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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私人生活》

_2 钟墨(当代)
  冷老师想了想,说:“你也要守口如瓶呀!” 几天后,冷老师借口有病,让杜桦陪他到
  医院看病,他先看了,其实,他的病不看也罢,老毛病而已。目的是要“顺便”给杜桦看一看,为他看病的事不能明着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医生给杜桦确诊,他是偏头痛,重要的是得自己减轻精神压力。以后,每逢周日,冷老师常常借口家里人口少,做的饭吃不了,坏了还得扔,怪可惜的,让杜桦“帮着吃吃”。杜桦心里明白老师的好意,见老师又给了个天大的台阶,点点头。有时,吃完饭后,张安就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兜,里面还装上十元二十元的,送给杜桦。杜桦第二天准会找冷老师,低低地说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维持了自尊,也表达了谢意。
  冷老师心细,每当杜桦头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都能发现,把虞美人果壳装入罐头瓶里,在家里泡好,拿给杜桦。杜桦一喝,头果然就不疼了。
  渐渐地,杜桦的偏头痛好了,人也开朗起来,高考如愿以偿地考到裕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杜寡妇接到儿子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后,带着四个儿女,拿着一大包的山货:蘑菇、木耳、山榛子来答谢冷老师。杜寡妇一进门就给冷老师夫妻跪下了,杜桦的脸红如火一样默默地站在一边。冷老师本不想收杜寡妇的礼物,见她态度太坚决,只好收下。送她走时,又把她拉到一边,背着杜桦给了她三百元,只说是给杜桦上学用的,怕他不收。杜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寒暑假,回来和离开,冷家成了杜桦的驿站:到冷家呆上三天再回家或在这里上火车回学校。冷家总要搭上火车票或是汽车票,还要给他偷偷地塞在包里三百两百的,让他上学用,那钱差不多够杜桦用上一学期的。
  有人和张安开玩笑:“你们家不是拿小伙子当女婿待的吧?”
  “哪里哪里,老冷的学生嘛。”张安话虽这样说,人家都问了两三年了,女儿也都参加工作了,她的心里还真让那放给说活泛了。问女儿,对杜桦有没有好感,女儿羞低着头不说话。她急了,说:“他是不是在追你?不是?我看他总给你带书什么的,那本什么诗选朦胧,我看你天天爱不释手的样子。他一来咱家,你们就在一起聊啊聊的,你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思?”
  冷子虞不回答母亲。其实,她是不知如何回答妈妈的问话。杜桦每次来,迷离的眼神好像带着把小钩子,钩得本无心的她也动了点心,等着他把话挑明,偏偏他不说明白。还是冷老师清楚,说:“杜桦可能是出于慎重的考虑吧,想等毕业分配完工作再说。他是定向生,毕业得回到县里或是镇里,到时候再说吧。”
  女人心思重,张安说:“恐怕只不定他回不回来呢。”
  冷老师说:“那就别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女儿才18岁,谈恋爱还早。等他明年毕业,看看情况再说。”
  张安和冷子虞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因为不明了的,模糊不清的,冷子虞并非期盼得不得了的,可也得对什么有点交待的东西,冷子虞在等。
  冷子虞等来了,等来了他的那句话:“子虞,我会带你走进……”那是他大学毕业前忙着联系工作,回到老家对她说的话。
  一句话后,连着他请她吃的一碗馄饨,他说:“有件事我想求……你能不能借给我两万元?”
  “两万?我哪有?我家也没这么多钱呀!”冷子虞惊叫道。
  “不,你别声张。是这样,你不是出纳员吗?先从公款里帮我拿两万,月底前我一定还给你,谁都不会知道。你放心,我的一位同学家里特别有钱,他家在北京,现取现汇来不及,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天内他帮我还上。这钱是我用来找工作的,人情费和代培费都在内了。有人帮我找的关系,我能留在裕城市,还进的是机关,不用当老师,只是,人家马上就要钱。以后,我也会把你……”他不说下去,看着她,让她自己想他话中的意思。
  “那可不行。从公款里拿钱,那是犯罪。”冷子虞不坚决地嘟囔着。 他拉着她又到了林子里,好一通劝说,最后说:“你不相信我吗?十天内我就会还给你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迷离的眼神,让冷子虞于心不忍。
  不是不信,只是不敢做。
  “相信我,相信我!”
  到底,冷子虞偷偷地拿出两万元给他,叮嘱他一定要在月底之前亲手还给她,不要寄来,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次回来,他没有见她的父母,他的理由是:没时间了,马上就得走,十天后,回来再见老师和师母。
  杜桦这一去,冷家三口人两年中都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为了公款两万元,冷子虞差点成了阶下囚。
  再见到他时,是在两年后的裕城市。
  他回答她:“是同学失了信,没有借给我钱。”
  “可你起码应该给我个消息吧?”
  他低着头,好一阵不说话,再抬起眼。
  迷离的眼神。
  她好一阵的心悸。
  私人生活 第二部分
  第五章 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1)
  冷子虞在咖啡厅一直独坐到五点多,才出包间门。小姐唤住她,让她付钱。
  回到单位,她看部里只有严初霜还在。
  “冷姐,你不舒服吗?”他看到她脸色不好,走路脚步沉沉缓缓,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勉强笑了笑,摇摇头。“你怎么还没走?”
  “上网查点资料。”
  “干完了,早点回家休息吧。这些日子你累得够呛。”她关心地说。
  “冷姐,咱一起吃晚饭,行不?我请客。”
  冷子虞本不想去,猛然看见他望着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她点了点头。严初霜很高兴,边收拾东西边问她想吃什么。她冲口而出“馄饨”。他笑着说:“冷姐,我请客,就吃馄饨?那可不行。你一请客,总是拣那贵的好的要,可别让我在女同事面前栽份儿。”
  “我真的就想吃馄饨。”
  二人出行,严初霜挑了环境优雅,做的馄饨在裕城市很有名的“一品馄饨”馆,还要了个包间。冷子虞觉得没有必要,他不肯,又点了五个菜:油焖大虾、香菇蛋羹、
  芙蓉卷、清蒸蟹和一个凉菜。
  他把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冷子虞拿起一杯“咕咚”一下就喝干了,掩饰着说:“口渴!”
  菜上齐了后,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蓦地,冷子虞想起了什么,问严初霜:“小严,以前你总问我是不是我帮的你。我问你,如果是我帮的你,你会怎么样?就是说,怎么说呢?怎么对我?”
  他的眼神比先时更亮了,以为她今天会承认那件压在他心头很久很久的事情,放下手中的筷子,说:“冷姐,第一,我会深深地把恩情记在心里;第二,我不太会说话,只能打个粗浅的比方,好比我们都是饿了很久的人,一起找到了一碗馄饨,我会让你吃。”
  冷子虞下意识地双手捂住脸,又急忙拿开,笑了,说:“开个玩笑。不是我帮的你,真的。”她看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很失望的样子。
  她知道他不会信她的话,信的是自己的判断。
  存心不承认,他也没办法。
  当年,杜桦存心不承认自己有错,她也确实没办法。
  十年前,站在他家楼下,心悸之后,她问杜桦:“别说我给你拿的那两万元,就说我爸对你的恩情,你怎么就能骗我,不把钱还给我?”
  杜桦躲闪着她犀利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我没骗你,真的,是我同学……说好了……又没借给我,钱又送出去了。我……是他的错,我同学的错!”
  “你怎么能把责任推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子虞,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再追究这件事,对你也不好。真的,我是为你好,忘了它吧。”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忘了?还是为了我好?你毕业后,我去过你家好几次,你妈就知道你在市委上班,说你给家里写信,边发信地址都不写,还说不用家里给你去信。你是存心的。你忘了我家对你的一切,让我也忘了?”
  “我留了,是我妈她没说实话,不是我的责任。”
  “怎么可能?如果你妈没说实话,那也只能是你让她那么做的。”
  “不是的,不是的!”
  “前些日子,你不是回过老家吗?知道我的事情吗?”她诡异地看着他,他的头更低,下巴都快抵上前胸了,他不会不知道,不会不知道!她慢慢悠悠地说下去,“那是因为你呀。”
  “你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呢?”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前方走着的一个女人,低声说:“我妻子来了,你快走吧!她可是个泼妇,看见我和女人说话,她是会扑上去的。”
  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的妻,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拎着菜,她再看他低着头用眼角扫他妻子方向的鬼祟样,又气又急地:“那把两万元还给我!我现在在城市之光杂志社上班,送到我的单位。”
  “你走,快走!”
  除了转身离去,她做什么还能于事有补?
  他并没有把钱还给她,她也没有再去要。
  她实在是讨厌看见他那迷离的眼神,仿佛他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在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人还是坏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留给她的全部印象,只能用“厌恶”来形容。
  十年后,不经意地在路边见到他,他送给她的名片上表明他已是维讷公司副总,在她仅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他指着不远处的别克车:“我送你一段吧!”
  她冷淡地摇了摇头,盯着那辆车想:混出样来了!
