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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by张勇

_4 张勇(当代)
  “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想,他也许认错人了。”荣华平静地说。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满庭院的时候,老余彻底脱离了生命危险。而另一个潜伏已久的秘密和危险,却已悄悄向阿初的四周袭来。就像人们口中常说的那样:该来得迟早要来。
  上海金融界大亨杨羽柏的公馆坐落在愚园路的花街上,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拥有如此豪华的建筑,更显示出他主人的背景和奢侈的生活。
  今夜,是杨羽柏为她的女儿、千金小姐杨思桐举办的生日宴会,邀请了各路名流和杨思桐的同学、好友,整个公馆被霓虹灯包裹的喜气洋洋,可谓:火树银花不夜天。
  阿初开车,载着荣荣开进杨公馆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熟悉,那宽广的绿油油草坪,空气中弥散着雅致裙摆上的气息,端庄、华美的住宅,匀称整齐的柱石和阶梯,最显眼的就是那充当天然走廊的弯曲阳台,阳台上站着三三两两的贵族淑女和绅士,洋装和东洋伞成了装点夜色的明星。
  阿初在侍应生的指挥下,将车停在草坪侧,他下来,亲自替荣荣打开车门,一只华贵的水晶鞋先探了出来,荣荣弯腰走出车门,她主动挽住阿初的胳膊,两个人向主楼走去。
  主楼的阳台上,有人用精致小巧的望远镜朝下看,小姐们开始议论纷纷。
  “你们看,杨少爷!”汤少棋小姐先喊了出来。“思桐,你哥哥今天真帅。”
  “我哥哥?”
  杨思桐端着半杯鸡尾酒半信半疑地将身子俯在阳台上,她的眼光突然凝固住了。她的手指开始顺着楼下阿初的身影移动。
  “怎么样?”汤少棋问。“我没看错吧?”
  “令人不可思议。”杨思桐的目光几乎锁定了阿初的一举一动。“这个人不是我哥哥!”
  “你说什么?你仔细看看。”
  “不用看就知道。我哥哥走路从不低头,也不会在女孩子面前赔小心。”
  “万一他喜欢那女孩呢?嗨,是荣荣!真令人难以相信。你哥哥喜欢荣荣。”
  “我哥哥根本不认识她!”杨思桐说,“何况我哥哥现在国外。”不知为什么,她底气不足的补充了一句。
  “他应该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你看,他的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了他良好的修养和绅士风度。可是……”汤少棋远距离欣赏着阿初。
  “可是荣荣对他颐指气使,似乎彼此身份不同。”杨思桐显然在暗示。
  汤少棋不以为然。“荣荣最喜欢在社交场合炫耀她爱情的成功,她本身就是个自恋狂的典范。不幸的是她天生的傲慢所衍生的往往是其他女人的妒忌和男人的厌恶。”
  “包括你?你妒忌她?你不是暗示我你喜欢……喜欢我哥哥那种类型?”
  汤少棋不回答。
  “你真的确定他不是你哥哥?可不容置疑的是,你哥哥和他的确很相像。”
  “是啊,这种看见哥哥的感觉,让我感到恐惧和不安。”杨思桐喝完了杯中酒。
  “你不打算下去看看?”
  “不,--为什么不?”瞬间改变主意的思桐,把高脚酒杯放到了阳台的扶手上。
  杨家主楼内通道迂回,上下贯通,室内富丽堂皇,雕塑、彩绘一样不缺。门窗拉手也全用紫铜开模制作,空铸梨花窗栏。
  阿初顺着扶梯往前走,忽觉头昏目眩,脚步漂浮起来。高悬在大厅顶上华丽的吊灯,散发出令阿初感到恐惧的光芒。
  “你怎么了?”荣荣问。
  “不清楚,可能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你昨天晚上做贼去了?”荣荣嗔怪了一句。
  “荣荣!你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啊。”杨思桐和汤少棋在楼梯口恭迎。
  “不敢劳动寿星。”荣荣欢快地跑上去,她们唧唧喳喳地议论彼此最新潮的服饰。阿初索性一个人靠窗户站了,远眺外面花园的风景。
  他看见远处一大片翠森森的竹道,朦胧中心里仿佛一片空白,无限悲哀从心底深处涌来,难道自己的内心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荣荣,你今天的舞伴真帅,你从哪里挖到的金矿?”汤少棋问。
  荣荣抿着嘴笑。“是秘密。”
  “荣荣,你的鞋子很精美啊,这种样式真不常见。”思桐暗讽荣荣穿的鞋子样式土气。
  “怎么?你也对我的鞋子感兴趣?这可是真水晶制作的。”
  “与其说我对你的鞋感兴趣,不如说我对你的舞伴更感兴趣。你不觉得你应该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这好办,阿初……”等荣荣回头叫阿初的时候,阿初不见了。失踪了。
  有一种冲动,莫名其妙的冲动,促使阿初盲目地向“秘密”的边缘走过去。随着梦中常见的景物一步一步推进,他控制不住兴奋的血液在身体中潜滋暗长。他穿过狭窄的竹道,看到一座年久失修的佛堂。黑色的两扇门虚掩着,门上长满了青苔,门环被露水润湿了。这里蕴涵着一种独特的幽静,是任何喜气的氛围都渲染不到之处。阿初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迎面袭来,驱使自己去推开这两扇门。不,不仅仅是好奇心,仿佛是一种欲望,是他一踏进杨家大门就想要知道的一种不可思议的欲望。他想要知道些什么呢?或是得到些什么?他不知道。他推开了门--
  门里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第九章开门人即闭门人
  门被推开了。
  奇怪的是佛堂里面没有供佛,供了一张发黄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又可爱的小婴孩,手里举着摇铃,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香果和鲜花堆积在这里,一个黑色的灵牌竖在这婴儿照片的底下,提示着婴儿的不幸早夭。阿初不自觉地走近香案,仰起头凝视这婴儿,当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到灵牌时,他的心禁不住一阵紧缩。灵牌上赫然写着几个烫金字“杨慕初之灵位”。这奇异的照片和诡诈的灵牌使阿初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仿佛自己就是那死去的婴儿,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想去触摸那婴儿平滑光洁的脸。
  “别碰他!”仿佛从地狱里传来一声女人地冷喝。阿初本能地打了一个冷战。阿初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黑衣裹身、黑纱披头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那女人四十岁上下,一张冷冰冰的脸,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你是谁?”女人在看清阿初的容貌后,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
  “对不起,我走错路了。”阿初尽量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以示礼貌。
  “我问你是谁?”
