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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劫

_2 盛颜(当代)
  融和坊内、灌肺岭下的剑花社,原是一帮尚武崇侠的年轻人聚会之所,草屋四五间而已,现在已是巍巍大派。依山而建的院落极见气势,粉墙黑瓦,石狮狰狞,朱色大门外立着两名青衣剑士。
  赵扶风大步走上台阶,一名剑士抬手拦住他的去路,“干嘛的?”
  “我要见……”赵扶风咽下快雪两字,艰涩地改口:“你们堂主夫人。”
  “见堂主夫人?”剑士一愕,狐疑地打量着赵扶风的破败装束。
  蹄声清脆,有人纵马上了台阶,赵扶风将身一侧,眼前掠过一黑一白两条影子,当先一人的珊瑚马鞭挥舞若流星,速度快得惊人。咴儿一声,奔马越过门槛后稳稳停住,马上的人转过脸来,问:“谁要见夫人?”原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黑衣一袭,爽朗清举。
  “请告诉你们夫人,故人赵扶风来访。”
  落在后面的是个少年,松开马嚼子,惊异地道:“咦,你叫赵扶风?”少年长衫刺雪,犀带缀玉,风姿特秀,眉目绝似徐辉夜。
  “呵!”黑衣青年兴奋地跃下马,扑过去挽住了赵扶风,“扶风哥,你真的回来了,我竟没认出你!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青阮啊。”
  赵扶风被连青阮拉着,穿过重重院落。那少年跟在后面,不停打量赵扶风,眼神清淡,并不令人生厌。赵扶风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想:她竟有了这样大的孩子!难道寒鸦之毒已经解了么?难道万里为她求药,其实只是徒劳?
  来到后庭的主楼下,连青阮嚷道:“阿姐,阿姐,你看是谁来了?”楼上珠帘玎玲一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出来,掌着栏杆向下笑道:“青阮这急性子……”她的话戛然而止,单手在栏杆上一撑,竟从楼上跳了下来。郁金裙在春风中展开,像一朵开到盛处的灯笼花。
  赵扶风唤了一声“秀人”,禁不住扬起脸,望向尚在摆动的珠帘,问:“快雪呢?快雪在里面么?”久不闻回答,转头见连秀人瞪着自己,眼里雾气濛濛,赵扶风再也耐不住焦躁,涩声道:“快雪不肯见我?”
  “你见不着小姐了。”连秀人涩声道:“小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却忍心抛下她,去找那劳什子。你走了没多久,小姐就缠绵成疾,下不得床了,连秋天都没捱过……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二,小姐进了一碗粥,精神也见好,就让我把卧榻搬到园子里,她想透透气儿。”连秀人哽咽了一下,“她当时已经瘦得见骨,被满园菊花一衬,越发可怜。小姐躺了好久,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抱她回去。她忽然睁开眼对我说,秀人,这样倾心尽力地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都空了。要是当初我求他留下来,他会一直陪着我么?”
  连秀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的少年慌了手脚,用袖子为她拭泪,柔声安慰:“母亲,别哭啊。”连秀人的嘴角牵了牵,想笑却笑不出来,续道:“小姐何等骄傲,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她是苦到了什么地步。说了那话后,她就再没开过口。那天半夜,我去给小姐加被子,发现她全身冷得彻骨透心,我用尽法子也不能回转。”她狠狠地盯着赵扶风,“你……你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哀愁像洪波一样在赵扶风心底涌起,漫出胸膛。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一句:“多谢你照顾她,陪着她。”
  “侍奉小姐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连秀人顿了顿,“小姐的墓在宝石山,你自己去告诉她,她等的人回来了。”
  赵扶风沉默片刻,道:“我去看她。”这一迈步,他才发觉四肢百骸都浸着酸痛,身子晃了晃,头也不回地去了。
  连秀人涩声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徐锦之安抚地握握母亲的手,方才与连青阮追上去。赵扶风并不等他们,越走越快,到得后来已是狂奔。徐锦之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功,人如利矢般破空而去,投入绵延的乌瓦中,转瞬不见。
  连青阮站在灌肺岭上的剑花堂前,俯瞰茫茫都城,只觉任它再深再痛的感情,也不能撼动这天这地分毫,一时间悲从中来。
  赵扶风找到了宝石山中的连氏墓地。松柏的暗影慢慢爬上林立的石碑,只有边上的几座还浸在橙色的夕照里。他在碑林中逡巡,蓦地素白碑面上,苍黑的“江快雪”几字跳入眼帘。他跪下来抱紧她的墓碑,直到体温熨热了冰凉的石头,冷月的光辉洒落一地。
  赵扶风在墓碑前躺下来,没有丝毫倦意。晚风吹拂,树木的暗影便应节而舞,仿佛有人走过,他真希望是她从墓中出来。太阳数度升起落下,他忘记时间,守在墓旁,一颗心就像被大雾笼罩的战场,茫茫里透出隐约的杀伐之声。
  时光悠远,她的容颜日渐模糊,他的思念也不再浓烈。他带着底野伽归来,她却已逝去,仿佛在自家走熟了的院子里,一脚踏空,跌下悬崖。他猛然发现,原来这一腔情意要抛洒浪掷,人间也没个安排处。
  第三日中午,林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连青阮走在头里,后面紧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看到江快雪墓前的赵扶风,连青阮喜道:“方大哥你猜得不错,这两天他一直守在这里。”
  赵扶风早不是当初的明朗少年,方佳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提起赵扶风的领子,方佳木忽然一掌掴在他脸上,喝道:“阿风,人已经死了,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赵扶风晃晃头,看清面前的人,恍惚地问:“你说谁死了?”他瞪着方佳木,两人对峙良久,赵扶风只觉方佳木瞳仁中的自己渐渐鲜明起来,被一把钝刀锯着的心,突然迸出新鲜热辣的痛楚。赵扶风垂下头,道:“你说得不错,她……已经死了,无论我陪她多久,都不能挽回。”不再理会方佳木,他一步步走出林子。两天没进水米,赵扶风脚步虚浮,却没有回头。
