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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39 猫腻(当代)
范闲极应景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给自己带来地变化吧,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内心深处开始将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真正地谋划,发乎内,形诸外,自然有变化。
……
……
李弘成渐渐醉了,范闲却是无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宫中定了你掌内库。”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难堪,“将来你手掌里可得漏些汤水给我。”
虽说是顽笑话,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说了出来,已是给足了范闲面子。范闲不由有些诧异,看了他两眼,轻声问道:“你家世袭王爵,理这些事作甚?难道陛下还能亏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着舌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花销大,虽说庆余堂也有位掌柜在帮王府理着财,有些进帐,可是哪里够……”他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家那位虽说是陛下的亲兄弟,但这么些年都不愿意做些事,就连入宫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个闲散王爷,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碍于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与那些知州郡守们打交道,自然就会有些手头不趁地时候。”
范闲似乎有些意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这话放在外面说,断是没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挥手。酒气四溢,冷笑道:“空有亲贵之名,屁用都没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内库终归是朝廷的,该你捞的时候,千万可别客气,想这些年姑母理着内库,太子不知道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连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时候,就生生抄了十三万两白银出来,内库亏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宫瞧瞧。便知道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里。”
范闲心头微动,知道世子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
……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想来还是五竹叔说的对,这个世界是真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的。北齐之行,多有感触,心知友情难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风的名义,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与二皇子党的亲密关系。但依然没有拒绝,但料不到这位世子会当着自己地面撒这么大一个谎。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亲信,一直暗中理着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虽说这生意并不光彩,似乎与世子这种身份配不上,但却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大批银两。世子的行事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范闲去年夏天曾经派人查过那个叫做袁梦地红倌人,只怕连监察院二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也难怪他敢当着范闲的面哭穷。
不过范闲也清楚,二皇子不见得是看上了内库的银钱,只是信阳长公主掌舵期间,东宫一定在内库里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闲,想从这条路上将太子掀下马来!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这番话假中有真,确实有些王公贵族过的并不是那般如意,就连自己,如果不是有书局撑着,家中另有位国库大管家,只怕也会要到处伸手??没有人孝敬,难道只靠朝廷的那点儿俸禄?
宴已残,酒已尽,范闲拍了李弘成两下,见没有反应,他也懒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还是装醉,便佯作踉跄扶着酒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早有掌柜通知了两边地亲随上来侍候着。
一石居木门已开,初秋夜风吹拂进来,范闲摇了摇头,试图待友以诚,却不得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对范闲行了一个大礼。范闲略略偏身,眉头微皱,心想李弘成既然将这楼子都包了,门外都有护卫,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看见范大人脸上地疑惑,赶紧卑微应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东家,请范大人安。”
原来是一石居的东家,估计是过来拍马屁,范闲正下意识里准备笑一笑,忽然想到这个姓氏,皱眉问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请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闲点了点头,藤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地马车上,范闲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叠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藤子京坐在他的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松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闲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藤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闲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的爷,有什么不合适的?”
……
……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闲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藤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闲的贴身心腹。范闲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只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闲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闲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闲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闲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章 独一处
更新时间:2007-9-16 0:55:00 本章字数:3291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呆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范闲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闲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闲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众下属面面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闲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制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的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闲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闲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个建筑??监察院。
他一路往里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静的监察院官员向他低身行礼。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应过,脚下未停。向院后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然后发现八大处的七个头目已经到齐了。
范闲微微欠身,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那七位头目不敢托大,赶紧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尤其是四处的言若海看着范闲更是面色喜悦,微有感激,想来这两天在家中与言冰云父子和睦。心情不错,只有陈萍萍坐在长桌尽头的那张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咳了一声,坐到了陈萍萍右手边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双手轻轻抚摩着膝盖,用微尖的声音轻声说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闲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眼视前方,说道:“什么时候你也出去玩去?”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有能力接班。”
监察院极少有这种会议。恰好范闲来的两次都碰着了,当然,这两次会议与他也都有扯脱不开地关系。在听取了范闲关于北齐之行的汇报之后,众官员都放下心来,只要北面的密谍网络没有遭到致命性地毁灭,其它地其实都无所谓。
至于范闲提名王启年暂时处理北方一应事务,众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一方面范闲身为提司有这个权力。二来王启年在院中的资历也足够久,如果不是他当初自己不争气,只怕如今也是一方头目,既然他机缘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让自己人向上晋一级,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三来,北面那摊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买卖,看看四处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来宣布的院内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院中官员一直以为,在一处朱格自尽之后,那个一直空着地位置,之所以院长大人始终没有喊人接手,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国之后接任,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宣布的任命中,言冰云竟然任了四处头目??如果他到了四处,那一处归谁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陈萍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帘:“若海在院子里呆久了,有些腻了,所以自请辞去四处职务,明日发文去吏部,在京中谋个闲职养老吧。”看模样,陈萍萍并不是很高兴于言若海的自请去职,但言若海这一年里天天忧心儿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厌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处,总不可能让自己言家同时出现两位头目,为了给言冰云腾位置,他只有抢先辞职。
监察院八大处头目,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却是手中握有大权的职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轻易得罪。
范闲看了言若海一眼,发现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丝解脱欢愉之意。
既然院长与言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四处地后手,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时二处头目问道:“一处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总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铁……”他摇了摇头:“忠诚自然无二,只是这位大人只会拍马屁,能力还是弱了些,一处是院内最关键的部门之一,总掌京中官员的监察,总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几位头目也纷纷点头称是,一处是八大处里最光鲜的位置,这几位八大处的老板,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样激流勇退,自然谁都想更进一步。
陈萍萍缓缓转头,看了脸上犹有狐疑之色的范闲一眼,开口说道:“自今起,一处不设头目,转由范提司全权管理。”
这话说的轻,但落在众人的心中却是极重,众人顿时将心中那点儿争权夺利之心全数驱散,和谁争,也不敢和范提司争,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些人的上司,明显将来是要接陈院长班的大人物,此时兼管一处,谁敢多话?
但众人心头也自凛然,提司之权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处,那一处的事务也不再需要院里亲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门都要配合一处,如此一来,一处的地位只怕又会再提高半个级别??换句话说,范提司就是一处的君主,他说什么,一处便要做什么!
