量的巧克力和形形色色的糖果,以供选购。
  “会讲英语吗?”
  梅格雷摇摇头。
  “德语?”
  梅格雷又摇摇头,那个人看列这个动作后,又默不作声了。在那条街道的尽头,开始出现广阔的原野。绿油油的草地。一条运河,大部分河面都被从北方国家运来的、浮着的树干遮住了,那些树干等待着被拖到内地各个目的地去。
  远处,一溜儿长长的釉瓦屋顶。
  “利文斯!”那人一边说,一边指指屋顶,“在那儿,先生……”
  这个向导为了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走了将近一刻钟路。梅格雷尽最大努力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独自个儿继续前进。
  天空晴朗,空气异乎寻常地清新。探长顺着一个木材堆放场的边缘一路走去。木材堆放场里的木材——橡木啊、桃花心木啊,还有柚木——堆得跟房子一样高。
  有一艘船系泊在岸旁。孩子们在附近玩耍。接下来,有半英里多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运河里,树干更多了。田野上到处有白栏杆。这儿、那儿形体优美的母牛在吃草。然后是利文斯的畜牧场。
  梅格雷在这儿遇到了另一件他没有料想到的事情。那个词儿“畜牧场”在这儿另有意义,不同于他所习惯的那个意思。在他的心目中,那个词儿是指一所草屋、一个粪堆、一群喽喽叫的母鸡和嘎嘎叫的母鹅。
  他这会儿来到一幢漂亮的新建筑物前,房子座落在一个盛开着鲜花的大花园中央。一切都是整洁、平静和安宁的。正对着这幢房子的运河上,有一艘桃花心木制造的划艇。大门旁,停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车身上镀满镍。
  他白费劲儿去找门铃,喊叫,根本没有人回答。一条狗开始叫了。
  房子左边有一幢长长的建筑物带着一扇扇整齐的窗子,然而却没有窗帘。要不是拾掇得那么干净,油漆得那么明显地讲究色彩效果的话,你会把它当作一个牲口棚。
  建筑物里传来一阵眸眸的叫声。梅格雷绕过一个个花坛走过去,发现自己正好在向一扇敞开的门望进去。
  那幢建筑物尽管同住房一样干净,实际上是一个母牛棚。处处都是红砖,叫人感到一种温暖的光亮,甚至一种豪华的感觉。处处有明沟,作为排水设备。巧妙的机械装置控制着槽里的饲料。
  每一个分隔栏后部有一个滑轮,梅格雷后来才发现滑轮的用处。那是在挤奶的时候用来固定母牛的尾巴,免得脏东西溅进牛奶。
  棚里光线暗淡。所有的母牛都不在,只有一头除外,它侧躺在第一个分隔栏里。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到上门的客人面前,开始用荷兰语讲话。
  “利文斯小姐?……”
  “是我……你是法国人吗?”
  她说话的时候,向母牛望着。她的微笑稍微带着一点儿梅格雷没有一下子就弄明白的讽刺意味。
  另一件同他事先的设想相抵触的是贝彻·利文斯穿着一双黑长筒橡皮靴,这使她显出一副骑手的气派。
  她穿着一身绿绸衣服,不过衣服几乎被一件医院里的护士穿的那种白工作衣完全盖住了。一张红润的脸,也许太红润了。健康而开朗的微笑,可是缺乏神秘性。瓷蓝色的大眼睛、红头发。
  起初,她看来好像要找到恰当的法语词儿有点困难,不过很快就运用自如,对答如流了。
  “你要跟我爸爸谈话吗?”
  “不。跟你。”
  她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我想你不得不放弃跟我谈话的打算……我爸爸上格罗宁根【注】去了,他在今天黄昏以前是不会回来的。我们的两个工人在运河旁,去运煤了。那个女佣人去买东西了……这头可怜的母牛偏偏挑中这个时候生小牛。我们压根儿没有料想到,要不,再怎么也不会撇下我一个人在家里。”
  【注】格罗宁根:荷兰东北部格罗宁根省的省会——棒槌学堂注
  她靠在一个起锚机上,那是她早已准备着的,万一母牛生产需要帮助,就可以用上了。
  外面,阳光灿烂,她穿的那双长筒靴闪着反光,在幽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好像上过清漆似的。她那双手是粉红色的,长得胖乎乎,手指甲仔细地修剪过。
  “关于孔拉德·波平加的事情……”梅格雷开始说。
  可是她皱起了眉头。那头母牛痛苦地勉强站起来,接着又倒在地上。
  “我们来啦……你愿意帮我忙吗?”
