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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2 德莱塞(美)
过一度热烈的恋爱,但是终于一场没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过失,而是由于
那个女子觉得不便再等他。他要造就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资格,时间拖得太
久了。
他生得魁梧而挺拔,不胖也不瘦,可以算得是相貌堂堂。他受过种种打
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带着一种神气,能够唤起那些富于想象的人的
同情。人家都觉得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内
才并不高明,外貌却还漂亮。
此番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的修理。这次普通
选举,已经把他那一党在州议会里的势力削弱了。他想要重新当选,原也还
有足够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审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它们拉拢来。别人也有野
心的。除他之外相当有希望的候选议员还有半打之数,谁都有心要取而代
之。因此他见到形势严重了。不过他心里想,他们是打他不倒的,而且即使
打倒他,他也一定可以运动总统给他一个驻外的使节。
总之,参议员白兰德是算得一个成功的人物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
憾。他生平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虽然纯洁无暇,
体面而杰出,却依然是个独身。有时他不禁要环顾四周,而想起了没有一个
人关心自己的处境。有时他的房间显得异常的空虚,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
是非常可厌了。
“五十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
那天礼拜六的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听见打门的声音。那时他正
在冥想人生和名誉之无常,而感觉到他的政治活动之徒耗心力。
“我们为着要维持自己,得费多大的力气去奋斗啊?”他想。“从此再
过几年,这种奋斗还能对我有什么用处呢?”
他站起身,把门大开着,一看是珍妮。她所以不等下礼拜一,今天就
来,为的是她对母亲说过,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觉得她们做事很迅速。
“进来吧,”参议员说;他也同上次一样,蔼然可亲地让路给她。
珍妮踱进门,心里期待着一句称赞她洗衣迅速的话。可是那参议员并没
有注意到这个。
“哦,我的姑娘,”他当她放下衣包的时候说,“你今晚好?”
“很好,”珍妮回说。“我们想不如把衣裳早点儿给您送来,不等礼拜
一。”
“哦,那没有关系,”白兰德不当要紧地回说。“放在椅子上吧。”
珍妮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拿到洗衣服的工钱,就想走出去,可是参议员留
住她。
“你的母亲好啊?”他欣然地问。
“她很好,”珍妮简单他说。
“你的小妹妹呢?她好一点儿了吗?”
“医生想是好一点儿了,”她回说。
“坐坐,”他蔼然地接着说。“我要同你谈谈。”
那青年女子走到近旁一张椅子去坐了下来。
“唔,”他轻轻的清一清喉咙接着说。“她是什么病?”
“出疹子,”珍妮回说。“我们前几天都当她是要死了。”
白兰德趁她说这句话时,细细端详她的脸,觉得从那上面可以看出一种
非常令人伤感的东西。那女子的褴褛衣服,和她羡慕他生活舒服的那种神
清,使他感动了。他几乎觉得周围的一切舒适和奢侈都是可耻的。他自己在
世界上的地位诚然是高了!
“她好些了,我很高兴,”他好心地说。”你的父亲几岁了?”
“五十七。”
“他也好些了吗?”
“啊,是的,先生;他有些儿起色了,可是还不能出门。”
“我记得你母亲说他是个玻璃工匠不是?”
“是的,先生。”
本地这种工业之不景气,是他所深知的。上次的选举运动,这也就是政
治问题的一部分。那末他们的景况真是不堪了。
“你家的孩子都上学吗?”他问。
“怎么,是——是的,先生,”珍妮口吃着回答。她家里原有一个孩子
因为没有鞋子不能够上学,可是她觉得太不好意思招认出来。现在说出这一
句假话,使她心里很难受。
他默想了一会儿,这才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再把她留住,就站起来,走过
她这边。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儿的一叠钞票,揭了一张交给她。
“你拿去,”他说,“告诉你母亲,说我说的,拿它做什么花费都
行。”
珍妮带着混杂的感情接过钱来;她竟不曾想起去看看那是几元的钞票,
这个伟大人物这么贴近她的身,他所住的这个奇异的房间又这么惹眼,她竟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谢谢您,”她说。“您有一定的日子要我们来取衣服吗?”