  “我是杨家的客人。”阿初解释道:“我是来参加杨小姐生日宴会的。我……我一时没注意,走岔了路,府上的确太大了……”那女人不说话,眼珠子一直围着阿初上下乱转,阿初觉得自己很尴尬,后悔自己不该凭着感觉走。“您?您是府上的……?”阿初希望她能主动作答。
  “我是杨太太。”
  “杨太太?”阿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您是杨思桐小姐的母亲?”
  “是。”
  “那……今天不是您女儿的生日吗?您怎么……穿成这样?”
  杨太太沉默不语。
  阿初觉得自己话多了,勉强笑着说:“对不起,我唐突了。”
  “你一定很好奇吧,自己女儿的生日,母亲却穿得像个鬼。”杨太太从烟匣子里抽出一支烟来,问阿初:“你抽烟吗?抽就来一支。”
  “不,谢谢,我不吸烟。”
  杨太太把烟衔在嘴上,正准备掏打火机,阿初习惯成自然地抢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替杨太太点燃了烟。
  杨太太斜着眼看着打火机,说:“英国货。”
  “是。”阿初应声。
  “你去过英国?”
  “是,在英国待了八年。”
  “那你还回来?”
  “家在上海。”阿初说到“家”的时候,杨太太抬了抬头。
  “你不抽烟,却随身携带打火机?”
  阿初笑笑,不作回应。
  杨太太吸了口烟,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今天是我儿子的祭日。”她说完这句话,突然笑起来,仰面看着婴儿的照片。“你看,他多漂亮。”
  这是一个伤心的母亲,阿初想。女儿的生日居然是儿子的祭日,这种生日,不过也罢。偏偏杨家摆出天大的气势来替女儿过生日,难道就没有一个人顾虑母亲的感受吗?
  “逝者已逝,您不要太难过。”
  “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思桐的朋友没有我不知道的,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阿初并不正面回答,他随手取出自己刚印的名片,双手奉上。并用他游刄有余的社交手段来迂回变幻。“我叫阿初,刚从英国回来。我是医生,在同济医院工作。是第一次到府上来,很高兴认识杨太太。”
  阿初和杨太太做了简短的交谈后,有礼貌地跟杨太太告辞。他离开阴森的佛堂后,俨如一个被缚多年的囚犯挣脱了身上枷锁,觉得异常轻松。
  太不正常了。阿初在想。
  自己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但是,一接近、一触摸,他就会有沉重感,自己的思想也呈迷失状,他并不想在黑夜中去寻觅“真相”,他害怕背负着漆黑的死亡。就像那照片上的婴儿。
  他要回到现实中去。真实的生活场景会使自己感到安全,因为那里洋溢着“生”的温暖。当阿初走着捷径,熟门熟路地走回灯火辉煌的大厅时,令他感到十分意外的事发生了。
  一个浑身酒气的少爷强行拉着荣荣的手,满嘴的胡言乱语,荣荣在惊叫,大厅里的人在纷纷解劝,包括杨思桐也在气急败坏的喝止。
  原来,这借酒撒疯的主,不是别人,就是跟清朝遗老遗少和家的大小姐和雅姗订了亲事,又泡了汤的少爷,汤少棋的哥哥汤少礼。此人,原是个“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仗着父辈的福荫,靠几家古董铺子讨生活。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他还以“怡红公子”自居,自作多情。
  旗人和家原先也是高不可攀的皇室贵胄,可是,时过境迁,和家的经济地位受政治地位的直接冲击,整个成了一个破落户。还好,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一个“家族地位”保驾护航,又生得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愁不嫁个有钱人家。
  所以,汤家去和家提亲,水到渠成。
  没曾想,大小姐和雅姗不同意,半夜里跟个穷学生私奔了。和家丢了个大活人,汤家丢了个大面子。
  为了挽回两家的名声,和家决定由二小姐和雅淑代嫁,和家与汤家仍是亲家。可是,“好事多磨”,这二小姐死活不肯嫁到汤家去,说是:汤大少恶名远扬,风流成性。况且,他是和姐姐订的婚事,就是姐夫了。小姨子怎么能去嫁姐夫呢?乱了伦常。二小姐说的振振有词,堵的汤家哑口无言。本来,汤大少对这对木头姊妹花没什么大兴趣,可是,自从报纸上,大炒特炒药业首富公子荣升回国邂逅和雅淑一幕,写的活灵活现,什么地下情人,什么深情拥抱,还把汤少求亲失败拿来大肆渲染,弄得汤大少灰头土脸,发誓要把和家的丫头娶回来做老婆,不为别的,就咽不下这口气!
  不巧,今天在这里看见荣荣,汤少礼就借酒滋事,汤少棋怕把事情闹大,于是首当其冲地拉架。
  “哥哥,你放手啊。”汤少棋死命地拽着汤少礼的领子。
  “放手?凭什么放手?应该叫她哥哥放手,叫荣大少放手,他凭什么霸占我的女人?他是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有势?”汤少礼在吼。
  “你干什么!”阿初上前,护住荣荣。
  “他喝醉了。”思桐在解释。
  荣荣总算盼到了救星,大声叫着阿初。
  “英雄救美?啊?英雄救美!阿初?我知道你是谁!我汤大少爷知道你的底细!”汤少礼讥笑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又醉醺醺地指向阿初。“我知道你是谁?荣家小公子?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看穿了你。要不要我在大家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阿初冷笑。“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好,这是你说的。大家都来看看,看呀,这个冒牌货!这个冒充贵族的下等人。他是荣家大少爷的听佣,一个冒充贵族的可怜虫,居然敢冠冕堂皇地走进来,不,是混进来,荣荣,你真会'玩',玩得够出格。你哥哥抢我老婆,你呢,跟下人厮混……”话音未落,荣荣举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跟你这种粗浅鄙陋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我现在知道那和家两姊妹为什么死也不肯嫁你了,像你这种人渣,根本不配拥有家庭。”
  “荣荣你太过分了。”汤少棋开始维护自己的哥哥了。“你带一个下等人来参加上流社会的晚会,本身就是对主人的不尊重,是对上流社会的集体污辱。你还口不择言……”
  “你住嘴!”阿初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发火了。“小心你的假牙掉出来。”
  “你敢讽刺我,取笑我。”汤少棋尖叫起来。在一群女人面前讽刺一个女人的容貌,是及其刻薄的行为。“思桐,这个下等人居然敢当众侮辱我!”