  她一把抓起她早就摆在那儿准备派用场的橡皮手套。
  梅格雷就是这样一边帮助一头弗里斯兰【注】纯种牛出世,更确切地说,是一边当那个能干的姑娘的助手(她的从容不迫的动作表明她既精于运动,又精于畜牧业)一边开始他的调查的。
  【注】弗里斯兰:荷兰北部一省,以畜牧业闻名于世——棒槌学堂注
  半个钟头以后,他和贝彻把身子弯在一个铜自来水龙头上洗手和胳膊,一直洗到胳膊肘那儿。
  “我想这是你第一回干这种活儿……”
  “正是。”
  她十八岁。至少杜克洛是这么说的。她一脱掉她身上那件白工作服,她的绸衣服就显示出她的圆滚滚的身段。也许阳光使她越发引人注目,不过,不用说,她看来是那种使男人晕头转向的女人。
  “进屋去。咱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谈。”
  女佣人已经回来了。客厅里,气氛严肃,甚至有一点儿阴郁,可是优雅而舒适。一块块小小的窗格玻璃带一点淡淡的粉红色,另一件东西对梅格雷来说却是新鲜玩意儿。
  满满一书橱书。许多养牛的书、兽医外科学手册。墙上挂着在一些国际展览会中获得的金质奖章和奖状。在那些书中有克洛代尔【注】、安德烈·纪德【注】和瓦莱里【注】的最近著作……
  【注】克洛代尔(188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驻中国领事。是19世纪末象征主义诗歌的后继者。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早期作品带有象征主义色彩,所写小说在西方产生过很大的影响,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
  瓦莱里(1871----1946):法国诗人,诗风受19世纪象征主义影响,他的十四行诗最有名。
  贝彻的微笑是卖弄风情的。
  “你要看看我的房间吗?”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观察她的卧房给他造成的印象。按床这个字的通常的意义来说,卧房里没有床,可是有一张套着青紫色套子的长沙发。四面墙上裱糊着法国儒雅厂出品的印花布。书架上有更多的书。一个从巴黎买来的玩具娃娃,穿着华丽的衣服。
  这几乎可以称为香闺,可是显得有一点儿沉重、结实和笨拙。
  “很像巴黎,对不对?”
  “告诉我上礼拜出了什么事情。”
  贝彻的脸上笼罩着愁云了,不过不太密。还不足以使人认为她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不,她当然不把这件事情摆在心上。要不,她就不会这么骄傲地让人看她的卧房了。
  “你喝点茶好吗?”
  他们面对面坐着。他们中间的那把茶壶上套着保暖罩。
  贝彻仍然不得不时不时地要想出一个恰当的词儿。实际上,她不仅要想出,而且她拿了一本词典,而且有时候她为了要找一个她所要的正确的措词,只得长时间的停顿。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一艘挂着一片大灰帆的船在运河里慢腾腾地滑过去。几乎没有一丝风,所以船是靠撑篙子航行的,它在把部分河面堵塞住的木料中间觅路前进。
  “你还没有上波平加家去过?”
  “我一个钟头以前才到,到现在为止,我的时间都奉献给养牛事业了。”
  “可不是……孔拉德是个可爱的人,真的很可爱……他在海洋上待了许多年,到过世界各国。他得到商船船长执照后不久就结婚了。为了他的妻子,他放弃了航海生活,接受在海军军官学校里担任职务。相当沉闷……早先,他有一艘游艇,可是波平加太太怕水,结果他把游艇卖掉了……打那以后,他在运河上只有一艘小船了……你来的时候,看到我那艘吗?……跟他的那艘简直是一模一样……黄昏,他经常私人给几个学生上课。他工作很勤奋。”
  “他的长相怎样?”
  她一下子没有听懂。后来,她去拿了一张相片来。相片上是个高高的圆脸男人,清澈的灰眼睛,剪个平头,看来好像身体健康、性情温和。
  “这就是孔拉德。你想不到他四十岁了吧,对不对?……他妻子年纪大一些。也许四十五岁……我想你会看到她的。她完全不同。观点截然不同。不用说,这儿人人都是新教徒,不过莉斯贝特·波平加属于一切教派中那个最严格的教派。她非常保守……”
  “一个活跃的女人?”
  “是的,非常活跃。凡是为慈善事业办的组织,她都是主席。”
  “所以你不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可是……这很难解释……她爸爸是校长,而我只是牧场主的女儿。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不管怎样,她总是很可爱和亲切的……”
  “现在呢?……出了什么事情?”
  “我们经常在这儿举行演讲会。这儿是个只有五千人的小城市,可是尽管这样,我们希望跟正在发生的一切保持接触。上礼拜四,我们听南希大学杜克洛教授的演讲。你当然认识他……”
  不料梅格雷告诉她他不认识,这却使她感到惊奇,因为她原来以为那位教授是法国文化的名人之一。
  “一个了不起的律师。他精通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他跟我们讲犯罪的责任,罪犯的责任?这么说对吗?我要是讲错了法语的话,就打断我的话。
  “波平加太太是这个团体的主席,讲演者总是待在她的家里。她时常邀请人们到她家去跟他们谈谈。这一回讲演结束以后,她又这么办了。不是一个真正的聚会。只有几个朋友……有杜克洛教授、孔拉德·波平加和他的妻子,维南德斯带着他妻子和孩子们,最后还有我。”
  “什么时间?”
  “相当晚了。约摸十点光景。
  “波平加家离这儿半英里,也在阿姆斯特迪普河旁……阿姆斯特迪普河就是你坐在那儿就能看到的那条运河……当时我们用了茶点,还有一点儿法国白兰地。孔拉德开了收音机。啊,我忘了——阿内伊也在那儿,就是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她是律师……孔拉德要跳舞,我们就卷起了地毯……维南德斯两口子因为带着孩子,所以早走——那个小的已经开始哭了。他们住在隔壁……将近午夜的时候,阿内伊说她累了。接着我就去拿我的自行车。孔拉德也去拿他的。他送我回家。我爸爸在家里等我……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听到这件事情。消息已经传遍德尔夫齐尔了……我认为那不是我的过错……孔拉德到家后,他去把自行车放在房子后面的棚屋里。有人用左轮手枪开了一枪,他倒在地上。他张开了嘴,可是来不及说话就死了。”
  她擦掉一滴眼泪;在她光滑的、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苹果的脸颊上,眼泪显得不相称。
  “就是这些?”
  “可不是。侦探们从格罗宁根赶来带助当地的警察……他们得出了结论,那一枪是从房子里向外开的。看来好像教授被人看到手里拿着左轮手枪从楼上走下来……就是那把杀死了孔拉德的左轮手枪。”
  “让·杜克洛教授吗?”
