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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by张勇

_3 张勇(当代)
  杜旅宁高声问:“刚才什么情况?”
  岗哨里执勤的警卫用话筒回答:“报告处座,有学生触电了!他们企图翻越铁丝网,被电给打死了!弟兄们已经补过枪了。”
  被电击过,又被补了枪。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世界。慕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姗苍白的脸和冰凉的身体,他感觉鲜血在自己的四周弥漫,血淋淋的扑面而来。
  杜旅宁面无表情地对俞晓江说:“带杨慕次去看看尸体。我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临死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在场的所有学生,下午两点钟,全体集合。”
  杜旅宁走了。慕次陷入了悲哀。
  岗亭狭小的过道里,慕次看见了郭字琼与和雅姗的尸体,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警卫说,他们两个企图穿越铁丝网,但是,很不幸,铁丝网是通了电的。郭字琼触电身亡了,和雅姗看见心爱的人横尸当场,悲痛欲绝。警卫们鸣枪示警,和雅姗决然不肯离去,于是毅然相随。
  花落人亡。
  慕次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的帮凶。他应该阻止他们逃跑,而不是帮助。他与他们并无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悲伤。俞晓江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剪了两只蝴蝶,放到两人依然未冷的尸体上。
  “他们会再生吗?”慕次问。
  “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死。”俞晓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他们也许并不愿意让人打扰他们的安宁。你,还需要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不知怎的,慕次一直对俞晓江心存好感,此时此刻,他很感激俞晓江的提醒,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自己必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从而达到预期的目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情场”。
  慕次决定重头来过,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须获得杜旅宁的信任,必须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杜旅宁回到办公室后,心情格外好,他对杨慕次心存的怀疑,在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不,不只是告一段落,而是结束了,是尾声。
  原先,杜旅宁对慕次来校的意图和动机做了多种猜测,最危险的一种猜测,就是,慕次是共产党派来得卧底。自己就曾经破获过他们多次类似“掺沙子”的计划。所以,这一次,杜旅宁没有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学生们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动,都会导致学校对他们历史的深入调查,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左倾?还是右倾?
  如果杨慕次是共产党,他绝不会这样做!这种帮助同学逃跑的愚蠢行为,会让他陷入另一种绝境。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么,他需要长期潜伏,长期作战。他必须要以优秀的成绩从这里毕业,而后像钢刀一样插入对手的心脏。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而绝不是和学校作对!
  杨慕次几乎没有想过事发后,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杀的危险,这证明了他对“组织”还不了解,他无所畏惧。又恰恰证明了他身家清白,却无可疑之处。
  第一次学生们因为有学员溺水身亡而闹事,慕次没有参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冲动?现在看起来,他是这批学生里最冲动的一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促使杜旅宁做出了解除对杨慕次怀疑的决定,因为,他已经看完了情报机关从日本东京大学抄录回来得有关杨慕次的全部学籍档案,证实了慕次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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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杜旅宁怡然自得时,杨慕次来了。慕次脸色苍白,眼睛湿润,灰暗的表情和此时杜旅宁的心境相差甚远。
  “去看过你所帮助的同学了?”
  “是。”慕次答。
  “你好像很不适应。”
  “是。”
  “没有见过死人?”
  “是。”
  “你心里很害怕?还是很难过?”
  “我很内疚。”慕次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杜旅宁摇了摇头。“不……”
  “是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请求您!立即枪毙我!我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我难以承受这种蚀骨钻心之痛悔。”
  “我们这一行的痛苦,远远不是外行人所能体味的。不过,你做了这一行,会源源不断地发现这一行的魅力。”
  “杀人的魅力?”
  “浅薄的观点。”杜旅宁反驳。
  “我想退出。”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感到恐惧,我跟您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抑或是,您从心底蔑视我?”
  “我为什么要蔑视你?你是一个可以被蔑视的人吗?”
  “可是您一直在排挤我,不,不止排挤,是排斥。您怀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机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喜欢意气用事,以点盖面,以偏概全。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我跟你一路上过来,觉得你情绪波动太大,太不稳定。要么显山露水,要么少言寡语……”
  “老师……”慕次想分辩。
  “不用在我的面前粉饰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换言之,你要学会在任何人面前将自己所有言行控制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运用的武器。你很优秀,在这一批学生里你非常优秀,鹤立鸡群。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怀疑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为什么要截然背离过去的生活?”
  “我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在金融界一样为国家做事。”
  “我好奇。”慕次直截了当地说。这一次,杜旅宁的表情却开始轻松起来。他点上一只烟,说:“接着往下说。”
  “我真得很好奇。我很想给自己换个环境。”慕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里一团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独,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们真心的关怀。我说的都是真的,说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个大银行家的少爷可以穷到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充饥的地步……”慕次开始哽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旅宁问。
  “从我记事的时候。”
  “太不幸了。”杜旅宁看着慕次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去改变彼此双方的感情吗?”
  “我尝试过,不过,彼此隔阂太深。再说我也大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教育方面,他们没有亏待我。只不过,我不想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
  “所以,你一直在一家英国银行做营业部副经理?”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整天看报纸、等客户、赔笑脸、看账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样坐在咖啡馆里看风景,太无聊,又无趣。我不想过这种平淡的生活。我想寻求刺激,想选择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这里。”
  “后悔了?”
  “是。”
  “所以想退出?”
  “是。”
  “可是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这一行有一句严厉的门规,叫: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想,你也知道,这句话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这句话是规矩,规矩是不容破坏的。我想你是聪明人,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退出是一种美好的奢望,所以,我更加痛苦!老师。我不想再伪装自己的心情,我活得真得很累。”
  杜旅宁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这就对了。我是你的老师,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隐瞒你的思想。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真诚的回答我的一切疑问,而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杨慕次知道,现在自己和杜旅宁之间的信任开始真正建立。“我尽力,老师。”
  “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尽力不说谎,还是尽力去圆谎?”话虽然尖锐,不过杜旅宁的语气很温和。
  “我不习惯。”
  “习惯什么?”
