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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_135 猫腻(当代)
只是这些权贵官员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所以让管事们送完礼之后,还是在孙府附近盯着,因为他们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准确来说,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已经平静了近两年的那个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们不知道今天澹泊公范闲究竟会不会亲自到。按理讲,以范闲的身份,京都府办事,应该不会惊动他,但是官员们都是奸狡之辈,还是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
……
“那是谁家的轿子?”一位正在谈着风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睛一眯,瞧见孙府的门口行过一顶大轿,看着人数与帘饰,品级应该不低,好奇问道。
京都府尹换人一事,还处于吹风的阶段,但所有的官员都知晓,这是正当红的贺宗纬大人,第一次在陛下的支持下,独立地完成一次影响极大的人事调动,所以各部官员们都极为聪明地站在了贺宗纬的后面,谁也不会在这个时节,去挡在贺大人的身前。
今天的寿宴便是一次站队的好时候,谁都愿意和年轻又温和的贺大学士多亲近亲近,所以孙府的门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时,孙府的门口却停下了一个有些刺眼的轿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骂道:“估计是哪座不参和政事的府上。”
吏部侍郎与贺宗纬的关系极好,深知此事内情,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前来,连带这位管事的语气都有些淡淡嘲讽。
谁知道有位管事摇了摇头,说道:“不对劲儿,看着像是柳国公府上。”
此言一出,那几位国公巷过来送礼的管事,赶紧走到栏杆旁边,看了半晌,脸色渐渐变了,却也没有和身旁诸人说什么,紧张地对视一眼,趁着其余的管事们没有反应过来,偷偷摸摸地溜下了楼。
茶楼里其余的管事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好奇,一向不怎么参合政事的柳国公,怎么会屈尊降贵,来给孙家长脸?
紧接着,又是一顶八抬大轿慢悠悠地从北城的方向行了过来,落在了孙府的门口,远远可以瞧见,京都府尹孙敬修刚接了国公入府,此时又屁颠屁颠地爬了出来,都快要惊地软到了地上。
茶楼上一位管事尖声叫道:“是靖老王爷!”
此话一出,一股诡异而安静的气氛笼罩了先前还十分嘈乱的茶楼,所有的管事们都不说话了,开始在脑中快速地运算着,估摸着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有些聪明的人,已经由柳国公和靖王爷这两位绝对不会出现在京都府的尊贵人物,联想到另一位大人物,脸色倏地变得煞白,悄无声息地下了茶楼。
而剩下的那些管事们,犹自紧张地盯着孙府的门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孙敬修这老孤头,能够请动这二位出来给自己加势。
便在此时,两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沿着南城的街,平稳地驶来,驶过茶楼,停在了孙府的门前。
黑色的马车不起眼,很刺眼。茶楼上众人的脸都白了起来,看着那位年轻的公爷走下了马车,更难堪地看见那位华服在身的郡主娘娘也在公爷的搀扶下缓缓上阶……
一瞬间,茶楼上变得清静无比,所有的管事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下了楼,往自家的府上冲了过去。
他们必须通知自家的主人,小范大人来了,晨郡主来了,靖王爷来了,柳国公来了……您是哪位?还不赶紧去!就算澹泊公只是想掌贺宗纬的脸,可您还是得去笑嘻嘻地看着不是?
一时间,整个京都南城的官员府邸里都乱了起来,找衣服的找衣服,通风报信的通风报信,重新备礼的重新备礼。但所有的官员们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孙府。
大部分事不关己的官员们隐约猜到了小公爷去孙府是为了什么,心中惊骇之余,不禁也有些小小的兴奋,这京都,已经太平太久了,看看小范大人怎么欺侮大学士和各部大人,也算是出不错的好戏。
第七卷 天子 第六十章 席中假孟浪
更新时间:2008-11-2 19:01:57 本章字数:6610
庆国以孝治天下,所以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从国库里搬了那么多银子替死去的太后修建陵墓时,当时的舒胡二位学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担忧,而范闲更是懒得理会这件事情。
今日孙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亲做寿,所以比起他自己来说要紧要的多,也正是借着这椿事情,他才有胆子去请范闲。只是当小范大人真的携着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门时,孙敬修依然难抑地激动起来。
他这几个月过的风雨飘摇,似乎一瞬间内,所有的官员衙门都开始盯着他,让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想到范闲的头上,只是孙府与范家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虽然孙敬修的唇里有些发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对女儿的欠疚之意,但是看着范闲的清俊容颜,仍然极恭谨地行了个礼,然后将这一对壁人迎进了府中。
府里早已经安排的妥当,一应女客都在后园,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员,真正给朝中大员们专门空出来的前后三厅,此时却是空荡荡的,十分刺眼。
范闲随着孙敬修往内里行去,看着那些空无一人的长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儿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在嬷嬷们的陪伴下,在孙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后园而去。
往西厢一转,范闲跟着孙敬修进了书房,他此时已经知道。靖王爷和柳国公已经到了。两位尊贵的老人家,此时正在和孙大人的母亲说着闲话。年纪辈份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太多地讲究。
书房里十分安静,范闲看着孙敬修。笑着说道:“孙大人。你可着实不是个聪明人。”
还没到开席地时候。孙敬修怕怠慢了小范大人,所以亲自陪着他入了书房。此时下人们的茶还没有端来。对方却已经极平静极直接地说出这句话。孙敬修不由心头一震,半晌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我有些好奇。”范闲看着他。和声说道:“你往年向来是不搞这些揣摩圣心地手段地。为何今年却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势头。看一下官场里地动静?大人并不是一个念栈权贵之人。实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孙敬修沉默半晌后,十分诚恳地揖手而拜。说道:“敬修自问做这京都府尹还算讲究。还请大人垂怜。”
范闲轻轻地敲着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间地分寸。他也没有料到。孙敬修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欢比较直接地谈判。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宫里我替你去说说。”
“贺大人那边?”孙敬修大喜过望。但脸上还能保持着平静。微颤着声音问道。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着他。”
孙敬修心头微震。
范闲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不过他也只是在门下中书行走。如果胡大学士不点头。他拿你这个京都府尹能有什么法子?”
书房里的对话很简短便结束了。范闲没有让孙敬修当着自己地面。吐露什么肝脑涂地地肉麻言辞。彼此心知肚明。范闲既然肯帮孙敬修这样大一个忙。孙敬修这条命也只有卖给范闲——京都府尹不是闲职。而孙敬修一眼往官场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范闲一个人地后脑勺。他是别无选择。
就在范闲和孙敬修闲聊的空子,孙府地管事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府外络绎不绝行来地官轿。看着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地大人们,满脸含笑。十分温和地前来拜寿……他们不禁在心里想着。先前这些大人跑哪儿去了?
有下人往书房里通知了一声。孙敬修不由苦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些大人们地态度之所以转变地如此迅速。全部是因为小范大人亲自到来。而且还请了靖王爷和柳国公二位当开山斧。
范闲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涩,笑着说道:“官场之上地事情便是这般无耻。你在京都府里熬了这么久。也该习惯些才是。不然总生这种闷气,又能多熬几年?”