范闲也有些吃惊,为什么陈萍萍会让自己管理一处,转脸望着他说道:“院长,我做这个提司,已经很勉强了,从来没有经手过具体事务,贸然打理一处,只怕对院务……没什么好处。”
陈萍萍一句话,便定了调子:“没有具体事务的经验,所以把一处给你,就是为了让你长些经验。”
会议结束之后,院中的众下属纷纷向范闲道喜,只是监察院总比朝廷里别的部司官场风气要好些,所以范闲并没有听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马屁声。众官离去之际,言若海却专门留了下来,向范闲道了声谢。
范闲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隐惭愧,赶紧笑着说道:“我与冰云一见如故,再说都是院务,我实在也没有出什么力,言大人切莫这么说,惭愧晚辈了。”
言若海见他不居功,对这位年轻的贵人更是欣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过几天,我上帖子请范大人来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闲不会拒绝,心里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里是什么模样。
……
……
房里只剩下陈萍萍与范闲两个人。
“胡闹台。”陈萍萍皱眉望着他,“我知道冰云这孩子心性沉稳,绝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京都,想来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惧陈萍萍,但范闲在他面前却总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辈的角色,乱叫了一通冤枉之后说道:“院长大人,这和下官可没关系,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团,便始终呆在大公主的车驾上,我总不好强行拖下来杀了。”
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让黑骑跟着使团,如果不是你示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单骑闯入使团?”
范闲一窒,不知从何解释,半晌后叹息道:“总不是一段孽缘。”
陈萍萍打心里无比疼爱这个年轻人,也舍不得多加责备,转而呵斥道:“为什么你要让启年小组亮出行迹?”
范闲知道这事瞒不过对方,早就想好了应答,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让院子变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缩在黑暗里,惹那么多人害怕咱们,没那个必要。”
“光明正大?”陈萍萍皱眉道:“你有这个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闲替他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章 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更新时间:2007-9-17 0:27:00 本章字数:4865
“只争朝夕,如何不急?”陈萍萍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滑无须的下颌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地深,苍老之态尽显,“你要记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闲默然,从面前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种灰灰的气息,强自收敛心神,将出使途中一些隐秘事报告了一下,只是没有泄露自己曾经与肖恩在山洞里做了一夜长谈,自己已经知道了神庙的具体位置。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宫?”陈萍萍似乎对于千里遥控那个女人很有信心。
范闲微微皱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司理理的那个弟弟,随口应道:“我与某些人正在进行安排,对于北齐朝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难。”
陈萍萍点点头,转而说道:“你也清楚,一处的位置本来是留给言冰云的。只是没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纪轻轻就想养老了,言冰云一直在他父亲的手下做事,对于整个四处非常熟悉,留在四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处扔给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陈萍萍古怪笑着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实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处重新给起来,毕竟京官多在机枢,如果不看紧点儿,让他们与皇子们走的太近,总会有些麻烦。”
范闲心头一凛,开始暗暗咒骂起宫中那位,你儿子们闹腾着,凭什么让我去灭火?
陈萍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下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节突出,就像竹子的节一样。范闲侧身看着,听着扶手发出的咚咚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扶手中空,与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位庆国最森严恐怖的老人,与风中劲竹一般有节气?
“这次在北边做得不错。”陈萍萍说道:“你让王启年留在那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一天陛下不发话,你一天就不能动手。”
范闲皱眉道:“长公主从那条线上捞了不少钱。您也知道我年后就要接手内库,如果不在接手前把这条线扫荡干净,我接手那个烂摊子,做不出成绩来,怎么向天下交待?”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崔氏替长公主出面,向北方贩卖货物,你如果把这条线连锅端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范闲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萍萍摇摇手:“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禀报,陛下也觉得长公主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杜口,你就不要动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将内库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来你本身就是提司,二来你要清楚。监察院如今能够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与内库也是分不开的。”
范闲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阴沉的声音缓缓解释道:“监察院司监察百官之权。所以就不能与这些部院发生任何关系,国务与院务向来分得极开。监察院一年所耗经费实在是个大数目,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一分钱是从国库里拔出来,所以不论是户部还是旁的部,都无法对院里指手划脚,这便是所谓的独立性。”
范闲明白了:“监察院的经费俸禄,都是直接从内库的利润中划拔。”
“不错。”陈萍萍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你母亲定的铁规矩。为的的就是院子与天下官员们撕脱开来。所以你将来要执掌这个院子,就要为院中几千位官员还有那些外围的人手做打算,内库越健康,监察院的经济根基就越结实,就可以始终保持这种独立的地位。”
陈萍萍冷笑道:“从十三年前那场流血开始,陛下已经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军部改成军事院,如今又改成枢密院,又重设兵部,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来改去,看似没有什么骨子里的影响,实际上却已经将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面团,而监察院之所以始终如初,靠的就是所谓独立性。”
范闲苦笑道:“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所以你要争!”陈萍萍寒意十足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有一天,宫中要将监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争!如果监察院也变成了大理寺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的大庆朝……只怕也会慢慢变成当年大魏那种破破烂玩意儿!”
范闲明白老跛子心中忧虑,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见识,自然明白所谓监察机构独立性的重要。
“所以说,内库与监察院,本就是一体两生的东西。”陈萍萍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那想法实在幼稚!要掌内库,你必须手中有权,牢牢地控制住这个院子!而要控制住这个院子,你就要保证这个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钱这个东西,这个小东西,足可以毁灭天下控制最严的组织。”
见他论及父亲,范闲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多话,只得沉默受教。
当天范闲就去了一处,正式走马上任,一处的衙门并不在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外面涂着灰黑色的建筑之中,而是在城东大理寺旁的一个院子里,看那大门还是庄严肃然,只是门口那块牌子,却险些让范闲喷了充当马夫的藤子京一脸口水。
他扶着马车壁,强忍着内心的笑意,看着那个自己觉得很不伦不类的牌子:
“钦命大庆朝监察院第一分理处”
范闲顿时产生了一种时光混流的荒谬感觉,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中,某个以油田著称的城市的检察院门口。
轻车简从,事先也没有和沐铁打招呼,院里公文也还没有下发。所以一处的那些监察院官员们,并不知道今天会来新的头目,门房处的人看着衙门口的马车好一阵嘀咕,心想外面站着的那位年轻人,像个傻子一样地捧腹笑着,真是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儿,站了半天又不进来,究竟是干嘛嘀?