  “老师您对我说话的态度和行为上的粗暴。”
  “你希望我怎样做?和蔼可亲?还是推心置腹?我是你的老师……”
  “老师是授业解惑的,您不是。您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
  杜旅宁漫不经心地说:“尊师重道是中国人的传统,传统很难形成,但却异常脆弱,很容易被人破坏。我不希望看到你是第一个在这里破坏传统的人。”杜旅宁转过身去,用强硬的口吻命令,说:“鉴于你今天所有鲁莽的行为,我要关你的禁闭。在关禁闭这段期间里,你不能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包括自言自语,也不行!直到你愿意听从我的一切指令。换句话说,直到你看见我不再有任何压抑。我需要你在学习中释放你的聪明智慧,而不是在任何教官面前逞强好胜。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是,老师。”
  这时,紧急集合的铃声响起……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
  “先去操场集合。等待我的命令。”
  “是。”慕次走出杜旅宁的办公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操场,因为横陈着两具年轻的尸体而变得异常阴森,他们的血在春风中凝固了,生命在无限春色中结束了,两只纸蝴蝶陪伴着他们,提示在场所有的学生,他们是殉了情,他们是自己放弃了生命,放弃了春天。
  “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青春年华,如花岁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葬送在这里!怪谁呢?谁都不怪,怪他们自己,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诚然,殉情是诗意的,我不否认。可是,诗意的东西太过缥缈,虚无。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忘却,忘却诗意、忘却那些所谓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所有人和事。专心致志地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残酷的!姑且这样认为。你们走到这里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报国也好,求知也好,找一个稳定的饭碗也好,你们来了,首先要学会生存。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所谓爱情,你们可以在幻想中保留。”杜旅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现场上每一个学生的表情,他看见了学生们心里的恐惧和脸上的震惊,他达到了目的。“他们死得很难看,死得非常没有价值。这是一个悲剧,无可挽回的悲剧。但是,这个悲剧的发生,是为了不再发生任何类似于此的悲剧!大家都看到了,与其做一个可耻的逃兵被处死,不如做一个光荣的烈士!从现在开始,我要看到你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看到你们千锤百炼的生存技巧,看到你们生死关头的从容不迫。”
  操场上没有声音,安静地不能再安静,学生们站在风中,每一个人都忍受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煎熬。
  “如果大家都同意我的观点,那么今天,死去的人就算没有白死。杨慕次出列。”随着杜旅宁一声令下,慕次大跨步向前一步走,立正。
  “由于你善意的鲁莽帮助,造成了无可挽回错误。所以,你必须受到惩罚。从现在开始,我要关你一个星期的禁闭,立即执行。我希望你利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反省你过去的言行。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另一个脱胎换骨的你!能做到吗?”
  “能。”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我能做到!”慕次高声回答。
  “好。现在全体解散。”
  学生们迅速散去,这操场的血腥味令他们感到厌倦和恐惧。慕次被警卫带走的瞬间,他决定再次对杜旅宁表明一下自己的诚恳的态度。他叫住了杜旅宁。
  “老师,我请求您的原谅。”
  杜旅宁轻描淡写地说:“话虽然说晚了点,不过,还来得及。”
  “从今以后,学生唯老师马首是瞻!”
  看着英姿飒爽的杨慕次,杜旅宁的心情终于多云转晴了。“这句话说早了点,不过,我很爱听。”
  当天晚上,郭字琼与和雅姗被草草埋葬于学校的梅树底,有关他们的一切资料都被销毁了,他们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海上颠簸,阿初和荣升、丽水总算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上海。荣升这次回家,意义非凡。经过长达数年的孤单岁月,他对于过去曾经拥有的美好爱情做了一个永远的结束。
  因为,他不能再这样盲目又凄惨的生活下去。由于他感情上的极端自私,他失去了自己慈爱的父亲,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基本义务,没有给父亲养老送终。他自己失去爱人的痛苦远不如他的母亲为他所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荣升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彼此互相安慰,能够减轻彼此的痛苦和悲哀。
  阿初的心境是平和的,他已经默认了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无论将来怎样,他都不会舍弃四太太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庭,却能让自己魂牵梦绕,充满温馨回忆的家。
  阿初和荣升各有心事,丽水却是个例外,这次回来,总算没有辜负姑妈的嘱托,将荣升完好无损地找了回来,不觉志得意满,春光满面。
  他们三人一出港口,就听到有人喊:“大少爷!大少爷!”,紧接着,一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而来,闪光灯此起彼落,大伙儿扎到一堆,拼命抢镜头。
  原来,荣家自从收到荣升即将回国的电报后,就派人每天到港口来等,新闻界知道后,也是大动干戈,各家报馆都派记者蹲点,就在港口设伏,都想第一个拍到第一张荣家掌门人的尊容。因为三个人都是洋装打扮,特别抢眼,所以,荣家的司机阿福一眼就把他们逮到了,他激动的大嗓门一吼,惊动了所有的记者,一时间,人欢灯闪,煞是热闹。
  “荣少爷,请问您这次回国是否将全面接手家族生意?成为新一代的药业掌门人?”
  “请问您当年是为了什么出国的?您的妻子病故,是否是您离家出走的重要原因?”
  “荣少爷?荣少爷,请问跟你同船回国的小姐是否是您的未婚妻?”
  “荣少爷,您的健康情况怎么样?”
  “荣少爷,您在国外是否已经结婚了?”
  “您是荣家的小公子吧?您能让我们拍一张照片吗?”
  “您作为一名医学博士,放弃国外高薪工作,回到祖国,为国家效力。请问您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这位小姐,我们是妇女先锋杂志社的,你能接受我们的专访吗?”