  看她在看车,他笑得很开心,说:“刚买不久的。记住车牌号,以后路上看见了,打声招呼。”
  说的是客情,展扬的是个人正飞舞的喜悦。
  和严初霜吃完饭,冷子虞的手里已经悄悄地把钞票从包里取出,拿在手里,出门后,她要把钱给服务台。严初霜说:“冷姐,我已经把钱付完了。就怕,就怕你来这一手。”
  冷子虞对着他笑了,这一笑,给了严初霜莫大的勇气,在单位里,他有些怕不苟言笑的她。他要打车送她回家,她谢过,托辞还要上商店逛逛,一个人走了。
  那个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啊,俗气点形容,就像盛开的鲜花。她的脸颊有两片红晕,四周又是白的,让他想起她夹在书里白边红心的虞美人干花。
  对了,一定像盛开的虞美人,尽管他并未见过那种花盛开时的样子。
  严初霜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想这么走着回家,发散一下热烈的心情。
  方维讷的性格只如父亲当年为她取名时所希望的一半:“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她敏于行,可不讷于言,言语和行动常常是同步而出。
  比方说:27岁时,好好的机关干部说不干就不干了,跟谁都不商量,下来想搞经营,具体干什么,她事前还没想好。可下来的第二天,她突然就知道应该干什么了,然后出马一条枪,张张罗罗地开起了饭店,和丈夫及家人说:“年轻轻的在机关里都快闷死了,搞经济多有意思。”半年后,饭店没开明白,赔了个一塌糊涂,连自己小家的和母亲偷偷给的在内赔了二十多万,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说“只当交学费了”。接着又干起了出国中介,国外的一方骗了她,她被蒙在鼓里,回头把对方的“假话”许诺国内想出国的人,人家到了国外一看,根本就不是承诺的那样,把她给告了,多亏老父从中周旋,她才没进监狱,家里却天天有要债的。以“小心做人、谨慎当官”为行为准则的老父因此纪检委副书记干不下去了,“主动让贤”。丈夫一气之下出国了,两年后要求离婚,家里人劝她不要离,她说:“他都不爱我了,我还守着空房干等他干什么?”离就离!最后,倒像是她主动要离婚似的,催着丈夫办手续,把她丈夫都搞糊涂了,她扔给他一句明白话:“我就是看不上你,我都能折腾得起,你怕什么?”离婚后,父母知道这是她事业上瞎折腾造成的,为她着想,劝她回机关,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不信我干不好!”饭店和出国中介这种无所谓专业不专业的东西她干砸了,装修装饰行业,她一个外行,倒让她干得风生水起,还上所有的债务不说,连带父母都住上了她给买的别墅。父亲常说:“我先住着,连在这里帮你带孩子,只不定哪天就得搬出去,房子归了你的债主。”她立刻跟上父亲的话:“你是得换房,不过,是我给买的更好的房子,说不定在法国巴黎哪!”果真,不出三年,巴黎真有了她的一套房子,父母也没过去住,可毕竟她言必出,出必行,行必果。
  方维讷事业一顺利,对个人问题也抽出空“考虑”了一下:认识了离婚不久的杜桦,两人火速相爱,火速
  同居,前前后后不过十天。
  并非杜桦所言,方维讷是他的太太,那是他对外先这么说的,她无法辩驳,只好将错就错,时间一长,也习惯了。实际上,她只是他的同居女友。对待再婚的问题,说到底,对待那一张结婚证的问题,方维讷可绝不敏于行的。
  按说,39岁的女人了,有个35岁的男人爱着,自己也爱他,都在一起住两年了,真的结婚,倒不失为一般人眼中的好婚姻。况且,人家杜桦,长相好、有学历、为人也算牢靠。当年,之所以她爱上他,主要还是因为他和她有相似的地方:他也是机关干部,干着干着,觉得下海更好,海里游了那么几下。不同的地方就是,她成功了,他不仅没有成功,老婆嫌他穷折腾,机关分的房子没捞上,一直住在人家娘家给的六十几平的房子里,两人越说越生分,离了婚,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租房子住,真正的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地步,离完婚后有一段时间,他还回前妻那里住了几个月,他自己说,是为了照顾孩子,认识了方维讷之后,才搬出来。他对方维讷不止一次地说:“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前妻,我要负起责任。人家挺不容易了,现在还下了岗,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着都好说。” 她最欣赏他的就是失败不言悔的精神。
  他们本来要领结婚证,是杜桦提出来的,方维讷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第一,婚前财产公证,我的还是我的。第二,婚后也要约定,我的还是我的,任何时候你都不得以副总经理的身份过问财务问题,你的职责是管理业务部和办公室,别的你不得插手。”杜桦一听,这分明是不拿他当自己人,领证的事就放下了,以后,他又提了几次,都被她的话给止住。
  款姐方维讷除了领结婚证的条件比较苛刻,别的方面对杜桦那可真是没得说:虽说车证名字是她,可的确是送给他的,她另外有车;住的是她的房子;他拿的也是她给的工资,不算太多,每月五千元,和另一个副总一样,她是想,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反正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她出吗?在不伤他男人自尊方面,两个人日常生活里她在说实话方面“讷于言”,给足了他面子,常给人说些做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她说是他送她的
  钻石戒指,其实是她自己买的;他送她母亲的貂皮大衣,是她出钱让他赚人情的;她那当法院庭长的哥哥瞧不上他,说他吃软饭,一见他就翻白眼,背地里她就和哥哥吵。不仅如此,方维讷心眼好,几次三番拿钱让他带上给他的女儿送去,只是结果总让她不知所以然来:他前妻打来电话指责她不是个东西,“克扣”他女儿的生活费!方维讷懒得和“穷人”一般计较,听他说,
  离婚时,他一次性付清了女儿成人之前的生活费,来到方家,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方维讷认为他的前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就像他说的那样:“泼妇,也是个无赖。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没有文化,工人大老粗。”方维讷想:我爱的是这个人,就得接受他所有的东西。
  她对他很满意。
  如果说方维讷对杜桦尚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性格,总让她觉得有些令人费解。他要是对她好时,能在她生病住院时几个昼夜彻夜不眠地陪着她;他要是对她不好时,能原因不明地几天不和她说一句话,问他,他就莫名其妙地暴跳如雷,将他生气的“原因”全部归于根本不知所以的方维讷身上,那“原因”连他自己都支吾不清。她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是一阵就过去了,之后照样对她温柔体贴。
  她安慰自己: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杜桦这样的中年男人也就不错了。况且我虽家世显赫,个人富裕,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长相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方维讷五官单个挑起来看没什么毛病,就是搭配在一起让人看起来不舒服:两只眼睛距离比常人的远,连带着眉距就宽,嘴和鼻子的距离也大。她下巴过长,整张脸这样一来,就显得很长。
  杜桦今天从外面回到公司,脸色很难看,她问他,他支吾不说,她有事正忙,没理他。晚上回到家里,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脑袋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正看电视看得起劲,听他突然冒出一句,吓了她一大跳:“方维讷,方维讷!”以往他唤她“维讷”。她白了他一眼。
  将口气放缓后,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初恋情人为了我一直未嫁。”
  她以为他是跟她一起看韩国言情剧引发出来的,说的不过是“夫妻”间爱开的玩笑而已,笑着说:“好啊,我的初恋情人还为我刚刚离婚了呢。”
  他缓缓地说:“真的,我不是骗你。我的初恋情人叫冷子虞,在你表哥洪生的手下当部主任,城市之光杂志社的,头几天还当上“十大杰出青年”了呢!长得,那真是,那真是……”他不说下去了。
  她了解他的说话方式,一旦遇上不想说明,而又觉得对方能明白的事情时,后面的话全部省略掉。她有些生气了:“吹牛吧你?那样的女人现在还能看上你?那是她不了解现在的你吧?”
  如果是往常,她说这样伤人自尊的话,他早急了,她又极少说,不是急了,也不会说。他缓缓的语调带上了深情的意味:“真的,骗你干嘛?问问你的表哥不就知道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见过她,就在我办公室,就那天。”
  她想起来了,当时还看了一眼她给他的名片,没记住人名,只记住单位。杜桦说她找他是想让公司做广告,她还笑话这个女人真是不知深浅,表哥当副总编,我还用你给做广告?再说,就你们杂志的情况,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想起来那个女人长得是相当漂亮,更急了,“噌”地站起来:“那你怎么不去找她?”
  “我找她?她找我,下午请我喝咖啡。”他倒是实话实说。
  “找你干嘛?”
  “还没说到那一步。”
  “那你怎么想的?你爱她?”
  “我在……”他不说了,起身洗澡,完事后上床要睡觉,全然不顾她气愤已极的眼神。
  方维讷吼了他几句,他不理她,她干没辙。她从卧室出来后直奔电话,操起来就打给洪生。洪生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困意。
  “表哥,是我,维讷,我想问你一件事。”
  洪生精神了些,问她:“什么事,你说吧。”
  “表哥,就是你们单位的冷子虞,她是杜桦的初恋情人,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那边的洪生更加精神,声音高亢了许多:“杜桦的初恋情人?我想想,杜桦是桦林镇的,冷子虞也是那里出来的,没错,她的简历我看过。他们是不是谈过对象我就不知道了。”
  “人我见过,人品如何?风流不?”
  “这可说不好。她结过婚,丈夫两年后就死了,说是死在西藏,单位里的人不是十分了解她个人的事。”
  “表哥,你替我看好了她,今天下午她竟然请杜桦喝咖啡。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对他还有意思?”
  洪生心想:到底是女人,有文化有能力的也这么想问题,谁能看得了谁?两口子彼此都看不住对方,我一个同事,虽说是领导,就能替你看住别人?可能是表妹急了吧?“你放心,有什么事你再告诉我,表妹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哎,维讷,我家的浴盆坏了,听说你那有俄国名牌产品,明天我去买一个。”
  “买什么买?你不早说,送你一个,再见了。”
  方维讷和洪生说的话尽入假寐的杜桦耳里。方维讷一上床,他就像变了个人,热烈烈地搂住了她,被她一把推开。
  杜桦平生最恨一种行为:承了别人的恩情而你要当面谢恩人。他的母亲在冷老师面前那一跪,给了他相当大的刺激。当时,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只能人跪我前,我绝不人前跪。
  人为什么要承恩?那是因为你无能。杜桦不能做的就是无能的人。
  世事难如人料,更难如人意。
  大学毕业,他拿着冷子虞给的两万元,一万作找工作所需人情费,一万作毕业不回原地当教师的代培费,交到学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大城市,没有回到山沟沟,还进了大机关。
  见不到冷子虞,恩人就不在眼前,无法当面谢过,他的心里好受些。
  大学老师为他介绍了亲戚的女儿,万小红,小红在邮局工作,除了没有学历,不是知识分子,别的没的说,连工资都比他这个机关干部高。两个人没处上三个月,就结了婚,住在她家给的房子里,对此,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谢”字,万家对他也没挑过理。一度,他爱小红爱得发狂,小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万小红调到了经营呼机业务的所里,几年后,单位效益不好,万小红下了岗。杜桦先是劝妻子做生意,妻子说一没头脑,二没本钱,干不了,她给私营企业当临时工。他下海经商,尽管并未成功,可他并不后悔:毕竟我拼过了!万小红可不干了,眼看着两个人都没有固定收入,当时就死活不同意他离开机关,他连和妻子商量都不商量就走人。眼看着生活一塌糊涂地,气得她常失态地骂他:“你以为你是谁?住的还是我爸给的房子呢,这么多年,你连‘谢谢’都不对我爸说。有本事,你自己买去。”他回敬她:“你们家爱给,又不是我要的,你也住着呢。”三说两说的,两人就离了婚。万小红骂他:“忘恩负义,狗都不如的男人!”