这时候范闲已经领着邓子越和几个心腹往里走了,藤子京不肯进去,从心里还是愿意离监察院这种地方远些。门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头儿,赶紧走了出来,拦道:“几位大人,有什么贵干?”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贸然闯进监察院的时候。都没有人拦自己,那是因为没有闲杂人等会跑到监察院去闲逛。他脑子转的极快,看着这个门房来拦自己,心想这个一处难道平时有许多官员来串门子?
他今天虽然没有穿官服,但邓子越几个人还是穿着监察院的服饰,所以那个门房闹不清楚他们身份,语气也还比较柔和。
范闲没有理他,径直往里走去,邓子越将手一拦,拦住了那个老头,几个人便直接走进了衙门里。
一进衙门,范闲才发现这个一处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说没有人上来迎着自己询问一二,走了几间房,发现房中竟然是空空荡荡。正当值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厅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隐隐听到衙门后方传来阵阵喧哗之声。
启年小组里有好几个原一处的吏员,今日跟着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个,此人姓苏名文茂,见大人脸色不豫,赶紧跑到签房去寻当值的官员。不料竟是没有找到。苏文茂也自纳闷,心想自己离开一处不过一年,怎么衙门里整个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幸好是一处的老人,找不到人,还能找得到茶与热水,赶紧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闲面前。
范闲也不着急,手捧着茶碗轻轻啜着,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样摆着沉稳的谱儿。
邓子越瞪了苏文茂一眼,意思是说,怎么半天没找个人出来?苏文茂站在范闲的身边,半倚着身子,一脸苦笑,哪敢回应,实在是没有想到堂堂监察院一处,在陈院长的威严之下,竟变成了一般闲散衙门的模样。
门房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懒得再理会。于是几人就这般尴尬地坐在厅中,范闲有些不耐了,站起身来,示意他们几个坐着,而自己却是走到了厅旁的柜上,开始翻拣那些早已经蒙着灰尘的案卷,心里想着,居然没有人来拦自己,这一处的纲纪也实在败坏得狠。
忽然有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看他们身上服饰都是监察院的官员,手里还提着个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镇着鱼,看样子还挺新鲜。这些人路过范闲一行时,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见了苏文茂,大笑着喊道:“老苏,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坐坐?”
苏文茂满脸尴尬,却又看见了角落里范闲的手势,只得赔笑说道:“今儿个提司在院里述职,我们几个没事儿,带着哥几个来逛逛。”一路北上,启年小组是知道范闲的手段的,积威之下,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余人先将那筐鱼拎进去,面露艳羡之色对苏文茂说道:“老苏你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跟着那位小爷,这今后还不得横着走?”
苏文茂斟酌着措辞,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严明,我可不敢仗着他老人家的名头,在外面胡来。”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不谈那些了,反正这些好事儿也轮不到咱们一处,走走走……”他同时招呼着邓子越那几个同僚,“既然来了,就不要先走,院子里那会要开多久,大伙儿都清楚,先随我进去搓两把也好。”
邓子越冷哼一声,将脸转到一边。那人见他不给面子,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恨恨想着,不就是抱着了范提司的大腿吗?神气什么?也不再理他们,只与苏文茂闲聊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恰在这时,范闲走了出来,满脸温和问道:“这位大哥,先前看你们装了一筐,中午准备吃这个?只怕我也要叨扰一顿。”
衙门里光线暗,那人没有看清楚范闲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轻人,呵呵笑着说道:“那可舍不得吃,呆会儿分发回家。”
“噢?看来是挺名贵的鱼了,不然也不会用冰装着。”范闲说道。
“那是!”那人斜也着眼看了邓子越一眼,面露骄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运来的云梦鱼,大湖里捞起来的,鲜美得很,不用冰镇着早坏了,这京都城里,就算是那些极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军部有这个能耐,也亏得咱们是堂堂监察院一处,不然哪里有这等好口福。”
“原来是军部送过来的。”范闲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会一力讨好一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说了,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会,那就稍坐会儿,我先进去把自家那条鱼给拎着了,再出来陪几位说话。”
范闲说道:“不慌,我们来还有件事情要拜访沐大人,只是一直没找着人,还请这位兄台帮个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我当是多大事儿,我去通报去,你们等着。”
——————
那人笑嘻嘻地往后院走着,一离开范闲几人的视线后,脸色却马上变了,一路小跑进了衙门后方的一个房间,一脚将门踢开!
房内正有几个人正坐在桌上将麻将子儿搓得欢腾,被他这么一扰,吓了一跳,不由高声骂了起来。坐在主位上的沐铁更是面色不善,一颗青翠欲滴的麻将子儿化作暗器扔了过去,骂道:“奔丧啊你!几条鱼也把你馋成这样。”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沐铁皱了皱眉头,自矜:“什么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带过来,我可舍不得手上这把好牌。”
“不熟。”那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过苏文茂也跟着,我估摸着……会不会是……那位小爷来了?”
沐铁悚然一惊,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说话要负责任!”他吓得站起身来原地绕了几个圈,惶急问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着是。”那人满脸委屈:“当着他面,我可不敢认他,假装不识,赶紧来通知大人一声,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铁满脸惊慌,赶紧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布置成办公的模样,一路小跑带着那人往衙门前厅赶去,一路跑一路说着:“风儿啊,记你一功,回去让你婶婶给你介绍门好亲事……娘的,这提司大人怎么说来就来了,幸亏你反应机灵……真不愧是咱们钦命监察院一处的!这情报伪装工作设有丢下,很好,很好!”
被称为风儿的这位密探,将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后的衣衫上抹着,说道:“是沐大人领导有方,领导有方。”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一章 整风!
更新时间:2007-9-18 0:37:00 本章字数:8689
沐铁沉着脸,缓步踏出了门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厅里坐着的人,寒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亲见沐某一面?这么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一处事务繁忙?”
