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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by张勇

_6 张勇(当代)
  我按照计划嫁到了荣家。
  嬷嬷和你,因为有了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暂时隐居起来。
  三年后,我生下了荣初。我为了让你能够顺利的进入荣家,我精心布置了一个局。我让嬷嬷把荣初抱走,我假装遭遇失子之痛,显得神志不清。然后,我顺理成章的把你领进了荣家的大门。
  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这样做呢?因为,我要报复!我要你亲手杀死他们!亲手杀死他们!!我要和你,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在眼前化为泡沫,挫成灰烬。
  而让你成为一个成功的复仇者的前提是……你必须接受良好的教育。荣家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目前看来做得很好。
  “金龙帮”虽然遭遇重创,但是,散兵游勇仍在。他们随时随地听从你的召唤。你是杨家真正的主人,你是社团的新领袖。杨慕初!
  这二十年来,我牺牲了一切属于自己的美好世界。二十年,我等待你来,唤醒噩梦,血洗前耻,报仇申冤。
  你能做到吗?
第十四章去时血漫桃源路
  阿初没有想到,在四太太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涵意幽怨的字里行间投射出的竟是无限怨毒的杀气。
  她在等阿初作出回应。强烈的也好、懦弱的也罢、甚至恐惧的也行,他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四太太在等答案。
  “做不到!”阿初站了起来。“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将是一场杀戮,血肉横飞的杀戮。阿初知道,自己一旦深陷“复仇”的泥潭,加入所谓的帮派社团,自己将永远无法上岸。
  “我从小就被残酷的生活所左右,我是一个被您、被荣家四太太收养的弃儿,是荣家大少爷身边的一个卑微的奴才。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是主子的恩养和怜悯,把我塑造成大海里流浪的一叶浮萍。这一叶可怜的、没有根基的浮萍,远跨重洋,吸收西学,努力做人,又被命运塑造成一朵完美的、出泥不染的荷花。这朵花虽然身体仍被禁锢在水渊湖泥,可是,他的思想和灵魂是完全自由的、干净的、美好的。我从来就不肯认命,不向命运低头,我自信可以排除万难,去争取自己自由的人生和家庭的幸福。我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去爱,爱社会,爱民众,爱人生,我的生命中充溢着阳光和温馨。现在,您要无情地打破我所拥有的世界,您要夺走我善良的本性。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您要我去讨还血债,您想过没有,我会不会答应您?”
  “会的,你会答应。不错,是我,是我把你带到了荣家,是我,是我强加给你一个非主非仆的难堪身份。可是,你知道吗?无论你在何处、无论你置身何地,你都处在强势。你像极了我们的父亲!阿初,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从正常渠道解决。如果,二十年前我们就能将有罪的人绳之以法,那么,我也何必寻此迂道?牺牲自尊?”
  “我不想萎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布置谋杀的陷阱。我会因此而堕落,堕落成罪人。您懂吗?”
  “那么,你将我弃子养弟的恩情,放在哪里?”
  “我可以回报恩情,但是,我不会臣服于恩情。”
  “有什么不同?”
  “含义完全不同。您在诱导我杀人,您知道吗?”阿初显然很激动,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控了。“我可以忍受歧视、疾病、痛苦、甚至死亡。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去杀人。这是我所固守的道德底线。我不可能去杀人,绝不可能。我是医生,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您忘了我的职业吗?您叫我把这二十几年来所学到的知识、文化、道德、良知全部抛荒,您叫我放下柳叶刀,拿起屠刀,去杀戮。而二十年前家业凋零、父亲遇害的一场灾难就是逼我去杀戮的唯一动因!我不能接受,接受这种恶性循环!”
  “那么,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把我这二十来含辛茹苦、忍辱偷生的亲姐姐放在何处?我们的父亲,他的遗骨被草草掩埋在阴暗的泥土里,他的魂魄在废墟中、在烟尘里飘荡,他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不得馨享子孙后代的香火。你作为父亲的儿子,你不汗颜吗?这二十年来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的自私和懦弱。我以为杨氏男儿的血性一直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维系着你的尊严和生命,我没有料到随着你身世秘密的揭开,湮灭已久的'真相'反倒成了隔绝'复仇'火焰的屏障。所谓道德瓦解了仇恨,不如说是你还不了解仇恨,你没有切身体会,没有切肤之痛,你只关心你的切身利益,你要保持信仰、维护名誉,父仇母恨在你的眼里不过是雾霭烟尘?您说我的话对不对?荣先生?您骨子里已经浸泡了太久的'救世渡人',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枉费心机。”四太太尖锐地说。她显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她所面对的阿初,并不是她想像中的关键“棋子”,阿初原本就是一个超然的“棋手”,而自己才是一颗即将被遗弃的“残子”。
  “姐姐,我需要时间考虑。”阿初神色暗淡地说。
  “我不逼你!”四太太眼睛里流露出恨意。
  阿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荣家的,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内心深处陷入无限的恐慌,他的精神状态也因突如其来得“真相”,而变得异常颓废。
  杨家的真正主人,社团的新领袖。在阿初眼里不过是杨氏长门的遗孤们借尸还魂的把戏。冤冤相报、颠覆财富的行为,无疑更接近于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杨羽桦的确该死!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霸占了自己哥哥的妻子,侵吞了他的财产,还要杀死哥哥的孩子。他的确丧尽天良!有罪的人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自己不是法律,自己如果去杀人,就是挑战法律。
  二十年前的旧账如何来算?二十年前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为什么呢?二十年来,他们和仇人生活在一个城市里,相隔不远,比邻而居。是什么原因让仇恨的火焰“偃旗息鼓”了整整二十年呢?