  见多识广的方维讷见杜桦睡过去了,她的头脑倒是清醒过来了:他说的冷子虞等他的事那是假的,人家结过婚,丈夫死了而已。现在是不是爱他,就不知道了。他那样说可能是在为自己增添魅力。他从前妻家里搬出来到我这里的时候,他的前妻不是打过电话,对我说,是我挑唆的吗?要不,他们还能复婚呢!其实不是我的挑唆,是他自己要出来租房子住的,我觉得对他不好,就让他住到家里来的。后来醒过味来,是他自己说给前妻的,目的是为了气气她。这么问他,他还不承认。
  做了八年的夫妻,万小红对杜桦的理解都不如同居两年的方维讷。
  翌日清晨,方维讷以开玩笑的口吻问杜桦:“今天冷子虞还请你吃什么?你不是说人家为了你不再嫁人的吗?人家其实嫁过了,不过死了而已。”
  杜桦倒是不知道冷子虞结过婚的事,见方维讷拆穿了一些他,不太自然,眼神略带迷离地看着她。
  第六章 假想情敌(1)
  杜桦不说话,方维讷本来想明白的事又有些糊涂了,脸沉下来,追问冷子虞是不是真的还爱着他。他更加沉默,连眼神都回避她。她“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皮包掷在地上,大声叫道:“姓杜的,别跟我来这一套!爱她你就收拾收拾走人!”
  杜桦这才吭声:“我不会爱她的。世界上哪有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我昨天……昨天……怎么说呢。她请我喝咖啡,我以为是别的事,就去了。她……别理她,以后我再也不和她来往了。”他搂住方维讷,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她当时信,瞬间过后又不信,最后至半信半疑的地步,一整天里,冷子虞这个名字都让她好不费掂量。
  刊有董玉壶连采带瞎编的“鸭”状态文章的这期杂志一出笼,当天就告无货,彭总编大喜过望,又差人加印三千册。编辑会上,还把董玉壶表扬了一通,董玉壶心里暗骂:“什么狗屁文章?都把我自己写恶心了,我哪见过什么鸡呀鸭的。”老彭这一高兴,让董玉壶再接再励,继续暗访所谓“热点”文章。董玉壶心下叫苦:还让我写“一夜情”,谁那么无聊呀,有了“一夜情”能当面告诉我?在老彭热烈眼神之下,她一忍再忍,终于忍受不了,只好策略地说:“彭老师,你看,我有个更好的选题,写都市的在家办公一族,现在的人崇尚自由,在家办公,挣到了钱,也免去人际关系方面的劳心费神,你看怎么样?”
  老彭睁大眼睛想了想,说:“这个一般,以后再说。你还是写‘一夜情’吧,时下最流行的话题。”
  董玉壶刚想再说话,被冷子虞的轻咳制止。
  李文和坐在位置上憋了半天,才吭哧出来:“彭总编,有件事我本想不说,出于为杂志社利益的考虑,还是得在今天的会议上说出来吧。环宇家居城的简总答应我在杂志上做广告,而且是先交支票后发广告,只是他让……冷主任去拿支票。我和冷主任说了这事,她,唉!我想求总编为我说和说和,广告提成我可以分她一半。”
  老彭一听,有这种好事?杂志社广告做得不是特别理想,都是先做广告后拿支票,他没有多想,就对冷子虞说:“小冷,你就辛苦一下,跑一趟吧。”
  满心不愿意的冷子虞无法拒绝,她平静地看了看总编,又平静地看了看老李,总编以为她这是同意了。
  散会后,老李讪讪地跟在冷子虞的旁边,将她手中的水杯接过来端着,冷子虞白了他一眼,下了电梯,她让他进小会客室那边,见四下无人,说:“老李,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有本事揽广告,就应该有本事把钱要来,这算怎么回事?你还在会上说给大家听,让别人怎么想我?”
  谁说现在的文人清高?身材高大的老李同志为了钱跟冷子虞点头哈腰,搞得她胃里一阵泛酸水,轻轻地挥一挥手,老李仍不直腰地走了,心里却骂道:别跟我假撇清,装圣女,你不就是有些姿色吗?不是这,人家会让你取支票?当我爱跟你分提成呢?我去了不知多少次,人家才答应给钱做广告,你呢,爹妈给了一张好脸,就能坐享其成,说白了,不是妓女也是个高级交际花!狗屁副处,狗屁主任!不知道你私下怎么睡来睡去才当上的呢!老李心里胡乱地骂完了,还觉得不够解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
  冷子虞正在小声地劝着董玉壶,告诉她别在老彭的兴头上打击他,这期她来写,上网采访,还委婉地劝董玉壶为人能方也应该能圆。
  董玉壶很感激她,脸上带着些在姐姐面前才有的嗲气低头不语。
  老李看着冷子虞的背影消失在编辑部门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起身来到严初霜跟前,江楠正在和严初霜说话。他递上一支烟,小严接过来,老李给点上。
  喷出一口烟雾之后,老李颇有感慨地说:“唉!小严,你刚走上社会,不知有这样的感觉没有?做男人不比做女人,更不比有姿色的女人!”
  “这话怎么讲?我还真不明白。”江楠也和严初霜一起,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李。
  “我揽的广告,人家却要你们冷主任取支票。”老李的口气有些阴阳怪气的。
  严初霜听明白了,心中老大不乐意,心想:你求老彭说情,背后还这么说人家,话里也表露出来:“李老师,话可别这么说,人家取支票不也是为了你好嘛?”
  “哎,你这小子,”老李的烟头冲着严初霜点了点,说道,“挺护你们掌门人的。”
  严初霜没吭声,实在是懒得理他。
  老李却觉得有趣,说:“小严,有对象没有?没有?好,想找个什么样的,有钱的,还是有貌的?跟我说实话,我帮你介绍。”
  严初霜腼腆起来,江楠不爱听老李说这话,抢白他:“现在谁还用人给介绍对象?”
  老李嘿嘿一笑,俯在严初霜耳边,说:“要貌,是不是想要找冷大主任那样的?要钱……” 这话却被江楠听了个仔细,她推了老李一把,小声说:“小严找对象,你怎么能把那么老的女人作对比?”在江楠的眼里,过了30岁的女人都算老女人。
  老李一听,在两个人的脸上扫视一番,暧昧地笑笑,喷出了一个大烟圈,转身走了。
  江楠心里却犯了核计,低头跟严初霜神经兮兮地说:“你真的要找冷姐那长相的?”
  严初霜摆摆手,示意让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江楠又问了一遍,他有些烦了,说:“是!”气得江楠甩下一句“那是个变态老女人”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拽到自己身边,严肃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江楠眼泪就在眼圈转,说不出话来,他一看,松了手。
  他知道,她爱他。
  她等着他开口求爱,等了两年。
  他明白她的心意。
  三年前开业的环宇家居城,名气相当大。
  一名女职员领着冷子虞来到总经理办公室。
  冷子虞缓缓地走到了简锋总经理办公桌对面,坐下。
  简锋正拿着一把大锉刀锉指甲,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鹰爪般的手指,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碎屑。
  她暗暗地打量着他背后整整占据一面墙的书柜,透过玻璃门,她看见里面的书籍大多是精装书,以史书为主。她刚要仔细看里面是什么史书,听到“啪”的一声,简锋把大锉刀放到了桌子上,身子稳稳地靠在椅子背上,定定地看着她,眼光特别亮,这种眼光看任何人,都会使人产生错觉: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妥当吗?
  两个人都不先开口,互相沉默地看着。冷子虞看不下去了,眨了眨眼,伸出了一只手,说:“把支票给我,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取吗?”
  “就这?”他淡淡地说。
  她顾左右而言他,用手一指他后面的书柜:“这些书你看过吗?”
  他没有回答她,打电话吩咐人取支票。放下电话后,他才说:“我说的话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可-以!”
  他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天和《女人》杂志社的几个人在一起聊了聊,听说现在最有卖点的就是什么叫作‘
  口述实录’的东西,我说的对吧?”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把支票交给他,他又让来人给冷子虞倒杯水,来人走了后,他继续说下去,“听说写这种东西能赚到高稿酬,有人很爱写。我说,等我想好了之后,你们就来写一写我,我愿意坦诚相告!你们用我的真名,还可以附上照片。我快50岁的人了,没有什么……”
  冷子虞听到这里,拿起面前刚刚倒上的矿泉水,一下子泼到简总的脸上。
  水珠子从简总的脸上滴嗒而下,他也没有去擦,脸上的表情却和先前一样。他紧闭着嘴,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支票递给了她。
  眠息半年的蝉终于醒来了,欢叫个不停,一声一声尽入室内冷子虞的耳朵里,声声都聒噪得她的心情更加烦躁。
  蝉叫在夏天,冷子虞却觉得浑身冷得不行,她蜷着身子坐在床上,疯了似的用手机给杜桦打电话,在此之前,她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要出国担保凭证。杜桦一会儿说正在办理,一会儿说正在想办法。这次,他说:“子虞,你别急,慢慢来,慢慢来,好事不怕晚!”
  “杜桦,别对我虚与委蛇地,限你一周时间给我担保凭证,不然的话,我就把照片交到你太太手里!”
