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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汉月

_16 乌云登珠(当代)
  长安城的这个秋天特别短暂。
  绿阶亲手栽种的菊花刚开出几朵,便有纷纷翻飞的初雪来到这个城池,告诉人们,元狩五年的冬天就快来临了。
  嬗儿伸着小手追着漫天飞舞的雪,呀呀地叫着,小脸纯真得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绿阶教他在霍去病的黑色衣袍上去看雪,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六枚晶莹的棱形。
  霍去病站在雪中,一动不动让儿子跟绿阶一起在他身上寻找美丽的雪花。
  新年一过,皇上在整个朝廷的官位设置上有了许多新的举措。
  原先掌管兵权的是大将军,目前仍由卫青担任。皇上特地在大将军之上,增设了大司马一职,总管天下兵马。
  他将卫青任命为大司马,与此同时,提攫霍去病也担任大司马。并且还特地颁旨,宣布霍去病的骠骑将军与卫青的大将军轶禄平等。
  他将天下兵权一分为二,让卫青与霍去病权势对立。
  绿结发现,受封归来的霍侯爷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的双眸中锋芒挺拔的神采,一天比一天减少。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长安城的雪,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她抱了嬗儿在他面前玩,希望他一起加入她们的游戏。
  他只是微微弯起唇线笑一下,望着她们不做回应。稍过一会儿,他的眼神又滑向了她捉摸不到的地方。
  而长安城的雪,一天比一天厚重了。
  霸气凛凛地积压在整座城池之上,天地一片白茫无垠。
  这一天,霍侯爷不知道为何,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了许久的闷酒,绿阶也不能进去。
  绿阶看出他心里不快乐,便自己到以前的屋子里去过夜。
  到了半夜,她正睡得迷糊,忽然觉得房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推开了。她坐起来,霍去病站在门口:“你怎么一个人睡这里?”
  “侯爷喝酒,妾身不便打扰。”
  “你不是酒量很好吗?”他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过去一起喝。”
  绿阶摇头:“我不喝不痛快的酒。”
  霍去病已经醉了,怒道:“叫你去就去!”
  绿阶磨磨蹭蹭穿上外衣:“侯爷你喝醉了。”他看起来有些怕人,双目红丝,头发也微乱。
  霍去病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拖出去。
  绿阶的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侯爷你轻些。”
  庭院中的积雪清早刚被扫净,空气中含着冰雪融化时的寒意,竟比下雪时分还要冷三分。
  绿阶衣衫未整,冻得缩着脖子被他拽着,心想他大约是醉得脑子犯浑了。低着头找到自己的木屐,便跟上他的步伐随他进了屋子。
  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充斥了整座屋子,他喝的是最烈的胡酒。
  绿阶不爱喝这酒,侧头坐在他身边,抚摸着被他拉疼的手腕,撩开衣袖,上面已然印了深深的掌痕,凝作紫色的瘀迹。
  “侯爷要喝自己喝……”绿阶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脖子被一把拉起,她尖叫一声,喉咙里一股辛辣之气直灌而入——他逼着强灌了她一爵酒。
  那酒直逼入肺气,绿阶大咳起来,咳得呕心抖肺,泪水直流。
  霍去病将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今日,你必须喝。”
  “侯爷……侯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粗暴,绿阶开始害怕。
  他又倒了酒递到绿阶的面前:“喝!”
  他的语气凶狠狠的,绿阶压过胸口翻涌上来的咳嗽,大声道:“侯爷,我是绿阶啊,你怎么了?”
  霍去病醉眼朦胧着,绿阶拉住他的衣襟推搡了他数下。
  他被推得左右摇摆了一回,揉揉额头,低下来认了认她。绿阶凑着他大唤:“侯爷!”
  他怔了一会儿,咧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你啊?”
  绿阶怨气:“刚认出来呢。”
  他不为难她了,将酒爵放下去,手不稳,酒水一大半洒在漆案上。
  绿阶为他找布,打算将案桌擦拭干净。
  她拿到抹布,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抬手擦拭,只觉得肩膀沉重。
  原来是他将头垂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卷着舌头跟她解释:“你啊……我,我认错了人了……”
  绿阶笑了一下,一边擦案几,一边在他耳边放柔声音道:“没关系。”
  “嗯。”他也醉醺醺地笑。
  绿阶劝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明日晨起头疼到底挺难受。”
  霍去病似乎不曾听清她说些什么,只顾自己在笑:“我认错了人……以为……以为是小陈……”
  绿阶的手一抖,那酒爵又被她碰翻,残剩的一些酒水又撒在了桌上。
  霍去病用手去胡乱撸那水渍:“你知道我们几个谁酒量最好?不是许叔叔……那个老头儿……只是贪杯而已……最能喝的是陈焕……”他叹口气,“跟你一样,都天生不怕酒……”
  绿阶见他完全醉糊涂了,说来说去,净说些已死去的人。
  她将手轻轻拢过去,想拍一拍他。霍去病忽然直起身,他道:“阿赫!阿姆真是你养的?难道比皇上赏的西域宝马还快?”
