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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by张勇

_17 张勇(当代)
  杨思桐瞪大了眼睛,站在疯狂的父亲面前,不,不如说她此刻正站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她惊恐万状,由于通宵达旦地荒淫娱乐生活,她那张缺乏精神的脸,顿时变成死灰色。
  她惨厉地尖叫,止不住地尖叫。
  “思桐,你听我说。”杨羽桦完全不知所措,女儿,是他生命中唯一牵挂的亲人,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不能失去女儿的爱。
  “思桐!”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杨思桐发了疯似的朝楼上跑去,她一边跑,一边拼命喊叫,杨羽桦听不清女儿嘴里在喊什么,但是,他知道女儿的大脑里,此时此刻,应该是一片空白。自己没办法跟她解释,就算跟她解释,女儿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她毕竟亲眼看到父亲正在处理母亲的尸体。女儿能不能原谅自己,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必须面对“流亡生涯”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杨羽桦的心绷紧了,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杨家庭院里开进了大卡车的声音。他预感事情不妙了,有人要“赶狗入穷巷”。
  杨羽桦急忙从客厅窗帘看过去,看大门的佣人正和一个女军官说话、交涉,一大队侦缉处的人马已经从卡车上跳下来,长驱直入了。
  他没有看到杨慕次的身影。
  客厅里一片猩红,院子里一片嘈杂。
  来不及打扫了。
  如果此刻不逃,现场活捉,杨羽桦将以杀妻的罪名入罪。
  仅此一项,足以致死。
  杨羽桦跑了。
  他从后花园一个狭小的窄门仓皇地逃了。
  华美书店里很安静,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打理生意的荣归无精打采地双手勾着肩无聊地站在柜上,一缕缕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的冰凉的厚木书架暖洋洋的,只不过由于店主人的形像很颓废,连累的整个书店都很灰色,书架上的图书也显得极不精神,好像满书室弥漫的不是淡淡的墨香,而是陈旧的书本受了潮所发出的郁闷气味。
  一个面貌清雅的女学生,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绣花书包,站在书架旁痴痴地看书,她已经看了很久很久,没有要买的意思,也没有要走的迹像,她一直静静地、悠悠地站在那里看书,荣归不时抬头瞄一瞄,女子有时也在书架上换着翻书。
  “您需要我帮忙吗?”荣归实在是忍不住了,想借此干预一下这个白看书的女孩子,哪怕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掏腰包好歹买一本呢。
  “谢谢。”女学生很稳重地把手上的书放下,荣归看了看,那本略为卷曲的书皮,书名是:《爱丽丝漫游奇遇记》英文版。
  “小姐喜欢这本书?”荣归说。
  “看看而已。这本书多少钱?”
  “一元五角。”荣归说。“您喜欢,不如买下来。”
  “可是,你,你这本书上的插页很模糊,你看。”女子用手摩挲着书页,很不舍的样子。
  “像这种手工蚀刻铜板上压印出来得书籍,并不是每一本都清晰可读得。”一个稳重而沉闷的声音飘了过来,荣升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声调不高,很慢、很温和,算是替荣归解释。
  “可是,可是我的钱不够。”
  “哦,你差多少?”荣升问。
  “我身上只有五角钱。”女学生低下头。
  荣升笑笑,对荣归说:“替小姐包起来吧,我替她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块钱来,正准备递给荣归,谁知那女学生满脸通红,摆手说:“我不要了。”竟慌慌张张放下书本,逃也似地向外走。由于她走的过于急促,不提防在门口撞到一个新进门的客人。只听“哎哟”一声,荣升向门口望去,蓝色绣花书包翻了个身,跳进门,可知女学生跌得不轻。
  荣升和荣归都不约而同地向书店门口走去,荣升一抬头,他竟然怔住了,眼前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正皱着眉头,扶着左手胳膊,大约被撞在左胳膊上了,她淡淡地嗔怪那女学生走路如此不小心,那女学生说声:对不起,一溜烟地跑了。
  那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和雅淑。
  旧情人当面相遇,四目环顾,雅淑的气血霎时不流畅了,显得异常尴尬,荣升很大度,他主动上前打招呼。
  “很久不见。”
  “是。”雅淑很局促,很不自然。
  看穿着打扮,一定是钓到“金龟婿”了,荣升心里想。
  “来买书啊?看我能不能帮你。”荣升说。
  “谢谢,我替我家先生来买几本书。”雅淑平静地说。
  “您要买什么书?这边请。”荣归很高兴地引领客人入店。
  荣升看着雅淑进店,依旧雍容华贵,气质脱俗,不仅没有了当日的装模作样,还平添了几许妩媚。