  “别这样,她会认为你这样做是在犯罪,会告你敲诈勒索罪!”
  冷子虞合上手机,嘤嘤地哭了。
  哭了一会儿,她很想睡觉。睡着了,人也会想事,可那,即便想的是不好的事,也会只叫作“噩梦”,不会是真的。她怎么努力也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电脑,上网聊天。
  今晚,她要聊的主题就是“一夜情”,也许,沉湎于工作中会少些烦恼吧。
  方维讷看杜桦今天的表情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再问,就急了,也不洗漱,蒙上毛巾被就睡。她把灯关了,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的门,坐在
  客厅里想心事。蓦地,她想起了什么,偷偷地从杜桦的包里取出手机,翻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有一个手机号码出现了三次,她想了想,打电话给表哥洪生问冷子虞的手机号,她让他慢点说,她对照着杜桦手机上的显示,一对,这个出现频率高的果然是冷子虞的手机号。
  方维讷拿着杜桦的手机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卧室,一下子掀开了毛巾被,怒吼道:“姓杜的,姓冷的今天给你打这么多次电话干什么?你们之间到底现在是什么关系?跟我说清楚!”
  带着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副表情,杜桦从床上爬了起来,低着头,缩着肩。方维讷一看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更大了,拿过床头旁的近视镜,给他戴上,气哼哼地说:“看清楚了,别雾里看花似的看我。拿我当什么人哪?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还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下地!走人!”
  杜桦闻听此言,不像孩子了,十足的一个成年男人相,“嗖”地蹦到地上,冷冷地,却不像方维讷那么激动地,说:“走就走!你的话说得太过分了!我没为你的公司出力吗?人家冷子虞约了我好几次出去吃饭,我都没去,你还想怎样?你可别拦我,只怕我出了这个门,自会有一扇门为我敞开,我不爱进,人家还偏拉着我进。你们这些女人哪!”
  方维讷立刻语塞,却不出手拦他,任着他穿上衣服,冷观他的动静。她在后面跟着他,看他拿包在手,还回过头平静地看了看她,然后往门口走。
  当门被他打开的时候,她在后面发话了:“走可以,你得把话说清楚,把事办明白了,这才不失你男人本色。”
  门被杜桦轻轻地关上了。
  同一个夜晚。
  严初霜和张文杰等江楠回来吃饭,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影,打手机,她关机。两人只好先吃了。
  他们三个租了个二室一厅,是刚到杂志社时,冷子虞帮着找的地方。江楠家在本市,自言为了锻炼自己,也来和他们凑个热闹。她单住一间,严初霜和张文杰共住一间。两男一女的同住生涯过得相当快乐,江楠和张文杰爱搞笑弄怪,老实厚道的严初霜就成了被他们捉弄的对象。比如,本来说好江楠负责洗衣服,张文杰管采购,严初霜做饭,可是,每到江楠洗衣服的时候,她不是手划破了,就是“坏事”了,手不能沾水,更何况是凉水!洗衣服的活每每又落到了严初霜的身上。有一次,他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江楠,这个月你怎么坏了两次事呀!”话一出口,他才觉得此言实在不当。江楠羞红了脸,把张文杰乐得前仰后合地,江楠上前拍打起他来。张文杰和江楠一样的性格,一到要买东西时,不是要去采访,就是同学聚会,又得严初霜劳作。时间长了,严初霜就养成了习惯,干脆,所有的事情全干了吧!江楠只剩下涮碗的活,张文杰当个拎包的。
  严初霜和张文杰正天南地北地海聊,江楠回来了。一进门,理都不理两个人,回自己的房里,还把关门声弄得山响。张文杰给严初霜使了个眼色:“看看暗恋你的人去吧!”
  他摇摇头,不想碰马蜂窝。
  第二天一大早,江楠却早忘了昨天的事,吃饭时笑呵呵地对着两个人。张文杰有个会议要参加,得早点走。剩下两个人时,江楠故意不理严初霜,见自己的行为对对方没起什么作用,人家还招呼她出门上班。江楠嘟囔起来:“用不用我帮你跟冷子虞小姐,呸!什么小姐,瞧我这张嘴!冷女士替你传个话呀?”
  严初霜愣了:“传什么话!”
  “说你爱上了她呗!”
  严初霜脸红了,嘴里却说:“要说我自己会说。”
  江楠当了真,一个人生气先走了。
  本想出门的严初霜又不走了,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怎么,一下子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江楠可别四处里乱说呀!想到这里,他赶快出门,追江楠去了。
  心情不好的江楠一上班,就被冷了虞批评了一通:“小江,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好像’的‘像’带单立人,你怎么老也改不了?你这样,给我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你知道吗?”
  看冷子虞非常严厉的样子,江楠不敢还嘴,低着头掉了几滴眼泪。一会儿,她站起来,想找分管本部的向总编谈一谈,都走到向总编门口了,她往前再一走,竟进了洪总编的门口。
  洪生一听江楠的话,非常高兴,冷子虞的部里起内讧了:手下人坚决要求调离一部。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之情,心下暗忖:内部马上就要改革,三个部并成两个部,老彭的意思是挤兑走老向上级反应情况的肖晶,吴胡和冷子虞各挑一个部,三足鼎立的局面一旦被打破,瞧热闹吧!冷子虞,想当副总编,和我平起平坐?没那么容易!有我洪生在,你就一步一坎地往上爬吧,只怕是没爬上去,你就得摔下来,弄好了我让你粉身碎骨。他假惺惺地对江楠说:“小江,你想调到我手下的三部,这我会考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单位调整完人员以后再说。”
  江楠说:“调整?怎么调整?”
  洪生故作神秘状:“这个,暂时保密。今天你来找我,我才跟你透露一下的。你放心,我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你觉得冷子虞这个人怎么样?”他想套她的话。
  “我不喜欢她,和她合不来。她孤芳自赏,虚伪。”江楠是个直肠子,又刚刚被冷子虞批了一通,毫不掩饰地说。
  “那你知道她和一个叫杜桦的人有来往吗?”
  “没听说过。那人是谁?”
  洪生含蓄地:“没事。以后,有什么情况你找我来反应,我这个领导呀,不仅得关心工作,也得关心员工的私生活,我也是单位的党支部副书记嘛。”
  江楠直言道:“私生活怎么能跟党的思想工作联系在一起?”她看洪生脸色有些难看,改口道,“我是说,个人是……算了,这样吧,我走了,洪总编。”
  杜桦对方维讷情绪上忽高忽低忽冷忽热的原因是他想不明白冷子虞手中的照片对他的个人生活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
  最终,他认定:不管他给不给冷子虞作出国担保,她也绝不会将他出卖给方维讷。因为,冷子虞也一定会希望不扩大影响面,一旦事情败露,逼急了他,就像狗急了会跳墙一样,他不会饶了她,这就等于她将自己推到了法律面前。
  敲诈勒索是为了个人活得好,而不是为了鱼死网破。
  况,冷子虞那样的为人。
  杜桦想的是,怎么能将坏事变成好事,让冷子虞的行为无意地为自己所用。
  对女人,不管哪一类的女人,也不管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杜桦都有相当的自信,尤其是和她们相处的过程中,至于他和她们的结果,有时他并不看重。
  比如当年,他“成功”地将冷子虞对他的感情控制于朦朦胧胧的境地,最后的一把杀手锏,她按照他的设想而为,成全了他,还不必当面领情。
  比如当下,杜桦时而对方维讷倾诉衷肠以示爱意,时而长叹一声以示对“初恋情人”的无法释情,时而捶胸顿足发誓事业上飞黄腾达才不枉生为男人,这一切都把方维讷的情绪给搅得似海上波浪,此伏彼起。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出门走了,她却如堕云彩中,不知道脚该往哪放才踏实。
  以往比男人都雷厉风行的方维讷现在却犯难:怎么处理和杜桦的关系?是进还是退?进,就是结婚;退,就是放弃他。进也得坚守先前的条件,不只是为了钱财上不出闪失,更是为了女性的自尊,不能给人落下笑柄,好像自己花钱买丈夫似的;退呢,这符合她的性格,却于实际上并不十分妥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同居男友被另一个女人夺走?这可使一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方维讷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正在思前想后的当儿,方维讷接到杜桦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老家,看看他的老母亲。她觉得这倒很好,以观他下一步的表现,就答应了。
  等她到公司见到他时,发现他把车票都准备好了,她眉头一皱:他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回老家?难道是为了躲避冷子虞的纠缠?
  第七章 重要采访线索(1)
  杂志社改革方案一经推出,就惹来二编室主任肖晶毫无顾忌的一通责难,认定这次改革主要就是为了赶她走。也难怪,方案上说,三个部室要合并为两个部,原二部的文化娱乐归为一部,主任需竞聘上岗,末了,还加上一条,工作年限满30年的可以提前退休。最后这一条只有肖晶符合,就像是给她定的似的。她要是没了主任的位置,不走还留着干什么?给别人当手下,那她能舒服吗?