  “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杨思桐的心情十分恶劣,自己的生日宴会被这群疯子搞得一塌糊涂。
  “小姐,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奉上。不过,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来参加今天的晚会,对我来说,并非什么殊荣,如果是由于我导致了今天的不愉快,我向您道歉,小姐,毕竟今天是您的生日。但是,对于这位先生种种可恶的言行,我觉得,他应该向荣小姐道歉。”阿初说。
  “可是,汤少本身就是一个叛逆。对于一个叛逆者而言,他古怪的言行是可以原谅的。”杨思桐显然在偏袒汤家。
  “没有善恶观念的人,根本不配做个'叛逆'!”阿初轻蔑地说。“小姐,对于您的刻意偏袒,我感到非常遗憾。我们走吧,荣荣,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庸俗和堕落而感到丝毫抱歉和内疚。”
  “你们别想走!”汤少礼饿虎扑食般向荣荣扑过来。
  “放手!”阿初大声呵斥。
  “欲望……不是善恶的问题。欲壑难填你没听过吗?”汤少礼不但没放手,反而全身压了上来。“欲望驱使人作恶。欲望没有错,为什么每个女人都妄想占有自己男人的全部灵魂,不,是肉体。自私,不肯分享爱情。于是,女人们得到了男人无情的背叛,抛弃。爱为什么不能有瑕疵呢?残缺的爱才是最美丽的。”
  “你神经病!”荣荣开始大骂起来。
  阿初用力将汤少礼的手从荣荣身上拉开。汤少礼的酒色身子一软,被阿初摔倒在地。“太不文明了!”汤少礼就地坐直了身。“粗暴!下等人!不要以为我失去了和家两姊妹,我就会还原一步,降格以求。不,绝不可能。我汤少礼就是化了风,挫成了灰,长成青苔,变了种,那也是上等人,在你面前,那也是参天大树!”
  “什么是上等人?现在还有贵族吗?爱新觉罗也改姓金了。你算哪棵葱?”阿初的话很平和,但是很尖酸。“你汤少礼就是化了风,挫成了灰,长成青苔,变了种,那也是个暴发户,温室里的草,阳光尚且不能见,谈何参天大树?荣荣,我们走,再多待一分钟,我都觉得厌恶。诸位失陪。”阿初拉着荣荣径直向门外走去,他高昂着头,活像一个骑士带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杨思桐气冲冲上楼去了。
  “思桐,等等我。”汤少棋紧跟上去陪不是,华丽的大厅里,空留下一群扫兴无趣的宾客。
  荣荣几乎是被阿初连拉带拖地走出来得,阿初还嫌她动作慢,索性将她抱起来,走到停车坪,侍应生替他打开车门,阿初直接把荣荣扔到副驾上,自己上车,发动了车子。荣荣看他脸若冰霜,也不敢搭腔讲笑话。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等他们回到家,才发现荣荣脚上的水晶鞋少了一只。
  “怎么办?”荣荣苦着脸说。“怎么跟四姨娘讲?她最喜欢这双鞋子了。”
  “我去跟干娘说。”阿初说。
  阿初硬着头皮,拿了一只水晶鞋子去见四太太,他委婉地讲述了失鞋的过程。总之,是自己不小心,是自己不对,下次,他想办法把鞋子找回来,求四太太原谅等等。
  “当真是在杨家遗失的吗?”四太太反复地询问同一个问题,她似乎对鞋子的遗失并不在意,她关心的是鞋子所遗之处。
  “是在杨家。”阿初肯定地说。
  “你保证?”
  “绝对是。”
  “好极了。”四太太脸上绽放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谢谢你,阿初。”
  阿初觉得四太太的话,匪夷所思,令他入坠五里雾中……
  杨羽柏,一个地地道道的冒险家,一个经历了晚清崩溃时代的商人,一个处于列强瓜分中国危险时代的银行家,一个极具深厚文化涵养的人。他自认能洞识世界经济的潮流,当这个国家陷入困境和衰弱,当日本人的经济和军事威胁迫于眉际时,他依然能从容不迫地应付自如,一跃而成为经济舞台上的台柱,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地方。
  他的卧房布置得古香古色,充满了与他年龄极不相仿的浪漫色彩。
  他已经不习惯大厅里高朋满座,语喧声腾了。所以,他躲在自己狭小的私人空间里寻找一些缥缈的幻影,那是他喜欢的女人的影子。来自内心的敏感和虚弱,时时困扰着他幽密不宣的世界。
  正在杨羽柏享受宁静的时刻,杨太太来了。她穿了套薄薄的春衫,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脚下汲了两只木屐。
  “先生,我来了。”她谦卑地九十度鞠躬,杨羽柏能清晰地看见她盘踞在头发上红色绒花的金丝线。那是二十多年前,他买给她的。
  “你不用这样卑躬屈膝。”杨羽柏说。
  “我想用我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先生的爱。”她的声音柔媚,不像年近五十的人。但是,杨羽柏听到耳里,很不舒服。
  “我讨厌你鞠躬的姿势。”杨羽柏很不客气。
  “我以为你喜欢。”
  “那是从前。英子。”
  “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杨太太异常激动。“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们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忘记吧,忘记所谓的怨恨,怨恨,会让你变得自私、狭隘、丑陋。”
  “我还不够自私、狭隘和丑陋吗?二十年前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啊!这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痛苦的深渊里辗转,我,我连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都不敢正面相对,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你可以做我的男人。”
  “你的脸!你的脸一直在提醒我,告诉我,我是个作恶多端的罪人。”
  “我的脸,是为了你牺牲的。”她冲动地拉过杨羽柏的手,让他的手抚摸自己苍白的面颊。“我的脸,一直努力地在帮你掩盖事实的真相。不是吗?”
