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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劫

盛颜(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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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劫》 作者:盛颜 TXT小说下载
第一折 不教花瘦
  “我从远方赶来 / 赴你一面之约……惊鸿一般短暂 / 像夏花一样绚烂”——朴树
  冻云黯淡天气。
  巷子狭窄而幽深,赵扶风穿行其间,只觉得天空都跟着逼仄了。路面铺着灰色石板,缝隙中露出幼嫩的草芽。极轻极淡的一痕绿,却透出春天的消息。
  长巷尽头有两扇清漆小门,门楣上镌着子归居三个篆字,古意盎然。赵扶风舒了一口气,肯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不过眼前见到的一切实在是颠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天机笔”连子归的住所是雕梁画栋、车水马龙的。
  饕餮兽面衔着的铜环已被访客摩挲得光润无比,赵扶风握住圆环,叩响了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小童上下打量着赵扶风,“公子何事?”
  “请问府上是否有一位叫江快雪的姑娘?”
  小童张大嘴巴,吃了一惊,“你找我们小姐?小姐从来不见外客的。”
  赵扶风懒得解释与连家的渊源,一笑改口:“我是来请连先生品评武功的。”
  “你等着,我去问问秀人姐姐。”小童哐一声合上门。
  连秀人,容色秾艳而气质疏淡的女子,把着门对赵扶风道:“请教公子的师承?”
  “在下是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路过临安,想向连先生讨教武学。”
  “神刀门的赵扶风?你随我来吧。”连秀人的态度顿时和缓,领着赵扶风穿过庭院,将他安置到外堂,“主人午休,绝不容人打扰,请公子稍待。”
  赵扶风发现小门之后别有洞天,广阔的庭院里遍植雪松、龙柏、榧树以及白兰,都是终年不凋的树木。院外春意萧疏,进得门来却是满目苍翠,让他心神一爽。长廊外有一棵石楠,已长出鲜红的嫩叶,是满院浓碧中最艳丽的一笔。
  赵扶风等了良久,仍不见人来,续茶水的小丫鬟也不见了。天空纷纷扬扬地开始落雪,他踱到廊下,只见薄薄雪片在空中飘舞,仿佛满庭飞花,竟让他觉得是春天的盛放,而不是冬天的踟躇。
  一个裹着火狐披风的女子穿林踏雪而来,仿佛一簇跳动的火苗。她走到石楠树下,踮起脚去摘它的枝叶,却无论如何够不着。赵扶风看不过去,掠过长廊,摘下一枝递到她手中。
  她接过红叶,却责备道:“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我一跳。”赵扶风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在一起一落间就看出了自己的武功渊源。
  风帽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眼乌黑,嘴唇绯红。三种颜色都纯粹到了极致,竟不似世中人。她瞪着他,想笑又忍住,“你只有这件衣服可穿吗?”
  赵扶风低头看看自己快要烂成一条条的长衫,以及咧开嘴巴的破靴子,笑嘻嘻地道:“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讲的就是我这种落魄侠少啊。”
  她睁大眼睛,表情天真,“咦,你还读过《开愁歌》?武林中肯读古诗的年轻人不多,你很……有趣。”
  赵扶风猜她只有十五六岁,好笑道:“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挺大。”
  她的下巴微微仰了起来。“来这里之前,你是不是跟江南剑花社的方佳木动过手?他使出了惜花剑的绝招‘十八郁金香’,但你全身而退,还伤了他的左肋。”
  赵扶风大骇,“你怎么知道?不过佳木变招很快,我只擦伤了他的左臂。”
  “你衣服上有十八个切口整齐的破洞,分布在十八个要穴上,自然是方佳木的手笔。而要用神刀门的武功来破他的‘十八郁金香’,只有‘一江春愁’的第三十一种变化才可以。倘若你出刀到位,就会伤他左肋。”
  赵扶风越听越惊,他只知道连子归通晓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没想到他家里的一个小姑娘都这样有见识。
  她好奇地问他:“那剑花社的徐辉夜呢,你可曾和他动手?”
  “没有。”他挑起眉,“怎么?”
  “两年前,我曾见徐辉夜与人决斗,使一手纯正的华山剑法。”她深思地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简约、收敛的出手,总觉得这人所学,并不止于华山。”
  他微笑,忍不住问:“请问连先生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是我外公。”
  赵扶风微微一愕,料不到那样矜持的江快雪,自己轻易就见到了。
  江快雪歪着头打量他的落拓样子,“不行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她笑得弯腰,面颊上飞起一抹微红,眸中星辉熠熠,仿佛冰雪人儿突然有了生命,又似二月的山泉流到他心底。
  她忽然晕倒,他抢上一步托住她,隔着披风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寒气,冷得超乎他想象。雪花落到她脸上,晶莹闪烁,也不融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身后杀气烈烈,赵扶风闪身避开,却是连秀人用短剑指着他,喝道:“放开我家小姐。”
  连秀人将江快雪接过去,喂她服下一颗暗红药丸,抬头怒视赵扶风,“你对小姐做了什么,怎么累她晕倒的?”
  赵扶风讷讷道:“是我把她逗笑的,不过我……”
  连秀人打断他,“够了,你走吧,子归居不欢迎你。”
  赵扶风走回窄巷,在连家经历的一切仿佛梦幻,但他指尖分明还有她的香气。他想:“瞧江快雪的症状,似乎是某种寒毒在作祟,利害得紧呢。”
  一阵风掠过,却是连秀人追了上来,冷冷道:“主人让你回去。”
  小楼上帘幕微动,冷风里香气脉脉。赵扶风闻香识人,想江快雪也坐在帘后,竟有些心跳,然而一摸到刀柄,他的心就定下来了。拔刀,然后是酣畅淋漓的演示,刀风激得庭院中雪花乱舞,绿树吟唱,仿佛清虚幻境。练到后来,他已忘记是在连子归面前,胸中只剩对掌中刀热爱到激越的感情。
  还鞘,庭院寂寂,犹有刀声。
  帘幕内窸窸窣窣,像笔落到纸上的声音。随后连秀人出来问他:“主人说,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不是你练的这个样子。”
  “我还没有练成第九式,最末一招是我用来凑数的。去年春天,我练刀时遇到大风,吹得满树的花都落了下来,我也是练得性起了,想借刀风把那些花都送回树上去,就创出了这招。”
  帘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江快雪问:“你这一招可有名字?”赵扶风说还没呢,她便道:“那我送你一个吧,就叫‘不教花瘦’怎样?”
  赵扶风心里的欢喜摇曳起来,“这名字真好,谢谢姑娘。”她却不言声了。
  等了一会儿,帘内递出一张淡紫笺子,——武林中传为神话的天机笺,并不是每一个上门求教的人都能得到。凡经连子归品题的人,在武林中顿时身价百倍,赵扶风虽然不求闻达,却也有些紧张,不知他如何评价自己。
  他展开紫笺,上面什么都没写,正困惑间,听连秀人道:“主人说,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为开创新气象之人。”
  赵扶风没料到连子归对自己期许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谦,只道:“晚辈并不想开创什么,晚辈喜欢……”他顿了一下,说出令师父失望到极点的志向来,“游历浪荡。”
  江快雪问:“你在路上都做些什么呢?”
