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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借枪

_2 龙一(当代)
  丰盛的筵席刚摆上桌,裴小姐便来电话了,问他吃午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熊阔海如实对她讲了杨小菊送饭的事,然后问她回家休息了没有,吃午饭了没有。裴小姐说她还守在总机旁监听,小泉敬二已经回来了,居然也知道她的事,还特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不少客套话,并且派人给她送来了一盒生鱼片寿司,但她没吃。熊阔海问,那么,你午饭吃的什么?裴小姐略微停顿了一下方道:这几天一直是杨先生给我送饭,刚才他送来的是鲍鱼汤面和银丝卷,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熊阔海问你还吃得惯吗?裴小姐说马马虎虎。
  小泉敬二给裴小姐打电话的事,熊阔海可以理解,因为日本人在威胁人的手段上花样百出,颇有创造力,目的还是针对他。但是,杨小菊接连几天亲自给裴小姐送饭,这件事就有些古怪了。想到此处,他便不由自主地问:杨小菊还有什么表示?裴小姐犹豫了一阵方道:还有太妃糖和巧克力。
  果然,熊阔海发觉自己一下子便怀疑到了事物的本质,原来杨小菊在他身上玩弄的所有这些花样背后,真正的,最有价值的目的却是裴小姐。只是,如果杨小菊仅仅是要招募裴小姐作间谍,尽可以挟迫、敲诈或者收买便是了,大可不必采用这种效果微弱,进程缓缓的“求爱”手段。
  结束了与裴小姐的对话,熊阔海感觉心中很不是滋味,丰腴松软的“蟹粉狮子头”送入口中,味道也似“黄连上清丸”了。
  慢慢地他发觉,在整个事件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怀有多重明显的和隐秘的目的,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包话他的上级领导和老于,他们都是主动的,有所期望的,唯独他自己完全是被动的,需要抛家弃子的,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他又感觉自己很无私,很伟大,与此相比,此前他对组织上的那些小小的隐瞒便也算不上是可责备的缺陷了。
  只是,让他唯一感到不明白的是,裴小姐为什么要将杨小菊对她的追求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有这必要吗?既然如此,她此前又为什么要在老于面前做出那么一番感情热烈的表白呢?他不明白,于是又没了胃口。
  他打电话找杨小菊,杨小菊没在家,显然是去给裴小姐送饭还没回来,他便把自己的名字留给了杨公馆的管家,让杨小菊给他回电话。等放下电话回到桌边,却发现老满虽然正用一只“走油蹄髈”遮住半张脸,啃得着实热闹,但浮在蹄髈上方的两只眼睛,却满含着坏模坏样的笑意。他拿目光去问,老满笑道:你要是正为女人烦心,就跟俺说说,俺在辛店有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外边还睡着一个寡妇,没有没见过的烦心事。他没有理会老满,夹了一筷子“焦溜肥肠”,却放进了蘸“赛螃蟹”的作料里。老满又问:电话那边是老婆,还是相好的?要不就是你提起裤子不认账,没给人家付钱?见熊阔海当真要发火,老满突然将话锋一转,感叹道:你这个人哪,心思太重,啥都放在心里,积得多了,难免要上火害眼哪……
  电话铃声响起,是杨小菊,语调谦恭得可疑:熊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熊阔海问:裴小姐那边你是怎么安排的?杨小菊道:裴小姐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士,自尊自爱,贤德高雅,在下当真倾慕得五体投地……熊阔海拦住他的话头问:我是问你,保护裴小姐安全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杨小菊道:上次我讲过,已经派了最精明强干的行动组过去,24小时保护她的安全,另外,我这两天一直在跟小泉敬二谈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你刺杀他,他要报复在裴小姐身上,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侥天之幸,到了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当然了,代价极高,我必须得通过汪精卫派驻在东京的办事处给他的家人送去50两黄金,外加两条金华火腿和一斤“大红袍”,这件事我也只能跟你诉诉苦,因为你能理解,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这就是私通汉奸和叛国……
  杨小菊没有隐瞒他对裴小姐的倾慕之意,这倒让熊阔海的心中宽慰了许多。如果这家伙百般遮掩对裴小姐的追求,那就很让人担心了,因为,熊阔海并不了解裴小姐在男人的追逐下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她能否应对自如,并且很好地保护自己。
  不想,他刚刚放下杨小菊的电话,很快打进来的却是裴小姐的电话。她的语调中有些让他不解的紧张。她说杨先生是看着我吃完饭才走的,当时有些话不方便讲。熊阔海问是什么话不方便讲?裴小姐说小泉敬二在电话中对我说,他给你准备了一大笔联银券,还在市政府里给你安排了一个管税务的肥差,他让我转告你,今天下午17点整你就可以拿着钱去上任,不要提前也不要错后,另外,我终于监听到了他给宪兵队打的电话,他让那边安排人17点准时到法租界巡捕房去接你,还有你的太太和女儿。熊阔海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首先你得照顾好自己,保证安全。裴小姐说,杨先生说你把我的安全交给了他,但我不愿意让他管我的事,还是由你来管吧。熊阔海说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也只能等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了。裴小姐说,其他的事情就随它去吧,但有一件事你应该还记得,你可是答应过要带我走的……
  放下电话,熊阔海这才想到,裴小姐方才的这番话,其实都是在转弯抹角地向他证实她对杨小菊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所关心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也难怪,因为他这里打进打出的任何电话,裴小姐都能听得到。这件事他刚才没想到,但杨小菊想到了,这家伙知道裴小姐正在总机那边监听他们的对话,便故意做了一番剖心裂腹般的爱情表白,而这种“背地里的”表白,必定会让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感动的。
  于是,他突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都是一些“人精”,所有人都太过精明了,以至于让整个事件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精致而复杂。想到此处,他便给安德森打了一个电话,让安德森先去电话局把裴小姐接出来,找一家安全的旅馆住下,然后立刻去接他太太和女儿,在送她们上火车之前先隐蔽起来。他冲着电话大叫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得给我办到。
  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让熊阔海感觉到,安德森好像已经失去了当初逼迫他杀人时的那份媒婆般的热情,他的嗓音迟疑,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你放心吧……
  但是,听到了安德森这样的声音,熊阔海便越发地放心不下,他不得不威胁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干的是什么事,也知道我的同伴都是些什么人,都会干什么事,所以,即使我今天死了,如果你不实现你的诺言,也必定会有人替我找你算账的。安德森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话,只是顾自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用死,下午17点的时候,我会准时在河坝道上等你,你认得我的汽车,我会带着你逃走,也会送你出租界……
  话听到此处,熊阔海猛然心中一惊,忙问道:你一个劲地东拉西扯说要救我出去,我问你,是不是我太太和女儿出事了?安德森说没有,没那么严重,只是……
  就在这个时候,听筒里突然没了声音,他再重拨仍然没有声音,显然是电话线被人剪断了,或者是被人控制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发觉自己太疏忽了,既然他能让裴小姐在总机上监听小泉敬二和杨小菊,难道小泉敬二在电话局中就不会有内线吗?日本人为这场战争做了几十年的准备,而他们在日常工作中的周密和细致是熊阔海早便领教过的。
  如果他的电话一直被小泉敬二的人监听,那么,他的这次刺杀行动对刺杀目标就毫无秘密可言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电话铃突然又响了,果然是小泉敬二。他一开口先是道歉,说这是战争,什么办法都得使,控制这部电话也是为了方便彼此即时沟通,如果彼此之间能够取得谅解,那就再好没有了。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但也没有开口,只是静听对方的下文。如果小泉敬二再次提起他对裴小姐提到的那些诱降条件,便说明他已经黔驴技穷,失去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小泉敬二接下来还是客套话:您的眼睛近来好些了吗?您的眼科医生说您的病情非常严重,随时都可能失明,但是他说您已经半年多没去复查了,而且上次他给您开的药您也没买,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共产党不给您钱治病?不过您也真有福气,我们日本国最著名的眼科专家前几天刚到上海,不行的话您跟我一起到上海去吧,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大的分歧,您还是先把眼病治好要紧,我真的很是替您担心,您想想看,即使您有了小施德士的24倍率瞄准镜,但您的眼病这么严重,瞄准镜的“视场”又那么狭窄,而且距离689米,怕是未必能准确命中。
  熊阔海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打不中你?我的枪法好得很。
  小泉敬二在电话中笑了,笑得很知心,说我知道您的枪法很好,您在黄埔军校的教官也夸您是个有天分的射击专家,但是,安德森提到的一件事却让我很为您担心,他说您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连打胸靶都困难,更不要说对着活人射击了。
  熊阔海闻听此言心中一惊,难道安德森已经背叛了他,将他母亲的事告诉了小泉敬二?不,他认为不会的,安德森再混蛋也不会与杀他弟弟的仇人合作,于是他道:你一定是误信传言了,如果我有心理问题,我的上级也不会派我执行这项任务。电话听筒里一时没了声音,这就越发证实小泉敬二掌握的情报并不详实,他接着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用替我担心,倒是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如果到时候你没有胆量出现在日侨俱乐部门前,不知道你的上司会把你怎么样?
  听到这话小泉敬二立刻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们日本军人并不怕死。熊阔海便笑道:那么,就让我们这两个不怕死的唱完这出戏吧。又沉吟了一会儿,小泉敬二在听筒中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您想想看,您的瞄准镜“视场”那么狭窄,如果我一下汽车就往俱乐部里猛跑,您又该怎么办?
