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天窗中洒入溶溶如霜的月光,铺地如银,凄寒无比。
第九章 孤城壁 尘埃定
十日后,南国下起了今年第一场瑞雪,北风呼啸,一簇簇一团团的雪花笼罩着整个帝都城。如此凄冷的日子,街头巷尾依旧挤满了百姓,不惜顶着风雪拥簇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们手中拿着青菜,残羹,鸡蛋,纷纷朝处决台之上的三人丢去,满面怒容。口中还大喊着:“逆贼,竟敢刺杀皇上…… ”
一女,两男,皆浑身是血,满身伤痕。发丝早已凌乱不堪,却已遮住了半张脸,隐约可见其容。雪白的尘霜飞雪降临在他们的头顶,霜雪铺满身。
三名刽子手持着锋利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等待着午时的到来。
片刻后,监斩官抽出斩令,用力朝外抛去。在天空中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最后跌落在他们面前,刽子手立刻举刀,用力砍了下去。手起刀落,血溅三尺,百姓疯狂地欢呼着。
我披着斗篷将我整张脸都遮住,嘴边淡淡扬起一丝轻轻的微笑,转身,隐入那散走的人群。还有两个与我同样顶着斗篷的男子一起走在拥挤的人群中。
从来没有想过壁天裔会来个偷天换日,用三个死囚换了我们三人的命。我真的不知道,一向冷酷无情的壁天裔竟然会放了皇甫少寰,那个如此威胁他地位还刺杀他的人…… 为什么放?因为愧疚?因为莫悠然是他大哥?因为我是他疼爱的妹妹?壁天裔真的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冷血帝王吗?可是为何我眼中所见的壁天裔却是对兄弟真诚,对敌人仁慈的帝王?曾经,他因为莫攸涵救了他一命,所以对她诸多包容,却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说他无情,却又有情,说他有情却又无情。
记得那夜之后,翔宇奉皇上之命又召我去了御书房,单独与我聊了一番话。他只问我:“若是朕放你们远走,你们将何去何从?”
我很诧异,他竟会说放我们远走。当时沉默许久我才答道:“也许会重新回到若然居吧,南北两国已容不下我,唯有那儿才是我的家。”
他的手上紧紧捏着一份奏折,没有看我,只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那朕放你们走。”
我猛然仰头,怔忡地盯着他:“皇上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淡淡勾勒出一抹苦笑:“但是你们要保证,今生今世,永远不得再出现在帝都,出现在朕面前。”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他却是笑道:“就当朕补偿莫悠然的丧妻之痛,补偿皇甫少寰的丧国之恨,而你,朕答应过,给你自由的。”
那瞬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皇帝真的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优秀的皇帝,他治国有方,稳定朝纲,纵横沙场,金戈铁马。那副冷漠无情的外表之下竟有着一颗隐忍的心。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恨与怨顷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原来我一直都错了,这个世上除了仇恨还是有温情的。譬如楚寰对我,壁天裔对我,辕羲九对我,还有…… 夜鸢对我。
虽然都有过欺瞒,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伤害到我,自始至终都在包容着我,还有那份付出。
在临走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闯入脑海中,我脱口说:“天裔哥哥,能求你一件事吗?不要再与北国打仗了,百姓,会很苦。”
他目光一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似要将我看穿。
我笑了笑:“我不是为了夜鸢。我是个女人,眼光浅短,不懂你们男人的宏图霸业,只是觉得,百姓真的很苦。”
他静静地望着我,良久,深深吐纳一口气,冷声说:“只要北国不主动进犯,朕决不出兵。”
那一刻,我重重地松了口气。
或许我是有私心的,为了夜鸢。
纷纷散走的人群突然猛烈地撞了我一下,恍然回神,一个踉跄,楚寰立刻扶住我的胳膊。
我笑了笑,侧首看着那个冷若冰霜,神情复杂的莫悠然,问道:“姐夫,咱们现在要去哪?”