“哦,是的,”他回答;“礼拜一——礼拜一的晚上。”
她走了,他象出神似地把房门关上。他对于这一班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
的。贫穷和美确乎成为一种动人的结合了。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专心于她这
一来所引起的愉快的冥想。他为什么不应该去帮帮她们呢?
“我要去寻出她们的住处,”他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以后,珍妮就常常来取衣服。白兰德觉得自己对于她的兴趣一天浓
似一天,而且经过相当时期之后,他竟能使她去掉她同他见面时要觉得不适
意的那点羞怯和恐惧了。有一桩事情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就是他叫她的小
名。这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不知不觉的这么叫惯了。
他这样叫她的小名,不能说是由于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因为他对
于无论什么人都难得有这样的态度的。他跟这个女子谈话的时候,老觉得自
己还很年轻,又常常猜想她也许也能觉察并且赏识他这年轻的一面。
至于珍妮,她是被这个人周围的舒适和奢侈所迷惑了,并且下意识地被
这个人的本身所迷惑了,因为她生平见过的人,要算他最有吸引力。他所有
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文雅的,出色的,周到的。从
一种遥远的来源——也许从她的日耳曼祖先身上,——她承袭了一种对于这
一些东西的理解力和赏识力。生活是应该象他那样生活的,其中特别使她赏
识的就是他那种慷慨的精神。
她的这种态度,一部分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得来的,因为在她母亲的心灵
里,同情常比理性有力量。例如她把那十块钱交给她的时候,那葛婆子竟乐
得个出了神。
“哦,”珍妮说,“我走出了门口才知道有这么多呢。他叫我把这交给
你。”
葛婆子接了过去,把它轻轻夹在两只合叠的手中,当即分明看见那魁梧
的参议员的漂亮影子在她面前了。
“他是多么漂亮的人啊!”她说。“他心眼儿太好了。”
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葛婆子都不住赞美这一棵珍奇的摇钱树,一遍又
一遍地说他做人不知该有多么的好,心肠不知该有多么的宽宏。替他洗衣服
的时候,她差不多把衣服都擦烂了,只觉得她无论怎样用力,也是报他不尽
的。这桩事儿她可不让老头子知道。因为葛哈德有种固执的脾气,虽然在困
苦之中,也决不愿意无功而受禄,所以要他收下这笔钱,她一定得费点儿
事。因此她一句不提,只用它来买面包买肉,仍旧非常刻苦地过日子,使他
不致觉察这笔意外的横财。
从此以后,珍妮就把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反映到参议员身上去,心里既然
非常感激他,说话也比以前随便些了。后来他俩搞到很要好,他竟把橱柜里
一个皮革做的相片框子送给她,因为他看出她很欢喜。她每次来的时候,他
总借故留她一会儿,后来不久,就发见她那温柔的处女性里深深埋藏着一种
厌恶贫穷的意识和一种不肯向人诉苦的羞惭。他诚心地喜欢她的这一点,又
见她衣服褴褛,鞋子破烂,恨不能够想出一种不致得罪她的法子来帮助她。
他常常想找一个晚上跟她回家去,亲自去看看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不
过他是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呢。她们住的那一带地方一定是很贫苦的。想到