  放下电话听筒,熊阔海便知道小泉敬二给他出了一个真正的难题。这件事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一直在回避,不肯去想。现在小泉敬二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下车后立刻就往楼里跑,这也就是说,在不到10米的距离之内,只会留给他两三秒钟的时间用来射击一个狼狈逃窜的移动靶。
  
  17
  老于推门进来对熊阔海说,我刚刚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可疑人物,我担心日本人已经把这座楼包围了。
  老满方才一直坐在方桌上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景,这时插言道:你是说俺们逃不出去了?这可不行,俺表哥还等着俺把机枪送回去哪。
  老于没理会老满,而是伸手去拿电话,说我得让上级给咱们送几支长枪过来。熊阔海告诉他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老于说那我只好亲自去一趟,顺便把这里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你有什么话要对领导说吗?熊阔海说,请组织上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不想,一边的老满却不干了,说要是叫日本人给包围了,俺可不想死在这,俺现在就得带着机枪走啦。熊阔海连忙上前劝说,但老满死活不答应,而且要动手拆机枪。老于从身上拔出手枪,指在老满的头上说,你小子再胡闹,我就一枪毙了你。老满却耍起乡下痞子的混蛋劲头,说你现在打死俺,跟等会儿让日本人打死俺一个样,你就开枪吧。正闹得不可开交,熊阔海突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我给你买肉包子吃。
  听到这话,老满略微显得平静了一些,但还是一脸的不满意,说打俺一进门就跟你们要肉包子,可到现在俺要死了,你们还是不给买,你们不仗义。熊阔海说现在大家伙儿都很忙,谁也出不去,等办完这些事,头一件就是给你买肉包子。老满指着老于说,他不是要出去吗?就让他给俺买回来,今天买不来肉包子,俺拆了机枪就回家。
  无奈之下,老于只好答应了,说从这里出门不远就能坐上电车,到华界买了肉包子再回来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但熊阔海却很为他担心,说我们现在都是公开的目标,你冒险到华界去,万一被日本人认出来可不是玩的。老于笑道:如果不去买肉包子,除非你让我一枪把这小子打死,但那又违反了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没关系,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他要肉包子咱就给他肉包子,你还是好好休息,等一会儿也好干净利落地毙了那个小日本儿。
  送走了老于,熊阔海不由得对老满发起火来。就算他与老于并不亲近,但让老于为了没要紧的肉包子去冒生命危险,这也实在太过分了。老满则任由他一味地喊叫,只管盘腿坐在方桌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到熊阔海把心里的郁闷发泄干净,这才发现老满已经泪流满面,便又不由得疑惑起来,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老满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不是因为俺嘴馋,是俺混蛋。熊阔海问这话从何说起?老满说俺从小就是个混蛋、二流子,不干正经营生,俺娘寡妇失业,带着俺过日子,俺又不争气,不学好,没让她省过一天的心,可巧,日本人来了,天下乱了,俺跟着俺表哥当皇协军,吃香的喝辣的,可也没去孝敬过俺娘,直到今年俺得了儿子,这才想起俺娘来,可她老人家已经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啊……
  熊阔海问,那跟肉包子有什么关系?老满说,这次下天津卫是俺自己要来的,可俺又怕你们城里人笑话,没敢说实话,其实俺娘这辈子就两个心愿,一个是盼着俺成人,再一个就是盼着能吃上一回天津卫的肉包子,她老人家早就听说天津卫的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可几十年了也没吃上,现在俺成人了,有出息了,知道孝顺了,可她老人家却要死了,所以,俺这一次必定是要带肉包子回去,让俺娘了了这个一辈子的心愿,日后甭管上天堂下地狱,她老人家见人见鬼都能拍着胸脯说“俺儿给俺买过天津卫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
  听了老满的话,熊阔海想到的却是他的太太和女儿,便连忙转过身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责备老满,他只能责备他自己。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吞吞吐吐,让他对妻女的境况越发担心,但是,现在电话断了,他无法与安德森联系,而且他也不能下楼到二房东那里去打电话。在现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没有权力因为担心妻女而冒险,因为,即使日本人为了保全颜面不便公开绑架他,或者刺杀他,却也很难保证汉奸们全都弄懂了主子的意图,若是万一跳出来一两个冒失鬼向他开枪,带来的后果就会很可怕,至少是很麻烦,会给组织上丢脸。当然了,如果他不幸被那些把重金押在小泉敬二身的上赌徒们绑架了,那就会更丢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三位同志正将一群欧美人士拦在楼梯上,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情报俱乐部的同行。比利时二房东一见到他,连忙冲上前来大叫不止:您可不能不讲道理,他们都是花钱买了票的,专门来看你杀人,您隔壁的卡捷林娜女公爵今天开酒会,特地招待她的这些“老朋友”。
  熊阔海对守在门外的同志们说,就让他们去吧,人越多越热闹,只要别让日本人上来就行。二房东接住这个话头叫道:您该知道我是个懂事的,哪能把楼上的票卖给他们?再者说,日本人太穷,也买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间里便热闹起来。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间里的谈话声,就像她每晚“做生意”发出的呻吟一样,在这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老满向熊阔海扮了个鬼脸,说这外国娘儿们真是有能耐,便溜过去看热闹,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学说那边房里的人怎么样,家具、门窗怎么样,像个多嘴而又贪慕虚荣的女人,完全恢复了他们刚刚见面时的模样。
  看起来,这出戏是越唱越热闹了。熊阔海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坐在桌边轻轻地揉着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一会儿,特别是应该睡上一会儿,但他不想睡,只想早些把这件事做完,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太重要了。他认为,这出戏毕竟是演给别人来看的,动心的应该是观众,而不是演员。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心宽到能够放下所有烦心事,但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那就是小泉敬二说他下车就往楼里跑,为此,他必须得在短时间内解决射击高速移动目标这个难题。他又重新戴上眼镜,操起机枪向日侨俱乐部瞄准,射击移动目标,他必须得有一个大“视场”,而这样以来,瞄准镜中的人就会变得很小。
  他把老满叫过来,两个人一起商量这件事。老满从瞄准镜中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说,如果让俺干,就只有一个办法。熊阔海问是什么办法?老满问,你试过一下子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出去吗?熊阔海想了想说,我在学校里打过长点射,但从来也没试过连续扫射。老满说不是让你扫射,是让你瞄准一个目标,一口气把子弹都打出去。
  熊阔海明白老满的意思了,现在他们把机枪固定在桌上,如果瞄准一个目标连续射击,弹着点就会分布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之内。于是他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是个好主意呀!老满也笑道:到时候你找两个大胖子坐在桌上压住了,然后瞄准对面楼前的台阶,他只要一出汽车门你就开枪,这满仓子弹能打出一丈方圆,料他小子也跑不了。
  为此,熊阔海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居然能够得到老满这样一位出色的助手。
  这时,组织上派了一位同志过来,给他们送来了一支德国的毛瑟98式步枪和一支美国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都是租界射击俱乐部里常见的枪型,但两支枪的口径不同,带来的子弹也不多。老满说,要是弄来一只日本的“三八式”就好了,机枪上富裕的子弹也能用。但是熊阔海知道,租界中喜欢射击的欧美人是不屑于使用日本货的,整个英法租界中怕是不会有一支“三八式”步枪。
  有了这两支步枪,再加上门外四位同志带着的短枪,在阁楼的楼梯口警戒应该没问题。他觉得领导想得很周到,但他不知道老于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回来,便问送枪来的同志。那位同志回答说,老于去给沧州来的同志买“狗不理”肉包子,很快就回来。老满闻听此言不禁鼓掌欢呼,人也跳了起来。
  比利时二房东又端着托盘送咖啡来了,眉飞色舞地说:庄家收的赌注已经超过五万,而且还有人赶过来下注;旁边相连的平顶楼房上,观众也已经来了一百多;外边天气太冷,我得过去卖酒卖咖啡,等一会儿就不在这边照应你们了,对不住,对不住……
  熊阔海送走多话的二房东,便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确实需要来点提神的东西。老满说他不喝这药汤子,只捏了两块方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时间像个裹脚的老太太,走得极慢。熊阔海拿起望远镜向外观察,发现天气状况非常糟糕。因为云层很厚,惨淡的漫射光洒落在日侨俱乐部里,没有夕阳照射下应有的分明层次,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惯常窜进窜出的朝鲜侍者也不见了,想必所有人都在专心等待他射击的那一刻到来。