  阿初反反复复回味着过去四太太种种古怪的言行,重新咀嚼四太太那一段充满仇恨的话,“我要报复!我要你亲手杀死他们!亲手杀死他们!!我要和你,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在眼前化为泡沫,挫成灰烬。”这才是四太太隐忍了多年仇恨的原因。她要自己亲手除去这一对狗男女,以泻切齿之恨。
  姐姐“以恩挟报”,逼弟弟“以暴制暴”。
  阿初心里很难过,他不想违背自己多年做人的原则。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善天下,唯求独善其身。现在,连独善其身也即将成为空花泡影。
  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深度的压抑。
  “什么时候回来得?”荣升不知何时走到了阿初身边。
  “哦。”阿初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发呆。“少爷,您的烟,我忘了。”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荣升感到奇怪地问。
  “少爷,您说,有罪的人会反省?会自责吗?”
  “你在说我吗?”荣升的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不是。”
  “如果每一个有罪的人都会反省、会自责,那么,这个世界一定很美好。”
  “如果有一个人有目的、有预谋地去杀一个有罪的人,他是否有罪?”阿初问。
  “你如何确定被杀的人一定有罪?”荣升反问。“有罪的人和无罪的人都在同一个平面上,'罪孽'是可以转让、嫁祸的。谋杀是邪恶的!无论你是否假借'正义'之名。”
  “如果为了'报恩'去杀人呢?”
  “愚蠢的行为。”
  “那么,为了父仇母恨去杀人呢?”
  “荒唐的行为。”
  “中国人有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很想杀人吗?”
  “不想。”
  “有人逼你杀人吗?”
  “没有。”
  “你有没有坚守如一的信仰?”
  “有。”
  “是什么?”
  “救世渡人。”
  “杀人和渡人是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对。我现在就站在这两条路的分界口,迷失了做人的方向。少爷,我很痛苦。我需要您的帮助。”
  “路,是自己走的;方向,是自己选择的。自己的一生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人应该活在光明里;而不是仇恨中。如果,你一旦选择仇恨,你的心底会永远丧失光明。你在荣家,是唯一一个光明烛照的人,希望你光明的盈余可以多分我一杯羹。”荣升言即此处,居然眼含泪光。“保持善良的本性,做一个真诚的人。永远保持住,不要像我一样堕落,成为黑暗的玩偶,你不了解,只有在黑夜里行走过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贵。”
  “可是我无法逃避。”阿初十分矛盾。
  “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看见过你如此惶恐惊骇。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得事情,但我确定,你很痛苦。如果现实残酷到让你不能逃避,那就设法远遁吧。”荣升说。
  “少爷?您赶我走?”
  “对。你应该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顾忌,不要犹豫,不要回头。”荣升说完后,昂头背手而去。
  阿初此时此刻忽然冷静了许多,他强迫自己在理性的屏障下,展开感性的思考。
  自己可以远走高飞,丛惠在法国等着自己。
  四太太呢?她的复仇计划将毁于一旦。
  “恩情”和“爱情”这两种情感在阿初的脑海里、内心深处进行了一场厮杀、一场殊死搏斗。
  他要肃清体内潜在的血腥欲望,从“爱”的精神出发,考虑到人性的尊严。不可以去“杀人”,杀人的行径无疑是卑鄙和无耻的,无论出于何种借口。
  四太太用自己忧伤的一生、凄艳的一生来酝酿对“仇恨”的反击。她用亲情和眼泪要求自己回馈,回馈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宁静祥和的一生,去选择“死亡”和“动乱”,自己一旦背负起“报仇雪恨”、“光复家业”的重任,自己的人生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一场混乱的“裂变”,一步一步走向泥沼,不能自拔。
  少爷说得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顾忌,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情势危急,势如山倒。
  在阿初回国以前,阿初对四太太来讲是杨氏家族新生的希望,是复仇的火种。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失败了。逐渐浓烈的仇恨情绪,愈益增强了她对阿初的失望和怨气,命运对自己太过苛酷无情。她快要崩溃了。
  四太太两眼无助地看着案上的琵琶,猛地将乐器扫荡至尘埃。
  “小姐。”嬷嬷惊呼。
  “我失败了。”四太太喃喃自语。“他急于想摆脱我,是吧?他太有头脑,这一点他像极了我们的父亲。他又太过阴柔有度,这一点,像极了他的母亲。也许是我们,我们编造的故事粗糙了一点,破绽太多,使他无法相信。”
  “不,小姐。据老奴看来,他对您深信不疑。”嬷嬷说。
  “我想用二十年的'恩情'来束缚住他的灵魂,利用他的智慧,去掐断那恶魔的咽喉。我刻意对前尘往事滥加篡改,希望他能亲手杀死那个贱人,以消我心头之恨!可是,可是我盲目的封闭了他仇恨的心窗,没有在他心灵深处种下邪恶的种子。这是我失败的关键原因。”
  “小姐,那是因为您太善良了。”
  “我没有想到培植'恩情'是如此的有害!”
  “小姐,大少爷要是真的不肯做,我们去找二少爷。”
  “一个自己亲手扶持了二十年的人,都不肯为我所用。我还能指望另一个在仇人家里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吗?”
  “母亲。”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荣初走了进来。他虽然对生母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但是,他知道,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受尽了人世的折磨。他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不肯让自己来完成家族复仇的大业呢?
  “母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而偏要假手于人呢?”
  “我要肯自己做,二十年前就做了。”
  “为什么?”
