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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西默农梅格雷探桉1 两个苏的乡村酒馆

乔治·西姆农(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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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巴索先生的周末
 
  这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阳光洒满了平静的高什河畔的几条大街。在人们的脸上,在街道上各种嘈杂的声音里,到处都洋溢着生活的快乐。
  但是在一些不寻常的日子里,生命会一天天枯萎,街上的行人、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会像是存在于幻境之中。
  6月27日。当梅格雷来到桑泰监狱门前时,可怜的哨兵正看着一只小白猫和乳品店老板的狗在一起玩耍。
  或许有的时候路面发出的声音会比现在更悦耳些吧。梅格雷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院子里。他在一条通道的尽头站钱脚,向一个看守问道:“他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门打开后又被关上。牢房的房顶很高,里面很脏乱。一个男人站起身,他的脸好像正竭力做出一种表情,
  “还好吗,勒努瓦?”探长问道。
  那个男人刚要对探长微笑,但脸上的肌肉马上变得僵硬了。他满腹狐疑地皱紧了双眉。静默了几秒钟之后,他恼怒地撇了一下嘴,然后耸了耸肩,伸出手——
  “明白了!”他说道。
  “明白什么了?”
  勒努瓦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得了,别跟我演戏了!既然你已经来了……”
  “那是因为明天早上我就要去度假……”
  囚犯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很干涩。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一头棕色头发梳到脑后,面部轮廓分明,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纤细的胡须使他那野兽般尖尖的白牙格外醒目。
  “您的心肠真好,探长先生。”他伸展四肢打了个哈欠,随手把牢房角落里一直敞着的马桶盖盖上,“您别介意,这儿太乱了……”他的目光忽然紧紧地盯住梅格雷的双眼,“我的上诉已经被驳回了,对吗?”
  撒谎是没有用的,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在牢房里四处走来走去。
  “我并没有抱什么幻想。那么,什么时侯?明天?”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嗓音已变得低哑,双眼死死盯着一束从离地面很高的一扇小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
  与此同时,街旁露天咖啡座上的人们都在读着晚报上的一条消息:
  “共和国最高法院院长已驳回拜尔维勒地区犯罪团伙年轻的头目让勒努瓦的上诉。死刑将在明天凌晨执行。”
  3个月前,梅格雷在圣-安冬尼大街的一家旅馆里抓住了勒努瓦。当时如果再晚一秒钟的话,罪犯向他射来的一顾子弹就将击中他的胸膛,而不是钻进天花板了。
  尽管如此,探长还是对他很感兴趣,并未怀恨在心。首先,也许是因为勒努瓦很年轻,这个24岁的小伙子从15岁开始就在监狱里进进出出了。
  其次是因为他极有胆量。他有好几个同伙,其中两个在他被捕的同一天也被抓获。这两个人也是惯犯,他们在最后一次抢劫中手持武器袭击了一位收款员。毫无疑问,他们的罪行要比他们的头头严重。然而勒努瓦遭逮浦后却为他的同伙开脱罪责,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并拒绝供出他的同党。
  这个年轻的罪犯从不装腔作势,也不说大话,而且他并不把自己的堕落归咎于社会。
  “我输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全都结束了。更确切地说,当那一轮曾把这间牢房的一小块墙壁染成金黄色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将结束。
  勒努瓦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动作。他一边走动一边用手卡住脖子,接着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苍白,从喉头挤出一声冷笑:“不管怎样,这是个可笑的给局……”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突然,一句充满怨恨和辛酸的话从他嘴里冲口而出:“但愿那些该死的家伙和我一块去!”他忧疑地盯着梅格雷,继续在牢房里转圈,并低声吼叫着,“今天我并不是想要供出什么人……但不管怎么说……”
  探长尽量不去看他,他感到罪犯就要开口了,同时他很清楚任何吃惊的动作或是过分明显的关注都会使年轻人重新闭上他的嘴。
  “您当然不会知道两个苏的乡村酒馆这个地方啦……那么,如果您到那儿走一趟,您保准会说在那里的常客中有一个家伙比我更适合上明天的断头台……”
  他的双脚仍旧走动着,他无法使自已停下来。这么做能使他产生一种幻觉,只有这样他才能发泄出他内心的感情。
  “可您什么也得不到……瞧,如果不把我送到那架杀人机器上,我也许可以好好跟您聊聊这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起了这事……可能因为这是小时候的事吧,我那时应该是16岁……我和另外一个男孩经常去那些有手风琴伴奏的舞会上偷点东西……那家伙现在大概正住在一所疗养院里吧……他总是咳嗽……”
  他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幕生活中的幻景,籍以证明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天晚上……是半夜3点钟……我们沿着大街闲逛……不!我不会告诉您那街的名字的……随便一条街吧。我看到远处一扇门开着……一辆汽车停在路边……一个家伙从门里走出来,推着另一个人……不!不是推!设想一下,一个人想使一具服装模特像他的同伴一样和他一起往前下走是什么样的情景?他把那人放进车里,自己坐到方向盘前……我的朋友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们终于明白他要找什么了,因为他把车开到了圣-马丁运河,您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打开车门再重新关上车门,这件事就做完了……不过水里会多一具尸体……