  说起“皇上”两个字,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皇上……皇上……舅舅……舅舅……”了。
  绿阶恐他吐酒,手指抚在他的头上将他按到自己身上,轻轻揉他的后背:“侯爷,你早些睡。”
  “不用,又……没醉。”喝醉酒的没有一个愿意承认的,他趴在她的肩膀上直摇头。
  绿阶不断揉着他的背,揉着揉着,忽然紧紧地搂住他。
  侯爷被皇上与卫大将军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权力阵营,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两个亲人的中间。绿阶作为女眷,也能够在舅母、大姨母她们脸上察觉出种种非同寻常的目光。
  母亲卫少儿是最不会掩饰脸色的人,绿阶看得出她夹在平阳府与冠军侯府之中十分为难。一边是多年扶持帮助她的弟弟与弟媳,一边是最近刚刚关系恢复的亲生儿子。
  她们身处漩涡外围,已然心中十分难受了,更何况是侯爷呢?
  “绿阶……你是我的人,不许变……”霍去病在酒梦中呢喃。
  “不变。”绿阶立即回应。
  “哦……”他糊里糊涂笑着,“谅你也不敢。”
  绿阶继续顶着他:“侯爷,这酒很难闻,你哪里去弄来的?”
  要饮就饮御酒,这种粗酒有什么可喝的?
  他嗯嗯了一阵,挂在她肩上入睡了。
  霍去病大醉一场,第二天却是他先醒。
  他按住剧痛的头,翻个身,趴在床铺上休息了一会儿。
  自从皇上的大司马授职令一出,如今天下皆看得出他霍去病正承皇恩,舅父卫青的部下纷纷投靠到霍去病部。
  那些投靠来的卫氏部下本在漠北大战期间也曾流过血汗,立下功劳。在卫大将军麾下寸功未得,只不过投靠了霍府,便平步青云,得到了皇上的赏赐。
  霍去病在汉廷二十多年,对政事也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其中款曲暗通他那能看不出?
  皇上如此行事,舅父在军中的威信必将因之全然沦丧。
  关于李广在卫青军中被逼自杀的消息,霍去病也一直在调查。李广阵前被调兵,此事涉及到数千人,根本无从瞒起。
  卫青的此举多有疑点,霍去病判断,应该并非舅父自己所为。
  朝堂上的风波诡谲,霍去病看清了一大半,可惜,他已无法看清楚,皇上如今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毁他?
  在霍侯爷的眼中,赏罚分明,功过清楚,本该天经地义。可皇上的手腕高明,用意清晰,一步步走得令人胆寒心惊。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如刘彻预料的一般,卫霍分离,亲情断裂,天下兵马只为刘彻一人所用。
  对于霍去病这种感觉敏锐的人,看清楚了刘彻为了巩固权位而毫不吝惜手段的行为,内心不免四顾而茫然。
  既然一切只是政治场上的一局棋,那么大好男儿的死归疆场,马革裹尸,还有什么意义?
  走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霍去病很想问一问,舅父和李广在皇上刘彻心中是否一为良弓,一为走狗?
  而他霍去病是否有幸成良弓,抑或最终做了走狗?
  残酒难消浓愁,霍去病将这些不可开交的乱麻事先放一边,低头看到了绿阶。
  昨夜凌乱的记忆慢慢回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对绿阶下了什么重手。
  心中一惊,连忙坐起,打开被子看她。
  她虽然衣衫略乱,但看起来似乎不曾受到什么伤害,睡着的模样也好似很安详,他略为放心。
  他又仔细在她身上翻找了一番,于是看到了绿阶手臂上的伤痕。
  他将自己的手指在她细弱的胳膊上比了一比,心一下子,重新又沉到了水底。
  被子被他掀来掀去,那点热气也都透了出去。
  绿阶冷得醒过来。
  她一睁开眼睛,先下意识地将手臂藏好,这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侯爷醒了?”
  霍去病看她有心隐瞒,心中越发难过:一顿醉酒,糊里糊涂中他又伤害到她了。
  他感觉目前自己心绪不稳,还是离开长安为好。
  这一日他如常早朝,在宣室向刘彻请旨:“皇上如今正在二次备战漠北,臣也要入军营亲自挑选士兵,遴选将卒。”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之后,他丢下长安城里的一片杂乱,独自远赴剌固屯去了。
  一入军营深似海,霍去病回来一趟变得很难得,两个月方能回来一次。
  这个清晨,又是庭前别离时。
  绿阶站在府门口送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分离。
  “侯爷你能不能不走?”
  霍去病愣了一下,摇头:“不能。”他宁愿在荒漠里看山看风看黄沙,也不愿意留在长安。
  “那你就带妾身一起去!”
  他已经转身走出了霍府,回头道:“嬗儿还小,等他大一点就接你们一起去。”
  绿阶失望地退回去,嬗儿太小不能去剌固屯受那风沙,这个道理她懂。可是,她要等嬗儿大,要等到何时去?