  肖晶是杂志社创刊元老之一,社里的工作,除了财务部,她都干过,什么发行、广告、办公室,而且干一样,精一样,好一样。可老彭不喜欢她,认为她仗着是元老,老向上级反应杂志社的情况。前不久,肖晶上书新闻出版局和宣传部,说城市之光杂志社自改办双周刊以来,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发行量平均才三万册,而按照南方来的策划人的市场调查报告,应该达到至少五万册;广告收入也是,管理很差,编辑记者任意地参与承揽广告,还在自己负责的版面上偷偷地做软广告,而私下里把钱悉数放入自己的腰包,这样一来,广告部的正常工作反而不好开展了;最严重的一条是,据肖晶掌握的情况来看,杂志社财务状况有问题,肖晶希望上级部门能够来审查一下。
  上级部门没有来审查,本单位倒是审查起肖晶的工作来,认为她的部门工作成效最差。
  改革方案落实之前,肖晶天天坐在编辑部里痛斥单位的种种不合理现象:从月刊起就留不住人才,“人才”们一过渡到处级干部,说走就走,单位领导连出面留都不留;工资待遇和报社相差太多,部主任才拿到两千多,而人家早就拿到四五千了;单位“好事”不公开,除了当年给冷子虞的住房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其他的人,财务部主任、洪副总编等人的住房都是私下里给的……应声附合肖晶的人很多,她说的的确也是大家心里所想的,只是以前不敢说出来而已。
  一时间,单位里人心慌慌,首先就是肖晶部里除了老李外的三个年轻人都在暗地里找出路,这影响到另外两个部里的年轻记者,他们都有些不知所已。
  严初霜私下里和冷子虞谈过,怕这样一改革,他不能和她在一个部里干。她冷静地对他说:“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的不用多想,你想也没有用。”她的话让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泰山压顶都不会哼一声。
  下面要改革,上面也不得闲:向梨春和洪生明里暗里较着劲,向梨春想保住自己的“势力范围”-部、发行部和出版部,这是他的长项,也是很容易出成绩的地方,洪生恰恰就想和他对调分管部门,让他管改革后的二部和广告部,二部本就是为引来广告服务的经济部,现在这种情况,不太好做。二人在老彭面前一番工作论战和忠心耿耿的表白,正中老彭下怀。去掉一个编辑部,也就是不让三个部室造成“三足鼎立”的平衡之态,赶走了肖晶,也让剩余的两个部主任更得小心翼翼地为人处事,绝不能再发生“上告”事件,那是花他多大的气力才平复的啊!他就是想靠这种改革来巩固自己领导的地位、加强领导威信,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向梨春和洪生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为了他们下一步着想,眼瞅着老彭要退下来了,他们当然都想坐上即将空余下来的一把手位置。二人各有各的长处,向梨春是复旦大学研究生学历,长于业务,擅长协调单位里上上下下的关系,人们绝大多数都服气,是真正的搞期刊的人才;可是洪生这么多年下来,利用母亲这张“名片”和杂志社与社会各界的联系在上层编织好了一张关系网,最重要的是,他和老彭有共同的经济利益。
  洪生感觉出来,这一轮“战争”他会胜出,因为是他帮助老彭摆平“肖晶上告”事件的。他开始琢磨自己手下的人员分配问题,他想让吴胡干一部,可能老彭不会同意,冷子虞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跟他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另外两个部问题不大,虽说几乎所有的部室主任都服气向梨春,可他们不敢怎么样。所以,冷子虞最让他头疼,冷子虞这个人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老是让人看不透心思,这样的人最可怕,况且他们以前就是竞争对手,她和自己肯定不会是一条心,说不定还会脚下使绊子。吴胡能成为自己的手下当然最好,可要是不能呢?想来想去,洪生决定从责编下手,他先找来董玉壶谈话。
  董玉壶很奇怪洪副总编过于客气的行为:让她来到他的办公室,还亲自给她倒杯水。
  洪生笑呵呵地说:“小董啊,你来有两年了吧?觉得单位怎么样啊?”
  “挺好的。”
  “除了你常写的纪实和情感故事一类的稿件,你还爱写什么呀?”
  “时政。怎么,洪总编?”董玉壶平时不喜欢他,觉得他是不学无术善钻营的人,极少和他接触。
  “时政好啊,能接触政府要人。像你这么好的长相,编辑记者里少有啊,改革后要是让你干了时政版,你可要多多地接触他们,能为单位办不少事啊。”
  洪生这可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董玉壶最不爱听的就是把工作和长相联系起来,她随口道:“洪总编,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好好地利用我自身的长处了?”
  “那是,”洪生开始没听出来她话里的味道,说了两个字后觉出来了,心里不太高兴,表面上不动声色,“你长得好,又有才华,将来会大有前途的。”
  董玉壶听他更明确地说了她不爱听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礼貌地说:“洪总编,您还有事吗?我有个采访,得去了。”
  洪生只得摆摆手,让她去了,心里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
  改革的方案并没有完全用上:没有公开竞聘,别的倒是用上了,比如肖晶真的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冷子虞、吴胡分任一部、二部主任,各归洪生和向梨春领导,责编却不顾主任的本意,被领导“强行”分配,蒋艳丽跟冷子虞干,董玉壶跟吴胡干,肖晶部里除了老李跟吴胡干了之外,走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到了一部,江楠本来要到二部,被洪生留下,他现在视她为自己人。
  董玉壶的这种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找老彭谈,老彭居然说,“
  口述实录”这个名牌栏目破例归她带到二部,可还想让她尝试一下别的栏目,因为她有才嘛!董玉壶明白这是她说话得罪了洪生,她私下里找冷子虞谈,冷子虞弄清楚了情况之后,恍然大悟:“我说嘛,我怎么跟老彭表示我和你继续合作的建议,他都不采纳,原来原因出在洪副总编的身上。”
  董玉壶说:“冷姐,我不喜欢吴胡这个人,虽然没有合作过,可是,据我看来,他是个心胸很狭的人,比较自私。部里要是挨了批,他能在老彭面前说是手下人干得不好,这一点他可不能和你比,你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可你越这样,领导越喜欢你,手下越服你。吴胡就是看不明白这一点。”
  冷子虞沉思着:看来下一步,洪生要正面对付自己了,出国的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好,这几天给杜桦打手机,他关机,给公司打电话,人家说他回老家了,真是奇怪!这个时候他走人,摆明了是想逃避我。她说:“玉壶,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太拿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当回事,说话也不要太直,多写点东西是正经事。我在这个单位已经十年了,别的我不能跟你多说,记住一点,只有文章才是自己的,别的都是虚的。”
  董玉壶点点头,说:“冷姐,我明白了,我正准备写部长篇,在二部,不会很忙,我有时间了。可我这说话吧,改是改不了了,许是恃才傲物吧。大不了,走人呗!”
  一听董玉壶这么说,冷子虞倒是羡慕起她来:这么做人自己多舒服啊!
  杜寡妇的老年痴呆症很严重,连亲生儿子到了跟前都认不得,杜家还是家徒四壁,也不知这么些年杜桦是怎么帮助家里的,三个姐姐都表示出对他的不满来。大姐说:“老四,咱妈供你上学可不容易,连血都卖过,可咱妈现在还住的是旧房,房子漏雨,你得出钱给盖间新瓦房,你知道,我们三个都很穷,没有钱。另外,咱妈有病,你就给寄过两千元,那可不中!妈现在动不动脑血栓就犯了,住院得不少钱哪,你不出力,可得出钱!”大姐的一番抢白,杜桦只有低头说“是是是”的份。
  晚上,本来大家想让方维讷住到条件比较好的大姐家,可她不肯,看着杜寡妇的样儿不太忍心。三个姐姐都回家去了,杜桦跟她商量:“维讷,这钱我得出,出不出?你说。”
  “那当然。”方维讷想都不想就说出口了。
  “出一万,还是两万?”
  “什么一万两万的,出够了呗。”她还是想都不想就说。
  “我算了一下,可能得三万吧,就出?”
  “你沫叽什么,出吧!”她看着杜桦说。
  杜桦的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方维讷第二天才反应过来,杜桦跟她商量的用意是什么。
  大姐怕杜桦一回裕城市就不给掏钱,让他当场拿钱,他低头不语,气得三个姐姐用手指着他的头骂他,说不是给你打电话说好了吗?让你带足钱回来。再说,以前每年都是万小红给寄钱来,现在怎么不寄了?她们骂着他,却都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方维讷。方维讷觉得很奇怪:怎么弄得好像是我不同意给钱似的?我又不是他太太,爱寄他就寄呗,谁能管得着他!从小到大都让人说“豪爽大方”的方维讷被三个姐姐的眼神看得终于受不了了,她看着杜桦,他既不看她,也不替她说句话。她只好说:“姐姐们,我看这样吧,多少钱,你们说个数,杜桦出。”
  “都告诉杜桦了,装什么糊涂?先出三万,一半在我家给妈接盖间瓦房、买营养品和新铺盖,另一半把妈送到区里的
  医院好好看看病。”大姐说。
  “杜桦,你快拿钱吧。”维讷说。
  他吭哧半天,才说:“我没带那么多钱。”他把钱包掏出来,拿出七千多元,没办法,维讷把兜里的现金全拿出来,也不够。三个姐姐轻蔑地看着这两个人,尤其是她。她受不了了,说要到银行用卡取些钱再送来。三个姐姐一起陪着她到地区市的银行取。
  最终结果,方维讷不仅给足了钱,还多给了六千元,每家两千,算是见面礼,姐姐们对她千恩万谢的。杜桦还一个劲地表白今后如何爱她,末了说他忘带银行
  信用卡回来了。
  当方维讷一个人在森林散步时,她头脑清醒了:杜桦分明早就算计好了,让她跟着回老家,她掏钱,还不直说,保全男人的面子。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了,钱给老人了,又没给外人。
  杜桦耍小心眼让她给杜家掏钱倒没让方维讷多犯核计,倒是她悄悄地问三个姐姐关于冷子虞的事,她们都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的样子,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在杜家多呆了三天。
  洪生挨个找所管部门的人谈话,通过这种方式,他想尽快地将自己高大的形象树立起来,尤其是在编辑部,得摸摸冷子虞手下的底儿。他眼里的知识分子最不好摆布,个个有思想,说话好点的曲里拐弯,给领导留面子,那个性强的,说话直奔主题,字字能扎出血来,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心思。冷子虞淡淡地表示一定要干好工作;蒋艳丽非常高兴,感激他把她放在一部当责编,说这是领导对她的信任,她早就不爱在经济部干了,认为那里显示不出她的才华;四个小年轻的看起来,江楠讨厌冷子虞,可不爱参与进政治关系里,张文杰和后过来的康宁无所谓跟谁好与不好的,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就是严初霜,严初霜从冷子虞的为人到才华,说得头头是道,看得出来,他从心里往外地佩服她,她简直就成了他的偶像。洪生心里骂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就看不出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吗?严初霜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得讲实话,一讲起冷子虞来,他就控制不住,还觉得这没什么,说说个人意见嘛。为此,洪生又找江楠唠起严初霜来,江楠酸酸地说他人好,心眼实,让那个“老女人”给迷惑了。洪生开始以为江楠说的“迷惑”是指干部的个人魅力,后来觉得不太对劲,又试探了几次严初霜,越来越发现严初霜对冷子虞的感情不一般:每次他说起对一部的工作有不满的地方来,严初霜立刻为冷子虞说好话,甚至脸上能带出很激动的表情来,一听她的名字,眼睛都发亮。难道是爱情?不太可能吧,两个人差了六七岁呢,再说了,冷子虞结过婚。
  就算不是爱情,这个严初霜也会是冷子虞的死党,也得归于不被信任之列,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改革后的一部第一期稿件一放到洪生的桌子上,他先拣严初霜的看,鸡蛋里猛往外挑骨头,五个版全被他毙掉。严初霜一拿到手里,头都大了:以前也是这么做的,怎么没事?毙一个两个的倒有情可原,怎么一毙就是全部?他找冷子虞谈,冷子虞想了想,拿着稿件找洪生谈,问具体的意见和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洪生假充内行地说了几条意见,冷子虞面无表情地一一用笔记下,回头让严初霜改过,再拿给洪生看,洪生留下三个版面,毙了两个。严初霜还想再改毙掉的两个,被冷子虞制止。他心里不服,背着她找老彭谈,老彭一看,是两个社会新闻版,不错的稿嘛,他先留下稿件,没有立即批意见。等他看完杂志所有的稿件之后,才发现这期没有重头稿,人家董玉壶现在理所应当地不写了,只有严初霜的两个版可作为重头稿上。老彭这人搞权术归搞权术,对于稿件,他还是论质上稿的。他找来洪生,把情况一说,也给他留了面子,说稿件确实有点毛病,让严初霜将标题改过上吧。末了,他旁敲侧击几句洪生,让他好好看稿。洪生一听,以为是冷子虞找彭总编给他难堪,说他没水平,连稿件质量都看不明白,心里这个气呀!一时又无法发泄,好几天都不到一部看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
  洪生终于等来了机会。
  他找到严初霜,神秘地说:“小严呀,总编对你很器重啊!让我好好地重用你,现在,外地的同行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采访线索,你今晚就去当地采访。但是有一点,我和总编核计过了,你不要和部主任打招呼,假我来给你请,因为这事关重要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严初霜一听,态度也随着严肃起来,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表了态:“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冷主任那儿领导就去说吧!”