  他低头看见了被遗忘在门槛上的蓝色绣花书包,他把书包捡起来,书包里散发出新鲜花朵的泥土清香,他很诧异。
  荣升把书包打开,里面有一个笔记本,丝质封面,上面用钢笔写着:“明轩”两个字,笔记本里滑落出一张名片:陈氏温室花房,订购鲜花,代送花篮。
  他听见书店里荣归讨好客人的笑声,随手把名片揣到口袋里,复又走进门去,看雅淑正娴雅地端坐在椅子上,荣归跑前跑后地照书单取书,忙得不亦乐乎。
  荣升心里很不自在,他想,男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明明是自己主动放弃的“饰品”,为什么,这“饰品”一旦别在了其他男人身上,自己仿佛就是有一口气舒不下喉咙,连胸口也感觉有些堵塞,鼻尖上隐隐冒出酸气来。
  “《文史通义》、《一七六九年游记》、《柏拉图精神哲学》、《社会改良各面观》、《欧洲木刻版画册》,哦,还有一本新到的《西学博览》,您看看,是不是齐全?还差一本罗素的《算理哲学》,我把书名记下了,改天有了,替您留着。”荣归赔着笑,很热情。
  “谢谢。上次梁启超先生那本……”
  “您说那本《文野三界之别》吧?最近缺货,这样吧,您可以先付一块钱的预付额,等书一到,我连《算理哲学》一起亲自送到府上去。”
  “好吧,我给你留个地址和电话。”雅淑站起来。
  荣归急忙把纸和笔送上,雅淑把薄薄的信笺掂在手心上写,不得力,荣归立即拿了本书给她掂着写。
  写完地址和电话号码,雅淑把信笺递给荣归,赫然发现手上这本书是《乐府》,她翻开扉页,上面引用了一段“铙歌十八曲?上邪”,她微微一颤,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麻烦你,把这本书也包起来,今天下午五点钟以前,送到长乐街18号,我加倍付你钱。”雅淑说。
  “谢谢。我一定准时送到。”荣归满口答应。
  荣升心里很狐疑,他自认还是比较了解雅淑的喜好,那些书,并不是雅淑爱读得,倒像是……他脑海里隐隐浮现出阿初阳光般灿烂笑容。
  他的眼睛有意地下放到那张薄薄的书单上,熟悉而流畅的笔迹几乎以招摇而炫耀的姿态闯入眼帘,准确无误地告知了自己,雅淑的男人,就是阿初。
  不可思议。
  一时间,咸酸冷暖涌上心头,几乎碾压不住荣升内心的波澜。他的脸色很难看,就像刚刚吞食了一块脆冷坚硬的薄冰,凉凉的、滑滑的,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荣归似乎察觉到大哥心里的不快,他以为是自己招呼客人,而慢待了这位神仙,赶紧跑过来致歉。“大哥,您上次要的《楚辞校补》和《诗经通义》,我已经包好了,您要不要带上?还是晚上我给您专程送过去?”
  “带上吧,你也够累的,不用两边跑。”荣升淡淡地说了句体恤话,荣归很高兴地答应了。
  雅淑买完了书,从书店里出来,招手叫了辆黄包车。
  荣升几乎是同雅淑一道出来得,他看见了阿初。愈发困惑不解了。
  因为阿初穿了一身笔挺的德式军装,坐在一辆军用吉普上。阿初大约也同一时间看见了荣升,他微微一怔,随即像陌路人一样收回目光,从容地发动吉普,不紧不慢地跟着雅淑的黄包车,从荣大少爷的眼皮低下开过去。
  不致一句问候,不多看旧东家一眼,甚至连车都懒得下,大摇大摆穿梭而去。荣升只觉得手脚冰凉,他认为自己被故意轻慢了。
  “小人得志。”他说。
  “大哥。”荣归是赶着送他出来得,他也看见了阿初,虽然有些疑惑,但是并没什么感触。“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认为,我会认错他吗?”荣升冷笑。
  “可是他开的是军用车。”
  荣升不说话了,倒不是他对自己的判断犹疑,而是,他奇怪,为什么雅淑和阿初会一前一后的离开?
  不太正常。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一只白皙的手拿起了电话。
  “喂?”
  “鱼咬钩了。”
  “什么鱼?”
  “鲨鱼。”
  “比目鱼呢?”
  “在证券交易所。”
  “继续监视。”
  电话挂断了。
  客厅里自鸣钟响了,时针指向三点半……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进一座幽静的宅院,长乐街18号,也就是最早韩正齐给阿初找的房子,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好处是没有喧嚣,没有通宵达旦营业的酒楼、宾馆。阿初有段日子没过来了。
  自从他搬到梅花巷后,他也就断断续续地过来喝过几次岳嬷嬷炖的汤,每次都是岳嬷嬷打电话叫他去的,不过,今天特别,阿初是一大清早就亲自打电话过来,说是想喝岳嬷嬷熬的粥,下午趁空闲回家。
  岳嬷嬷很高兴,买了许多食材,什么莲子、龙眼、百合、大枣堆满了灶台,她一直在厨房忙碌,香喷喷的一锅莲子龙眼粥,色香味俱全。
  “先生回来了。”听见脚步声的岳嬷嬷和颜悦色地迎进客厅。
  刘阿四正服侍阿初脱皮袄。阿初显得异常疲倦,打着哈欠,神情倦怠。不过,他的头发好像刚梳过,十分整齐,发丝上还滞留着水滴。
  “先生,你洗过头了?”岳嬷嬷问。
  “啊。”阿初应声,慢慢转过身来。“最近也不知怎么搞的,睡眠特别好,无论往哪里一靠,都会糊里糊涂地睡过去。刚才发困,干脆洗个头,算是自己给自己提提神。”
  他脚下穿了一双布鞋,是岳嬷嬷亲手做的,鞋面上绣着江梅雪景,虽说带着乡气,不过也很别致。只是,今天阿初鞋面上的冰雪梅花,仿佛有些膨胀。
  “先生,您的脚?”岳嬷嬷关心地俯下身去看。
  “没事,没事。”阿初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说发困嘛,在证券交易所门口跌了一跤。”
  “厉害吗?”