  “一切都像乐谱上的音符一般完美!开车的家伙肯定事先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放了什么重玩意,因为它马上就沉到水里去了……
  “我们两人一语未发,重新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又回到我们原来的位置,我们还得搞清楚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车开到共和广场停下,那家伙钻进唯一一家开着的咖啡馆里喝了杯朗姆酒,然后他把车一直开进车库,接着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我们像看皮影戏一样看着他在窗帘后面脱衣服……
  “在以后的两年里,我们对他进行了敲诈,维克多和我……我们还只是新手……我们不敢要得太多,每次几百法朗,直到有一天,这混蛋搬了家,我们就再也没找到他!……3个多月前,我偶然在乡村酒馆发现了他,他甚至都认不出我了……”
  勒努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在兜里掏着香烟,嘴里抱怨道:“等那些家伙落到我这个地步,至少应该允许他们抽支烟……”
  残阳的余辉已经从小窗口消失了。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向您讲的那个家伙比我罪恶深重,应该说明天早上他理应和我一同上……”
  忽然,他的前额沁出一颗颗汗珠,同时他的双腿也瘫软了。勒努瓦一屁股跌坐到床边上。
  “是时候了……”他叹息道,“不,不!今天他们不会再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了……看来最好还是都说了吧……好吧!女人!您愿不愿听我说说关于乡村酒馆的一个女人的事,这个……”
  门被打开了。犯人的律师看到梅格雷在场,稍稍迟疑了一下,为了不让犯人猜出上诉已被驳回,他很得体地笑了笑,开口说道:“我带来一些好消息……”
  “行啦!”罪犯尔后转向梅格雷,“我不向您说再见了,探长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另外,您也知道,没有必要去那个乡下的小酒馆……那家伙和您一样狡猾……”
  梅格雷向他伸出手。他看到犯人的鼻翼翕动,浅褐色的胡须变得湿润,尖尖的牙齿被翘起的下唇紧紧包住。
  “我太概得了伤寒病!”勒努瓦开玩笑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梅格雷并没有去度假,这件棘手的案子几乎花去了他所有的时间。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两个苏的乡村酒馆这个地方。他问遍了他身边的同事。
  “不知道!在哪儿?在马恩河?还是在塞纳河下游?”
  勒努瓦说那时他16岁,也就是说这是8年前的事。这天晚上梅格雷翻看了那一年所有的案件卷宗。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惊人的线索。里面只记录了一些很普通的死亡案件。一位妇女死后被碎尸,她的头颅一直没被找到。至于圣-马丁运河,那年至少在那儿发现了7具尸体。
  这件事变得复杂了,牵扯到许多别的线索。他的当务之急是把妻子送到阿尔萨斯她姐姐家,像往年一样,她将在那儿度过一个月的假期。
  巴黎渐渐变成了一座空城。沥青路在路人脚下变软了。行人寻找有树荫的地方,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占作露天咖啡座用了
  “星期天一定要来,我们都等着你。吻你。”梅格雷夫人没法不抱怨,因为两周来她的丈夫根本没来看过她。
  今天是7月23日,星期六。梅格雷把电报塞进档案袋,通知警察总署办公室的值班员让,他星期一晚上之前不会回来。
  当他出门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那顶圆顶礼帽的帽沿上。几个星翅前它就折断了,梅格雷夫人不止10次对他说去买一顶新的。
  “你这副模样一走到街上就会有人扔钱给你……”
  在圣-米歇尔大街,他找到一家帽子店,开始试圆顶帽。可所有的帽子对于他的脑袋来说都太小了。
  “我向您保证这顶一定……”一个小伙计还不死心,没完没了地说。
  梅格雷试什么东西还从没这么倒霉!这时,他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人的背部和头部,那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
  由于那位顾客穿着一整套灰色运动服,这使他显得非常滑稽。他嘴里正喋嗓不休地说着什么。
  “不!我想要更老式一点的款式,这个不适合我……”
  梅格雷等着伙计从后面给他拿一些新帽子来。
  “您知道吗?我这是在为一出闹剧做准备……一次假婚礼,是我们几个朋友组织的,在两个苏的乡村酒馆……到时候会有新娘、婆婆、男傧相,应有尽有!真正的乡下婚礼!您现在知道我需要什么了吗?我将扮镇长……”
  顾客说到这儿笑了起来。这是个35岁左右的男人,肌肉结实,面颊红润,让人一看便知是个财运亨通的商人。
  “您这里有没有平沿的帽子?”
  “等等……我想旧货店里一定有您想要的东西。这儿有一顶没卖出去的……”
  伙计给梅格雷拿来一摞崭新的圆顶帽,他试的第一顶就非常合适,但他有意拖延时间,直到那个男人走出店门前几秒钟他才走出去,碰巧过来一辆出租车。
  他拦住了这辆出租车。那个男人走出来,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坐到驾驶座上,向古庙大街驶去。
  他在那儿的旧货店里呆了半个小时,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大纸盒子,里面可能装着那套可笑的衣服和大礼帽……尔后他们穿过香榭丽舍大街,来到瓦格明大道。那人在街角的一个小咖啡馆里呆了5分钟,一个30岁上下的女人陪着他一同走出来。那个女人有点胖,脸上现出兴高采烈的神情。
  梅格雷已经看了两次手表了。去阿尔萨斯的第一趟火车已经开走,第二班一刻钟之后就要开车。他耸了耸肩,对出租车司机说:“继续跟着他们!”