  洪生给了严初霜一张写着人名及联系方式的纸,反复叮嘱他不要弄丢了,到了地方再去找他们,不要事先联系,采访内容是当地一家大公司老总婚姻感情方面的事。
  冷子虞觉得严初霜走得非常奇怪,不跟她打招呼,他的手机是本地通,人在外地就联系不上。洪副总编说他家里有事,跟领导直接请假走人了。她担心这几天严初霜在单位里不开心,这一去就不回了。这期间,她又找过杜桦,杜桦还是以前的说法,气得她失态地骂他“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一个劲地安慰她,不要着急,他一定帮她。她想:看来等他为她担保出国希望不大了,得想别的办法。
  五天后,严初霜回到了裕城市,半夜一下火车,他就打电话给冷子虞,说什么也要上她家见见她,冷子虞迷迷糊糊地说还是明天再说吧。
  严初霜声音有些不正常,说:“冷姐,你想知道洪总编让我去的地方是哪里吗?采访的是谁吗?”
  冷子虞这才知道他是被领导派出去采访了,放下心来,说:“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生气走人了呢。至于采访情况,还是明天再说吧。”
  严初霜一字一顿地说:“冷姐,我采访的地点是桦林镇、白桦市,采访的人有十几个之多,我说给你几个听——一个是白桦市
  图书馆的职员王淑英,一个是桦林镇的刘小春,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影子,冷子虞!
  握着电话的手早已变成冰片一样的冷子虞叫道:“谁告诉你和洪生这个线索的?”
  冷子虞的门为风尘仆仆的严初霜打开了。
  开完门的冷子虞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她的眼泪汩汩而下,严初霜上前将她抱起,想找沙发把她放下,却发现,她的家里简单过简单:一室半的房间,半室为
  客厅,放着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室里只有几样必不可少的家具——矮脚床、抽屉式样的衣橱、简易书架,电脑放在床边的地上,旁边堆放着书籍等物,还有一台电视放在角落里。他将她放到矮脚床上,她伸手将床头灯关掉。
  不想,让自己的形象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眼里。
  以往所有的尘埃都在她眼前飘荡。
  她问他:“为什么,你要采访这个?”
  严初霜轻轻地回答她:“我并不知道采访内容里的女主人公是谁,具体的事件究竟是什么,是洪总编给我的线索,让我按照他给排的先后顺序采,还让我不要告诉你。我先到了桦林镇找的是刘小春,然后……”
  冷子虞一听,站了起来,厉声说道:“采了这一个,你就不要接着往下采,为什么你要采下去?怎么,你小小的年纪对别人的私生活就那么感兴趣吗?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我?”
  “因为,听了刘小春的讲述,我感到非常震惊,甚至恐惧,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不希望她说的是真的。我爱你,我想了解你!我想用后面的采访来推翻前一个人的讲述,就这样,我一直采了下去。刘小春告诉我,我最后一个采访对象也就是男主人公就在裕城市!”严初霜站起来,搂住了她的肩。
  “胡说八道!小毛孩子你能爱上我?”她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他有力的双手,“我看你就是个十足的窥私狂!你走,明天你告诉洪生,你胜利地完成了他交给你的任务,然后写出稿件,让我身败名裂。别说在这个单位,就是在这座城市我也呆不下去了,这就是你们串通好的目的,对不?”
  严初霜伤心欲绝地说:“你说得不对!我采完了,可是,我会忘记这件事。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曾经为了钱和当科长给别人当过管生儿子的‘二奶’吗?你真的是气死父亲、逼死母亲的元凶吗?”
  第八章 美丽成索(1)
  冷子虞脸上的泪水蹭到了他的脸上,严初霜将她扶到床上。
  “你得告诉我,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只想知道结论,我相信,你说的才是真相。然后我就会离开你家。”严初霜说。
  “你别走,别走,陪陪我。”冷子虞软戚戚的声音像无助的小女孩,“我告诉你结论,他们说的不全是真相。”
  “就是说,有一部分是真的?”严初霜有些失望地问。
  “先听我说一个宋代的故事。有个军营中的妓女叫严蕊,被地方官朱熹以有伤风化罪关在牢里,朱熹改官后,岳霖继任。严蕊为了获得自由,给岳霖写了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霖一看,明白了严蕊当军妓实出于不得已的情况,被迫为娼,想想,错不在她!他又有感于严蕊的才华,真的释放了严蕊。现在,你要是和岳霖一样也觉得严蕊无辜,那你就把她当成我。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实在是,我不能说出口我的往事。说一次,我就会痛一次。” 她说完后,紧张地看着严初霜,看他沉思半天之后,才说话:“我懂了,我信你。好了,我得走了。”
  “陪陪我。”冷子虞自言自语地说道,止住了严初霜要走的心意。
  房间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冷子虞双脚搭在床沿上,背靠着墙。严初霜和她同样的坐法坐着,默默地陪着她。
  12年的时光在沉寂中飞速地倒流着。
  冷子虞刚到红旗木材加工厂当出纳员时,谨遵父训:少说话,多做事。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单位,打扫完财务科后,如果厂长和两个副厂长在办公室,她就主动过去打扫。她并不是个嘴甜会说话的人,在人们的眼里,她勤快、懂事,招人喜欢。科长刘小春是会计,性格有些霸道,开始她对冷子虞呼来唤去的,好像冷子虞不是出纳,是个小跟班。渐渐地,她才把冷子虞当作可爱的孩子般地看待,难怪,脸上尚带有婴儿肥的冷子虞连18岁都不到,可不就是个孩子!
  工人要求不高,按时开工资的就是好厂子,况且红旗木材加工厂奖金福利在区里都是挂了号的,几百号工人对他们的厂长爱戴有加。
  厂长叫简锋,长着一副即便开怀大笑也让人觉得严肃的面相:眉骨略高,眉毛很浓,眼睛不大不小,眼珠很黑很亮,尤其在看一个人时,眼光尤其亮,像鹰隼一般,鼻梁直挺,他的肤色黑,脸上有些麻子坑,据说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人家当官的喝啤酒能喝出肚子来,他不,精瘦精瘦的,奔四十的人了,也胖不起来。
  每次冷子虞到他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跟他打招呼时,他不说话,点头示意一下就得了。冷子虞怕他,擦他的办公桌时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湿抹布碰了他的什么东西惹他不高兴。其实他并不是个好翻脸生气的人,不过长着吓人的面相罢了。
  年底评先进,简厂长看了一眼办公室提供的候选名单,说了一句:“怎么没有财务科的冷子虞?我看这个孩子早来晚走,挺努力工作的。”办公室主任立刻填上冷子虞的名字。等工人们按候选名单举手表决时,冷子虞当上了先进,她受宠若惊地,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才来半年就能当上先进:科长刘小春都没当上,凭什么就有你?