  “可不是。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不放他走的原因。”
  “这么说,在作案的时候,除了波平加太太、她妹妹阿内伊和杜克洛教授以外,房子里没有别人?”
  “是啊!”
  “那个黄昏,就是他们三个人,加上维南德斯一家子、你和孔拉德?”
  “还有科尔。我刚才把他忘了。”
  “科尔?”
  “那是科内利于斯的简称。他是海军军官学校的学员,经常听孔拉德私人讲课。”
  “他什么时候走的?”
  ‘跟我们同一个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孔拉德和我。他没有把自行车带来。我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接着我们跳上自行车,离开他——你要糖吗?”
  茶杯里的茶热气腾腾。一辆汽车开到通往前门的三瞪台阶前。一刹那后,一个男人走进房间。他是个高个子,阔肩膀、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人。
  他的动作有点儿笨重,这越发使他显得沉着了。
  那是畜牧场主利文斯。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着他女儿把他介绍给那个来访者。介绍完毕后,他亲切地跟梅格雷握手,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爸爸不会讲法语。”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呷着茶,仍然站在那儿,在这段时间里,她用荷兰话告诉他小牛已经生下来了。
  她一定也告诉了他,这次给母牛助产,梅格雷也有一份功劳,因为他带着惊奇而夹着嘲讽的神情望着探长。后来,他生硬地告别以后,迈着大步到母牛棚去了。
  “他们逮捕杜克洛教授了吗?”他一走,梅格雷就问。
  “没有。他待在范·哈塞尔特旅馆。他们采取的措施只是派了一个警察在那儿。”
  “他们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
  “他们把尸体运到格罗宁根去了。离这儿二十英里。一个有十万人口的大城市,有一所大学,杜克洛上一天在那儿讲了一次学……真可怕,是不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毫无疑问,是可怕的。不过,很难感觉到,也许是因为这种平静的气氛,梅格雷坐在那儿的舒适的房间和杯子里热气腾腾的茶。事实上,这地方整个儿是“可怕”的对立面。一个似乎轻轻地放在海滨的、玩具似的小城市。
  从窗口探出身去,你就可以看到一艘正在卸货的商船的烟囱和桥楼高耸在红釉瓦的屋顶上。埃姆斯河上,一艘艘船在慢腾腾地向大洋滑过去。
  “孔拉德时常送你回家吗?”
  “只要我上他家去……他和我是好朋友。”
  “波平加太太不忌妒吗?”
  梅格雷的眼光落到贝彻的富于诱惑力的胸脯上,这个事实偶然地促使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说不上……这样的相送……在夜晚……”
  她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齿。
  “这在荷兰是相当普通的。科尔也时常送我回家。”
  “他没有爱上你吗?”
  她不置可否,却格格地笑起来了。这就是回答。一种自鸣得意的格格的笑声。
  她爸爸在窗口外走过,抱看那头小牛,好像它是个娃娃似的。接着他把它放下来,让它站在草地上有阳光的地方。
  那头牲口用细细的腿站着,摇摇晃晃,几乎跪下,突然神气地走了四、五码,接着一动也不动地站住脚。
  “孔拉德吻过你吗?”
  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可是这一回她稍微有点脸红。
  “吻过。”
  “科尔呢?”
  这一回,她想规避了。她眼望着别处,犹豫不决,可是终于说:“吻过。他也吻过……不过,你干吗要问呢?”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难道她希望梅格雷也学样,吻她吗?
  她爸爸在外面叫她。她打开窗子;他们用荷兰话谈了一会儿。她把头从窗外缩回来的时候,就说:“对不起……我得进城去请市长来。关于小牛的血统表的事情。他得当证人,这是很重要的……你回德尔夫齐尔吗?”
  他们一起走出去。她抓着她那辆镀镍的自行车的车把,一路推过去。她走路的时候,屁股稍微有一点儿摇摆,那个屁股已经像妇人的一样肥大了。
  “外面的天气多可爱啊,对不对?可怜的孔拉德再怎么也……浴场明天开放了。他过去天天洗海水浴。他可以在水里待一个钟头……”
  梅格雷走在她身旁,眼睛盯着地面。
二  浴盆里的帽子
梅格雷始终对人比对地方更感兴趣,可是这一回他注意到这地方某些确切的细节;后来,这些细节变得大有用处。要不是他运气好,碰巧这么干的话,那只有归功于他的眼力了。
  从利文斯的畜牧场到波平加家只有约摸一千二百码光景。两幢房子都在运河旁;从这一幢到那一幢,最短的路是纤路。自从埃姆斯运河修成,把德尔夫齐尔和格鲁宁根连接起来以后,这条运河现在使用得少了,因为埃姆斯运河大得多。
  这条运河,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是条弯弯曲曲的、浑浊的运河,在两岸美丽的树荫笼罩下,除了运木料和一些比较小的船航行外,简直不使用了。
  这儿、那儿有一片片畜牧场。一个修船工人的堆放场……
  从波平加家上利文斯家去,你首先要走过维南德斯的别墅前,两幢房子只隔开三十码。然后是一幢正在盖的房子。然后是一大片荒地,在这以后,是那个堆着一堆堆树干的木料场。
  过了木料场,运河在那儿弯曲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片空地。从那儿,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波平加家的一扇扇窗子和——稍微偏左——高耸在城市另一面的白灯塔。
  梅格雷抬头望着灯塔,接着问:“灯光照到这一边来吗?”
  “灯光转过来的时候,就照到这边了。灯光是旋转的。”
  “这么说,在夜晚,灯光就照亮这段纤路了?”