  “事实是无法掩盖的。”杨羽柏抽回了自己的手。
  “事实上,你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我了,我是个女人!”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是你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杨羽柏冷淡地回应。
  “那你证明给我看!”杨太太猛地把睡衣脱掉,她虽然青春已逝,但是过度的保养,使她的皮肤依旧光滑细腻。可是,在杨羽柏眼里,白色毛孔里总会溢出猩红的血,很多年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现在已经不能碰女人了。
  他只要一看到女人的身体,他就会看见血,他唯恐自己会得神经分裂症。“我不需要用爱去证明对你的忠诚,我已经为你付出了人世间最惨痛的代价!你以为,我让你寂寞孤独的活着,是利用你的身体对你进行谴责和清算。你错了,我不碰你,是怕自己伤害你。”
  “你说得很动听,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爱她!”
  “不!”
  “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是你杀了她!”
  “不是的!”杨羽柏像困兽一样红了眼。
  “我告诉你,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梦寐以求的好消息。她们没有死!她们一直都活着!”杨太太的脸仿佛刹那间被撕裂了,露出极不协调的狰狞面目。
  “你胡说!”杨羽柏咆哮。
  “我看见他了。”
  “他?他是谁?”
  “你的另一个'儿子'。二十年来不断带给你梦魇的'儿子',那个你曾经告诉我已经死了的孩子。我看见他了,亲眼目睹,我真不敢相信……”
  “不,不会的……”
  “没有这样逼真的画面,活脱脱就是他父亲!”
  杨羽柏浑身瘫软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额头在冒汗。
  “他们都活着,他们像地沟里的老鼠,一直潜藏在阴暗的角落,等待时机,撕嚼我们的肉,痛饮我们的血,他们等了二十多年,你认为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你危言耸听。”
  “这个人必须死。”
  “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我这里有他的名片,你要不相信我的话,自己亲自去看看病。也许,能把顽疾给根除了。”
  杨羽柏没有了丝毫斗志,他接过了英子手上的名片。
  “还有一件东西,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杨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拎起了一只鞋子,当杨羽柏看见这只鞋子的时候,脸色大变,仓皇至极,恐惧万分。
  那是一只漂亮的水晶鞋。
  “你记性很好,还认得此物。”
  “你从哪里得来得?”
  “家里的草坪上。”
  “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杨羽柏喃喃自语。
  “鬼蜮伎俩!是鬼蜮伎俩。”
  “她来了?”杨羽柏的瞳孔几乎要鼓爆了。
  “应该是,'鬼'来了。”杨太太说的阴森又暧昧,她充满鬼气的眼睛里闪着鬼火般的磷光。
第十章误剪同心一片花
  绯红的晨霞在晴朗的天空底绽放,雨后的庭院里是一片翠润的草地,同济医院宽阔的走廊上,站着一些等待医生的病患者,他们短暂的呻吟和叹息,混合着早晨的阳光,组成一组组反差极大的画面。
  健康与疾病,生命与阳光。
  和雅淑就是处在一种及其混乱的情绪中,来到医院复诊的。
  她平躺在检查室的床上,不停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阿初轻轻移动听诊器,温和地说:“您放松,没事的。……您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恭喜你和小姐,我想,再过一阵子,您可以打篮球了。”
  和雅淑坐起来得瞬间,她看见阿初谦逊地微笑。
  “我全好了吗?初医生?”
  “没大碍了。不过,现在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您体质弱,要注意养生。您住的房间要保持室内通风,中午可以多晒晒太阳,夜间适度保温。”
  雅淑问:“还开药吗?”
  “我替您开了些温补的药,您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替您把药拿了。”阿初把处方整整齐齐地撕下来。
  “那怎么好意思,每次都麻烦您。”雅淑低着头说。
  “您跟我客气什么?”阿初笑着走了。
  阿初对雅淑特别尊重和客气,那是因为他知道荣升救了雅淑,并且,荣升最近行踪神秘,也许,就跟眼前这位和小姐有关,她到同济医院来看病,一定是荣升极力推荐的。说不准,那天这位落难“公主”摇身一变,成为荣家新大少奶奶。
  和雅淑可不这么想,她认为初医生心里一定爱慕自己,不然,为什么她每次来看病,他都格外用心呢?