  荣升显然不适应这种强烈的光的刺激,他在阿初和丽水的掩护下,低着头往前走,司机阿福早被记者的人潮给挤出去了,急得在人群外直跳脚。
  “请大家安静!安静!请大家不要挤、不要乱、不要慌。”阿初为了保证荣升和丽水的安全,不得不站出来控制局面了。“我们刚刚回来,脚跟还没立定,诸位过量的热情,会把我们再掀回大海去的。”大家笑了。“诸位的问题,我们现在都不方便回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风尘仆仆,喘息未定,还没有去拜见高堂,就在这里大肆张狂地开记者招待会,与礼不合!各位,各位,辛苦,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去见了长辈,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请各位让一条道路,阿初领情了!领情了!”阿初笑容可掬地给大家作了一个长揖,记者中有人抓拍到这个镜头。
  突然,一个被裹挟在人群中央的一名女子被一名记者笨重的照相机砸倒,从人群中跌出来,正好摔在阿初和荣升的脚下。
  众人惊呼起来。
  阿初急忙蹲下身子,把那女子的头放平,替她略做检查。那女子的额头上渗着血丝,春葱一样的手指苍白无力地伸展开来……
  荣升仿佛看见一朵美丽的花正在眼前旋落、枯萎。
  “我认识这个人。”一名记者指着地上的女子说。“这个人每天都到这里来等她的姐姐,每天都要等到最后一班船靠岸她才走。”
  “她怎么样?”荣升问。
  “没什么,她严重贫血,缺乏营养……”没等阿初把话讲完,荣升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居然一下子把那女子抱了起来,对阿初说:“我送她去医院,你先回去。”
  有人立即帮忙叫了辆黄包车,荣升抱着那女子登上黄包车,根本就不顾阿初和丽水的劝阻,扬长而去。
  记者们纷纷抓拍,各路人马浩浩荡荡地跟去。
  阿福因为暂时挤不进包围圈,就找了个公用电话报平安。“大太太,恭喜大太太,贺喜大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少爷精神着呢。身体啊,好。四太太?四太太放心,阿初少爷也回来了,我都看见了。丽水小姐没事,全回来了。少爷,少爷被包围啊,好些个记者,不知从哪个土地庙里冒出来得,多得数不清……大少爷?大少爷?”阿福突然看见荣升和一个女子坐黄包车打从眼前经过,这一下非同小可,他大声叫起来:“大少爷!大少爷!我在这呢。”话筒那边大太太急了,问:“怎么一回事啊?大少爷怎么了?”“大太太,大少爷抱着个女的,坐黄包车走了。”“那,那你快去追啊!”“好呐。”阿福把电话给挂了。一转身出来,迎面就看见阿初和丽水。
  “阿福哥!”阿初虽然有几年没见过阿福了,但是,凭阿福那浑圆的身材,他一眼就能把他从人堆里给拎出来。
  “阿初少爷!”阿福很激动,一下就把阿初给抱起来甩了个圈。丽水也笑起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把行李放好,坐上了汽车。阿福这才又想起大少爷来。“大少爷呢?我们走了,大少爷怎么办?”
  “你还怕他在上海走丢了?”阿初说。“我们先回去,给太太们报个平安,等少爷办完了事,他自己会回去。不用担心。”
  车子开动了。
  丽水突然说:“阿初,你说明天的报纸会怎么写?”
  “怎么写?”
  “荣大少上海滩英雄救美!”
  阿初摇头。
  “那会写什么?”丽水问。
  “荣大少与一神秘女子入住同一家病房……”话音未落,即遭丽水迎头痛击,阿初大笑不止,汽车绝尘而去。
第七章却疑春色在邻家
  荣家大门口,张灯结彩,布置的喜气洋洋。台阶上下的青石条被水冲洗的能照见人影子,朱漆大门上铜钉金灿灿的眩目。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人昔日赫赫的权势已不复存在,可是荣府门前那两个娇慵的石狮子依然荡漾着华贵的风采。那种从骨子里浸透出来得贵族气息弥漫着十足的优越感。
  昂首痴望的佣人们分散站在两边街口,连间壁的街道也打扫的干干净净。
  低眉凝注的丫鬟们穿得一色的新春装,莲花条子的坎肩,碎花布的长裤,红扑扑的脸,齐眉的刘海,一条松软软的大辫子,个个都像年画上贴了统一标签的广告女孩。她们整整齐齐站了一排,迎候着即将回府的少爷。容光焕发的大太太和盛装以待的四太太在府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了。
  三太太推说自己肚子痛,躲在屋里不出来。懒得看他们上演“母子大团圆”的活话剧。谁叫自己不争气,没给荣家生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荣荣大学毕业后,眼高手低,一直没找着一个好婆家,成天没心没肺的和一帮少爷、小姐们吃喝玩乐,过着纸醉金迷的“夜生活”。说她一句不好听的话,她有十句话等着回你,夹枪带棒地说:“大太太还没厌弃我呢,关三太太什么事?我吃的、喝的都是荣家的钱,败光了,也轮不到姨奶奶教训。可怜我没从大太太屋里出来,不然,何至于二十多岁了还窝在家里碍眼。”言下之意,自己如果不是庶出的,早嫁到豪门去当少奶奶了。这些话没有一句不戳到三太太的心窝里的痛处,气得三太太再也不管她。
  荣华的性格很内敛,大学还没毕业就跟大太太商量着自己要筹办一个小书局,大太太也舍得钱拿给她去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小书局改办了两层楼的书店。荣华隔三岔五的不回家,就在书店里睡。三太太要找她说个话,也不容易。更别说替她找婆家了。
  还好,三太太身边有个伶俐的使唤丫头叫:杏儿,干活手脚麻利,心眼也多。不过,此刻杏儿的心,也不在三太太这里,她也惦记着到前面去看热闹呢。
  三太太也看出来了,拿话挤对她,说:“你要想去外面看那红头发、绿眉毛的西洋景,我也不拦你。只是,不要痴心妄想谁给你好脸子看。”
  杏儿说:“我才不指望谁给我好脸子看,我只想看看大少爷长什么样,还有那个阿初少爷。我呀,不是个男孩子,我要是大少爷的书童,跟着大少爷留洋,没准现在也是个什么博士了。哪像跟着您啊,做到死也是个丫头。”
  “哟,哟,哟。委屈死你了。那你怎么不去啊?去啊!”三太太说。“我不稀罕你伺候。”
  “算了吧。”杏儿笑着说:“等我去了,你还不哭天抹泪的难过。你不稀罕我伺候,我稀罕伺候您啊。”说得三太太也笑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面放鞭炮,炸响炸响,三太太想,一定是大少爷到家了。
  阿福的汽车一驶进弄堂,就听得一串鞭炮声炸响。阿初略向外一看,冷不防地吃了一惊,他看见大太太和四太太都站在外面迎接。这可使不得,礼遇太过隆重。他连忙叫阿福停车。
  车直开到丫鬟们的面前,还没停稳,阿初就下来了。
  “大少爷您好!”丫鬟们异口同声地鞠躬问安。
  阿初笑着解释说:“姐姐们误会了,我不是大少爷,我是阿初。大少爷还没到……”
  他还没解释完,丫鬟们又齐刷刷地鞠躬,说:“阿初少爷,你好!”