孙敬修点头受教。
……
……
正厅里只开了三桌。一应女眷都在后园自由周到地安排。范闲只是随着婉儿去陪那位孙老夫人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回来。
上席中间地主位暂且空着。靖王爷自然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最尊贵地位置上,柳国公则是坐在了斜斜相对地二号位置上。二位长辈也是认识了一辈子地人物,虽然坐地有些远。说起话来倒是声音极大,闲聊变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爷一如往常般满口污言秽语。一句话便要带几个XXX。弄得厅内三张桌上地官员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国公当年也是从军里退下来地人物。对这一套惯是熟悉,
孙敬修此时正在招待其余地官员。范闲坐在靖王爷和柳国公中间,陪着笑。陪着聊。陪着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爷与范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国公则是柳氏的亲生父亲。从面上算着,倒是范闲地外祖父,范闲自然也是恭谨无二。
陪着柳国公说了说澹州那边地事情,柳氏如今过地极好,这位当外祖父地当然也是放心无比。加上有范闲照看着。国公巷里地儿孙们都有自己地一片天地。
而与靖王爷聊天,则有些头痛,因为这位老王爷三句话不提。便要隐隐扯到医馆之类地事情上。范闲在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
说到世子李弘成,年节过后。他身为定州大将军。总不可能老在京都里与大学士打架,有些无奈地悻悻返西,却在詹泊医馆地外面留了一队亲队。日日盯着动静。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闹。也是好生生气,却也没什么法子。
……
……
客人们渐渐来齐了,三位尚书。二位正卿,七八个侍朗。整个庆国朝堂上地重要大臣们,竟然是来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地面子,自然是收拢不了这么多重要地大人物。但是范闲的面子却有这种杀伤力。
只是随时时间地流逝。范闲倒有些头痛起来。这些尚书侍郎们过来见礼。他自然要起身见礼。接受一下体帖地问侯。三桌人见下来。也有些累了,然而这还没算完,外院里还有那么多官员,竟是轮流着进来向他请安。根本不肯放过这个难得地与小范大人见面地机会。
一轮下来。整个厅里飘荡着马屁之声。范闲硬是被拍地脸色数变。被数十位官员奉承着。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过三巡,又有一位大臣开始提及范闲在东夷城立下地不世之功。所有人望着他地眼光都变得炽热起来。此时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大学士贺宗纬。毕竟这位小公爷乃是陛下地亲生儿子。并且这些年替南庆立下了这么多功劳,真真是红的发紫地角色。宰执之辈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闲有些头痛。心想这些官员到底是来给孙府老太君祝寿。还是专程来给自己拍马屁?不过说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专程来拍自己马屁。这些官员何必前来?
靖王爷明显对于东夷城地事情也极感兴趣。将他拉到身旁细细地问了些机密之事。只是条约谈好至少还要大半年时间,范闲也无法明说什么。只是拣不重要地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诉了这位老花农。
品秩不高地官员。可以不在乎拍马屁地模样,但是那些坐在正厅中的尚书大人,侍郎高官们。却还是要摆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只是偶尔将目光往范闲地脸上扫视一下。
范闲却是视若无睹,他知道这些人在等着自己发飙,然后准备看一下到底如何处理后面地事情。
……
……
日头渐移。外面地闹酒之声也停歇了下来,靖王爷与柳国公吃了几杯酒后觉得头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懒得看接下来地事情,觅了个由头便告辞而去。
孙敬修毕恭毕敬地将两位贵人送出大门。才折还回正厅。微微思忖片刻后,吩咐下人守在正厅之外,注意着动静。
他迈步而入。与厅内三桌上地大人们告着罪。呵呵笑着说着闲话,又推辞了会儿,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地主位之上。
此时正厅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里停箸放杯。看着面前地各色菜肴,用脸上端宁地笑容,表现着自己地官家气派胸襟,等待着接下来地事情。
先是孙敬修很诚恳地表达了谢意,如何云云。然后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闲地身旁。极为沉稳。
范闲眼帘微垂,缓缓入下手中地筷子。象牙筷搁在青瓷箸枕上。发着轻轻地叮当响声。
所有官员们的心中都被这声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难受的沉默,整个正厅安静一片。与院间地热闹,后园地丝竹声比较起来,更是幽静到了极点。
“孙大人官声如何,本官就不赘言了。”范闲抬起头来,轻启薄唇,缓缓说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辞嘉勉的。”
席上诸位官员听着这话,觉得好生讽刺,如果陛下真地很喜欢这个京都府尹,贺大人怎么可能会放出那个风声?只是……小公爷说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说了什么,有谁会知道?难道席上这些人还敢当着陛下地面去问些什么?
“诸位大人同朝为官,谁都有个不顺之时,还望互相帮衬帮衬。”范闲地这句话说地极没有水准,首先是把孙敬修地窘境摆了出面,在锋头上便落了下风,而且连帮衬这种行商地言语都摆了出来,吃相未免显得难看了一些。
只不过水准这种东西,总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写首白狗身上肿地打油诗。词臣们也要大肆歌颂。所以当范闲这般说后,席上所有地大员们都在捋须点头。深以为小范大人此言大是简约而不简单,十分有理。
范闲转头。看着右手边那位官员。说道:“魏尚书以为如何?”
如今的户部尚书魏东行。也是在户部打磨了许久地奸滑官员,往些年里往范府与范尚书议事。不知道与范闲见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够接任范建地职位,倒不仅仅是在户部里地绩效。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向皇帝陛下那边倒地彻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地意愿。把户部从范家独立王国地泥沼里拉出来。
魏尚书当然知道这两年里的举止行为已经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地背后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并不怎么太过担心。这两年里。范闲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不满。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孙府请客,他知晓了范闲到来。在思忖许久之后。也还是来了。
他没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地会选择因为京都府地事情发难。而且第一个就挑地自己。他的心头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对方也不至于在这席上挑户部第一个开刀。
淡淡地寒意涌上心头。只是魏尚书也别无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后。和声笑道:“小公爷所说有理。户部行事依旨意庆律,绝不会胡乱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场里沉浮久了地老油条。当然知道范闲拣魏尚书出来单独相问是个什么章程。只是事不关己。当然要高高挂起。只是没有想到魏尚书淡淡话语里,竟是把范闲顶了回去。哪怕一个模糊地示好承诺都没有。
官员们一方面佩服魏尚书地胆量。一方面也有些担心接下来地事情。纷纷沉默不语,另两位尚书大人则是举起了筷子。小声地示意身旁地几位大人慢慢进食。
“我是一个很平和地人。”范闲脸
上的笑容愈发清美起来,盯着魏东行的双眼,和声说道:“若有旨意下来,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没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监察院与朝政之事是两套关系,井水不犯河水,范闲这段话已经有些犯忌讳。而小人二字,无疑将魏尚书的脸面削了个通通透透,他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望着范闲说道:“不知道小公爷此言何意?”
范闲依然未曾动怒,只是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宫,去问问陛下,究竟最近给了户部什么旨意,竟让户部衙门正事儿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着。”
“本官执掌监察院,却也不敢私下调查三品以上官员。”范闲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温和,“本来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寿的日子,不该说这些煞风景的冷言冷语,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去东夷。又想着京都府乃是紧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诸位大人某要见笑。”
席上诸大臣干笑连连,哪里敢真地去笑。小范大人这段话已经点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监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后便要正式成是庆国监察院的第二任院长,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东夷城?这又是在提醒这些大臣们,今日的范闲,有足够地功劳向陛下讨要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书心头一震,嚼出了这两句话里地意思。
范闲举起一杯酒,对着席上诸位大臣说道:“诸位大人,让京都府清静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闲正式站了出来,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慢慢有人举起了身前地酒杯,有些参差不齐,但基本上所有地大臣们都举起了酒杯。
魏尚书还望着身前的酒杯发呆,他确实十分为难,因为他清楚,范闲是个极为记仇之人,而且先前笑地那般温柔,只怕是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即便今日自己求饶退了一步,难道以后范闲就会放过自己?而且他毕竟是一朝尚书,地位体面在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贺宗纬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让步,实在是也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也不正眼瞧他,温和笑着说道:“虽说咱们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实也都是有些可怜人,还不是想为自己的儿孙亲眷谋些好前程。”
“陛下曾经说过,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着席上的诸人,温勉说道:“本官行于天地间,只对两样有敬畏之心。”
礼部尚书微微皱眉,他便是先前第一个举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书不同,他没有得罪过范府,所以有弥补的机会。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讽,魏东行竟然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样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书在想什么,监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只要陛下不发话,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胁不到自己。只是他却清楚,魏尚书似乎忘记了历史——范闲还是个白身的时候,就把原任的礼部尚书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后来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书,这是个连太子爷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个区区尚书,何苦与对方当面顶撞?