  “爱情”的种子在苦难的泥潭里浸泡的太久了,很难冲破沼泽,再次萌芽。就算是外力所助,让爱复活,强行挣扎突破冻土的嫩芽,也带着畸形的媚态,蕴涵着无奈的苦涩,在微风中展露出一线生机。
  和雅淑日渐麻木的心灵,早已感觉不到爱的甜蜜和痛楚了。她在学堂里原有个要好的男朋友,交往了两年后,那个负心人居然跟自己同寝室最要好女生结婚了。临走,也没忘了拿走她积攒很久的私房钱。她的姐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后来,给她寄来一封信,说:不久就回家来,接她一起走。她永远都铭记信的末尾写着:未来得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得到来。
  可是,她没有等到一丝一毫的光明,她认为,最亲的姐姐选择抛弃了她。
  和雅淑其实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只分成两类,一类是“爱”她的人,一类是“害”她的人。
  她对自己婚姻的前景始终有着朦胧的担忧。“情投意合”的人无情地欺骗了她纯真的感情;“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汤大少,是个烟鬼加流氓;“邂逅相遇”的荣升,虽然关怀体贴,诸事周到,但终究也是一个曾经吸食鸦片的神经质,心理和生理也许都不健康。将来如果有缘结成夫妻,不知道婚姻幸福到底能维持多久?何况,荣升心里始终都有前妻的影子存在,这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本身就是婚姻幸福的“定时炸弹”,对自己的情感也是及其不公平的。和雅淑实在不想得到一个循环往复“悲剧婚姻”的结果。
  她认识阿初医生以后,她感觉自己在感情上有了新的收获。
  阿初是个留学生,医学博士。他和蔼可亲,正直,有同情心。最关键的是:他健康。而且,阿初对自己格外关心照顾,每次看病开方,他都替自己排队、拿药,他殷勤体贴的笑容远远超出了医生对病人的关爱。这是为什么?或许他悄悄爱上了自己?和雅淑反复的想这个萦绕在脑海里很久的问题。
  于是,她也刻意多去医院走动,常常“无意”的在医院的走廊上遇见他。
  她开始欣赏他纯净的脸庞和圣洁的笑容,属于她的,独特的温馨问候。她为此陶醉,难以自拔。
  可是,她现在又不愿意冒冒失失的跟荣升摊牌,结束这段“奇遇”。如果,她理想中的阿初不能走进她的现实生活,所有“爱”的感觉,都来自幻想,那么,她是不会放弃荣升这棵参天大树的。
  “婚姻”比“爱情”更重要。一个女人,无论她的智慧有多高,无论她的容貌有多美,一旦在婚姻的选择上“脚踏两只船”,她就会变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难以取舍、甚至寝食不安。
  和雅淑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踩踏的两船平行平速,那么,她可以从容选择收哪一只脚;可是,如果两只船在风急浪险的时候突然分道扬镳,那么,自己很可能失足落水,跌入万丈深潭。
  自己现在所得到的、所拥有的全部被“牺牲”掉,而且,永远失去复活的“机会”,那就太不划算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初拿了药进来了。他不厌其烦地讲述煎药的方法,处处替雅淑着想。而雅淑此刻根本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另一种暧昧的光芒。
  “您自己叫车来得吗?”阿初问。
  “是的。”
  “你家住在?”
  “祥和里。”
  “那您回府的时候,叫黄包车不要穿小弄堂。昨天晚上下雨,路上积了不少水,怕车轮打滑。您叫他走洋灰马路,保险。”阿初的形像光一般耀眼,水一样清澈。和雅淑的心为此狂跳不止,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是美的感官享受。
  而阿初对此一无所知。
  和雅淑感觉自己一会儿在火里、一会儿在水里。欲念越来越清晰,心里就越来越焦灼,离开诊室的脚步也因此缓慢而犹疑起来。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能替我叫辆车吗?”她怯生生试探了一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这样讲。万一,他拒绝呢?他一定拒绝的,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
  她没想到,阿初只是很短的愣了一下,随即脱下白大褂,挂在衣服架子上,说:“没问题,您稍待。”
  阿初出去叫黄包车了。
  和雅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神使鬼差的将自己的玉镯抹下来,留在了阿初白大褂的衣兜里。
  她猜测阿初看见自己留下的玉镯,一定会欣喜若狂。
  在医院门口,阿初送走了和小姐。他走回诊室过道的时候,有护士小姐冲他做鬼脸。
  “我关心病人,有错吗?”阿初说。
  “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我昨天就重感冒了。”护士小姐端着医用瓷盘从他身边走过去。
  阿初走进自己的诊室,穿上医生的白大褂,无意中摸到一只玉镯。
  他记得,这是和雅淑手上常戴的装饰物件。
  她想干什么?
  阿初微微叹息了一声,心想:人虽然纤尘不染,然而这只碧绿纯色的镯子却轻佻的代表了人心的挑逗意味。
  很快,荣升在“墨菊斋”里发现了这只镯子。
  镯子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红绒布里,绿得华丽而优美,像它的主人。
  可是这只镯子,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荣升想不明白。一时间,纸墨昏淡,脑海里呈现出“袅娜多情春尽”的无聊句子。
  他看看时钟,今天正好约了和雅淑到“法国公园”去喝下午茶,该走了。他把玉镯揣进兜里,从“墨菊斋”出来,沿着回廊到“梨云阁”去。
  白云漾空,绿荫如幄。荣升还没走到“梨云阁”的院门,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玻璃窗户上倩影频闪,绛红娇紫,暗香浮动。小丫鬟云儿身靠着院门,眼睛瞅着院子里掩着嘴笑。荣升走过来问:“里面做什么?大太太出门了,你们就造反啊?”
  云儿笑着说:“今天丽水表小姐约了男朋友见面,她给未来得表姑爷买了几条领带,叫阿初少爷帮他选呢。”
  “选领带罢了,哪值得你们这么开心?”
  “不是啊。表小姐不会打领带,叫阿初少爷教她,结果,院子里的姐姐们都来凑热闹,跟着学。”
  荣升抬眼望去,丫鬟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阿初,听他妙语高论,看他捷手灵活地在丽水脖子上系领带。不时由于阿初的幽默解释,而引起莺欢燕笑,场面异常香浓花艳。
  “选领带呢,最好是真丝的。真丝的色彩光泽,色调柔和,手感细腻。仿真丝的就差点。色彩发亮,色调刺眼,手感挺刮的。”阿初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条银灰色领带。“这条就很好。表面光洁,花色清晰。拼接处的花纹也很一致。”他把丽水的高领子竖起来,亲手给丽水示范打领带。“如果表姑爷穿黑色西服,你就给他配这种银灰色,或者蓝色,显得庄重大方,优雅内敛。”
  “如果表姑爷穿白色西服呢?”杏儿问。
  “那就配虹色或褐色的领带,彬彬有礼,光彩夺目。”
  “米色西服呢?”红儿问。
  “配海蓝色。”阿初打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怎么样?”
  “好看。”丫鬟们捧场。
  “这个结和刚才打的那个结不一样。”丽水说。
  “当然不一样,刚才打的是'浪漫结',现在打的是'温莎结'。”
  “什么是'温莎结'?”有人问。
  “这种结形比较宽,最适合这种浪漫柔雅的真丝领带搭配。”阿初耐心地解答。“你们知道温莎公爵的爱情故事吗?”
  “不知道。”丫鬟们异口同声地答。
  “长话短说。在国外,有一位王子,他爱上了一个平民。懂吗?”