  在领受了荣誉和奖金的同时,冷子虞也领受了人情冷暖。刘小春当着她的面摔起账簿来,“啪啪啪”!一声声地击打着冷子虞的心,吓得她大声都不敢喘。刘小春不想想自己平日里仗着有些许财权说话冲眼睛直朝上看的行为,却话里有话地叨咕着:“年轻漂亮比什么都强,有这,还用干吗?”冷子虞听出这是冲她来的,回家哭着学给母亲张安听,张安让她把一百元奖金拿出来买东西送给刘小春,刘小春这才不摔账本,可她对冷子虞的戒心从此却长存了。冷子虞心里能原谅刘小春,因为大家都哄哄着,现在都改革了,说不定厂子以后就是厂长个人的,母亲不就是失业在家了吗?谁不想在头头面前争个满“宠”,好使地位长存,起码不至于以后失业或者是下岗。
  冷子虞心里很感激简厂长,只是因为刘小春说过的话,她有意回避同他接触,不像有的会来事的人,有事没事都找厂长聊,汇报思想和工作。可是,刘小春也没少敲打她,动不动不旁敲侧击地警告她不要越过科长找厂长谈话。
  桦林镇的冬季最长,夏季次之,春秋两季一晃就过去。冬季时,冷子虞中午带饭在厂子热热吃,她不爱和别人打扑克消磨时光,吃完饭就看书。
  有一天,她正在看杜桦送给她的《朦胧诗选》,看得入迷了,情不自禁地念起舒婷的诗来,根本不知道简锋就站在她的旁边。等她一抬眼,才看见他。他笑笑说:“我看你应该到区图书馆工作,那里书多。”说完转身就走了。他的话让她琢磨了好几天:是说她工作不够专心,还是对本职工作不够热爱?她确实羡慕图书馆的工作,好像平时和刘小春说起过。她想,以后,还是少说这类的话题为好。
  刘小春除了谈工作上的事,厂子里谁家婆媳不和了,谁家没小孩是男人有病了,哪个单位盛传领导有“小姘”了,这是她最爱说的话题。冷子虞不爱听,更不爱跟着聊,可是没办法躲避。偏偏刘小春认为沉默寡言的冷子虞嘴严,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冷子虞说得尤其多,根本顾不上对方年纪尚小,有的话听着不合适,也听不大明白,甚至厂长家庭的私生活也讲给冷子虞听:“你知道吗?咱厂长是北京那边来的知青,娶了咱镇长的胖闺女就回不去了,这样挺好,回北京他就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大
  桑塔纳坐着,听说区里这车也没几辆呀!哈尔滨那块地方有人顶账顶的,那时你还没来。啧啧!他老婆,张秀兰,胖娘们真有福,大字不识几个,反跟了个
  文化人,现在还有钱,生了两闺女,小的给罚款了,人家有钱哪,不怕!要不是这事,简厂长都能当上镇长。你说,咱咋没那命哪?”
  冷子虞能跟这么粗俗的人说什么?只有笑笑继续听的份儿。
  一天,简锋把冷子虞那天看的书借去翻了翻,还给她时,问她:“杜桦送给你的书吧?你男朋友?”
  冷子虞脸红了,说:“你看见扉页上面的题字了吧?谁说他是我男朋友的?不是。”
  “我听你刘姐说的。”简厂长随口答道。
  此刻,冷子虞有些恨刘小春:瞎传什么?镇子才多大点个地方?你听见风声就跟着到处下雨?简锋看她羞涩至极的样子,笑笑。
  千提万防的,刘小春还是没提防住:厂子提冷子虞当财务科副科长了。刘小春不敢找简厂长提意见,找分管厂长提,分管厂长再把她的意见反馈给简锋,简锋有些动怒了:“你告诉她,哪来那么多的意见?一天到晚地瞎叨叨什么?爱干就干,不爱干走人!”一句话吓住了刘小春,以后,她的话明显少多了,心里对冷子虞的恨意倍增,可她不敢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来。
  要不是刘小春抱病在家得休养一个多月,冷子虞也不敢从公款里拿出两万元给杜桦。她觉得问题不大:十天之内他能还回来,有事她到刘小春的家里汇报即可,刘小春不会知道的。说也巧,那天简厂长正好交给她货款13万,她存上11万。把钱交给杜桦时,她说:“十天之内必须还给我,月底我做账时就没事了。不然,会计就能知道。”杜桦的眼神不迷离了,坚决地说:“我会的,你放心!”
  没有在期限内看到杜桦的冷子虞,就像见不到太阳的白毛女,慌慌的,恨恨的,幽幽的,怨怨的。她连拍三封电报给杜桦,也不见回音。她只好准备到裕城市亲自取回钱。还没等她动身,简锋找她,让她把13万货款的存单拿给她看。以前他只看账簿,怎么单单现在要看存单?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慌得她立刻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春季的桦林镇和冬季一样的昼短夜长,还没到晚上,天已昏黄。
  冷子虞捱到捱不过去的时候,才来到简锋的办公室。他正端坐在那里,仔细地剪着指甲,剪完一个,他用指甲刀的磨面磨磨,磨完一个,用嘴吹一嘴上面的碎屑。
  她颤抖着双手把存单递给他,他一看,眼睛立刻直视着她:“那两万呢?”
  吓得冷子虞浑身发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厂长,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把那两万借给别人了,他说会还我的,您放心,我会把钱追回来的。
  简锋将手中的指甲刀掷向了她,她下意识地头一偏,躲了过去。他起身走向她,一把就将她拉起来,说:“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上车走!”
  她以为他会将她送到派出所,哭着说:“我会还的!我现在就回家跟我妈要!你别把我送到派出所。”
  “别在这里说话,跟我出去说。”简锋低声地命令她。
  桑塔纳在冷子虞惊恐的眼神中被简锋开出了镇子,顺着林子中间的道往山上开,过了这座山,又顺着道往下走,走了一段路,车往右一拐,就进了林子里。冷子虞的心跟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会儿沟,一会儿坎的,一会儿提起来,一会儿又稍稍放下。
  车子熄了火,灯也灭了。
  车内只听见冷子虞粗粗的喘气声。
  过了一会儿,简锋厉声说:“你胆子也真是太大了,竟敢偷拿公款两万元。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挪用公款罪!判你个四五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冷子虞慌忙说:“我借给我爸的学生了,本来他说十天之内就还给我,可我没想到……饶了我这一次吧,我跟我父母说,把钱还给厂子。求求您!别送我到派出所!”
  “你家能有两万元存款吗?”简锋口气里不无轻蔑地说,“借给你爸的学生?哪个学生?”
  “杜桦!他说要分配工作用,您放心,他会还回来的。要不,我给您打个欠条?”冷子虞哭着说。
  “他会还回来?小冷,你太天真了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一年才挣1800元,这还算是高工资,给你十年,你都还不清。这么多的钱你竟敢给你男朋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冷子虞想了想说:“我先给厂子……”
  简锋冷冷地打断了她:“不用再说了。咱们现在就到派出所,秉公办事。”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冷子虞一下子就抓住了简锋的胳膊:“不要,千万不要。我爸有病,知道了会……”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他突然问她:“那你得先告诉我,杜桦是怎么说服你的?”
  冷子虞急慌慌地说:“他说,他爱我,从认识我那天起就爱上了我,只是,他……他没毕业,我还小,他不能说出口。他还说,他拿钱办好工作,然后接我到裕城市,我们结婚……他说,他会带我走进……”
  “带你走进犯罪的深渊!这个王八蛋!”他一把搂住了身边的冷子虞,她心里想推开他,手上却使不上劲,他边吻她边呓语般地,“小冷,别信你男朋友,信我,他带你走进深渊,我来救你出来!”他将手探进她的上衣里,冰凉的手一接触到她热热的皮肤,她清醒过来:又进了一个深渊。她猛地将他推开,打开车门往外跑。简锋比她动作更快,三步两步地就追上她,把她拽到怀里,用手替她擦眼泪,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明天就替你把钱还上!这样最好。”
  冷子虞和简锋撕扯着,说:“我当死人最好!”她撕打不过简锋,凄厉的叫喊声被他用手堵住,他一只手堵着她的嘴,另一只手把她拽到车旁,打开后车门,将她塞了进去。
  冷子虞对父母谎称和领导一起陪客人才晚回来的,钻进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上。
  她总觉得,简锋精瘦的躯干还压在她的身上,四肢就像四个铁棍一样,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乱滚,她想恨他,拼命地想,却恨不起来他,只是恨极了杜桦,恨得她睡觉牙都痒痒。 整整一宿,噩梦不断,睁开眼睛,自己都搞不清真的是做了噩梦还是噩梦就在现实中。
  早上起床,她在自家的仓房里胡乱地翻着什么东西,张安问她找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一大早,简锋拿着两万元送到了她的办公室,让她赶快把账顶上。不知怎么,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鹰隼一样的亮,而是朦朦胧胧的,柔情似水的,还有些喜不自胜的,她别过脸,不和他正视。当她转过身子哈下腰把钱放到小型保险柜里时,没有注意到简锋的手在她放于桌子上的小花布包上摸了一把。
  一个上午,简锋一会儿叫她过去谈话,一会儿说有事叫她办,她一过去,听他胡乱地讲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完事。他不让她离开单位,她说要到银行存钱,他借口会计不在家,没人陪她去,怕出危险,亲自开车陪她存钱。一回来,她就把支票做了账。别人吃午饭时,她一个人拎着布包出了门。
  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她才发现恍惚间已经到了树林里,四处看过去,除了树还是树,树以白桦树居多,间或有几棵白杨树什么的,有几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在陪着她。中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到冷子虞的身上,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林子里清新的空气,眼泪扑漱漱地落下。她从家做的小布包里掏出一大捆绳子,找到绳头,走到一棵矮些的有着粗粗树身的树下面,将绳子的一头往上一甩,绳子成功地搭在了树枝上。她拽着一头往下拉,拉得两头都着了地才罢休。她又从地上搬来一些石头推放在一起,将脚踏上,看实不实。等觉得一切无误之后,她双脚齐齐地踩了上去,将绳子在脖子中间一绕……