一念及此,礼部尚书就着范闲的话头,笑着问道:“不知小公爷的敬畏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闲轻轻转着手指间的小酒杯,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好,没有敬畏之心,行事便会趋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还请诸位大人多担待。”
席间又是一阵笑声,却又是把这句话里的意思听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爷就是明着告诉诸人,你们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这位小公爷行事何止孟浪,简直是阴狠!
还是那句老话,很没有水准的威胁,却因为威胁的人太有力量,所以显得掷地有声。尤其是范闲先前所说的子孙亲眷四字,终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监察院动不了尚书侍郎,便把你们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狱,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很狂妄很嚣张很放肆的举动,奈何陛下宠信范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魏东行的脸色渐渐黑了起来,手指头也抖了起来,他觉得小范大人太不讲理了,难道因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对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闲敢,小范大人虽然当年有个诗仙的名头,但从来都是走的阴森鬼路,惯不讲理。
魏东行最终缓缓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不知酒水滋味。
范闲点了点头,再次举起酒杯,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家吃好,喝好。”
……
……
不知道那些留下来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位被范闲赤裸裸威胁不屑的户部尚书,有没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闲的心情不错。他提前离开了孙府,也没有和林婉儿一道回家,而是坐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北城的方向驶去。
“去太学。”他对沐风儿吩咐道:“胡大学士今日不当值,在太学里讲课。”
沐风儿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思考大人为什么要急着去见胡大学士。
范闲在马车里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其实在孙府里的举动并不合适,只是他必须要摆出这种态度来。而这种态度肯定会马上传遍京都,所以他必须赶在最前头,去处理后续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宫,而在入宫之前,他必须去见见胡大学士,如果能够说服这位首领大学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会更有几分底气。
第七卷 天子 第六十一章 太学里的黑伞及鼻梁上的光明
更新时间:2008-11-3 18:35:37 本章字数:6374
色的马车,行过东川路口,范闲刚刚收回投往自家书目光,一扭头,便瞧见了太学那间古意盎然的大门。
太学是一片比较疏散的建筑群,临街并没有衙门明堂之类建筑,也没有高高的院墙,便是那座大门,实际上也永远没有关过,内里的青树探了出来,各处的读书之声也透了出来,尽是儒风静思之意。
正如枢密院曾经唤过军事院,老军部,如今还和六部里的兵部夹杂不清。庆国这几十年里曾经玩的数次新政,也让太学的名字变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馆,教育院,反正是怎么难出口,陛下便怎么胡乱改着。
只是天下的士子还是习惯地称这一带为太学,后来朝廷的公文里也顺其自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各州郡选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权贵之府所推出来的优良子弟,都集中在这片建筑群里学习经史以及治世之道。
这是庆国最高的学府,所请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拔人。比如已经成为宫廷御报例用书法大家的潘龄潘先生,比如当朝门下中书大学士贺宗纬的老师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学士也曾经兼过太学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学士,也还时常来太学给这些士子们上课。
有这么多牛气烘烘的老师,再加上太学的地位特殊,内里的学生本来就有极好的前途,所以太学地学生们也不免有些牛气烘烘起来。一般地官府衙门根本不愿和太学打交道。而庆国稍显开明的学风。更是令一般地大臣,死都不肯随便进去——他们很怕被这些学生们逼问。最后狼狈而逃。
不过范闲从来没有这种担心,他与太学学生的关系一向良好,尤其是庆历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学里任职,充当着名义上太学学正的副手,再加上后来范闲才惊天下,又从北齐拖了庄大家地一车书回了太学,他在太学里的地位更是变得崇高无比。深得学子们的敬佩。
马车安静地停在了太学的门口。早有学官上来接应。范闲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已经半年未见的大门。笑了笑,这座式样古朴地大门其实是后来新建地。硬生生揉了些古意进去,花了这么多银子,其实也只是南庆在学问方面,总有些发自内心深处地自卑感。尤其是在和历史味道相关地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零散的雨点打着深色地太学木门上。变得格外醒目。由斑驳渐趋晕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积起水来。
一位启年小组官员沉默着从车中取出莲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闲摇了摇头,虽然他很喜欢身着黑色莲衣。带着最亲近的下属。排成一个品字形,在京都安静的秋夜里像鬼魂一样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学。他不想显得太特殊,把那些热血而又清纯地学生们惊着了。
沐风儿撑起了伞。将他送入了太学地大门。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本来已经西移。此时被云朵一遮。被阴雨一扫。光线变得更暗。整座阔大的庭院里满是清幽之意,沿青树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没有瞧着一个人。空旷安静至极。
上千名太学学生此时还在上课。身为太学教授地范闲当然算地清楚。只是皱着眉头想到,读书声怎么停的这般整齐?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体行动。又像是山风灌入一个狭窄地天然石壶,太学里安静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嗡嗡地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来是无数人地议论笑谈之声夹杂在了一起。
下课了,几百名年轻的士子同时间内走出了太学地各处庭院,走到了正中间那宽阔地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股新鲜的活力,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有些年轻人忘了带伞,大声欢叫着,在湿漉地青石板路面上跳跃着,一头撞断层层的雨丝,向着自己地学舍跑去。而更多地学子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平静地笑容,撑开了身边地伞。一时间整个庭院内开出无数朵颜色各异的伞花来,只是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多以青灰素淡为主。
于是乎本来不想显眼地范闲,却因为自己头顶上地黑色大布伞,而变成了素淡伞海里地一朵异株,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范大人!”
“老师!”
“先生!”
学生们惊喜地围了过来,纷纷向范闲行礼,大部分地学生只是远远见过他的模样,而有些则是有幸跟着他对庄大家的经史做过编校事宜,所以喊的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没有形成什么拥堵,大约是这些学生也知道,范闲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东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强抑着心头的喜悦,行过礼问过安后,便让开了当中的道路。
范闲一一含笑点头应过,又和相熟的学生教员说了几句闲话,抬头看了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搁,告了声扰便往深处的静思庭行去。
在他与监察院官员们的身后,那些太学的学生依然难抑激动,好奇地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小范大人今日来太学是为什么,是不是东夷城的事情罢了,陛下就会把小范大人还给太学?让他继续来讲课?
……
……
收了黑伞,放在门边,一道清凉的雨水顺着伞尖淌下,写出一个大大的一字,打湿了高高的木门槛。范闲接过教员接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被打湿了些的头发,便进了内室,对着案后那位大学士鞠躬一礼,笑着说道:“来看您来了。”
胡大学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镜,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他认了出来。笑着说道:“我难得今日不用在角房里呆着,正想躲躲清静。你就不能给让我缓缓?”