  “就是少爷爱上了丫鬟呗。”杏儿说。
  “对。但是,如果王子娶了'灰姑娘'以后,就必须放弃王位继承权。他为了自己的爱情,放弃了江山。”
  “他真伟大。”杏儿的口吻充满了艳羡。
  “所以啊,你们要把眼界放开。不要把钦羡的眼光停留在少爷、小姐的身上。就拿丽水表小姐来说,她出身清寒,刻苦自励,勇敢的选择自己所爱……”
  “你夸我还是损我?”丽水不依了。
  “我当然是夸赞你了。”阿初说。
  丽水的眼睛瞄见了荣升,她故意问:“我和表哥的那位和小姐比,哪一个更好?”
  阿初想也不想地说:“你比她可爱多了。”
  “真的?”
  “真的。”
  “那为什么,表哥选她不选我?”丽水的问题越来越刁钻。
  “那是因为,他失落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选择逃避,逃避跟过去有关的一切美好回忆。他想做一个寂寞的智者,却不防被扭曲的情感误剪了同心,做了个看热闹的庸人。”阿初说。“所以,我们不要随意去涂抹自己的心灵,因为最初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美丽的。在这个世界里,地位虽然有悬殊,但是,每个人的情感思想是绝对平等的。以后呢,你们不必叫我阿初少爷,叫我阿初就行了。”
  “我们可不敢。”丫鬟们互相推搡着笑。
  丽水怂恿阿初说:“你不是天天把平等、自由挂在嘴边上嘛。为什么不从自己做起呢?你从今天起,直接称呼大少爷的名字,我保证,这些丫鬟们明天就改口叫你阿初。”
  “你厉害。”阿初笑起来。“你知道打蛇打七寸。”
  丫鬟们和丽水都哄笑着让开一条路,阿初看见了荣升。阿初有些不好意思,随意发挥的激情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
  “忙着呢?”荣升问。
  “闲着呢。”阿初回着少爷的话。
  “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轮休。”
  “正好,我要出去,阿福陪太太出去进货了,你来开车。”荣升吩咐完了,回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丽水,笑起来。“今天表姐很漂亮。”
  “是吗?”丽水开心地笑了。“表弟,你不是信口恭维我吧?”
  “有点自信心嘛!”荣升说。
  荣升一踏出门,阿初就指了指丽水和丫鬟们,说:“回头找你们算账。”大家笑成一团。
  “回来。”丽水忍着笑,把阿初拉回来,“你没系领带,我送你一条。”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给阿初打领带,她替阿初打了一个“浪漫结”,为他整理好衣领。
  阿初借着丽水靠近自己时,悄悄地说:“我情愿少爷娶你不娶她。”说完,他就走了。
  一句话说得丽水一天也高兴不起来。
  法国公园门口,游人熙熙攘攘,因为天气格外好的缘故,所以游客的心情也很好。
  阿初把车停下,透过车边镜看见和雅淑打着遮阳伞,站在公园门口。阿初明白过来。“怪不得急着催我走,原来佳人有约。”
  荣升笑骂道:“这么多话,滚远点。”
  阿初替荣升打开车门,并友好地与和雅淑打招呼。阿初的出现,令和雅淑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狼狈。
  阿初问:“什么时候来接你们?”
  荣升说:“晚上吧。”
  “几点?”
  “九点吧。”
  阿初开动车子,对和雅淑说:“和小姐,改天我请你喝茶。”
  荣升与雅淑在公园里请专业摄影师拍了两张照片。姿态是由摄影师帮忙设计的,两个人在花丛中笑得很甜美,像新婚不久的夫妇。然后,他们亲亲热热坐在露天花园的茶座里品茶。小餐桌上摆放着细长脖子的玻璃花瓶,花瓶上斜插了一枝红色的玫瑰。
  荣升以为自己“恋爱”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些不习惯。
  他第一眼看到雅淑的时候,有些朦胧的冲动,他救了雅淑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仿佛“复活”了,有生气了。他甚至想过跟雅淑闪电结婚,然后另租房子搬出去住,像所有讨生活得夫妻一样,自己早上每天去上班,太太隔着窗子目送自己下楼。住的房子也不大,五、六十平方,要有凉台,上面放一些自己种的花草。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孩子最好是个女儿,整天缠着自己,让自己爱她、宠她。每逢周末,一家三口出门旅行,迎着阳光,踏着朝露,和和睦睦的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是雅淑救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救了她。荣升想。阿初说的对,自己失落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一直都在逃避跟过去有关的一切美好回忆。他跟雅淑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雅淑不了解他的过去,她在他眼里是一个单纯的女孩。每次他告诉她一些海外奇闻,她都会做出惊奇的表情,并提出一些迷惑不解的问题让自己解答,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就算是他讲出来最平凡、最无趣的故事,她也会专心聆听,从来没有不耐烦和不愿意。分手的时候,她总是恋恋不舍,主动地上前留给他一个情意缠绵的吻。荣升在她带有暗示性的举动中,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既然自己不能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那么,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也不错。
  “你认识初先生?”和雅淑的问话打破了彼此的沉寂。
  “不止认识。”
  “你跟他很熟?”
  “很熟。”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怎么?你不看报吗?”
  “看报?”雅淑诧异。“他经常上报吗?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有人说,他是我们荣家的'私生子'。”
  雅淑的茶泼了些出来。“不好意思。”她拿出手绢来擦袖口。
  “阿初是我们家四姨娘的干儿子,二十年前从大街上拣回来得一个孤儿。他从小就跟着我,我父亲爱屋及乌,很喜欢他,让他跟我一样上学堂,他功课好,人品不错。我在英国这几年多亏他事事照顾,我才没有客死他乡。我说真的。”荣升娓娓道来,雅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新闻杂志,总是捕风捉影,津津乐道别人的隐私。”荣升说。
  “这样说来,他只是荣家的一个下人?”雅淑问。
  “现在不是了。”
  “曾经是?”