  阿初还没答话,四太太已经含着泪奔过来了。“阿初!”
  “干娘。”阿初本打算见了四太太,好好地给她行个大礼,没想到四太太一走过来,就把他紧紧抱住,大哭起来。阿初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跟着四太太难过。
  这时,丽水兴高采烈地迎着大太太跑去,抱着大太太又哭又笑,一五一十地跟大太太讲荣升的事情。说荣升在码头遇见一个晕倒的姑娘,执意送她去了医院。荣升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谁也拘束不了他,大约要等一会才能回家,叫大太太不必担心。大太太这才略舒了一口气。
  四太太哭了一会,猛想起大太太来,自觉有失礼数。赶紧叫阿初给大太太磕头。阿初到大太太跟前行礼,大太太笑着说:“现在不同从前了,好歹阿初也是一个留洋的博士了,旧规矩不用因循了。”四太太揩了揩泪,说:“大太太慈悲,没有大太太,哪有我们阿初今天的出人头地,旧规矩不用因循,恩情须是要铭记的。”说着,说着,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去,阿初赶紧随四太太跪了,一同给大太太磕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的心。”大太太一把将四太太扶了,吩咐阿初起来,说,等大少爷回来,一家人给祖宗上香去。
  一场热热闹闹的迎归大戏,因为主角的缺席,而显得虎头蛇尾。直到掌灯时分,荣升才回来。大太太自然也免不了喜极而泣的俗套,母子二人一阵欢喜、一阵伤心。给祖宗上了香后,母子二人促膝长谈,说不完几年来得悲欢离合,人世沧桑。大太太见荣升声音清朗,形容也不憔悴了,暗暗感谢上苍,总算是合浦珠还,称心如意。
  天气仿佛还是早春,冷飕飕的。窗外的空气特别新鲜,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叶在窗沿外招摇,春烟润着绿油油的叶子,系恋着生命的趣味。
  和雅淑醒来得时候,既恍惚,又迷茫。她睁着一双忧惧的眼睛,先是痴望着头顶上粉白粉白的天花板,然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输液瓶上。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觉得身体很疼,浑身乏力。她看见有一个清瘦的男子正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看报纸,那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蓝缎子长衫,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茶的香气,虽然报纸挡住了那人的面目,她从那人的坐姿和穿着上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温文尔雅,格调不俗。
  她想着自己百事乖违,落魄无靠,珠泪儿滚滚而下,哽咽了起来。
  “你醒了?”她的悲伤,换来了荣升的问候。荣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和雅淑晕倒的一瞬间,身体上反而有了重生一次的幻觉。
  “你感觉怎么样?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我感觉很难……”和雅淑难过地说不下去。
  “很难受吗?”
  “很难,活下去。”雅淑说。
  荣升沉默了。
  面对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使他想起从前的自己。
  他温柔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雅淑,说:“你失去了你一生中最心爱的人吗?”
  雅淑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想活?”
  “我家里人逼我嫁人。”
  “你宁死也不肯嫁?”
  “是。”
  “为什么?”
  “我们没有感情。”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荣升说。当年他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也是互不相识的。
  “他在外面养小妾。”雅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好逸恶劳,他还抽鸦片。”
  荣升的脸阴沉起来,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脸冲着墙,不说话。雅淑感觉到了他的不快,问他:“你怎么了?”
  “我也吸过鸦片。”荣升的声音很沉很冷。
  雅淑长叹了一口气。说:“戒了吧。”
  “已经戒了。”荣升说:“但是,很想再抽。精神上很不容易控制。”
  “是先生救了我。”雅淑突然把话岔开。“我却没有偿还先生恩情的能力。”
  “我没有救你。”荣升淡淡地说:“你不必偿还。”他走到病房门口,又转过身,说:“你的医药费我已经提前预付了,等你身体康复了,你就自行出院吧。”
  “等一下。”雅淑支撑着坐起来。“先生您还来吗?”
  “如果,我来,不带给你任何压力的话……”
  “那么,先生请再来。”雅淑表明了态度。
  “好,那么,再会。”荣升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雅淑看见椅子上翻落的《上海白话报》上一张引人触目的大照片,那是自己昏倒在地的惨相和一条消息:上海药业大家族掌门人荣升大少爷与一神秘女子于三天前秘密入住同一家病房。该女子疑为荣大少的秘密情人……
  “梨云阁”的雕花栏杆下,荣府的丫鬟蝉儿和杏儿正给红嘴绿鹦鹉喂食,阳光暖暖地映在鹦鹉架上,特别惬意。两个人一边嬉笑,一边说着闲话。
  “大少爷还歇在大太太房里吗?”杏儿问。
  “可不。大太太想了这么多年儿子,眼泪集了几大筐。好容易盼到大少爷完好无损的回来,那还不得宝贝似的供着。”
  “算算大少爷回来有大半个月了吧?”