  方佳木正想追上去,却听连青阮道:“方大哥,你看这是什么意思?”转头见江快雪墓前的石级上,新刻着几行字,指力入石三分,笔笔带血,委实是触目惊心,不由一字字念出来:“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方佳木揉揉眼睛,低声为连青阮解说:“这是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唱过的歌。昔日紫玉爱慕韩重,吴王却不允,紫玉气结而死。韩重来紫玉墓前凭吊时,紫玉的魂魄为韩重唱了这首歌,并且邀请韩重到墓里三天三夜,尽了夫妇之礼。”
  连青阮深深吸气,“我知道扶风哥的意思了,他希望小姐像紫玉一样邀他到墓里去。”
  方佳木心中一酸,摇头道:“胡诌。”两人赶上赵扶风,见他神情木然,浑不知东南西北地走着。方佳木架起他,“青阮,我们带他回去。”一路无话,走进西湖边一座小院时,赵扶风终于动容,盯着院中的辘轳和石磨,轻声道:“剑花社。”
  方佳木拍拍他的肩,高兴地道:“你还记得咱们结社的事情哪,我可是原样儿搬过来的。”
  疏落的几间草屋,吹进来的风带着树林的清气,梁下燕子呢喃,壁上的剑却已经蒙尘。方佳木盛了一碗粥,不由分说地给赵扶风灌下去,道:“辉夜喜欢热闹,我喜欢散淡,是以他有剑花堂,我有剑花社,也让老朋友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上月烟罗他们一班人鼓捣着去桂林,天幸我没去,否则就跟你错过了。咳,我实在看你这胡子不顺眼。”找了把小刀出来,飕飕挥舞,将赵扶风的虬髯剃了个精光,露出一张清减憔悴的脸来。
  连青阮在旁看得有趣,笑道:“方大哥,你用惜花剑的手法来剃胡子,真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方佳木也笑着端详:“是么?阿阮你也别闲着,去去去,把厨房烧的热水拎来,这臭人也该好好洗洗了。”两人七手八脚,竟将赵扶风剥了个精光,塞进大木桶里。
  赵扶风随他们摆布,直到两人兴致勃勃,竟想帮他洗澡时,方才出声:“木头,青阮,你们婆婆妈妈地做什么。”
  方佳木住手,微笑,“对了,这才是我认得的阿风啊,天塌下来也要当被子盖的。”一边拉着连青阮出去,一边嘀咕:“那种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我还真他妈的看不惯。”
  氤氲的热气里,赵扶风的眼睛湿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水是泪。想着倾心爱恋的人已化为枯骨,再不能对他轻笑薄嗔,这荒凉余生又将如何排遣,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咯喇一声,屋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四个蒙面客扑了进来。三把刀罩住浴桶中的赵扶风,封死了他反击的所有角度,另有一人在赵扶风脱下的衣服中翻翻捡捡,找出个宝蓝色的珐琅小瓶,打开瞧了瞧,眼中迸出火花来。一声呼哨,他腾身而起,便要撤了。
  间不容发之际,赵扶风伸出手,拿住了右首一人的腕子。他的动作并不花俏,平淡得就像拿杯子喝水,那人眼前一花,手腕痛不可当,如中烙铁,掌中刀便滑到赵扶风手中。刀一易主,四个蒙面客心中都是一凛,只觉肃杀的刀气席卷而来,如冬之暴雪,刺人眼睛,摧人肺腑。
  赵扶风的身形旋风一般展开,钢刀削过第一人的腰,划过第二人的胸,切到第三人的颈,刀势依然不绝。旋风的中心,刀光耀眼,凌厉无匹地穿过腾上屋顶的第四人的肋。蓝色药瓶急速坠下,赵扶风轻轻接住,扣在掌心。
  四名蒙面客不及反应,便已委顿在地,都不胜惊骇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阳光在他深褐的肌肤上闪耀,水珠莹然,肌肉瘦而结实,充满不可思议之力与美。悲痛和绝望使赵扶风忘记了神刀门的克制之道,沿匪夷所思的曲线,挟汪洋恣肆的力量,他这一刀超越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在他掌中,凡刀亦成神器。
  有个受伤较轻的回过神来,从窗口一跃而出,被院中的连青阮一把揪住。他趴在窗边,惊叹道:“方大哥说你一个人就可以料理,我开始还不信。”
  方佳木笑道:“我知道你不必咱们插手,却也没料到你竟精进如此。”
  赵扶风摇头,“方才出手,力量已经不是我能控制,这样并不好。”他俯下身,揭下其中一个的蒙面巾,盯着完全陌生的面孔,“你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底野伽?你们夺它是为什么?”
  那人冷冷地笑了,“神刀门下,果然不杀一人,只可惜留着我们也问不出什么。”他将手插入颈间的伤口,血如泉涌,顿时气绝。余下三个手中有刀的,亦一起自尽。赵扶风胸口发堵,没料到世间竟有人这样轻慢自己生命,决绝赴死。
  方佳木将他们全身检视了一遍,叹道:“什么标记都没有,多半来自严苛的黑道帮派。”
  连青阮道:“底野伽是解毒圣药,能解寒鸦、流苏等诸般奇毒,有人觊觎不足为奇。奇的是,扶风哥当年寻药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回来也不过两三天,怎么就有人巴巴地寻上门了呢?”
  方佳木道:“这也难说,江湖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剑花堂啊,不拘大事小事,隔天便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这不问世事的,昨儿也在茶肆听说,前天剑花堂来了个人,好大来头,锦之少爷和青阮公子亲自迎进去,又亲自送出来。还有更好笑的,说阿风是堂主夫人的旧情人云云。辉夜与秀人伉俪情深,却传出这种流言,忒也无聊。”
  他说这话,本为调节气氛,无奈赵扶风心事重重,勉强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连青阮却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阿姐最近疑心堂主置了外室,又不好说什么,叮嘱我留意呢。方大哥,我知道堂主跟你是生死交,你不必帮他澄清,我也宁愿是误会。”
  方佳木坚持道:“我知道辉夜,他断不是那样的人。”
  当晚三人连榻而眠,却无甚话说。屋顶破碎,透出青色天空,星光在春之原野上闪耀。如果不是这接踵而至的死亡,该是何等欢喜的重逢。
第七折 生之中途   
  “我只有两天 / 我从没有把握 / 一天用来希望 / 一天用来绝望 / 我只有两天 / 每天都在幻想 / 一天用来想你 / 一天用来想我”——许巍
  连秀人坐在窗边,见胭脂红的曙色一点点染上林梢,盈满庭院。淡金的光芒照着她被夜露洇湿的袖子,却不觉暖意。
  “夫人,堂主回来了。”
  连秀人猝然站起,带翻了绣墩。惊觉自己的失态,她定下神,慢慢迎出去。扑鼻是一股浓烈的酒气,徐辉夜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连秀人吸了口气,多少年没见他这样佻达放纵了,而他的眼神,悲哀得她不能直视。她垂下头,却听到他暴怒的声音:“为什么躲我?”