苏文茂见着以往的同僚,总有几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飞,使了个眼色。沐铁其实早就知道来的是谁,此时只是做戏罢了,假意被苏文茂提醒,狐疑着回头去看身后,便看见了那位年轻人。
“您是?”沐铁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忽然间大惊失色,唰唰两声,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下官沐铁,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配合他演戏的兴趣。
沐铁一脸余惊未消,喜悦说道:“大人您怎么来一处也不说一声,让您在外面枯等着,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闲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沐铁看着这丝笑意,心却开始凉了起来,谁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时候,只怕也就是他心里最恼火的时候,于是他的声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来:“这个……大人,那个……下官。”
范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沐铁深黑的脸上,无由出现一抹惊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处的偏厅里,气氛十分压抑。
……
范闲也不想再看他出丑,毕竟沐铁是一处的主簿,在朱格自杀之后,一处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偏厅太脏,不适合待客。”
沐铁一愣。心里马上高兴了起来,对身旁的那个风儿怒斥道:“快让人来打扫!”
“案卷就这么搁在厅里,不合条例。”范闲微笑着。
沐铁一蹦老高,高声喊着后面的那些一处吏员们出来,开始将那些蒙着灰尘的案卷归纳到后方的暗室中。这些吏员都在偷懒,恹恹无力地走了出来,却看见沐大人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位年轻人身边。众人不识得范闲,却都是搞情报侦查工作的出身,脑子转得极快,马上猜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赶紧各自忙了起来。
不一时功夫,偏厅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卷被归得清清楚楚,看来监察院一处,仍然还是保留了他们本来就应有的快速反应能力。
——————
“给你半个时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里有院务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泄露的人,我要见到一处所有的职员。”
范闲一掀身前长衫下摆,便在椅子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沐铁讨好地将茶碗递到他的手上,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这就去。”他知道这位小爷实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手上,只好认真做事。希望能减少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不要亲自去,这么点儿小事。”范闲收回手,喝了口茶。发现已经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铁赶紧伸手准备去换,范闲盯了他一眼,将茶碗放在身边干净无比的桌子上,说道:“你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和你说。”
沐铁赶紧安排手下去将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处职员全喊回来,自己却是赶紧跟着范提司去了后院,看着范闲迈步进了自己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门槛下的那粒翡翠麻将子儿,说道:“果然是监察院里权力最大的衙门,居然麻将都是翡翠做的。”
沐铁汗流浃背解释道:“是假翡翠,这个不敢欺瞒大人,这是大前年内库新制成的货色,像翡翠却又摔不碎,当年给八大处一处分了一副,一处的这副一直摆在衙门里,没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时……没什么院务,所以偶尔会玩一下……卑职惭愧,请大人重重惩处。”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呆会儿再说,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监察院一处,隐匿痕迹的功夫却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们就是在这里打的麻将?既然都收了,怎么门槛下还有这么一颗?”
沐铁抹了抹额角的汗,知道这是先前自己用来砸自家侄子的那颗麻将子儿,那些没长眼的下属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是将这颗遗忘了。
范闲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说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院务荒驰也罢了,没事儿打打麻将也不是大罪……”
沐铁心头微动,心想原来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时,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不浅,畏畏缩缩地看着范提司。
范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将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这次只是发出极大的声音——寒声怒斥道:“先前看着那筐鱼,才知道你们竟然敢收各部的好处,你还要不要命了?如果让院里知道了,只怕内务处第一个剐了你。”
沐铁赶紧跪在他的面前,却是半天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心想一筐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闲寒声骂道:“是不是觉得一筐鱼并不算什么?但你要知道院子里的铁规矩,尤其这一处监察京中百官,你与那些朝臣们玩哥俩儿好,将来还监察个屁?”
范闲一向是个看似温柔的人,便温柔之人偶尔发怒,话语里的淡淡寒意压迫感十足,让沐铁心头大惧。
范闲着着面前跪着的这位官员,心里其实难免有些失望与意外,不止是对自己即将接手的一处,也是单单针对面前这个人。
“起来吧。”
其实依照院内条例,上下级之间完全不用这般森严,只是沐铁知道此时的态度一定要摆得端正些。而且他与范闲毕竟是有些渊源。听到范闲发了话,他才敢直起身来。
范闲看着他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唇如薄铁,面色深黑,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整个京都,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
沐铁心头一黯。去年调查牛拦街的时候,曾经很冒昧地前往范府问话,当时范家还不及如今的火热,但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亮明了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传说的提司,这本来是一次极难得的机遇,自己本来以为会少奋斗许多年。但没有想到最后却是便宜了王启年的那个半小老头儿。
“这一年里,你也帮了我一些事情。”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按理讲,你应该多走走我的门路,但你没有,这我很高兴,以为你是位笃诚之人,只是没想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竟然变了这么多,从当初那个拍上司马屁都有些别扭的老实人,变成了如今只知道浑噩度日,学会了变脸的老油条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这四个字。让沐铁对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如王启年与提司那般亲热,也没有指望能够单独负责一大片行路。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从当初的七品佥事被提成了从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作辩解,只是沉声道:“请大人看下官以后表现。”
范闲注意到他将卑职赖成了下官,腰杆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赞赏之意,说道:“这样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赋,别老念记着王启年的做派。你做回当初那个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
风雨之后又是晴,晴后又是风雨,沐铁看着面前的提司大众,心想这位爷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刚过去的夏天,只听着范闲沉声问道:“说说,这一处怎么烂成这样了?院里其他几处我也去过,简直不能比,别处的院吏无不谨慎自危,兢兢业业,别说打麻将了,就连出个恭都是紧跑慢赶,还得行路无风……看看你这儿!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沐铁此时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紧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一处之所以变成这样,属下自然难辞其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个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来。”
范闲对这件事情很清楚。当初的一处头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阳方面,将言冰云的情报透了出去,直接导致了言冰云在北方被捕,后来院中自查,朱格事败,就在密室里的院务联席会议上自杀身亡,这是监察院建院以来很耸动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处便一直没有头目,一方面是陈萍萍想等言冰云回国,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个位置确实很敏感,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的利益,当时院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拖着了。
“就算没有大人管理,但条例与各处细文一直都在,为什么没有做事?难道院中一直没有训斥你们?”他有些疑惑问道。
沐铁其实也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大人说条例俱在……但是要一处做事,总要院中发文才行啊,没有头目说话,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总不好自己寻个名目,就去各侍郎学士府上蹲点去。”
范闲一怔,怒道:“二处难道这一年都没有送情报过来?”