  “是啊。”蝉儿的手被鹦鹉啄了一下。“哎呀,真该打。饿死鬼投胎啊你。”蝉儿用金匙敲了敲它的头。
  鹦鹉叫起来:“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一样打你。”蝉儿傲气地说。
  “你没听说吗?二少爷也来了。”
  “还不是来伸手要钱的,大太太烦着他呢。”
  “听府里老人说,老爷在世的时候,最疼二太太。”
  “胡说。老爷最疼的是四太太。”蝉儿说。“不然,阿初少爷能出国?”
  “也是。”杏儿想想,说:“阿初少爷真是前世修来得好福气,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叫花子硬叫四太太拣回来做了干儿子。怎么没有人认我回家去做大小姐。”
  “同人不同命嘛。”蝉儿忽然神秘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大太太想给大少爷纳妾呢。”
  “纳妾?为什么不给大少爷娶妻呢?”
  “大少爷眼界高着呢,可这香火得续吧。不知那个丫头命好,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你看着我干吗?”杏儿被蝉儿看得心慌。
  “你不就盼着嫁个少爷吗?”
  “得分是谁。要是大少爷,八抬大轿抬我进门,我还不肯呢。”
  “你失心疯了。大少爷都不肯嫁,想嫁谁?”
  “嫁阿初。”杏儿欢快地笑起来。
  “做梦吧你。”蝉儿推攘着杏儿,赶巧阿初从侧门进来,杏儿刚好撞到他怀里。阿初抱歉地往后退了几步,蝉儿大笑起来,杏儿不服气地赶过去打蝉儿,蝉儿趁机跑到阿初背后,说:“杏儿丫头想嫁人想疯了,阿初少爷替她找个婆家吧。”
  “你还嚼舌头!”杏儿叉了腰示威。
  阿初笑着说:“开玩笑呢。姐姐们看我面子吧,不要闹了。”
  “她正是要看你的面子呢。”蝉儿还在笑。
  杏儿真有些生气了,掉转了头要走,阿初忙叫住她。“杏儿姐姐,我正有事找你呢。”杏儿停住脚步,心下有点得意,问:“什么事啊?”
  “我回来这么久了,一直没瞧见二位小姐,我想,总要打个招呼才好。烦姐姐费心替我留意,哪天她们回来了,叫我一声。”
  “大小姐是个夜猫子,白天见不着。二小姐成天泡在书店里,不爱回家,你要去她的书店,准能遇见她。”
  “哪家书店?”阿初问。
  “华美书店。”杏儿答。
  “阿初少爷,你这会就去吗?”蝉儿问。“你要去呀,把杏儿也带去,她做梦也想跟少爷们一同出去满大街逛……”
  杏儿把头仰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啊,只要阿初少爷愿意?”
  十八、九岁的丫鬟们最是纯情的,她们急于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取悦于自己心仪的男子,却没有丝毫的“杂念”和“媚态”,这让阿初感觉到她们朴素的美丽。
  “我不急。我来看看大少爷在不在大太太屋里?”阿初说。
  “大少爷,一大早又出去了。这会子二少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蝉儿做了个鬼脸。
  “二少爷来了?”阿初准备进去。蝉儿一把拖住阿初。“不要进去。大太太不喜欢二少爷,你现在进去,自讨没趣。”
  “那我先回书房去。”阿初知道这些丫鬟是最能揣摩主人心思的,依着她们的话做,没错。
  不过,不相见要碰见的事是常有的。
  阿初回自己住的“墨菊斋”没多久,就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东张西望地四处看。这个人二十多岁年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梳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质量较好的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很干净。阿初第一个反应就是二少爷荣归来了。
  “是二少爷吗?”阿初问。
  “是。”荣归有些拘谨地回答。
  得到肯定答案后的阿初,赶紧笑着出来,说:“您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您请进来坐吧。”
  阿初内穿着崭新的衬衣,外套一件熨贴的西背,金色的领带夹泛着光,足下是一双雪亮的皮鞋。荣归很是自惭形秽,低着头,还没讲话,脸先红了。“我,我找我大哥。”
  “他一大早出去了,您进来坐吧。”
  “怕,怕打扰你了。”荣归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打扰什么?”阿初笑地十分阳光。“我一个人正无聊呢。您来了,正好说说话。大少爷昨天还跟我提起二少爷。”
  “我大哥提起我了?”
  “是啊,还说过了清明节,专程去看您。”
  荣归突然有些感动。“大哥真这么说?”
  “我骗您做什么?”阿初心底自始至终都很同情这位二少爷。“您还是进来等吧,他就快回来了。”
  荣归在阿初热情地邀请下,局促地走进了大哥的书房。
  书房摆设异常雅致,虽然布置的简单明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价值不菲”。所谓富贵人家,“富贵”逼人。
  “您喝什么?咖啡?还是茶?”阿初问。
  “不,不麻烦你了。随便,喝杯水就行了。”
  “麻烦什么?您来了就是客人。”说到这,阿初的话突然打住了。阿初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他如果是客人,自己算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主人,倒说他是客人?于是,敷衍地笑笑。
  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端了上来。
  “二少爷在哪里公干?”
  “在乡下教书。”
  “教哪门课?”
  “中国历史。”荣归坐得很规矩,答得很认真。“听说,初,初先生是留洋的博士?”
  阿初点点头。
  荣归十分羡慕地说:“可惜,我没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二少奶奶身体怎么样?”阿初巧妙地把话题拉开。
  “还好,她最近快生了。我,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大哥的。想,想。”
  阿初望着他。荣归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汗。“我想找大哥要点奶粉钱。”话终于说出口了,荣归反而不紧张了。“就是这件事。”
  “您跟太太讲过了吧?”
  “是。”
  “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毕竟是一家子骨肉,原也应该帮忙的。只是,大家子有大家子的难处,要等到秋后收了乡下的租子,才有现钱呢。我,我想,我是可以等,但是孩子不等人啊。所以,所以到大哥这里来,碰碰运气。”
  “您需要多少钱?”
  “三百块。”
  “您请等一下。”阿初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阿初从里面拿了钱和一支装潢精美的钢笔出来。“三百块钱您先收着。这支笔是大少爷从英国带回来,送给二少爷的礼物。”
  “怎么好拿你的钱?”