  徐辉夜捏着连秀人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她肤色莹白,唇色却艳,徐辉夜怔怔看着,忽然低头,捧住她的脸辗转吸吮,渴如沙漠中的旅人。丫鬟们退下去,合上了门。纠缠激烈,但不论他怎样热情,她总觉一股凄怆之意从他肺腑中透出来,将她淹没。高潮之际,他忘情唤出快雪。她从云端摔下,一颗心被踏成千瓣万片。
  徐辉夜披上衣衫,将行之际突然回头,见连秀人黑沉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他轻抚她泛着红晕的粉白面颊,指尖冰凉,令她一颤。她快要窒息,咸涩的泪滴到他手上。他说:“对不起。”转身离去,并无留恋。
  连秀人将脸深埋进罗衾。廿年相守,他日渐温柔,幸福似乎触手可及。但赵扶风归来,将尘封的旧事唤醒,她才知道:原来他对小姐始终不曾忘情。那醉生梦死的痴狂少年,竟还活在他温和的面具下。
  自此,他再没碰过她一片衣角,却夜夜招妓。每日晚餐,他与她共进,客气万分。她只觉那两尺三分的距离,倒像隔着千山万水。他为她搛的菜,堆了一碗,她却没有半点食欲。侧过头,对着大红的楹柱,她忽然想起婚礼时上面贴的祝词,禁不住嘴角噙笑。
  徐辉夜打破沉寂,问她:“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连秀人挽了一下头发,笑着回答:“我想,我们真是相敬如宾。”她这破颜一笑,说不出的娇艳,令窗里的灯窗外的月也黯然失色。
  坐在下首的徐锦之被蘑菇浓汤呛着了,剧烈地咳起来。
  徐辉夜沉默良久,慢慢道:“我当日在她墓前说的话,你总该还记得。”
  连秀人停下为儿子捶背的手,那一字字惊雷般在她耳边响起:“离了她,我不过是个没心的人。你愿作我的妻子,可以,但除了荣华富贵,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她总不肯信,总以为这一腔情意百转千回,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让他回头。
  徐锦之看着母亲的惨淡容颜,嘴唇微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夜徐辉夜大醉,又招了春雨楼的头牌姑娘水杏来。连秀人提一张椅子,坐到院中的珊瑚朴下。徐锦之不在,下人们更不敢掺和到这诡异局面中,都躲得远远的。窗外星稀,窗内漆黑,连秀人一个人静静听屋中调笑呻吟,种种不堪声响,居然面不改色。
  下半夜,水杏提着绣鞋,轻手轻脚地出来,虚掩上院门。一回头,正触到连秀人的眸子。水杏感到她冰冷的目光蛇一般自面颊蜿蜒而下,落到赤裸的足上,不禁瑟缩了一下。她硬着头皮上去给连秀人请安,连秀人淡淡问:“怎地不点灯……怎地便走了?”
  “堂主做那事情,”水杏怯怯地看连秀人一眼,“最厌光亮,也向来不许我们留宿。上次阿川姐姐偷偷点了一支蜡烛,结果……”她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天在师父家排演,阿川好好地唱着歌儿,忽然耳心里流出血来,挣扎片刻就不行了,临死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小杏子,别去犯……堂主不许点灯……的忌讳。”那景象太恐怖,她闭目就可想起。
  连秀人冷冰冰地道:“结果什么?”
  水杏一激灵,只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方才清醒:既然是忌讳,便万万不该提起,结结巴巴地道:“也……也没什么。”
  连秀人沉默良久,道:“你走吧。”
  水杏慌不择路,误入花径,听连秀人道:“回来。”她赶紧折回,颤巍巍地站在连秀人面前。连秀人见她怕得利害,竟笑了笑,温言道:“方才堂主教你写字,写的是什么?”
  “不晓得,堂主要我写,我就照着写了。”见连秀人脸色一沉,水杏忙解释:“我们学曲子,都是师父口授,原不须识字。”
  连秀人拧眉,寻思他何以有那般耐心教她书写?回过神时,见水杏还站在面前,大气儿不敢透一口。连秀人不耐地挥手,水杏如蒙大赦,出得后庭,一摸身上衣杉,竟湿透了。
  连秀人步履轻捷,进了徐辉夜的卧室,掀开床帐瞧了瞧,月光照着他苍白俊秀的面颊,果然睡沉了。她素知他睡觉警醒,今日如此倦怠,自然是那小妖精害的,心中益恨。转身在书案上翻看,一篇篇俱是那妖精的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见砚台下还压着一张,抽出看时,连秀人如遭雷击,面颊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那词的上阙,多用外拓笔法,飞扬放纵;到得下阙,笔触却温柔起来,回腕藏锋,妍丽优雅。连秀人怔了半晌,将笺子凑到残烛上,边缘立时烧卷起来。她突然缩手,将笺子合在掌间,弄灭了笺上的火,将笺纳在袖中,径直去了。
  翌日徐辉夜起床,头疼欲裂,亦想不起昨夜与水杏做了什么,空气中竟有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三月春浓,太阳一落山,花气浮动,清宵细长。方佳木图凉快,将晚饭搬到院中来吃。他斟了一杯孝仁坊的水晶红白烧酒,递与面前的人,叹道:“阿风,真的要走么?”
  赵扶风接过酒,一口咽下,胸臆间生出一股热意。“自然要走。我出来二十多年,也该回南海见见师父了。”
  方佳木瞧着赵扶风,比一月前又瘦了许多。遇到这种无可安慰之事,方佳木也只能为他续上一杯酒,道:“好,等阿闲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到南海去看你。”
  连青阮的声音响了起来:“扶风哥,你说走就走,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让人伤心啊。”他不走门,一偏腿,从篱笆上跨过来,扑到饭桌前,作哀怨状。
  “今晚你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青阮,犯你转告秀人一声,我不是一个人走,”赵扶风嘴边浮起微渺的笑意,“我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青阮张大嘴巴,愣了半晌,吃吃道:“扶风哥,你,你是说……”
  方佳木摇摇头,“阿风,她葬得好好的,你随便迁出来,大不妥当。”
  赵扶风低声道:“我甩手走了,留她孤零零睡在泥土里……只是这样想想,我也觉得不该。”
  连青阮傻傻地,“听说寒鸦之毒发作出来,身体就像冻在千年寒冰之中,永不腐烂。我……其实也想再见小姐一面。”
  大家都不言语了,感伤像月光一样弥漫在院子里,周遭静得只剩虫子的唧唧声。
  一个秀逸少年踏月而来,衣衫淡青,如山中初发之树。方佳木笑道:“怎么锦之也来了?今儿剑花社还真热闹,坐,吃饭没?”