  再有一个小时,小泉敬二就应该出现在这阴沉的天光之下,然而,他并不相信小泉敬二会这么轻易地听从命运安排,不会的,他相信这家伙一定还有花招要使。
  果然,小泉敬二又打来电话,虽然言词依旧斯文,但语气却变得粗鲁起来。他说:熊先生,你让我很生气,是的,很生气,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私,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只想着追求自己的荣誉,追求不朽的名声,根本就没有顾及别人的死活;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只要杀死我,你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赔上你太太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还会让你的女儿失去幼小而稚嫩的生命,失去她的一切可爱,变成一摊烂肉,一抔黄土,你也就失去了看着女儿长大的乐趣,失去了嫁女儿的幸福,失去了晚年含饴弄孙的快乐……
  熊阔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说我参加抗日组织原本就是打算毁家纾难的,这一点你根本就无法理解,所以,请不必费心啦。
  小泉敬二便又改了另一个话题:即使你厌倦了你的老婆和女儿,难道你也想放弃裴小姐吗?难道你不想与她双宿双飞,朝云暮雨吗?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因为你而被打死,或是被捕后让宪兵队里那些来自札幌的渔民轮奸致死吗?不,我从你的呼吸声里就能听出来,你不想她死,不想她受罪,你确实想跟她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死,即使不死,你也得逃亡,就再也见不到可爱的裴小姐了;当然了,就算是你成功了,而且不用去逃亡,但是,你能保证裴小姐到时候还愿意跟着你,而不会去选择那个又有钱又漂亮的杨小菊?那个“潘驴邓小闲”样样俱全的国民政府高级官员,已经追求了裴小姐三个多月,每天一束鲜花,每晚一顿夜宵,珠宝首饰,花园洋房,他什么都有,而你能给她什么?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一定会说你能给她一颗真心,裴小姐也许会珍惜你的这颗真心,但是,如果你的这颗真心不能时时让她感觉得到,裴小姐也许就会倒向杨小菊给她提供的最为市俗的享受……
  
  18
  此刻,小泉敬二的语气已经从最初恶狠狠的威胁,转变为冷静的,近乎坦诚的讲道理。熊阔海只是听,没有讲话,因为他不想与侵略者讨论他的妻女,也不想与他讨论裴小姐。他之所以没有挂断电话,是希望小泉敬二能够透露出他太太和女儿现在的消息,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不正常的表现让他很是不安。
  守在门外的一位同志探头进来,他连忙捂住听筒上的送话口。那位同志说,下边来了位裴小姐找你,但被日本人拦在了三楼。于是,他不再理会滔滔不绝的小泉敬二,挂上电话就往楼下跑。两位手持短枪的同志跟在他身边,另两位同志则举着步枪在楼梯转角处掩护他。
  三楼的走廊里光线很暗,但他还是能够看清楚那里聚集着一群人,有八个身穿蹩脚西装,长着一对罗圈腿的小个子日本人将裴小姐围在当中,在这些人周围还聚着不少公寓里的房客。为首的日本人身材矮壮,看上去像张骨牌,他的怀里抱着一箱手榴弹,正在与房客们争吵。
  操持各种不法行业的房客们讲的是英语和汉语,日本人听不懂,日本人的日语房客们也听不懂。他们这边正吵得一塌糊涂,见熊阔海从楼上下来,日本人立刻举枪对准了他。不想,众房客一见这阵势,便猛地发一声喊,纷纷从怀中掏出枪来,各个房间的房门也猛地打开,从中伸出的长枪和短枪,一簇簇好似茂盛的枝条。这情景让熊阔海看着好笑,便伸手去日本人中间将裴小姐拉到身边,同时也注意到她朴素的棉袍外边出人意料地套着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
  他对众房客道:各位稍安勿躁,咱们先问问他们是干什么来了。裴小姐将他的话翻译给日本人听。为首的日本人指着他和裴小姐说:我们奉命前来杀你,抓她。于是他问: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动手?日本人说:等时间到了我们才会攻上楼去。他又问:什么时间?日本人说:我们还在等命令。
  熊阔海笑了,说那你们就等吧,说着话他牵住裴小姐的手就要上楼去。这时,一个金发金胡须的大个子瑞典走私犯用英语对日本人道:你们得把手榴弹留下来,要公平决斗。
  熊阔海把瑞典人的英语翻译成汉语,裴小姐又把汉语翻译成日语,日本人不干。瑞典人对日本人叫道:他们只有手枪和步枪,所以,你们也只能用枪;为了等着看这出大戏,我们所有人都是下了注的,你们只是过场的小丑,没资格把戏搅了。日本人急得要哭,说他们还有机枪哪。熊阔海只好解释道:我们是有机枪,但那是用来演戏的,目标是小泉敬二,不会对你们开火。瑞典人听到这话觉得占住了理,等裴小姐把这段话翻译成日语之后,便对日本人大叫道:你们听见了吗?看看人家多么绅士,现在你得把手榴弹交给我保管,等戏演完了,要是你们还活着,我保证一颗不差,都还给你们。
  瑞典人从日本人手中夺去了装手榴弹的木箱,洋洋自得地抱在怀里,像个骄傲的父亲。熊阔海则招呼躲在一边的茶房,指着日本人说:先给他们上壶茶,算在我的帐上,让他们慢慢等吧。言罢他便牵着裴小姐的手回到了楼上。
  其实,刚刚见到裴小姐的时候,熊阔海的心中不止是震惊,而且是非常的生气,即使是回到了楼上,他仍然很生气。他煞费苦心,屈辱自身,终于换得了杨小菊对她的保护,而如今她却自作主张,跑到这间整个租界中最危险的阁楼里来,全然没有理会他的良苦用心,甚至没有替他的安全考虑。
  这是因为,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完成任务,但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他甚至会耻辱地猜想,如果他万一胆怯了,混蛋了,最终改变主意,决定不死在这里,那么,带着她逃跑就只能增添拖累,而且也必然会给自己的无耻增加一个见证人。女人哪,你们什么时候都不会真正理解男人。虽然心中感慨,但他知道,怨天尤人毫无意义,既然事已至此,他就必须得在现有的条件下重新考虑行动方案。
  让裴小姐马上离开?不行,楼下的日本兵说得明白,他们的任务也包括抓捕裴小姐。那么,让门外的同志护送她离开?这也不行,因为小泉敬二的诡计非常清楚,他一定是想让楼下的日本兵在17点之前的某一刻攻上来,然后控制住机枪,等到他“勇敢”地出现在日侨俱乐部门前时,再由这些日本兵代替熊阔海向“安全”的地方射击。
  因此,熊阔海绝不能冒险让保护他的同志离开,否则,日本人的诡计一旦成功,便会让小泉敬二在这出戏中成为体面的,受人尊敬的正面角色,而熊阔海和党组织则会被人们看作是一群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小丑。
  该死的,怎么老于到现在还没回来?熊阔海不由得要埋怨自己的同志,因为,如果老于现在能出现,他就可以让老于和上级联系,加派人手将裴小姐护送出去。
  裴小姐进门后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老满的殷勤指点下,用望远镜向日侨俱乐部那边闲看,而老满则口若悬河地给她讲解整个刺杀计划,言语中不住地炫耀着大量熊阔海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熊阔海耐着性子问裴小姐: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她说你不记得了?是我下的工作单给这里安装的电话。他接着问:杨小菊派去保护你的人呢?她说就在楼下,他们不让我上来,但他们拦不住我。他又问:杨小菊知道你过来吗?她说知道,他也在楼下,但同样拦不住我。
  熊阔海很想告诉她这里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但转念一想,便猜到杨小菊一定把这些情况早已对她讲清楚了,是她自己执意要来冒险。想到此处,他被裴小姐感动了,险些流下泪来,便忙用一只手遮在额前,坐到桌边,用一个愁苦与为难的姿态来掩饰自己。
  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被感动,更没有资格做出回应来感动裴小姐。
  这时,裴小姐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说:你曾经答应过,会带我一起走。熊阔海只能痛苦地摇头道:我们却可能会一起死。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离17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但老于还没有回来。如果老于不回来,裴小姐就当真要和他死在一起了。
  这时,裴小姐又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紧紧握住,口中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但是,如果一定要死,能跟你死在一起,总会强过我孤独地一个人死。
  熊阔海此时再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便拉着老满来到门外,对他说:等一会儿你逃跑时,请一定要把裴小姐带上,她能带着你去找一个非常有钱的杨先生,那家伙会给你一大笔钱。
  然后他向门外的同志要了把手枪,回到房中对裴小姐说:如果我们没有逃走的机会,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裴小姐当真乖觉得很,立刻说: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先打死我,免得我被日本人抓去受辱。
  老满听到这话却在一边说:也不是没有办法,现在俺就拆了机枪从楼上打下去,有机枪带带路,哪能冲不出去呢?熊阔海当即大怒,用手枪指着他的脑袋叫道:你要是现在想逃,干脆就自己逃吧,但机枪得给我留下。老满一晃脑袋躲开手枪道:没了机枪,俺表哥和俺都得死,可要是不让你干成这件事,回家“土八路”也饶不了俺;反正横竖也得听你的,还是让俺受累,带着你的姘头一块逃吧……
  熊阔海没再理会老满。裴小姐的事好歹算是有了着落,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些许的轻松,然而,他并没有得到这份轻松,而且心中很痛苦。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裴小姐:你这件貂皮大衣……
  裴小姐摆了摆手,口气轻描淡写:这是杨先生今天送的礼物,我想延安的天气会很冷,到了那边没有“大毛”的衣裳可不行,只好厚着脸皮穿来了。
  
  19
  16点15分了,老于去买肉包子还没回来。老满说这个小子是不是看大家伙儿有难,带着俺娘的肉包子逃命去了?