这里,他就得考虑一下,慎重的办法暂占优势。结果是,这个探访的计划终
于搁起了。
十二月初头,白兰德回到华盛顿去住三个礼拜,有一天葛婆子和珍妮知
道他走了,大家都吃了一惊。他每礼拜给她们的洗衣钱,没有少过两块的,
有几次还给她们五块。他的这一走,也许没有想到对于她们的经济有怎样的
影响吧。可也没有法子了;她们只得熬过日子去。葛哈德的病好些了,曾经
到各工厂去找过工作,结果是一无所得,这才弄到一个锯木架和一柄锯子,
挨门逐户去找锯木头的活儿。这种活儿并不多,可是他拚命的干,一个礼拜
也弄到两块乃至三块钱的收入。把这收入补凑他老婆和西巴轩挣来的钱,已
经够他们有面包可吃,可也只够吃面包罢了。
及到快乐的圣诞节开头,他们才深深感觉到穷苦的难受。德国人是喜欢
在圣诞节铺排场面的。这是一年之中他们那个大家庭的感情能够充分表现的
季节。他们看重儿童时代的快乐,所以喜欢看孩子们享受他们的玩物和游
戏。老头子在圣诞前的一礼拜,手里锯着木头,心里就常常想到这桩事。小
味罗尼加病了这么久,什么不该买给她呢!他巴不得每个孩子都给一双结实
的鞋子,外加男的各人一顶暖和的便帽,女的各人一顶美丽的风兜。玩物,
游戏,和糖果,他们以前是常常有的。想起下雪的圣诞早晨,家中桌子上头
没有满满堆着使孩子们称心如意的物件,他就觉得痛心了。
至于葛婆子心中的感情,那是与其形容它,不如想象它的好。她感觉到
非常痛楚,不敢去跟老头子谈起那个可怕的时节。她曾经贮起三块钱,希望
去买一吨煤来,免得可怜的乔其天天去偷,可是现在圣诞节将近,她就决计
用来买恩物了。老头子也私下积起两块钱,不让老婆知道,心想等圣诞夜
里,到了紧要关头才拿出来,借以宽慰那做母亲的心中的焦急。
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却很难说他们得到了什么安慰。整个城市都充满
着节日的气氛了。杂货店和肉食店都扎着冬青树。玩具店和糖果店都摆设得
满目琳琅,色色齐备,每个体面人家的圣诞老公公都要带几样回去的。他家
的父母和孩子也都看见了,却使前者感觉到了需要和焦急,后者萌起了胡乱
的幻想和不能完全压制下去的希求。
葛哈德曾经当着他们面前屡次说起。
“今年圣诞老公公穷得很。他没有很多东西可以送给我们。”
可是孩子们虽然贫苦,却没有一个肯相信他。他每次说了这句话,就向
他们眼睛里看看,看出他们虽然受到了警告,眼睛里冒出来的希望可并没有
减少。
圣诞那天是礼拜二,前一天礼拜一就放学了。葛婆子动身到旅馆之先,
吩咐乔其要多捡些煤回来,以便维持过圣诞日。乔其立刻就带他的两个妹妹
前去了,可是没法可以多捡,要费好大工夫才能装满他们的篮子,所以直到
夜里,他们只不过捡了一点点儿。
“你去捡煤没有?”葛婆子晚上从旅馆回来,第一句就问这话。
“去过了,”乔其说。
“够明天用吗?”
“是的,”他回答,“我想总够了。”
“好吧,我去看看,”她说。他们就拿了灯,一同到放煤的木棚里去。
“啊,我的天!”她看了看就这么嚷道;“还差的远呢。你得马上再捡
去。”
“哦,”乔其撅着嘴说,“我不去了。叫巴斯去吧。”
巴斯六点一刻就回家来了,当时正在后房里洗脸穿衣,预备要到城里
去。
“不行,”葛婆子说。“巴斯忙了一天了。还得你去。”
“我不去,”乔其仍旧撅着嘴。
“好吧,”葛婆子说,“你明儿没有火生,看你怎么办?”
他们回到屋子里,乔其受到良心的刺激,觉得事情不能就此僵下去。
“巴斯,你也来,”他叫他那正在里房的哥哥。
“上哪儿去?”巴斯说。
“去拿点煤来。”18
“不行,”他的哥哥说,“不行。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好吧,那末我不去,”乔其把头一翘说。
“今天下午你干吗不去拿?”他哥哥厉声地问;“你是整天闲着的。”
“哦,我去拿过了,”乔其说。“我们找不着多少呀。没有煤叫我拿什
么呢?”
“我想你没有用心找吧,”那个花花公子说。
“怎么回事?”刚替母亲到杂货店去了回来的珍妮看见乔其撅嘴,就这
么问。
“哦,巴斯不肯捡煤去!”
“你下午没有去拿吗?”