  绿阶决定,她自己去。
  府中好几位军士本就是剌固屯来的,这路程安排都不必担心。她收拾整齐行李,给长安城里该告别,该有所交待的地方均一一交待过。
  坐上马车向剌固屯方向而去。
  剌固屯乃是西北荒漠之地,既没有香花也没有佳木可看,水源不多,道路颠簸。绿阶那七天的路程走得十分无趣,想到侯爷就在军营中,她还是很有期待的。
  那里既然是军营重地,自然不容人轻易靠近。
  绿阶命马车停在荒原中,派一个军士前去营中传信。
  她等得非常无聊,走下马车观赏荒原景致。
  此处放眼数里都看不到一点绿色,白日茫茫,大漠漫漫,初看似能震撼人心,久看则只剩下了荒冷与寂寞。
  绿阶听到身后一阵闷闷的雷响,心中猜是侯爷回来,带着最灿烂的心情转过身——
  霍去病冰冷着一张脸,跳下战马将她带到马车前:“快点随我入营。”
  在他将她推入马车之时,她竭力朝他微笑一下。霍去病脸上微微一松:“以后,不要自己来。”
  “嗯。”来都来了,来一回是一回。
  绿阶知道军营里一向不容有女子,她估计霍去病会将她安排在比较远的地方:“侯爷!”她掀开车帘,笑容嫣然:“妾身自己带好了行李,侯爷弄一个行军帐便可以了。”
  霍去病在前面回头看她一眼,催着赶车的军卒快些赶路。
  当夕阳为整个荒漠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色之时,绿阶发现马车停在一座小阁前。
  这里,跟从前他在也漠的小阁几乎一模一样。
  绿阶走下马车,惊喜交加:“侯爷,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预备将她接来住了么?
  霍去病推她进去:“快些去洗沐。”绿阶高兴地抱着一个贴身包裹,“侯爷,这里真好。”霍去病看她满腔欢喜,也就不去打击她了:“你喜欢就好。”
  “好的。”
  霍去病将绿阶来营的事情放得很低调,只有几个与他关系亲近的人知道。告知他们的用意,也是叫他们无事莫到别府来,免得彼此弄得不方便。
  只待了两天,绿阶就发现军营里的侯爷跟长安城里的侯爷一样无聊。
  他在军营里白日里练兵后,傍晚回到小阁看见她依旧不爱说话,仍然是吃茶看书睡觉打盹。
  绿阶闷了一天积攒了许多话要跟他讲,他也爱搭不理的。
  他将头靠在绿阶的膝盖上:“你要是呆厌烦了,就自己回去吧。”
  “也不是很厌烦,就是觉得没有出去看看风景。”
  “这里是荒漠之地,哪有什么风景可看?”
  绿阶道:“《西苑寻闻录》上说,荒漠深处有一种地方叫做鬼城,剌固屯有吗?”
  “不是什么鬼城。”霍去病闭上眼睛,“那里风特别大,晚上风声呼啸比较吓人而已。”
  “还说沙漠之中有一种怪兽,叫做蜃。会幻化成美丽的绿洲引人到它身边,然后……”绿阶感到腿上的分量忽然重了,低头一看侯爷已经趴着睡着了。
  他将士兵往狠里练,更让自己不停地转在练兵场上。
  似乎这样,才能耗干他自己的精神,获得夜晚的一顿安眠。
  绿阶待到第五天,差不多该回长安了,这一阵子看他每日里练兵四五个时辰,有些好奇,于是问他:“妾身能去看看练兵吗?”
  “不行。”霍去病看着她衣服,“军营不让女人进入的。”
  绿阶说:“我扮成男子呢?”
  “你?你能扮成男人?”霍去病不以为然。
  绿阶存了这份心,第二日侯爷去了军营,绿阶问别府的守军军士要了一身男子的甲胄,挑铁边,修袍角,将那甲胄改到合身。
  霍去病一回来,绿阶就穿戴齐整,学傩戏里的男子动作,给他一个亮相。
  霍去病被她震撼到了,皱紧眉头捂住眼睛:“你速速去换回来,这也太丑了。”
  绿阶拿起头盔往头上套:“侯爷,是不是有些英姿飒爽的感觉。”
  霍去病将她的头盔一把夺下来:“你不适合穿甲胄。”
  他们骑兵肩宽腿长,穿起甲胄来自然气质凛然;绿阶削肩细腰,裹着甲胄中活像一条变形的蛇。
  绿阶将自己弄成如此形象,就是为了能够行走在剌固屯里不显得扎眼。在她呆在别府的最后一天,霍去病终于答应她,带她去看看荒漠风光。
  “真没什么可看的。”在霍去病眼中,剌固屯太小,远没有北方大漠的辽阔气度。他禁不住绿阶的缠,想了很多地方,说:“有一个地方,目前还有一些景致可看。”
  绿阶穿着甲胄,真让她穿了女子的宽袖长裙去骑马,显然不很方便。但霍去病坚持不让她戴头盔,见她戴一回他就要吐一回。
  霍去病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后:“抓紧。”
  “好。”绿阶非常兴奋,抱住他的腰,谁知道马才走了没多久,她一个劲儿叫停下:“马背太宽,这样腿很疼。”
  真是麻烦的女人。
  霍去病将她弄到身前来:“要出来玩,给我忍着点。”
  如此果然略好一点,只是马身颠簸厉害,身体还是不时在起伏。她的盔甲撞在他的铠甲上哐哐直响。
  霍去病抿紧双唇,被她的强行出游搞得很不愉快。
  好在路不远,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片草地上。
  此时正是春天,有草原的地方俨然一片鲜花的海洋。
  绿阶随着霍去病一起从马上下来,紫色的蓝樱草,粉色的秦粟兰,蓝色的琴鸢萝,最多的是白色的野细菊,繁茂地生长在深绿的草地中间,美得恣意,美得灿烂。
  绿阶扑到那鲜花盛开的地方,在草地上坐下,犹如坐在花朵铺就的地毯上。
  “侯爷,这里真漂亮!”