  “没事,没大碍。”
  “先生,我扶你进去坐吧。”刘阿四说。
  “不用了,有岳嬷嬷在呢,你去吧,我有事再叫你。”阿初很自然地把手伸过来,搭在岳嬷嬷肩膀上。
  岳嬷嬷忙伸手扶助阿初的腰,服侍他坐下。刘阿四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
  “岳嬷嬷。”阿初说。“您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我是小姐的乳娘,大太太的陪嫁丫鬟,今年啊,六十二岁了。”
  “六十二了?您辛苦一辈子了,没想过回老家养老吗?”
  岳嬷嬷笑起来。“我是家生子,哪里有亲人,故里?”
  “对不起,我的错。”阿初似乎想站起来,又困顿地陷在沙发里。他很烦躁,自己压了压情绪,咳嗽了几声,说:“岳嬷嬷,我想喝点粥。麻烦你。”
  “好的,先生,您等等。”岳嬷嬷脚步轻捷地去了。
  阿初的头往沙发上一仰,客厅顶上悬吊的莲花灯,毫不吝啬地将柔和的流光投射在阿初脸上,阿初在享受梦幻般的光影时,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岳嬷嬷端着精心熬制的“莲子龙眼粥”走到阿初面前,阿初还在闭目养神。
  “先生,喝粥吧。”岳嬷嬷说。
  “谢谢。”阿初睁开蒙胧的双眼,看见热气腾腾的粥碗,他伸双手接过去。
  岳嬷嬷在他的身边坐下。
  “先生,你很累吗?”
  “是啊。”阿初一边喝粥,一边回答。
  莲子龙眼粥的热气升腾成雾状的白烟,阿初觉得有些恍惚。从恍惚中好像看见一块发亮的木符,距离自己大约不到10厘米,他很奇怪,木符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光泽呢?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凝视那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发亮物体,发亮的木符像一块铁磁石,而阿初像一粒铁屑,他被牢牢吸住了。他感觉周围安静极了,眼睛一团模糊,思想一片空白。
  “先生,这里没有打扰你的东西……除了我说话的声音和时钟的滴答声,你什么也听不见……是吗?先生?”
  “是。”阿初答。
  “您感觉到什么了吗?”
  “很暖和。”
  “您指的是身体上的感觉吗?”
  “是。”
  答话的人处于静止状态,问话的人处于引导状态,神秘的空气渗透到客厅里每一个角落,一块平凡的木符诡异的传递信息。仿佛形成第三种空间,无边无际,虚无缥缈。
  “阿初”被人“成功”的催眠了。
  因为不是第一次催眠成功,所以催眠的人有十足的把握和耐心。
  “你需要我吗?”一只温暖的女人的手,握住了阿初的手。
  “我需要帮助。”阿初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我会给你帮助。”女人说。“你夜里还经常做噩梦吗?”
  “是,很恐怖的梦,铁锹声,水声,挥之不去,我想抓住他,却又瞬间即逝。”
  “也许是前世的梦。”
  “天空很低。水在流淌,不停地流。”
  “看得清水的颜色吗?”
  “很脏,像墨渍,乌贼的汁掉进烂橘子的筒里,混浊,液体很稠。”
  “有风吗?”
  “风很大。铁锹声没有停过,声音频率很快。”
  “铁锹声是你噩梦的焦点,你要摆脱他,其实很容易。我会帮你,不要再让噩梦带你回去,不要强迫自己回忆二十年前的旧事,就算记忆的碎片漂浮在眼前,只能意味着罪恶还在蔓延,它会不自觉的勾起你残留在体内的伤痛,消除他,消除你大脑的记忆碎片,竭力清除。”
  “怎么清除?”
  “忘记它,你跟着我来,你会忘记一切烦恼,你会知道另外一些秘密……”
  “秘密?”
  “是的,你要提防你身边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暗地里算计你,你的弟弟,很危险,你要设法远离他,尽管远离亲情对你来说很痛苦。你要信任你身边的女人。”
  “所有的?”
  “当然,女人会使你远离罪恶。”
  “徐玉真?假母亲?”
  “她当然一定要死,不要放过她。她曾经腰斩过你的亲身母亲,那具骸骨,记得吗?”
  “记得。”
  “那具骸骨很年轻。”
  “是吗?当时,觉得不对劲。”
  “你只要记着那具骸骨是你的母亲,就够了。”
  “好。”阿初越来越机械。
  “忘记噩梦,你所谓的铁锹声根本就不存在,它是虚拟的,是幻觉。”
  “是幻觉。”
  “你要借机在上海滩掀起腥风血雨,杀一批人。”
  “什么人?”
  “当年害过你的人,害过你父亲的人,你要心狠手辣,将来,你会有很好地前程。”
  “我不想再杀人。”
  “慢慢来,你会习惯的。我会慢慢引导你,你要绝对信任我,每当你握住我的手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很温暖。”
  “是。”
  “我的手温暖吗?”
  “不止是温暖,我感觉肤质很细腻。”阿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岳嬷嬷,你的真实年龄只有四十多岁吧?看来我说准了。”
  岳嬷嬷张着大嘴,一阵笑,一阵貌如憨厚地傻笑,丑陋的眼睑因笑声而凹陷。
  “先生,你?你醒了?刚才你做梦了。”岳嬷嬷的手依旧镇定自若地握着阿初的手。
  “行了。”阿初站起来,目光如电。“你真够本事的,应该不是第一次,你催眠的功夫不错,什么时候教教我?”