  “杨家的事情,一定要杨家的血脉来完成。他不能拒绝我,他没有资格拒绝我。如果我不能驾驭他,不能用亲情来羁绊他,那我就用自己的血去挽留他……”
  阿初夜来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他梦见自己跌入了一个喷毒噬血的蜘蛛巢穴。蜘蛛的脸不断变换着方向和诡异的笑容,那张脸的模样:有来诊室看过病的“杨羽柏”;有站在佛堂里的黑衣女人;有抱着琵琶的四太太;甚至还有自己。脸模不断的伸缩,仿佛黏性十足的泥浆,白白的、浓浓的,流化开去,又变成血。
  死亡的阴影在心头纠缠,始终萦绕不去。
  不,不行。
  阿初决定迅速离开这里,不能在此泥足深陷。
  他很快联络到了夏跃春,并决定出国前,先搬到夏家去住一段时间。他几近匆忙得到政府的外务部办理出国手续,同时,又给阿丛惠寄去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阿初已经想好了,无论阿丛惠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自己也要当面去给她解释清楚。
  荣升知道阿初决定出国,他没有询问确实的原因,他只是给予阿初支持和鼓励,他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律,依然是闲散、悠然,朝看落花,晚对流星。
  事情办的异常顺利,四太太自始至终没再找过阿初谈话,意外的宁静,让阿初深深地感到不安。
  大约过了两个多星期,夏日的清风开始偷袭晚春的燥热,阿初的出国签证已经下发了,他住在夏家也有将近半个月。半个月来,阿初很嗜睡,很少讲话,很忧郁。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在夏家与仇人的女儿、自己的堂妹杨思桐不期而遇了。
  杨思桐和夏跃春是通过汤家兄妹认识的。
  汤家和夏家是世交,汤少礼和夏跃春是少年同窗,两家关系密切,常有往来。夏跃春年轻有为,有形有款,又是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钻石王老五,回国后,很受贵族小姐们的青睐。
  杨思桐是在汤家举办的舞会上认识夏跃春的,夏跃春对她颇有好感,大家言语投机,一来二去,杨思桐也成了夏家的常客。
  当阿初在夏家花园里与他们邂逅时,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讶。
  “看啊,这是谁?”汤少笑着说:“我们英勇无敌的现代骑士!啊!无可挑剔的英俊剑客!刷!刷!”汤少模仿着古代骑士舞剑的姿势。“你心爱的女人呢?哦,小可怜,你是不是被荣家的小妞给甩了?”
  “您还活着?您还没有在女人们的唾骂声中淹死吗?真是奇迹。”阿初彬彬有礼地回应。
  “初先生,您说错了。不是女人们的唾骂,而是女人们的唾液。”汤少油滑的言语中透着春色。
  “我为爱过你的女人们感到悲哀。”阿初说。“您家里一定积攒了很多'爱'的墓碑。”
  “恰恰相反。我家里积攒了无数'爱'的回忆。”
  “残缺的?”
  “对!美妙的。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你不怕作孽太多,有一天因为您的'滥爱'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这句话说的实在。性命,性命,有性才有命呢。”汤少放肆地大笑起来。
  “您这样点化评析中国文字,我真是无话可说。”
  “我就喜欢你这种人。你知道吗?你尺竞寸进般的垂死挣扎,令我十分开心。”汤少笑嘻嘻地说。“听说,荣家大少爷把和家小妖精当成一双破袜子给扔了?真是解恨啊。改天我和他见了面,一准谢谢他。”
  “您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别人的痛苦也可以当作自己开心的作料。”
  毫无预见的相会,使大家都有了即兴突发的攻击性语言和充满杀伤力的反攻击。夏跃春对此十分意外。“原来你们认识?”
  “这一位应该是熟人了。”杨思桐语气骄横地说:“我们上次见过面,在我的家里。”
  不知为什么,阿初感到杨思桐的话特别刺耳,他故意重复了一句:“对,在家里!您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他曾经去我的诊室看过病,但是,他并没有依约复诊。”
  “是吗?”杨思桐认为阿初在跟自己套近乎。“我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您。我父亲有私人医生,是德国大夫。”杨思桐骄傲地微笑。她对阿初视而不见,反而充满了热情对夏跃春说:“你不知道,我的父亲因袭了太多的传统观念,他生怕一不留神就丢掉了传统,总是活在死气沉沉的空间里,封闭自己的思想,完全不理解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他认为我们太过肤浅和张狂。”
  “那是因为令尊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一个思想意识曾经洋化过的人,要想化装成一个学识渊博又古板的商人,的确很难。他生怕被人一眼识破,他是一个黄皮白心的'冒牌货'。”阿初冷冰冰地插言。
  “你这个人真无耻,你怎么可以出言侮辱一个高尚的人,而且,还是当着他女儿的面。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企图何在?”杨思桐的脸色由于过度气愤,而显得血液喷张。
  “您说企图,当然是想剥去这世界上一切伪善的包装,以正义的名义,施行暴力的反抗。”
  汤少哈哈大笑起来。
  “精辟,精辟。”汤少礼说。“初先生完全是一个另类,因为他敢于公开向道德和法律挑战。”
  杨思桐在汤少的狂笑声中,冷却了激动的情绪,她轻蔑地说:“原来初先生根本不懂法律,我跟一个还没有开化过的野蛮人较什么真?”
  “法律意味着维持公平和秩序,不过,公平、秩序有时候显得苍白无力,特别是面对强权的时候。杨小姐,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你自己所享受的、所积累的巨大财富,是否来自你自己的合法劳动呢?”阿初说。
  “这个论调很危险,初先生,您像一个共产主义者。”夏跃春微笑着说。
  汤少棋似乎抓住了阿初的一个把柄,开始帮杨思桐进行反攻。“现在有些人把共产主义挂在嘴边上,以为很时髦。但是,实际行动起来,又很盲目,总是自以为是。胸中也没有什么改善社会的宏图,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法国巴黎的大革命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吗?苏联的革命难道不值得借鉴吗?”