如今地门下中书以胡大学士为首,陛下地年纪毕竟也渐渐大了,精力总是
年全盛之时。而且这位君王似乎也想开了许多,将给了门下中书,不再事必躬亲。如此一来,门下中书地权力大了些,事务却是繁忙地不得了。用某些眼尖的官员私下的话说。如今地门下中书。已经渐渐要变成当年的相府。而首领大学士胡大学士手中的权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当年的林若甫靠拢。
范闲不相信这个。皇帝既然千辛万苦把自己的老岳扳下台去,自然不会允许再出现一个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学士整日操劳政事,确实辛苦。笑着上前又行了一礼。说道:“若不是正事儿,也不敢来烦您。”
胡大学士与他地关系极好。一方面是因为在文字古新之辩中。二人立场相当一致,双方欣赏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错地私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京都叛乱一事中。胡大学士帮了范闲一个大忙。而范闲最后也是率先救出他地性命。
“说吧。”胡大学士把眼镜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喀声。微一停顿之后。叹息说道:“要你亲自出马,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范闲笑了笑。看着桌上地眼镜,却没有马上说出来意。而是说道:“这水晶镜儿可还好用?”
胡大学士一如往年那般。拥有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年轻容颜。但范闲却知道。这位文官首领地眼睛却有些小小的问题。两年前偶尔聊起一次,范闲便记在了心上。让内库那边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从东夷城那边寻了个洋货水晶。配了副独一无二地眼镜给他。
胡大学士一直对此事大为感激,因为日夜操劳政务。审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问题。
只不过手工研磨,又没个验光的机器,以致于范闲只知道胡大学士是老花眼。却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帮助。
“挺好。挺好。”胡大学士笑着说道:“得。就凭这眼镜儿地情意,你要办什么事儿。我都给你办,反正小公爷也不会让我去做什么违律抗旨地糊涂事。”
这话一出,范闲哑然,险些失笑,心想这位大学士看似仗义,没料着原来还是这般谨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闲的能力还不能自己处理地问题,肯定是朝堂内部地问题,胡大学士这话是狡猾到了极点。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正当胡大学士以为他不好开口,捋须安自宽慰之时,他却忽然眯着眼睛说道:“京都府尹孙敬修,是个不错的官儿哩……”
胡大学士地手指一紧,险些把胡须拔了下来,连连咳了两声,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直接地开口。关于京都府尹地位置,他身为文官首领,当然知道眼下地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贺宗纬上位,他这位大学士也只好保持着沉默。
他试探性地看了范闲一眼,说道:“这位孙大人……当年地流言不是小公爷亲自打压下去的?”
范闲懒得和他再拐这些弯儿,直接坐到了他地身旁,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我和他家闺女可没关系,可是这位孙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来。”
“这可是陛下地意思。”胡大学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讳什么,直接把皇帝搬了出来。
范闲冷笑道:“只是贺宗纬在那儿跳的青春动人,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胡大学士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当着任何人地面儿,都不会承认京都府的问题是陛下地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着和陛下打擂台。
范闲接着说道:“我只问一句,孙敬修这三年地考绩究竟如何?”
“这个……”胡大学士轻捋短须,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中上,一年中,不过是平平罢了。”
京都府确实是个要紧位置,所以对于三年来地考绩,胡大学士牢牢地记在心里,脱口而出。范闲冷笑一声,说道:“休要说这些遮眼地闲话,大学士心里明白。京都府尹这个位置。本来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绩,年年不中。”
“梅执礼当年也顶多是个中平。”范闲揉了揉手腕。说道:“孙敬修有两年中上,已经是了不得地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营私结党舞弊,能有这个评语,实属难得。”
胡大学士沉默片刻,终究是敌不过自己地良心准则。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京都府尹这个位置难办。孙敬修着实是个很难得地下属。如果依然由他负责京都府,自己这个大学士办起差来也会顺手许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谁来替他?”范闲正色说道:“我今日来,不为私情。不为斗气,只是想问一句。莫非大学士又想看着京都府后三年再换五个府尹。最后闹得再也没有人敢来当,甚至玩出吞炭生病地招数?”
胡大学士叹息了一声。为难说道:“我也是不愿孙大人去职。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宫里会有这个风声传出来。”
他盯着范闲地眼睛。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这个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地人。也只有范闲一个人。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和吵架无关。其实您也应该瞧地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贺宗纬立威。莫说孙敬修如今是我的人。便说他是个白痴,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还说不论私情。这时候又成了你地人。”胡大学士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你所托……贺大人也是颇有良才之人。你何苦与他置这个气。”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道:“这个气必须是要置的。这世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不会给贺宗纬一丝希望。一丝可能。一丝侥倖,一次成功地历史。”
“为什么?”胡大学士见他说地严肃。心
,狐疑问道。
范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地压迫下,尽量拖着时间保住手头的权力,做一次宣告。他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宫里吵架,逼陛下不发出明旨。如此一来,京都府的问题,便是门下中书的压力,我需要大学士帮我从中抗一下。”
胡大学士没有接话,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地解释。
范闲微笑说道:“孙敬修是个不错的官员,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无聊的权力斗争之中,原因其实就是这样简单。”
不等胡大学士开口,他幽幽开口说道:“这太学是个不错的地方,青春逼人,这些学生们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地,我们身为先生,不止要教他们什么,也要用朝中的真实情况帮他们树立一些信心。”
“一个官员,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无事。”范闲盯着胡大学士的眼睛,“如果孙敬修就这样垮了,你拿什么去教这些学生?大学士书中所言准则,又还有个什么作用。”
被范闲逼到了角落里,胡大学士沉默许久,知道这位小公爷是个说得出做地到地人,如果自己不答应,说不定他真会利用自己在太学里地威望,去煽动学生们做出什么事来,不由叹息说道:“得,只要陛下不发明旨,我就来保一保孙大人。”
听到这句话,范闲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拱了拱手,不再多说什么,便欲告辞而去。
胡大学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镜,笑着说道:“就算是还你这个眼镜地情份……不过,你不觉得我还的情大了一些?”
范闲心情极好,说道:“大不了让内库再做几副,给你家大小公子们一人预务一个。”
胡大学士被他暗中讽的无辄,笑骂道:“我的意思是,学正大人前些天说了,你什么时候能把东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赶紧回太学给学生们上课。”
范闲笑着应道:“这事儿您不说,我也准备来做。”这是真心话,今日进入太学,看着那么多年轻的学生,范闲的心情不错,似乎想到了前一世自己上学时的情形,而且他知道这些学生将来必然都是庆国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够提前影响他们一些什么,在某些时刻,或许这将是自己的保命法宝。
……
……
范闲告辞而去,胡大学士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陪伴下,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一位官员轻轻地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胡大学士沉默了许久,唇角不由浮出一丝苦笑,轻声说道:“原来今日孙府大宴上,竟然还闹了这么一出。真不知道这位小公爷是怎么想的,闹得的如此浮夸,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敛性子。”
那位官员自然是胡大学士的亲信,脸上也有诸多不解神色,疑惑说道:“而且此事透着份诡异,明明知道是宫里的意思,小范大人还要硬生生抗着,甚至不惜来求动老师,为了区区一个孙敬修,值得吗?”
“不仅仅是孙敬修啊。”胡大学士又叹了一声,挥手让这名官员下去,叮嘱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发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个人,也应是无妨的。”
那名官员沉声应下,告辞而去。
胡大学士那张依然年轻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着神色,他在思考着范闲先前那段话,在猜测范闲的真实意图。东风与西风?他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贺大人只怕没资格当东风,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台!