“送倒是送了。”沐铁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庆律,三品以上的官员,我们没有资格自行调查,总要请旨,至少也要院长下个手批。”
范闲无奈何道:“三品以上你们暂时不能动,三品以下呢?”
沐铁应道:“大人,不敢瞒您,其实一直以来,一处虽然名义上是院里最要害的一个部门。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是最无能的一个部门,原因也很简单——二处三处都只是和情报、毒药、武器这些死物打交道。五处六处司责保卫,七处只和犯人打交道,八处只和书籍打交道。八大处里,只有一处与四处是与人打交道的部门,而四处的精力主要在国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员。哪里敢和四处的人较劲儿?随便觅个由头,也就将那些县令撒了,谁敢二话?”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自禁地带了一丝自嘲:“也就是咱们一处,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风光,实际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论身份他们比咱们尊贵,论地位,更不用提——京官们看在钦命大庆朝监察院一处的牌子上,对咱们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处,都不会忘了咱们一份。但真要较起劲来……他们也不会所咱们。”
范闲心想这不对啊!前世哪里听过这么窝囊的锦衣卫?——“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权,独立调查权,他们怕你才会讨好你,怎么还敢和你较劲?”
沐铁自嘲说道:“大人。那些官员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师呢?这些官员们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们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
范闲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一处的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里生活的。”沐铁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俸禄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里的亲戚总还要寻些活路,在各部衙门里觅些差使,就算不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你就算去卖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个书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让你这菜摊摆不下去,用的理由还深合庆律,你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至于那些与宫中有关系的,更是正眼都不会看我们,就像灯市口检蔬司的戴震,众所周知的贪官,可我们却不能动手……为什么?因为宫中的戴公公是他的亲叔!”
“自从朱大人自……畏罪自尽之后,一处没有个打头的,下面的这些官吏,更是不会轻易去得罪京中官员了,谁没有个三亲四戚?都在官场上,总要留个将来见面的余地。”
沐铁自愧说道:“不怕大人动怒,下官这一年里也是存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除了院中交待下来的大案子,基本上没有查过什么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没有一颗虎胆,实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实在太多了。”
范闲没有说什么,平静说道:“以后就这样和我说话,整风,首先整的就是不务实事,只知迎逢上可之风。”
沐铁听着整风这名词新鲜,却无来由地一阵害怕,赶紧向大人请示,一番言语,范闲面无表情地如是说着,沐铁面露崇拜地如是听着,又害怕自己忘了,于是磨墨奋笔抄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邓子越轻轻敲了敲门,禀报道:“大人,人来齐了。”
——————
监察院一处,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员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员,除却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钉子”,能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占据了一处后院的一整块平坪,各自已经理好了衣装,肃然而立,等候着提司大人的训话。
范闲坐在众人面前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想法,看着这些人微微点头,发现一年多的散漫并没有完全磨砺掉这些人身上的肃然气息,在他们的身上还能嗅到一丝丝监察院密探们应的阴郁味道,对于这一点,他比较满意。
沐铁佝着身子,凑在他的耳边说道:“一处比较特殊,密探不密,这里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还隐藏着,钉子的名录保存在院子里面,不能调阅,大人如果要查看,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和院长的手令。”他想到范闲的身份,顿了顿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长手令,但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呆会儿我就去写去。”
范闲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笑着说道:“不用了,从今天起,我兼管一处,如果要写报告,我会让人写。”
沐铁身子一僵,本以为范提司只是来巡查,没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处!但一想到日后可以与大人一同工作,亲近起来也更加容易,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
坪上沉默了许久,范闲一直没有说话,而那上百名一处的成员也一直保持着标枪般的姿式站立着,虽然不是军人,但齐刷刷的黑色,看着还是极为养眼,有一种雨天苏格兰场的感觉。
很久以后,范闲才站起身来轻声开口:“我是范闲,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主官。”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听说这位声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来一处任主官,众人在微惊之余。更多的却是高兴,毕竟朱格死后,一处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难以开展,就连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领头。院中其余七个处,谁还敢推搪误事?京中的各部衙门们,只怕暗底下递来的好处会更多了。:S'a$`)\O"Q9{;}
但范闲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本官知道你们这一年是怎么过的。”范闲笑眯眯地说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过。”
丢完这一句很简单的定论,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看沐铁一眼。
沐铁站起身来,咳了两声,极有威严地看了众下属一眼,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前来,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话儿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托,讲几句话,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拟定的,请诸位同僚认真听。”
院间众吏肃然聆听。。
“今天,我想讲一点关于我们一处的作风问题。”沐铁皱起眉头,苦大仇深:“为什么要有监察院?为什么要有我们一处?因为朝廷里有欺瞒陛下、压榨黎民、阴坏庆律的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乐业,庆律的尊严要得到维护,所以,要有一处。”
众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来擅长办案实务,什么时候也会做这官场文章?只是陛下,百姓,庆律三座大山压过来,谁也不敢说什么。
“……我们是一处,我们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们要做到耳明目聪,为陛下分忧,就要做到步调一致,兵精马壮,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监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楼阁……”
“如今我们一处存在什么问题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确的,一处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这一点,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赞许过的。”沐铁话风一转,阴寒无比说道:“……但是!最近这一年里,一处出了不少问题,我身为代管主官,当然责无旁贷,明日便会自请处分,但从今日起,一切违反监察院条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处名义,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礼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银钱的好处。”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接受任何举报。”
“不准以任何名义,与任何部司的相关官员有日常接触,如办案需要宴请,必须事先申报,并且人数下限在三个以上!”