  果然不出所料:前面的车在尼尔大道的一幢楼前停下了,那对男女匆匆忙忙地钻进一个圆形拱门。梅格雷等了一刻钟,跟了进去。他看到一块铜质牌子:
  单身公寓,租期按天或按月计算
  在一间很华丽、充满淫荡气息的办公室里,他找到一个浑身香水味的女管理人。
  “司法警察!刚才进来的那两个人……”
  “哪两个人?”没过多久她就都说了,“他们人都挺好,两个都结了婚,每星期到这儿来两次……”
  出来的时候,探长透过车窗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车主姓名牌:
  马尔赛·巴索
  巴黎奥斯特里茨码头32号
  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四周闷热潮湿。所有开往火车站的电车和公共汽车都被塞得满满的。出租车里也装满了折叠式帆布躺椅、钓鱼竿、捕虾网和手提箱。
  沥青路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酒杯和茶碟的碰撞声充斥了街旁的咖啡座。
  “毕竟,勒努瓦已经死了3个星期了……”
  外界对这件事议论不多。这是个很平常的案件,他不过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职业罪犯罢了。
  梅格雷又回想起囚犯那轻微抖动的胡须。他看着手表叹了口气。现在要想和他妻子会面恐怕太迟了。晚上,她将和她姐姐一起站在车站外的木栅门前,嘴里少不了嘀咕着:“总是这样……”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出租车司机低头在读一张报纸。这时戴大礼帽的男人先出来了,他向街两边看了看,然后向站在拱门下的女伴招手示意。
  当车开到塔纳停车场时,梅格雷透过后车窗玻璃看到那两人在拥抱告别,直到车启动了他们才把手松开。那个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
  “还跟吗?”梅格雷的司机问道。
  “跟下去!”
  至少他现在掌握着一个知道乡村酒馆的人!
  奥斯特里茨码头。一块巨大的牌子上写着:
  马尔赛·巴索
  煤炭进口商,货源充足,
  经营批发或半批发业务,
  送货上门,价格优惠。
  一个煤炭堆栈被一排黑黢黢的栅栏围着。煤路的对面是这个公司的卸货码头,驳船停靠在一堆堆当天卸下的煤炭附近。
  在堆栈中央,有幢别墅式的大房子。巴索先生把车停在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以确信肩膀上没有沾上女人的头发,然后走进房间。
  梅格雷看到他出现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窗户敞开着,一个高大美丽,长着一头金发的女人和他在一起。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巴索先生戴着那顶大札帽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
  他们开始忙着将衣物塞进行李箱,旁边有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佣人。
  一刻钟之后——也就是5点钟——这家人走下楼来。最前面是个大约10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支玩具枪,后面是女佣、巴索夫人和她丈夫。一个园丁提着几只箱子跟在后面。
  眼前这幕情景充满了欢快的气氛。车子启动了,向郊外驶去。与此同时,里昂火车站里开往阿尔萨斯的列车发狂般地鸣响着汽笛。
  巴索夫人坐在她丈夫的旁边,他们的孩子坐在后面的行李堆中间,脸贴着车窗玻璃向外看。
  他们的汽车并不豪华,属于那种成批生产的很漂亮的普通轿车,蓝色车身,看上去像刚买的一样。
  几分钟以后他们朝维尔纳夫-圣-乔治方向驶去,然后转向通往科尔贝的大路,穿过这个市区后,汽车沿着塞纳河拐上一条坑坑挂挂的小路。
  悠暇山庄
  这是他们到达的那幢别墅的名字。它位于塞纳河岸边,在莫桑和塞纳港之间。别墅像是新建的,砖墙被粉刷得光彩夺目,有些地方的油漆还没有干,四处的鲜花像刚被晨露打湿过一般晶莹透亮。
  一条白色栈桥伸进塞纳河,岸边泊着几只小船。
  “您认识这个地方呜?”梅格雷问司机。
  “不太熟……”
  “有没有可以住下的地方?”
  “莫桑有个叫维尔卡松的旅店……再往上游走,在塞纳港有一家马利尤斯……”
  “知道两个苏的乡村酒馆吗?”
  司机茫然地摇了摇头。
  出租车不能长时间停在路边,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巴索一家早已下了车。没过10分钟,巴索夫人就出现在别墅的花园里。她身上穿着一套孔卡尔诺地区内粗布水手服,头上戴一顶美国海员的小帽。
  她丈夫一定是急于试试他那身行头,因为当他出现在窗口时,身体已被那件怪里怪气的礼服紧紧裹住,脑袋上扣着那顶大礼帽。
  ‘你看怎么样?”
  “你是不是把披巾忘了?”
  “什么披巾?”
  “嗯,就是那种镇长肩上披的三色围巾……”
  河面上,几只小船慢慢地划过。从远处传来拖船的汽笛声。夕阳开始渐渐隐没在下游山岗的葱绿之间。
  “去维尔卡松!”梅格雷说。
  车停下时他发现河边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咖啡馆和许多各式各样的小船。建筑物后面停放着十余辆车。
  “我等您吗?”
  “我也不知道。” 他边说边走下车。一个全身素白的女人跑过来,险些撞到他身上。她头上插着几朵甜橙花。一个穿浴衣的男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个人不停地笑。
  还有一些人站在旅店的台阶上观看着这一慕。
  “别把‘新娘’累死!”有人高声喊道。
  “至少等举行完‘婚礼’!”