  “是的,”她笑了笑,又说,好像这使她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我想,撵走了许多谈情说爱的男女!”梅格雷咕哝。
  他们马上要走到波平加家门前了,她找了个要抄近路的借口,离开了他,而实际上是为了不要让别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
  梅格雷没有站住脚。那是一幢新式砖房,前面有个小花园,后面是菜园。右面是条小路,左面一片空地。
  他情愿回城里去,只要走五百码就行了。来到了把运河和海港隔开的闸门前,他站住脚。海港里姗来般往,好不热闹,吨位从一吨到三百吨的;余排着快速前进。
  左面是范·哈塞尔特旅馆。他走进去。
  一个光线暗淡的大房间,周围是上过清漆的
  护壁板。房间里飘浮着一股啤酒、杜松子酒和地板蜡的混合味儿。一张大尺寸的弹子桌。一张放满报纸、有铜栏杆的桌子。
  梅格雷一跨进这个房间,有个人就站起身,从他所坐的角落里向前走来。
  “你是法国警察局派来的人吗?”
  他是个高个子,瘦得皮包骨头,一张长脸,相貌引人注目,戴着一副角边眼镜,头发浓密得像刷子。
  “我想你就是杜克洛教授吧?”梅格雷回答。
  他没有想到杜洛克这么年轻。教授可能在三十五岁到三十八岁之间,年纪不可能更大了。不过,他身上有一种神情奇怪地引起梅格雷的注意。
  “我想,你是从南希来的?”
  “那就是说,我在那儿当教授。社会学……”
  “可是你并不是在法国出生的吧?”
  他们已经在斗嘴了。
  “在瑞士,法语地区。我现在可是个入了籍的法国公民。我在巴黎和蒙彼利埃【注】获得学位。”
  【注】蒙彼利埃:法国南部埃罗省工商业城市,有建于1289年的蒙彼利埃大学——棒槌学堂注
  “你是个新教徒吗?”
  “是什么引起你这么想的?”
  这倒很难说。不管怎样,这明摆在这个人的脸上。杜克洛属于探长知道得很清楚的那种类型。
  科学头脑的人。为学习而学习。抽象的概念。在他的走路姿态和动作中,毫无疑问,也在他的行为中,有一种严峻的神情。同许多国家有接触。这种人特别喜爱讲学,开会,同国外的同行通信。
  一望可知,他神经质,要是这个词儿可以用在一个五官简直不动的人的身上的话。他刚才坐的地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一瓶矿泉水。还凌乱地摊着大部头的书和纸。
  “我没看到有警察守在这儿。”
  “我向他们保证,我不会离开旅馆的……不过,我想指出埃姆登【注】、汉堡【注】和别的地方的许多文学和科学团体都在盼望我去。我已经约定了许多场讲演,在我……”
  【注】:埃姆登:联邦德国海港城市。
   汉堡:联邦德国主要海港城市——棒槌学堂注
  一个相当壮实的女人走出来,显然是老板娘。杜克洛用荷兰语向她说明,来看他的人是谁。
  “我当时想还是要求派一个侦探来的好,尽管,事实上,我完全有希望自己来打破这个谜团。”
  “也许你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情况……”
  梅格雷靠在他的椅子上,吩咐“一杯澎尔斯【注】……请来大杯……”
【注】:一种啤酒的牌子——棒槌学堂注
  “首先,这儿有几张按比例精确地绘制的平面图。一式两份,所以我能给你一份。第一张是波平加家的底层——左面是通道,右面是客厅,后面是餐室。紧接着餐室后部的是厨房,厨房背后,另外有一间棚屋,波平加在那儿放自行车和在冬天搁他那艘船。”
  “我想,当时你们都在客厅里?”
  “是的,一直都在,除了波平加太太出去两回,她妹妹阿内伊出去一回,到厨房里去照看茶,因为女佣人已经去睡了……这是二楼——后部是浴室,正好在厨房上面。前面是两个房间;左面,波平加夫妇的卧房;右面,一间小书房,里面摆着一张长沙发,阿内伊就睡在那儿。另一个卧房——在餐室上面——归我用。”
  “指给我看,比较可信的是可能从哪扇窗子里开的枪。”
  “从我的卧房里的那扇窗子里、浴室的窗子里,要不,就是从楼下餐厅的窗子里。”
  “告诉我,那天黄昏有过哪些事情。”
  “他的讲演非常成功。我是在这家旅馆里讲的。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房间,就是派这种用处的。来瞧瞧……”
  他带着梅格雷穿过旅馆的门厅,走进一个挂着纸花环的长房间,那是用来举行为慈善事业募捐的舞会、宴会和业余演出的。在房间的一头,讲台后面,挂着卜一幅垂幕,幕上画着城堡的庭园。
  “后来,我们向阿姆斯特迪普运河走回去,”教授说,领头走回咖啡室。
  “顺着码头?你能告诉我你们走路的时候确切的次序吗?”