“那夜,壁天裔对你说了什么?”他答非所问。
我的眼波一转,便重复着壁天裔的原话:“就当朕补偿莫悠然的丧妻之痛,补偿皇甫少寰的丧国之恨,而你,朕答应过,给你自由的。”
踩在那滋滋的雪花之上,鼎沸的人群与我们擦肩而过,口中纷纷说着:
“这三个刺客真大胆,竟敢刺杀皇上,杀得好……”
“就是,咱们的皇上可是圣明之主,哪那么容易被杀…… ”
“确实惊险,若是皇上突然被杀,北国应该会踏着铁蹄将咱们的领土占领吧,.上天神佑啊……”
那众说纷纭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中,让我们再次沉默。
也许楚寰与莫悠然的心中都有一些复杂的情愫吧,他们从未想过,能活着走出那个死牢,而且,还是那个帝王将他们放走的。
而楚寰的手一直拖着我的胳膊并没有松开,另一只手仍然在为我挡开有可能撞上来的人群,眼神是清冷而复杂的。
站在他的身边,突然觉得有一股安全感,就像幼时他总是替我受罚,陪我一起偷溜出若然居。他对我,总是那样冷淡,那样隐忍。
“楚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你的父亲,并非一个好皇帝吧。”沉默许久的莫悠然突然开口了。我感觉到楚寰的手一颤,步伐也有些僵硬。
莫悠然继续说:“你知道若没有壁家在,你们皇甫家的天下早被北国夺去,而你的父亲却处心积虑地想要革去壁岚风的兵权。壁岚风死后,他还想要诛杀旷世三将,我们,为的是自保。”
“这些,我都知道。”楚寰淡淡地回答,听不出丝毫情绪。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不是吗?"
莫悠然突然为壁天裔说话,我诧异了,而楚寰却冷冷地没有再说话,复杂多变的眼神中透露着寒意,更多的,是逃避,还有挣扎。
我掉头看向莫悠然:“姐夫,你似乎放下了很多,我们回若然居吧?那儿,可是有咱们七年的回忆。”
莫悠然宠溺地一笑:“丫头,楚寰这个不开窍的脑袋要是能被你弄开窍了,咱们就回若然居。”
我就像平常那样,挽着楚寰的胳膊笑道:“怎么,还放不下吗?我可记得有人对我说,若是我们有幸能够安然脱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问世事。你想反悔?”
“不是…… ”他启了启口,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顿住,目光笔直射向前方一处。我奇怪地顺他的目光望去,远远飘雪朦胧之处,一名男子飞雪盈袖,衣带当风。苍冷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激动,惊诧,悲哀……
楚寰轻轻地将胳膊从我手中抽出,勾了勾嘴角:“我们去牵马,风雨坡等你。”莫悠然拂了拂身上沾染的雪花,神情有些坦然:“一个时辰,若是你没有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说完,便与楚寰一齐离去。
掩藏在衣袖中的手渗出了丝丝冷汗,看着不远处那迎风绝立的男子,依然是那样风雅耀人,那乌黑的发覆盖上厚厚的雪花。我们就这样站在风雪中遥遥相望许久,身边四散的人群也渐渐稀少,不出一会儿工夫,街头巷尾的百姓纷纷没了踪影。
只剩毫无声息的我们,静静地…… 对望着。
“你怎么来了。”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心,吐出一口凉气。
他定了定眼神,举步朝我走来,而我也缓缓迎向他。我的步伐既麻木又沉重,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站在我面前的他目光有些涣散:“我听说南国进了三个刺客刺杀皇帝,最后被关入大牢,今日处斩。”
“所以你就来了?想看看那三人中是不是有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心中实则早已惊涛骇浪,不能平息。
他不答,我又问:”若是有我,你会如何?”