“去过的,”乔其说,“可是妈说我拿的还不够。”
“我同你去,”他的姐姐说。“巴斯,你愿意去吗?”
“不,”那青年毫不在意的说,“我不去。”他正在弄整领带,觉得有
些恼怒了。
“没有煤好捡啊,”乔其说,“除非我们打煤车里去拿去。我去的那个
地方可连煤车也没有。”
“那个地方也有煤车的,”巴斯嚷道。
“没有的,”乔其说。
“哦,别闹了,”珍妮说。“拿篮子来我们马上就去,别等太晚了。”
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大姐;大家就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味罗尼
加拿一只小篮儿、马大和威廉拿桶子,乔其拿一个洗衣服的大篮子,打算同
珍妮捡满了,两个人抬回家来。巴斯看见珍妮这样热心,有些过意不去,而
且他仍旧有些看得起她,现在也替他们出主意。
“我告诉你怎么办,珍,”他说。“你带孩子们到八条街,在那些车子
旁边等着。过一会儿我也来。我来的时候,你们谁都别当认识我。你们只
说,‘先生,您肯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那时我就爬上煤车,多扔些下
来让你们装满篮子。你们懂得吗?”
“好的,”珍妮很高兴的说。
他们进入了雪夜,向铁路的轨道行进。在街道和宽阔的铁路站场交叉的
地方,有许多辆装满烟煤的车子新近停在那里。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辆车的
荫庇下。他们正在那里等待哥哥到来的时候,华盛顿的特别快车开到了。那
是一串美丽的长列车,里面有几节新式的客座,大玻璃窗亮晶晶的,旅客们
躺在舒适的椅子上向窗外浏览。列车隆隆地驶过,孩子们都本能地向后退
却。
“哦,这不很长吗?”乔其说。
“我可不喜欢做司机人,”威廉说。
只有珍妮一个人默默不响,但是对于她,旅行和舒适的暗示特别有力
量。有钱人的生活该够多么美丽啊!
这时西巴轩在一段路外出现了,神气活现的大踏步走着,显得他自以为
非常了不起。他的脾气是特别顽强而且固执的,倘若那时孩子们没有依照他
的计划做,他竟会佯为不知地走过去,不肯给他们帮忙。
可是马大采取当时应有的办法,当即孩子气地嚷了出来,“先生,您肯
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
西巴轩突然停步,把他们细细一看,好象真的同他们一点都不相识的样
子,喊道,“可以,可以,”随即爬上了那辆煤车,从那上面极迅速地扔下
许多煤块,一会儿就够装满他们的篮子了。然后他又装作不愿在这贫民队里
耽搁太久的样子,急忙走过那蜘蛛网似的轨道,不见了。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他们又遇着一个绅士(这回却是真的了),戴着高
帽子,穿着坎肩式的大衣,珍妮立刻就认出他了。原来他不是别个,正是那
体面的参议员,刚从华盛顿回来,准备要过一个很无聊的圣诞节。他就是刚
才惹起孩子们注意的那一列快车里来的,现在提着他的轻提箱,当好玩似的
步行到旅馆里去。当他走过的时候,他好象也认识珍妮。
“是你吗,珍妮?”他说着,就站住了细认一认。
珍妮却比他认识得快,嚷道,“哦,那是白兰德先生!”她就丢开抬着
的篮子,示意叫孩子们一径拿回家,自己却向对面的方向急忙跑去。
那参议员跟着她,喊了三四声“珍妮!珍妮!”她总是不应。后来看看
无法追上她,并且突然的明白过来,要顾到她那单纯的女孩子家的羞耻,他
就停住步,回转身,决计跟孩子们一道去。那时候,他又发生向来同珍妮接
近的那种感觉,觉得她的身分和自己的身分实相悬殊。他看见孩子们正在捡
煤,方才觉得做参议员是有些意思的。明天这个快乐的假日,在他们还有什
么意义呢?他同情地步行前去,不期脚步上感到一种轻快,一会儿就看见孩
子们进入一座矮屋门中了。他跨过了街心,到一些雪盖的树的稀薄阴影里去
站着。屋后一个窗子里有黄橙橙的灯光。四周尽是皑皑的白雪。他能听见木
棚里孩子们的声音,有一会儿他又仿佛看见葛婆子的影子。过了一会,他看
见一个依稀的人影穿过了一个旁门。他认识那是谁的影子,不由心里怦怦跳
起来,当即咬紧了嘴唇,压住过分流露的情绪,
然后使劲转过了身子,走开了。
城里的头号杂货店,是个名叫曼宁的开的,他是白兰德的忠实信徒,且
以得跟参议员结识为光荣的。当天晚上,白兰德到这人正在忙碌的写字台边
去。
“曼宁,”他说,“今晚上你肯替我做一点小事吗?”