  “我跟波平加太太走在头里……她是个极有文化修养的女人……孔拉德·波平加跟在后面,他在跟那个畜牧场主的女儿,一个小白痴调情。她什么都不懂,只会敞牙咧嘴地笑和格格地笑。我的讲演她从头到尾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在他们背后是维南德斯一家子、阿内伊和波平加那个年轻的学生。一个脸色苍白、讲不出特征的孩子,关于他,我没法告诉你什么。”
  “你们已经走到房子……”
  “我想你已经听人谈起过我的讲演。我讲的是罪犯对他们的行为所负的责任。波平加太太的妹妹刚获得学位,一下学期要去实习,问我几个问题,这使我们谈到了这样一个题目:一个律师在刑事诉讼中怎样发挥他的作用。接下来,我们讨论了科学的侦探法,我记得劝她读那位维也纳教授格罗兹的著作。我坚持说,在现代的情况下,科学化的犯罪是无法侦破的。我详细地谈了指纹、各种剩下的东西的分析和可以从它们得出来的有限的结论……另一方面,孔拉德·波平加坚持要我们听无线电收音机。”
  梅格雷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他赢了,我们就此只得听爵士音乐。波平加拿来一瓶法国白兰地;他看到一个法国人竟然拒绝白兰地,感到惊奇。他喝了一点儿;那个养牛的姑娘也喝了一点儿。他们的兴致高极了……他们跳舞。波平加简直乐得像发了狂似的。我听到他说:‘像在巴黎吗?’”
  “你不喜欢他!”梅格雷说。
  “他除了健康和肌肉以外,身上别的东西当然不多了。维南德斯可不一样。尽管他的专长是数学,他却不狭窄;他津津有味地听我们谈话……后来,一个娃娃开始哭了,维南德斯就走了……那个畜牧场主的女儿哈哈地笑,格格地笑,越发笑得厉害了……孔拉德提出送她回家。他们跟那个他们叫科尔的孩子一起离开,他们骑着自行车走的……波平加太太带我上楼,我坐在卧房里,为我正在写的一部书拣出几篇论文,作了一些笔记。按下来,我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声音是那么近,听起来可能就在房里……我冲出去。浴室门半开着,我跑进去。窗子敞开着。有个人在花园附近的自行车的棚屋里呻吟……”
  “浴室里的灯开着吗?”
  “没有……我从窗口探出身去,我这么干的时候,手碰到一把左轮手枪的枪柄。我没有想我在做什么,就把那把枪拿在手里了……我只能看出有一个人的身影倒在地上……我转过身去,跑下楼去,在半路上遇到波平加太太。她也听到了枪声,相当惊慌。我们一起往下跑,走过一半厨房的时候,阿内伊赶上了我们。她像发了狂似的直奔下来,只穿了……连裤内衣!你跟她熟悉以后,这件事情就会向你表示更多的意义……”
  “波平加呢?”
  “他眼看要咽气了。他用加双神情慌乱的大眼睛望着我们,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胸前……我想他要说话……可是我刚试着抬起他,他的身子就在我的怀里僵硬了……他死了,子弹打穿了心脏。”
  “这就是你知道的一切吗?"
  “我们打电话给警察局和医生。我们去叫维南德斯,他来帮我们忙……我感觉到周围有某种尴尬气氛,接着我突然发觉别人看到我拿着那把左轮手枪。警察提醒我注意这个事实,还要求我说明情况。他们有礼貌地要求我留在当地,等候他们处理。”
  “那是六天以前,对不对?”
  “可不是。打那以后,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这当然是个问题喽……瞧这些纸……不管怎样,我觉得自己有进展。”
  梅格雷敲掉烟斗里的烟叶,并不对教授提到的那些纸瞟上一眼。
  “你是被限制在旅馆里?”
  “实际上,我情愿得到这样的处理。我希望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波平加深受他的学生们喜爱;上街去,不可能不在每个街角上遇到他们。”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极少。不过,阿内伊把任何她认为可能有用的信息带给我。她也在研究这个案件,而且抱着弄清真相的希望,尽管在我看来,她的工作方法不够有条有理……她告诉我浴盆有一个盖子,放下来后可以作为熨衣服板。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揭起浴盆盖的时候,发现浴盆里放着一顶帽子,就是这一带的水手都戴的那种有帽檐的帽子。以前从来没育人在房子里着到过那顶帽子……又在底层仔细地作了检查,终于在餐室地毯上找到一个雪茄烟头。烟叶很黑——我想,是马尼拉烟叶。那天夜晚,在这幢房子里待过的人没有一个有抽这种雪茄烟的习惯。至于我,我压根儿不抽……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晚餐以后,餐室马上打扫过的嘛……”
  “你根据什么推断?”
  “什么也没有,”让·杜克洛冷冰冰地说,“我会在一定的时候得出结论的。我得抱歉,劳你驾这么长途旅行。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派一个不懂荷兰语的人来,真叫我感到惊奇,……我真的认为你也许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除非他们采取什么对我不利的行动,需要提出正式的抗议。”
  梅格雷用一个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摸来摸去,流露出不折不扣的可爱的微笑。
  “你结婚了吗,杜克洛先生?”
  “没有。”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在你前几天到这儿来以前,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波平加夫妇、阿内伊,或者这儿的任何别人吗?”
  “我们互相完全不认识,不过,由于我的声望,他们当然知道我。”
  “当然……当然……”
  接着梅格雷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几张平面图副本,塞进衣兜,碰碰他的礼帽的帽檐,踱出去了。
  警察局是一幢新式建筑物,光线明亮,干净而舒适。他们在盼望梅格雷。火车站站长已经告诉他们,他到了,然而他们感到惊奇,他还没有露脸。
  他迈着大步走进去,好像他属于这个地方似的,脱掉他的薄大衣,把大衣和帽子撂在一张椅子上。
  那个从格罗宁根被派来负责这件案子的侦探,讲法语讲得很慢,而且带有一点儿学究气。他是个高个子,一头金发,身材瘦削,态度极为亲切,一边说话,一边点头,那副神情好像在说:
  “你了解的,对不对?……我可以肯定,咱们会合得来的……”
  不过,事实上,是梅格雷先开头谈案子的。
  “你既然已经来了六天,”他说,“你也许把一切时间都查对过了吧?……”
  “什么时间?”