  如果不是对老于有所了解,熊阔海也可能会像老满这样想,但他知道老于不会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将老于绊住了。门外的同志们也很焦急,显然,没有领导在现场指挥,这场阻击战不好打。
  熊阔海来到门外,听到卡捷林娜女公爵的阁楼套间里传出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和阵阵哄笑声,也听到日本兵已经来到四楼,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商量。
  他清楚地知道,防守的形势并不乐观。首先是兵力悬殊,他们只有四位同志参加防守,两支步枪三支手枪,而楼下的日本兵则有八个人,八支步枪八支手枪。从楼下通向阁楼的楼梯很窄,按理说防守的地势应该不错,但这楼梯太短,向上六级台阶就能到达转角处的平台,转身再上九级台阶,就到了熊阔海的门前,即使是日本兵腿短,迈大步窜上这两段楼梯也用不了5秒钟。他把同志们分为两组,第一组三支手枪,站在楼梯口侧面的栏干边上,他们可以从上向下射击,在日本兵刚刚露头的时候便将他们打回去;第二组蹲在楼梯口,用步枪从斜侧面瞄准第一段楼梯,与第一组的同志组成交叉火力,争取将日本兵压制在四楼。
  熊阔海对同志们说,如果他们攻上转角处的平台,直接向上面射击,你们就退到走廊的两侧,交叉射击拦住他们,请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拼命,而是拖住他们给我争取时间;我猜想,他们的进攻必定要在17点之前开始,所以,你们一定要坚守到17点之后。
  有同志说可惜步枪上没带着刺刀。熊阔海故意轻松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笑道:没办法,只好有什么算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不用告诉同志们他们多半是要牺牲的,因为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这种考验,一旦这个时刻到来,心中反而坦荡,这就如同他弟弟怀揣手榴弹去炸小泉敬二一样,既然信仰了共产主义理想,主动牺牲生命便是这个理想对他们最基本的要求。
  如果仅仅是将日本兵阻击在楼梯上,延缓他们冲入阁楼的时间,熊阔海认为这些同志完全可以坚持住,至少可以给他赢得五六分钟的时间,然而,等到他发现走廊上只铺了一层单薄的松木地板,步枪子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四楼向上将地板打穿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方才太过乐观了。同志们也发现了这个危险,便都望着他。他说,我们得改变防守策略,你们还是退到屋里来吧。有同志说,老于同志交代得很清楚,为了不干扰你射击,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进去。他说现在老于不在,由我指挥,我命令你们进去。
  这时有位同志说,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大家问是什么办法?那位同志便拉开走廊另一边的厕所门说,拆了砌马桶的砖,我们蹲在砖头上,就算子弹把砖头打穿了,我们受的伤也不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熊阔海认为这个办法虽然危险,但勉强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反正大家争取的只是时间,并不是真的要保命,只要能给他机会向小泉敬二射击,大家的任务,甚至这一生的使命也就全部完成了。
  小泉敬二打来了第三个电话,阴测测的声调后边隐含着不安,但言语依然很客气,他说对不起了熊先生,总是打扰您,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谈谈,因为我刚刚得到了几份与您有关的情报,如果不通报给您,对您就太不公平了。
  熊阔海稳住心神,很客气地请他接着讲。小泉敬二道:第一条情报说,安德森先生曾经在电话中告诉您,说他在您刺杀我之后,给您安排了撤退的办法,有这件事吗?您当然不会告诉我,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安排,您逃不出去的,因为,我们不单包围了整个英法租界,还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所以,一旦您向我开枪射击之后,不论您是跳窗逃走,还是从正门往外冲,都没有任何机会;您听懂我的话了吗?您只要开枪刺杀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熊阔海道:死对于我和我的同志们来讲,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请不必费心了。
  小泉敬二道:我知道您不怕死,而且您甚至打算让裴小姐给您陪葬,这一点我很吃惊,但也很“敬佩”您居然能如此“忍心”;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不再要求您向我投降,也不再要求您背叛您的组织,我现在只请求您在射击的时候能把弹着点略微偏一偏,不管打在什么地方,只要不打在我身上,我就能保证您和裴小姐不用去死,也能保证您在今天晚上就见到您的女儿。
  熊阔海心下大惊,但还是控制住语调轻声问:我女儿怎样了?小泉敬二笑道:安德森肯定没脸把这个消息告诉您,这下子您就知道英国人有多么的不可靠了吧?这是我方才得到的第二个情报,您的太太已经死了,您的女儿正在我们的军医院里,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实在对不起,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都很固执,他们绑架了您的太太和女儿,在我派人前去解救的时候,与他们发生了枪战,他们把您太太打死了,我们也损失了两名士兵,但您的女儿终于被我们救了出来,真是可喜可贺……
  虽然熊阔海离开妻女的时候就明明当她们已经死了,但是,当听到小泉敬二的这番话时,他仍然很痛苦。她们都很无辜,只因为受到了他的牵累,就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牺牲。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虽然他不愿意相信小泉敬二的话,但是,他如今被困在阁楼上,与外面断绝了联系,也就无从判断小泉敬二讲的是真是假。于是他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了,家亡也是早晚的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小泉敬二轻轻地笑道:我能理解您为什么要这样讲,因为您的同谋正在旁边监视您,您不得不这样讲,没什么,我能理解。
  熊阔海说你根本就不理解,否则你也就不会愚蠢到以为抓住我的女儿就可以要挟我。
  小泉敬二又换了个话题:但是,还有一个难题不好解决,这是我收到的第三份情报,最近关于您的消息确实很多呀!只是,对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和重要性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想讲出来与您共同探讨,看看它有没有价值;我的情报员说,安德森是您儿时的玩伴,他掌握着您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这位情报员打听到的消息是,安德森今天早上在英国俱乐部用早餐的时候,曾经对小施德士先生谈到您的母亲,谈到她不幸的死亡过程,说是被“达姆弹”击中了面部……
  听到此处,熊阔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小泉敬二了解到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怎能不充分利用?其实,今天下午这几次通话,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对他进行心理战,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让他无法完成任务。他也一直在稳住心神,调整心理,然而,现在小泉敬二终于将他母亲的事挖掘出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让他一时间难以承受。
  他回到桌边,将枪托抵在肩上,打开瞄准镜的前护盖,透过镜片望出去。此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从瞄准镜中望出去雪花很大。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外边的光线很暗,瞄准镜中的光线更暗,远远望过去,日侨俱乐部的门廊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门廊外原本光亮的地方也很昏暗,只能分辨出物体的轮廓,很少有细节。
  他的眼睛很疼,一跳一跳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擦干净泪水再望出去,他连忙扭开了头,因为瞄准镜中出现了一张人脸,他没有细看,但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用双手按住眼睛,但心底仍然躁动不已,胸中也在不停地作呕。
  裴小姐扶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必须得休息,哪怕只一会儿。便将他搀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来,她自己也坐到他的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替他轻轻地按摩眉头。他真想睡一会儿,是的,他太累了,小泉敬二对他持续不断的威胁、利诱和刺激,让他感觉到极度的疲惫。他不禁暗自感叹,一个人要被逼迫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垮掉,或者从此真正坚强起来!
  老满在一边却显得很活跃,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消防斧头,双手握住比比划划,说小日本儿要是冲上来,必定把俺也当成了“八路”,说不得,俺只能跟他们拼了……
  
  20
  16点30分,还是没有老于的消息。老满盘腿坐在方桌上,怀里抱着消防斧,顾自在那里抱怨:那个家伙跑到哪去了?可怜俺娘的肉包子……
  熊阔海没有与他搭话,而是将意志力集中起来,努力忘掉眼睛的疼痛。裴小姐则用轻巧的手指在他的眉头、太阳穴上不住地按摩,口中道:放松,你要放松精神,等一会儿办完事,我们一起离开这儿……然而,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们没有机会离开。
  这时,老满突然叫道:快来看哪,这是谁家的孩子,好生淘气。
  熊阔海想起身,却被裴小姐按住,说你必须得分清轻重,现在什么事也不能打扰你。他觉得裴小姐说得很对,“除死无大事”,现在他真的有资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满又道:这些个小家伙儿在小日本儿的工事前边烧报纸哪,还往里边大把地放辣椒,风往工事里吹,小日本儿都给呛出来了……熊阔海知道,这是必定报童在实现诺言,在尽自己的所能来帮助他,便问:里边有没有一个戴红色毛线帽的孩子。老满道:咋没有?就是他领的头儿,糟糕,小日本儿拿刺刀把他给挑了……
  听到这情况,熊阔海便要翻身从床上起来,却又被老满和裴小姐拦住。老满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其他孩子也跑了,你还是好好歇着,等一会儿别把事干砸了就成……裴小姐则说,你要好好地养神,什么也别想,你知道的,别说是那个孩子,为了你,我也可以去死……
  报童的死让熊阔海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极有可能是一个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废物,是的,他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往在同志们面前侃侃而谈的什么珍惜革命同志的生命,什么少投入多收益,什么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等等,其实都是用来掩饰他的无能。他所有的才华都被用来向组织和同志们展现他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军事家,而等到实际行动的时候,他的才华却已经在表演中耗尽了,于是,这次刺杀行动在他的策划和指挥之下,正在走向一个可怕的结局——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都不得不牺牲。而这件事更深刻的意味则是,他以往对同志们高高在上的批评,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嘲讽。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小泉敬二,他道:熊先生,辛苦您了,没休息一会儿吗?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有人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今晚的车票,如果您没杀死我,我就要坐车南下了,头等的卧铺包厢,很舒服的。
  熊阔海说,你还是把车票退了吧,免得浪费,我不会放你走的。报童的牺牲所引起的自我批判,让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而且口唇僵硬,吐字也不大清楚。
  小泉敬二显然在电话中听出了异样,便问:熊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还是别固执了,下楼去吧,我会安排好一切,让我派去的人杀死你的所有同伙,只留下您和裴小姐,然后由我的人来替您开枪,这样以来,即使日后您还愿意回到您的组织里去,我也可以做出周密细致的安排,会让您显得很清白,不会受到他们的伤害。
  熊阔海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放屁。