  徐锦之点点头,见桌上也有一碗蘑菇汤,霎时想起方才父母的一番冷言冷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气氛越发凝滞,赵扶风忽然抽出刀来,刀背击在刀鞘上,作金戈之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意思虽悲,却有种放旷之气。方佳木振奋起来,与他应和。是夜四人以月色下酒,一直饮到月黯星疏。
  连青阮不胜酒力,早横在桌下。方佳木醉到极处时便没了言语,一个人低头在树林中暴走,惊起倦鸟无数。座上只剩赵扶风和徐锦之,少年的脸色白得透明,紧紧盯着赵扶风,突然问出一句话来:“你离开江南去找底野伽,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蹉跎在路上,回来以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你可曾感到后悔?”
  “听你母亲说的?我……”赵扶风沉吟着,“我平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是喜欢行走,蹉跎得了什么?快雪被禁锢得像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布偶,倘若解开禁制,她必是与我优游天下的伴侣。我爱她舒展的样子,所以不悔。”
  徐锦之冷冷道:“可是她已经离了尘世,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赵扶风缓缓道:“爱我所爱,为我所为,费了多少力气,都与人无干。”
  徐锦之的微笑凉而淡,“是这样么?你以为世间真有坚固不移的情意?一切皆在流沙之上,越想抓住什么,越要落空。我看你这样,实在是可笑。”
  赵扶风的手落到徐锦之肩上,“小小年纪,便看得人心这样不堪。辉夜和秀人的孩子,不该这样。”
  徐锦之触到他悲悯的眼色,身子一颤,随即跳起来,大声道:“不关我父母的事,不许你说他们。”
  赵扶风看着少年的眼睛,黑沉沉似暴风雨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竟不知再说什么。
  晨光透过珊瑚朴微垂的小枝和密密的叶子,照着倚案而坐的徐辉夜,在月白竹布杉上留下楚楚的影子。徐锦之走进屋子,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父亲。
  徐辉夜回头道:“锦之,你昨夜又没回家。喝酒了?”
  徐锦之在他眼底捕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责备,“父亲想骂我,不妨直说。我是喝酒了,在方叔那里。”
  “赵扶风也在?我不希望你与他走得太近。上次派死士去夺他的底野伽,更是形同儿戏。”
  “我心里一直愧疚,所以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没料到他的武功这样高,西堂四死士也不堪一击。”他的眼睛亮得摄人,“父亲怕什么呢?”
  徐辉夜眼神深沉,“锦之,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自然不是。可父亲又是如何待母亲的呢?”徐锦之微笑着,“父亲曾答应我,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现在却食言了。”
  徐辉夜不怒反笑,“权势、声名、贤妻、爱子……世人企求的,我都拥有。如今没了年少时的勃勃野心,反而觉得负累,可惜我当初不懂得舍弃。”
  徐锦之眼睛一红,克制半晌,才勉强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父亲。赵扶风想掘开江姨的墓,带她回南海。母亲大怒,已经带着风云十三剑赶过去了。”
  徐辉夜脸色一白,不及更衣,飞掠出户。徐锦之垂下头,一颗眼泪溅到书案上,随即无踪。
  自赵扶风三十岁后,与人动手就成了一件乏味之事,几乎可说是孤独的表演。此刻,对着黑衣剑士们簇拥的清冷女子,他忽然有了临战的警觉。“秀人,不论你如何阻挡,我一定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秀人怒极,锐声道:“当初你弃小姐而去,累她抱憾而终,现在还有脸在这里大言炎炎,说什么带小姐回南海?我绝不许你侮慢她的骸骨,更不会让她离开故园。”掌中短剑一横,衣袖便风帆一般鼓起,“你若是执意要在连氏墓园做这种掘坟曝骨的恶事,须得踏着我尸体过去。”
  赵扶风委实不愿与连秀人冲突,但携骨回乡、百年之后与快雪同归一冢的念头一起,一颗心竟是如煎如沸,再也无法忍耐。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与快雪虽未拜堂成亲,究竟有过婚姻之约,我带妻子回乡,谁也不能阻拦。”他的步子才迈出,锵的一声,风云十三的剑阵已经排开。十三把剑拔出来时整齐得出奇,展开来亦是灵动得出奇,强劲、黏连、尖锐……迥异的劲道织成细密的蛛网,将赵扶风困在中间。
  赵扶风出刀缓慢,招式平实,拙得像街头卖艺的武师。风云十三却不轻松,剑尖像缚着重物,越来越慢,节奏却与赵扶风越来越近。在大家出招的韵律完全一致的瞬间,赵扶风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六尺为径的圈。风云十三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十三把剑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剑阵之力,就此消解,摧落碧绿松针一地。赵扶风的这式“谢家池塘”,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如同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而清新。
  赵扶风想展开身形,掠过剑阵到她墓旁,然而他不合时宜地记起当日那少女的轻嗔:“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我一跳。”他微微地笑,有些恍惚。在这瞬间,连秀人突然出剑,刺向没有设防的赵扶风。“谢家池塘”在卸对手之力时,先卸的是自己之力,短剑毫无阻碍地刺进了赵扶风的肩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连秀人回剑,神色坚决,“须知我不让你打搅小姐,不是说笑。”
  赵扶风淡淡地道:“我要带她走,也不是说笑。”一直蹲在墓碑旁闷声不响的连青阮一跃而起,撕下一片衣襟为赵扶风裹伤,嘴里也没闲着:“阿姐,夹在你和扶风哥之间,我只有袖手,可你这次也忒过分了。小姐死了,果然全怨扶风哥么?扶风哥来践约,你又凭什么拦着他?”