  “譬如说,孔拉德·波平加送贝彻小姐回家,再回转他那幢房子,需要多少时间,知道这个时间是很有意思的。还有别的事情。我希望知道贝彻小姐进屋的确切时间……还有年轻的科尔什么时候走上教练船的舷梯的——我希望有个值班的人能告诉你。”
  那个荷兰人一副尴尬相。他突然站起身来,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拿着一顶水手帽走回来,那顶帽子看来不止一回经受过风吹雨打了。接着他带着夸张的庄严神情说:
  “我们已经发现帽子的主人是谁了。这就是在浴盆里发现的那顶帽子。它属于——属于一个我们管他叫巴斯的人……意思跟老板差不多……”
  梅格雷在听吗?
  “我们没有逮捕他,因为我们想还是监视他的行动比较好。再说,他在这个地区很得人心……你知道埃姆斯河口吗?……从北海过来,你会遇到几个沙地的小岛,它们几乎完全被昼夜两次潮水所淹没。它们离开这儿约摸七英里光景……其中有一座叫沃屈姆,巴斯就住在那座岛上。他一家人都在那儿,还有几个人帮他干活儿。他心血来潮,要利用那片地方养牛……他因为管理灯塔,还从政府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收入。他还被称为沃屈姆市长,那儿所有的居民就是他和他的那些人……他有一艘汽艇,他到德尔夫齐尔来就开汽艇……”
  梅格雷要是对这些话感兴趣的话,从他的神情里可看不出。
  “他是个怪人——约摸六十岁光景,身子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三个儿子个个跟他们的爸爸一样,都是干没本钱买卖的……你瞧……嘿,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我们不大谈这种事情,因为我们不得不只当没看到……我想你是知道的,开到这儿的船只大多数是从里加或者芬兰运木料来的。有的货物堆在甲板上。船长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们要是遇到坏天气的话,就把一些堆在甲板上的货物扔在海里。免得船只万一出事……你懂得我说话的意思吗?”
  梅格雷也许懂,也许不懂。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那个巴斯。他认识所有来到这儿的船只的船长,他可以跟他们一起弄虚作假,骗取财物。船长们通常可以找个借口,扔掉一些他们的货物,而下一次的潮水把货物冲到沃屈姆岛上。那个巴斯跟船长们各得一半……在浴盆里找到的就是他的帽子……只有一件事情有点对不上号。他是抽烟斗的。从来不抽任何别的玩意儿……不过,当然啦,也许还有人跟他在一起……”
  “就是这些吗?”
  “波平加先生到处都有朋友——更确切地说,是他从前有——两个礼拜以前,他刚被任命为芬兰驻库尔夫齐尔副领事。” 那个瘦削而一头金发的年轻人得意扬扬。他几乎得意得喘着粗气。
  “案件发生的那夜,他的船在哪儿?”
  回答几乎是嚷出来的:“在德尔夫齐尔……停靠在码头旁!……闸门附近……换句话说,跟那幢房子只隔开五百码。”
  梅格雷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时不时地向摊在桌子上的警察报告闷闷不乐地看上一眼,那些报告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没有发现别的什么吗?”他问,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
  他看到那个荷兰侦探脸红,并不感到惊奇。
  “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他纠正了自己的话,“当然,你在德尔夫齐尔已经有整整一下午了……我想,是法国方式……”他尴尬地说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情看作有多大的重要性……那是在案件发生第四天以后……波乎加太太来找我们。她说她先去见过牧师,问清楚了她是不是应该说……你看过波平加家吗?……还没有了……我可以给你一张平面图……”
  “谢谢。我已经有一张了,”探长一边回答,一边从衣兜里取出图来。
  那个荷兰侦探吃了一惊,不过仍然说下去:“你看过波平加夫妇的卧房?……从那儿窗口可以看到一小段通往利文斯畜牧场的路。就是每隔十五秒被灯塔光照亮一会儿的那一段。”
  “波平加太太当时在监视?……忌妒,我想。”
  “是的,她当时在监视……她看到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向畜牧场蹬去。后来,她丈夫骑回来了……又看到,在他后面只隔开一百码,贝彻·利文斯。”
  “换句话说,孔拉德·波平加送贝彻到家以后,她又跟着他回来了?……她对这件事情怎么说的?”
  “谁?”
  “那个姑娘……贝彻。”
  “到眼下为止,没说过什么。我并不急于盘问她。你瞧,这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说是忌妒,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你瞧,对不对?……而利文斯是市议员这个事实并不能使事情好办些。”
  “科尔是什么时间上船的?”
  “这我倒能告诉你。十二点零五分。”
  “那一枪是什么时间开的?”
  “差五分……不过,别忘了那顶帽子和雪茄烟头。”
  “他有自行车吗?
  “有……这儿人人都有自行车。这很方便。我自己也有……不过,那天黄昏,他没有把车骑来。”
  “那把左轮手枪检验过了吗?”
  “检验过了。那是孔拉德·波平加的。一把军用手枪。一直装满了子弹放在他的书桌抽屉里。”
  “隔开多少距离开的枪?”
  “约摸六码光景,正好是从浴室窗口到那儿的距离……可是从杜克洛先生的窗口到那儿的距离也一个样……再说,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一枪是从楼上往下开的。从伤口判断,子弹是从上面下来的,可是波平加也许探出着身子坐在自行车上,要是那样的话,那就几乎是在相同的高度开的枪了……不过,还有浴盆里的那顶帽子……和雪茄……”
  “让雪茄见鬼去吧!”梅格雷低声咕哝。然后高声说,“波平加太太的妹妹知道她姐姐告诉你的事情吗?”