  “重要吗?”荣升反问了一句。“时代不同了。他有学识,有能力,他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有社会地位。谁会去追究他的身世?英雄莫问出处嘛。你跟我的地位也在变啊,以前女人是没有社会地位的,现在不一样出来做事?女人可以融进男人的社会,男人同样可以成为女人的陪衬。”
  “时代没什么不一样。”雅淑的心里有一股酸酸的怪味,阿初的形像就像是黑夜底突然腾空的烟花,绽放以后,就只剩下灰了。
  和雅淑恨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留下玉镯给一个荣家的下人呢?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做了荣家大少奶奶,这只镯子就是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心病。
  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
  这时,荣升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玉镯,放到雅淑面前。雅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内心的疼痛再度袭来。
  是阿初“举发”了自己吗?
第十一章平生际遇似萍飘
  雅淑以为天上的云彩是瞬息万变的,想不到人世间的情爱也是瞬息万变的。雅淑觉得这只碧绿的镯子还从来没有如此刺眼过,简直令人芒刺在背。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镯转瞬之间给了荣升,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退还给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卖”她?自己爱他,他却不珍惜自己。
  这只镯子色泽圆润,光华柔媚,像是在嘲讽自己,抑或是威胁?是取笑?还是鞭挞?其实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荣升的心里怎么想她,荣升的眼里怎么看她?和雅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这只镯子你从哪里得来得?”雅淑气定神闲地问。
  “在我书房里。”
  “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来没有邀请我去过你家。”
  “我也很奇怪。”荣升想起来,原本在来得路上他想询问阿初的,可是他忘记问了。他笑了笑说:“阿初……也许知道……”
  雅淑的心被尖锐的刺扎了一下,牵动肠胃也开始痉挛。她果断地截断了荣升的话。“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谁?你说谁?阿初?”荣升十分意外,因为雅淑是一个从不在背后议论和批评旁人的贤丛惠女人。
  “关于这只镯子……我想没有比这更严重、更糟糕的事了,事关我名誉。”雅淑说的异常焦虑和诚恳。
  “什么意思?难道一只镯子还代表着什么企图?”
  “你说企图?啊,是了。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一些真相。”
  荣升开始迷惑了,有什么事情如此严重?严重到她急于表白,急于撇清自己?她做了什么?
  “你推荐我到同济医院看病,你告诉我初医生的医德很好,医术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诊室看过病。这个人表面纯良,热情周到,对于我更是殷勤倍至,体贴入微。说老实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医生。”
  “其实呢?”
  “其实他居心不良。他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他的行为真是伪善极了。他总是借故让我去他的诊室,单独和我相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试图打动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车,付车钱,处处都赔着小心,讨我的欢心,他还曾经冲动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也许你言过其实了。”荣升在努力克制自己狂躁的情绪。“刻意讨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只镯子就是他偷去的。”
  “他偷去的?”
  “是的。就在上星期,我去他诊室复查身体,他借口诊脉,叫我把玉镯抹去,放到皮包里。可是,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那玉镯不见了。现在看起来,分明就是他窃取的,他想以此要挟我。”
  “他要挟你什么?”
  “放弃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房,说:“这种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颜。”
  “你是说,他一直主动追求你?”
  “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确拒绝他了。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是如此眷念着你,根本无法兼容他所谓的'热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对他的体谅和'宽容'当成了默许。于是,生出许多欲念来。可是,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和改变他的想法。”
  尽管雅淑的“自白”杂乱无序,但是,荣升轻而易举地从她词不达意的话语中识破了雅淑内心的隐秘。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们在交往。”荣升说。
  “他一定错以为我是个用情不专的女子,又或许是他想挑战你在大家庭里的权威?”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来我准备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荣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吗,雅淑,有时候颠倒乾坤,不一定就会混淆视听。”
  “阿升!我是爱你的!”雅淑脸色惨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聪明机智,怎么会牵制不住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少爷。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遗憾。”荣升“腾”地站起来。“我们完了。”
  “为什么?”雅淑惊慌失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仪态。“为什么?你告诉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他的话,你不能相信,他造谣。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了我什么,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释。”
  “他一个字也没说。”荣升突然发现雅淑很可怜。“所有的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
  和雅淑茫然无助地看着荣升,凄恻逼人地说:“你居然要抛弃我?”
  “爱情需要真诚,投机的人往往与'真爱'失之交臂。为什么当你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为什么当所有的困难都逐渐克服,乃至消失的时候,你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为,你会从我所有的幻像中脱颖而出,我错了。雅淑,人生苦短,浮云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当雅淑看到荣升决然而去的瞬间,她晕倒了。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自己所营造出来得美丽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缤纷的泡沫。荣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彻底幻灭了。
  夕阳灿烂,美丽光华的色彩均匀洒在“墨菊斋”的书桌上。杏儿、蝉儿、红儿、云儿等丫鬟们聚集在“墨菊斋”,吵着要阿初教国画,阿初说自己都是个门外汉,跟少爷学了点中国画的皮毛而已,不敢胜任“老师”一职。但是,双拳难抵四手,终究拗不过丫鬟们的热情怂恿,于是,他从国画的“散点取景、平面造型”讲起,一直谈到荣升的画中的贤愚冷暖,以及荣升心中的幽怨累积。他说:“少爷做事,中规中矩,以至于构图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过于黯淡忧郁,所以他画的瘦石寒山冷得没有生气。”
  “阿初少爷,反正少爷的画我们都看不懂,你画几张我们一眼就能看懂的画好吗?”蝉儿说。
  “好啊,我就画你们。就画一样,看看,你们认不认得?”阿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细的羊毫,笔尖饱蘸了红色的染料,滴在雪白的宣纸上,勾画出一张微微上翘,“桀骜不驯”的红色嘴唇。