  连秀人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入土为安,你这样折腾,见出你感天动地的一片痴情么?奉劝你还是回去,别再借连氏之殇,添生者之痛。”
  这话刻薄到了十分,连青阮错愕地瞪着连秀人,忽有所悟:扶风哥一回来,阿姐和堂主的关系就僵硬得满堂知晓,莫非阿姐当年真与扶风哥……
  赵扶风的指节捏得发白,“我答应带快雪去南海,就一定会做到,不论她是生或死。别人怎么想,我不在意,你要当成勾栏里的热闹戏码看,也请自便。”
  一个骇异的声音忽然响起,“咦,啊,堂主你……”
  众人回头,见徐辉夜立在树下,一袭白里蕴着微蓝的家常布衫,黑漆漆的头发披散着。风云十三剑见惯了仪表总是无可挑剔、气度总是沉静超然的堂主,这等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叫人震惊。
  赵扶风握紧刀柄,心想他夫妻二人联手,自己又受了伤,只有三分胜算了。论起来也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一个掩不住满怀怨恨,一个却隔膜得像路人,这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逆料。
  连秀人看着徐辉夜,深深吸气,再吸气,涩声道:“辉夜你来得正好,赵扶风要掘小姐的墓。”她与他胼手胝足开创剑花堂,其间经历低潮无数,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绝望暗淡的眼神。
  徐辉夜对着江快雪的墓碑,凝望出神,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连秀人等了半晌,怒不可遏,一剑挥出,剑光若白虹贯日,喀喇一声,削断一支粗如儿臂的树枝。这是连家剑中的“迎风斩”,赵扶风识得此招,禁不住苦笑。
  对着当头砸下的树枝,徐辉夜不避不让,额头顿时见红。“怎么像小孩一样使性子呢?”他走到连秀人身边,右手揽住她,左手接了她的剑,柔声安慰:“阿秀,当年的事,其实怪不得扶风,你何必迁怒于他?”
  这话一出,赵扶风固然欣慰,风云十三向来唯徐辉夜马首是瞻,手上的剑亦垂了下来。连秀人不答,轻抚他额上伤口,低声道:“为什么不躲?”
  “让你消消气儿。”徐辉夜松开连秀人,短剑在他指间飞旋,眩人眼目。他忽然微笑,缓缓道:“阿秀,倘若我死了,你想带走我的骸骨,却被人横加阻拦,你怎么想?”
  “这怎么能比?呸,你说的什么,你……”连秀人再料不到他是站在赵扶风一边,深味他话中之意,一腔愤怒尽化作悲凉。
  徐辉夜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秀,别拦着扶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令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她禁不住转过头,正见一只白鸟扑棱棱飞过林梢,投入明艳的蓝天。连秀人疲惫地看着,想:我连这鸟也不如呢,不懂得抗拒你。
  第一铲下去时,赵扶风全身都绷紧了。穿过泥土,穿过石椁,穿过棺木,是他的姑娘。纵然她已化为寒冰,他仍然不离不弃。
  连青阮和风云十三都握起了铲子,连秀人却站在远处,身子微微战抖。徐辉夜见她忍得辛苦,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哽声道:“辉夜,我九岁时被主人选中,誓言要守卫小姐一生,如今……如今你却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徐辉夜抱紧她,“是,我知道。”连秀人靠着他胸膛,自觉一生中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发掘之声忽然止住,随后是连青阮的狂呼:“阿姐快来。”
  徐辉夜携连秀人,一个起落便到了墓室旁。棺材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连青阮扣着棺木的边缘,一字一顿地道:“小姐不在里面,阿姐,小姐不在里面。”
  连秀人睚眦欲裂,“有人盗墓……我要把这些贼挫骨扬灰。”
  “不是盗墓贼。陪葬的东西都在,只是快雪不在。”赵扶风目光灼灼,“也许是龙杀的报复,也许快雪……”那样渺茫的愿望,他说不出口,连青阮却轻率地嚷了出来,令他死灰一般的心迸出灿烂火花。
  “也许小姐还活着!”
第八折 蝴蝶迷梦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 你对自由的向往 / ……穿过幽暗的岁月 / 也曾感到彷徨 / 当你低头的瞬间 / 才发觉脚下的路 /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 如此的清澈高远 / 盛开着永不凋零 / 蓝莲花”——许巍
  绍熙三年九月十八。
  江快雪掀起冰绡帐,推开雕花门。门外是长长的回廊,月光粼粼,给红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银辉。她穿行在回廊中,夜香树的芬芳萦绕着庭户。听不到一丝人声,溅溅的流水便显得格外清晰,她踏上拱桥,迷惑地想:梦境也是有颜色的么?
  已是秋花凋零之时,夹岸的木芙蓉却铺排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红的丽色,酽得像要滴下来。月光在波间闪烁,繁花的倒影锦一般铺满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少女的嘴角也翘起来;江快雪吐舌头,少女也对着她扮鬼脸。
  正迷糊间,一双臂膀从后面环住了江快雪,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身体却被魇住一般,动也不能动,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太不小心了,她服过离魂歌,苏醒时不能照镜子……”
  ……
  清晨的阳光射进床帐,江快雪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她的手指抚过冰绡帐上绣的粉桃,倦怠地叹了口气,想:“昨夜做的梦里,怎么没有扶风呢?梦中男子的声音很熟稔,却想不起是谁。他似乎提到了离魂歌……梦到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得烦躁,忍不住唤道:“秀人。”
  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挽起床帐,向江快雪行了一礼,垂手等她吩咐。江快雪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丫鬟露齿一笑,却不回答。江快雪直起身来想穿鞋子,丫鬟乖觉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几步,都是家常用惯的东西,看着却觉别扭。她想到外堂,那丫鬟竟把着门抵死不让。
  江快雪没料到一觉醒来,家里竟变了天,沉住气坐到妆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蔷薇胭脂还在,散发出清甜的味道。江快雪蓦地想起一事,低头看时,只见裙子上被扶风染到的郁金香花汁,怎样也洗不掉的,居然湮没无迹了。她心底一凉,仔细打量周遭,才发现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丫鬟上来侍侯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只在她拧巾子时,淡淡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丫鬟道:“九月十八了。”一语甫出,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见她面色如常,顿时松口了气,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担心姑娘醒来时被惊着,吩咐我们让姑娘在屋里静养一日,方可出门。主人还说,姑娘服了九转固元丹,虽然七日之内不会饥饿,仍请进些薄粥,调养肠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夜之梦只怕并不是梦。离魂歌是《药经》中记载的第一迷药,令人假死,五日后才会苏醒。醒时若照顾不周,三魂七魄不能归位,常使人精神错乱。看这丫鬟诸般做作,屋子也布置得与我卧室一样,足见此间主人想得仔细。然而他将我用的东西仿造得如此逼真,显然策划已久,对我家也熟悉之至。如此处心积虑,真叫人心生寒意。是为了外公的札记?还是想迫我说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鬟口中的主人迟迟没有现身,江快雪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原本因赵扶风远行而滋生的幽恨与倦怠,忽然廓清。她清明地注视着周围,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对待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她常在园中散步,没有人打扰,不过走到边缘时,会有黑衣侍卫冒出来,沉默地看着她。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饭前的暴雨使庭院中弥漫着植物的浓郁气息。她没有睡意,只是喜欢这冰凉更甚于她体温的空气。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鬟。
  脚步声在卧榻前停了下来。江快雪感觉到来人俯下身,温暖的气息立即侵入肌肤。她猝然睁开眼睛,徐辉夜的脸近在咫尺,极其渴慕地看着她。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语调道:“原来是你。”
  徐辉夜狼狈地退了一步,随即镇定下来,“是我,快雪。”他微微笑着,“你已经不是尘世中人,从此只属于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后的天空,“是么?”