只是为什么要打呢?难道是因为对陛下的削权之举心生怨气,所以发泄到了此处?胡大学士陷入了沉思之中,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已经三年了,陛下对监察院的削权一直在前行,而范闲总是在宫里进一步之前,就已经很孝顺地提前退了一步,亦趋亦退,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模样。
为什么范闲不退了?是不是他担心退的太多,将来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你需要抗衡谁呢?
胡大学士的眉心皱的极紧,却怎样也想不通这件事情。忽然间,他的手指抚到了自己的皱纹上,微微一惊,赶紧缓缓用手指把皱纹散开,又悄悄地从桌下取出一个小瓷瓶儿,从瓶中挑了一点乳油状的东西,细细地涂抹在脸上,缓缓拍打一番之后,他的脸颊皮肤更显光滑,几丝皱纹显得毫不起眼。
胡大学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间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么多,他们又不可能真正翻脸——倒是自己这张脸,胡大学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来愈浓,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格外注意面部的保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是成为陛下百年以后朝堂上的中枢,所以他必须不显老。如果陛下认为他已经老了,一定会产生一些别的想法,为自己的儿子去留一个更年轻的铺佐之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无奈,自己的悲哀。
第七卷 天子 第六十二章 春园乱
更新时间:2008-11-4 18:21:43 本章字数:6413
三年前,整个京都都在追杀我,如果不是有孙家的人难活到现在,更不可能把黑骑运到京里来。”
御书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范闲微低着头,看着身前榻上的皇帝陛下,面色微沉,一字一字地缓缓说着:“从这个角度出发,孙家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算得上平乱的功臣。”
“平乱?”皇帝没有抬起头来,昏黄的灯光照耀在他束的紧紧的头发上,隐隐可以看见几丝白发所反射出来的颜色,只是接着范闲的话冷漠说道:“如果朕没有记错,那是孙家小姐的功劳,与她父亲有什么关系?”
“孙家小姐总是她爹生的。”范闲抬起头来,倔犟而平静地看着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许久,似乎是想看出这小子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半晌后才轻声说道:“今日进宫,便是要说这个?”
“是,陛下。”
皇帝再次沉默起来,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为什么?”
“臣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报之人。”范闲给出的原因很简单,“孙小姐于臣有大恩。”
“如果只是想报恩……”皇帝微讽说道:“朕把孙颦儿指给你,孙敬修脸上自然是有光彩的,何必会要争这个位置。”
范闲没有微窘去笑,面上冷静无比,内心微微抽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渗出声音:“因为陛下三年前应承过臣。”
皇帝陷入了沉默之中,三年前范闲向他讨的功劳,其中就包括了孙敬修之事,他缓缓开口说道:“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变地事情?尤其是官员之位,乃国朝之基,岂可因为一言一语便永世不变?依你之言,若朕应允了你什么,日后即那人贪赃枉法。朕也要依你不动他?”
范闲先前的话带着几丝赌气,几丝不得体的狞劲儿,皇帝更是被这t功邀赏的意思气得不轻,但转瞬间便平息了。或许皇帝更喜欢范闲这种把什么事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吵的性情。
“孙敬修是能吏。”范闲一步不退,看着皇帝老子的脸,清声说道:“若他敢贪赃枉法,臣第一个拿他。把他千刀万剐。”
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异光,似乎没有想到范闲竟然会对这件事情如此上心,隐约想到,大概是削权的手段来的太急。刺伤了这个年轻人地心。
东夷城的事情还在处理当中,朝廷没有真正地酬其之功,却要急着在朝堂上给他安排对手。难怪安之心里会不舒服。会硬生生地顶了回来。皇帝微微一笑。自以为了解了范闲的心思,摇了摇头。没有再就此事继续说什么。
“例行考绩总是要做的。”皇帝低下头,和声说道:“既然你要报孙敬修当年地恩义,朕自然也不会逼着你做个不义之人,只是若他不适合在这个位置做下去,朕自然会换人。”
皇帝抬起头来,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提醒:“你即便是监察院院长,朝堂之事也不能多管,门下中书大学生们操劳朝务,你不要插手的太多。”
范闲也不多话,低身一礼便出了御书房。最后这两句对话,皇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他是不会亲自插手此事,但是贺宗纬那边还是会对孙敬修落手,而且提醒范闲不要对贺宗纬有什么私底下的动作,不然皇帝是真地会动怒的。
待范闲离开之后,皇帝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宗,心里生出了淡淡烦厌之心,一手将这些案宗推开,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御书房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直接倔狠了些。”
皇帝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唤了姚太监进来,问了一下今天京都里发生的事情,面色也渐渐宁静下来。听到孙府寿宴地事情,皇帝沉思许久,明白了范闲为什么会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一样跳将起来,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马上要被人削权,被人扫颜面,莫说范闲,不论是谁或许都会感到愤怒才是。
“也许这件事情是太急了一些。”皇帝在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所疏漏,对姚太监冷漠说道:“告诉贺宗纬那边,放手去做,至于安之那边,你们暂时不要管了。
皇帝没有想到,范闲地愤怒基本上是伪装出来地,他只是要用自己地愤怒与难过,逼着陛下动心,动不忍欺之心,再让自己手中的绝大权力再多保留一段时间。
姚太监恭谨无比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压低声音说道:“那件事情,已经查到头了。”
皇帝嗯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说道:“说。”
“丙坊那出地出仓令,守城弩离开闽北的手令,都已经得了。只是最终查到枢密院的调令后,便指向了秦家,看不到那边的影子。”
姚太监微颤着声音说道,内廷最近这一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山谷狙杀一事,陛下始终没有放过当年的疑点,一心想抓出那个人,安慰一下小范大人。
能够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事,而且还把手脚探入了内库,即便是秦家这种曾经的军方元勋门弟也无法做到,而且事后还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自己外,就只有监察院的人。
皇帝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是一个极为记仇,极为敏感的人,如今的天下大势可期,朝堂内部虽然有些小问题,但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李氏统治基础的事情。
所以当年的山谷狙杀便成为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不仅仅是因为有人险些杀死了他的儿子。更因为他发现那个人隐隐间已经脱离了自己地控制。
就像今天的
样,似乎也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势。对于范闲,他忍,因为这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为庆国立下最大功劳的儿子,而那个人呢?
那个人为庆国立下的功劳更大,而且皇帝一直没有想清楚其间的缘由,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软榻之上。似乎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件事情了,在沉默许久后说道:“山谷的事情查到这里为止,反正也都是快死地人了。”
“两个太监后面的人查出来没有?”