  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梅格雷认出这是他曾在厄尔大街见过的、每星期和巴索先生去两次单身公寓的那个女人。
  在一条漆成绿色的小船里,一个男人正在摆放几根钓竿。他眉头紧锁,好像正在做一项很困难很棘手的工作。
  “来5杯波诺酒,要5杯!”
  一个伙计应声从客店里跑出来,又白又胖的脸上涂抹着化妆品。这是张典型的乡下人的脸,总是笑眯眯的,上面长满了丘疹。
  “行了吗?”
  “你真该长一脑袋红头发!”
  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从车上下来的人都已换好了参加乡村婚礼的盛装。其中一位夫人身着丝绸的褐色曳地长裙,她的丈夫用一截船上的锚链代替表链,垂挂在被西服背心下的棉垫弄得圆鼓鼓的肚子上。
  太阳的余辉给天际抹上了一笔红色,树上的枝叶几乎凝固不动。一叶小舟在河面上划出一道水线,船上的人光着膀子躺在后甲板上,漫不经心地挥动着手里的一支短桨。
  “马车几点钟来?”
  梅格雷感到如堕五里雾中。
  “巴索一家到了吗?”
  “他们的车在路上超过了我们。”
  突然有个人神气活现地站到梅格雷面前。这是个30岁左右的男子,头顶几乎全秃了,长着一张滑稽的面孔,眼里闪动着一种狡猾的目光。他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说道:“这位朋友是来做‘证婚人’的!”
  他并没有完全喝醉,但也不是非常清醒。夕阳的斜辉将他的脸染得通红,一双瞳孔被映衬得比河水还蓝。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你是‘证婚人’,对不对?”他醉醺醺地用略带亲昵的口吻又说,“没错,老兄,我是跟你开玩笑!”他挽住梅格雷的胳膊补了一句,“咱们去喝一杯吧!”
  所有人都人笑起来。一个女人低声说:“他喝得太多了,这个詹姆斯。”
  但那个人不容分说地拉着梅格雷向旅店走去,嘴里高声叫着:“来两大杯波诺酒!”
  当两大杯满得溢出来的酒端列他们面前时,那个男人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得意得大笑起来。
第二章  女士们的丈夫
 
  当梅格雷已经离两个苏的乡村酒馆近在咫尺时,他自已仍未意识到这一点。用他的话就是还没“醒过味儿”来。
  他将信将疑地一路跟踪巴索来到这里。在维尔卡松,他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他没有意识到由于阴错阳差到了这儿,他将被卷入某个事件并最终揭开谜底。
  当詹姆斯正逼着他碰杯时,他看到客人们乱哄哄地走来走去,相互帮着试穿那些离奇古怪的服装。看着彼此可笑的样子,他们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巴索一家也已经到了,他们的儿子被打扮成一个乡下傻小子的样子,一头火红的头发,这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别去理他们!”每次梅格雷扭过头去看他们时,詹姆斯都这么对他说,“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寻开心……”
  两辆有长椅的载人马车停到门前。紧接着又是一片叫喊声和大笑声,乱成一片。当客人们都站到平台上准备出发时,梅格雷和詹姆斯已经坐到车里了。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笼罩了大地,天际泛着一抹微蓝,向塞纳河对岸望去,可以看见沿岸静谧的别墅,从它们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夜色中熠熠闪烁。
  马车颠颠晃晃地向前行驶。梅格雷用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马车夫总被大家打趣,他一笑起来那副样子就像要咬人似的,一个年轻女子装扮成傻丫头,她竭力用一种乡下人的口气说话。一位头发已花白的男人,身上却穿了条老妇人的裙子……
  这一切使梅格雷觉得很尴尬,令他眼花缭乱,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而他又必须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坐在那儿的,她是我妻子……”詹姆斯指着一个最胖的女人说。她穿着一件灯笼袖的女上衣。
  詹姆斯说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沮丧,眼光闪了一下。
  人们开始唱歌。车子经过塞纳港时,大家都下了车步行。
  孩子们喊叫着在车子后面追逐打闹。
  马车又继续上路了。过了一座桥,远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块牌子隐约可见:
  尤金胡吉耶零售店
  一幢白色的小房子夹在塞纳河边的纤道和一个小山丘之间。招牌上的字体朴素自然。随着离这座房子越来越近,可以听到一阵阵音乐传来,其间混杂着吱吱嘎嘎的声响。
  谜底会是什么呢?梅格雷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也许谜底就是这静谧的夜晚、从两扇窗子里透出柔和灯光的这幢小白房子以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这出猾稽可笑灼闹剧?
  或许是这对赶来参加“婚礼”的年轻人?男的装扮成工厂的工人,女的很漂亮,身着玫瑰色丝裙,双手叉腰……
  这幢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右边那一间里,一位老妇人在炉边忙来忙去,左边这间里放着一张床和一些照片之类的东西。
  酒吧在整幢房子的后部。这是一间大库房,只有三面墙,没墙的一面对着花园。里面摆放着桌椅、一个酒吧台和一架投币自动钢琴以及几盏油灯。
  几个船员正围着柜台喝酒,一个12岁左右的小女孩守在钢琴旁边,不时地向自动钢琴投入两个苏的硬币。
  这里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一下马车,这些人就开始跳舞,纵情地喝酒,把桌椅弄得乱七八糟。梅格雷下车后和詹姆斯走散了,这时看到他坐在柜台前正沉迷于一杯波诺酒中。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外面,一个伙计正往树下的桌子铺桌布和摆放餐具。一辆马车赶车人小声叹了口气:“但愿他们别拖得太晚!星期六……”
  梅格雷独自一人慢慢地把四周察看了一遍。视野里是冒着烟的房舍,几辆马车,库房,一对对情人和化了装的人群。
  “就是这儿!”他低声断定道。
  两个苏的乡村酒馆!乡下酒馆的破旧简陋以及必须向钢琴里投放两个苏才能听到音乐都证实了这一点。
  就在这里有一个杀人犯!也许就在参加“婚礼”的人群中!也许就是那个装扮成工人的小伙子!也许是个船员;或是詹姆斯;也可能是巴索?