“加强事务化工作的条理性,加强……”
“严格贯彻监察院条例及相关细则的执行,过去的一年里,诸位同僚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于十日之内向本官说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下面的一处吏员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整风运动,只听出来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这一年里挣的好处,以后就再也挣不到了,而且又将重新投身于得罪京官的危险而光荣的工作之中,众人的脸上不标流露出为难与愤慨之色。
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但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得稳稳当当——陈萍萍一手调教出来的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的一支密探队伍。
沐铁的发言完了,范闲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笑说道:“有什么意见,这时候当面说出来。”
底下一片沉默。
监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调查人员,与范闲这位天之娇子间的身份差距太大,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范闲笑眯眯着引蛇出洞:“集思广益嘛。院长大人让我来一处,也是对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门请我去,我还懒得去咧。”
这话说了之后,庭间众吏的心情稍微放轻松了一些,传闻中这位提司大人笑里藏刀。不过此时还真没看出来,而且对方出身高贵,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怎么会真的精通监察院这些阴秽事儿,此时暂且应了,日后再说,于是纷纷躬身行礼道:“谨遵提司大人令。”
范闲恩头微皱。有些不满意。
沐铁隔得近,看得见他眼中的那一丝寒冷,以为范闲是不满意下属们显得不是那么忠心,心头着急,赶紧对着站在前排的风儿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他远房侄子,也姓沐。;[!E$C9['B6L8Y$?)h
沐风儿见到叔叔使眼色,以为是要自己站出来反对——可他哪里敢对堂堂提司大人说个不字!心里害怕不已。双腿连连颤抖,最后还是念及叔叔一直以来的恩德,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站出队列后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提司大人,虽说一处司职监察京中百官之职,但人情来往再所难免,谁家都会有亲戚。像卑职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马监作事,如果我与他日常不来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闹不休啊。”
这话看似俏皮,但场间竟没有人敢笑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风儿今天的胆子会这么大。
范闲心里高兴,面色却是阴沉一片,寒声斥道:“你当院中条例是坨狗屎,由你怎么糊脸上!细则中早说得清楚,三代以内亲眷经申报登记后,不在此列,你偏要这般说,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妥事?沐铁,将你这远房侄子拖下去,处规侍候着!”&B6}+JP5d)k6}"u'M
沐铁叹了一声,拖着侄儿满脸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闲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众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压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颈之辈,站出来沉声行礼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如何?”
场间一片沉默,一处办案,最怕的就是碰见与宫中有关系的官员,因为监察院再强势,也依然只是宫中养着的打手。
……
范闲满脸平静看着他,说道:“报我的名字。”
五个大字掷地有声,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只管报我范闲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闲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宫里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还要流露出几丝自矜,但若落到实处,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员权贵们,根本没有谁敢冒着得罪范闲的风险,来欺负他的属下。
左手握监察之权,右手握天下之钱,谁愿意得罪范闲?
范闲看着那个出列的官员,有些欣赏,在自己刻意打压沐铁之后,他还敢站出来说话,想着此节,他放缓了语速,柔声说道:“还有什么看法,一并提出来,我不加罪。”
那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硬着头皮说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系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范闲看着院中众人,知道这些人也是心疼这些银钱,不由冷笑一声说道:“论起俸禄,你们比同级的朝官要多出三倍,虽然你们不如那些朝官一样有外水儿,但这本来就是建院之初高薪养廉的本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茂仗着与范提司相熟些,大着胆子说道:“监察院向来承受官员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处的处境又比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贴补,所以才……”
范闲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说话,静静望着场间这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吏员,等场间的气氛已经被压榨到寂静无比,才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苏文茂闻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位官员,也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薰陶,陈萍萍的训诫,让他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监察院那时的精神状态,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记住的宗旨。
范闲看着场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轻握右拳,心里说道:“一切为了生活。”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二章 新风馆
更新时间:2007-9-24 20:08:33 本章字数:3355
天空一片阴暗,整个京都都被笼罩在这种阴沉肃杀的气氛中,秋高气爽己经不见,那些连绵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冲刷着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尘,将地面上的青石板道冲洗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带来了庆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闲搓着手,坐在新风馆的二楼,目光透着窗外的层层雨帘,看着街对面的一处衙门,再往那边望过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门,两个衙门比较起来,一处这边要显得清静许多,但是进出的监察院官员面色沉稳,再不似当初的那种模样。
整风已经进行了一些天,当然,范闲并不认为仅仅靠喊几句口号,将条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拢回来,所以暗中的自纠自查与调查一直在进行,在无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职司,同时更加铁血地将有些官员送到七处受审之后,整个一处的风气终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转,精密如仪器一般的衙门终于开始有效地运转起来。
范闲没有习惯在一处坐堂、所以拒绝了沐铁腾出房间来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处的对门,京中有名的新风馆二楼,包下了一个临街安静的房间,天天就是坐在这里吃些小食,打发一下时间,同时也可以保证,如果一处有事的话,自己可以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身前桌上摆着一格蒸屉。约摸两个手掌大小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包子,由此可知这个包子满皮大馅十八个褶,个头也确实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着股欲扬溢而出的鲜美油意,让人看着就有些眼馋。他对着包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将包子褶汇聚成的龙眼拔开,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汤来。'`9J(W/W+u3M6j0k/v
范闲拿了一管麦秸,偏头问道:“喝不喝汤?”
“烫。”
范闲笑了笑,用筷子将那眼戮开。挑开里面被汤汁泡了许久已然入味的肉馅儿,用小碟子接着,放到自己身边那人的碗中,哄着说道:“大宝最乖,这汤烫,肉可不烫,不过还是要多吹吹。”
大宝很听话,鼓着腮帮子,对着碗里的肉拼命地吹着——虎!虎!虎!