  “如果路易十六不迷恋他的宫廷舞蹈,法国大革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如何避免?您幼稚的言谈,使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
  “您指责我一无可取?”汤少棋怪叫起来。
  “我不否认。”
  “您真虚伪!听说你离开荣家了,初先生。您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一个欲求苟活的人。”阿初替她补充了一句。
  汤少大惊小怪地惊呼:“了不得!初先生和舍妹的论战表情,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油画啊,题目就叫:妥协?还是对抗?”
  夏跃春笑着说:“你就不要再煽阴风,点鬼火了。再争执下去,不是相映成趣,倒成了两败俱伤。”
  阿初和汤少他们在夏跃春善意的调解下,暂息硝烟。但是,杨思桐对阿初的反感却深植于心。
  晚上,汤少他们留在夏家吃晚饭,阿初借口要回荣家去辞行,有礼貌地离开了夏家。
  阿初在回荣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四太太再谈一次话,他希望能够找到一条“光明”的途径来伸张正义,而不是利用“阴谋”来制造另一个“悲剧”。不过,阿初知道,愿望始终是愿望,现在他和四太太所面对的是“分离”。离别是最令人伤心和忧郁的,他无法用语言和行动去抹平四太太心灵上的创伤,他只有祈求她的原谅。
  荣府“梨云阁”的小客厅里,笑语喧哗。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和荣升正在“砌长城”,丽水和蝉儿陪着大太太看牌,红儿打起帘子,让阿初进来得瞬间,本来热气腾腾的牌局,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初先生回来了?”三太太挖苦地笑着说。“听说初先生要出国了?翅膀硬了,可以远走高飞了。”
  阿初并不在意三太太的话,他只是关切地看着四太太,四太太的脸明显衰老了。大太太不说话,一门心思地和丽水研究牌局。
  “打算到哪里去呢?”四太太问。
  “去巴黎。”阿初小心翼翼地回着话。
  “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阿初回答地很勉强,连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四太太,又补了一句。“我会回来看您的。”
  “不用了。”四太太阴阴地笑笑。“我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病人,你却不是一个有割股之心的医生。你既然看不好我的病,就不用再回头了。”四太太优雅地抬起头,对三太太说:“看起来,养儿养女是不如积攒真金白银的,将来,我也只能靠漫长的回忆来排遣忧虑和释放我一生的悲哀了。”
  三太太得意忘形地笑。
  阿初低着头,
  特殊环境下孕育出的真挚“亲情”是让人很难割舍的。
  “我知道,与其粗暴地干涉你的生活,不如放你远行。如果,你能快乐,你就走吧。到时候,我去送你。送你振翼高飞!”四太太幽掩美色,凄凉动人。
  大太太的心里有些替四太太酸痛,冷着脸对阿初说:“你要走,我们也不拦着你。可是你不声不响从家里搬出去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们荣家薄待了初先生?四太太现在病得不轻,你倒好,说走就走。做人呢,第一要讲良心,第二要有孝心。人心不可太狠,人情不能做绝。”
  阿初未敢答话,他知道,自己现在荣家人的眼里,无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丽水斜着眼睛看他,心里骂他是小人。
  荣升不想让阿初出国的事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事,你就去吧,改天我叫阿福给你送些东西过去。”
  “不用了。”阿初说。“我什么也不缺。”
  “什么也不缺?”丽水插话了。“缺点责任感。姑妈你是不知道。”丽水凑近大太太说:“初先生在英国的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表弟躺在床上发高烧,烧得快死了,他不仅不管不问,居然还要跟一个女人私奔!”
  “丽水!”荣升大声断喝。
  晚了,已经晚了。丽水张着的大嘴收不回来了。大太太眼光锐利地逼视过来,她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
  大太太厉声地问:“是不是真的?”
  依旧没有人回答,无法作答。大太太肚中雪亮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大太太脸色铁青,她一步一步走近阿初。冷笑了一声:“初先生贵人多忘事吧?您忘了八年前,您出国的时候,跟我这个老婆子签过一张'为荣家服役十年'的文书吧?”
  阿初脸色苍白。他真的“忘记”了。
  四太太的心底泛起了波澜,阿初走不成了。
  荣升大为震惊,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的傻儿子。”大太太说。“你的母亲如果没有些手段,怎么能支撑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应对上上下下这些'白眼狼'。我算是看透了,什么是'感恩戴德',什么是'上楼抽梯'。初先生,您的运气很不好,遇见我这个做事精细的女人。我不防君子,但是防着小人。”
  “大太太。”阿初恭敬地说。“我在国外已经服侍大少爷八年了。我并没有爽约,我会兑现承诺,但不是现在。请您理解。”
  “理解?你要我理解一个把我儿子的死活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奴才?你要我理解一个把养育恩情弃之如粪土的不孝之子?对不起,我不可能理解。因为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你要付出代价!”