他仍旧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我,任雪花拍打在他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轻轻笑了笑,我踮起脚,为他将头项发丝上那层雪花拂去,然后将自己的斗篷解开,为他披上。
“穿这么少,病了怎么办。你可是九五之尊…… ”声音渐弱,手却在不停地为他披好斗篷,然后重重地打了个结。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了笑:“壁天裔答应我了,只要北国不主动进犯,他决不出兵。为了你的子民能安居乐业,请你也勿再对南国出兵了。为南北之战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的愿望不就是将北国带向昌盛吗?怎能忍心自己的子民因为两国之战而死去?并非所有的事都要用刀剑去解决。”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我冰凉的脸颊,我轻颤,后退一步,他的手落了个空。
我避开他的目光,沉沉地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该走了。他们,还在等我呢…… ”说完,我就转身,想要逃开,可是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
“慕雪…… ”声音很淡,却透露着无限的情深。
“你该回北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况且这是帝都,万一让壁天裔知道…… ”
“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我,不肯松一分。而我的心就像被针扎过,千疮百孔,只能用一个疼字来形容。
我想拒绝,想挣扎开,可是我舍不得丢弃手中那浅浅的温暖。
我知道,若此刻丢弃了那温暖,这一生将永远无法再得到……
不想放开,便让我再放纵一次,留下最后一分与他的回忆。
雪花落,点点无声落瓦沟。
万里冰霜,晓色清天,山舞银蛇。
去风雨坡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而我能感觉到除了我们的脚步声,还有另外一批人的脚步声,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却不见人影踪迹。是夜鸢的手下吧,他堂堂九五之尊,怎么可能孤身前来南国的帝都城呢。
跟随在他身后,依恋地看着他的背影,伟岸依旧傲然挺拔,却多了几抹苍凉萧索的意味。
这条路走了一半,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我也安逸于这样的宁静。
也许,这条路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最后一条路了。
“慕雪,对不起。”他仍旧在前面走着,一句淡淡的话语却飘向后面。
我笑道:“你没有做错,是我错了。一个帝王,应该如此。”
他的步伐猛然停住,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朝他背上撞去,他轻轻闪身避过我的身子,瞬间已握住我的手。
牵着我,继续走。
我没有拒绝,含着浅浅的笑意与他并肩踏雪而过,他的手依旧如此温暖。他说:“真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夜鸢,哪怕不能偕老,我也会执子之手。
我笑:“到如今,我仍然执子之手,只是,真的不能偕老了。”
他的手一颤:“你恨我吗?”
不想延续这样凝重的气氛,便慎道:“恨。你立了我两次,也废了我两次。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过我呢。”
紧抿的嘴角也渐渐有了弧度,微微侧首凝视着我:“若我知道给你的专宠会造成今天的局面,我断然不会承诺空设后宫。”
“至少我曾经荣耀过。你可知民间这些日子我可听了许多关于元谨三后独宠后言之事呢,可羡煞了不少女子呢。”音方落,只觉他的步伐停住,我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若是我愿意一直陪你走下去呢?”他的身上依然有那股淡淡的杜若香味,却不再是曾经那熟悉的感觉。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一直走下去,多么美的词,多么大的勇气与放弃。若换了曾经,我会感动…… 可是,如今却是在背叛与离弃之后。
“难道你不要江山了?你的夙愿呢?你的臣子呢?你的子民呢?若你丢弃了一切,谁替你掌管北国的江山,你的王弟夜景?还是夜翎?百官谁会臣服?而你…… 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子嗣,你的王位能给谁?”我一口气丢给他许多的问题,因为知道他回答不了,也摆脱不了。“更何况,辕慕雪是骄傲的,也是自卑的。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你给我的伤,永远永远无法愈合。”
“真的无法原谅吗?”他搂着我的双臂松了几分,声音虚幻而飘渺。
“也许,二十年后能原谅吧。”感受到身体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减少,雪片也越来越密集,如鹅毛般凌空乱舞。
“慕雪,你爱我吗?”有几个字被呼啸的北风吞噬,可我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你爱我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问我是否爱他,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问,也从来没有真正去考虑过这个问题。
爱他吗?
楚寰与莫悠然都说,其实我爱夜鸢。
可是,我,真的爱他吗?
如果我真的就这样走了,他会很难过吧?甚至会想要放弃一切带我走吧?但是他不可以,北国需要他。
“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终于,在我这句话脱口而出之时,身体上的温度彻底消失。
他环抱着我的双臂静静地垂放在身侧,一双红色的眼睛里,微微泛过一丝疼痛的波光。
“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辕羲九的替代品,你的眼睛,你的笑容,你对我的关怀…… 无数次与辕羲九重叠着。
蓦然,脸颊凭空落下的液体使我一惊,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逼回眼眶的湿意。他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
针刺一样的痛在心底蓦然漫起,我硬咽着声音,继续说:“就连为你挡的那一剑,都是假的。你在我眼中仍旧是辕羲九…… 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挡了下来…… 你,明白吗?"