  小泉敬二道:看来您真的病了,连讲话都粗鲁了,我当真替您担心;您知道吗?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在差10分钟17点的时候,守在您楼下的士兵就会向您发动进攻,他们的任务是抢在您开枪之前杀死您,然后抓住裴小姐;您还在听吗?等一会儿我放下电话就要出发了,17点整准时到达日侨俱乐部,所以,您现在要是还不肯放弃,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因为匆忙起身没戴眼镜,熊阔海将怀表凑到眼前,发现离日本兵发动进攻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便说:您用不着替我操心,我会在瞄准镜里恭送您“上路”的。
  小泉敬二突然将话题一转,问:熊先生您有朋友吗?熊阔海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吃惊。小泉敬二又道:据我所知,安德森和杨小菊都不是您的朋友,您在您的组织里也没有朋友;您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根本就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但是,我这里却有一个人自称是您的朋友;等一会儿请您走到窗口,向偏西一点的方向望出去,就在三菱公司的仓库楼顶上,那个自称是您朋友的人热切地盼望着能与您见上最后一面,因为,他马上就要被枪毙了。
  小泉敬二挂断了电话,熊阔海则冲到桌边去取眼镜。他不知道小泉敬二又会将谁弄出来威胁他,因为这家伙最后的那段话确实直指人心,他突然发觉,自己当真像小泉敬二所说的那样,真的可能一个朋友也没有。
  然而,就在他放下电话,冲到桌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遭遇到了一个极端可悲又可笑的难题——此刻老满正舒适地盘腿坐在方桌上向窗外闲眺,而在他的屁股和肥厚的棉裤下边,露出了一条扭曲的眼镜腿。
  他一把揪住老满的衣领,将他从桌上摔到地下,但是,已然于是无补,眼镜上最重要的,让他用来瞄准的右眼镜片已经被压得粉碎,而无关紧要的左眼镜片却完好无损。该死的,这就是命啊!他跌坐在凳子上,当真不知所措了。
  16点50分,楼下的日本兵准时发起了进攻,熊阔海能清楚地分辨出,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密集,楼上向下还击的枪声谨慎,是的,同志们做得很好,因为他们没有多少子弹。
  裴小姐突然道:对面楼上有人。熊阔海看不见,却听老满骂道:是老于那个混蛋,没给俺买来肉包子却让小日本儿给抓住了。熊阔海拿起望远镜来看,但仍然看不清楚。这时老满伸手捅了捅他说,对不住,俺没看见你的眼镜,你戴上这个试试。
  熊阔海接到手中一看,还是他的眼镜,只不过被老满改了模样,他居然想到将银丝的眼镜腿弯到了相反的方向,将眼镜颠倒过来戴,这样以来,左眼的镜片就被移到了右眼。闭上左眼用右眼望出去,外边的景物就像是透视极差的照片。他望见距离不到50米的一座楼房顶上出现了三个人,中间是老于,满脸是血,双手被绑在背后,一名日本兵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推着他站在楼边,另一名日本兵手中提着一只蒲包,枪背在肩上。
  门外的战斗更激烈了,不时有子弹射穿用木板条涂石灰建成的墙壁,然后在屋顶的瓦上一击,便有破碎的瓦片跌落下来。熊阔海歪着头看了看怀表,离17点还有六七分钟,他担心小泉敬二不守信用,故意提前到达日侨俱乐部,好让他措手不及,便打开机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向日侨俱乐部瞄准。他认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枪被固定了,瞄准镜也调节得当,让他唯一担心的还是持续射击时机枪的跳动。他命令满脸愧色的老满坐回到桌上替他充当重物,而裴小姐则主动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于是,桌上的重物就平衡了。
  按照事先商定的,他请裴小姐举着望远镜帮他观察小泉敬二的汽车,而老满则作为后备射手,等万一他出现问题,便由老满接手射击。虽然老满对此事一直很不情愿,但坐碎了熊阔海的眼镜之后,他便显得愧疚起来,主动说:您要是觉着不得劲儿,就招呼俺来吧。
  熊阔海自己非常清楚,他此时确实“不得劲儿”。他的左眼镜片比右眼镜片度数低,而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了,从这么远的距离,用这么大倍率的瞄准镜瞄准,他确实很吃力。当然了,这些困难还都是小事,他都能够克服,而他唯一克服不了的,是在瞄准镜中出现的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
  他闭上眼睛,对裴小姐道:等一会儿小泉敬二坐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跟他一起的还有一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我现在只能看见很小的范围,所以,从他一出现你就要不断地报告他的准确位置。
  裴小姐答应了。老满在一边却突然叫了起来:他奶奶的,小日本鬼子王八蛋,他们偷了俺娘的肉包子。他又伸手来推熊阔海,说你还等啥,开枪呀,离得这么近,就俩小鬼子,一枪一个呀,不耽误您再杀别人。
  熊阔海不是不想救老于,但是,他不信任小泉敬二。如果他现在开枪解救老于,就得移动桌子,调整瞄准镜,等到打死那两个日本兵,他们还得再移动桌子,重新调整瞄准镜。小泉敬二特地在这个时候将老于押上楼顶,就是要干扰他,考验他的定力,让他做出选择,看他是不是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枪毙。
  从楼下射入房中的子弹密集起来,显然日本兵已经攻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而熊阔海从瞄准镜中看到的,仍然是他母亲的脸,而且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真切。他有心将机枪交给老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此时交出机枪,交出射杀小泉敬二的机会,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老满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从屋顶上落下来的瓦片,一边怪叫道:他奶奶的,小鬼子在吃俺娘的肉包子,整整一蒲包全吃了,俺那可怜的娘唉,俺那一咬一兜油的天津卫的肉包子唉……
  在瞄准镜中,熊阔海认为自己看到母亲那张没有内容的脸上居然笑了,是笑了。于是,他怀疑自己要发疯,再坚持下去肯定是不行了,而且他知道,门外的同志们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也许他们中间已经牺牲了两个,甚至三个人。他必须得立刻将机枪交给老满,否则,万一小泉敬二的汽车此时出现,那就来不及了。这时他又听老满叫道:他奶奶的,他们要枪毙老于,他们把老于往前推,拉枪栓,唉呀,俺那娘唉,老于咬人啦,他咬了抓着他的手,唉呀呀,他跳下去了,跳楼了,完了,俺娘的肉包子,一咬一兜油……
  熊阔海从来也没把老于当成自己的朋友,他甚至非常厌恶老于身上的某些习惯性的生活细节,他只是将老于当作他的上级,他的同志,把他当作一个勇敢得有些鲁莽的革命者,是他可以将后背交给他们保护的战友。现在,老于牺牲了,门外掩护他的同志们也正在牺牲,只因为他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刺杀计划,所有人都得陪着他一起死。
  突然的醒悟让他胸膛上如中重锤,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也正是在这巨痛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终于从瞄准镜中消失了。浪费了许多同志的生命才让他的病情暂时缓解,他感到很惭愧。
  老满突然唉哟一声,接着叫道,那个小鬼子还没来吗?外边的子弹把俺的棉袄都打破啦。
  看来,楼下的日本兵已经攻了上来……
  这时裴小姐惊叫道:他来了,轿车在前,卡车在后……
  熊阔海将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停在台阶上。门外的枪声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门被撞开,在墙上一碰又弹了回去,杂乱的脚步声仍在门外……
  裴小姐道;街边上冲出来一辆洋车,被卡车撞翻了,卡车停了下来,车夫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熊阔海知道,这是老于事先安排好的,以免卡车跟着小泉敬二开到日侨俱乐部门廊前,阻碍他的射击线路,便连忙对裴小姐叫道:你只盯住轿车。
  门又被撞开来,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声响极大。老满惊叫道,是个小鬼子,他们要攻进来啦,说着他便要跳下桌子。熊阔海厉声道:你给我坐好了别动。
  裴小姐说轿车正开进大门,转过花坛……
  这时熊阔海也看到了那辆黑色轿车,它停了下来,紧贴着台阶。因为汽车靠台阶太近,车门只能半开,没有人下车。他将瞄准镜的十字线从台阶移至从车门到俱乐部大门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他不调整,等小泉敬二从车门中猛地窜出来,即使他射击得再准确,也只能将车门打烂。
  门外又响起了枪声,但让熊阔海感到奇怪的是,楼上楼下对射的都是日本三八式步枪。转念一想他又不奇怪了,这一定是同志们夺下了敌人的步枪,将敌人再次赶下楼去。然而,他也能听出来,楼上向下射击的只有一支步枪和一只手枪,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却很密集。
  这时,他发现在瞄准镜“视场”的边缘,在半开的车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应该是小泉敬二,但他没有立刻往前跑,而是很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车门后。天上飘落的雪花已经很密集了,转眼间黑色轿车的顶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小泉敬二蹲在车门后仍然没有动静。他问;现在到点了吗?裴小姐说还差30秒。
  他很担心,非常非常担心,因为天色太暗了,他已经看不清楚门廊下的任何东西,只能凭借门廓的立柱和汽车的车门来判断门廊的位置。裴小姐说还有20秒……
  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脸向这边张望,头上戴着黄呢子军帽,看不清眉眼。熊阔海将食指在扳机上慢慢施加压力,这时,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猛地往前一探身,却又缩了回去,熊阔海连忙将手指从扳机上松开,但还是打出了一个短点射,子弹射入门廊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效果。
  裴小姐说还有15秒……
  小泉敬二终于从车门后站起身,转过头来向这边望了望,但天色太暗,加上瞄准镜“视场”边缘的畸变,让熊阔海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小泉敬二便开始向俱乐部里跑,台阶上的雪很滑,他踉跄了一下,而熊阔海的“歪把子”机枪则以每分钟500发的射速倾泄出全部的子弹,于是,子弹的暴风雨便将小泉敬二刮入了门廊的黑暗之中……
  门廊顶上的灯亮了,从俱乐部里跑出来几个穿制服的侍者,将身体绵软的小泉敬二抬进大门,只将沾血的帽子留在了门外,而卡车上的日本兵也赶到了,他们在门廊前围成一圈,枪口向外……
  老满问打中了吗?裴小姐说打中了。老满说打中了就好,说着话他便跳下桌子,抡起消防斧,向他们与卡捷林娜女公爵之间的墙壁砍去。熊阔海放下机枪,摘掉眼镜,他感觉很累,同时也感觉很轻松。只听裴小姐问老满,你这是干什么?老满一边拼命地挥动斧头,一边叫道:那个洋警察说了,俺只要拆了这堵墙,带着你们跑到河坝道上,他就给俺一百块大洋,现大洋啊!
  熊阔海听到门外只剩下一只手枪在向楼下射击,便从腰间拔出那只准备用来自杀的手枪,犹豫了一下才问裴小姐: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裴小姐说我想跟你白头到老。他说既然这样,你就要听我的话,我要你跟着老满逃出去,找到我的女儿,然后……就让她叫你妈吧。他正要往门外走,裴小姐却在他背后叫道:我没作过她的继母,怎么能让她叫我“妈”……
  突然,电话又像一只怪物般狂叫起来,听筒中传出来的居然还是小泉敬二的那口破英语:熊先生,我猜得没错,您的枪法真是好,只可惜,您太性急了;我严格地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在17点整下的车,然后从容地走进俱乐部参加为我举办的欢送会,而在我前边下车的那个人,却是被我抓住的您的一位同志;您没能遵守约定,提前开枪,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所以,我已经命令包围巴尔扎克公寓的士兵,让他们杀死您,杀死老满,抓住裴小姐;对不住了,现在有许多客人在等着跟我道别,欢送会后我还要赶火车,就不多谈了……
  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熊阔海并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感觉到气愤,他感觉到的只有悲哀。他们这两个对手代表着各自的阵营,为人们上演的确实是一出内容丰富的好戏,然而,只是到了即将谢幕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个预先设计好的伟大的主人公,而只是一个完全受人操纵却还洋洋自得的丑角。从结果上看,如果他的这个角色对观众还有一点点教益的话,那便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都千万不要把个人的想法,个人的感觉,甚至个人的一切太当真了,因为事实证明,我们自以为正确的每一次行动,其结果都可能残酷地告诉我们,这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谬误。
  一名日本兵冲进房门,被熊阔海慌乱地用手枪击中肩膀,将手里的步枪跌落在地上,但那日本兵还是向他扑来,却被老满一斧子劈在头上,又跌回到门外去了。于是他对自己苦笑道:你无力对抗命运也就罢了,可绝不能无力承担命运!