“怎么,那还用说得?议员先生,那还用说得?”杂货店的掌柜说。
“您多咱回来的?惦记得很!那还用说得?”
“我请你把一家八口人家过圣诞节应用的东西都配齐全,要丰盛些
——他家里是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圣诞树,杂货和玩艺儿——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准,一准,议员先生。”
“你甭问多少钱。每样都要多多的。我给个地址给你,”说着,掏出一
本笔记簿来写地址。
“怎么,我乐意得很,议员先生,”曼宁接着说;他自己也很感动了。
“我乐意得很。您向来是慷慨的。”
“你听我说,曼宁,”白兰德只为不得不维持参议员的尊严,所以很严
肃地说。“把所有的东西即刻就送去,帐单子送来给我。”
“乐意得很,乐意得很,”这就是那受惊而心许的杂货店老板所仅能说
的话了。
参议员走出店门,才记起了他们两老,就又去找估衣店和鞋子店,却因
不晓得尺寸,所以言明定买的各件都可以退换。及到这些工作都做完,这才
回到自己房里去。
“捡煤呢,”他把这一点想了又想。“我真是太卤莽了。我应当不再忘
记他们。”

珍妮看见参议员所以要逃,无非是因她觉得自己处境的可耻。她想他这
般看得起她,却发见她做这样不相干的事,觉得很难为情。她到底还是女孩
子脾气,以为他对她的兴趣一定另有所属,不单在她的人物上。她到家的时
候,葛婆子已经听见其他孩子说起她先逃的事儿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进来的时候乔其就问她。
“哦,没有什么事,”她回答,但她立刻对她母亲说,“白兰德先生路
上走过看见我们了。”
“哦,是吗?”她母亲轻轻的嚷道。“那末他已经回来了。可是你为什
么要跑呢,你这傻孩子?”
“这个吗,我不要他看见我嘛。”
“哦,也许他还没有认识你呢,”她对女儿的为难处表示同情。
“哦,他已经认识我了,”珍妮低声说。“他还叫过我两三遍呢。”
葛婆子摇摇她的头。
“什么事情?”在里边房间里听见她们说话的葛哈德现在走出来说道。
“没有什么,”母亲说;她不愿意说明参议员在他们生活上的意义。
“他们捡煤的时候有个人吓唬他们啦。”
入夜之后圣诞的礼物送来,引起全家人一阵兴奋的哗噪。当一辆杂货店
的送货车停在他们的矮屋门前和一个壮健的伙计开始搬进礼物的时候,老夫
妻俩是谁都以为自己眼睛看错了。他们对伙计说他送错了,伙计可不听,于
是那么些好东西都被他们欢天喜地的一一过目了。
“你们放心好啦,”这是那伙计一本正经说的话。“我是不会错的。葛
哈德,不是吗?那末正是给你们的。”
葛婆子脚步不停,兴奋得只会搓手,并且偶尔发出一声,“好吧,现在
不是好了吗?”
老头子看见这个不知名的施主如此慷慨,也不由得不软化了。他以为这
是本地某大工厂的主人送他的,因为他跟他相识,并且待他们很好。葛婆子
感激涕零的,对于这个来源的猜测有些怀疑,可是她不说什么,至于珍妮,
她是本能地明白这桩事是谁做的。
圣诞第二天的下午,白兰德在旅馆里遇见珍妮的母亲,因为那天珍妮在
家里看家。
“你好啊,葛奶奶,”他伸着手欣然喊道。“圣诞节过得快活吧?”