  “唔,看风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到人急难,也伸手帮一把。”
  “我想起一句话,所贵于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说了一半又顿住。
  赵扶风随口接道:“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
  帘内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再无声息了。赵扶风满心是话,却无从说起,望着楼上发了一回呆,只得告辞。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听江快雪道:“秀人,去调查这个人的身世经历,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赵扶风出得门去,想传说中慷慨潇洒的连子归竟如此神秘,不觉诧异;想到江快雪时,却禁不住微笑,依稀一股幽凉香气直沁进肺腑中来。那一夜他的梦境中只有一张冰雪容颜浮浮沉沉。半夜里醒过来,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想:我着了魔了。
  赵扶风在临安盘桓了半月。他与方佳木是打出来的知交,与方佳木的一干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
  方佳木和徐辉夜创立的剑花社,是一个没有戒条也没有等级的门派。一帮任侠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温暖而率性,很对赵扶风的脾胃,但他还是要离开。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惯了,无法将自己系死在某一处。他想:江快雪那样的姑娘,只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怀想吧。浅淡的喜欢,些微的怅惘。
  赵扶风走的那天,剑花社的院子里摆了五张桌子给他饯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闹得高兴,连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冷风吹动她身上的淡青单衣,渺渺如早春之草,虽淡却不容人忽视。她目光流转,落在徐辉夜脸上时一滞,却敛袂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我们小姐有事找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扶风站起来,冲口而出道:“好,我跟你去。”满院就响起了善意的哄笑:重色轻友,真是莫此为甚。
  叮的一声,徐辉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为闹,就显不出来。他弯腰去拾碎片,将边缘锋锐的碎瓷尽收掌中,几缕热血沿着指缝流下,湿了黑色衣衫。阳光落到他清俊的脸上,似乎也失却了温度。
  方佳木递给徐辉夜一张巾子,拍拍他的肩,无言。
  赵扶风揉揉鼻子,笑道:“我回来再陪你们喝。”一溜烟地随连秀人去了。
  直入内院,赵扶风见江快雪倚窗而坐,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仍然穿着月白缎面的银鼠小袄。庭院幽深,而她容颜莹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进他心里。虽是第二次见面,他仍诧异:如何这般弱不胜衣的女子,却有这般和悦明朗的气韵?叫人在怜惜之外,生出多少亲近之意来。
  连秀人忙道:“小姐,你又坐到风口上,仔细着凉。”
  “哪里就病了。” 江快雪嘴角微弯,“赵公子,请进来坐。”
  他坐到她对面,笑道:“我随便惯了,这样称呼好不自在,不如直接叫赵扶风吧。”
  “赵大哥,请喝茶。”江快雪当即换了称呼,面颊上却有红晕一转。连秀人惊慌失措,丢开茶盘,把住她脉门道:“小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你这样小心,让赵大哥笑话呢。”江快雪抽回手,握着碧沉沉的茶杯取暖,越发衬出肌肤的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花瓣。赵扶风微醺,入梦。
  江快雪娓娓道:“先父与赵大哥的师父是八拜之交,论起来并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瞒着赵大哥。先母怀孕时中了寒鸦之毒,所以我从娘胎里带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来,时时都让我们秀人担着害怕。”
  赵扶风一窒,想寒鸦是拂林国传到中土的毒药,至寒至猛,又是胎里带来的,她这样娇怯怯的身子怎么扛得住?暗自胡思乱想,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出来时,师父就交代,若过江南,定要到连家来看望江妹妹。”
  江快雪点点头,“那天虽已知道了赵大哥的来历,却没留下大哥,实在这册子是外公的心血,一定要托付给适当的人。”
  连秀人将一本册子举得高过头顶,递给赵扶风。赵扶风见她这样慎重,忙双手接过来,信手翻开一页,记的就是少林达摩剑的破解方法,再翻两页,记的却是汴京怒刀的破绽。他吃了一惊,赶紧道:“这册子记载了连先生对天下武功的见解,何其珍贵,我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
  “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又练不得武功,留着也没用。你把册子里的东西发扬光大,才称了外公的心。我听说赵大哥是个爽快果断男子,何必为一本册子和我推来让去?你不肯要,难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公?”她歇了口气,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法,我们真心诚意送给你的。”
  “是。”他也不多说,将册子收好,“我想面谒连先生,向他表达谢意。”
  江快雪一口回绝:“真是对不住,外公在闭关,连我都见不着他。”她看着他,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叹了口气,侧过头去。日光斜穿到户,正照着她的脸。赵扶风见那清目秀眉,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般,心中一慌,便不敢再瞧。两人望着窗外呆了半晌,她懒懒的,他越发找不到话说,只得辞了出来。
  赵扶风慢慢遛着,总觉所遇实在蹊跷。出了深井似的连家巷,天光顿时一亮,他也在这一刻作了决断:留下来,弄明白再走。
第二折 西园问梨
  “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吉本芭娜娜
  “外公的笔记,原本以为只能毁弃,现在托付给赵扶风,我就没有牵挂了。”江快雪立起身,决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话说。”
  连秀人一动不动,“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跟着小姐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后堂,气氛肃穆。大家静静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说出最后的决断。她坐在连子归的那把紫檀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牌。血红发亮的漆面,张牙舞爪的龙纹缠绕着两个阳文正楷:龙杀。
  江快雪的手蓦地一松,牌子便滑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条斯理地道:“腊八那天,外公收到了这玩意儿。据说红色的龙杀令代表灭门,但是很可笑,一个多月了,不可一世的龙杀迄今不敢踏进连家一步。或许请外公品评武功的人中混有龙杀的刺客,可他们甚至没有勇气越过天机阁的帷幕来证实自己的怀疑。”
  看门的小童连青阮抢着道:“那是因为小姐的见识跟主人一样高明,震住了龙杀。”管家连诚狠狠瞪了连青阮一眼,暗示他说话没了上下。连青阮吐吐舌头,不敢吭气了。
  “不,不是因为我高明,而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演了一场完美的戏。外公曾说,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讲,外公错了。如果咱们家有一个人说出外公的伤势,龙杀早就动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园会,外公若还活着,必要露面的,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飞光传讯过来,行走的路线和藏身的地方都已经安排妥当。大家今夜一更从后院的地道出城,飞光会来接应,然后按我的分派,分成两队走。”
  她说得微微喘气,大家屏息等她平复,连诚才徐徐问道:“小姐带哪一队走呢?”
  “我和秀人留下来。”她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到男孩脸上,“还有青阮,你愿意与我一道么?”
  连青阮满心骄傲,见大家都错愕地瞪着自己,一挺胸膛道:“当然愿意。”
  连诚跪到江快雪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小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绝不会背弃小姐,只顾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轻时的血性却一分未减。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沉默着,却比语言更能表达坚持。
  江快雪站起来道:“虽然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举杀了龙杀最精锐的‘七灭’和‘三破’,但能够在一夜之间血洗姑苏慕容氏的龙杀,其力量仍然是我们无法抗衡的。”
  后堂喧嚷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必须留下来保护小姐。
  “你们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为我的高祖父做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我与你们,名分上是主仆,其实也可算是家人。”江快雪讲得急了,轻轻咳起来,“据说龙杀令从不空回,从未失败,我希望你们打破这个神话。你们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连家的骄傲。”
  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已经忍不住啜泣,被大人掩住嘴巴。
  江快雪立在后堂中央,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是否要我请出外公的天机笔,让外公来问问你们,他去世未及七天,你们就要全体抗命,将我气死在这里。”这句话实在厉害,唬得人人都站了起来。
  “我的病若还有一点希望,也不会留下来作无谓的牺牲。但大家都看到了,我身体衰弱成这样子,已是灯草燃到尽头,没两天可活了。你们想留下来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环视后堂,语调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气冲天,做鬼都不会宽宥你们。”
  再没人敢提出异议。
  月色清凉。
  每个人钻进地道时,都忍不住回头,看江快雪立在院子里,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似乎谁敢回头,她就要翻脸。每个人的心里,酸楚惶恐之外,却都生出暖意来。连诚是最后一个,他跪在青砖地上,给江快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渗出殷殷的血。连诚沙声道:“请小姐保重。”
  “你也保重,照顾好大家。”
  合上暗门,连秀人悲伤地道:“小姐,都走了。”
  “嗯。”江快雪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觉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百年世家,就这样倾颓于一时。当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终于还是寂灭。”
  连青阮忍不住道:“是小姐逼着大家走的。”
  “留下来就是死,走的话,也许能逃过龙杀的狙击。我无力保护大家,只能为走的人争取一点时间。秀人,青阮,离西园会还有两天,我们要唱好这出空城计。”
  “是。”连秀人顿了顿,说出心底的疑惑:“不过,我觉得小姐的病还没到那一步。”
  “那样说他们走得安心一点。”
  连秀人喃喃道:“我觉得小姐不该这样牺牲自己,应该是大家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你错了,我不为任何人牺牲,是为了连家的声名留下来。死生是大事,我不能够牵累家人朋友,却也不能对龙杀避让。”江快雪的声音清泠泠的,一字字便仿佛春溪里的碎冰,“纵不会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头,“青阮,你怕不怕?”