  然后他告诉裴小姐:被我打死的那个人不是小泉敬二,所以我没有资格死现在就死,你还愿意作我女儿的继母吗?没等裴小姐回答,老满却在一边叫道:别扯没用的,你们快走吧,我拆了机枪就来。
  木板条抹石灰建成的墙壁上被老满拆了个大洞,隔壁卡捷林娜女公爵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留声机还在那里空转。熊阔海拉着裴小姐穿过外间进入卡捷林娜的卧室,发现卧室的墙上有两扇窗子,一扇朝北,一扇朝东。朝东的窗子大开着,卡捷林娜的客人们应该就是从这扇窗子逃到了相连的平顶楼房上。他与裴小姐跨过窗台,发现楼顶上聚集着上百名“观众”,见他们出现,便狂热地鼓起掌来,就如同守在剧院后门等待大名角出现的“戏迷”。
  面对这些热情的“观众”,熊阔海越发地感觉惭愧,但他什么也没讲,只拉着裴小姐径直向楼梯口跑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机关枪的射击声,显然,保护他的同志们已经全部牺牲了,一定是日本兵冲进了他的房间,而老满则正在为了能活下去而拼死抵抗。
  
  21
  身穿便衣的日本兵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并且得到法国巡捕的协助。成群的闲人聚集在门前看热闹,以至于阻挡了法国巡捕和日本兵的视线,让他们没能注意到从隔壁的伏尔泰公寓中走出来的一对亲热的年轻夫妇。
  熊阔海此时头上戴的圆顶硬礼帽,是“观众”中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同行帮他做的伪装,他脖子上的大红羊毛围巾则是一位狂热女“观众”的献礼。至于裴小姐,她的头上戴着卡捷林娜女公爵的俄罗斯女式皮帽,身上围着一幅拖到脚面的土耳其披肩。观众们此刻还没发现小泉敬二的“李代桃僵”之计,他们仍然把他当成大英雄,所以,熊阔海认为自己有责任补偿给所有热情的“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远远的,他看到安德森的汽车停在河坝道的码头区外边,前车门大开着,一个罗圈腿的日本人倚靠在打开的车门上,用鸭舌帽遮掩着手枪对准司机座上的安德森。
  于是,他将手插进裴小姐宽大的袖筒中,两个人紧紧地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着,相互推挤着,像是一对不大正经的夫妇或是嫖客与妓女。等走到近前,裴小姐故意用日语和那个日本人开玩笑,就在身体交错的当口,熊阔海从皮裘的袖筒中开枪了。那个日本人将身子猛地向前弯曲,用手去捂中弹的腹部,而熊阔海则伸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推挤得紧靠在汽车上。
  他认为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昨天的自己,他完全有勇气一枪结果了这厮性命,便举起手枪仔细地向他的双眉之间瞄准。那人的眼睛睁得极圆,瞳仁焦黄,腹部中弹的痛苦使他露出了满口坏牙,沾血的手挣扎着来夺他的手枪。就在这目光对视之下,他发觉自己的手臂僵硬了,手指也僵硬了,直到那人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声,然而,这却是安德森在他耳边开的枪。
  从那人脑后喷溅而出的血污铺满了车顶,鲜血与白雪相映成趣,绘成的图案真的很壮观。血腥气味让他的胸中感到阵阵作恶,但还没有强烈到必需要呕吐。
  他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代劳而生气,因为,毕竟是他自己迟疑了,动作慢了。他此时所想到的是,如果安德森没有多事,他也一定会开枪的,于是,他便相信自己的病应该能治好,是的,只要给他机会面对面地杀死小泉敬二,他就必定能够恢复“健康”。
  不想,安德森却在一边跳着脚叫道:看我举枪,你就该把他拉到一边,我昨天刚刚擦完车,这下子白费力气啦。但从表情上看,能见到熊阔海他还是很高兴的。
  熊阔海和裴小姐坐进汽车后座,安德森飞也似地将车驶入码头区,而在他们身后则突然冒出来许多的苦力和四轮平板车,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熊阔海说你小子安排得挺周全。安德森说日本人这次真的发疯了,他们也许当真敢在租界里追杀我。
  熊阔海这才坦诚地告诉安德森,他打死的那人并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我早就知道那人是假的,但没办法通知你,我等在这儿也只是碰运气,原以为你小子在劫难逃,活不成了哪。熊阔海问你怎么会知道第一个下车的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是杨小菊那混蛋说的,但他只告诉我出现的目标不是小泉敬二,看来他也不知道车里其实是两个人。
  这时熊阔海才问:你告诉我,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摇头叹气地折腾了半天方道:要不我怎么说日本人疯了哪,他们这次真的疯了,接你太太的救护车来的时候,守在那的日本人居然敢拦住不让开车……
  熊阔海发现安德森的话与小泉敬二告诉他的情况很有些不同,便拦住他的话头道:你从头仔细讲。
  安德森一边开车在码头上的货堆和仓库中间乱窜,以甩开可能跟踪的日本人,一边言语混乱而夸张地对熊阔海讲述了今天中午发生的危险状况。他说,你太太真是好样的,你知道,那个当口儿,那个阵势,不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谁也别想把你太太和女儿偷出来;这话我也亲口对你太太讲了,你太太是个女英雄,圣女贞德,穆元帅,赛金花,了不起,她对我说,你只要把我女儿抢出去就行;可我真是没办法做到,我要是派手下人单独行动,他们必定会被日本人和杨小菊的手下乱枪打死;还是你太太,中国女人良心大大的,好样的,她居然能想出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办法——自杀!这是她在昏迷之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把女儿暂时支开,先是打电话给医院叫了救护车,等车快到了便吞下去大半瓶硝酸甘油;当时她的心跳比赛马还快,眼看着人就不行了,救护员用担架抬着她往外走,你女儿跟在后边,可日本人不干了,非要救护员把人再抬回去;我手下的人看这是个好机会,就非要把人送医院,杨小菊的人大概也动了好人心,也说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结果三方在街上来了一场激烈的枪战,死了好几个人……我赶到医院时你太太刚刚洗过胃,但没说几句话就昏迷了,医生说什么来着,啊,叫“凶多吉少”……
  在安德森讲述期间,裴小姐始终紧紧地握着熊阔海的手,此时忙问:熊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怪笑一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活着。裴小姐焦躁道:我不是,我是问……
  熊阔海拦住她的话头问安德森:我女儿呢?安德森说你女儿很安全,我把她装在棺材里偷出来,送进了法国教堂的孤儿院,院长嬷嬷是我的老朋友,当即就给她剪发换衣服,完全变了个模样,现在别说日本人去找,就是你亲自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
  听说女儿安全了,熊阔海心中的负罪感便减轻了许多,同时他也被他太太感动了,那样病弱的一个女子,居然有勇气假借自杀来拯救女儿,当真了不起。再回过头来看裴小姐,他发现裴小姐满脸是泪,便问:你还好吧?裴小姐抽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熊阔海只好说我相信你会的,我相信。他知道此时应该考虑安置裴小姐的问题了,他不能再把她交给杨小菊,但交给安德森也不是办法,看来,只能委托上级领导,将她送到根据地去。
  他们在身后没有发现日本人跟踪,汽车终于驶上了英租界中街,街道两旁林立的各国银行大楼在薄雪中更显得傲慢与冷漠。安德森突然道:我答应你的事虽然办得不漂亮,但你女儿总算是救了出来,再有,该做的准备工作我也早就做好了,你看……他取出两张火车票举在手中,接着说:头等卧铺包厢,给你太太和女儿准备的,是今天晚上从天津到浦口,然后坐船过江再转车去上海的联运票,另外还有五百元法币、五百元联银券和五百元给她们在上海用的中储券,想得够周到吧?但是,你答应替我办的事呢?小泉敬二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今天晚上就要坐这趟车去上海啦!