可怜的葛婆子颤抖抖地接了他的手,眼睛里立刻充满眼泪了。
“怎么,怎么,”他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哭啊。不要忘记今天得来拿
衣服。”
“哦,不会忘记的,先生,”她回说。她本来再要和他谈几句,可是他
走开了。
从此以后,葛哈德就常常听见她们谈起旅馆里有个漂亮的议员,为人怎
么怎么和气,给她们的洗衣钱怎么怎么多。德国劳动者的脑筋是简单的,所
以他很容易相信这位白兰德先生一定是个很伟大而且很好的人。
珍妮的感情是无须向这方面加以鼓励的,所以她对于他的好感是有了偏
心的了。
她那时正在成年,模样身段儿渐臻丰满,任何男子都不能不受她的吸
引。原来她的体格本来就结实,身材也很高,不象一个女孩子。倘使叫她穿
上时髦女人的长裙,她就尽可做得那参议员那么高个儿的伴侣。她的眼睛清
澈光亮得出奇,她的皮肤很娇嫩,她的牙齿洁白而匀整。她又很聪明,很灵
敏,而且并不缺乏观察力。她所缺乏的只是训练,只是自信心,那是因她知
道自己必须完全依靠别人才丧失了的。但是她得常常出外送衣服,又差不多
见到任何东西都不得不认做施恩,这是对于她的处境不利的。
近日以来,她半礼拜一次到旅馆里去送衣服,白兰德总是和颜悦色的对
待她,她也总以和颜悦色相报答。他常常把小东西送给她和她的弟妹们,而
且跟她极其随便的谈话,终至她心中觉得身分相差的那种畏惧的意识完全消
除,而她就把他当做一个慷慨的朋友,不当做一个威严的议员看待了。他有
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学校去读书,因为他一径在想,她从学校出来之后,必
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最后有一天晚上,他把她叫到身边。
“到这儿来,珍妮,”他说,“站在我身边。”
珍妮走到他身边,他就由于一种突发的冲动捏住她的手。
“我说,珍妮,”他用一种叫人猜谜似的询问神气细看她的脸儿说,
“你到底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哦,”她有意地转过脸去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干吗要问我这句
话?”
“哦,你是知道的,”他回说,“你对于我总会有个意见的。现在告诉
我,你的意见怎么样?”
“不,我没有,”她天真地说。
“哦,你有的,”他赏识她这种明显的遁词,欣然地继续说道。“你对
我总想过什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法的?”“你可是问我喜欢你吗?”她
直率地问,一面眼睛朝下看着他那一大撮颇有点花白的头发,那是披散在他
的前额上的,使他那张清秀的脸面近乎狮子型。
“唔,是的,”他有点儿失望似的说。他觉得她缺乏媚人的艺术。
“怎么,我当然喜欢你的,”她娇俏地说。
“你对我想过别的吗?”他继续说。
“我想你很和气,”她更觉羞愧地接着说;这时她才觉得他仍旧捏住她
的手。
“就只这样吗?”他问。
“哦,”她眼皮一动一动的说,“这样还不够吗?”
他看着她,而她回盼中的那种好玩而可亲的坦率神情使他浑身震战了。
他默默端详她的脸,她很是扭捏不安,觉得他的端详里含有深意,却又不很
明白到底是什么。
“我说,”他最后说,“我想你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你不想我是个很好
的男人吗?”
“想的,”珍妮毫不迟疑地说。
他向椅背上一仰,觉得她的回话里含着一种无心的滑稽,不觉笑了起
来。她好奇地看了看他,他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她问。
“哦,我笑你的话回得有趣,”他回说。“我本来不应该笑的。我看你
一点儿也不赏识我。我不相信你会喜欢我。”
“可是我实在喜欢你的,”她恳切地回说。“我想你这人太好了。”她
眼睛里明明表示她的话是从心里出来的。
“好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她轻轻拉到身上来,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
个吻。
“哦!”她竖起身子来嚷着,大大吃了惊吓了。
这事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上开了一个新局面。他那参议员的身分立刻消失
了。她在他身上认出了一种她向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东西。他又似乎比从前年
轻些了。现在她在他眼睛里是一个女人,而他正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脚色。她
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有怎样的举动,所以就索性没有举动。
“唔,”他说,“我吓了你了吧?”