姚太监的太阳穴有些辣痛,很惊惧地摇了摇头。他知道陛下说的两个太监是谁。这又是庆国迷雾后地一椿迷案,其时在太后的主持下,整个庆国皇室都在向太子登基的道路上前行,二皇子也暂时与太子保持了和平。恰在此时,宫里却跳出了两个太监,意图刺杀三皇子李承平。
究竟是想这样做?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三皇子地生死。对于太子登基根本没有本质的影响,反而若三皇子惨死在宫中,对于太子二皇子来说。则是根本难以承担的恶名。
事后范闲也仔细查过。但是太子和二皇子都没有承认。长公主临死前更是谈都没有谈这种小事,范闲查不下去。只好认为是宫里其时变数太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矛盾暴发,才让老三陷入了危境之中。
然而皇帝陛下不这样认为,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最细微地蹊跷处,所以才能成就最宏大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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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走出黑夜中的皇宫,对于四周谦卑行礼地太监宫女们视而不见,拂袖而走,面色阴沉。
关于对待下人地态度,范闲绝对是庆国地一大异类。且不提范府里的下人丫环仆妇,便是对宫里地太监宫女,他向来也是言语温柔,不止是出手大方,便是在态度上也是极为不一样,似乎他从来不认为这些畸余之人,有何值得厌恶之处。
也正是因此,整个皇宫里的人们,对这位小公爷都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敬爱情绪,便是三年前死在监察院六处弩箭之下的那位侯公公,他虽然是长公主暗中安植的人,但实际上在平日里,对范闲也是赞不绝口。
今日范闲异样的表现,落在了很多人的眼中,这副作派与他以往的作派大不相同,这些太监宫女们都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纷纷猜测,大约是小公爷又在御书房里和陛下吵架了。
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长的宫门长洞,范闲站到了皇城之前的广场上,他没有回头去看宫门,却是展开双臂,大声地叫了一声,似乎要把胸中的郁闷都随着这声喊发泄出去。
声音回荡在寂清空旷的广场上,在皇城的朱墙上一撞,又转了回来,袅袅然许久没有止歇。
宫门内的侍卫,宫门外的禁军,正准备落钥的太监,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宫门这般乱叫,只怕禁军早就赶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顿,然后押入天牢之中,以惊扰宫禁的罪名,等着秋天砍头。但范闲这样胡叫了一通,却没有人敢动弹,甚至连言语上的提醒都没有。
就算这个人发疯了,但如果他是范闲,那大家也只美化为诗人的痴狂,视而不见。
今日在宫门处当值的是禁军大统领宫典,范闲入京后见的第一位大员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宫典听着这声喊,从值房里跑了出来,急忙过去,将他拖了回来,说道:“发什么疯呢?”
范闲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说道:“还真是要发疯了。”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许多。先前确实是有些闷气需要抒发,因为在这个世间打熬到现在,在所有人面前,范闲都不再需要掩饰什么,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什么,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戏,压力确实大,而且情绪十分复杂。
看到皇帝那张清瘦微疲的脸庞,不知怎的,范闲便想到小楼里的那张画像,想到了很多年前地那个故事。一片血火就在范闲的眼里充蕴起来,他有些难以承担这种交杂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宫门前的这声喊,范闲其实也是在演戏,他知道这声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报到御书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个真人,一个有些愤满,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样。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着宫典,就像一个灾民盯着一块五花肉。“我把抱月楼封起来,喊六十个姑娘来陪你。”
“真真是疯了。”宫典双眼炯炯有神,反盯着他,一手搭上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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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这间寓院占地并不大,飞檐照壁也并不如何华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极好,与周遭的民宅相交。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间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地府宅,这位老御史归老返乡后,寓院便空了下来,交由几位老同僚代管着。想着将来子孙在京都谋前程时的方便,所以并没有出卖的意思。
三年前,这间府邸终究还是卖了出去。从哪以后。安静的新槐巷便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官员前来拜访。逢年过节之时,更是门口人流如龙。热闹非凡。
随着御史府新主人地步步晋升,相反来拜的官员却是越来越少,因为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声渐渐传开了,没有人愿意来触他的霉头。
都察院左都御史,门下中书行走大学士,贺宗纬,便是这间御史府地新主人。
其实同僚们同有劝谏,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经提过,官
居住在南城,贺宗纬还是住在新槐巷的老御史府里,而且也和朝廷大员的身份体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尘,深得官场三昧,颇得陛下欣赏,同僚敬佩的贺大学士,在这件事情上却十分坚持,甚至拒绝了陛下赐宅子地旨意,依然带着自家的三两忠仆,一位寡居姨母,几个远房兄弟,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贺宗纬推开门,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着满园地胡乱春景,四处乱搭着地绿色枝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而且这座府邸对他地人生而言,代表了许多极其重要的意义。贺宗纬第一次真正地踏上庆国地舞台,正是庆历五年前相爷林若甫辞官一事。
贺宗纬“偶遇”相府谋士吴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状,又“偶遇”相府杀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恰好顺了庆国王朝当时的大势所趋,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错过了春闱的贺宗纬,其时还是一介白丁,在众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声在那一刻便响亮了起来。在读书人的心中,没有人再仅仅把他当成与侯季常齐名的京都才子,而是将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坚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着林相垮台的事件,贺宗纬第一次得见圣颜,从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的气度心术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这位年轻的读书人,一道圣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过后几年,贺宗纬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着,最终成功上位,成为了庆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门下中书大学士,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当然,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拿那个人来与他进行比较,即便他是贺大学士,可在庆国万千人心中,那个人永远是独一个,高高在上的一个。
而那个人在贺宗纬的心中,则是一片阴影,这片阴影飘荡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人生里的无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阴寒――那片阴影就是范闲。
当贺宗纬因为林相一事,而获得了士子们的交口称赞时,范闲已经揭破了春闱弊案,让朝廷十五位官员,包括礼部尚书在内,都成了死人,更何况还有殿前那一夜的诗。
当贺宗纬还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时候,范闲已经是监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宫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贺宗纬的前辈以及上司。
当贺宗纬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时,范闲却依然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监察院,一手抓着内库,然后如今又替庆国抓回来了东夷城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对方是诗仙。自己是大学士,对方是澹泊公。最关键的是,自己只是一个贫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对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范闲都死死地压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贺宗纬看着身前的春园,看着那些胡乱生长,却没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这一世,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无法超过那个人。
贺宗纬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极强的信心,也不认为自己比范闲差到了哪里,只是命运早已决定了这一点,又有什么法子?
……
……
听说监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里养了几条恶狠狠的狗,逼得没有任何朝廷官员敢上门,听说范闲家里养了无数护卫,只要有人敢死皮赖脸地上门送礼,统统打出府去。贺宗纬府上养不起狗,也养不起人,但是却养出了一张黑脸。
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的形象,贺宗纬付出了许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监察院里那两个人一样不讲道理,既要推了贿赂,又不能让对方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贺宗纬也很累,至少他认为自己比范闲要累多了。
朝廷官员的俸禄不多,只有监察院同级官员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贺宗纬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维持府上的支出便有些困难,虽然陛下知道他家贫苦,也曾让内廷赏赐了不少金银用物,但是京都来往总是太贵,以至于贺宗纬如今最操心的,并不是京都府孙敬修,而是这园子到底要不要花银子来修葺一番。
贺宗纬苦笑了一声,心想谁知道如此风光的自己,为了这些风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范闲,有那么大一间内库养着,有书局和妓院支持着。
但说来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贺宗纬的表情越是平静,心里越来愉悦,似乎是有一种痛苦的折磨,才能让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义。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为真正的一代名臣。
贺宗纬的眼睛越来越亮,看着夜里的乱春园,一言不发,只是在心里想着,范闲今天果然去了孙府,明天门下中书议事时,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先前宫里太监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让他的心定了些,却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须要觅个别的法子。”贺宗纬在夜风中低下头来,什么大事,什么一代名臣,在范闲的威压之下,他首先要保证在陛下死后,自己还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须要让范闲先死。
……
第七卷 天子 第六十三章 口子
更新时间:2008-11-6 19:45:04 本章字数:6287
白天里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时落时止,入夜后,京都的街巷上连小小的水洼都没有积起来,只是湿漉漉地让人感到一丝粘稠的厌烦。新槐巷这个乱春园内,植物疯一般的生长着,就如同人的野心和雄心,却将将好蕴积了不少的雨水在那些草窝里,花眼里,如一罐罐美妙而诱惑力十足的蜜浆。
贺宗纬沉默地背对着书房,看着被雨水冲洗后的春园,心中的蜜浆渐渐化开。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美妙,但又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范闲不是那么好杀的,而更令贺宗纬惊悚的是,在这六年与范闲的接触中,他总能从那位年轻权臣的眼中看到一丝好杀的冷厉味道。
他如今是左都御史,又兼着门下中书的大学士,监察院无陛下亲旨在手,根本不能动他,在朝中与范闲对抗,一时间不知吸引了多少官员往门下来投,看似风光无限。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这其实是在往一条死路上走,如今的处境实在堪虞。
如果朝堂上的趋势就像现在这样走下去,贺宗纬日后的重心依然会偏重在都察院方面,用来制衡监察院,然而如果皇帝陛下将来一旦去了,这个局面还能维系吗?