  连青阮握紧拳头,“我会帮小姐把门守好的。”
  江快雪赞道:“好,不愧是我连家的人。”
  连秀人肃然侍立,想:“主人的知交门生遍天下,小姐却不肯开口求援。我从小就侍奉小姐,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骄傲和固执到这种程度。”
  三年一度的西园会,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径。在车轮战中胜出,站到连子归面前的人,必将扬名江南江北。
  二月初一,坐落于冷水峪的西园已是人头攒动,连子归却迟迟未现。神话一般的武功,长空一般的胸襟,他是这时代的传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剑花社的一帮年轻人聚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榉树下,笑语喧哗,颇引人注目。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嚷嚷:“连先生到了。”
  一辆油壁车渐渐驶近,驭手竟是个身着重孝的男孩,很多人都认出是连家的门童。男孩抿着嘴唇,满脸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他跃下马车,掀起翠幄道:“小姐。”
  一个黑衫女子走下车来。晦暗的衣服越发衬出她容貌的艳光,倒是淡漠的神情,教人悠悠地透出一口气。她弯下腰,向车里伸出一只手,道:“小姐。”无数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小姐该是何等样子?
  少女穿着白色麻衣,仿佛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淡春夜里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却有种辽远的神秘。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扶风想起《蒹葭》之诗,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嵩巅苍苍,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从之,山高水长。翩翻从之,宛在天之上。”他这一改动,将她比作嵩山之巅、幽寂所拥的积雪,竟说不出的合适。徐辉夜一震,回头向赵扶风看过来,眼神中充满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怅惘和酸楚。
  江快雪道:“抱歉得很,累大家久等。我外公已经过世,不能参加西园会了。”
  人人惊骇,无法想象神话人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这种情绪猛烈地席卷全场,长久的沉寂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连大侠怎么死的?我们不信。”
  “确实死了,我不会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的外公。至于怎样死的,与你们无关,我不想说。”她提起自家的伤痛之事,面上一片平和,话却决绝,将众人的各种疑问都逼回肚中。许多双眼睛黯淡下来,毕竟为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大家已经等了三年。
  “外公临终时对我说,西园会虽然因他而生,却不必因他而废,如果大家喜欢在这里切磋武功,可以继续。如果大家愿意,我也可以作评判。”江快雪顿了顿,道:“得见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荣幸,外公在天有灵,也必欢喜。”
  在场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这女孩子毫无武功,不由面面相觑。忽听一声断喝,一条长枪舞得银星点点,水泼不进,竟往江快雪身上扎来。连秀人拔剑欲拦,江快雪淡淡道:“不必。”
  果然,长枪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分的地方停住,枪尖微微颤动,闪着钢的蓝光。动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镇定,收枪道:“得罪了,请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枪法,却又夹着杨氏梨花枪的路子。”
  青年点头,“是,在下中州雷远,曾经从军,在军中学过梨花枪法。”
  江快雪道:“寻常人学枪,最大的弊病是能动而不能静,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进退间心静意定,却没能发挥出长枪的险和锐。你若不改善这点,遇到更为敏捷的对手,反而会被枪长所累。设若刚才秀人用‘月中斫桂’这招在你右路横削,你将如何?”
  雷远悦服,众人倾倒,于是西园比武开始。徐辉夜挺剑入阵,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
  “咦,小夜说过要参加吗?”
  “没听说啊,小夜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一直觉得辉夜身手不错,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辉夜五招就把雷远逼出场外,赵扶风不由感叹。
  方佳木低声道:“赢了的话,可以与连家姑娘面对面地说话,小夜绝不会错过这机会。连家姑娘从不与人交接,惟独对你青眼,小夜很不服气。”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件事,剑花的朋友都知道,小夜曾向连氏求亲,却被严词拒绝。”
  赵扶风一怔,心绪顿时纵横纷乱。待他回过神来,徐辉夜已连挑三人,找上了第四个对手。他横扫全场,从不曾有人在西园会上取得这样的绝对优势。
  虽说是点到为止的比试,毕竟刀剑无眼,徐辉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时,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个子很高,容颜韶秀,低头瞧她时,挡去了西沉的太阳。
  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江快雪从小就被教导要平和冲淡,此刻也禁不住恼意暗生,“像公子这样韬光养晦的人,为什么今天如此锋芒毕露呢?”
  “姑娘还记得我?”徐辉夜眼睛一亮,声音微微发颤。
  “那年在姑苏虎丘,我见过你,已经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来历。听说公子是华山掌门柳束素的义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华山剑法。”江快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只不过公子出手,徒具华山剑招之形,实际是幻域影刀打的底子。幻域影刀是……辽国武圣的独门武功,自辽国覆亡,便已绝迹江湖,想不到你竟然习得。”
  江快雪摩挲着黯黯的乌木扶手,徐辉夜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样摩挲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
  “能够与你比肩的人已经不多,但并不是没有胜过你的,眼前就有一个,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江快雪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刀剑本是凶器,赵扶风的刀法却达到了开阔明朗的境界,将来必是一代宗师。而你,戾气太重,终究落了下乘。”
  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由巅峰跌入谷底。徐辉夜的头发和衣袖无风而动,眼白突然变红,猛地俯下身子,温热的嘴唇几乎触到江快雪冰凉的耳垂。他拈起落在她漆黑长发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来。纤弱的素白花朵在指尖旋转着。徐辉夜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乐的人,一切过激的情绪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道:“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最好现在就滚。”
  徐辉夜瞪着江快雪,额上微显冷汗,怔了半晌,方讷讷道:“我一时犯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
  连秀人望着徐辉夜,脸色苍白,眼神飘忽。
  问梨亭里的情形颇古怪,一园子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赵扶风的脚一动,又硬生生刹住。登上问梨亭,是战胜者的荣耀,他不能无端进入。
  江快雪立起身来,冷冰冰地交待了几句场面话,翩然而去。她不肯对徐辉夜多作褒扬,但无论如何,她的风采和他的剑术已经倾动整个武林。
第三折 神刀之戒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朴树
  连府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之中,生意却好得要命,通常二更才打烊。今夜有些异样,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瞧时,却是个俊秀少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急急放下碗,心道:“今晚这两个主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连先生家门口,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 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暴毙在南屏山,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想来,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徐辉夜颔首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这个行当里面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天机笔连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连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武林,连家的形势可以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快雪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笔记给自己,已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都不说出真相,他就失望得很,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徐辉夜一哂,“像她这样的世家小姐,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
  “不管怎样,我夜夜守着连府,不信帮不到她。”
  “我也是这么想。”
  两人谈着,慢慢投机起来。
  徐辉夜望着窗外,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时候差不多了。”
  “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他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
  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不要命了。”
  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虽然赵扶风说话的口气很冲,但二福相信他,因为从没见过这样清湛如九月天的眸子。
  偌大的连府,黑魆魆的一片,只东侧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
  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
  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地心乱。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小姐,我还是做不到!”