  这儿没有电。整个库房用两盏大油灯和一些放在桌上的小油灯来照明,院子里的景物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半陷于黑暗。
  “入席吧!准备吃饭啦!”
  可人们还在不停地跳,不停地喝,每个人的眼里都透射出兴奋的光芒。有几个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开胃酒,不到一刻钟脸上就泛起了醉意。
  酒馆的老妇人独自把菜都端上来,她急于知道她的菜做得是否可口——有红肠、煎蛋卷和兔子肉——但谁也不在乎这些,他们不加思索地把东西吞下去,然后继续开怀畅饮。
  嘈杂的喧嚣声掩盖了音乐。柜台边那几个船员一边烧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场面,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关于城北运河和电力拖船的谈话。
  年轻的情人们脸贴着脸在跳舞,但他们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不断传来笑声的饭桌。
  梅格雷谁也不认识。他旁边坐着个发型很滑稽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上缀满各种漂亮的饰物。这个女人嘴里不停地管他叫“阿特大叔”:“把盐递给我,阿特大叔……噢,阿特大叔,你……
  这群人相互间都用“你”来称呼,甚至用胳膊肘使劲捅来捅去。他们是不是彼此都非常熟悉?亦或仅仅是泛泛之交?
  例如那个穿着一身老妇人衣服的灰发男人,他是干什么的?
  还有这个打扮成小姑娘,用假嗓子说话的女人又是谁?
  他们都像巴索一样是商人吗?此时马尔赛·巴索正呆在“新娘”身边。他不像别人那样大声说笑,只是偶尔眼光一闪,好像是说:“今天下午可真带劲!”
  看到他们俩,梅格雷猛地想起了尼尔大街的单身公寓,那女人的丈夫是不是也在这儿?
  有人在外面放起了鞭炮,一束孟加拉焰火照亮了庭院,那对工人模样的男女正温情脉脉地手拉着手在欣赏。
  “看上去真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穿玫瑰色衣裙的漂亮姑娘说道。
  就在这群欢乐的人中有一个是杀人犯!
  “向新人祝辞!祝辞!祝辞!”
  喊声使巴索先生站起身,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他清了清嗓子,装作盛情难却的样子开始了荒唐的致辞,结果赢得一片掌声。
  这时,巴索的目光停留在梅格雷身上,这是宴席上唯一一张毫无笑意的面孔。探长感到很不自在,于是把头转开。但是这道目光就像审讯者一般接二连三向他射来,令他感到厌烦。
  “……大家跟着我一起重复:新娘万岁!”
  “新娘万岁!”
  大家站起身拥抱“新娘”,不断地互相碰杯,然后开始跳舞。梅格雷看到巴索先生走到詹姆斯身边问了句什么。肯定是:“这个人是谁?”
  探长听到了回答——
  “我不知道……一个朋友,一个很够意思的家伙……”
  桌边已经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在库房里尽情地跳舞。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人站在外面的夜色中,几乎使人无法将他们和树干分辨开来,他们出神地凝视着这群狂欢者。瓶塞不断地从瓶口迸出来。
  “过来喝杯白兰地!”詹姆斯对梅格雷说,“我猜想你不会去跳舞的……”
  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他已经喝了四五个正常人所能喝的量,但他还能利落地说出话来。他虽然步履缓慢,但头脑很清醒,这使梅格雷感到隐隐不安。他把梅格雷带进厨房,自己坐到了老板那张伏尔泰时代的椅子上。
  老妇人正在弯着腰洗餐具,老板娘——可能是老妇人的女儿,将近50岁——手里也正忙着。
  “尤金!再去拿6瓶汽酒……你最好让车夫到科尔贝去取。”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乡下房子。一只雕满花的木盒子里放着一只挂钟。詹姆斯伸长两腿,手里抓着他叫来的自兰地酒,倒了满满两杯。
  “干杯!”
  “婚礼”眼下已不复存在了,四周能听到的只有盖过了音乐的喧闹声。从敞开的门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塞纳河上粼粼的波光。
  “这些家伙只想躲在角落里亲嘴,都是一路货!”詹姆斯轻蔑地说。
  他有30岁了,可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躲到角落里和女人亲嘴的男人。
  “我打赌现在花园里的暗处已经有……”
  他注意到正趴在堆满餐具的水池边吃力地洗碗的老妇人。
  “给我一块洗碗布!”他对她说。
  他开始洗刷那些杯子和盘子,只是不时停下来灌一口白兰地。
  门口不断有人经过。梅格雷趁着詹姆斯和老妇人说话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还没走出10步远就有人拦住他向他借火——就是那个灰头发、穿着女人衣服的男人。
  “谢谢!您也不跳舞吗?”
  “从不!”
  “这和我妻子恰好相反。她从不错过任何一支曲子……”
  梅格雷有了一种预感。
  “是那位‘新娘’吗?”