  “知道。”
  “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是个很用功的姑娘,不是碎嘴子。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她长得很难看吗?”
  “她确实不漂亮……”
  “行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她长得难看。你刚才有话要说吧?”
  “她要查出凶手。她在研究这个案子,要求容许她看我们的报告。”
  说也凑巧,就在这当儿,她走进来了。她身上的衣服一本正经,显出她的审美观念简直算得上糟糕。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公事皮包。她径直到那个格罗宁根侦探面前,开始用荷兰语滔滔不绝地同他说话。要么她没有注意到梅格雷,要么她有意不睬他。
  那个荷兰人脸红了,替换着用一只脚支撑他的身子,乱翻文件来掩盖他的困窘。他抬头看梅格雷,提醒她他在场,可是她不接受这个暗示。
  最后,他横下心,尴尬地用法语说:“她说你在荷兰领土上盘问任何人是不合法的。”
  “这位是阿内伊小姐吗?”
  她的相貌不端正。嘴太大。然而要不是她那副牙齿全都长得歪歪斜斜的话,她的脸就会不比许多人差劲。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专断,那是跟任何女权主义者的态度一样的。
  “当然喽,严格地说,她是对的。不过,我在告诉她,尽管这样,这种事是经常干的。”
  “阿内伊小姐懂法语,是不是?”
  “我想懂的。”
  那个姑娘把下巴翘得很高,等着他们结束谈话,好像他们的谈话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似的。
  “小姐,”梅格雷带着夸张的彬彬有礼的态度说,“我荣幸地自我介绍。巴黎司法警察局梅格雷探长……我唯一想问你的是你对贝彻小姐和她跟科内利于斯那种调情的态度有什么想法。”
  她好不容易露出一丝微笑。一种勉强的、腼腆的微笑。她望着梅格雷,接着望望那个荷兰侦探,最后用费劲的法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她以前从来没有讲过法语,因为她讲得那么费劲,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头发根。
三  码头耗子俱乐部
  他们约摸有十一、二个人,穿着针织的蓝工作服,戴着有帽檐的水手帽,穿着上了清漆的木鞋。
  他们有几个人靠在城门上,其他一些人坐在系缆柱上;还有一些人干脆站着,他们的肥大的裤子使他们的大腿看起来简直大得异乎寻常。
  他们有的抽烟,有的嚼烟叶,可是他们干得最多的是吐唾沫。时不时地有个人会讲个笑话,其他人听到后,会哈哈大笑,拍他们自己的大腿。
  离开他们几码远的是一艘艘船,船后面是那座整洁的小城市,安全地待在堤坝的包围圈内。在再远一些的地方,一架起重机在卸一船煤。
  梅格雷渐渐走近那些人,有的是时间观察他们,因为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沿着码头走来。
  他己经知道他们是谁了。那就是说,他已经知道他们就是人们笑着说的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不过,哪怕没人告诉他,他也会毫不困难地猜到这些水手中的大多数人不管下雨,还是出太阳,天天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同一个地方,懒洋洋地讲故事,把唾沫吐在地上。
  其中有一个是三艘快速大帆船的船主,三艘都是载重四百吨的呱呱叫的帆船,装着备用马达。其中有一艘正在埃姆斯河上迎风斜驶,不久就要驶进德尔夫齐尔海港了。
  其他人的地位比较低微。有一个是捻船缝的【注】,看来他好像没有多少船缝可捻。还有一个是一扇不用了的闸门的管理员,可是他照样有戴制服帽的荣誉。
  【注】抹船缝就是用旧房绳坡塞船板空隙——棒槌学堂注
  有个人站在中央,使其他人都相形见细,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子最高、肩膀最阔、脸晒得最红,而是他一下子就让人感到他是最强有力的人物。
  木鞋、一件蓝工作服。他头上的那顶帽是崭新的,而且不知什么缘故,看起来挺可笑,好像它在戴它的人的脑袋上还没有安定下来似的。
  他是奥斯廷,更加经常被人叫作巴斯,他一边抽着一个短杆陶土烟斗,一边听周围的人谈话。
  他的嘴边挂着一丝含糊的微笑。他时不时地移动烟斗,带着更加津津有味的神情从几乎闭着的嘴唇里喷出烟来。
  一个小型的厚皮动物。他粗壮而坚实,却有一双神情温和的眼睛。实际上,他这个人身上同时存在着温柔和强硬的气质。他的眼光停留在一艘拴在码头旁的船上,一艘约摸五十英尺长,船型漂亮,显然很牢。可能从前是一艘游艇,现在保养得不好而且很脏——那是他的。
  船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埃姆斯河,十二、三英里阔,河后面是辽阔的北海。有一个地方有一片淡红的沙地,那是奥斯廷的领土——沃屈姆岛。
  白天快要过去了,落日的红光使德尔夫齐尔这个尽是瓷砖的小城市更红了。
  奥斯廷的眼睛本来温和地浏览着这片景色,后来集中——可以这么说——在路上走过来的梅格雷身上看了。那双带一点儿绿色的蓝眼睛极小。
  有好一会儿,眼睛盯着探长看,一动也不动。后来,巴斯在木鞋跟上敲空他的烟斗,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衣兜里摸什么东西,接着掏出了一个用猪尿泡做的烟叶袋。然后,他那动位置,懒洋洋地背靠在墙上。
  从那会儿起,梅格雷无时无刻不感到那个人的眼光对他瞄准着。一种既不专横、又不挑衅的注视。一种平静的然而并不是毫不关心的注视,一种打量、掂估和盘算的注视。
  探长同阿内伊和皮伊佩卡姆普——这是那个荷兰侦探的名字——会面以后,先离开警察局。
  不久以后,阿内伊胳膊底下夹着公事皮包脚步轻快地走出来了,身子向前探出,好像这个女人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挤不出时间去看看街上在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似的。
  梅格雷没有去打搅她,而是望着巴斯。不过,巴斯的眼光倒一路跟着她,直到她在远处越来越小,最后他的眼光又转过来,对着梅格雷。
  接着探长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他干吗要这么干,走到那伙人面前,他们一下子都停止谈话了,十几张脸都向他转去,都显出几分惊奇的神情。他对奥斯廷说话了:“对不起,你懂法语吗?”