  “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绝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
  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
  “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
  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页,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
  “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遗憾。早知道有今日,我应该去找一个情人,也这样相思一回,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赵徐二人伏在院外的杏树上,听她幽幽地说出这话,瞠目结舌之余,又有些魂飘神荡。
  二更的锣声传进这深宅。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小姐,咱们窗子外面,已经来了七八个人了。”
  “是么?”江快雪禁不住冷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七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
  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杀手的剑,借势破窗而出。他的剑被她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咽喉。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
  龙杀的人向来噬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
  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想: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涌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
  江快雪吸吸鼻子,仰起脸来,“秀人,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轻绯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
  江快雪的视线正对着花影里的赵扶风。他触到她眼色,胸口顿时卷起一股热潮:“若活着一刻,你就绝不肯辜负韶光,是么?江快雪,我愿以手中之刀,护持你年年看这些热闹花朵。”
  一名隐在檐角的杀手突然跃下,手中钩径直向江快雪递去,动作简洁而决绝。他一动,赵徐与秀皆动,却被三名杀手截住。眼见那钩就要勾去江快雪的命,方自墙头跃下的徐辉夜忽然双手握剑,奋力一掷。长剑破空,贯穿墙下杀手的胸膛,剑势却不绝,如一条狂龙般直噬使钩者的后背,将他钉在了粉墙之上。飞剑留下的华丽光影尚未散尽,剑柄仍微微颤动,使钩者还维持着飞行的姿势,铁钩却已锵然落地。这一剑毫无招式可言,凌厉肃杀的气势却如修罗再生。
  使钩者倒悬在窗前,正与江快雪相对。蒙面巾外的眼睛圆睁着,扭曲得不似人类,她看到它由惊骇至痛楚,再变成濒死的茫茫。眼底的毛细血管都爆裂了,瞳人就仿佛被血红包裹的暗黑沼泽。他的血沥沥而下,滴在她的白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这短短的一刻,江快雪已对他惨厉的死感同身受。
  江快雪的心紧紧缩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她感到托在自己腰间的那一双手,如此温暖,还有坚定,隔着重重衣衫亦有暖意熨贴在她冰凉肌肤上。“你没事吧?”赵扶风声音焦灼,衣袖间却有隐约的杏花味道,甜美得令人安心。她恍惚地想:“是你啊……”
  赵扶风用重手法废了对手的武功,先赶到江快雪身边。连秀人也在十招内将拦阻自己的杀手毙于剑下。不是龙杀的人不济事,实在连秀人的武功受连子归指点,超拔得很,赵徐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若是单打独斗,这些杀手没一人能敌。
  剩下的三名杀手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厉声长啸,立时四面都有啸声迭起回应。
  赵扶风松开江快雪,与连秀人、徐辉夜一人站定一角,把她护在垓心。赵扶风默默计算着来增援的杀手,发现龙杀竟是倾巢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院子,心底却没半分悔意。
  龙杀开始还依着江湖规矩单挑,到后来竟没脸没皮地抄家伙一起上,排出了龙杀对付强敌的车轮阵。兵刃连绵,暗器横飞,已不是对决,而是野蛮的屠杀。三人联手对抗数十个一流杀手,不出半个时辰,已是左支右绌,遍体是伤。
  刀剑织成的网将江快雪护在中间,飞溅的鲜血却已经染红了她的长衣。触手可及之处,皆是湿热粘腻的血,鼻端更充斥着鲜血的腥浓味道。江快雪紧紧闭上眼睛,为自己只能袖手而怅恨难平。
  连秀人杀得血光迷眼,对袭来的招式也失了判断,只能依靠身体的本能作出回应。有片刻,她累得只想丢下短剑,死了也无所谓。正苦捱着,院外冲进来一帮人,连秀人眼前顿时一亮,大叫道:“快过来护住小姐。”
  原来是驰援的连府家人,大厨操着菜刀,花匠握着锄头,管家提着算盘,丫头拿着衣杵……他们从没在江湖上行走过,更不曾与人动手,但大道蕴于日常,连家的“天成”功用在这些家常什物上可谓得其所哉。他们这一冲,龙杀的车轮阵便乱了,各人捉对厮杀,场中形式顿时转为胶着。
  天色微明时,兵器之声渐止。一地纵横尸体中,还能站着的,不过赵、徐、江、秀四人而已。虽然惨淡,终究是胜了。
  连诚死在江快雪三步之外,平时精心修饰的长髯上血迹斑斑,乱成一团。江快雪蹲在他旁边,慢慢整理他胡子。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见泪水,低声问他:“你们走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我说的话是不作数的?”声音像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
  “小……姐。”
  江快雪霍然回头,看到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微微翕动嘴唇,正努力对自己露出微笑。她用衣袖为他拭去血污,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连诚的长孙飞光。“小姐的话……自然作数。你传书召我们回来……我们就回来。”他剧烈地咳着,颈项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江快雪全身一震,在他耳边一字字地问:“飞光,你说是我召你们回来的?”目光却落在连秀人身上,利如箭镞。连秀人一颤,低声道:“不是我,秀人岂敢逆了小姐的意思。”
  连飞光的神智已经涣散,听不到江快雪的话了。他断断续续地道:“小姐,我想陪你游历天下……到那些你喜欢的地方……但是你不能……我也不敢。”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已渐不可闻,“我喜欢你啊。”
  江快雪想:“这一生,我不可习武,不可远行,不可有喜怒哀乐,不可嫁作人妻。如此荒凉乏味的人生,哪里值得人这样拼死护卫?” 她从不知他心事,从未听过这样的缱绻言语,细细回味,心口暴痛,顿时厥了过去。
  连秀人取出天王护心丹,硬顶入江快雪牙关。赵扶风握着江快雪腕子,稳住她乱丝般的脉象。连秀人轻轻吁了口气,转头却见徐辉夜在院里逡巡,凡没断气的杀手,他就补上一剑。晨光照着他清俊的脸,使连秀人的心微微一沉。她垂下眼帘,却听徐辉夜用讥诮的语调道:“十九个重伤的,都是刀伤。想不到你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遵守‘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
  赵扶风淡淡道:“但使人生,不使人死。若做不到这一点,可就枉为神刀弟子了。”如果说神刀戒条初现血雨腥风的江湖,大家都只当是个笑话,数十年后,它却成为一种神圣武功的昭示。宽大仁慈依托的是一种超越人想象的武功。
  徐辉夜肃然道:“是么?我不会宽恕敌人,更不爱做无谓的好人,给自己留下后患。”他的剑利落地切开最后一名杀手的喉咙,“与其让他们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送他们上路。”
  赵扶风道:“我敬畏生命,不以为自己有替人决断的资格。”
  徐辉夜扬起眉毛,“神刀门下,果然不可以用常理揣度。“
  赵扶风默然,不再与他争辩。他秉持本门戒条行事,不须求得旁人谅解。
  天色大亮,连家已有亲友听说昨日西园会之事,赶来增援及吊唁,见到的却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二月初一夜后,武林中最令人景仰的世家从此衰落,而势力最大的杀手组织亦从此消亡。
第四折 生如夏花
  “当绝望以快乐的形式出现时,它是深不可测的。”——亚历山大-雅尔丹
  寂寞的人,会以为时间是荒漠,永远都走不出去。相爱的人,总觉得时间如逝水,再留恋也遮挽不住。而驾驭太阳、驱策四季的羲和大神,从不曾停下也不曾加快他冷酷的脚步。
  夏天已经来临。
  寂寞午后,舞花庭院,徐辉夜的醉意已经有了十分。他靠在软榻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握着剑,漫不经心地划着。剑光白练一般飞舞,削落满架蔷薇如雨。
  连秀人拿着绷带和金创药走进来,为徐辉夜换药。他并不配合,大剌剌地躺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又和赵扶风出去了么?”
  连秀人低声道:“是,小姐想买衫子,赵公子陪她逛街去了。”
  徐辉夜的手突然痉挛,口气却淡,“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连秀人隐忍地叹了口气,挽起他的袖子,却见本已结痂的伤口又迸裂开来。她咬着嘴唇,“公子若总是这样作践自己身子,就算我天天都来换药,也是枉然。”
  徐辉夜摸摸她的脸,拨弄着她的耳坠子,“怎么,你心痛?”