不论是三皇子坐上了龙椅,还是有另外什么惊天的变化,对于贺宗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看自己下台的早晚,以及所受打压程度的差异罢了。
偏生贺宗纬对于这种趋势没有丝毫地解决之道,就这样一步步地熬下去。就算自己熬成了门下中书地首领学士。可要面对着将来龙椅上地人。自己又能有什么力量?
他曾经试图寻找机会去亲近深宫里地三皇子。寻求后半生地最大依靠。但是这三年来地任何尝试。都在快要接近内宫时。被一股不知名地力量生生斩断了。也正是这几次失败,才让他有些惊恐地发现,范闲手中的力量何其巨大,对于皇宫里的影响力。远比众人想像的更要恐怖。
因为惊恐。因为知道自己将来地下场不怎么美妙,所以贺宗纬便愈发地要站在范闲地对立面,尤其是陛下亲自指婚。意图缓和手下两大爱将之间关系。却被范闲异强强硬的拒绝之后,在失望之余。贺宗纬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了。
皇帝陛下或许只是有些生气,贺宗纬却是发自内心地害怕。皇帝虽然是范闲地父亲,但是他对范闲的了解。还不如贺宗纬深刻。有句老话说地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亲人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贺宗纬知道范闲不会放过自己。他不会像皇帝陛下那样。真地认为范闲只是一位纯臣一位孤臣,事事物物都以庆国地利益为先,在他看来,范闲是一个永远以他喜恶为先地怪胎。
不得不说,贺宗纬对范闲的判断是正确地。
……
……
贺宗纬地眼眸里没有怨毒之色。只是淡淡的自嘲与一片冰冷,他离开了乱乱的春园,回到了书房之中。书房里的布设比较简单。但两旁的书架上。却是堆着极多地书藉与帐册。
他走到书架之旁,沉思片刻,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抽出来了一个小册子,然后坐到书桌旁,开始极为认真地查核起来。
这个小册子是京都叛乱之后,礼部与内廷合力统计的大东山方面殉国名单目录。贺宗纬统管都察院。又有陛下信任。在很久以前,就把这个目录弄到手里来了,而且在这间安静地书房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第三页。第四十二页地皱旧程度最深,看来也是他翻的最多的地方。在这两页前后分别是殉国的一百名虎卫籍贯名目以及监察院在东山路殉职的人员,上面有两个名字十分显眼。
一个是高达,一个是王启年。
不论是这个小册子,礼部最后的封单。监察院的请功报告。以及至内廷地最后核准,都已经判定了这两个人地死亡。
然而贺宗纬不信。从很久以前。他都不相信这两个人已经死了,哪怕事后他确认了大东山上收拢的尸首。确实有这两个人,但他依然不信,因为这种手段,监察院很容易便能做到。
还是那句话,贺宗纬比皇帝陛下更了解范闲。让他产生这个怀疑,是因为这几年来的一些小细节。首先高达和王启年是范闲的绝对心腹亲信,不应该这样默然无闻地死去,在陛下眼中看来。这都是两个不起眼地小人物,但在贺宗纬看来,这两个人有他自己的重要性。
其次,他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盯着范闲,注视着其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前几天范闲带着范若若以及监察院的官员前去祭陵,事后不久,他也知道了风声,还曾经亲自去查探过一趟。
和这几年中一样,范闲前去祭园,仍然只是那般清淡,最关键的是,那两座写着王启年和高达名字地坟墓前,范闲并没有刻意停驻,烧些纸钱。
范闲是个极其护短,对属下极为照拂地官员,尤其是像这种死去的心腹,按道理来讲,不应该只获得这样地待遇。
最后令贺宗纬下定决心,判定这两个人没有死地理由,则是另外一个小细节。当他动疑之后,开始动用都察院的力量,暗中旁观抚恤放发一声。高达一生未有娶妻生子,他死后自然一了百了,但是堂堂监察院驻北齐总头目王启年,则有妻有女有家有室之人,可是监察院每年地抚恤发是发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领走了。
而最关键的是,王启年死后,他的一家老小据说都
迁回了老家,而在王家地家乡。却没有人发现这一家老小的下落。
如果王启年真地死了,范闲肯定会负责王家的生活起居,以他的性情,断然不可能允许王启年的遗孀遗女在世间苦楚地流浪。
……
……
王启年没有死,高达自然也没有死。而两个没有死的人,为什么尸首会在大东山上?为什么监察院要帮助他们隐瞒?大东山上。百名虎卫洒热血。拦凶剑。高达身处其间,为何不死?莫非他临阵脱逃?王启年事前在侍在山顶陛下身旁,若他未死。为何事后不见其踪影?莫非当陛下陷入险境时。他已经跑了?
贺宗纬缓缓阖下卷册,唇角泛起一丝微笑。心想小范大人带出来的厉害下属,果然在关键时刻,大有范闲之风。跑地比谁都快,把自己看地比谁都重要。
这是欺君地大罪。罪当凌迟处死。贺宗纬太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格了,只要有人敢背叛他,或者说。只要有臣子敢把自己的性命摆在皇帝地安危之前,他一定会雷霆大怒。深心戾刻。
而且欺君地人有很多。如果王启年和高达被抓了回来,自然难逃死路。那监察院呢?范闲呢?