  “也就这里算有一些水草吧。”霍去病心不在焉,看着一只迅速掠过的云雀出神。
  绿阶跪在地上,将花朵搜集起来编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问霍去病:“好看吗?”
  霍去病一看,她这几天老在别府附近逛风景,将自己晒黑了几分。而那甲胄配着鲜花,实在不怎么样,于是说:“难看死了!”
  绿阶被他打击惯了,又编出一个更为花哨的花环套在他的头上,边逃边说:“侯爷也相当难看啊。”霍去病根本没去追她,只将花环一把扯下来,慢慢揉成团。
  绿阶无奈,自己走回来,从战马身边的褡裢上取下一个小篮子:“我准备了吃的,要不要在此处野餐?”这不是很有情趣的事情吗?
  “仆多马上带人来了。”霍去病说,“你快吃了便回去吧。”
  “……”绿阶实在没话讲了,明天她就要回府了,他成天这付模样做什么?
  “我还要去看你练兵!”
  霍去病摆头:“那有什么可以看的?”对她而言,那必是枯燥而乏味的事情。
  “让我去看看吧。”绿阶抢先跑到他的战马旁,伸手去拉那马缰绳。
  “你找死!”霍去病的坐骑不少,每一匹都很认生,他连忙从她手中将缰绳夺过去。
  重新上马,绿阶终于获得他的“恩准”去看他们练兵的大空地。
  果然是好一块大空地,风平平从远处吹来,砂石轻走,砾岩散碎。
  绿阶问:“你就是在这里看他们骑马的吗?”
  “不是。”霍去病指一指上面,“上边。”
  绿阶仰起头,身旁的土崖足有四五丈高,一座座黄褐色土崖挺立在漠野荒原之上,别有一股森然之气。
  “能爬上去吗?”
  “必须如此。”霍去病说,“要站在那里才能看得清队形。”
  “我能上去吗?”绿阶想到站在土崖上面,看千军万马奔流过去的样子,便觉得很威风。她明知自己不能上去,于是开始捡便宜卖乖:“我是不怕,只是爬不上去……”只觉得衣领一紧,霍去病将她像个布袋一样背上身体,“真不怕?那就带你去看看!”
  霍大将军一声吼,绿阶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已经被他带到了半空。
  绿阶根本不敢看下面越来越远的土地,稍不留神摔下去,她一定会粉身碎骨的。好在霍去病爬起来速度很快,绿阶也紧紧抓住他的衣甲不敢随意乱动。
  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霍去病就将她带到了土崖的顶端。
  绿阶紧紧闭着眼睛,感到身边的风声骤然变大了。似乎有一种错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随时会掉下去。
  幸而,霍去病的手一直紧紧拉着她,绿阶悄悄睁开眼睛。
  土崖上是完全不同的风景。
  绿阶只觉得眼前一片黄气迷横,看不清下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原来是风将黄沙均匀地铺在天空与大地的中间,风沙飘舞,荒原若隐若现。
  绿阶压制住心头的狂跳,扔开霍去病的手,左右看了看,故作平淡道:“嗯,果然没什么意思。”她已经看完了,等他将她带下去。
  那边霍去病掏摸一阵,说:“上来的时候忘了带绳索,要不你在这里等我练完一圈再下去?”
  “你要怕就带你下去。”霍去病望望山脚,眉间闪过一丝焦灼。上山容易下山难,没有绳索下去会费时一些。
  绿阶这几天都在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他此时的心情被她看个透亮。
  风声呼呼的山崖上,她不敢站立,自己找个稍稍避风的角落蹲下,赌气道:“妾身不耽误将军的正经事。”
  她认为他在长安城烦恼太多,特地来军营陪他。这五天来,她一直在给他设法开解,今天更是哄了他整整一个清早。
  他始终臭着一张脸,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来,绿阶也就索然无味了。
  此时,霍去病看看时辰不等人,对她道:“你在此处等一会儿,我练完这一拨就带绳索上来。”
  绿阶不理睬他,抱着膝盖蹲在土崖的高石旁。
  他反而有些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此时的天气明朗,风也不大,霍去病见绿阶不像害怕要拖着他的样子,于是便下去了。
  他从山崖边消失了没多久,绿阶忽然转过身,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砾,朝他下去的方向丢了过去。
  一颗泪珠从她眸中流出,沿着她的脸颊滴下,啪嗒一声落在黄沙土上,烙下一个深褐色的水痕。
  虽然在长安城也好,这几天在军营也好,他们从来不曾敞开胸怀交谈过。
  可是,她知道他不高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他离开长安,滞留军营不肯回府的原因。
  在军营这几天,她眼看着他每日里将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才回小阁。引得她甚至在猜度,他只是利用训练兵卒,在麻痹自己,不去想长安城烦人的局势而已。
  可是,难道他只有这样的方法为自己解脱吗?他不是还有绿阶吗?