  熊阔海伸手拿了一张车票。现在对于他来讲,杀小泉敬二已经不是当初的迫不得已,而是自觉自愿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誉和尊严,更重要的是,他要向组织上,同时也要向自己证明他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革命者,而绝非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孱弱、怯懦和言过其实。
  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小姐也伸出手来拿了一张车票。他急忙拦阻,裴小姐却道:这个地方让人伤心,我想到了上海之后再转去重庆,在大后方找个工作,不再回来了。然而,熊阔海却认为她的这番话必定是托辞,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阻止他。
  安德森见他们都拿了车票,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说杨小菊这个混蛋确实有玩意儿,果真让他给猜中了,他说你们两个肯定会一起去?裴小姐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德森笑得音调都变了:实话跟你们说,车票是杨小菊给准备的,小泉敬二就在你们隔壁包厢……
  熊阔海向裴小姐脸上望过去,裴小姐也在注视着他,于是,两个人一起笑了,因为他们确实想到了一处。
  安德森接下来又开始了他惯常的信口开河:你们一起去就对了,我费劲巴力地撮合你们这对儿秘密小情人,可不能没有喜酒喝……裴小姐瞧了一眼熊阔海的表情,忙嗔道:不许胡说八道。安德森却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打趣:你们俩尽管去吧,孩子的事交给我了,等过两天熊太太死了,我立刻就给你们拍电报……裴小姐必定是惊恐得一时讲不出阻止他的话来,只好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胡言乱语而发怒,他只是叹了口气,是的,西洋人不管在中国待了多长时间,终究还是西洋人,他们不知道死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特别是当着“姨太太”的面议论“太太”的死。
  
  22
  津浦路上的头等卧铺车依旧是欧洲早期的豪华车厢,每一个双人包厢都有自己独立的通往站台的车门。与欧洲不同的是,中国的列车员只是轻轻松松地站在一边为乘客验票,而四下里跑来跑去,张罗着安置乘客的则是中国列车上独有的茶房。
  为了避免和小泉敬二直接碰面,熊阔海与裴小姐很早便赶到了站台上。因为准备出行的时间很紧,他们没能置办与新身份相符的贵重衣服,只是由安德森找来个犹太师傅,仓促地替熊阔海配了一副镜架宽厚的玳瑁边眼镜,让他的相貌看上去略微有了些改变,然后他们便提着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皮箱赶到了车站。
  这节车厢的茶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只手从搬运工那里抢过熊阔海的皮箱,另一只手利落地拉开包厢门,目光如同妓院里“瞭高的”,迅速而仔细地估量着他们的衣服和行李的价值,嘴上谀辞如潮,其实是在转弯抹角地打探他们的身份和财产水平。
  熊阔海知道,除去裴小姐身上的这件貂皮大衣,他们二人的衣饰与高级卧铺包厢差异极大,这必定会引起茶房的猜疑。列车上的茶房都是花钱买来的位置,向来是要兼任铁路警察的眼线的,如今国家沦陷,这层关系想必也被日本警察接收了,所以,他们二人身上如果有什么破绽,必定会被茶房首先发现。
  茶房安置好他们的行李,便在嘴角挂起表面顺从却又略显诡秘的笑意,问先生和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等他发现熊阔海指间的钞票上露出了“孔子拜天坛”的图案时,那笑意便当即变成了谄媚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知心。早年熊阔海常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这茶房如果方才还在怀疑他是革命党的话,此时必定已将他当成鸦片贩子或是银行抢劫犯,因为,任何一个正派的绅士,即使再富有,刚上车时最多也只会赏给他一元钱。
  裴小姐打开通向走廊的门看了看,告诉他,他们的包厢在车厢的中间,距两边的车门都很远。而他从站台上看到,除去他们之外,卧铺包厢的乘客全都是日本高级军官和体态肥胖的汉奸。
  小泉敬二也到了,相貌与照片上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更瘦了,面容倦怠,目光阴骘。给他送行的人很多,有不少汉奸手中提着装满“路菜”的蒲包和捆扎整齐的酒瓶子,殷勤地拜托茶房帮忙送到包厢里。值得庆幸的是,小泉敬二的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想必是某位汉奸献殷勤,替他包下了那个双人包厢。
  20点15分,天津至浦口的列车准时从天津西客站发车。列车员进来替他们锁好了通往站台的门,只说了声有事叫茶房,便再没见到人影。不一会儿茶房也来了,为他们送来热水瓶,支起装在站台门上的折叠餐桌,并且动作夸张地取出一只正兴德的“绿竹”茶叶袋,为他们沏了一壶花茶,口中却一个劲儿在抱怨,责骂汉奸们有多么的混蛋,只知道巴结日本主子,送的“路菜”都能摆“满汉全席”了,抢去了让他“挣几个辛苦钱”的机会。
  听到这一连串的暗示,熊阔海便点了几样小菜和两碗面,茶房这才高兴起来,告诉他们今天会有日本宪兵查票,还要搜查中国乘客的行李,要是带着什么不方便的东西可以先交给他保管,等过了沧州就没事了。熊阔海说自己身上干净得很,但这一路上你还得多照应,下车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茶房也当即从衣袋中摸出一张行李票给他,说这下子您老就周全了,言罢告辞,走出包厢的时候,他还特意为他们拉上了房门的窗帘。
  看来,茶房还真是把他当成了潜逃的罪犯,这让熊阔海感到好笑,但也为自己能将自幼受到的富贵教育运用于革命工作而感到高兴。上车时给茶房的那5元联银券的小费,此时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因为这家伙必定是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太轻,不像是出远门的贵客,而且,这一点也绝对逃不过日本宪兵的眼睛,所以他才送过来伪造的行李票,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替自己解困。既然有了这一来一往,熊阔海下车时给他的那份赏钱,也就不得不慷慨了。
  列车驶离市区,傍晚时分的小雪此时已经变成搓毛扯絮般的大雪,而隔壁小泉敬二的房间里也突然热闹起来。茶房给他们送来了小菜和面,还有一小壶温热的白酒和两只鸭蛋青色的瓷酒杯,说这是小的孝敬您的,天气不好,您老喝两口儿也好睡个安稳觉。熊阔海问他隔壁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在报纸上都看见了,隔壁那家伙今天死里逃生,可也必定是给吓得半死,这会儿把车厢里的日本军官都招到他房里,正就着“路菜”给自己压惊哪。熊阔海故意打趣道:那你就该跟着发财啦。茶房一伸舌头,边笑边恨道:日本太君多半都是“花子根儿”,他们把我使唤到死,也不会赏一个小钱儿,也就您这样的大爷,才是我们这路苦人儿的财神。
  车到沧州停站两分钟,隔壁房间里的日本军官正在散去,显然所有人都醉了。此前,熊阔海几次到走廊里侦察,透过包厢门上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小泉敬二正在大杯喝酒,脸上的笑容很紧张,显然还没有从下午的对峙中缓解过来。
  他取出安德森交给他的列车员专用钥匙,在车厢门上试了试,果然好使,然而,为了防止有人中途袭击列车,车厢两头的上下车门都另外加了铁锁,单凭这把门钥匙打不开。这样以来,如果他不得不中途跳车逃生,就必须得选用包厢内通往站台的门。虽然用这把钥匙能打开那扇门,但那扇门是直通站台的,并没有让他下到路基的阶梯,所以,如果让他带着裴小姐从高处跳下飞驰的列车,那就太危险了。
  要是就这样摔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心中感叹,认为自己此时已经不再是下午开枪射击前的那个人了。他能这样想,首先是因为,自从摆脱了所有人的控制之后他才发现,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再不是必须以牺牲他的生命为代价了;第二点是因为,如果说此前他只是同情和怜惜裴小姐的话,自从裴小姐从安德森手中拿过那张车票,决定追随他一同前来冒险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往看错了这个女子,发现她原来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他甚至觉得,假如能与她生活在一起,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他的女儿,裴小姐都应该是可信赖,可依靠的。于是,所有的理由都在要求他完成任务之后全身而退,要求他带着裴小姐一起活下去,然而,等到他猛然想起昏迷在医院中的太太时,这份在危险之中对幸福安宁的憧憬便又显得是那样的丑陋和不道德。
  除去没有找到安全的撤离办法,茶房也是让他感到头疼的一个难题。每次他到车厢中侦察,都会遇上茶房谄媚的笑脸,他不知道这家伙是在惦记着他的赏钱,还是在窥伺他的真实身份,看是不是值得出卖给日本铁路警察,好领取更多的赏金。于是,他决定再等一等,等都午夜过后多数人都睡下了再行动。
  车轮在铁轨的接缝处轧出单调的催眠曲,车厢暖气的温度也降了下来。裴小姐将腿蜷缩在毛毯里,倚在他的肩头闭目养神,手指紧扣着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突然间跑掉。于是他又发现,将裴小姐拉进如此危险的环境当中,甚至比接受她的爱情所承担的责任还要大,所以,他日后绝不能将她丢下不管,但到底该怎样安置她,他还没有任何头绪。
  裴小姐挪动一下身子,伸手从腰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医用玻璃瓶,说这瓶子硌得我不舒服,便小心地将它塞进熊阔海的衣袋里。今天傍晚时,安德森带着他们在街上转了一阵之后,便将他们藏进了英租界消防队的车库,并且收去了熊阔海的手枪,然后将杨小菊替他们准备的旅行经费和列车员专用钥匙交给他,最后才拿出这瓶通常被称作“哥罗仿”的医用麻醉剂——氯仿。安德森说杨小菊是个细心的家伙,他说没办法让你把枪带上车,想给你带把刀可又担心你怕血,就给你弄来这瓶麻醉剂。熊阔海当时嘴上说麻翻了那家伙再杀他,岂不让他死得太舒服了,但在心底他却不得不赞赏杨小菊的用心深刻,显然那家伙已经猜想到他还没有面对面杀人的经验。
  这时裴小姐突然问:你打算怎样动手?他说等过了午夜小泉敬二睡熟了,我开门进去,先麻醉了他,然后再杀他。裴小姐的下一个问题却一下子跳得极远,她问:等回到天津,我们是不是就该住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以回答,因为他太太还在医院中生死不明。他绝不会盼望他太太就此死去,但也绝不能在他太太还健在的时候就答应与裴小姐同居,因为这样做实在是不道德,况且,党组织也绝不会允许他娶姨太太的,绝不。
  许是见他沉默不语,裴小姐接着道:我知道你是个仁德君子,所以才会感到为难;我是个好女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等回到天津,如果你太太安然无恙,我们就还是好邻居,如果你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成为你女儿的好继母……她突然又摇头道:你看我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咒你太太?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会有《鞭打芦花》那样的事发生……
  
  23
  车到德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熊阔海来到站台上闲走,发现围住扒鸡小贩的乘客全都是日本人,这些家伙们在日本岛国从来也没吃过整只的鸡,更不要说被伊滕薰誉为“远东第一美食”德州扒鸡了。
  因是午夜,天又下着大雪,铁路警察和日本兵都远远地躲在候车室里,没有在站台上巡查,只有铁路职员手持信号灯守在那里,不远处还传来检修工用小铁锤敲打列车机件的声音,当当的让人感觉凄凉。他走到小泉敬二的窗外,发现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盏脚灯发出极微弱的光,窗上拉着窗帘,想必这家伙醉饱之后已经睡下了。于是,他便也抢购了一只还有些温热的扒鸡托在手中,跑回包厢。如果杀了小泉敬二之后不得不逃亡,有这只鸡在手就可以免得在大雪天里饥寒交迫了。
  开车的哨声响起,熊阔海叮嘱裴小姐要老实听话地待在包厢里等他回来,便又穿戴整齐回到走廊上,混在买了扒鸡回来的日本人中间乱走,等到大家都回到房中之后,他这才停在小泉敬二的门外。不想,茶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小俩口儿是不是吵架了?大冷的天她可不该把您锁在门外。茶房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却不忙开门,口中道:您老可千万别跟列车员说是我帮您开的门,按规矩我们不能有钥匙,这把钥匙还是我一个月前偷那小子的,结果让他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熊阔海很担心茶房这一番唠叨会将房中的小泉敬二惊醒,便又随手从衣袋中摸出张钞票给他,房门这才被打开,茶房的脸上堆满谄笑,但目光很诡异,口中说您老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小泉敬二的包厢门就这样被敞开着一条细缝,熊阔海仔细地倾听内中的动静,但车轮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他无法相信茶房居然没有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包厢。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每日出门挣钱,凭的就是良好的记忆力和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外加一张好嘴,这家伙是专吃这一行饭的,如果连这点殷勤的小事也记不清,必定穷得穿不上裤子,更不要说花大价钱买职位在铁路上谋事了。
  于是,他又悄悄地将小泉敬二的包厢门锁好,脚步沉重地来到车厢尽头茶房的小房间,假装发脾气,说你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吗?那不是我的包厢,里住着个日本人。茶房连忙陪笑脸,说我以为您老跟那位太君有约,这车上每天人来人往,干哪路活儿的都有,不只您老一个人儿有秘密,您看看,我刚才不是还在托辞替您打掩护不是?