  岳嬷嬷的脸色黑起来。
  “站着别动!”岳嬷嬷掏出了手枪。
  阿初纹丝不动地站得笔直。“岳嬷嬷,你要杀了我,二十几年的罪,不就白受了?”
  “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一个砝码,荣初。他完全可以代替你,掩护我。”
  “荣儿?”阿初肆意地笑起来。“你认为,他有这个能力吗?不如,继续跟我合作,我相信,你一定会达到自己的初衷,你这么想假'徐玉真'死,你一定恨透她了。你,应该是日本人吧?住在江户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岳嬷嬷的脸应紧张而扭曲的更加厉害。
  “江梅雪景,很像富士山顶的风光。”阿初突然开口说日语了。“富士山顶雪飘飘,此景五分属江户。”他指了指鞋面花样。
  “你,你是谁?”
  “多此一问。”
  “你不是杨慕初?!”岳嬷嬷声音尖利刺耳。
  “你找我吗?”客厅的门打开了,穿了一身笔挺军装的杨慕初站在门口。
  岳嬷嬷惊惧地刚一回头,假扮阿初的杨慕次迅速出击,动作娴熟地打掉她手上的枪,将岳嬷嬷制服在地。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被压在地的岳嬷嬷拼命号叫,很不甘心。
  “冷静点,冷静点。”慕次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铐起来。“留点职业风范。”他捡起地上的手枪,用力把岳嬷嬷往沙发上一扔。
  “你怎么样?”阿初走进来问。
  “你的鞋小了一码,不合我穿,我的脚疼死了。”慕次跳着脚说。
  阿初矜持地笑笑。
  “你演得不错。”阿初说。
  “谢谢。”杨慕次的枪依旧指着岳嬷嬷。说:“中文不错,很流利。”
  “怪不得,怪不得……”岳嬷嬷挣扎着说。“怪不得,你要洗澡。”
  “他身上有烟味。”阿初淡淡地解释。“你知道,我不吸烟。”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岳嬷嬷苟延残喘地反复问着同一句话。
  “中国有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岳嬷嬷,你应该算是一个中国通了,你应该懂这个道理。你求功心切,犯下致命的错误,你不停地给我下催眠的药膳,你忘了,我是一个医生,优秀的医生。”阿初说。“你经常叫刘阿四载你去梅花巷,殷勤地教雅淑所谓'御夫'之道,其实,你是别有用心。你教她做药膳,目的就是,让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准时'服药',以便你一有机会,就对我实施催眠。”
  “在整个催眠过程中,你会把预先设计好的情景再现,你会强加给被催眠者某种你所需要的'暗示'。就像刚才你对我讲的那番话一样,你一步一步,牵我入陷阱。”慕次说。
  “就算我给你吃些催眠的食物,并没有妨害到你的身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是日本人?”岳嬷嬷显然很不服输。
  “很简单,你的动作,你的手经常叠放在前,你的腰不自觉地有弧度的弯曲,你的脚步很碎,但很有节奏感。”慕次微笑地说。
  “仅凭这些?那么,'徐玉真'呢?”
  “凭良心说,她在这一点上,做的比你好。”慕次说。
  “你表现的也很不错,差一点就成功了。”阿初接过话头。“你外表冷静,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实际上呢,你内心异常焦灼,你不想老是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你想掌控全局,于是你甘冒风险,对我实施催眠。你很了解二十年前的那一夜的惨烈祸事,你参与了阴谋,但是,你是被动的,你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的容貌毁成妖魔鬼怪。你一直都站在危险的边缘,你在玩火,你的催眠术可谓得心应手,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在'整理'我记忆碎片的时候,虚实兼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幻觉是最不受人制约的,你可以从容不迫地用隐秘的语言,曲解我脑海里残存的记忆,不留下任何痕迹。殊不知'物极必反',记忆的碎片同样也是不能过分强加的,一片弹簧怎么绷得住千条溪流,你最大的败笔,就是你想方设法的把我引上一条羊肠小道,当你把一幅骸骨的年龄从四十岁减到二十几岁,当你以心理暗示的方法成功的传递到我的大脑时,你就开始出错了。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承认,当我刚一开始就看到这副骸骨时,我完全没有思考,就认定她是我的'亡母',我的潜意识积极地配合了你的催眠。实质上,等我冷静下来,再次往返之际,骨龄是无法欺骗人的。我得出了清晰的结论,这个惨被腰斩的女人,实际年龄有四十余岁,她才应该是二十年前遇害的岳嬷嬷。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除掉'假徐玉真'?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同船过渡来得?”
  岳嬷嬷彻底瘫软如泥。“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帝国之花,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颗埋得最深的定时炸弹。”
  “你是一颗定时炸弹,只不过被我们准时拆除了,你的威力、你的破坏性已经减到最低了。”阿初说。“现在,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进入杨家?目的何在?我母亲的遗骨现在何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会的。”
  “为什么?”