  庆元元年四月初二。
  山中的春天总比山下来得晚些,粉色的桃花开遍山野,轻盈而不细碎。江快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看着徐辉夜沿着石阶走上来,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少年时她鄙弃这样的态度,以为要么痛快地玉碎,要么诚实地接受,这样欲说还休未免矫情。现在她却不折不扣地奉行着后半句话,“如果你禁锢我的身体,那我就禁锢你的灵魂,甚至不需要言辞。”
  徐辉夜靠着围栏,说他今天做成若干大事,剑花堂已经初具规模。江快雪漠然地听,不置一词。他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她,忽然道:“秀人说,她想嫁给我。”
  三年来,江快雪第一次听到亲近之人的消息,霍然起立,又缓缓坐下,冷冷道:“不,你不能娶她。”
  “让你开口说话,还真是困难。” 徐辉夜微笑,“当年我母亲到你家提亲,被连先生一口驳回,想来是我配不上小姐。今日连家的侍女自己愿嫁,小姐也不肯,我有这样不堪么?”
  “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么待她?”
  他欺上前,眼底闪着危险的光,“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里么?”贪恋她百合一般的清凉肌肤,又无法真的接触,只在她颈项间流连不去。他压抑着紧绷的欲望,全身都在发抖。
  江快雪后退了一步,笑容凉薄,“寒鸦是束缚我的毒药,也是克制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偿所愿。”她望着山外,幽幽道:“就如我为扶风打破独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认定了你,要一条道走到黑。各人认定的路,只有各人走好。”
  “之死矢靡它”的誓言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灭了徐辉夜的欲望。他握起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贴着自己的嘴唇,涩声道:“真美丽,真刻毒,我却甘心受折磨。我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让秀人来吧。为了做一个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后只能一月来一次,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至于寂寞。”
  江快雪愤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忽然用力搓他亲过的手心,直至破皮。
  庆元二年的冬天,连秀人生下一个儿子。徐辉夜偶到山中来看江快雪,必提起那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会笑了,会喊娘了,开始走路了,长牙齿了……江快雪无法拒绝这样的话题,渐渐地,两人也能像普通朋友一般,平和地坐下来说话。终于有一天,江快雪说:“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肯带他来这里么?”
  徐辉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月要去漠北,那时我就带锦之来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诣地隐瞒自己行踪,有时想得发狂,也不敢稍动。但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只想应承她、满足她。
  嘉泰三年六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浅碧色的轩窗下,他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他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与我想象中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待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锦之才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琅琅地读:“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悉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剑相向。夫妻破裂,血溅五步,可怜的只是这孩子。秀人,你在连家覆亡时以死殉我,这样的情分我怎么还你?只好我幽闭到死,换你一世平安喜乐。可是,若有一天扶风回来,只当江快雪这人已经死了,我就活该与他错失吗?”
  江快雪心中万念纷至沓来,一双手冷得沁人,徐锦之惊慌起来,大声叫阿爹。徐辉夜冲进屋中,却见江快雪摸着锦之的短发,柔声道:“没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送你的东西,喜不喜欢?”
  徐锦之抱着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锦之的小朋友么?”
  徐锦之便红了脸,“是我的小丫头。”
  江快雪见徐辉夜进来,打了个呵欠,“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声音随即冷了下来,“我要见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变成如我、如扶风一般的孤儿。你从此不必再带他来。”
  徐辉夜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喃喃道:“你心肠柔善,我却是个卑鄙的人。刚才听到寒山子的诗,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开,快雪、快雪……”他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利害,终于不能成声。
  江快雪推不开他,忽然尖声呼唤丫鬟。徐辉夜松开手,听她吩咐丫鬟:“我身上脏了,即刻要洗澡。”他茫然地走出去,一颗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后,徐锦之凭着童年的记忆,找到了这里。守宅的侍卫认得是来过此间的少主,不敢不拦,不敢真拦,便让他冲到了江快雪面前。迷蝶山庄的时间是凝滞的,她坐在廊下,晶莹的面孔仍如当日初见。
  少年呆了呆,沉着地道:“你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我母亲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记得这孩子,眉目神气酷似徐辉夜,长大了更像。“我是江快雪,你母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锦之吁了口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镇定下来后,他答非所问地道:“最近这半年,母亲每月都会到扬州一趟,处理剑花堂的事务。能够帮父亲分担,想必她很高兴。可是每次母亲离开,父亲也不会留在家里。我猜父亲有了外室,告诉母亲却被教训了一顿。母亲说,父亲这辈子只喜欢连家过世了的小姐,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丫鬟上了两盅茶。行云流水的叙述忽然中断,徐锦之看着茶杯上翠色连绵的花纹,半晌方道:“我对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缠着母亲告诉我,于是听到了一个陈腐乏味的段子,百年世家没落,侠客救了小姐。侠客为了再度拯救小姐而离开,小姐很伤心,死掉了。据说这小姐中了寒鸦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样古井无波地活着,才可能长寿。我突然想起小时侯曾跟父亲到山里看过一个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块冰。父亲叮嘱我别惹她生气,但也别逗她欢喜,陪她说说话就好。我想,这还真像中了寒鸦的人。于是我就找了来,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记性还不错。我随口问一问,居然也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岁月长,七年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可爱孩子长成锐利少年了。她温和地问:“听你的话,你父母还恩爱?”