夜鸢酸涩地笑了。
“我,明白。”
“明白,便好。”
我咬着唇,深深地望了眼他的轮廓,要将他铭记在心中,记刻在脑海里。
“我要走了…… 再不走,他们就不等我了…… 慕雪不想再被人抛弃了。被人抛弃的滋味,真的好痛。”目光投放至这条路的尽头,我仿佛看见有两个男子正在那儿等着我归去。深深吐出一口气,雪白的烟雾缭乱在眼前,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而我,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越过他,朝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走去。
可我的视线却是模糊的,那条路,我盲目地走下去,脑海间浮过那一幕幕的往事就像一道道烙印狠狠印亥11 在心间。
—— 利用也好,假意也罢,我只想你留在我身边,在你放弃我之前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可是夜鸢,那日是你先放开我的。
—— 有些东西若强求不得,定要狠心抛弃。夜鸢宁可负天下,也不愿负你。可是夜鸢,那日你终究负了我,而我,却不能让你负这天下。
—— 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可是夜鸢,白头偕老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遥远呢。
—— 若有人敢动,朕便是赔尽江山,也要用其命偿我儿之血。
可是夜鸢,你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 从今日起,朕只有辕慕雪一个女人。朕的孩子,唯有辕慕雪一人所生。天地为鉴,君无戏言。
你做到了,可是…… 如今的辕慕雪不想再为别人活了,只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场。一路上,我无力地走着,强忍着心绪没有回头,我能感觉一道视线一直在身后紧紧追随着我,没有离开过。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蓦然回首,身后却再也没有那个我想要寻找的身影。唯有那呼啸的北风与那排排脚印,清晰无比。
凝聚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滚滚而落,我从来没有想过,割舍一段感情竟然这样痛。
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坚强。
夜鸢,我的夫君,后会无期。
壁天裔,我的哥哥,后会无期。
抬起早已被冻僵的手,用袖子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抹去,勉强地笑了笑,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两名男子骑坐在两匹矫健的白马之上,用深沉而悠远的目光凝视着我。
莫仪然鱿雀运勾勒出温柔的笑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丫头,该回家了。.楚寰驾马朝我缓缓而来,我在原地不动,静静瞅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最后伸出一只手于我面前:“走吧。”
看着马背上的人,那双冰冷的眸子已不再冰冷,而是那浅浅的温柔。那只因常年握剑而生出厚厚茧子的手在我面前,看上去却是那样温暖。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莞然一笑,递出手于他掌心,一个用力,他已将我带上马,护坐在怀。
他一扯缓绳,掉转白马,朝莫仪然飞速奔去。
莫悠然长鞭一挥,一声“驾—— ”马儿也飞奔出去。
我安心地靠在楚寰怀中,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已被渐渐安抚下,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安逸。
侧首看了看与我们并肩驰骋的莫悠然,我满足地笑了,余生,有他们二人相伴,此生何求?
恍惚间,回到了十二年前,第一次踏入若然居那一刻……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绕了一大圈,我们终于还是回到原点。
只是,我们心中的仇恨,早已被年华洗净,趋于平静。
宝 宝
尾声
七年后
南国未央宫
寝宫内甸甸着满地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看着皇上坐在凤榻之上有些哀痛地看着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则是依恋地看着皇上,笑得沧桑。那张曾经绝美的脸早已因时间的飞逝而显得苍白,眉目间净是病态。
“皇上…… ”莫攸涵的身子沉重地埋在那锦缎裳枕间,痴痴凝视着这个让她爱了二十余年的男子,眼眶竟有些湿润。
“朕在这儿。”壁天裔握住她那冰冷的手,很想将它暖热,可是,怎么都无法给它一丝温度。
“二十年了,皇上。”喉头那股苦涩与硬咽让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一滴一滴晶莹如珠。
“嗯,二十年了。”另一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那张脸上有着明显的斑驳痕迹。真快,一泛眼的光阴,竟已二十年了。这个女人,陪在他身边,已经有二十年了啊。
“可是这二十年却始终抵不过与她的几年…… ”语气中有明显的哀愉与绝望,记得七年前,皇上赐死了他们三人…… 或许天下人都以为皇上赐死了他们,可她知道,他没有。因为他舍不得,永远舍不得赐死那个唯一能让他重视的女子。她就这样在人间彻底地消失了,而自己却在三个月后登上了皇后之位,母仪天下,正位未央宫。
未央宫真是奢华得高贵,可她恨,因为这个宫,永远带着“未央”二字。每回皇上来,他都会记起曾经有个名叫未央的女子在里面住过,他曾与一个名叫未央的女子有过一段难舍的感情,他的内心最深处始终埋藏着一个叫未央的女子。
“皇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意识迷离飘散的女子,心中一阵抽痛,又想起御医所说,她的阳寿将近,随时可能油尽灯枯。
莫收涵笑了笑,看着他眼中那份悲痛,满心的欢喜:“臣妾真希望能这样一直病下去…… 瞧,皇上在担心臣妾呢。”
“别说傻话。”壁天裔低声一斥,握着她的手一紧,她吃痛地微微拧眉。
“皇上能抱抱臣妾吗?”此时的她竟像一个孩子般撒娇。
他依言俯身,将那个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女子搂入怀中,她缓缓阖上眼帘,呼吸均匀地靠在他那暖暖的胸膛之上,感受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嘴角那弯弯的弧度拉得更开。
“皇上为何那样喜欢未央呢?对了,你说过,只有她才配做你的妻子,因为她的性格你不讨厌,她的狠辣吸引你。”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入耳。可她不爱你,不爱你啊…… ”
他阖上眼皮,忽略她的话语,沉声说:“七年都已过去了,她的容貌,朕早已模糊。”
“你骗人,你骗人…… ”她激动得呜咽了出来,也许,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在他身边任性了。所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今日只想将一直掩藏在心中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
一直闭着眼的他脑海中开始回忆辕慕雪的样子,可是真的想不起来了,留给他的只有那模糊的一个身影隐藏在迷雾之中,那张容颜却再也看不清楚。突然间他的心中有一丝疑惑与恐慌,七年了,就这样忘记她的容颜了?还是那张容颜在他心中从来未曾清晰过?