  哪怕天下倾覆,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的。
  她有了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不能?
  她迫着自己渐渐习惯山崖上的高旷,慢慢迎着风站将起来。
  ===================
  霍去病揉着眼睛上了战马,仆多已经带着黑压压的军队遥遥而来。霍去病抬起头,他的左眼方才被一颗滚落的飞砾伤了,看东西有些模糊。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转弯练习,他不打算因此中断。
  看到远处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成了,他从箭囊之中掏出一支响镗,射向空中。
  仆多听到了他的号令,向身后的一千士兵道:“准备,前进!”
  绿阶被脚下不断传来的震颤吓得再次蹲下身,那颤动如振雷如击鼓,在她身前身后摇动着黄土崖,似乎要将这粗大的土崖摇得碎裂断开。
  绿阶趴在地上,慢慢向土崖边缘爬过去。
  她能够分辨得出这种震响。
  以前她在冠军侯府跪迎霍去病的时候,马蹄的震动便是如此。
  她趁着风的空隙,吸一口气,尝试着抬起头,风沙将她的头发撩到纷乱。
  眼前的一幕,将她镇慑住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钢水一般的铁骑兵在她下面,三军的杀气雷遄而动,向着远方奔腾着呼啸着长嘶着。
  绿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气势广阔的战马喧腾,那铁蹄如雷的巨响令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点点爬起来。
  在这个气势如雄铁马金戈的广阔天地下,绿阶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更要挺直身体面对这如此奔放豪迈的情景。
  当她终于克服内心的重重恐惧,站在苍天茫土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开阔了,豁达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站在霍去病的位置上,俯瞰属于他的豪烈;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品尝与他并肩天下的感觉。
  一点黑芒出现在千人骑队的面前,那熟悉的身影立刻便教她认出了他。
  难以计数的骑兵向着他的方向如同风雷一般过去,绿阶忍不住按住胸口,那心似乎要跳将出去。
  ……
  骑兵队离霍去病的位置越来越近,仆多对于他的施令时间把握得非常熟谂,耐心而镇定地等待着将军的最后命令……
  ……
  绿阶看到的,只是那黑色潮水向着霍去病一人一骑,扑撞而去……
  ……
  狂奔中的仆多,仍然没有等到该有的命令……
  ……
  绿阶吓得大叫起来,声音被风撕裂在空中。
  ……
  “哗——”千人战骑的前阵忽然一阵纷乱,那已经熟练无比的整齐转道没有出现。
  仆多大叫起来:“控制队形,控制速度……”
  万马扬蹄间,霍去病不见了踪影……
  荒漠风
  第六十五章
  剌固屯最大的军帐前,帐门外人立肃然,此间最好的医师全部都聚集在此处。
  霍去病的战马受惊,将他抛到马阵之中。
  仆多自认为是肇事之人,跪在帐外不肯起来。赵破奴也从附近的军营赶过来,详细问了仆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只能算是一个意外罢了。
  此时剌固屯也没有其他有侯位的将领,赵破奴将仆多拉起来,跪着将军就会醒过来了吗?两个人站在军帐外等候医师的诊断。
  这些军医随军多年,从来没有给霍去病搭过脉。
  此时出来几位医术较深,地位较高的军医。其中一位名叫锗衍,鼻子尖挺,颌下微有须。
  此人乃是御医出身,擅长内外伤医科。皇上宠爱霍去病,将此人派在军中,在军中俨然为众医师之首。
  他踏出一步,问赵破奴与仆多:“两位将军随霍将军征战多年,可知道他何时受过伤?”
  赵破奴低下头,想了许久:“外伤是有一点,其余……真不知。”在千军万马之间冲杀,受些伤损本是常事,一般他们也就是裹住了伤口一笑而过。
  诸衍说:“霍将军心脉受过损伤,出过许多血。”
  赵破奴与仆多同时摇头:“不知。”赵破奴根据自己对将军的了解,说:“医师应该知道,霍将军自己是不会说的。”
  诸衍点点头:“如今将军背部被马蹄踩了一脚,伤损了心脉,引动旧伤。此外霍将军爱逞武力,最近这些日子,练兵抽取了太多体力,是以昏迷不醒。”
  “要紧吗?”这是赵破奴与仆多最关心的问题。
  诸医师说:“那新出的淤血堵在血脉之间,我以金针引气导脉,今夜能将淤血清除出来,霍将军应该能够清醒。”
  赵破奴跨前一步:“医师的意思是尚不打紧?”