  “我这里有一个刑讯逼供的专家。”阿初双臂环抱,神情幽幽地看慕次。
  “我是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岳嬷嬷嘴角泛起轻蔑。
  “你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罪恶目的,把可恶的魔爪伸向无辜的妇孺,视人命如草芥!杀妇孺如鸡犬!你,已经不是人了,是禽兽!对禽兽我没什么可顾虑的。”阿初说。“阿次,交给你了,你的强项。”
  岳嬷嬷开始颤抖。
  慕次大声咳嗽起来。“岳嬷嬷,我劝你实话实说吧,如果我动手,你煮的一大锅粥就会无一遗漏地灌到你肺里,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慕次开始从口袋里掏出橡胶手套,他慢慢地戴上手套,拿起半碗剩羹,说:“要不要先热热身?”
  阿初背过身去,他大约不喜欢刑讯逼供的场面。
  慕次猛地用力掐住女人的喉管,岳嬷嬷眼珠子几乎迸裂,大口喘息起来。慕次手指一松、一紧,一紧一松,作势要将拿半碗粥灌下,岳嬷嬷绝望地大叫起来。“我不能全告诉你们……”
第三十四章反客为主深造次
  “好!”慕次说。
  慕次重重地放下碗,他注意到阿初的背影,阿初似乎长长地吐了口气,慕次的心底不自觉想笑。
  “你只需要回答,我们想知道的问题就行了。”阿初稳重地转过身,他看见慕次忍俊不禁的样子,严厉地瞪他一眼。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叫百川丛惠子,在江户是一名出色的歌舞伎。”丛惠子嗫嗫地说。
  1909年,二月初春。
  我在东京的“樱花大舞台”表演歌舞,我出色的技艺,优雅的舞蹈,吸引了很多观众,其中就有日本军部陆军测量部参谋本部的小山千野。
  他单独约见了我。
  他告诉我,我的身上具备了所有色情间谍的要素,他要求我应征入伍,作为一名艺妓,能为帝国服务,真是我无上的光荣。我没有任何犹豫和考虑,就满口答应了他。他对我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五月中旬,他就把我安排在富士山的一个小酒馆里,我的任务很明确,我要利用美色来勾引一名中国留学生--杨羽桦。
  我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我做得很好。
  我拿到了他家人的照片,陆军测量部参谋本部及时嘉奖了我。我知道,杨羽桦仅仅是一个幌子,我们是要利用他酷似其兄长的容貌,来达到李代桃僵的目的。
  我主动请缨,愿意牺牲容貌去冒充'徐玉真',我要做一朵当之无愧的'帝国之花'。
  可是,小山千野变卦了。
  他为了让自己的妹妹能够当上'帝国之花',他专营、走门道,他扶他妹妹从我身体上爬了上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小山缨子,就这样从我手底抢走了任务,抢走了帝国赋予我的使命和荣誉,她成功的做了整容手术,而我则被遗忘了,被军部无情地抛弃了。
  原来,我从头到底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的主动请缨,在陆军测量部里被当作'笑柄',他们讥笑我的愚蠢和狂妄,从那时我才清醒的意识到,一个没有经过正规特务训练的歌舞伎,根本不可能完成特殊的测绘任务,就算我到了上海,我也会茫然失措。
  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
  百川丛惠子居然哭起来。
  “所以,你也潜入了上海?”慕次说。
  “是。我通过关系,来到上海,我的任务是配合小山缨子杀掉徐玉真……也就是你们的母亲。我潜伏在慈云寺做了假尼姑,趁你母亲来庙吃斋,我把她骗到密室里……”她停止了叙述。
  “你杀了她?”阿初问。
  “没有!她是自杀的!”
  “自杀?”慕次和阿初几乎同时诧异地叫出声来,显然,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母亲的真正死因。
  “为什么?”慕次追了一句。
  “女人,为了维护女人的尊严。”丛惠子低下头。
  不用问了,密室里隐藏着男子。
  “能告诉我细节吗?”慕次突然用日语问话了。
  “可以,如果你愿意承受……痛苦。”丛惠子用日语答。“她死得很惨烈,她很不幸。我们原本计划先将她绑架,然后从她嘴里得到一些杨家生活上的习惯和日常规律,甚至,我们想从她身上得到,她在床上……的一些私人细节。可是,我们失手了。”
  “说中文!”阿初忍无可忍地呵斥起来。
  杨慕次用日语说:“你继续……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她宁死不屈,趁我们不防备,她撞了墙。由于她抱定必死的决心,所以,她的头颅碎了。到处都是她的血、她的脑浆、她的愤恨,她选择极端的方式,让我们第一次认识了中国女人的刚烈。”
  慕次低下头,心里很难受。
  “她说什么?”阿初质问。
  杨慕次抬头看了看阿初,说:“她说,我们的母亲死得很英勇,她是被绑架后,奋然自戕的。她没有受到任何侵犯,因为,她的刚烈,令绑架她的人也感到钦佩。”
  “我母亲的遗骨在哪里?”阿初问丛惠子。
  “在慈云寺枯树底下,埋得不深,应该还在。”丛惠子恢复了中文答话。
  阿初一拳砸在茶几上,茶几并没有裂开,只是受了些震荡。血却从他指缝低汩汩流淌,滴滴飞溅在茶几上。
  “那铁锹声,恐怖的铁锹声,就是那一夜在慈云寺底给你留下的恐怖回忆。当时,你很小,跟你母亲一起来进香,夜底,你睡不着觉,你听见了那至今也挥之不去的声音,你一个人跑出来,还好,小山缨子截住了你,她牵着你的手,回到房间。那天夜里,我们怕极了,我们不知道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我们还曾经商议过,连你一起杀了。可是,如果你死了,事情可能会闹大了,所以,我们放弃了,让缨子带你回了家。”
  “你怎么又冒充岳嬷嬷呢?”慕次问。
  “因为小山缨子。”丛惠子说。“她得了势以后,对我颐指气使,还要我立即返回日本,她想独占帝国之花的美誉。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阳奉阴违,迟迟未走。总算天从人愿,岳嬷嬷为了躲避追杀,居然带着年幼的杨慕初,来慈云寺避难。她是来送死的,不能怪我。”
  “你给我服过药?”阿初说。
  “是,我定时给你服安眠药、镇静剂,你很小,很温顺,很听话。”
  “够了。”阿初的头感觉有些炸裂地疼。
  “你杀了岳嬷嬷,然后,你自毁容貌?”慕次继续问。
  “是的。为了将来,我值得拼一次。我用滚油烫烂自己的脸,这样可以避免灼伤眼睛,我用面纱裹住丑陋的容貌,在慈云寺长期潜伏下来。就连小山缨子也不知道。”说到此处,她面有得色。
  “我姐姐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阿初说。
  “没有。她在荣家做四姨太,我在慈云寺做尼姑,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两、三次。何况我的容貌,成了掩护我的天然屏障。”
  “你这样做的目的,岂不是跟小山缨子作对?”慕次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所有的荣誉都是从我手上抢夺的,我要把属于我的荣誉抢回来。”丛惠子说。“我要她去死!我相信,如果杨慕莲的计划得逞,我将以杨家忠仆的面目永远留在杨家,我也会为军部工作,我会做得比那个贱人更好!”