  “大太太……”阿初要分辩。
  “阿初!”荣升厉声喝止了阿初。荣升知道母亲说一不二的脾气,这个时候需要时间来缓冲彼此的情绪,而不是继续争执。“出去!”荣升对阿初说。
  “阿初!”四太太拖住了他,满脸是泪。“对不起。我完全不知情。”
  “不关你事。”阿初安慰她,转身出去了。
  大太太的怨气未平,四太太却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
  也许大太太会阻止阿初出国,也许阿初会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复仇就有指望,死灰就会复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太太对生活开始厌倦,她幻想死亡能给自己带来解脱的快感,她一度沉迷于死亡后的超升。
  她对死亡的迷恋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自己的生命陨落,可以换来阿初的“复仇”行动,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死。她甚至祈求苍天可怜自己,给自己一次痛快的了断。
  “畸形的复仇”心理,让四太太夜来难眠,她披上外套,沿着蜿蜒地幽径,向“墨菊斋”走去。
  “墨菊斋”的灯依然亮着,四太太呆呆地伫立在黑夜底,遥望着一线光明。
  她在祈求,这一线光明,一定要延续下去,永不可灭。
  “墨菊斋”中,阿初正给荣升续茶,清新的茶香,翠绿的嫩叶,飘浮在精致的茶杯里,溢出清新的气息,透着满室的静谧。
  宁静的夜晚,安静的书斋,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宾主,此刻都平静地享受着清茶所赐予的洗心养气。很难想像,今夜的话题就是“分别”二字,不过,他们二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即将分别的难舍情绪,相反,他们仿佛期待着彼此的人生帆船都能早日起航。
  “我母亲心理负重太多。”荣升微微地咳嗽了一下。“她活得很痛苦。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坚强、精明、能干。在这腐败的'妻妾成群'的大宅院里,她始终坚守住了她的阵营。为了维护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和荣誉,她曾经亲手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她对你这样做,在我看来,也许并不过分。”
  “我能理解。”阿初说。“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大太太。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感激她。是我,无止尽的欲望,渴求苟活于乱世的心理,导致了今天大太太和四太太的不谅解。”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早上我先去趟医院,处理一下私人文件。中午,夏先生替我饯行,下午四点钟我就得启程了。”
  “走得了无牵挂?”荣升问。
  “没办法。我想这一次,无论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挠我前进的步伐。”
  “为了你的理想和自由?”
  “也为了四太太。”
  “我听不懂。”
  “我想,我走了之后,她会想通一个道理,人应该为自己活,活得轻松一点,愉快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对她很残忍?”
  “希望我的'背叛'带给她'妥协',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她善良。”
  “你认为,我的母亲会轻易放过你吗?”荣升含蓄地笑着。
  “我和大太太签的文书,并没有第三人在场,没有公证人,也就缺乏了法律的依据。”
  “白眼狼!”荣升笑骂了一句。“看来我母亲没有看错你,你太狡猾了。不,不仅仅是狡猾,是狡诈。是狡赖。”
  “少爷,一个人处在劣势,孤军奋战,他必须得有头脑。”
  “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一定会帮上你的忙。所以,我叫蝉儿偷偷地把你的这张'卖身文书'给拿来了。”荣升从口袋里取出了那薄如蝉翼的纸。“其实,我很傻。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张毫无法律效力的废纸。看来我做了件蠢事,而不是什么义举。”他把阿初的“卖身文书”伸到阿初面前,示意他点燃。
  “我今天很感动。”阿初并没有去掏打火机。“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他把那张文书折起来。
  荣升莞尔一笑。“纪念什么?二十年来得勤苦?八年来得忍耐?”
  “二十年来得友谊,八年来得心灵成长!”阿初说。“无论何时何地,荣家需要我回来,我一定回来。”
  “四太太那里呢?她最需要你的关怀。”
  “如果,四太太平平安安,我会来接她离开这里,我希望她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生活在全新的世界。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也许我会履行自己的使命!用一生去偿还她所付出的一切。”这一段耐人寻味地话,荣升并不理解。可是,在窗外伫立的四太太,眼眶湿润了,四太太想,原来错在自己,自己不能自私的毁掉他的前程,自己不能做出那种血腥的事来。因为,阿初是善良的。
  二十年前的决定也许错了。
  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
  她在微风里哭着,在花荫下哽咽着,在黑夜里行走着,无人知晓她的隐衷,她是一个脖子上套着绞索的舞蹈者。她跳不远了,舞不久了,她累了,她想睡了……
  回到“红梨阁”的四太太,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她幻想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姐杨慕莲。而不是什么荣家四太太。
  失败的苦果,自己早就应该有所准备。沉重的代价,也许就来源于自己二十年前那一刹那错误的决定。自己玩了命的要将所谓血腥的复仇计划付诸于实践,造成今天自己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
  违心的“狠毒”在真诚的“善良”面前,丧失了强悍和勇气,不得不“丢盔卸甲”。
  唯一使自己欣慰的是,阿初的善良,没有辱没杨氏家族的门风。
  他是自己的弟弟。
  他是父亲的儿子。
  他不是自己复仇的工具。