自从岳丈大人辞官归乡之后,林府便变得冷清了起来,范闲在北齐的时候,大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范府里呆着。他回来后,好些天没有发现大宝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问了婉儿才知道,原来是想着他刚刚回国,所以把大宝送回了林府。范闲听到这话后有些不高兴,虽然说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林府肯定不敢刁难。但那些府里的下人是最能刁钻使坏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儿的几个远房兄弟在照看着,怎么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处之后。连着忙了许多天,竟没有时间来管这件事情,趁着今儿个下雨,京都无事,他喊邓子越将大宝从林府里接了出来,与他一道坐在新风馆里,尝尝这家食馆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会儿一路回府。
“别吹了,可以吃了。”范闲呵呵笑着望着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为什么。智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宝,特别听范闲的话,赶紧低下头去,一口将那粒肉馅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样,也不知道他尝出味儿来没有。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邓子越坐在另一桌,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跟着范闲的启年小组一共三十几个人,拢共分成四班,对他进行贴身保护,而邓子越接了王启年的职司之后,更是对范闲寸步不离,所以这些天范闲做了些什么,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着的这位提司大人,还真是一个让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顿一处风气之后,竟是许久没有下具体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这新风馆里吃好菜,听小曲儿——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够对自己的痴呆大舅哥如此上心,这也让他感觉有些意外,有些佩服。7u6Z2E$\&\6e
楼下蹬蹬蹬蹬响起一阵脚步声,邓子越马上从闲思里醒了过来,手掌紧紧握着腰畔朴刀,双眼如鹰,盯着楼梯处。
来的人是沐铁,这些天他天天在处里负责纠查的工作,要审核那些有疑点的下属,同时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气,还要处理范闲暗中交待下来的那项任务,竟是忙得连逛楼子的时间都没有,双眼深凹,黑黑的脸上现着一丝不健康的灰暗。
沐铁将头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开雨衣,随手扔在房间门旁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圆筒,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很明显可以防水,因为他从里面抽出来的纸卷没有被打湿一点。
范闲接了过去,细细地一行一行审看着,眉毛却是渐渐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了起来。回京之初,他便让邓子越去查与二殿下有关的那几位大臣,与崔家有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接了一处,这个任务就直接交给了沐铁,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纸卷上看似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这也是他意料中事,对方的手脚一定会做得极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过于干净了,难道崔家身为大族,这些年里,竟然都不会难那位吏部尚书,那位钦天监上些供?事有反常必为妖,范闲心里叹息一声,问道:“所有的都在这里?”
沐铁点了点头。
范闲又问道:“二处那边有没有问什么?”
沐铁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二处现在很配合,而且只以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放心,可以保证没有人知道。”
“二处那边也没有什么情报?”范闲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筷子,知道自己心里实在有些紧张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将筷子搁到蒸屉边上,他如今最大的敌人就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谁也不知道长公主哪一天就会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须确认,在太子与长公主渐行渐远之后,朝中这几位皇子究竟是谁,与长公主是一路的!
沐铁语气依然恭谨,却多了一丝自信:“对于京中的监察,二处虽然司责情报工作,但来源还不如咱们一处,大人放心。”
范闲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等沐铁离开之后,范闲看着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记载的都是崔氏这些年来的行贿对象,时间,缘由,朝中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没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迹,这让他感觉很头痛,明明心里的直觉告诉他有问题,但却无法从这些繁纷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范闲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长项在于刺杀,握权,造势——说到底,表面的温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颗刺客锋将的心,而并不是一位善于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长于分析情报,判断方略的谋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范闲是这样用人,也是这样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齐上京城里的那次镇密计划,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实则帮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启年。当然,那个计划的真正操盘手,是言冰云,范闲也本打算回京之后,将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带上,谁知道院里竟然让言冰云去了四处,而让自己兼管一处,想从官面上来压榨小言公子的智力谋略,已经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宝,发现大舅哥正对着一碗杂酱面发起最后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屉里没了肉馅的白面包子皮,伸到他碗里胡乱抹了些肉酱,然后极快地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大宝一愣,发现有只手从自己的碗里蜻蜒点水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范闲,有些幽怨地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开始吃面条。
新风馆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雨势极大,落地之后绽成无数团雨雾,渐渐迷离了人们的眼晴,将街道四周的建筑都朦胧了起来。一股子寒意随着雨点,降落在京都里,刮拂在新风馆门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从他们的脖颈处钻进去,借人取暖。
范闲将一袭风褛披在了大宝的身上,很细心地系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确认寒风不会灌进去,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闲闲要去做些事,大宝先回府去找婉儿玩好不好?”
大宝正在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说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闲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想着,如果这天下的官员臣子行商贩夫妓女诗人,都能有大宝这样一颗简单平和的心,或许自己的生活会要简单轻松许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藤子京几句,范府的马车就接着舅少爷回了府。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沉声问道:“大人,这时候去哪里?”
“去言府。”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你变态了
更新时间:2007-9-24 20:10:17 本章字数:8709
邓子越微微一怔,心想这大雨的天,不在处里等着下属孝敬,不在新风馆里大快朵颐,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炉清茶,偏要顶着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我去调辆车来。”他对范闲沉声说道,便准备向街对面的一处走去。
范闲摇了摇头,反手将雨衣的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毫不畏惧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就这样走入了长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监察院的官服很寻常,但也有特制的样式,比如雨天查案时,通常会穿着这种雨衣——衣袖宽而不长,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后面有一个连体的帽子,样式有些奇特,像风衣,又像是披风。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这件衣服上都会顺滑而下。
当年舒学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见监察院的这种衣服,大发雅兴,取了个别名叫:“莲衣”,用的便是雨水从莲叶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毕竟这种雨衣的样式有些古怪,与当前的审美观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莲衣这样美妙的名字,依然没有在民间传播开来,依然只有监察院的官员探子才会穿这种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见这种穿着一身黑灰色莲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监察院出来办事,都会避之若鬼地躲开。
范闲当前走入雨中,启年小组的几个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个月夜里一般,分成几个方位,不远不近地拱卫着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长辫上往前方走去,雨水冲击着衣服,长靴踏着积水,嗒嗒嗒嗒!
雾蒙蒙里几个人,竟有着一种沉默悍杀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风馆东家。微微抬头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这位范提司还真是位妙人,带着几个属下,竟把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质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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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府并不远,在雨里走了没一会儿,绕进一条小巷,再穿出来往右一站。便能看见那个并不如何宽敞的府门,一想到这府里的父子二人,掌管着这个朝廷对外的一切间谍活动,就连范闲也不自禁地多了一丝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为执掌监察院四处十年的老臣,深得圣心,也深得陈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里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嚣张,而由于监察院当年设置之初,将官阶设得极低。所以后来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勋赐爵的手段,强行将监察院官员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着。
比如言若海在几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云被长公主出卖给北齐,陛下为了安抚监察院里这些忠臣。便直接将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连范闲的父亲范建,如今身为户部尚书,也只不过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圣上对于监察院的官员,是何等的厚待。
不过言府的门口并没有换新的匾额,言府下面的小题还是写着“静澄子府”没有换“静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显得极为低调。不过范闲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钦命赐宅子的大臣,才有资格在府前写着爵位,由此可见言府这宅子也是陛下赐的,想低调也低调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门,早有门上的执事看见他来了,一见到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官员,只是不知道是老爷的同僚还是少爷的朋友,赶紧下了台阶,用手遮着雨,将范闲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闲掀开头上的雨帽,露出微湿的头发,问道:“小言在不家?”