她看了看他,心里却仍旧尊敬这个伟大的人物,就微笑着说,“是的,
你吓了我了。”
“这是因为我实在喜欢你不过。”
她默默想了一会,这才说道,“我想该走了。”
“那末,”他恳求似的说,“你是为了这桩事情想要逃走吗?”
“不是的,”她觉得不好忘恩负义,所以这么说,“可是我应该走了。
他们要惦记我的。”
“你一定不动气吧?”
“我一定不动气,”她回说;这时她才显出更多的女性态度来。她处在
这样威严的境地,实在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显然他们两个都有些儿迷乱了。
“你无论如何总是我的女人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说。“将来我总留心
照顾你。”
珍妮听见这话,心里高兴。他是完全配做惊人的事情的,她心里想;他
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家。她四面看看,想起进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空气,真
象上天堂一般。但是她并没有充分了解他的意思。她只晓得他做人好,晓得
他很慷慨,晓得他给她好东西。她自然觉得快乐。她拿起了本来来取的一包
衣服,并没有发见也没有感觉她的地位的矛盾,他却觉得这是对他一种当面
谴责了。
“她是不应该拿那东西的,”他想。一阵同情的巨浪冲过他。他双手捧
住了她的面颊,这回却用一种较尊重而大方的态度了。“不要紧的,姑
娘,”他说。“你用不着老做这种事。我会替你想法儿的。”
这回事情的结果,只不过使他们两人中间发生一种更多同情的关系。下
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叫她坐在他自己坐的椅子的靠手上,并且
亲亲切切问她家里的情形,和她本人的愿望。有好几次,他觉察到她闪避他
的问话,特别是关于她父亲近来做什么事的问题。她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替人
家锯木。他恐怕她家的景况更加窘迫,就决计要亲自去看一看。
这事的实现,是在一天的早晨,因为那天他没有要紧的事,抽得出空
来。这是在议会里大斗争开始前的三天。那场斗争是他失败的,但在那胜败
未决的几天内,他没有事情可做。因此他拿了手杖,漫步出门,约经半点钟
的时光走到她家的矮屋,就大胆去敲门。
葛婆子把门开了。
“早安,”他欣然的说,可是他见她有些踌躇,就又说,“我可以进去
吗?”
葛婆子见他突如其来,吓得呆了,慌忙把双手在千补百衲的围裙上偷偷
地擦,又见他等着回话,就说:
“哦,是的。请进来吧。”
她匆匆的引路进去,门也忘记关,就端给他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白兰德见她因自己来了这般忙乱,很觉过意不去,就说:“你别操心,
葛奶奶。我打这儿经过,想起来看看你们。你的丈夫好吗?”
“他好,谢谢,”葛婆子回说。“今天他出去做工了。”
“那末他已然找到事儿了?”
“是的,先生,”葛婆子说,她也跟珍妮一样,不肯说出他做什么事
儿。
“孩子们都好了,都在学校里吧,我想是?”
“是的,”葛婆子回说。这时她已经解下围裙,颤抖抖的在膝上卷着。
“那就好了,珍妮呢?”
那时珍妮刚刚熨好衣裳,丢开熨板躲到房里去,正忙着整理头脸,生怕
母亲没有骗他不在家,自己躲避不了。
“她在家里,”葛婆子回说。“我去叫她出来。”
“你干吗说我在家里?”珍妮有气没力地说。
“那末叫我怎么办呢?”母亲问。
那母女俩正在迟疑的当儿,那议员先生独自在察看房子。他想起这样的
好人会吃这样的苦楚,心里很是难过;他萌起了一种模糊的念头,总望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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