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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作者:亦舒

_9 亦舒(当代)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八章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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