  “你这是干什么?”简锋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来,抱住了她的身子,将绳子从她的脖子上强行解下来。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趁人之危的小人!人面兽心的王八蛋!挨千刀的,下辈子你都不得好……”冷子虞坐在地上好一通地骂,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简锋将绳子仔细地缠好,把留出来的绳头在自己的手腕上一绕,打了个死结。他走到她的跟前,对她说:“我告诉你,冷子虞,人要是不能像人一样地活,那就像狗一样地活,活成什么样都比死了强。我爸怎么样?当了右派就活不了了,他一死了之,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得替他这个死人背黑锅。我把青春奉献给了你们大兴安岭,你们大兴安岭给了我什么?当年别人都返城了,只剩下我在知青点,靠娶镇长的闺女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我从来不想死,活得像狗也得自己找乐趣。你想找死,今天被我发现了,我管了你,明天保不齐我看不见,你就死成了,你一死,你爹你妈随后就报到。为了给杜桦的两万元,你们家就得搭上三条人命,值吗?”他见她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抽泣,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她。他继续说,“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长得漂亮呢?桦林镇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话音一落,他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她。
  人的生存的渴望真的是永远大于一切。
  除了活着,懒懒地活着,冷子虞想不起别的,连简锋借口公事频频带她出差她都觉得无可无不可。简锋甚至说她,皮肤是19岁的,心灵是91岁的。一听这话,她以为他心软了,良心发现了,于是求他放过她,不要带她出门。他脸上笑着,嘴里狠着:“别以为把那两万元钱顶上账就完事了,我随时随地能把你送到派出所。”
  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冷子虞被吓住了。
  只活着,不思想,不爱,不恨,不知痛,不知痒。冷子虞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任简锋宰割。
  只是,婴儿肥的脸很快就消瘦下去。
  张安以为女儿这一段日子情绪低落是因为杳如飞走的黄鹤一般的杜桦,算算日子,他应该毕业三个多月了,怎么着也得给冷家来封信说说分配情况吧?她对丈夫抱怨杜桦不懂事。冷老师劝她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也许是杜桦觉得没分配回来对冷家,尤其是对子虞不太好交待吧。张安说:“那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好交待的?我问过子虞,他们根本就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每次来咱家,他不都是以看老师的名义吗?”冷老师想想,杜桦也是的,写个信报个近况又有什么?这话他不能对张安说,怕火上浇油,只一味地地劝她为人要大度,帮人并不是为了让人报答。张安不满地嘟囔几句也就算了。
  刘小春从各种“迹象”中看出来简锋对冷子虞有点“那个”,对着冷子虞的眼神暧昧地洋溢着阴森。冷子虞被她的眼神看得受不了了,找到简锋,要求调离财务科。简锋当时没有表态,等他跟她要户口簿时,她才知道,他真的把她调走了,不只是财务科,而是红旗木材加工厂,连她这个人,也不再属于桦林镇。
  她进了白桦市图书馆。
  简锋把这一切归结于对冷老师的感激:他的大女儿是冷老师的学生。冷老师夫妻没有觉察出什么来,别人的口,比如刘小春的,也被简锋以那个正当的理由堵住了。
  冷子虞坚决不常住简锋在白桦市买的两室一厅,她租间民房住,他来这里,她才肯去住。他还送给她一个大哥大,好方便联络。
  19岁那年的冬季,格外寒冷。
  当发现怀孕时,冷子虞不敢告诉简锋,她不想再有任何把柄在这个人的手上,自己到医院妇产科做人流。护士把她当成了中学生,喝斥她:“把你家大人叫来再做手术!小小的年纪不学好!”冷子虞一听,再看看周围人们看她的白眼,羞涩难当,转身就走。
  回到住处,她在房间里好一阵折腾:跑步、蹲跳、将脚插入放满雪的盆子里……
  简锋接到冷子虞打来的电话,连夜开车赶到她的住处,踹开门一看,冷子虞躺在血泊中,已昏死过去。
  私人生活 第三部分
  第九章 匪夷所思(1)
  苏醒过来的冷子虞假寐着,听着病床前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小声嘀咕。从他们的谈话中,她才知道,自己住的是高级病房,单间。
  男的是简锋,女的竟然是他老婆张秀兰,他是带上她开车来的。
  胖胖的张秀兰声音憨憨的,粗粗的,她说:“老简哪,你这是啥意思?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当小姘?还怀了孕?你想让她给你生个儿子,然后一脚把俺踹开?你把俺叫来干什么?”
  简锋不紧不慢地说:“别胡思乱想的,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我答应过你爸,照顾你一辈子,不会食言的。我连北京都没回,不就是怕到那里我还不如在这里过得好,反而让你跟着受罪吗?叫你来是为了遮人耳目,你照顾她,就说她是你表妹。”
  张秀兰抽了几下鼻子,可能是哭了,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欺负俺娘家俩哥没你势力大,不敢把你咋的,在外面胡搞还把俺叫来侍候她,哪有这个理呀?”
  说得极是,旧时妾得敬妻一丈,眼前妻得侍妾,冷子虞心里冷笑一声。
  简锋声音有些严厉,依然很低:“这是我对你的信任,我的事传扬出去,最丢人的是你不是我,对你只有坏处而无好处,你应该帮我。”
  头脑看似简单却别有想法的张秀兰声音立刻正常了,说:“你不是说在这里你有房子,完事把她接到那里养吗?是给她买的?以后你们就偷着过了怎么的?你还给过她啥?”
  简锋知道自己“拿”住了妻子,说:“房子名字是我的,以后跟她的事还没想。我给过她什么?你看看你,金耳环、金项链、三个大金戒指,再看看她,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我再给你买个金脚链,补偿你,也算是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张秀兰居然说:“俺不要金脚链,戴上跟犯人似的,俺要金镯子。再有,你可不能背着俺偷着给她钱,钱以后得都给俺,不能像以前似的跟俺留心眼。”
  “行!”简锋答得特别痛快。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夫妻!处理丈夫的私情竟然讨价还价,好像私情不是感情出了轨,是件坏事,而是一桩让夫妻一方能达到某种目的要挟物,是好事。冷子虞闭着眼睛想起了梁山泊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刘兰芝与焦仲卿……那些足以填满少女情感幻想天地的人物在眼前这对夫妻面前都变苍白退下,就说那舍出爱人杨玉环保得个人安全的唐明皇不是也会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就说平凡如父亲冷君超和母亲张安不也会说“这辈子多亏跟了你”吗?
  禁不住地,冷子虞的又一声冷笑出了声,随即她睁开眼睛。
  她不看简锋,只看张秀兰。她只见过张秀兰一次,除了她的胖,没记住她别的长相特征。听刘小春说这个女人自简锋当了厂长之后就不上班,工资在另外一个厂子照开不误,为人看似简单,其实绵里藏针,逢人只说俺家老简怎么怎么好,老简的公事她会推说不知道,被邻居听见晚上夫妻吵了架第二天怎么问她她也会说没有的事!
  张秀兰怎么能不愤怒呢?冷子虞多么希望张秀兰愤怒啊!张秀兰的愤怒才能救她出火坑!
  冷子虞品味着张秀兰的长相:肥肥的脸,上面的肉将五官挤得很小,身上所有露在外面的
  脂肪好像都没有长足,还能继续往出长似的鼓鼓着,面相倒是很善,很乖的,像一只肥猫。
  张秀兰奇怪地看着冷子虞的眼神,心想这个女孩子真是够不要脸的,做了这样的事还敢这么看人!不早臊死了?她被冷子虞看得反倒不自在起来,正好简锋发了话:“秀兰,到外面饭店给她买点吃的,你回来我就得走了。”
  得令的张秀兰扭着肥肥的屁股二话不说就走了。
  等关严了门,简锋回到病床前一把就握住了冷子虞冰凉的手:“你怎么这么傻?怀了孕不早告诉我?你看,多危险哪?要出人命的。”
  冷子虞不理他。
  他继续说:“子虞,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送给你,是钱还是什么?”
  “我要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
  简锋很动感情地说:“不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除了我不能给你婚姻,什么都会给你的。你方才不是看见她了吗?当年我跟她是不得已,对你我是真心的。”
  “你妻子怎么能不愤怒呢?”冷子虞说出想了半天的问题。
  “你还小,不懂,她是个好妻子,懂得维护丈夫。子虞,以后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会让你再怀孕,啊?”
  “啪”的一声,冷子虞照着他的脸打出了早就想打的一掌!简锋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他不仅不生气,还拿着她的手拼命地打着自己的脸,“打吧打吧,你不知道,有了你,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像我中学时候的同桌,清纯可爱……”
  话没说完,张秀兰就进来了,简锋听见开门声,恢复常态,起身对妻子告辞。
  冷子虞试图从张秀兰身上找出摆脱简锋的缺口,相信她的心里也会希望简锋感情忠贞。她说了两万元的事,说简锋当时利用她的短处威逼她跟他好,强奸了她,有了第一次,他说如果她不从,就张扬出去,她还是个姑娘,继续下去,难免以后传出去,不能嫁人,对父母也无法交待,希望张秀兰能出面解决一下这件事。冷子虞反复说了好几遍,张秀兰坐在椅子上也不回应,末了,冷子虞倒急了,说:“我比你大女儿简芳也大不了几岁,我应该叫你们叔叔和婶婶,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又怎么能不帮我?”
  张秀兰不正眼看她,摆弄着短胖的手指头,慢条斯理地说:“俺们家老简可不像你说的那样坏,他为人正直,工作起来不要命,对手下也好。有的女人仗着脸盘子,见了当官的就往怀里扑。你怎么不像你爸呢?你爸多好的一个人哪,怎么就没教育好你呢?小小年纪,哼!”
  她的道德审判台上,冷子虞成了被告。
  一时情急的冷子虞自床上强撑着下地,给张秀兰跪下求情:“不是你说的那样,真的,不是的,求求你,婶子,救救我!救救我!你是他妻子,怎么就能那么委屈求全呢?帮我摆脱他,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呀!”
  张秀兰不动身子,不答话,死死地闭上了眼睛,肥厚的眼皮挡住了短短的睫毛。
  跪了几分钟的冷子虞彻底明白跟她不仅说不清,反而自己显得更脏,她想哭,却哭不出来,起身穿好衣服,孱弱的身子搁在衣服里,就像是一根细木棍支着几片布。她往外走,张秀兰不出手拦她,只是问:“你上哪去?”
  “我回我住的地方,不是你丈夫买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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