  杨慕次听了这番话,感觉百川丛惠子的确是个疯子。
  “你做到了?”阿初冷讽地说。
  “差一点就做到了。”
  “你跟日本军部联系上了?”慕次现在关心的不只是家族的仇恨。
  “刚联系上不久,因为杨慕初的强势复出,日本陆军测量部决定放弃小山缨子,全力扶持我上位。”
  “你原打算炸死我们?”慕次说。
  “是,不仅仅想炸死你们,也想炸死小山缨子。因为我觉得荣初更容易控制,我是他的奶娘,他的性格我了如指掌。”
  “你不觉得冒险吗?”阿初说。“如果我不死,第一个怀疑对像就是你,因为那天晚上,我给你打过电话。”
  “我知道。也许我太自信了,我曾经给你做过三次催眠,催眠非常成功,我认为你永远都不可能怀疑我,因为,我在你脑海里,无数次灌注了你对我的绝对信任。”
  “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阿初说。
  “我能告诉你们的,全告诉你们了,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我想,把你移交给沪中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他们也许会对你的其他问题感兴趣。”慕次说。
  “不必了。”阿初说。“我已经通知警察局了,她将以二十年前的绑架罪和谋杀罪被起诉,我更愿意看到她被公开处决。”
  “先生,能进来吗?”刘阿四在敲门。
  “进来。”阿初坐下。
  刘阿四推门而入。“先生,韩副局长带人到门口了。”
  “请他进来。”
  “是,先生。”
  莫约一会,韩正齐带着手下来了,他们依照程序,简单地询问了百川丛惠子,然后,押她出门。
  丛惠子走到阿初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说:“我想见一见荣儿。”
  阿初的眸子暗淡下来,他说:“没这个必要。我会告诉他,他生命中最亲的乳娘被日本间谍百川丛惠子给杀害了。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家人,再为仇人伤心、落泪。”话是说给丛惠子听的,可是,眼睛却看着慕次。
  慕次却端起半碗残羹,说:“你还吃吗?我去厨房。”他转身向内走去。
  丛惠子被警察带走了。
  韩正齐这才跟阿初耳语了数句。
  “好,我知道了。总之,今天的网,我一定要收的干净利落。”阿初说。
  “是,先生。”
  “确保雅淑的安全,靠你了。”
  “先生放心。”韩正齐说完,匆忙离去。
  阿初叫刘阿四简单清理一下客厅,他发现茶几上少了什么东西,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想到慕次还在厨房,于是,顺着边门走过去。
  杨家的厨房离客厅很近,方便主人晚上做消夜,由于阿初不请佣人,所以,厨房里的活,基本上是“岳嬷嬷”和阿初自己干。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慕次正在热“莲子龙眼粥”,他把粥盛进雪白的瓷碗,用瓷羹舀来闻了闻香气。
  “你很饿吗?”阿初靠着厨房门问。
  “不,只是想尝尝她的手艺,味道不错,要不要来一碗。”慕次主动盛了一碗,双手递给阿初。
  阿初微微一怔,他大约有些不习惯阿次的殷勤。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反客为主了?”慕次浅笑。
  “不,你随意。”阿初接过粥碗来喝。“你知道吗?杨羽桦出事了。”
  慕次的手略微往下放了放。
  “可能我们要多控告杨羽桦一项罪名了。”阿初说。
  “什么罪?”
  “杀妻。”
  杨慕次的确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他表情很复杂。
  “你的现任'母亲'被你的现任'父亲'杀害了。我们都没预料到,算是个意外的'惊喜'吧。检察官可以多控告他一条杀人罪了,不过,我并不打算让他活到明天。”
  慕次被“震”住,有些难以名状的难受。
  “你怎么了?”