  徐锦之握紧拳头道:“我一直以为是,现在才知道,统统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以为徐辉夜娶了秀人,又与金蝉脱壳的我在山里双宿双飞,可就大错特错。我被徐辉夜幽禁十八年,脾气是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耐烦听一个孩子对我大呼小叫。”
  徐锦之讷讷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进得来,不妨试试带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这里一步。”
  徐锦之打了个寒战,“不,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这样,对她还好些。”
  “不愧是徐辉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没精打采地转身而去。徐锦之的头一直不曾抬起,看着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摇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一瞬间,他是真恨这个令他羞惭的女人。他自幼学剑,总想走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侠客梦还没开始,就在这个凉秋午后被击得粉碎。
  “我只想维护自己的母亲。活在虚假的谎言里,总好过一家人生离死别。”他酸涩地想。
  嘉定五年二月初九。
  徐锦之站在迷蝶山庄的赤薇轩外,看江快雪专心刺绣,不敢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放下针,抬头见他,微笑道:“锦之来了?进来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徐锦之盯着自己靴子,踌躇着开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断他:“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徐锦之讪讪地站到她身侧,“江姨喜欢刺绣么?绣得实在是好。”他想找个话头,但那两只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的好,像要从绷子上飞下来。
  江快雪摇头,“刺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我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林子弟,虽然不能习武,却爱纸上谈兵,那才是真心喜欢。”她注视着轩外的虚空,“我现在知道了,光说不练的武功没什么意思,而刺绣好歹是门技艺。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说着说着,她自嘲地一笑,“久不与人说话,我竟成了个话痨。”
  徐锦之耸然动容,想不到她在这浮华奢侈的山庄幽闭二十年,竟还有这样的打算。江快雪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锦之,我想你也不会无故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陪江姨说话。”少年的面孔微有红色,“我只是、只是想听听江姨与赵、赵叔的事。”
  “你母亲不是对你说过?”
  “那不一样。”
  江快雪想:“这孩子前倨后恭,巴巴地跑来听陈年旧事,外间必有我所不知的异变,难不成扶风……”这念头一起,便不敢深想,只道:“好啊,你坐过来。”
  她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母亲怀孕时被仇家下了寒鸦之毒,她舍不得打掉我,自己却因为难产而死。三岁时我父亲也过世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长大,小时侯外公喜欢教我玩木偶的游戏,不许生气不许笑,我觉得很有趣。到我长大,终于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因为寒鸦,我只能摒弃悲喜爱欲,孤独终老。命运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他。天下着小雪,石楠的叶子红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飞过来,衣杉褴褛,可是气质清拔。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他被赶走,我很懊恼,让秀人追他回来。自此与他相识。
  “扶风也是孤儿,在蛮荒的海岛上长大。他师父是南海黎族,却精通汉学,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素朴而强悍,像石头一样固执,又像风一样喜欢流浪。我说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间万千人里,只有他能令我抛开束缚,恣意哭笑。
  徐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么?”
  江快雪摇了摇头,“不必等他来解救,我自己会好好活着。少年时爱得激切,现在想起扶风,像山泉一样温柔和平。他希望我过上平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幸福。”
  花荫后,徐辉夜嗒然若丧地听着。自此,徐辉夜放纵恣睢,不再费力维持好丈夫好父亲的局面。他没有节制地来迷蝶山庄,看着她发呆,什么都不说。
  嘉定五年三月十二。
  夜已深,江快雪躺在床上,无法安寝。徐辉夜的影子在窗外徘徊,她虽然不惧,终究不舒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辉夜走了进来。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驳的月影里,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鞋子。她素知他爱洁,但近日他怪异举动甚多,便不在意,冷眼看他燃了香,在书案前坐下。
  郁郁的甜香里,江快雪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记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吻得深而长,令人窒息。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隐约的兵器之声惊醒。她喉咙难受,轻轻咳嗽,竟震得全身疼痛,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随处可见深红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艳红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痛。
  江快雪站起来,看徐辉夜坐在窗边,笔直地朝他走过去。她捏着他裸露的肩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皮肤,沁出血来。他伸手揽住她,温柔地道:“快雪,我从此与你一样。”
  徐辉夜的身体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蓝色,正是中了寒鸦之兆。江快雪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却推不开他。这瞬间,这囚了她二十年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或是爱他。
第九折 远大时节
  “以火烧回敬火烧,以伤口回敬伤口,以争斗回敬争斗。”——《旧约》
  剑花社。
  徐锦之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道:“江姨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们去。”这几句话不啻晴天响雷,将赵扶风和方佳木震住。徐锦之以为他们没明白,补充道:“就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
  方佳木走上去,摸摸徐锦之的额头,对赵扶风道:“没错,这孩子清醒得很。”
  赵扶风昨天掘出一座空坟,情绪已攀到最高点,此刻反而镇静,摸摸怀中的底野伽,道:“好,我们即刻跟你去。”
  徐锦之不动,“我只请求两位叔伯,别与我父亲为难。”
  方佳木想起旧事,顷刻间恍然大悟,默然点头。赵扶风门中最讲恕道,却也不是无原则的忍让,他肃然道:“锦之,只要快雪安好,我不会与谁为敌。”
  剑花堂。
  连青阮向连秀人道:“阿姐,堂主的轻功在我之上,人也机警,屡次被他甩掉。昨晚还好,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庞大山庄,很隐秘,暗哨也多。我没有停留,更不敢深入,马上赶了回来。我看这规模不像是养外室。剑花堂势力太大,就算对阿姐,堂主也保留了很多。”
  连秀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忽道:“小姐的骸骨也许就在那里。昨天辉夜来墓地时,举止失据,我有些疑心。然而他开口就帮着赵扶风,让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事后冷静下来,想到辉夜对小姐用情之深,那种豁达……哼,太反常。”
  连青阮一惊,道:“对,我要去告诉扶风哥。”
  “青阮不要急躁,求证以后再说。”其实连秀人自己也失了耐性,恨不得一步赶到那山庄,看徐辉夜瞒着什么。
  迷蝶山庄。
  两班人在门口相逢,连秀人固然吃惊,徐锦之更是骇到面色惨白。他听到父亲力主掘墓,知他下了抛妻弃子的决心,便希望赵扶风带走江快雪,自己再想办法在父母间转圜,现在不知怎样办才好,不由心乱如麻。
  大家不及叙话,就与守护山庄的侍卫激战起来。有认得连秀人和徐锦之的,飞奔去报徐辉夜。徐辉夜淡淡一笑,“来得真快。罢手吧,让他们进来。”回头对江快雪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吃惊。”见她理也不理,他眼神一黯,“我怕你到时欢喜过度,又要晕倒。赵扶风……带着底野伽……回来了。”
  他说得极慢,江快雪屏息听着,只觉悠悠忽忽,如在梦中,咬牙道:“你知道他回来了,才故意对我……”
  “肯说话了么?快雪发狠的样子,也教人喜欢。”
  一干人冲进内堂,正听到徐辉夜用轻佻的口气说出这话。连秀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坠,徐锦之赶紧掌住母亲。
  赵扶风望着屏风下露出的白色缎鞋,颤声道:“快雪,是你么?”