  “这一回还无妨。”他说,“此后需慢慢调理,那是后话了。”
  赵破奴与仆多这才大舒一口气。
  军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音:“霍将军醒了。”
  赵破奴、仆多心上一喜,便要进去看。
  诸衍却面色微沉,拦住他们:“我已经以金针封了他的穴,令他安神舒筋,怎么会醒过来?”
  以针灸之法,需要患者宁神静息,以便针尖的刺激能够通过经脉,梳理血气。诸衍已经在帐中熏了安神香,又用金针从脉关走檀井,佐以艾草萱叶,伤者应该陷入沉睡才对,如此违背常理苏醒,倒反令诸衍心中焦虑。
  霍去病的确醒来了,双眼睁开望着帐顶。
  他的左眼红肿,似被风沙伤过。此时眼睛上的这点伤都没人注意,他的脸色煞白,双目虽睁,却空茫一片。
  诸衍走上去,一观他的气色,心里凛然一惊:“霍将军?”
  霍去病是自己抵抗了内伤,抵抗了诸衍的药石金针之效力,强行醒来的。可是,神志并不清楚。诸衍一把搭住他的脉门,左关沉缓无力,右脉虚浮难以捕捉脉息。
  诸衍掏出针灸用具,在霍去病身上扎了数下。他的眼睛只微微一合,重新又睁开。
  诸衍再不能用针施疗了。
  他转过身,带着众医者重新来到赵破奴他们的面前:“霍将军自己不肯安神入睡。”
  他也没有将真实情况说出来,否则只怕赵将军他们更难承受。
  他不过走出来跟赵破奴说了几句话,霍去病的内伤竟然又重了好几分。诸医师发现,他的治疗受到了霍去病强烈反抗。这种反抗使将军不再昏迷,睁开了双目,但也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因霍去病强行不肯昏睡,诸医师方才施加在他身上的每一点治疗,都进一步恶化了他伤势。
  诸医师只说:“赵将军你们必须立刻去打探清楚,霍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办妥?他不能安心配合治疗,这是非常危险的。”
  “怎么可能?”赵破奴说,“这里有什么事情令将军无法安心?”
  他们这才发现,霍去病的随行亲信一个也不在军营里,于是问仆多。仆多说:“将军这几天均住在别府,没有在军营。”
  赵破奴说:“那快去别府看看。”
  别府离军营也有三四里的路程,赵破奴一路飞奔来到小阁,一看到这建筑周围的布置他就明白了一半。一步跨入内里,再看着那屋内的摆设,他已经确定无疑了。
  “夫人在哪里?”
  “不知道。”留驻在小阁的军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今日一早将军带着夫人出去的。”
  “朝什么方向?”
  赵破奴明白了霍去病不肯闭目的原因了,他把绿阶带到了某处地方,某一处让他无法安心的地方。
  赵破奴现在必须尽快找到绿阶。
  他对内伤虽则不甚精通,毕竟也是熟识草药的人。诸衍医师半含半露的述说,再结合以他自己的观察,他认为,霍将军一团淤血堵塞在胸间,若不能及时引导出来,今夜……
  所以,赵破奴内心之焦燥实在比仆多他们更急切。
  他吩咐那名军士立即去军营的虎帐中,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医师诸衍,又让他们一起调配人手去找霍夫人。
  他随着那军士的指点向剌固屯的西端狂奔而去,这一路上都是宽广无人的戈壁荒漠,如果有人,他必然可以看到。
  一波小小的水面出现在面前,剌固屯的一片小绿洲已经到了。赵破奴停马站在那鲜花盛开的小草地上,他没有找到绿阶。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那里的花朵似乎与旁边的不同。赵破奴连忙甩蹬下马,蹲下身,捡起一个被揉成一团的花环。
  花瓣还未枯,花枝依然青绿,这是今天早晨才采摘下来的花朵。
  赵破奴大声叫:“霍夫人——霍夫人——”
  山水静默,长天无语,没有任何回音。
  他冷静下来,想将军不会将绿阶一个人留在这里,而自己去练兵……
  “练兵?!”赵破奴突然醒悟过来,“难道霍将军把夫人带到了练兵处?”
  他又一次跳上快马向剌固屯的空地而去。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荒原的狂风从旷野深处呼啸着扑过来。
  每日夜晚的厉风鬼啸,又即将在此开始了。
  从此刻起,整个剌固屯都将被风沙主宰。
  而黄土崖附近,就是风声最凄厉的风口。
  春天,是一年四季最狂放的风期。
  霍去病将新的练兵地点设立在此处,乃是看上这里能够模仿大漠的风沙,令战马兵卒都能适应在这样的天气之中保持良好的体力与斗志。
  但凡事皆有度,这种夜风大作的日子里,骠骑营绝不会夜晚来练兵。
  赵破奴的战马也不曾经受过如此的狂风,飞沙走石,天地混沌,战马希律律叫着不肯往沙石飞滚的黄土崖附近中去。
  赵破奴强行将战马往前带了一阵,徒劳无功地往回走。
  剌固屯方圆数百里,黄土崖那边土崖林立,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得去问问,霍去病将绿阶带到了何处?