  连秀人料不到他酒后竟是如此轻佻,直起身道:“请公子自重。若不是小姐吩咐我照顾你,我才不会……”声音猝然止住,他伸手一带,她立脚不住,竟跌在他身上。感觉到他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她不敢再挣扎,恳求道:“公子,你的伤……”
  徐辉夜眼睛发红,满布血丝,捏着她的下颌道:“哼,口是心非的女人,是你自己要关心我吧。”
  “是又怎样?”她涨红了脸,“这不代表你就可以轻薄我。”
  “我不可以?”徐辉夜贴着她的脸,“不可以么?” 他眼底不见感情的波动,却闪着暗夜的冰冷光辉,越是靠近越是夺人。连秀人全身发抖,不知所措。他低下头,轻轻吮着她嘴唇,浅啜深饮,令她忘却身外。在她伸出纤巧舌尖想要回应时,他忽然松手,看着她微微汗湿的绯红面颊,不语。
  连秀人难堪地闭紧了眼睛,“是,自从那年陪小姐去姑苏,在虎丘遇到公子,我就不曾忘记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小姐会留你住在家里,我……”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柔地在自己头发上抚过,他的声音低沉,“我又何尝不是,醒着梦着都是你。”她欢喜得快要窒息。
  徐辉夜解开她衣杉,印下无数吻痕,深如蔷薇浅如撄。他的气息有如秋天的树林,充满颓败的清味。他靠着她胸膛,温柔地说着呓语:“自从见到你,我就颠倒日夜,没有一刻忘记过你。吃饭为你,睡觉为你,拔剑为你,只为重新见到你。可你是连子归的外孙女,深闺里的大小姐,想要远远地看你一眼,都那么难。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快雪,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连秀人的手垂了下来,紧紧地攥着锦褥的长流苏。自始至终,她都维持着这种溺水者的姿势。一朵被揉碎的蔷薇从榻上跌落地上。枝头初放的纯白,片刻间零落成泥,犹有细细香气,如她哀伤而卑微的爱。
  寿安坊官巷的花市,集中了临安顶尖的饰品、服装铺子,《梦粱录》中形容为“极尽工巧、前所罕有者,悉皆有之。”
  赵扶风陪江快雪走在市中,困惑地道:“快雪,你不是要买裙子吗?怎么看都不看一眼。”
  江快雪疲乏地道:“哦,我只是想到人多热闹的地方走一走。我不愿意整天呆在空宅子里。”
  赵扶风叹了口气,“还在做噩梦吗?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有些事情,要慢慢忘记。”
  江快雪停下脚步,盯着他眼睛,“忘记?除非我死。”
  赵扶风温言劝慰:“龙杀已经湮没无踪,以连家的影响和神刀门的努力都不能追索出他们动手的缘由,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江快雪一字字道:“我有生之年,无一日忘记这仇恨。”
  “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离开?”
  江快雪怔住,眼波似结了冰的湖水,慢慢道:“要你这样天天陪着我,其实是我小孩子脾气,跟你撒娇呢。你放心走好了,我懂得照顾自己。”
  赵扶风苦笑,“你都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走吗?”
  江快雪冷笑,“你既说要走,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要紧?”她个性骄傲,不管如何不舍,不会黏人,更不会求人。
  赵扶风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挣脱。“你放心,我找到底野迦就回来。”
  “你知道底野迦?”江快雪愕然,“那只是古书里虚无缥缈的记载,即或找到,也未必能解寒鸦之毒。况且拂林国远在天边,我……只怕等不到你。”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赵扶风的声音热切起来,“因为寒鸦,快雪活得有多么压抑和难过,我全都了解。总有一天,我要你能够痛快淋漓地笑,肆无忌惮地哭。”
  夏天的阳光裹着人的肌肤,让江快雪感到灼热的痛楚。她早知道,以自己的累赘之身爱上这喜欢行走的少年,注定会孤单。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她的微笑太悲伤,令他不敢正视。她握紧了他的手,想:如果你一定要走,我要给你一个最欢喜的离别。
  重阳木的暗影里,赵扶风凝视着江快雪,胸臆间的柔情充满这高天广地。从邂逅到离别,不过半载,而相恋已经如此之深。
  她的体香,淡而悠远,夏日草花的香气也不能淹没。他为之迷醉,却必须压住起伏的情潮。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只能放在心里爱的姑娘,情人间的亲密会要了彼此的命,但所有担心都抵不过她的一笑。
  他喃喃道:“快雪,我不知道要怎样爱你才够。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天竺国的婆罗门,他告诉我,世界在一劫之后就会毁灭,然后又重新开始。希望我们每个劫都能够在一起。”
  江快雪枕着他的肩膀,微笑道:“一劫就有四十三亿两千万年呢。我不要那么长,像现在这样,已经太欢喜。”偏头看着赵扶风,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将他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她对自己道:“真想放纵自己与你亲近一次,做你真正的情人,死了就算了,却又是这样舍不得你,舍不得这夏花一样芬芳的生。”
  少年和少女并肩躺在树下,阳光明艳,暖风滑过他们的面颊,云彩的影子在这绿色山坡上悠然掠过,光影变幻,美丽不可言说。
  “扶风,你老的时候还会记得这一刻吗?你偶尔会想起我来吧?”
  “哎,我不一定记得起来,你要时时提醒我。”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安慰我是不对的。我们都知道,我没有把握陪你那么久。”
  赵扶风眼睛潮湿,有一颗没有忍住的泪滴到她头发间。他握住她的肩,秀骨弱肌,单薄得很。即使感觉得到她细弱的呼吸,在触到她冰冷身体时,他仍然会战栗。
  江快雪看到他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悲伤凝固。她不喜欢他这样,轻轻抚摩着他轮廓深深的脸,用快乐的声音说:“我和扶风相看两不厌。”
  感觉到她的柔细手指轻抚过脸颊,春风拂面亦不过如此,他的声音哑了,“是,永不厌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扶风,你转过背去。”他不解其意,依言转身,半晌才听她道:“好啦,你转过来。”他回头,呼吸停止,心脏狂跳,热血涌上头顶。
  少女脱去了全部衣服,安静地站在阳光下,洁白的脚踩着绿地,春树般纤细的身子,花瓣般透明的皮肤。她坦然地看着他,纯黑的眸子映出天空、云彩和他的脸。
  她温柔地说:“扶风,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一定不要忘了我。”话里藏着的深意摧毁了他的欲望。热泪涌出他的眼眶,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玉人。
  她微微仰着脸,“其实在石楠树下遇到扶风,我就已经太喜欢你了,我拼命地想要你记住我,一辈子只爱我一个,再也不为别的女子动心。就算现在死掉,如果能一直活在扶风心里,我也会很幸福。”
  他忍不住拥她入怀,不敢用力,但她柔软到不可想象的身体,却与他的契合无间,填满了少年的寂寞胸怀,带给他直指灵魂的满足。他轻轻含着她的嘴唇,只是含着,却柔嫩甜蜜得令他快要溶化。他就这样守着无法逾越的界限,心甘情愿地承受她的残忍。
  良久。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低声道:“我们走吧。秀人和辉夜还在驿亭等我们呢。”
  她当着他的面穿衣服,优雅从容。他守在旁边,手指深深插进泥土。最后剩下的是衣带,她递给他,带点儿蛮横地说:“你帮我。”他将衣带环住她的腰,盈盈不堪一握,仿佛微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的笑容几乎是调皮的,“我没有力气走路了。”
  他认命地抱着她走下山坡,穿过原野。田间劳作的农民拼命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有老牛还安详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走上官道时,他犹豫了一下,见她笑吟吟地不以为意,便也把众人的纳罕和鄙夷抛到脑后。
  徐辉夜看着这对漠视世俗的情人,这样缱绻缠绵地走来,只觉心口的血慢慢沸腾起来,热得要冲破胸膛,任他喝下再多冰镇的酒,也不能冷却。
  赵扶风向大家告别,恳挚地拜托辉夜和秀人照顾快雪。那两人都没话说,只是点头。
  江快雪慢慢松开他的手,忽然道:“扶风你不要走……”她顿了顿,“等我走了你再走。”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驿亭,登上马车,不让他见到夺眶而出的热泪,还有一腔绝望:“这世间再没一人能像我爱你如此,我也再不能爱世间之人像爱你如此,你却忍心弃我而去。我不愿再为你强颜欢笑。”
  赵扶风目送着马车往府城方向隆隆而去,它载着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离别虽然痛苦,这风一般的少年却满怀信心:他一定会带回底野迦,使她能自由而强健地爱,自由而强健地恨。
第五折 且听风吟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 那是你破碎的心 /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许巍