幼时订她做自己的妻子,因为她的命运可怜,性格倔强带点狠辣,最重要的是他不讨天她,还有……她是三弟的妹妹,这样便能亲上加亲。
自从她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后,他才发现三弟对辕慕雪似乎有了不该有的情愫。直到飞天客栈中再次见到那个女子,叫哑妹,她的目光总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那感觉离他真的很近很近。原来,她就是辕慕雪。
带她回皇宫之后,他便决定封她为后,因为她在朝廷没有党羽,唯一的支柱是三弟。而三弟,他一直都信任他,而天下人是不懂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的。即使这个天下都背叛了他,三弟也不会。
可是后来,他却背叛了。
一封飞鸽传书告知他要终止计划,要带辕慕雪走。
看着那封信他突然笑了,他们或许不会知道,他其实早有意要放他们俩远走高飞,所以才有了那次私奔去北国的计划。
与其说计划,还不如说是他给他们一个私奔的机会。
可当他们真的要私奔之时,他的心却痛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扩散蔓延在心头。不只为了三弟,还有,辕慕雪。
一直都认为辕慕雪在心中的地位仅限于喜欢,这么多妃殡中,最喜欢的一个。但是对于三弟,他是可以割舍的,却没想到割舍竟是那样痛。
莫攸涵睁开眼,望着依旧紧闭目光的他,脸上有很多很多情绪,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胸口突然一阵心悸,一股滚烫的血腥味涌入口中,她一惊,用力将血咽了回去。呼吸渐渐转弱,她却用力平复着胸口间的窒闷与疼痛,故作平静地轻笑着,将脸又朝他怀中靠了几分:“天裔,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闻言收回思绪,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多年前大雪中的一幕。
她极为留恋地说:“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与大哥倒在壁家府门前,那时我们是暗人,是有目的地接近,而壁元帅毫不犹豫地将我们救下。在起身那一刻我对上的是你那双深邃冰凉的眸子,你在看我,很认真地看我,似乎想要将我看个透彻。我紧紧掐着手心回避你的目光,怕被你看透到内心…… ”
“那时候我确实在看你,你浑身脏兮兮的,乌黑的发丝染上厚厚一层白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胆怯地看着我。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孩子,那么娇小瘦弱。”他闭着眼睛回忆着,嘴角扯出不自知的浅笑。
莫攸涵惊讶他还记得,似乎记得很清楚。一阵欣喜无限扩展在心间,于是又说:“真怀念与你一同游走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与你生死与共的瞬间。”
壁天裔被“生死与共”四字一惊,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她不顾一切地飞身过来为他挡下那致命一箭的瞬间,心中闪现一抹动容。终于睁开眼,望着怀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的手臂不禁多用了几分气力:“朕,一直都记得你对朕付出的一切。”
“天裔,悠涵一直都是如此爱你…… 即使百年之后…… 仍然爱你…… ”说到此处,她再也克制不住喉头涌动的鲜血,一口喷了出来。
鲜红的血洒在他的龙袍之上,满殿一阵冷冷的抽气声,如此悲凉。
“悠涵……”他一阵心惊,手微微颤抖着抚上她的唇角,手轻轻拭着那上面的血迹。
“我一直都知道,你对我只不过是于恩人的一份感激,你对我从来不会超出感激之外的情。而我…… 一直在欺骗着自己,只要我在你身边,那便够了…… 可是,最终我还是骗不过自己。”她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那张多次出现在梦里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由眼角滚落,却笑得凄美。