  “对……过一会儿,等她停下来以后肯定又得着凉……”
  他叹了口气。那张50岁男人所具有的严肃的面容和那身老妇人的裙子使他显得非常可笑。探长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取业以及他平时的样子。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他随便问道。
  “我也有同感……我们肯定见过……可是在哪儿呢?除非您曾光顾我的衬衫店……”
  “您是衬衫商?”
  “我的店在巴黎林荫大道……”
  现在他妻子的声音比谁都大。她明显喝醉了,表现出的热情近乎疯狂。她正和巴索跳舞,并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梅格雷把头扭向一边。
  “可笑的小姑娘。”丈夫叹息道。
  小姑娘!这个30岁的女人有着丰满的胴体、性感的嘴唇和明亮的双眸,她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男舞伴。
  “她高兴起来简直就像个疯子……”
  探长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不知他说这话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怜悯。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该入洞房啦……大家静一静,让新娘入洞房!新郎在哪儿?”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在库房的深处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人们把门打开,有人到花园里去找“新郎”。
  梅格雷发现“新娘”真正的丈夫正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
  “把吊袜带取下来留作纪念!”
  巴索先生从“新娘”腿上摘下吊袜带,剪成小块分发给大家。人们将“新郎”和“新娘”推进那间小屋,并把门锁!
  “她挺开心……”梅格雷的同伴喃喃自语,“您结婚了吗?”
  “哦……是的……”
  “您的夫人没来吗?”
  “没有……她去度假了……”
  “她也喜欢年青人么?”
  梅格雷弄不清对方是在嘲弄他还是在严肃地与他谈话。他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钻进了花园,从紧贴在树身上的那对工人打扮的男女身旁轻轻走过。
  厨房里,詹姆斯正亲切地和老妇人说着话,手里不停地洗着餐具,并不时喝上一口。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梅格雷,“您没见到我妻子吗?”
  “我没注意。”
  “她很显眼,身体特别胖!”
  大约凌晨1点时情形才有所改变。人们小声商量着准备离开,有的人病了,在塞纳河边晚上很容易着凉。“新娘” 也恢复了自由。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仍在跳舞。
  马车夫来找詹姆斯问道:“您觉得还要在这儿呆很长时间吗?我老婆都等了我一个小时了,而且……”
  “你也有老婆吗?”
  接着詹姆斯发出了离开的信号。马车的长椅上,有些人摇晃着脑袋昏昏欲睡,其他人则有点心不在焉地继续唱歌和说笑。
  马车驶过一排泊在岸边的小艇。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上了桥,马车放慢了速度。
  巴索一家在他们的别墅前下了车。衬衫商早在塞纳港就下去了。一个女人低声对喝醉的丈夫说:“……明天我再告诉你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想理你……”
  河面上映出满天的繁星。当马车到达维尔卡松旅店时,大家都睡着了。人们下了车,握手道别:
  “你准备去划船吗?”
  “咱们去钓狗鱼……”
  “晚安……”
  前面是一排房子,梅格雷问詹姆斯:“有我的房间吗?”
  “随便哪间都可以!你只要找一间空着的就行了……如果没有,你就到我这儿来好了……”
  有几扇窗户里透出了灯光,从里面传出鞋子被扔到地板上的声音,然后是床板的“吱嘎”声。
  从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对夫妇急促的窃窃私语声。大概是妻子有什么很急迫的事要告诉丈夫吧。
  现在,所有人都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这时是上午11点,天气很热,阳光灿烂。身着黑白制服的女侍在露天咖咋座的桌子间往来穿梭,换上新桌布。
  人们三三两聚在一起,有的人还穿着睡农,有的人穿着水手服,有些人则还套着法兰绒长裤。
  “昨天是不是喝多了?”
  “还可以……你呢?”
  有些人一大早就去钓鱼了;有几个己经回来了。河面上有几只小帆船和独木舟。
  衬衫商身穿一套考究的灰色西装,使人感到这位注重仪表的先生厌恶衣着不整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看到了梅格雷,于是向他走来。
  “请允许我向您做自我介绍:M凡斯坦。昨天,我跟您说起过我是衬衫商……”
  “您昨晚睡得好吗?”
  “槽透了!正像我料想的那样,我妻子真的病了……每次都是这样……她很清楚她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他的眼神为什么像在观察梅格雷脸上的表情呢?
  “您今天早上没见到她吗?”
  他转向四周寻找他的妻子。他看到她在一只帆船上,船上的四五个人都穿着浴衣,巴索先生充当舵手。
  “您从未来过莫桑吗?这里真是美极了!您肯定还会再来的……‘人以群分,’嘛……到这儿来的都是些常客和明友……您喜欢打桥牌吗?”
  “嗯!”
  “咱们呆会儿来一局……您认识巴索先生吗?巴黎最大的煤炭商之一………个挺不错的人!他的帆船靠岸了……巴索夫人对体育运动深恶痛绝。”
  “詹姆斯在哪儿?”
  “我敢打赌他又去喝酒了……他可以说是在酒杯里度日……但他还年轻啊,完全可以干点什么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是旺多姆广场那家英国银行的职员……朋友们曾给他介绍了许多职位,可他都拒绝了。他是看中了那里每天4点钟就能下班,这之后。只有在皇家大街的啤酒店里才能见到他……”
  “这个大个子年轻人是谁?”