  赵扶风离开杭州时是炎炎的夏日,到达长安时已是恹恹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将进入一座布局严整的宏大都市,看到的却是只够人凭吊和缅怀的小城。
  唐朝末年,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时把长安变成了丘墟,官员和士民被迫迁徙,宫室和民居全被拆毁。其后韩建重筑长安,仅仅保留了中央官署所在的皇城,舍弃了周长六十七里的外郭城和皇帝居住的宫城。这种狭小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明清。赵扶风想:“难怪我说恨不得生而为唐人,一定要去瞻仰唐的伟大都城时,快雪说我注定会失望。她只能在纸上见识天下,所知却胜过常人。”
  无论如何,负载着久远历史的长安成为赵扶风西行之路的第一站。他取道西凉府,唐时的凉州彼时已属西夏国,然远上白云的黄河,万仞山中的孤城,仍壮美如诗人的歌咏。他穿行在莽莽苍苍的塞上风景里,纵然寂寞也是开阔的。
  经过废圮的阳关时,赵扶风禁不住回首,但觉江南的旖旎风光已成梦境,唯有她的微笑容颜,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赵扶风行走的路线如同五百多年前那个西天取经的和尚,然而他比和尚走得更远。穿过伊吾和高昌,沿天山南麓而行,塔克拉玛干的风砂吹糙了南国少年的皮肤,也差点夺去他的性命。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漠中时,赵扶风见到那冰雪般的少女,似敦煌洞窟中的天人一样赤身起舞。他知道是幻象,却越发怀念她的柔软身体和清甜嘴唇。
  赵扶风被路过的驼队救起,之后他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岭险谷深,风烈雪冷,他尽踏在脚下。自然力固然令人敬畏,他修习的神刀门内功却令他一次次超越极限。
  赵扶风毫不犹豫地继续西行,并且确信自己终将到达古籍记载的拂林——位于西方大海边的国度。漫长的旅程里,他渐渐失去言语,成为沉默严肃的男子。只有午夜发梦,听到她用故国音韵宛转唤他名字,他才会微笑如当日之少年。
  穿越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河流域时,赵扶风偏离了方向,跟着朝圣者的队伍去了圣城耶路撒冷。那里离地中海很近,他便留了下来。
  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赵扶风落寞地经过耶路撒冷圣墓教堂,时至今日,他连拂林国的位置都无法确定,心情实在郁闷。从《隋书》、《唐书》到《新修本草》、《酉阳杂俎》,他对正史和笔记里记载的拂林了如指掌,也丝毫不惧艰难险阻,他没料到语言成为自己最大的障碍。拂林,拂林……每次向人问讯,换来的都是对方茫然不解的表情。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眼一看,却是个身躯庞大的土耳其武士,抓着一位少年的头发,不断将他的头砸向路旁的巨石,围观的武士们轰然大笑。少年颇坚忍,尽管满面是血,却没呻吟半声。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已经陷落,重新落到塞尔柱土耳其人手中,这些信仰狂热的回教徒对前来朝拜耶稣之墓的西方朝圣者非常残酷,以此回报当年十字军“血淤及马膝”的大屠杀。赵扶风自不明白这一节,只是那一腔侠气,并没因为时间流逝而耗掉。
  无声无息地,赵扶风钢刀出鞘,抵在胖武士颈间,“放开孩子。”他的突厥话很生涩,然而语气果决。
  一名土耳其武士怒吼着,拔出弯刀砍向他。赵扶风的身子动也不动,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度出击,如初生之虹,如永夜之电,便在眨眼间击断对手的武器,震裂他的虎口,刀依旧回到胖武士颈项。这一击如同鬼魅,那武士呆若木鸡地瞪着这可怕男子,漆黑之发,深褐之肤,虬结的浓须越发衬出星般黑眸,却非来自西方。
  武士们交换眼色,突然一起拔刀,迅捷非常,分别攻向赵扶风的双目、胸膛、脊背和下盘。塞尔柱土耳其人是西突厥的一支,极其彪悍,他们的刀法没什么花俏,都是战阵中淬炼出来的杀着。便见赵扶风在避无可避之地,身子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一时叮叮之声大作,四把刀砍在一起,火花乱溅。一名武士收势不及,削伤了同伴的肩膀。
  赵扶风厌他们出手不留余地,擦身而过之际反手一刀,凛冽刀风卷过去,武士们衣衫尽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满空乱舞,煞是好看。若非赵扶风手下留情,几个家伙已经体无完肤。武士们面面相觑,被这神妙功夫震慑,忽有一人不顾裸身,拔腿便跑,余者随即跟上。胖武士双股战战,发一声喊,亦丢下少年落荒而逃。
  赵扶风久不用这一招,霎时想起她在帘幕之后曼声道:“就叫‘不教花瘦’怎样?”一别九年,那清辞丽行的少女如何了?他想着,不由一阵茫然。年轻的激情,已经在时间的侵蚀、空间的阻隔里磨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他践诺的决心。五岳倒为轻的然诺,一经许出,他就从没想过翻悔。
  少年从地上爬起,不顾仍然汩汩流着的血,热切地向赵扶风说着什么。赵扶风懊恼地叹了口气,暗道又是一种听不懂的话。他指指少年额上的伤,阻止少年再说下去。少年会意地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小箱子里取出一瓶药和一卷绷带,娴熟地包扎起来。
  赵扶风见他把绷带裹成了头盔状,只余一双蓝色眼睛转来转去,不由失笑,试探地道:“你知道拂林国吗?”用梵语说一遍,用突厥话再说一遍,他讲得熟极而流,少年却呆呆地没有反应。赵扶风泄气了,“快雪啊快雪,我简直要疯掉了,我简直怀疑拂林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国家。”这一次说的却是汉话,——拥有四声的变化、优美如歌唱的语言。
  少年瞪着赵扶风,忽然一脸惊喜,反复地说着“塞利斯”。赵扶风不知这是希腊人对中国的称呼,意即丝国,但少年的表情鼓舞了他。一个说汉话,一个说希腊话,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少年留意到了高频出现的“拂林”,仔细琢磨后,他将小药箱举起来,肯定地指着它漂亮的珐琅饰板。
  正如希腊人以丝绸指代中国,中国人以珐琅器来指代拜占廷地区,唐宋时叫拂林,明清时叫珐琅。赵扶风快要接近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国度了,然而他毫无自觉,疑惑地接过来,端详珐琅饰板上的画,绘着圣潘托里蒙行医的场景,使他立刻联想起解毒圣药底野迦。于是两个人在语言完全不通的情况下,靠比划达成了共识,赵扶风决定跟着这懂点医术的少年,直到能用少年的语言表达宿愿,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拂林”和“底野迦”有反应的人。少年也非常乐意与这个有神一样力量的塞利斯人同行,毕竟他救了自己。
  少年拍着自己的胸,重复道:“列奥。”
  赵扶风亦指着自己道:“赵扶风。”却被列奥含混地表达为“粥糊糊”。
  赵扶风与列奥沿着地中海岸北行,到达阿勒颇后转向西,来到毗邻爱琴海的古城以弗所。他们沿着小亚细亚这块舌形沃土的边缘行走,右首是富饶的平原与山谷,左首是爱琴海,绿波澹澹,海鸥点点,银箭鱼在涛间跃起。赵扶风在中国南海的岛屿上长大,相似的风景令他的心渐渐轻快起来。他学会很多希腊词汇,也终于明白,所谓拂林,指的是闪着虹一般艳丽光泽的器皿。两月后,他与列奥渡过马尔马拉海,到达拜占廷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位于巴尔干半岛之端,三面环海,第四面有高大的陆地城墙,是史上最坚固的城市之一。它与小亚细亚之间仅隔着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欧亚间的要冲、东西商路的交汇处,其繁华富庶的程度千倍地超越了赵扶风的想象。
  赵扶风与列奥登上码头,穿过人声鼎沸的造船工场,进入这基督教世界的心脏。过长安留下的遗憾,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补偿。灿烂的阳光下,壮丽的教堂、宫殿和广场犹如一个“铜和大理石创造的奇迹”,让赵扶风目眩神迷,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想:“就算初见快雪,也不曾令我如此。”
  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人种,充斥着各色语言。街边有一些高达十米甚至更高的柱子,柱顶住着苦修的圣人,曝露在烈日和风雨中,以人们施舍的食物为生。赵扶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柱苦行者,大为惊奇。列奥立即停下,用希腊短语向他解释,而他囫囵吞枣地记下发音。
  两人穿过梅塞大街,拐进曲曲弯弯的小巷,来到城西北的潘托克拉特修道院。帝国的医疗由教会负责,教会设立的医院遍布各地,而潘托克拉特的医院是帝国最完善的一所。赵扶风站在绿苔班驳的院墙下,看着一间间病房和忙碌的医生,眼中光彩焕然。
  一个胖得没有腰身的妇人瞅见列奥,以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速度从廊下弹出来,庞大的身躯危险地在列奥鼻尖前刹住,双手激烈挥舞,怒气冲冲地嚷着什么,临了却又将列奥揽进怀中,亲了又亲。
  逃家的列奥不好意思地从妇人怀中探出头来,对赵扶风道:“我母亲。”转头对她嘀咕了一通。妇人立刻放开列奥,庄重地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感谢你,塞利斯人。你救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但一定会帮你找到……”她探询地看向列奥,“塞利斯人想要什么?”