  自己没有权利毁掉他的幸福,前程,乃至生命。
  她想着阿初明天下午即将扬帆远航了,明天上午,自己一定要到医院去送送他。她打开灯,她想连夜给阿初赶制一个香袋给阿初,让弟弟对姐姐留下一个永远美好回忆。
  当精神的羁绊一旦释去,四太太反而一身轻松,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身心的轻松和亲情的美好。
  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
  她把这句话绣在了香袋上,又把二十年前父亲从德国带回来得纯钢制的“护身符”放进了香袋,这是父亲的遗物,应该会保佑阿初,希望这个“护身符”能带给阿初永远幸福的人生。
  清晨,同济医院的走廊上,护士和病人都寥寥无几,阿初特意早来处理一些私人物件,譬如他的医学论文、病例检查报告、临床药理等书籍,小护士一直在给他帮忙,打捆文件,还有一些医生不停地过来询问一些由阿初曾经处置过的病例。阿初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工作到早上十点钟左右,四太太和荣荣来了,她们是专程来送别阿初的。
  阿初看见她们挽着手进来,颇有些意外,四太太脸上荡漾出的女儿情态,让阿初摸不透她此时此刻的心态,她的脸上已经杜绝了悲哀,她的眼睛清纯,已经没有丝毫的沉渣泛滥了。一夜之间的改变,却使阿初有了不祥的预感。
  “您来了?”阿初谦恭地礼让着四太太和大小姐。
  “你还说?你不知道四太太最近病得很厉害吗?”荣荣跨进阿初的诊室,就教训阿初。“也只有这里,这里才是她滋心润肺的好去处。”
  “喝茶吗?我去打瓶开水。”阿初说。
  “不用了,我们来就是看看你。”四太太脸上挂着笑容。“我有东西送给你,你好好收着,这是长辈的遗物。”四太太语带双关。“长辈的遗物”想必就是“父亲”的遗物。阿初规规矩矩地伸双手接了过来。香袋浸出了玫瑰花的香气,细细密密的针脚绣成一句话: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阿初的眼眶湿润了,四太太用行动原谅了他的背叛。他从香袋里取出那十公分厚的钢制“护身符”,感到遥远的父爱向自己展开了宽容的怀抱。阿初止不住涕泪飘零……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阿初对四太太的感恩之情,他第一次向四太太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的亲人。
  荣荣也忍不住鼻酸,对四太太说:“好好地来看看他,干吗做出生离死别的样子来?好像这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似的。”
  “你这张嘴真是晦气。”四太太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咒了,多不吉利。”
  “您啊,您就不该带我来。”荣荣说:“我要是今天不送他,我就专程赶到巴黎去送他,到时候,我叫大太太和您给我报车马费,直接出国旅游。偏偏您今天把我拽来,这倒好,出国的借口也没了。”
  阿初破涕为笑。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们一块去巴黎。”
  这时,走廊上突然人声杂乱,有人在高喊:“初医生,有急症病人。初医生。”阿初对荣荣说:“替我照顾一下四太太,你们先坐一坐。”紧接着,阿初来到走廊上。“怎么回事?”
  一幅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子,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个纨绔少爷打扮的人正跟医护人员解释。“我完全懵了,这,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原本好说好商量的事,她就这样了……”阿初认出来人是汤少,他到担架前细看那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雅淑小姐。
  “脉搏怎么样?”阿初询问护士。
  “脉搏很弱。”
  “血压?”
  “很低。”
  “有意识吗?”
  “有。”护士扶着担架往“急救处”去了。
  “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阿初在质问汤少。
  汤少心慌意乱地说:“我什么也没做。她是疯子,你知道吗?玩自杀。我只是……”
  “只是嘲笑?讥讽?挖苦?”
  “对。”汤少的跋扈气焰已经荡然无存了。“对不起。我简直,简直不知所措。我不想看见她这样。”
  “她已经这样了。”
  “对。可是,我以为她不会太认真。你知道吗?朝秦暮楚的女人应该不在乎男人们嘲讽的目光。”汤少一边走,一边说。
  阿初停下脚步,目光凶恶地瞪着汤少。汤少大为不满。“我没有,没有对她有任何侮辱性质的语言。我向耶稣起誓。你当时不在场,要知道受害者其实是我。”汤少挽起衣袖,露出受伤的胳膊。“这是我拼命阻止她干蠢事的代价!她像一只愤怒的海燕,我才是一个过路的天使,是我救了她。”
  “令我遗憾的事,她为什么不变成一只愤怒的海豹,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掐断你的脖子。”阿处继续往前走。
  汤少耸了耸肩,他没有继续跟着阿初走,而是摊开双手,大声地说:“再次抱歉。”
  和雅淑平躺在担架上,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她还在继续吐清水,她恨这些无情的水为什么独独对她有情,沉下去,居然不死。居然被汤少像捞鱼一样捞上来,自己蠢啊,蠢到在阿初面前来丢人现眼!
  阿初赶上几步,握住她的手,虽然阿初没有说话,雅淑心里却百感交集,万千只情虫从她的肚腹里爬出来,停留在心房搅动。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浓烟滚滚笼罩在医院上空,只听得一片惨烈的叫声……恐惧的声音撕裂了晴空,天幕仿佛被人狠狠揭开,乌云塌下了来。满地是血……
  阿初和抬担架的人一起被震飞。
  一只带血的胳膊炸飞在雅淑的担架上,雅淑没有气力去阻挡,任由这只手臂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
  医院里一片鬼哭狼嚎。
  阿初不敢回头。
  惨剧,是从他的诊室里传出来得,他怕,怕四太太和荣荣有什么不测。可是,他看见了荣荣的手臂。
  阿初从残肢的衣袖上就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悲剧。“荣荣?”阿初的嘴角在战栗。
  “阿初!是我救了你!”汤少满面黑灰的站在阿初身后,阿初回过头去……满目凄惨!自己的诊室霎时间灰飞烟灭,断壁残垣间他仿佛看见四太太和荣荣满身是血地向自己走过来。
  “是我救了你。”汤少说:“你看,你的诊室,里面的人全完了,不是我,你也完了。你得罪谁了?青红帮?”