  回到军营霍去病的虎帐,他感到众人的心情十分沉重。
  霍去病已经将自己的精神吊了整整三个时辰,他说不出话,也似乎无法清楚周围的情况,他只是睁着眼睛等待着自己担心的人出现。
  诸衍看到赵破奴空手而归,眸子里的失望与难过,令赵破奴心中如同堵了铅一般难受。
  过了一会儿,仆多带出去的几个搜索军士也回来了。
  风太大,战马乃是畜牲,最懂得在这样的天气中保护自己。这些战马都不肯往风口里钻,仆多只能带着人回到了虎帐。
  “今夜务必将夫人找回来!”赵破奴发了狠,“战马不肯去,走也要走遍剌固屯!”
  “诺!”
  赵破奴命人摆出剌固屯的地图,将几块地方划出来,分配了任务。最有可能性的黄土崖附近,他决定亲自去搜查。
  天已经完全黑了,赵破奴在狂风中艰难跋涉,风将他似乎要从地面上卷到空中。他希望绿阶能够躲在哪个山崖底下,否则只怕也会被风裹走。
  黄土崖这一带有数十座大小高低不一的山崖。常年的风沙侵蚀,它们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
  风声厉叫,鬼影幢幢,天上的一轮钩月却清晰得诡异。
  风太大,火把完全不能使用,赵破奴带着几名军士摸黑行走在黄土崖的下边。他们已经不出声叫唤了,一开口就有无数沙砾争先恐后地钻入嘴里,再努力地大声喊叫,也立即被风撕成碎屑。
  赵破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沉在深水中,行将溺毙的人,他在风中绝望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忽然一把扯下遮盖在脸上的面巾:“你们看到人了吗?”
  跟随他的军卒站住脚,看着他:看没看到他还不清楚吗?
  赵破奴崩溃般地坐到在一座黄土崖下,嘶哑着叫道:“你们——谁看到了!”
  夫人找不回来,霍将军一直这样吊着自己的精神,他这么固执的人,他会把自己活活弄死的。
  赵破奴嘴里都是泥沙,他大声吼哭着:“你们谁看到了!!看到了没有?!”
  ——谁能回答他?
  赵破奴已经筋软力竭了,他慢慢往回走:“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回到虎帐,里面依然一切照旧。
  诸衍医师已经端出全身的本事,霍将军依旧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诸衍也思索了整整一天,霍将军这是心里有事,只要找回夫人一切都应该可以挽回。
  可是现在找不到人,他们都来不及去担忧绿阶了,只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配合药石针理。诸医师对赵破奴道:“夫人现在找不到,只能继续派人手去搜。可霍将军耽误不起。”
  赵破奴心思纷乱,道:“那怎么办?”
  “赵将军,霍将军最在心的就是漠北之战。要不然你们一起喊喊他?”
  赵破奴有些领会他的意思了,沉沉哑着嗓子道:“我来去安排。”
  “赵将军,霍将军的性命就在此一举了。”诸医师有为人医者的冷静,但口气也终于重了,“将军,熬不了多久的。”
  骠骑营的五千将士都随军命走出了营帐,他们头上骤风怒号,他们身边走石飞沙。
  “左转——”
  “成方阵——”
  “右转——听令!”
  ……不断有调集兵卒的声音从霍去病的军帐外传来。
  过了一会儿,领歌军士的嗓音,穿透剌固屯无情的风声,徐徐而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赵破奴抱着头,坐在霍去病的帐外。
  自从河西归来,他不再唱歌,甚至是在自己的新婚宴席上。
  他不再拥有那动听的歌喉,对此赵破奴并不遗憾。他此生最大的福祉就是能够跟随骠骑将军一路作战,一路大胜,一路做兄弟。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拥有了这样的将军,他赵破奴还能够踏破胡奴,一雪当初的为虏之恨吗?
  霍将军,霍将军,你一定要好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战歌传入军帐,敲击着牛皮帐衣,敲击着榉木帐柱,也敲击着静躺在床榻上的霍去病。
  诸衍紧张地观察着霍去病的每一丝表情——什么也没有。
  诸衍慢慢走出来,赵破奴立即站将起来:“霍将军怎么样?”
  医师摇摇头:“将军太固执,不肯松手。赵将军还是快些再去找夫人吧。”
  “让我去哪里找?!”赵破奴问天天不语,他竟然要因为自己的无能,看着自己的将军一点点离开自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数千骠骑营的军人还在不断高歌,赵破奴仰面朝天,慢慢跪在地上,干裂的嘴唇轻轻嚅动:“……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赵破奴的声音果然已经全毁了。他的歌喉又粗又哑,唱到高处似乎不能上去。可他浑然忘我,竭尽全力地将音顶高,甚至不惜嘶哑 :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赵破奴将自己的喉咙扯得粗犷,这样的喉咙再也不能打动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女孩子了,可是那一腔来自胸中的热血,比厚土更凝重,此苍天更诚挚: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霍将军,别忘了你的袍泽,别忘了你的誓言。
  我们与你同袍,匈奴未灭,岂能放手?
  我们与你同战,人生尚短,岂能离去?
  我们与你共死,天上人间,岂能分开?