  “权当我孝敬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改天得了空,我去府上给二少奶奶请安。”
  荣归真的感动了,满口的谢谢,就差给阿初作揖了。目的达到了,荣归又急着回去,怕出门晚了,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阿初也不强留了,于是,送出门来。荣归又反复的千恩万谢,急急地去了。
  晚上,荣升回来,阿初淡淡地跟他提了几句荣归的事,荣升漠不关心地“哼”了几声,倒是丽水过来,唠唠叨叨说荣归缺钱,问荣升手上有没有现钱,毕竟是一家人。荣升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这里住着一个观音菩萨,惯会修桥铺路,你还怕他空着手回去?”
  四月的天气,有些阴冷。不过,对阿初来说,工作的热情远胜过天气的冷淡。回国不久,他就在“同济”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来,大太太和四太太要阿初留在荣家药行里干,可是阿初说,先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对将来更好的为荣家工作有帮助,大太太也就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清风如许,皓月当空。在四太太居住的“红梨阁”里,传来阵阵优雅的外国古典音乐,那是阿初在摆弄从英国带回来得留声机,四太太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哼了起来,阿初十分好奇地问:“四太太也会跳舞?”
  “你小看我吧?想当年我跟着太后老佛爷……”四太太突然不说话了。
  “是啊,您是谁啊?您是阿初的干娘啊。”阿初背对着她拨弄唱片,看不见四太太的脸,美妙的音乐划过四太太的耳膜。“有什么能难倒您的?”阿初转过身子,和着音乐的节奏做出一个无比幽雅地邀请姿势。说:“尊贵的夫人,我谨以诚挚的心,邀您月下共舞一曲--”四太太不知不觉地被阿初牵引到中庭,阿初笑盈盈揽着四太太的腰,四太太轻盈盈扶着阿初的肩,踏着温柔的节拍,翩翩起舞。月光下,阿初的面容更加清晰,四太太甚至不敢平视他的眼睛,可是她紧紧贴近他的胸膛,一瞬间,眼中蕴涵的泪珠像无数钻沙的爬虫,很快冲破眼眶的最后防线,四太太哭了。
  “干娘。”阿初试探性地问:“您,是不是我亲娘?”
  四太太惊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您,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阿初认真地看着四太太的表情。
  “不是!”四太太回答。
  阿初的舞步戛然而止。他看得出四太太讲的是真话,因为是真话,反而使阿初有些失望。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是你的亲人。”四太太把头再一次埋到阿初的胸口上,让泪水尽情地淌下来。
  阿初再次迈开舞步,引领着四太太进入曼妙的音乐世界。阿初觉得只有在这个音乐的幻想世界,自己可以拥有那一份失去的母爱。
  “呸!什么东西!”三太太隔着雕花窗子狠狠地唾了一口。“横竖都是两个来历不明的贼王八!”
  “三太太,不要这样讲嘛。”杏儿皱着眉头说。
  “为什么不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不想想是什么辈分、什么身份?主子、奴才就这样搂着转圈圈……”
  “什么搂着转圈圈,那是交际舞,我听大小姐说过,现在外面最流行、最时髦的莫过于此,你不懂就不要讲嘛。”杏儿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雕花窗子。
  “你还看!”三太太恶声恶气地拉着杏儿走过回廊。
第八章前度杨郎今又来
  红色的地板,红得直让人感到晕眩。一双素花蝴蝶结的高跟鞋不停地走在红漆楼板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乳白色的灯泡发出柔和的光亮,投射在整齐的书架上。
  “华美书店”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中分外耀眼。
  荣华穿着一身粉红色的旗袍,站在窗帘内不断地窥视着街面上的情况,也许是站久的缘故,她感觉自己有些吃力,于是,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稳定自己焦虑的情绪。
  墙角处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的是一台简易发报机,她正等待组织上最后的结果,随时准备转移。
  时钟指向九点钟,荣华不再犹豫了,她掐灭了手中的烟,拎起皮箱,向楼下走去。此刻,电话铃声大振。
  荣华迟疑了两、三秒,还是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荣华的声音刚传过去,电话里就传来了她最熟悉的声音。“喂,林表妹啊……大表哥出车祸了,已经……被送进医院了,幸亏……抢救及时,不然就……惨了,你不用来了,就在家里看家吧。”
  “先生,你打错了。”荣华挂了电话,长长地出了口气,上级暂时脱险了,自己的联络站得以保全。她回身放下皮箱,脱了外套。窗外划过刺耳的警笛声……
  荣华,中共特科联络员,代号:浮尘,专门负责建立上海与延安的空中通讯,为了掩护自己的秘密工作,她利用家族资金,开办了一家中型书店,设为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上个星期,由于特科的一个机要员被俘叛变,组织遭受了重创,她的上级老余也被迫暴露了身份,由于荣华直接受老余的领导,她和组织上的其他人没有任何横向关系,所以,只要老余安全,她就绝对安全。不过,老余现在究竟在哪里?荣华想。自己能否帮他彻底脱险呢?
  夜幕笼罩着长街,星光底行人稀落,老余今夜会在哪里藏身呢?荣华突然灵光一闪,他会不会躲在“财经新闻报”报社的地下室里?那里是“灯下黑”。一想到这里,荣华决定冒险去试试,她快速披上外套,带着手电筒,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皮包,匆匆走下楼去。
  她有一辆私家车,是大太太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平常停在车库里,她不常用,今天,她把车开了出来,趁着月色,沿着马路,向城西开去。
  三太太和杏儿绕着回廊,走到“梨云阁”大太太的居所。蝉儿正端着盆“兰草”到院子里放下,大太太亲自站在雕花栏下弯着腰浇花,三太太两步并做一步走,拉开细鸭嗓子就咋呼起来了。
  “哟,大太太,您可真清闲,在这里浇花养草的,修身养性。您可没有瞧见那西洋景,真该去开开眼呢。”
  “什么西洋景?”大太太气质悠闲地问。
  “您自己去瞧瞧啊。四太太院里可热闹了,又是西洋乐,又是抱着跳舞,还脸对着脸。嗬哟,说出来都丢人。”
  “四太太从来就喜欢这些洋玩意,何况阿初刚回来,他们母子跳跳舞,说说话,有什么稀罕。”大太太风平浪静地说。“你呀,你跟我都是抱残守缺的人,你看不惯他们的做派,你就眼不见为静嘛。何必去干涉他们,讨人厌呢?”