  “他是一位珠宝商的儿子……”
  “那边那位钓鱼的先生呢?”
  “他是一家铅制品工厂的承包商……是莫桑最热衷于钓鱼的人……这里有喜欢打桥牌的、划船的、钓鱼的……这些人组成一个可爱的小群体……有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别墅。”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梅格雷看到那幢小白房子就座落在远处的河湾那儿、他还看到了那间摆着自动钢琴的库房。
  “所有人都经常来两个苏的乡村酒馆吗?”
  “从两年前开始,詹姆斯不知怎么发现了这地方……以前只有一些科尔贝的工人星期天到这儿来跳舞,詹姆斯经常在别人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独自一人来这儿喝酒。有一天这伙人找到他……大家在这里跳舞……以后就形成了惯例……最后,原来的那些老主顾感到很不自在,逐渐就不来了……”
  一个女侍端着放满开胃酒的托盘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跳进河里,激起一朵水花。厨房里飘出一股油炸食晶的香味。
  远处乡村酒馆的烟囱里升起冉冉炊烟。梅格雷的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纤细的棕色胡须,尖尖的牙齿,微微翕动的鼻翼……”
  让·勒努瓦,那个走个不停籍以掩饰内心的慌乱的勒努瓦,那个喋喋不休、谈话中曾提过“两个苏的乡村酒馆”的勒努瓦。
  “但愿那些该死的家伙和我一起去……”
  但不是去乡村酒馆!而是去第二天清晨在整个巴黎醒来之前他将孤零零一个人去结束生命的那个地方!
  有那么几秒钟。不知为什么,梅格雷在这炎热的户外竟感到浑身发冷。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衣着笔挺的衬衫商正抽着一支将燃尽的香烟。他把目光转向巴索的小船。船靠到岸边,上面那几个半裸的人跳上岸,和其他人握手问候。
  “您能允许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吗?”凡斯坦先生问道,“您……”
  “梅格雷,公务员……”
  接下来便是躬身施礼,嘴里说着“非常荣幸”、“很高兴认识您!”之类的话,一切做得都很得体。
  “昨晚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对吗?一个还算成功的小玩笑,您下午来打桥牌吗?”
  一个很瘦的年轻人向凡斯坦先生走去,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后者像是受到惊吓,皱着眉远远地将梅格雷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最终又恢复了常态。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梅格雷的眼睛。
  这一小群人走向露天咖啡座,找到空位子坐下。
  “来一小杯波诺酒怎么样?嘿!詹姆斯到哪儿去了?”
  凡斯坦先生显得有点焦燥不安,尽管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他只照料梅格雷一个人。
  “您想要点什么?”
  “对我来说无所谓……”
  “您……”
  他没说完就停住了,假装把目光移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总算低声开口说道。
  “您碰巧来到莫桑,这真是太奇怪了……”
  “是的,是有点奇怪……”探长承认道。
  大家开始喝酒。几个人同时开口高谈阔论。凡斯坦夫人的脚放在巴索先生的脚上,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他。
  “天气真不错!只可惜对于钓鱼的人来说水太清了……”
  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梅格雷感到一阵恶心。他回想起那间白色牢房里,从高处时进来的那束阳光。勒努瓦走啊,走啊,不停地走动,像是为了忘却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这么走了。
  梅格雷沉重的目光逐个落到周围每个人的脸上。巴索先生、衬衫商、承包商、刚刚到的詹姆斯以及那些青年男女……”
  他试图一个个地猜侧到底是谁在那天晚上把那具尸体——就像一个好像在走动的模特——推入圣-马丁运河的。
  “为您的健康干杯!”凡斯坦先生说完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第三章  两只小船
 
  梅格雷独自一人在维尔卡松的露天咖啡座吃过了午饭。
  他周围的桌子都被那些常客所占据,聊的净是些日常琐事。
  他现在被牢牢地禁锢在一个小圈子中间,这个圈子属于他的邻座:几个商人和小工业家,一个工程师两个医生。他们都有自己的汽车,但只是星期天才到乡下来寻欢作乐。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条小船,或是带马达的小艇和帆船。
  所有人都对钓鱼怀有或多或少的热情。
  这些人每周在这儿度过24小时,他们穿着麻布或是窗帘布做的衣服,光着脚或穿着木鞋,还有些人模仿海豹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这群人中夫妇的数量比单身青年多。许多年来,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使他们习惯于每星期日相聚。詹姆斯深受大家喜爱,他是联结众人的纽带,他只要一出现,他的冷静、那红褐色的面孔和迷茫的目光就会使别人心情偷快。
  “詹姆斯,你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哦,我可从不饮酒过度。我只是当胃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才喝几杯波诺酒……”
  大家使劲谈论头天晚上的事。当他们说到某某人第二天就病了,另一个人在归途中险些掉进塞纳河的时候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梅格雷成了小团体的一员,但并不属于它。他的四周仍是头天夜里那些人,在酗酒作乐的聚会期间,他们对他已经很熟悉了。现在人们有时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他,或是向他很礼貌地问上一两句话:“您也喜欢钓鱼吗?”
  巴索一家是在自己家里吃的午饭,凡斯坦一家和其他自己有别墅的人也都回去吃饭。这群人已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回别墅,另一些留在店里。
  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衬衫商来找梅格雷,好像要将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大家在等你打桥牌呢。”
  “在您家吗?”