  列奥耸耸肩,“我也不太明白。糊糊不会说我们的话,我正在教他。母亲,我能留下他吗?”
  妇人脸上笑容绽放,“当然可以。”
  赵扶风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看着母子重逢的画面,嘴边亦有笑意。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师父抚养长大。广袤温暖的南海给了赵扶风开阔的心胸,他没为自己的身世烦恼过,这一刻,由不得也有羡慕。
  赵扶风在列奥家住了下来。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他就不安起来。一路行来,赵扶风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为人当过保镖,放过马,甚至干过苦力,却从没用武功去掠夺过什么,像这样不劳而获,更是不可想象之事。列奥的母亲提奥多特是修道院的厨娘,专为病人制作素食,赵扶风便日日帮她担水洗菜。挨着医院,他就觉得离底野伽近了,心里宁帖。
  终于有一天,赵扶风用希腊文对列奥和提奥多特道:“我想找一种叫底野伽的解毒药,”他回忆着古籍中描绘的性状,极力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红黑色,样子像放久了的丸药。对了,配料里似乎用了猪肝。”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他屏息以待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无花果成熟时的香气。
  提奥多特苦恼地绞着手,“噢,上帝,我在潘托克拉特待了三十年,从来没听过这种药。”
  列奥道:“希里茨老师是最有学问的,我去请教他。”飞快地跑出屋子,赵扶风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等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得了。
  希里茨负责向医院的新进人员传授医术,是潘托克拉特最受尊重的人。两人的心情再急切,到了教士的房门外,脚步也慢了下来。希里茨白发苍苍的头埋在羊皮卷里,问:“什么事?”
  列奥嚷道:“老师,底野伽是什么啊?”
  希里茨抬起头,困惑地问:“底野伽是皇室秘药,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赵扶风只觉耳边有美妙歌声响起,周遭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五百多年前,这里曾有一位使臣去过塞利斯,将底野伽送给了我们的皇帝,这件事情被记载在我们的史书里。我的未婚妻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只有底野伽能够解开,所以……”
  希里茨打断赵扶风的话,“所以你为了她,不远千万里来求药?”老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帮不到你,塞利斯人。底野伽收藏在圣索非亚教堂,除了君士坦丁堡主教长,没有人能支配。”
  圣索非亚教堂,拜占廷帝国宗教生活的中心,建筑史上最瑰丽的奇迹之一,建造它的查士丁尼大帝甚至宣称:“感谢上帝发现了我,让我来完成如此伟大的杰作!啊,所罗门,这甚至超越了您。”
  赵扶风站在中心广场的亭子下,望着圣索非亚的巨大圆顶,远景是蔚蓝海天,一时百感交集。这圆顶之下,涵盖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
  主教长做完弥撒,步出圣索非亚的前院时,被赵扶风挡住了去路。主教长打量着他的异样装束,微微扬起眉,诧异地道:“一个望道者?”
  赵扶风不知是将信未信者的称谓,道:“我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不加掩饰的索要使旁边的教士皱起眉来。主教长饶有兴味地看着赵扶风黑曜石似的眼睛,“说吧,你想要什么?”
  “底野伽。”
  主教长拂袖而去,只当是个不知轻重的狂人。但从此以后,每次从圣索非亚教堂出来,都能见到这东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着自己,风雨无阻,使主教长再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你,过来。”主教长勾勾手,对着赵扶风一瞬间焕发出欢喜的脸,不耐烦地道:“不要妄求与自己不相称的东西,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赵扶风斩钉截铁地道:“药是用来救人的,我从南海走到西海,穿过整块大陆,只为了一个被禁锢的痛苦之人,不是为了自己。”
  这回答震动了主教长,凝视着赵扶风道:“你从哪里来?”