  霍将军不能走,你若走了,绝域苍茫间,谁给我们胜利的期盼?
  你若走了,大漠风尘中,塞外的征夫何时归转家乡?
  你不是在为君王战,不是在为权势而战。
  你在为死去的英魂而战,为苦难的边关而战,为民族的屈辱而战。
  钢刀挑冷月,依剑看风沙,大将应是谁?正是霍票姚。
  歌声中,霍去病的眼睛一点点开始闭上,刚刚合拢,口中的鲜血便直直地涌将出来。淤血太多,从他的鼻子里也一起奔涌出来。
  诸医师连忙指挥众人:“快!莫让将军呛血。”
  他自己立即着手进一步的治疗。
  赵破奴站在帐外,不知道这样的歌唱是否能够为霍将军带来转机。
  继续高歌,继续流泪,继续嘶哑,继续心痛……
  过了不知多久,一名军士从虎帐中走出来,向赵破奴行了一个手势。
  赵破奴停住歌声,重新又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霍将军,赵破奴一定将夫人找出来!丢了命也找!”
  他已无泪,只有志在必得的决心
  他拽上仆多,拉上骠骑营最强悍的军官:“去黄土崖!”剌固屯大漠百里皆平川的,藏一个人还真不容易,唯一没有搜过的就只有黄土崖的山崖顶了。
  大家顶着风来到黄土崖。
  大大小小五十多座四五丈高的山崖出现面前,黑山崔嵬,苍天悲泣,常年的风蚀令其四周都是光滑的悬崖峭壁,黑夜之中看起来尤显高不可攀。
  屯长以上的骠骑营军官固然都会爬,但是那都是在风不很大的平常日子,而且事先要用器具搭上挠钩,连上绳索,做好安全措施才能够往上爬。
  这样的大风天,别说人爬上去,就连绳索也怕连不上去。
  更何况面前的五十多座山崖,他们也没有五十多个有足够把握爬上去的人。
  赵破奴说:“我算一个。还有谁?”
  仆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属下也是。”
  “还有呢?”
  骠骑营的其余军官都犹豫着,并非为了怕死,而是清楚自己的实力。这样的天气里,他们的确爬不上去。
  赵破奴失望之极:他与仆多两个人,能爬得动五十座山崖吗?
  赵破奴走近最近的一个山崖:无论如何也要上去,也许到了上面,居高临下能够发现夫人的行踪。霍夫人若真在山崖上,应该已经在大风中被困了两个多时辰。
  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在那里呆许久,两个多时辰被如此猛烈的风沙吹打,夫人还有多少生还的余地?
  破空箭
  第六十六章
  忽然有人叫起来:“赵将军,你快看!”
  狂风在头顶低呼怒啸,石屑如箭芒般刺痛着每个人的脸面。
  天空中,一轮清月明亮如钩。
  山崖与勾月间,似有一条细细的烟缕在晃动。
  山崖下的数十人都是眼力极好的射手:“霍夫人一定在那里,那是布条。”
  一根细布条被风吹得乱晃,一时儿倒塌,一时儿笔直,它呈一个很大的弧形,始终能够让山崖下的人看到它。
  赵破奴与仆多,没有任何防护,两个人背上绳索,徒手向高高的黄土崖爬了上去。狂风几次欲将他们从山崖上卷走,他们都牢牢定住自己,终于爬上了山崖。
  平如刀削的土崖上,依稀躺着一个人。
  身体微微弯曲,背对着风向,双手掩住头部,纵然风声呼啸,还是能够感觉到有无数沙石在不停向她敲击。
  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头拴在她的手上,一头拴在她的脚腕上。
  赵破奴走上前,刚拉起绿阶,绿阶便转头看他,看到是他,泪水哗啦啦流下来。她一直在等他们,想问问侯爷怎么样了……
  她的喉咙被风沙吹哑了,呀呀了一会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她一个人在土崖上独自面对狂风,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昏倒,不要昏倒。只有保持清醒,才不会被风卷走;只有保持清醒,才能等到救她的人。
  现在她的身体已经靠在了可靠的人身上,于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赵破奴看到那布条是从她衬在盔甲的红纱军衣中拆出来的。除了拴在她身上的一条,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另一条,春夏季的军纱较薄软,一旦被风沙吹断,她还能有后备的布条寻求救援。
  她的头一直自己用手臂保护着,可铠甲不能罩满全身,她的手臂上全被飞砂割得血肉模糊。
  赵破奴与仆多合力将绿阶慢慢从土崖上传到土崖下。土崖下都是骠骑营的精锐军人,很快便组织起了协助,赵破奴也带了医师,绿阶一到山崖下便得到了初步的包扎与治疗。
  她身上的盔甲被风沙割开了好几处,凡割开的地方都在洇血。医师让其余军士转过身,替她轻剥盔甲,处理了一下伤口。
  伤口用了药,又有几口水喝下去,赵破奴为她准备的大氅也给她裹上了。过了不久,绿阶醒了过来。
  只是她的喉咙里堵满了灰砂,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比划着问赵破奴,侯爷怎么样?她看到他滚到马群下了,他不会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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