  “当然是在巴索家!本来这个星期天应当在我家,可佣人病了,只好改在巴索家……你去吗,詹姆斯?”
  “我想去划船……”
  巴索家的别墅位于上游1公里远的地方。梅格雷和凡斯坦徒步走到那儿,而大部分客人不是乘汽艇就是独木舟或坐帆船去那儿。
  “巴索这人挺招人喜欢,是不是?”
  梅格雷摸不透这到底是挖苦还是真心话。
  这家伙可真有意思,他心想。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既不年轻也不算太老,长得不漂亮,但也不丑,他好像没有思想,但又可能装满了秘密。
  “我猜想您以后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和我们在一起吧?”
  途中他们遇到一群人正在野餐,还有一些人在陡峭的河岸上把钓竿插在地上垂钓。温度越来越高。周围的气氛平静得有些反常,几乎令人不安。
  巴索家的花园里,胡蜂围着鲜花上下翻飞。院里已经停了3辆汽车。主人家的孩子正在水边嬉戏。
  “您和我们一起打桥牌码?”煤炭商走过来,一边问一边向梅格雷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就不必再等詹姆斯了,他的船张着帆根本无法逆流而上到这儿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崭新漂亮的。这幢小别墅建造得就像玩具房子。里面装饰得光怪陆离:许多块小红格的帷幔,老式的诺曼底家具以及乡下的粗陶器!。
  牌桌摆放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这个房间隔着一个大玻璃门与花园相通。武弗雷酒浸在一只装满水的木桶里,一只托盘上摆满一杯杯的甜烧酒。巴索夫人穿着海员服正忙着招待大家:
  “白兰地,欧洲梨。还是黄香李酒?至少武弗雷酒还合您的口味吧?”
  接下来便是把梅格雷介绍给其他人。他们并非都是前天夜里的那一群人,但相互之间都认识。
  “您是……嗯……”
  “梅格雷!”
  “这位是梅格雷先生,他也是桥牌好手……”
  就像是轻歌剧中的布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夺目、美丽。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人想到生活本该是件严肃的事情。
  巴索的儿子爬到一艘漆成白色的赛艇上,他的母亲向他喊道:“当心,皮埃罗!”
  “我要去找詹姆斯!”
  “来支雪茄吗,梅格雷先生?如果您更喜欢烟斗的活,这个坛子里有烟草……您用不着担心!我妻子对烟味已经习惯了……”
  梅格雷发现在他的对面,河岸的另一边就是乡村酒馆的那幢小房子。
  下午开局第一盘玩得很平淡。梅格雷特别注意到巴索先生没和大家一起玩,与早上相比,他显得有点神色不安。
  他的外表与性情暴躁的人可是完全相反。他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来感受生活的气息。这是个热情洋溢的男人,但有点粗鲁,而且性格平庸。
  凡斯坦以一个真正桥牌爱好者一丝不苟的精神来打牌,这使得梅格雷好几次提醒自己要严格遵守规则。
  将近3点时,莫桑的那伙人陆陆续续涌进了花园,然后又进到打桥牌的这间屋里。不知是谁把唱机打开了,巴索夫人忙着为他们端武弗雷酒,一刻钟之后六七对舞伴围着牌桌翩翩起舞。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这时,看上去好像完全沉溺于桥牌之中的凡斯坦先生嘟浓道:“瞧啊!咱们的朋友巴索上哪儿去了?”
  “我觉得他可能划船去了!”有人回答说。
  梅格雷随着衬衫商的目光向外望去,发现一条小船正停靠在河对岸靠近乡村酒馆的地方。巴索先生上了岸,向乡村酒馆走去。一会儿,他回来了,虽然装出情绪很好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优虑。
  梅格雷没有注意到凡斯坦先生赢了这一局。凡斯坦夫人和刚刚回来的巴索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詹姆斯则手里端普一杯武弗雷酒,开玩笑道:“有些人是不会输的,既使他想这么做也不行……”
  衬衫商什么也没说。他给大家发牌,梅格雷注意地盯着他手的动作,但是发现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小时。跳舞的人开始感到疲倦,有几位宾客去洗澡了。詹姆斯输了一局,站起身抱怨道:“我要上别处去走走!谁愿去乡村酒馆?”
  他一把把梅格雷拖到过道里:“你,和我一块去!”
  他已经达到往常他喝醉的那种程度,即使继续再喝也不会使他醉得比这厉害。其他人这时也纷纷站起身。一个年青人用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简状喊道:“所有人都到酒馆去!当心别摔倒……”
  詹姆斯扶着探长上了他那条6米长的帆船,用带钩的篙推了一下船,然后坐到船里。
  河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小船摇摇晃晃。如果不留心的话,几乎感觉不到小船在行驶。
  “咱们不用着急,嗯!”
  梅格雷注意到巴索和凡斯坦两人登上了同一条摩托挺,几分钟后他们就穿过河面,到达了对面的乡村酒馆。
  平底船和独木舟接踵而至。最先出发的是詹姆斯的船。可由于没有风,却落到了后面,而且这个英国人也根本没有用桨来划的意思。
  “这帮蠢家伙,”詹姆斯突然低声说道,就像是顺着思路随口说出来的。
  “谁?”
  “所有的人!他们都烦闷不堪!可他们又无能为力!所有人都在生活中自寻烦恼……”
  这可真是可笑。因为当他说这话时,他正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情半躺在船里,阳光把他光秃秃的头顶照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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