  “是呀。”蝉儿接话,说:“又要骂,又想看。”
  三太太正想骂蝉儿,被大太太截了话。“蝉儿。说话怎么没有规矩。”大太太回头对三太太笑笑。“你来得正好,帮我一起整理整理花圃。”
  三太太把话噎下去,陪了笑说:“我哪里懂这些,横竖陪着大太太乐呗。”
  “你有这个心就不错了。”大太太说。
  “不过,大太太,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杏儿知道三太太要说些不入耳的话,直扯她衣袖。三太太拿眼瞪她。“干吗不让我说话。”
  杏儿赔笑说:“大太太正忙着修剪花草,三太太一唠叨,大太太该剪错了。”
  “花草剪错了有什么要紧,人要是看错了,麻烦可就大了。”
  “有话就说吧,不必拐弯抹角的。”大太太说。
  “我说的是这个阿初,到底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他现在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跟大少爷一样?他还有个博士头衔。我们大少爷是什么人啊?大少爷心地善良,不争这个名啊利的。有朝一日,他阿初得了志,还不把荣家给活生生地硬吞了?”
  大太太不说话,眼瞅着花草,微微一笑。
  “大太太,您笑什么?”三太太很是诧异。
  大太太说:“花再俗气,那也是花。草再名贵,终究是草。人常说:花草花草,花永远都排在草前面。你懂吗?”
  “懂?懂,懂!可不是这个理吗。”三太太笑得脸上的肉都颤起来。
  杏儿和蝉儿都低了头,再不吭气了。
  “红梨阁”里的阿初和四太太并没有听见大太太的高论,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茶水是新沏的“龙井”,四太太的贴身丫鬟红儿站在檐前伺候。
  四太太告诉阿初,清明节去“慈云寺”烧香,要阿初一道去寺庙谢菩萨,敬祖宗,阿初虽然不迷信,不过,四太太要自己去,自己一定是去的。正说话间,忽听一阵爽朗的笑声,四太太就知道谁来了。稀罕地说:“大小姐今天怎么没出门?”
  “哟,我还没进门,四姨娘就打算往外撵我了。我是不速之客,闻茶香一路追踪而来,这么好的茶,四姨娘怎么没准备我一份?”荣荣一边说,一边走进来。红儿立即替她拿了帽子和披肩。
  “大小姐好。”阿初站起来给荣荣请安。
  “民国了,都民国了。”荣荣嚷嚷着。“没什么可拘礼的。你还以为是前清啊?让我细瞧瞧,我们家也能出个博士?”
  阿初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倒也不回避她挑剔的目光,站直了说:“大小姐,几年没见了,还这么急风暴雨的?”
  “天生的脾气,改不了。”荣荣笑得很灿烂。“简直不敢相信,阿初活像是洋画里的绅士。就算我告诉别人,他是荣家大少爷,别人也会信的!”
  “大小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讲。被人听去,添油加醋的告诉大太太,我日子就难过了。”
  “我还以为你闻风相悦呢,这么没胆色?亏你还留洋呢。”荣荣奚落阿初。
  “一码归一码。”阿初坐下来说:“狸猫换不了太子。”
  “还说,你自己就是个狸猫换太子的典故。”此言一出口,荣荣立马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说:“该死,该死。四姨娘,我无心提及你的伤心事。”
  四太太淡然一笑。“过去的事情,我忘得差不多了。你难得露面,今天为什么有兴趣过来?”
  “没事还不许我串串门啊?”荣荣靠在四太太椅背上坐下。
  “一定有事。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忙?”
  “当然能帮忙。明天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豪华舞会。我想借四姨娘的洋装礼服穿,还有,你的那双水晶舞鞋。”
  四太太打趣地说:“你想当'灰姑娘'啊?”
  “我原本就是贵族小姐,不,是尊贵的王子殿下。'灰姑娘'嘛,就由阿初来扮吧。”
  “干吗?拉我一起疯?”阿初抗议。
  “你敢说,你从小到大没和我疯过吗?”荣荣不依。
  “你不是有好几个舞伴吗?要阿初去做什么?他又不习惯那种场合。”四太太帮阿初推脱。
  “舞伴嘛,多多益善。”荣荣开始跟四太太撒娇。
  “去吧,去吧。我怕了你了。”四太太松了口,叫丫鬟去拿礼服和舞鞋。红儿应声去了。
  “到底是哪一家举行豪华舞会啊?我认不认识?”阿初问。
  “你听说过上海金融界的杨家吗?”
  “杨家?好像是开银行的吧?”阿初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四太太手里的茶碗盖摔碎了。茶水直扑到素袍上,水淋漓地浸染着袍上绣得莲花。
  红儿胳膊上挂着礼服,手里拎着一双华丽的水晶鞋,满面愕然地站在院子里。
  “怎么了?”阿初上前问四太太。“您不舒服吗?或者,明天我不去了?留在家陪您。”
  四太太缓过神来,说:“为什么不去?我已经病怏怏二十几年了,现在也该换换别人不舒服了。”
  阿初和荣荣没听懂四太太的话,只当她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
  荣华的汽车在一片柳荫底熄了火,这里离“财经新闻报”报社不到一百米。她下了车,锁好车门,低着头从报社后门穿了进去。
  “财经新闻报”的报社是和几家报馆联租的一座大楼,楼层不高,但空间宽阔。由于报馆人多嘴杂,又没什么特值钱的东西,所以,整栋大楼只请了两个护卫人员,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基本上他们都呆在一楼护卫室休息,不大轻易走动。荣华熟门熟路地摸进去,没有惊动护卫员,她很快进入到大楼的地下室,她和老余曾经利用这里发过报。
  她娴熟地启动了密门,打开手电筒,轻轻地走了进去。潮湿阴暗的空气蕴涵着腐草的气味,她顺着弯曲的巷道前行,她闻到了血腥味……
  荣华停住了脚步,辨别了一下方向,从精致的提包里取出了手枪,并熟练地将子弹上了膛。
  “是谁?”一个及其虚弱的声音问。
  “老余?”荣华准确地判断出老余的声音。她跑过去。“你怎么样?”