  慕次知道阿初是明知故问。
  “你想不想知道,杨羽桦的真实想法?我是说,一个人到了临终的时候,也许他会忏悔。”慕次咳嗽起来。
  “那就让他到九泉下跟爸爸、妈妈去忏悔吧。”阿初漠然地说。“总之,我不想再看见他的尊容,不,遗容。”
  “叔叔曾经养育过我,这是无法绕开和回避的现实。”
  “同情心不能过滤罪恶,同样,养育恩不能抹杀杀父之仇。”阿初把粥碗放下。
  “杨先生。”慕次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你见过这块木符吗?”
  木符?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到慈云寺就发现那寺庙有古怪,因为,我发现大殿里挂着'驱逐妖魔'的木符,这些木符是日本寺庙里常挂的,你仔细看这木符,做得很精致,刻工一流,有时候,它会起到关键作用,譬如,让人产生幻觉。”
  阿初的眼睛锁定在阿次手里握着的一块发亮的木符上,他们彼此距离很近,木符有节奏的摆动,像时针,左右安静极了,阿初的感觉开始恍惚,他的眼睛有些发虚,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杨慕次用最快的速度把沉睡的阿初平放在厨房的地上,他解开阿初的衣扣,换上自己的军装,穿上皮鞋,顺手把自己脱下来得衣服,盖在阿初身上。而后,他不慌不忙地来到客厅,客厅很安静,刘阿四已经出去待命了,慕次机警地拿起了电话。
  “请接春和医院院长室。”
  “喂,我是夏跃春,您哪位?”
  “我是杨慕次。”
  跃春怔了一怔。“有事吗?杨副官?”
  “我在长乐街18号,请您务必来一趟。”
  “长乐街18号?你怎么会在哪里?阿初怎么了?”跃春声音有些着急。
  “我给他服了点巴比妥,没关系,深度睡眠而已。您过来照顾他,我比较放心。”
  “你想干吗?”
  “我不想杨羽桦死得太难看。”
  “杨副官,你千万不能造次。”
  “对不起,这是我的家事。”慕次准备放电话。
  “阿次!你真的不了解阿初,你这样对他,他会轻饶了你?”
  “那怎么样?家法伺候?”慕次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总之,我把他交给您了,谢谢。”
  “阿次!”
  电话挂断了。
  上海愚园路杨公馆的主楼内,侦缉处的特务们来来往往,俞晓江沿着主楼的迂回通道,来到二楼右侧杨慕次的房间,她推开门,看见了杜旅宁。
  杜旅宁捷足先登了。
  他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轻轻地拂拭了一下桌面,桌面很干净。
  “听阿次说,他不是经常回家住,但是,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佣人打扫。”俞晓江说。
  “他的生活很节俭。”杜旅宁在观察了慕次的房间后,得出了结论。
  慕次的房间布置的简单、舒适。光线很明亮,,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书桌、一盏德国进口的台灯。
  “他生活得很随意,也很浪漫。”俞晓江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了慕次床头柜上摆放的一座水晶冰山。“90%纯水晶制做的,价格不菲。”这座水晶冰山似乎一下就推翻了“生活节俭”四字评语。
  “处座,我们在杨家花园的佛堂底下,找到了秘密电台和密码本,还有一些没有及时销毁的图纸。”
  “上海地图?”
  “是。上海街道图,路标很详尽。”
  “你能否告诉我,杨慕次是否知道他的父亲或母亲是日本间谍?”
  “他不知道。”俞晓江回答地很自信。
  “为什么?”
  “直觉。”
  “又是女人的直觉?”杜旅宁笑起来。“如果,他不知道父母是日本间谍,面对突如其来得家庭灾变、父母形像的彻底颠覆,你说,他是否还愿意承认他的家庭?”
  “阿次对感情的态度,表面上看很洒脱,其实,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
  “如果他的父母都是日本间谍,他会不会是……”
  “不会!”
  “为什么?”
  “如果阿次是日本间谍,他不会主动打电话,揭发慈云寺的秘密,也不会亲自探险,更不会告诉我们,他家的佛堂底有秘密电台。”
  “作为一个儿子,怎么忍心亲手把自己的亲生父母逼到绝境呢?”
  “如果不是亲生父母呢?”俞晓江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了。”杜旅宁愈来愈感到有趣了。“不过,我们换个思路替他想想,常言道:父子连心,就算他们不是亲生父子,二十年的养育恩情,难道说断就断了?”
  “处座的意思是,阿次想救父出逃?”
  “那倒未必。阿次可能想先找到他父亲。”杜旅宁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妹妹情绪怎么样?”
  “很不稳定,我叫佣人一步不离地陪着她。”俞晓江说。“据她说,她父亲杀死了她母亲,她快要崩溃了。”
  “阿次现在,人在哪里?”
  “他最近请了病假,说要去医院复诊。”
  杜旅宁的嘴角挂起一丝不屑地笑容。“高磊呢?他在哪?”
  “在总部待命。”
  “叫他马上过来。”杜旅宁一边说,一边走出慕次的房间。
  “是。”俞晓江紧跟其后,随手带上门。
  “报告处座,我们在杨家的花园池塘里发现了被人丢弃的手枪。可能就是凶手故意扔掉的杀人凶器。”刘副官出示寻找到的手枪。
  杜旅宁接过手枪来细看,很明显是女性常用的枪支种类。
  “男主人有可能是正当防卫。”俞晓江说。
  杜旅宁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们顺着主楼的走廊下到客厅。俞晓江用客厅的电话跟高磊联络,杜旅宁背着手在客厅踱步。
  “处座。”俞晓江面有难色地放下电话。
  杜旅宁一挥手,说:“你不用说,我也猜到了,阿次一定把高磊拉走了。”
  “还不止,阿次把高队的一组人全借用了。”
  杜旅宁“哼”地笑起来,一副全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等着吧。”杜旅宁说。
  “等?等什么?”
