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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作者:亦舒

_8 亦舒(当代)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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