  “是雅淑救了我,不是你。”阿初冷冷地说,他机械地向前走,雅淑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声。她突然伸手抓住了阿初的腿。
  阿初松开雅淑的手,向自己的诊室走去。
  他的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的眼前到处都是医院里医生、护士和病人忧伤的神情,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一个二十年前就想要自己命的人,现在,终于来索命了。
  这不是什么偶发的“意外凶杀”。四太太在替自己“驱凶避祸”的同时,有人把她送到死亡的深渊。
  恐怖的祸事还株连了荣荣。一个青春少女美丽的躯体此刻就残缺不全的躺在冰凉黑暗的泥土上……
  “你不能进去。”有人拦腰抱住阿初。“里面危险。”
  “房梁会断裂的。”医院的医生和护工拼命地拦住阿初。
  阿初不说话,往前冲。
  “不行啊!初医生。”
  “你疯了吗?那里是火场中心地带。小心。”
  “冷静点,冷静点。”汤少也死拽住阿初不放。
  “啊!!!”被困住的阿初近野兽般的咆哮回荡在医院上空。阿初抱着汤少号啕大哭,汤少的酒色身子根本撑不住,两个人一块倒下去,滚在黑泥里。
  阿初暂时失去了知觉。
  茫茫血色中,四太太、荣荣、小护士等人面色从容地向自己走过来,她们优雅、雍容、飘逸,她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不跟自己说话,阿初看见她们白皙的毛孔里滴着伤心的泪和冤屈的血……小护士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稚气;荣荣像一朵刚刚绽放就在眼前凋谢的昙花;四太太在笑,也许她枯萎得太久了,死亡反而让她解脱了血色的阴霾。阿初的腿像灌满了铅,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痴痴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她们渐行渐远。
  倒在地上的阿初慢慢睁开了朦胧的泪眼,他在心底发下了血誓。“苍天在上,父母亡灵在上!姐姐幽冥路上!荣荣!我阿初对天发誓!不杀杨羽桦我杨慕初誓不为人!!”
  人生价值观在终决对垒的最后一瞬间,发生了质变。血腥占领了正义的舞台,眼泪淹没了宽容和善良,他要换一种活法了,他被逼到了悬崖深渊。没有路可逃,没有路可以选择,没有人可以救自己。他要自救,他要复仇,他要脱胎换骨的蜕变。杨家的新主人、金龙会的新帮主在血火中诞生了。
  四太太没有预计到今日之死。也不知黄泉路上她是否如愿以偿?
  杨慕初的认祖归宗,预告了一个“死亡”的秋天。
第十五章到底方知出处高
  灯光幽暗,同济医院的太平间里清冷而宁静。死去的人安详地躺着,像熟睡的婴儿。这是往生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驿站。四太太、荣荣、小护士她们将在此处洗净红尘中的风雨尘沙,听着感伤离乱的悲歌,踏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另一个世界到底存在不存在?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在凌晨前补给她们一个完整的身体、美丽的容颜。她们毕竟都是女人,哪一个女人不爱美丽和尊严?
  已经半夜三点了,阿初仍然无声地站在冷却了的尸体面前工作。他一针一针地缝制着她们的残肢。浩荡的忧愁,一寸一寸地挤到阿初的肺腑深衷;血浸的苍凉,一点一点地腐蚀了阿初烈性男儿铁铸的钢肠。
  阿初痛心疾首。
  夏跃春、韩禹、汤少礼在停尸房的门口陪着阿初。
  夏跃春和韩禹是在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赶来得现场,他们原想帮着阿初一起动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在门口坐一宿。汤少受不了这罪,躺在长凳上,头枕着夏跃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时流着口涎,弄得夏跃春的前膝的西裤上湿漉漉的。
  韩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来回踱着步。
  大约凌晨五点钟,疲惫的阿初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禹问。
  阿初惨然一笑。“漏网之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香槟庆贺重生呢?”说着,他看见了疲倦的夏跃春和沉睡的汤少。阿初迅即脱了上身的西装,折叠了成枕头状,轻轻地把汤少的头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跃春。
  夏跃春站起来,差点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劲揉了揉腿。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跃春对阿初说。
  “我们出去说吧。”阿初领头走出阴森森的停尸房甬道。乍一出来,看见晨曦微吐的鱼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么,今天自己就和这朗朗青天永诀了。
  “有烟吗?”阿初问。
  韩禹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递了过去。
  阿初嘴衔着香烟,韩禹把打火机凑过去,阿初点燃烟。他刚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吸,再咳。
  “行不行啊?”韩禹担心地说:“不行,别逞能。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了灵丹妙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夏跃春问。
  “知道又怎么样?”阿初继续咳嗽。
  “杀人偿命!”韩禹说。
  “他们一定会偿命的!不过,不是现在。”阿初说。
  “什么意思?”夏跃春疑惑起来。“你不会蠢到自己去解决吧?”
  “你怕他们有后台是不是?”韩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是我吹!在上海滩谁敢不给我家老爷子三分薄面?”
  “韩禹的父亲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长韩正齐。”夏跃春补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来,烟吞到咽喉里,灼逼的眼泪直流,呛到无法说话。
  “慢点,慢点。”夏跃春替他拍着背。“抽什么烟啊。”他顺势把阿初手上的烟抢过来,丢在地上,猛踩了一脚。
  韩正齐?当这个名字灌输到阿初耳膜的时候,阿初的心弦为之一颤。不过,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既然有一线希望,何不去碰碰运气?他在想。
  也许,他真的是那个失踪已久,差点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四太太和荣荣“回家”了。她们的尸体放在了灵堂里的棺椁中。
  常言道:“死者为大。”
  荣府大门敞开,白色的灯笼高挂,暗示着四太太和荣荣可以从荣家大门里出殡。
  四太太是荣家的姨太太,新婚抬进门时,走的是偏门,显得鬼鬼祟祟的。没想到,死后可以风风光光的从大门抬出去。
  丫鬟和仆人们都穿着麻布丧服,一个个哭丧着脸。也有一、两个不识趣的仆人站在院子里暗地里嚷嚷,说:同济医院的爆炸案,是因为四太太暗地里曾经放过高利贷,想必是有人寻仇;还有大小姐荣荣,今天换一个男朋友,明天换一个小明星,后天换个小老板。你知道,哪个男人想不通呢?