  “塞利斯。”
  “哦!”主教长转过身,“塞利斯人,跟我来。”
  赵扶风第一次踏进圣索菲亚教堂。直径三十三米、高出人头六十米的中央穹顶采用了帆拱技术,仿佛悬浮在空中,构成一个宏大幽深的空间。阳光自穹顶的四十二个拱形大窗洒下,与彩色的大理石贴面和玻璃镶嵌画相映生辉,变幻出翠绿、粉红、明紫……种种光彩,而黑色暗影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人处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尘,每行一步,似乎离上帝就更近。
  主教长看出了赵扶风的震撼和感动,蔼然微笑,“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吗?”他知道东正教曾传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问。
  “信奉?”赵扶风没考虑过这问题,仔细想去,游侠子的率性便在血管里复活了。他握紧从不离身的刀,回答主教长:“我就是我,从不膜拜,从不匍匐在任何人或神面前。”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时间气势昂然,教人俯首。
  执掌东方教会的君士坦丁主教长,可与西方教会的领袖即罗马教皇分庭抗礼,没人能在他面前、在圣索非亚教堂里说这样的渎神之辞。主教长被深深激怒,看着赵扶风,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坛前低头。信奉我主,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赵扶风握刀的手渗出细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涩声道:“不,我不能。”用游侠子的自由和独立交换底野伽,是可耻的。即使为了爱情或承诺,他也不能这样出卖自己。
  主教长看着赵扶风大步离开,深感挫败。这诚实而固执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长想起盘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孤鹰。
  公元1203年,在中国,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罗马教皇及威尼斯总督发起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没有开到耶路撒冷与回教徒作战,而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亲西欧的皇太子阿列克赛被加冕为皇帝。与西方教会有着鸿沟的拜占廷人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赛遭人掐死,十字军被关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门外。
  四月,威尼斯总督对君士坦丁堡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赵扶风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楼上,看到金角湾发生了激烈战斗。水面向四周的山坡反射着金色阳光,雪亮的兵器眩人眼目,十字军架起了云梯和绑在船桅顶上的飞桥,攻击陆地城墙和港口城墙。赵扶风叹了口气,有些厌倦自己的局外人心态。
  列奥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糊糊!”少年的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地挥着拳头,“该死的十字军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这些强盗,什么都抢,连教堂和坟墓都不放过。”为圣地而战的基督徒军队没有到达圣地,却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教堂?”圣索非亚的美丽圆顶浮现在赵扶风面前,他冲下塔楼,飞奔起来,将列奥的呼唤抛到了脑后。两年来,他每天都有这种奔到圣索非亚的冲动,想告诉主教长:“我们交换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野伽交给我。”
  街道上乱纷纷地,随处可见抱着金银珠宝、贵重餐具和丝绸皮革的十字军战士。赵扶风越发着急,展开轻功,疾风般掠过长街。
  圣索菲亚教堂的台阶上,主教长负手而立,阴沉沉地俯视着阶下的几名十字军骑士。骑士之道中,有一条就是保护教会、崇敬教士,他们不想冒犯主教长,但圣索菲亚教堂的巨大财富实在诱人。锵地一声,一名骑士忍不住拔出长剑,踏上台阶,想逼退主教长。
  骑士没能再进一步。赵扶风大鸟一般越过他的头顶,右手挥刀出击,洞穿他前胸的三层锁子甲,撕开硝过的厚皮袍,左手夺过他的剑,掷在地上。骑士感到冰冷的刀锋贴着自己肌肤,却没有继续挺进。骇人的神力还在其次,赵扶风对力量的精确计算,使经过残酷训练的骑士也战栗起来。
  赵扶风垂下刀尖,简单地道:“走开。”骑士屈辱地瞪着这瘦骨铮铮的虬髯汉子,却又无力还击,只得退到一旁。
  蹄声杂沓,两匹马自中心广场狂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平举着近三米长的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赵扶风冲来。这种长矛是十一世纪末才进入欧洲战场的武器,需要经过血淋林的模拟格斗才能运用自如。挟马匹的冲刺之力,一旦击中敌人,其撞击的强度是血肉之驱无法承受的。
  赵扶风不避不让,将身一沉,大喝一声,抓住了两柄长矛。借着冲撞之力,他身子一转,两臂如鹰翅般展开,竟将两名不肯放手的骑士从马上带了起来。身着铠甲的骑士,再结实的锇耳枥木也承受不住,咔咔两声,长矛断裂,两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战马踏到,左肩碎裂,立时痛晕过去。
  观者骇然失色。一直没开口的主教长,忽然道:“塞利斯人,你过来。”
  赵扶风走上台阶,不待主教长开口便道:“我不是为你的神而战,是为了圣索非亚收藏的底野伽。我不想强夺,也不愿见别人强夺。”
  主教长不理解赵扶风的原则,但在他心中,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实在胜过台阶下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点点头,“塞利斯人,我愿将底野伽给你,没有任何条件。”
  赵扶风心底轰的一声,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多年的愿望突然实现,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主教长引着赵扶风穿过圣索非亚教堂,在布道坛后的密龛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他。
  紧跟着冲进来的十字军骑士,已开始对教堂的洗劫,人数越来越多。赵扶风左手拿着药瓶,右手已拔出刀来。主教长疲倦地举起双手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对抗一支军队,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们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赵扶风穿过血与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伟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他。六十年后,拜占廷皇帝光复君士坦丁堡,结束了拉丁统治,但城市残破,从此光辉不再。
第六折 紫玉成烟
  “我流着泪的恋人啊 / 时光已将一切更改 / 当我慢慢忘记你的脸 / 让故事再发生吧 / 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 / 一切都不必重来 / 什么也无须更改”——朴树
  赵扶风与列奥告别,踏上归程。老翅几回寒暑,离开江南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归来时却已届不惑之龄。
  踏进临安城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忽然涌来,令赵扶风微微眩晕。春风含着西湖的清润之气,熨贴在肌肤上,他穿过涌金门,走进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一路上,他只盼着早日到达,将底野伽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却生出一点怯意,不知如何以二十年后的身,面对二十年前的情。
  赵扶风走进狭窄的连家巷,两侧的竹木小楼一栋挨一栋的挤着,伸向幽深的尽头。包着青布巾的少女跨着马头竹篮,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遗下芍药的暗香,柔糯的卖花吟唱渐细渐杳。胡饼铺里传出诱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铺门守望,被母亲哄着牵走。
  仍是那条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隐在繁华的临安城里。少年时,每日家就算人不来,梦里也会将这巷子走上几遍,赵扶风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纹路,却不知为何,现在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生疏。走到中段,他脚步一滞,发现了症结所在:百年历史的老巷,现在看来却是簇新的,一两栋也罢了,户户都是如此,可就蹊跷得很。
  赵扶风压下心底升起的异样感觉,疾步走到巷尾,呈现在眼前的是被大火舔噬过的荒地,野草都不见一根。他在焦黑的瓦砾中逡巡,旧日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天是鲜亮的蓝,周遭的一切化作光影,赵扶风伸出手去,轻声道:“快雪。”他只揽到了虚空,耳边低徊的箫声突然消失。
  赵扶风听江快雪吹箫,只有一次,在绍熙三年的一个春日,连家覆亡后不久。流丽而跌宕的旋律,道出了那骄傲少女不会宣之于口的心。她没能终曲,泪水湿了箫身。
  他将她护在胸口,等着护心丹的药力发散。夕阳在山巅发出最后光辉,他一直抱着她,直到深蓝的凉意在周遭浮动,新月在天顶微笑。如此悠长的拥抱,甜蜜又悲伤,仿佛一生只得这一次,而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昏迷了很久,他等得咽喉灼热,暗暗发誓:若她能醒来,必倾力找到底野伽,解除寒鸦对她的禁锢。
  赵扶风站在野地里,再度想起当日情景,隔着薄薄春衫是少女的柔软,没有温度,香味淡而纯,像初开的小荷。那一刻,若能将他强壮的心脏换给她,他不会吝惜。他站了良久,一步步走出来,向附近的街坊问讯。
  连府旁边的小酒馆,现在是一家茶肆。春日温暖,令人思睡,掌柜和茶客的脸上都带着倦意,赵扶风的到来将一室春困消弭于无形。落魄的男子,看不出年岁,却像他腰间鞘都破损了的刀一样,泄出光华。掌柜二福小心地上来招呼他,“客官想要什么?”
  “随便。”赵扶风道:“隔壁的子归居……怎么起火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问得突兀,二福呆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啊,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他掐指算着,“是嘉泰元年的事罢。火是从宝莲山的御史台燃起来的,那火可邪乎了,被风卷着,直烧了十多里,满天满地的红,把这一片五万多户人家都烧成了白地。我在船上住了一年,直到屋子建好才搬回来的。”
  赵扶风站起来,又慢慢坐下,“掌柜可知道连家的人如何了?怎么没回来?”
  二福搓搓手,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连家出了桩祸事,几十口人一夜间死得没剩两个,血腥味儿在我店门口都闻得到。后来连家的小姐嫁了人,宅子就荒了。火灾过后,也没人敢在那块凶地上建屋子,一直这样空着。”
  赵扶风迟疑地问:“你说什么?连家的小姐嫁人了?”
  “是啊,嫁给了剑花堂主人。”
  赵扶风甫入金国就已听说了剑花堂的名头,领袖江南白道,对群龙无首的北方武林也极具影响力。他想:方佳木何等淡泊的人,创这一番基业的自然是……萧索地说出来:“徐辉夜。”
  二福点头,“可不就是徐爷。”
  赵扶风在桌上放了块碎银,径直出了店门。二福纳闷,没吃东西付什么钱呢,追到门口道:“客官哪……”
  赵扶风回头看他一眼,“掌柜的,谢了。”
  二福楞楞地看着他远去,忽然记起廿年前连家出事的那夜,有个少年也是这样回头看他,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清澈如许的眼睛,他再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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