  老余浑身是血躺在地上。
  荣华把枪收起来,把手电筒高置在墙的夹缝中,然后将老余扶起来。
  “你能走吗?”
  “能。”
  “怎么中枪的?”
  “我去通知特科坐机关的同志撤退,正撞在敌人枪口上。幸亏机关有一条暗道,通往闹市。我不敢回家,直接到这里来避一避。”
  “为什么不直接到我的书店去?”
  “慌不择路。”
  “我的车在外面。”
  “多少路?”
  “一百多米。”荣华将手电筒含在嘴里。
  “你干什么?”
  荣华将老余背了起来,老余没有挣扎。大家都知道,“灯下黑”也不保险,争取时间,就是争取生命。
  荣华借着夜色的遮掩,顺利穿过柳荫地,将老余移到汽车后座上平躺下,然后,发动汽车,风驰电掣般而去。
  三分钟后,几辆上海警备司令部的汽车驶向“财经新闻报”报社。
  荣华和老余幸运的与“死神”擦肩而过。
  荣华的车在路上奔驶,老余身体里的热量,却一分一分地流失。这样不行!荣华想。“老余,你可不能睡。坚持一下。”
  “如果我死了,你把我扔出去,千万不要带着尸体到处兜风。”老余幽默地说。
  荣华猛踩油门,把车直接开往荣家。因为,她知道,她现在需要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来挽救老余的生命。
  阿福是荣家的司机,一直管着荣家的车库。当他看见二小姐驾车回府后,就立即赶过来迎接。荣华吩咐阿福把车上的“客人”直接送到自己居住的“醉菊榭”,阿福背老余出来时,吓了一大跳,也不知他是人是鬼。阿福没敢问,怕是二小姐出门不小心,开车把人给撞倒了。
  荣华匆匆赶到“墨菊斋”时,正好是夜里十一点。“墨菊斋”的灯还亮着,荣华借着光亮隐隐约约地看到阿初在洗漱,她略为整理了一下头发,从容镇定地敲响了“墨菊斋”的房门。
  “是谁啊?”阿初问。
  “是我,荣华。”
  “二小姐?”
  荣华听得屋里揪毛巾的声音,一会儿,门开了,阿初十分惊奇地看着荣华。
  “怎么?我脸上不干净?”荣华问。
  “不,我看您浑身是汗。二小姐找大少爷吗?他在大太太屋里住着……”
  “我找你!”荣华说。“我求您帮忙。”
  阿初笑了。“二小姐,您骂我?有事您吩咐。”
  “我有位朋友受了伤,他在我房里,我希望您……”荣华话音未落,阿初折回房去了,他提着一个医用急救箱出来。
  “走吧。”阿初说。
  不过,当阿初第一眼看到老余的伤势后,他才知道,治疗的困难比想像中难度大得多,这个病人正面临死亡的巨大威胁。
  由于阿初戴着医用口罩,老余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十分熟悉,
  分明在哪里见过。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二小姐。”阿初把口罩取了下来。失血过多的老余迷迷糊糊地有些幻想出现。他看见,杨慕次站在他面前,他惊讶。
  “病人必须马上送医院抢救。”
  “他不能去医院。”荣华口气坚决地说。
  “为什么?现在时间宝贵,对病人来讲,分秒必争。”
  “你行的!你帮帮我!”荣华恳求阿初。
  “我是医生,但我不是神!病人受的是枪伤,伤势十分严重。他身体里有两颗子弹,一颗射入肩部,嵌在他锁骨里。另一颗更麻烦,射在他颈部,好在射入时没有直接打破他的血管,所以没有引发大出血。不过,取出来风险很大,因为子弹压迫着他的动脉,一取就可能因动脉破裂造成病人大出血而导致死亡。你懂吗?他现在需要马上去医院动手术。”
  “如果他去医院,他一定会死!我也会死!”荣华神情严峻地说。“你懂了吗?”
  阿初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性如此从容地谈论死亡。
  “现在分秒必争!请您工作吧。”荣华在下命令。
  “我怕有意外……”
  “不会有意外,相信你自己!”荣华鼓励阿初。“开始吧。”
  “我需要你协助。”阿初说。
  “从现在开始,在这间屋子里,你说了算。”
  “好。准备麻醉剂、止血针、白药、棉球、酒精,恐怕医用酒精不够用,你去小厨房,拿写白酒来……你什么血型?”
  “我不知道。”
  “一会我替你验,希望你的血能用,他需要血浆。”
  一个小时后,两颗子弹头都被顺利地夹了出来,随着医用手术镊子轻轻一松,第二颗子弹跳进白色弯盘里所发出的悦耳的“咣当”声,宣告了手术的成功。
  阿初将老余的伤口清洗之后,洒上白药,然后替他包扎起来。
  “他需要静养。”阿初说。
  “谢谢您!”荣华因为替老余输了血,所以显得有气无力,脸色苍白。
  “是您救了他!没有血液提供,他必死无疑!”
  “是啊,幸亏我是O型血。”荣华脸上有了笑容。“这件事,希望你尽快忘记。”
  “有什么事发生吗?我不记得了。”阿初笑着否决了曾发生过的一切,本来这件事太过荒谬。自己居然会在一个毫无医疗措施保障的屋里,给垂危病人动手术。
  “阿……”老余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句子。
  荣华走过去,俯耳倾听。过了一会,荣华满脸狐疑地站直了,默默看着阿初。
  “他说什么?”阿初有几分好奇。
  “他说,谢谢你,阿次,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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