执事正准备开口说老爷不在家,听着对方说话。才知道是来找少爷的,再一看这位清秀容颜,早猜出来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说道:“少爷在家,请问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闲点点头,将雨衣解了下来,搁在小臂之上。那位执事赶紧接了过来,左手撑起一把油纸伞,说道:“大人请进。”
这是位聪明人,知道少爷从北面回来,与这位范提司的关系匪浅,便自作主张先不通报,直接迎了进去。范闲也正有这个想法,笑着看了执事一眼,很自然地走进府中,毕竟他的官阶在言氏父子之上,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客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言府,不免对于府中环境有些好奇,但随着那执事的伞往里走着,一路也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润着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让上面的那些苔藓似回复了青春一般绿油油着。
绕到假山之后,便是言府内院,范闲看着远方廊下听雨的二人,微徽一笑,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着自己,而他却是缓缓地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靠近了那条景廊。
景廊尽在雨中,柱畔石阶尽湿,连廊下之地也湿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却依然不为所动,坐在两张椅子上,看着秋中的雨景发呆。
其中一位自然刚刚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却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互视,只是将目光投入雨中,似乎奢望着这不停落下的雨水织成的珠帘,能将两人的目光折射回来,投射到对方的眼帘之中。
范闲苦笑了一声,发现言冰云这家伙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里却比往日多了些温柔之色,而他身边的沈大小姐,似乎也从当日家破人亡的凄苦中摆脱了出来,脸上微现羞美之意,只是降子里又多了一丝惘然。
只是这一对怨侣不说话,不对视,当作对方不存在,情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而更让范闲觉得诡异的是:那位沈大小姐穿着一身丫环的服色,而且脚下竟是被镣铐锁着,拖着长长的铁链。那铁链的尽头是在房间之内,看模样,竟是被言冰云锁了起来!
……
又安静地看了一阵,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言冰云此时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么轻松、不然不会连自己在他二人身后站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轻轻咳了两声。
言冰云回头望来,便看见了那张可恶的温柔的笑脸,眸子里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扰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强塞了一个女俘虏而想找范闲麻烦。
沈大小姐看见范闲,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相对,面色一黯,起身离椅,微微一福便进了房间,带着阵阵铁链当当之声,在雨天的行廊里不停回荡着。
言冰云似乎并不意外范闲会闯到自己的府上,请他坐下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范闲却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沈大小姐离开后的椅子上。感觉到臀下还有些余温,不免心头微荡,强行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说道:“本以为你千辛万苦才回京都,府上应该有许多道贺的官员才是,哪里想到雨天里。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对泣无言。”
言冰云很认真地辩解道:“第一,我没有看她,想来她也不屑于看我。第二,是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闲耸耸肩,没有说什么。
言冰云继续说道:“父亲大人向来不喜欢和朝廷里的官员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这样的名人,宅中自然会冷清一些。”
范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去北齐之并。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儿,如今回国之后,一定会再次升官,那些想巴结你言府地人怎么可能不上门?就算你家是监察院的头目,与朝官们不是一个系统,但这种大好机会,我想没有人会放过。”.B/B5[:I$z
言冰云面无表情:“父亲养了三条狗,一直拴在门口,所以没有人敢上府。”
范闲一怔,摸了摸微湿的头发。说道:“入府时我怎么没有见着?”
言冰云说:“今日有大雨拦客,那几头大黑犬累了这么些天,就让它们休息一下。”
范闲哑然无语。
……
“大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听得出,小言公子对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远距离的,想来这也是家教使然。范闲却不理这一套,直接从怀里取出那个圆筒,开筒取卷,扔在了他的怀里。
言冰云拿起来眯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大人还真的挺信任下属,只是这都是一处的活路,给我看已经是违反了条例。”
范闲微笑看着他,说道:“不要以为你马上要接你父亲的班,天天就可以躲着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虽然我在一处,你在四处,但毕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发条手令,直接把你调到一处来,降了你的职,你也没处说理去……所以不要讲那么多废话,帮我看看这些情报才是正轻。”
言冰云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浑水的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压我,我找院长大人说理去!”
范闲挥挥手,看着廊外的雨丝,嘲笑道:“你尽管说去,最后我真把你捞到一处来当主簿,你可别后悔。”
言冰云生生将中那团闷气咽了回去,指着情报寒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大题目。”范闲轻声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寒冷之中带着丝峭美的脸庞,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给我查清楚,二皇子与崔家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廊间一片沉一般的沉默。
言冰云的脸上前没有什么震惊与畏惧的表情,指着那一筒纸说道:“从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对付崔家、这一点大人你并没有瞒我,不过……二皇子?从来没有什么风声他与信阳方面有关系。”他自然清楚,范闲对付崔家是因为长公主的关系。而他查崔家与二皇子的关系,自然也是要针对长公主,所以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把二皇子牵涉进来。
“直觉。”范闲平静说道:“对付信阳的事情,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瞒过你,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于对二皇子起疑,是因为我发现,我在北齐的半年时间,他在庆国显得太安静了……而且我最近在一处才惭渐知道。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的官员都与他来往得热乎。”
之所以范闲认为二皇子安静得有些不寻常,是因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来,在皇权之争中,具有先天优势的太子,只要什么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将来,而这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了长公主的暗中影响。太子确实也是在这样做的。而二皇子则不一样,如果他将来想登上大宝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安静的狗可能会咬人,但安静的皇子一定不能抢班夺权。
言冰云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大人还是决定要掺和到皇子们的斗争之中。”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做准备。以防将来被他们的斗争,害得自己连间房子都没得住了。”
言冰云沉默了稍许,似乎是在盘算这件事情后面的影响。毕竟身为臣子,没有人不会关心将来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闲、言冰云这样年轻有为有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无理地直视范闲的双眼,问了这样一个显得有些患蠢,过于直接。没留丝毫余地的问题。
范闲微微一怔,脸上却缓缓多了丝笑意,摇头说道:“不是。”
言冰云沉静片刻后也渐渐笑了:“原来大人……是陛下的人。”
范闲没有说什么,清楚对方一定会帮助自己——言冰云被关了一年,早就已经闷得不行,如今回到京都还在疗养,自己给他这么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办,不怕他不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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