  “这是杏儿。”丫鬟们异口同声地指认。
  “嗬,这样都看得出来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纸递给杏儿。“送给你。”
  “谢谢阿初少爷。”杏儿乐滋滋地接了过来。
  阿初又画了一双灵巧活泼的手。问:“这是谁?”没等丫鬟们讲话,蝉儿满脸绯红地抢了画,说:“阿初少爷,你什么时候盯着人家的手看,没正经。”
  丫鬟们哄笑起来。
  “再画一个。”阿初画上了瘾,他换了支又长又粗的毛笔,画了一条油松松的麻花辫子,在辫梢上,系了一条蝴蝶丝带。
  “这是谁啊?”丫鬟们开始猜。
  阿初笑而不答。
  “是谁啊?”杏儿不依,要阿初说出来。
  “是不是阿初少爷的相好啊?”红儿促狭地问。
  阿初说:“猜不到吧,再添几样。”他又画了红色的指甲、涂了金粉的唇、蓝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态,异常招摇。
  “到底是谁啊?”丫鬟们的好奇心全被勾上来,一起逼阿初讲出来。阿初忍着笑说:“这是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一句话出口,险遭丫鬟们“群殴”。大家不依不饶,要他再正正经经画一张。
  “画什么呢?”阿初广泛征求丫鬟们的意见,一副礼贤下士的诚恳样子。
  “画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蝉儿说。“我们都还没见过这位未来得少奶奶呢。”
  “是呀。”杏儿附和。“人家说,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么样了。”
  阿初说,服从各位姐姐的命令,不过要保密,少爷最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笔,画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苍白无力的嘴唇。
  “为什么没有眼睛啊?”杏儿问。
  “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读懂她心灵的人,是画不出她的眼睛的。”
  “少爷呢?”蝉儿说。“少爷应该读得懂她的心,应该留给少爷画。”
  大家一致叫好。
  只有阿初淡然一笑,说:“那也未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话音未落,“墨菊斋”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他们看见了冷脸寒颜的荣升。空气一下沉静了。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我正打算九点钟去接你。”阿初替他接过礼帽。
  “不必了。”荣升脱了外套,走到书桌前,看了看画。说:“画得不错。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错啊……不过,选题不佳!”他把宣纸抓起来揉成团,顺手丢进废纸篓。回头对丫鬟们说:“都出去。”
  丫鬟们屏声敛气纷纷退下。
  阿初察言观色,觉得少爷情绪异常。他想把话题岔开,故而他对少爷的冷漠,有意“视而不见”。
  “您吃晚饭了吗?”阿初问。“要不要我通知厨房……”
  “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饱,估计一个星期都不想再吃。”
  “你和雅淑小姐,没什么吧?”
  “我们会有什么?哦,我们去看了一部电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荣升说。
  “什么电影?”
  “片名不记得了。不过,都是一些看客和记者们'喜闻乐见'的场面,富有创意的台词,自作多情的表演。爱情、阴谋、中伤、谣言。”荣升一口气说下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长舒了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说:“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难过,不,不是难过,是好笑,真好笑。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隐私,都全部裸露在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眼里。这个男人虚伪、自私、阴险,这个男人其实不爱她,只是想解脱,想用她的'爱'解脱自己的'痛'。所以这个男人注定得不到女人的'爱',不过,这个女人不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这个男人的眷恋。”
  阿初很紧张,很久没有看到荣升这样狂躁了。
  “结局呢?”
  “结局通常都是悲剧。往往只有悲剧才能打动人的心灵,引发人们的共鸣。'但愿墓门旁边,活跃青春的生命。'”荣升喃喃吟诵着普希金的名句。“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少爷,你?你和雅淑小姐到底怎么了?”阿初问。
  “你问我们怎么了?谢幕了。”荣升笑起来,笑得有几许无奈和苍凉。“我很投入地演出,是因为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主角,一个多情才子。演到中途,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与剧情毫不相关的小配角,一个跳梁小丑。我这个人不喜欢做配角,不喜欢被别人嘲笑,所以,我提前谢幕了。”
  “雅淑小姐一定很难过。”阿初可以想像到雅淑的失望和伤心,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生计”。
  “你好像很同情这位小姐?”荣升终于开始进攻主题了。
  “没有。”阿初答。
  “没有?那么,你是很讨厌这位小姐?”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阿初觉得自己必须分辩一句了。
  “没有任何关系?她的镯子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书房?”荣升问。
  “这无关紧要。”
  “对我很重要。”
  “和小姐怎么说?”
  “我想听你怎么说?”
  “我没话说。”阿初不想在继续这种无谓的话题。“她怎么说怎么是。”
  “她说你偷的。”
  “如果她是这样认为的,我就承认。”阿初终于知道荣升为什么火药味十足了。
  “你很喜欢替女孩子背黑锅吗?”
  “我以为少爷会对这只镯子感兴趣……”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生活在谎言里?”荣升的气势咄咄逼人。“为什么?你看不起雅淑,对不对?你也看不起我。”
  “少爷?”
  “我们这些所谓的社会名流、绅士淑女,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俗不可耐?”
  “少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遭受失恋痛苦的不止你一人,也许雅淑小姐比您更痛苦。”
  “你指责我?明知道是一场游戏,还要大惊小怪?”
  “不是一场游戏。”阿初说。“您爱上她了,少爷。不然,何必生气呢?你起初只是想捞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你不知道,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得,你为此付出了时间、精力。爱情,不是游戏,在里面做游戏的人,很可能被游戏束缚。雅淑小姐很聪明,很实际,她知道一个女人应该怎样去面对残酷的生活。她无非是想多一些选择而已。无可厚非。”
  “你很得意是吧?他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她谁也没有选。少爷。你已经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你有浓烈的怀旧情结,你允许你自己的心灵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精神世界。但是,你不允许雅淑小姐的行为有任何偏差,这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你暗示我歧视女性?”荣升忍无可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阿初不自觉地往后退却,他低下头,说:“我对事不对人。”
  “你教训我?”荣升冷笑。“我已经放弃了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选择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你却轻而易举地把我美好的梦想给打破了,当我变成一个歧路徘徊的懦夫时,你就来振振有词地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荣家的主人?”荣升狂怒地砸翻了砚台和笔架,满地狼藉。
  荣升最后一句话严重的伤害到阿初的自尊。阿初很难过,他在不断克制自己的心绪,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争论”不能升级,他要顾及到荣家的颜面。
  他选择“沉默”。“沉默”代表无声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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