  三太太彻底垮了。
  自打四太太在同济医院被炸的消息传来,她就有点兔死狐悲,正伤心呢,才听得荣荣出事了!三太太简直就像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来,脸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过去了。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得时候,听得满屋子的哭声。荣华和荣升都在床前陪着她,杏儿凄风苦雨地站在门边。
  “荣荣?我的荣荣呢?”三太太挣扎着起来。“荣荣,刚才叫我呢。我的儿!荣荣!”她鞋也没穿,就往外走。荣华抱着她,说:“妈,荣荣不在了。”
  “不在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啊!”三太太跺着脚,跳起来。“不可能!我的荣荣啊……”三太太顺势坐下来哭。杏儿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来。三太太想了想,荣荣呢?还没见着面呢?三太太不知哪里来得力气,一下就冲了出去。杏儿扶着门大哭不止。
  荣升和荣华赶紧一同跟出来,一直追到灵堂。
  灵堂上分左右放置着两副棺椁。左边写:慈母西归;右边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读过书的人,大抵知道女儿的方向。她呆呆地站在荣荣的棺椁面前,猛地推开棺材盖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揭荣荣脸上的白布。
  大家都屏神敛气地站着。
  白布揭开了,是荣荣。
  香脂腻粉扑在荣荣青春无忧的脸颊上,显得十分凄惨,简直惨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来,这是实实在在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惨痛!绝望的哀嚎,号叫!
  三太太此时此刻看到了阿初。
  阿初很平静,几乎是引颈以待。
  怒火焚烧着三太太的心!她挣开荣华的手,恶狠狠地扑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头发。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搬出去住。你要在家里,荣荣怎么会去医院看你?荣荣不去医院,怎么会没了?是你啊,刽子手!你还我荣荣啊!”
  荣华和荣升拼命地将三太太从阿初身边拉开。但是,三太太的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荣升,尖声大叫:“你们,你们沆瀣一气,沆瀣一气,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们开心了,得意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我要杀了你!杀死你!我要你们陪葬!全陪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下一个轮到谁?轮到我了。”
  “住口!”大太太正颜厉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绿了,可是她的腿不争气,突然身子倾斜下去,荣华伸手架住母亲。
  丽水陪着大太太走到灵堂中央。
  “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紧绷着脸,直逼荣升和荣华。“像什么样子?当我是死人啊!一个家里,死了个姨太太,死了一个女孩子,天就塌了吗?!地陷了吗?!老爷死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伤心?啊?老爷死的时候,老太太死的时候,你们谁来帮过忙?你们谁来嚎过丧?!对,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泪水,你们都吝啬地存放起来。”大太太气度雍容,严词毒句,字字诛心。在漫长的家族权利的斗争中,大太太从未放弃过正妻的尊严和刚毅。荣老爷死的时候,正值荣升在国外为“情”羁留,家里没有孝子,作为儿子的荣升对此感到惭愧。
  “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指桑骂槐,搅得家宅不宁。我知道,有人是过腻了锦衣玉食、四平八稳的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就趁早给我从荣家滚出去!滚出这个家!如果,还想在荣家讨生活,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把不干不净的嘴巴缝起来。”
  三太太迟钝无力地靠在荣华身上,在大太太强势的压迫下,她把剩余的怨毒全化做滔滔泪水。
  聪慧的女儿夹在嫡母与生母之间,竭力分担着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着生母在这一刻泪水里的慈爱。荣华无声地把生母揽进怀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厉的目光交接。
  “姨奶奶刚刚失去了孩子。母亲。”荣华回大太太的话,很干净、很简短、很含蓄。
  “丧失理智的人,应该待在病床上,而不是出来闹丧、谩骂。”大太太说。“有些人以为,可以借着四太太的死来生事,借题发挥,说几句令人隐晦难懂的话,借以浇心中块垒。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说:“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在你的诊室里的,死于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释,或是澄清。我已经派人去请警察局的韩局长了,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授人口实。”大太太来到四太太的棺椁前,轻轻叹息了一声,哽咽了一声。
  想着四太太刚进门的样子,姣美动人;
  想着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状毕呈;
  想着二十年前的荣家,华灯烟火,鲜衣美食,雨丝风片,鸳鸯蝴蝶;于今,人死黄泉,子嗣单薄,生意艰难,现状堪忧。
  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悲风袭来,不由得心中百念丛生,伤心难忍,怆然涕下。说:“妹妹,可怜你的命太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没了肃杀之气,抽泣着回头吩咐荣华说:“四太太和荣荣的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不要委屈了她们。”
  “是的,母亲。”荣华答应着。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连一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大太太这句话是有的放矢,递给阿初一个暗示,他应该出来做孝子。
  可是,阿初不吭声。
  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戴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的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在哪里?”
  “在,在院子里。”红儿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得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像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在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代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在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在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在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
  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里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侄。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在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在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在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在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在!”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勾了起来。“你的母亲就像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在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荣华默默地站在灵堂上,听着老唱片夹杂着男子哀鸣的悲声。“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凄风苦雨卧倒长街!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孽火如雷,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不死的魂魄,即将重返人间。
  荣家的灵堂,祭奠亡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荣家生意场上的朋友,由荣华支应着,其余的吊客由阿初出面应酬。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里有数,毕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儿。
  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像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得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在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在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像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在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像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在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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