“天裔,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是……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好吗?”她近乎哀求地哭着求他。
而他却怔怔地凝视着她,始终没有开口。
“就算是骗骗我,也不行吗?”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前襟,手臂颤抖着。
她的目光那样悲哀凄切,他的心底不忍,便说:“我爱你。”也许,这是给她临死前一个最好的谎言吧。
莫攸涵的眼睛渐渐阖上,那份甜蜜的笑容见证了她听到这三个字时的开心,似乎期待太久太久了,虽然这是一句美丽的谎言。
她说:“我,莫饮涵…… 也爱你…… ”声音,渐渐低落,呼吸渐渐消逝,手渐渐由他前襟上松开,眼睛挣扎数次后,终于阖上。
壁天裔看着她的余温一点一滴地消逝在怀中,心底那份狠狠的揪痛让他的手突然一松,那个香消玉陨的人儿就此瘫倒在床上,无声无息。
一股热气涌上眼眶,迷了他的眼瞳。
突然间的孤寂苍凉感使他的心渐渐尘封,徒留满心悲伤的凄凉,又走了一个,伴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女子,一直在用真心爱着他的女子……
她突然的离去,心中仿佛空了许多许多,今后没有了她,还有谁能真正懂他,知他?为何他的心竟这样撕心裂肺的痛,痛到他无力去承受。
满殿的宫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皇上直勾勾望着床上已陨去的皇后一步一步向后退,更不可思议的是皇上脸上那滴泪。他们不敢相信,一向冷酷近乎于冷血的皇上竟会流泪……或许,皇后在他心中真的那样,重要。
退居寝宫外,床上那个身影渐渐模糊在视线,他猛然转身,冲了出去。双拳狠狠握着,青筋浮动,终于忍不住内心的伤痛仰天大喊:“啊—— 啊—— "
悠涵,我爱你,我爱你。
北国
当李公公匆复弄进御书房内通知王上大妃病倒时,正在看奏折的夜鸢手一颤,神情竟恍惚起来,良久都没有反应。李公公不禁低声唤了句:“王上?”
夜鸢的手一紧,最后将奏折轻轻放下在案,淡淡地说:“既然病了…… 那便去瞧瞧吧。”
拂了拂有些凌乱的衣襟,他步出了御书房,李公公紧随其后朝圣华宫走去。李公公看着王上那冷峻傲然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丝悲哀,七年了,似乎自元谨王后被废,王上都没有再踏入华大妃的圣华宫一步。
这些年王上的后宫渐渐充实,每日都会去不同的宫苑宠幸不同的妃缤,却始终没有一个妃缤怀孕。因为,每回王上临幸完妃殡后,都会命人准备避孕汤药给她们送去。而王后之位也悬空了七年,多少次大臣们请立王后,都被王上愤怒地驳回,久而久之大臣们渐渐也不敢再提此事。
可这北国需要国母,需要王嗣。
记得有一回他问起此事,王上一改素日的肃然,竟轻笑着说:“除了她,没有人有资格坐这个位置。王嗣,朕这辈子是不会有了,但是朕有王弟夜景,他有三个子嗣…… 朕不用怕”
当他听到王上这番话时,内心深深被震撼着,同时又在惋惜,他这是何苦呢。元谨王后在他心中真的如此重要吗?即使这么多年仍不能忘怀?
渐渐踏入圣华宫,夜鸢却渐渐紧张,记得那年元谨王后被废,他没有过多地苛责母妃所做的一切,只是慢慢疏离,直至今日……
七年前御书房内所发生的一切猛然闯入脑海中,历历在目。
那日,他是真的有废后之心,他终是怀疑她,质疑她了。
是从哪日开始怀疑她的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每日都会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元谨王后乃红颜祸水,直至后来的百姓之愤。他竟不知道,专宠元谨王后竟然会引得百姓这样愤怒,难道…… 真如那些官员所说,她与楚寰有谋逆之心?
直到她草草了结卿殡小产之事,当众顶撞母妃,两次威胁其废后,他真的怀疑了。可是他不信,但是又不得不信,他没有把握辕慕雪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少,但是他能包容,只要她不越过自己的底线,他都能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