  巴斯并不畏缩。看来他好像在思索。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形容憔悴的水手在说明。
  “法国人……法国警察……”
  这个场面并不戏剧化,然而是梅格雷经历过的最奇怪的时刻之一。巴斯的眼光在他的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显然在踌躇。
  那是毫无疑问的。他想要请探长同他一起到他的船上去。
  船上有一个嵌着橡木护壁板的小舱,舱里装着罗盘和罗盘灯。
  人人都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候。最后,奥期廷张开嘴了。接着他突然耸耸肩膀,好像是在说:“真是荒唐的想法。”不过,他没有说这话。他用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沙哑的声音说:“不懂……荷兰语……英语。”
  仍然可以看到披着服丧的面纱的阿内伊的侧影,她在穿过运河桥,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拐过去。
  巴斯发觉梅格雷在看那顶新帽子,可是看来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嘴唇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微笑。
  梅格雷只要能用他自己的语言同这个人交谈,不惜倾家荡产,哪怕只谈五分钟也行。他在绝望中不顾一切,脱口而出说了几个英语音节,可是法语口音那么重,没有人听得懂一个字。
  “不懂……没人懂……”那个刚才插过嘴的、形容憔悴的水手说。
  梅格雷闷闷不乐地走开去,感觉到他已经接近谜团的核心,可是完全白费心思,这当儿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们渐渐地恢复交谈了。
  几分钟以后,他回头去看那伙人,他们仍然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闲聊,奥斯廷的脸给残照染得越发红得像火了。
  到眼下为止,梅格雷一直处在——可以这么说——这个案件的外围地带,推迟着那次——不可避免是痛苦的——对一个丧事人家的访问。
  他按门铃。六点多一点儿。他不知道那是荷兰人吃晚饭的时间,直到他在一个来开门的小佣人的肩膀上面看到两个女人坐在餐室的桌子旁才发觉。
  她们两人息忙站起身来,马上但是相当生硬地表示有礼貌的态度。那种礼貌做姑娘的可以从家政学校里学到。
  她们两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的。桌子上摆着茶具、几片薄薄的面包和冷肉。尽管光线暗淡,却没有开灯,只有煤气取暖器放射出来的光亮在同越来越浓的暮色较量。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是阿内伊想到开亮电灯,还通知那个佣人拉上窗帘。
  “我真抱歉来打搅你们,”梅格雷说,‘尤其是在就餐时间。我不知道……,
  波平加太太笨拙地把手向一张扶手椅一挥,困窘地望着周围,她的妹妹悄悄地走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这个房间很像他在畜牧场待过的那一个。新式家具,不过是一种不带夸张形式的现代风格:柔和的中性颜色,素净和雅致相结合。
  “你已经来了……?”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她不得不把手绢按在她的嘴上,捂住一阵突然的哽咽。阿内伊没有挪动身子。
  “我现在不打搅你了,”梅格雷说,“我待会儿再来……”
  她叹了口气,坚持留他待着。她花了很大劲儿,勇敢地恢复平静的神态。她一定比她妹妹要大几岁;她长得挺高,而且总的说来,更加女性化。
  她的相貌是端正的,不过脸颊过分红了一点儿。她的头发有多处在开始灰白了。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谦让的态度。梅格雷记得她是校长的女儿,而且她以非常有文化修养和能讲几国语言著称。可是这一切不足以使她成为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的腼腆的尴尬相完全显示出她是小城市里的居民;明摆着她是那种对一丁点儿事情都会感到震惊的人。
  他还记得她属于最严格的新教徒教派,,她通常担任德尔夫齐尔任何慈善组织的主席,还被认为是知识界的领袖。
  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过,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她妹妹,好像求她来搭救似的。
  “务必请你原谅,探长……真叫人难以相信,对不对……偏偏是孔拉德……一个受到人人喜爱的人……”
  她的眼光落到房间角落里收音机的扬声器上;一看到扬声器,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这是他的主要娱乐,”她结结巴巴地说,“这和他的船,他夏天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上划船消磨黄昏。他工作得很勤奋……谁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
  梅格雷什么话也不说;她继续说下去,脸稍微有点儿红,说话的声调可能是她受到责备后所使用的那种声调。
  “我并不控告任何人……我不知道……那就是说,我不愿想……只是警察局认为是杜克洛教授,因为他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真的没有想法……这太可怕了。可是情况就是这样——有人杀了孔拉德……为什么?为什么是他?甚至不是为了抢劫……那么,可能是为了什么呢?”
  “你跟警察局说你从你的窗口看到……”
  她的脸更红了。她站着,一只手撑在茶桌上。
  “我当时不知道我该不该讲。我从来没有认为贝彻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相干……只是我当时恰巧向窗外看,我看到……我听说最不重要的细节对警察局也可能有帮助……我去问牧师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说我应该说……贝彻是个好姑娘……说真的,我没法想像是谁……可是不管那是谁,那个人应该进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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