  哗啦一声,纸屏翻倒,一个白衣女子转头向他看来。那眼波,穿越千山万水,穿越悠长时光,是故国的月,是江南的水,令赵扶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一点点地醉,一点点地热。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拥她入怀。她寒冷而芬芳的气息,是那年夏天最深切的记忆,他不由呼吸沉醉。
  江快雪紧紧扣着赵扶风的脊背,如此瘦硬,如此火热,是如梦浮生里唯一触摸得到的真。她低下头,隔着粗糙的布杉,狠狠地咬在他肩胛上。他身体一颤,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连青阮在赵扶风耳边大叫:“底野伽呢?快点拿出来。”
  赵扶风清醒过来,松开江快雪,才发现她深度昏迷,呼吸已经停止。他喂了她两颗底野伽,抵住她背心,运气助药力发散。半柱香的工夫,江快雪的肌肤就沁出微红,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湿透重衣。赵扶风知她从未出过汗,显然底野伽生效了,一时间欢喜无限。
  连秀人伸手试江快雪额头,竟比自己的体温还高些,哑声道:“寒鸦已经解了,你再运内力,只怕小姐受不住。”赵扶风停住手,便听江快雪嗳哟一声,醒了过来。连青阮兴奋得挥舞拳头,嚷道:“底野伽真是神奇。”
  徐辉夜站在窗帷的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众人忙乱。寒鸦意味着他和她的联结,赵扶风却断了他的这点痴心。悲伤狂潮一般拍打着胸口,剧痛难耐,他只能用内力强行压住寒鸦的发作。对于寒鸦,天王护心丹虽不能治本,却是稳妥之举。以内力压制寒鸦,则易遭反噬,只见徐辉夜周围的空气微微波动,让他看来就像水中的倒影。
  连秀人自进门,便没有正眼看过徐辉夜,直至江快雪苏醒。她侧头搜寻,目光化作烈焰,缠绕在他身上。连秀人抬起手臂直指徐辉夜,声带扩张到极至,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顺着她的视线,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也都失去语言,惟有连青阮跳起来,吼道:“你枉为剑花堂主,行事比下三滥不如!”
  赵扶风其实早已见到江快雪颈间臂上的印痕。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力甚猛,惟恐她挣脱,“快雪,那个劫已经结束了……”江快雪微微扬起脸,“不,没有结束。可是不管我经历什么,即使低到尘土之中,我仍然是江快雪。扶风,我相信你,敬重你,”低低地、宛转地说出来,“爱你。”
  徐辉夜轻轻地笑,旁边的花瓶出现根须一样的裂痕,随后破裂,哗啦啦跌了一地。他猝然收回内力,立刻激得寒气在体内流窜不歇。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小姐,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不久,我就发现徐辉夜身上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般无二。我早知他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小姐。上月,我偶见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小姐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则召回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小姐受苦。”她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江快雪道:“秀人,你没有错,不要揽到自己身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身子往后一纵,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众人的惊呼声中,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拉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父亲胸膛。
  不见鲜血涌出,只有三四粒结成冰晶的血滚落地上,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忽然惶恐地哭出来。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到,你哭什么?”
  “不是有底野伽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他的解药?”转向连秀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的脚一动,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你并不真明白。我祖父是个契丹人,金国灭辽以后,他流落中原,与一个汉人女子生下我父亲,取汉名叫徐峥。我义母就是我亲生母亲,父亲认识母亲时,她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七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叫人吃惊,更叫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十九岁时,我游历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与人比剑,获胜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中一个女子道:‘这人好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获胜,偏要绵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她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车帏……第一眼看到她,我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已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他创立的龙杀,我却志不在此。我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如此,我便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那时我还未正式接位,除了‘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便站到明处来帮快雪。我唯一没有算到的,是那个横插一杠子的赵扶风。
  在场诸人均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殊不料他竟深沉酷烈如此。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快雪,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对你说,只告诉你一人,你肯过来么?”
  连青阮红着眼睛,吼道:“小姐别过去,这恶鬼会害你的。”
  江快雪却不惧,握了握赵扶风的手,便走到徐辉夜身侧。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眸中光彩熠熠,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寒鸦之毒也在这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江快雪只觉面颊一冰,刹那间他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奇丽的光芒,不可逼视。江快雪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指间夹着的一枚毒针,被封在冰中。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不舍,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她侧过头。窗外,弥望的山水草木像涂了釉子,闪着玻璃光泽,空气里流荡着荼蘼的香味。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
PS:
  关于题目的劫,是梵语“劫波”(Kalpa)的略称,意思是“远大时节”,源于古印度婆罗门教。我取这个意思,而不是通常所指的劫数、浩劫或厄运。
  关于底也迦,《唐代的外来文明》中这样描述:667年(乾封二年)拂林国使臣向唐朝皇帝献“底也迦”,这是一种货真价实的万能解毒药。据普林尼记载,这种丸药有多达六百种不同的成分。据汉文史料记载,底也迦“出西戎,彼人云用猪肝作之。状似久坏丸药,赤黑色。胡人时将至此,甚珍重之。”苏恭也说,底也迦主治“百病中恶,客忤邪气。心腹积聚。”至于这种万能药的制剂中是否会有诸如没药、鸦片以及大麻——中世纪伊斯兰的解毒药中通常就有这些药物——之类的成分,我们还不清楚。
  汉文“底也迦”是从“theriaca”翻译而来。这是《旧唐书》、《唐会要》以及《本草纲目》中都有明确记载的药物。学者们指出它是一种万能解毒药,对具体的成分和功效却语焉不详,那么它到底有多神,自然由得我去乱写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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