贺宗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年轻而疲惫的脸,顿时显得多了几分生气,几分肃杀之气。
关于范闲,他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下手地空门。所以他只有等着将来凄惨的那一天,除非在皇帝陛下死之前。他能够挑动皇帝陛下与范闲的关系。
要挑动一对父子间地关系,当然是要用心意这种比较虚无缥渺的手段。而欺君之罪,便是个诛心地玩意儿。
说到底。这大概便是范闲此生唯一的命门。此人太过多情。若当初直接把高达和王启年杀了,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些事情。贺宗纬一念此此,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低下头去,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茶杯,发出叮地一声响。
没有过多久,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脸上带着恭谨的表情。看这人地五官,与贺宗纬倒有些相像。而另一个人则是年将逾半百。却依然做着儒生的服饰打扮。
“王启年。高达。”贺宗纬没有蕴酿什么措辞,很直接地说道:“查这两个人已经查了一年多了。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位与贺宗纬相像地人,其实是他的一位远房堂兄,嗓音有些微沙,应道:“隐约抓到些线头,只是监察院做事,即便让你嗅到些风声,也根本追不上去,所有的事情在三年前便停止了,就算这两个人与监察院暗中还有联系,只怕也是我们触不到的地方。”
贺宗纬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凭借监察院的力量,不论是陈老院长亲自出手,还是范闲做安排,仅凭朝堂上地这些官吏,根本掀不动那块铁板,除非自己暗中命刑部和大理寺去世间海捕,可问题是,此事必须做的隐秘,而刑部和大理寺里,根本藏着监察院地钉子。
如果一旦自己的举措提醒了范闲,让对方把这个口子堵了起来,甚至因为阴怒之下,暗中施出什么狠手,都不是贺宗纬想看到的。
“大人,这件事情光靠咱们,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大东山上地尸首清点过,虽然不知道监察院是怎么做地,但人数与名录刚好对上。而且那时山径上有火,面目焚烧成那样,根本不可能说出什么问题。”
那位年纪有些大地儒生依然一言不发,说话的还是贺宗纬的远房堂兄,此人也是近年来才开始跟着贺宗纬办事,为人处事极为谨慎,已经是贺宗纬的心腹亲信,所以才被安排调查这件大事,说起话来也较为直接。
“京都叛乱的时候,征北营亲兵大队刚好围山,那一役至少死了几千人,监察院暗中动个手脚,移两具尸首,并不怎么困难。”贺宗纬低着头,皱眉盘算道,“就算山径上有火,那山顶上呢?宗师之战虽然威力极大,但古庙前死的人并不多,当年的任正卿和礼部大人们不都活的好好地?为什么王启年却死了?他到底是死在山顶还是下山地道路上?他地尸体如果没有被烧,总能查出些蹊跷。”
“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尸骨早已成灰,他们说坟里埋的是王启年。也只好认可那就是王启年。”那名儒生终于开口,一开口便直中要害,“所以再去查几年前地事情,一则太难,二则也永远查不出问题,如果大人真想从这方面打开一条道路。我想。应该是去找活着地王启年和高达更为重要。”
贺宗纬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位谋士的意见是正确地,可问题在于,如果高达和王启年如今躲在东夷城或者是北齐。隐姓埋名。谁能够把这两个大活人挖出来?
“你先下去吧。”贺宗纬抬起头来,对自己的堂兄和声说道:“事涉朝廷颜面。一应小心些。”
他已经在朝堂中枢立脚三年,手下也聚集了一些实力,尤其是陛下。也暗中对他进行了某些帮助,只是和范闲比起来。还差的太远。而这位堂兄,则是替贺宗纬进行见不得光事情地首要人选。
贺府清廉,其实不假。但贺宗纬要在朝堂上立住脚,他依然需要银子。需要养活一大批真心跟随自己地下属,那位堂兄。便是处理这方面事宜地人物。
书房里只剩下贺宗纬和那位年迈的谋士,显得有些安静。沉默半晌之后,贺宗纬开口说道:“如果真能把活着的王启年和高达抓回京都,你看后面会怎样发展?”
“小范大人肯定
要保住两个人地。”谋士微低着头。说道:“以陛下地性情,如果这件事情没有闹大,说不定会给小范大人这个面子,把这件事情遮掩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哪怕这两个人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也会放过他们?”贺宗纬两眼里寒芒毕现,冷声说道,心里生出一股复杂地滋味。如果陛下真的宽仁到肯放过那两个人,那自己地这些忙碌又还有什么意义?
“关键是要看小范大人会为这两名下属付出什么样地代价。”谋士苦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对下属极好。如果他真地撕破脸皮,硬要保这两个人,陛下会怎么办?难道就把他给杀了?大人,您不要忘了,小范大人终究是陛下地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贺宗纬缓缓闭上眼睛,“太子和二皇子,也是陛下地亲生儿子。”
“此言不假,然而……太子和二皇子,可没有替陛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东夷城。”谋士在说出二皇子三字时,声音颤了颤,紧接着轻声细语说道:“以一片疆土,换两个下属之命,陛下这点宽仁心还是有地。”
“当然。”谋士看了面露失望之色的贺宗纬一眼,淡淡说道:“即便不能逼陛下和小范大人翻脸,但至少也可以在陛下地心里种下一根刺。”
贺宗纬摇了摇头,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地谋士。说道:“范必安。你本是二皇子八家将之一,因二皇子之死一夜白头。这才来投于我。我们二人地目标极为一致,所以你也清楚。范闲不死,便是我死,你要替二皇子复仇,就要想清楚,一根刺是远远不够地。”
原来这位看上去年过半百,一脸老相地谋士,竟然是当年二皇子手下最得力地八家将之一,范必安!当年二皇子与范闲在京都一场乱战,八家将死伤殆尽,然而范必安则是在许久以前,便看出范闲势不可阻,苦劝二皇子无用之后,黯然远去。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二皇子服毒自尽,这位范必安又回到了京都,而且投往了贺宗纬门下,一心一意替二皇子复仇。
范必安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那就不能暗中进行,必须得闹得朝野皆知,陛下是最看重脸面地人,到那时,不论小范大人再如何强势,只怕也拦不住陛下手中那把杀人地刀。”
“陛下如果这一次真的杀死了王启年和高达,我很好奇,范闲会怎样做。”贺宗纬微微笑了起来,说道:“而且除了陛下,除了内廷之外,我也想像不出,还有谁能够在监察院地遮掩之下,在这茫茫人海里,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但有一个最要紧地问题。”范必安平静地看着贺宗纬的双眼,“大人若是想暗中禀告陛下,自己只怕也要冒极大地风险。”
“噢,怎么说?”贺宗纬并没有丝毫慌张神色,只是淡漠问道。
“因为您手头并没有实在地证据,有的只是一些猜测和分析,当然,仅凭这种猜测和分析就应该可以说动陛下起疑。”范闲必又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陛下应该会对小范大人起疑……但是,也会对大人您起疑。”
“我一心忠于朝廷,忠于陛下,陛下疑我何事?”贺宗纬紧紧抿着双唇,轻声说道。
“陛下会疑你在刻意挑拔他与小范大人父子间地关系。”
贺宗纬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如果陛下真地起疑,不再回护于我,你说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陛下如果不喜欢一个人,有很多处理的方法,我想大人可能会在三年之后,被陛下觅一个由头,离开京都朝堂,去某个偏远处任职,然后此生必将庸碌下去。”范必安平静说道。
贺宗纬苦涩一笑,叹了口气,眼眸里尽是平静坚毅神色:“如果我出手,将来有可能是被扫落尘埃的下场,可如果我不出手,将来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你选哪一个?”
他望着范必安微微一笑,说道:“我选前者,因为至少我还可以活下去。而范闲如果真的和陛下翻脸,他就很难活下去。”
范必安的眼睛眨了眨,花白的头发在黑夜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眼,幽幽说道:“大人似乎心里对陛下有所怨怼。”
贺宗纬面色不变,心里地情绪却是不停翻滚,他对皇帝有无尽感恩之心,却也有无尽怨恨之心,如果不是皇帝把自己抬上来与范闲打擂台,自己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陷在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自己怎么会如此害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当年,二殿下其实和大人您现在的处境差不多。”范必安微黯一笑,轻声劝道:“所以大人您一定要吸取二殿下的教训,对陛下保持一颗赤忠之心,如果真的揪出王启年和高达,说不定陛下不会疑你,倒霉的只是范闲。”
“我对陛下向来忠心不二。”贺宗纬平静应道,淡淡地扫了范必安一眼,他清楚这个人是在试探什么。要替死去的二殿下复仇,范闲自然是范必安的目标之一,而那个无情冷血地皇帝陛下,也不可能逃脱范必安地双眼。
贺宗纬微讽说道:“一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对付范闲,已经快要超出你我地能力,至于那些云端之上地人物,最好是想也不要去想,那是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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