  “阿次的电话。”
  “这么敏感的时间段,他会打电话回来?”俞晓江不解。
  “你不是说他感情深沉吗?难道他不关心,他妹妹的生死存亡?”话音未落,客厅里的电话骤响。
  杜旅宁和俞晓江对视了一眼。
  电话铃还在响……
  杜旅宁拿起了话筒。他不主动讲话,对方居然也不讲话,显然,对方有意识地等他先开口。
  “阿次,你在哪……”
  俞晓江很注意地观察杜旅宁的表情,她看见了杜旅宁自嘲而又尴尬地笑容。
  “胆子不小!”杜旅宁说。
  “怎么了?”
  “敢挂我电话。”
  俞晓江笑起来。“那真是要造反了。”
  杨慕次挂了电话,从一家五金商行跑出来,高磊身贴着汽车门,嘴里衔着香烟,等他。
  “怎么样?”杨慕次跑过来,询问高磊。
  “兄弟们都出去帮你找了,现在整个上海黑、白两道,都在找你父亲。各个码头、宾馆、火车站都张贴了杨羽桦的通缉令,他走是走不出去了。”
  “你等等,你是说,警察局的通缉令早就发下去了,难道他们算准了他会'杀妻'?”
  “通缉令通缉他的不是杀人罪,而是盗窃罪,你父亲涉嫌盗窃祥和纱厂和明风矿厂的五千万现金。这些钞票都是联号的,而且失主事先报了警,他一旦要使用这些现钞,他就会立即被发现。所以,他身上等于是一分钱都没有。”
  “有人让一个千万富翁在瞬间成为一个穷光蛋,真够厉害的。”慕次由衷地发出感慨。“高队,你说,如果你是他,你怎么做?”
  “当然是报复那个害我倾家荡产的人啊,你想想,又没钱、又无路逃,我不拼个鱼死网破才怪呢。你说,到底是谁跟你父亲有仇?”
  “我哥。”
  “啊?就医院那个?整个一宫廷政变嘛。”
  “上车。”慕次说。
  “什么?”高磊张着大嘴还没合拢,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缩到副驾位置上。
  “我知道他在哪!”慕次说。
  杨慕次一边驾驶汽车,一边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由于这两天的连续奔波,水里火里的煎熬,他身体十分疲劳,他从包里掏出烟来,高磊摸出打火机,替他点燃一支烟,烟到嘴里,算是给慕次提了提神。
  他车速极快,几乎是“直杀”到梅花巷的。
  梅花巷很幽静,花香逶迤,清新舒畅,满树的梅花开放,点点红心,悠悠荡荡,美不胜收。
  梅花巷七号门口,到处都是便衣警察。
  “他已经到了。”慕次说。
  “是呀,太安静了,静得反常。”高磊表示同意。“警察局这帮人没什么实战经验,抓个贼还凑合。”
  “你下去,帮我把看门狗引开,我进去。”慕次说。
  高磊一把拽住他。“阿次,你父亲身上有武器。”
  “我跟他二十几年的父子了。”慕次静静地说。“理该相送一程。”
  高磊注视着慕次淡淡的眸、森森的脸,松开了手:“自己当心。”
  “谢谢。”
  高磊下了车,他快步走向两个便衣警察,出示证件后,他把警察集中起来询问。慕次趁这空隙,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梅花巷七号小院。
  杨慕次是第二次走进这所幽雅的小院,基本上轻车熟路。小院分内外三层,前院布置得像一个小花园,花径绿草,自然清香。中间是书房兼卧室,慕次隐蔽身形,从雕花窗子看过去……
  他看到一双女人的脚悬在半空。
  一双因美丽而充满的情色的玉足,在烟雾中摇曳,香风袅袅,云烟漫漫,祥云朵朵,阿初在漫天云海中飘荡,一双绣着金莲的红鞋在浮云中陡现,阿初认得那双鞋的主人是四太太,他很想念四太太,犹如想念慈母,他沿着云阶奔跑过去,他在喊:“四太太!四太太!”那双鞋没有停止飘动,阿初始终碰不到鞋边,他突然想起来,四太太原本是自己的姐姐,自己叫错了,他在云端喊:姐姐……
  那双鞋果然静止了,金莲花绽放出无限光环,从鞋面上腾空跃起,一个时髦的旗装小姐站在阿初面前。
  阿初细看她的容貌,仿佛有些像荣荣,又有些像荣华。阿初不敢莽撞,从头仔细打量到脚,发现她足下蹬着一双高跟鞋,这双鞋是雅淑的,怎么会是雅淑的呢?
  阿初愈发惶惑不安,他突然想起:四太太、荣荣、荣华已是故人,于是大骇,嘴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救命!观音菩萨,难道我的雅淑遭遇不测了吗?
  他大叫一声:雅淑,快跑!
  猛地睁开双眼,他看见客厅顶流线型莲花灯,灯光明亮,自己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四肢乏力,不觉噩梦初醒,大汗淋淋。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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