  茶房八面玲珑的话语让熊阔海无从发作,况且他也不想当真发作,以至于惊动了别人,他只是担心茶房会出卖他。等茶房口中潮水般的自辩讲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道:你小子给我把狗眼睁得大大的,认清你大爷是哪路神仙,少给我管闲事。茶房的笑容丝毫不减,说小的是狗眼看人低,您老大人有大量……
  回到包厢,见裴小姐双目殷殷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很没面子,只好说现在不方便,再等等,等快到济南的时候我再动手,然后我们就在济南下车。裴小姐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依旧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手指紧扣住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跑掉。
  这列客车为了给军车让路,在禹城站临时停车。站台上卖高粱饴的小贩们像是意外见到了财神,扑上来猛敲车窗。熊阔海连忙打开车窗卖了两包,免得他们吵醒了熟睡的小泉敬二。
  高粱饴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很硬,可一旦放入口中,很快便融化了,软软的带着股子粮食的香气,内中的糖分也让熊阔海心中的不安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况且,既使抛却杀死小泉敬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不完成任务,他实在没脸去见上级党组织。
  高粱饴的味道虽然轻淡,但是仍然会让他感到口渴,不想,茶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敲门进来说,我看见您老卖糖了,吃了那东西“叫水”,可喝陈茶又伤胃,我就赶紧给您送开水来了。他边说边将壶里的陈茶倒进提在手里的铁桶中,换上新茶叶,又用带过来的新热水瓶将茶沏上,便一哈腰拿着前一只热水瓶出去了。熊阔海侧耳静听,发觉茶房没再敲其他人的房门。他相信这趟车上不会有人认出他就是昨天与小泉敬二对峙的那个人,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茶房对他的格外关心其实是来一探虚实,但是,这个家伙除去惦记着他给的赏钱,还会有什么目的?他一时间没想明白。
  战争期间,临时停车可能会等很久,去年他从重庆回来,是从宝鸡乘车到徐州,然后倒乘从浦口到天津的列车,那一次正赶上日军冬季大扫荡,军车抢道,让他从徐州到天津的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
  裴小姐终于睡着了,她的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平日里孤独忧郁的苦相。他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卧铺上,盖上毛毯,又在外边盖上她的皮大衣。这几日他与小泉敬二斗智斗勇,而最辛苦的其实是她。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看到她熟睡的样子,熊阔海心中又甜又苦。
  30分钟之后,车厢的挂钩咣地一声巨响,列车驶出了禹城站。从禹城到济南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必须得在此期间完成任务,然后带着裴小姐从济南下车。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乘明晚的火车返回天津,白天等车的时间里,他还可以带着裴小姐逛逛大明湖和千佛山;如果出现差错,他们也可以向烟台“逃窜”,然后再乘船返回天津,反正杨小菊托安德森转交给他的经费很充足,即使绕道广州也足够了。
  车厢挂钩的声音将裴小姐惊醒了,她立刻又将手指扣紧他的手指道:对不起我睡着了,你可不能瞒着我一个人去干。熊阔海笑道:我正要叫醒你收拾行李,咱们在济南下车。裴小姐脸上一喜,叫道:你不干那事了是吗?熊阔海只好摇头,裴小姐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熊阔海只好告诉她,茶房盯得他很紧,两个人一起行动容易引起怀疑。最后他将她拉到身前,轻轻地搂住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就留在这里,万一我被抓住,还得指望你去救我哪!
  
  24
  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这一次熊阔海没有在走廊上遇到多事的茶房。小泉敬二房门上的锁缺油了,钥匙在里边转动时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仔细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向里边倾听,但依旧是车轮嘈杂,什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车窗上挂着窗帘,窗外没有任何光亮,此时走廊里的灯也熄了,只有光线微弱的脚灯照在方圆不足三尺的地面上。
  突然,一支凉丝丝的枪管顶住他的脖子,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熟习的嗓音,讲的却是东三省口音的汉语:熊先生,你怎么才来?
  顶灯被打开,熊阔海看到小泉敬二脸上笑得像个奸臣,便问:原来你会讲汉语,电话里怎么不讲?小泉敬二笑得更开心了:我要是像你一样粗心,被你了解了我的一切,怕是这会儿尸首都凉了,来吧,快请坐。
  熊阔海坐到卧铺上,小泉敬二坐在他的对面,手上握着一只仿纳姆布手枪制造,中国人俗称“王八盒子” 的94式手枪。熊阔海知道,虽说这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差的军用手枪,但近距离杀人却不成问题。
  小泉敬二笑道:我刚一上车,就有人告诉我,说你们这对情人居然会是我的旅伴,这可真是让我开心……熊阔海没有开口,却发现小泉敬二今晚一定没少喝酒,粗糙晦暗的脸上现出两团酡红。小泉敬二接着道:旅途寂寞,能有你这样的旅伴一起谈谈说说,真是太好了,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侥幸逃了出来,为什么还要对我穷追不舍?见熊阔海依旧不开口,他便越发地得意起来:下午我们在电话里交谈的时候,你是何等的刚强,何等的傲慢,如今你被我抓住,为什么不一展辩才,好说服我放了你?我们日本人可是最容易被感动的……
  小泉敬二没有搜他的身,这很是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因为他担心大衣口袋里的氯仿被搜了去,那可是他唯一的自救机会。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车到沧州之前,日本宪兵来搜查,曾经很仔细地搜过他的身上和行李,这些都应该是小泉敬二的安排,他知道他没有带武器。然而,那些日本宪兵当时并没有对会讲日语的裴小姐搜身,所以他们才没发现这瓶氯仿,而这一点小泉敬二就未必知道了。
  这时,小泉敬二扯动呼叫茶房的铜铃,茶房便像一直在外边候着似的敲门进来,口中唱戏般拉长声音叫道:太君好!熊先生好!但熊阔海从他望向自己的嘲弄的眼神中立刻得知,自己很可能就是被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出卖的。小泉敬二吩咐茶房叫来车上的乘警,让他守在裴小姐的门外,并且对乘警命令道:你不许进门去,绝对不许。然后,他再次面对熊阔海,口中依然客气得很:虽说我们以往是对手,但能同乘一车便是百年之缘,为了这个缘分,我想你应该对我讲几句实话。
  熊阔海并不是不想与小泉敬二斗嘴,既然已经身陷绝境,就应该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然而,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放不下,真的放不下。首先他放不下的是还在隔壁等他的裴小姐,但他们二人的身份都已暴露,裴小姐被捕只是早晚的事;其次他放不下的是组织上对他的看法,因为小泉敬二不是军人,而是个警察,这类家伙不懂军人的“交战道德”,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甚至会将他和裴小姐毁尸灭迹,或是偷偷地送往日本做劳工,然后再伪造他与裴小姐背弃党组织私奔的证据,甚至伪造他叛党的证据,并且借着杨小菊发动的宣传攻势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来羞辱党组织。
  你可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废物!熊阔海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但他并没有就此失去完成任务的勇气,或者说,这次意外的失手反而将他的勇气激发了出来——作为一个有理想的人,不管他有多少大事放心不下,也不应该妨碍他去赴死,因为,这时的死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物质毁灭了。
  这时,暖气管中发出一阵丝丝的响声,灼热的水蒸气又让已经很冷的房间一下子热得难受。小泉敬二脱下大衣,也招呼熊阔海摘下圆顶硬礼帽和大红羊毛围巾,脱掉弊旧的大衣,并且给他斟了一杯日本粗茶,那知心的样子很像是两个老朋友在结伴旅行。
   熊阔海将礼帽、围巾和大衣都挂在衣帽钩上,这原是他防止有人发现他走错房间时的伪装,如今用不上了。裴小姐的门外有乘警看守,小泉敬二手中有枪,再加上那个为虎作伥的茶房,他绝没有脱身的机会,更不要说顺利完成任务。他知道,若是在以往,得知自己身陷如此绝境,他必定会神定气闲,拿得起放得下,像任何一个纯粹的中国文人,比如金圣叹和谭嗣同那样,踏踏实实地去赴死,然而今天他的感觉大是不同,他感觉心中火烧火燎地难受,感觉两手发胀发热,感觉“好名”之心旺盛,感觉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是多么地疼爱他的太太和女儿,还有裴小姐……
  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表面上认为自己是一个旧式的中国文人,其实却是一个有着文人外貌的纨绔。他的那种内心散淡,傲慢,凡事无所谓的人生态度正在消褪,代之而起的是对荣誉、民族气节和伟大人格等等他以往认为大而无当的观念的热心,是将有用之身去实现理想和享用理想的自珍自重。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像老于那种以“舍生取义”为荣的狂热,但他认为自己今天确实找到了一个民族战士应有的心理状态。于是他对小泉敬二笑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今天一定会实现对广大民众的诺言。小泉敬二问他是什么诺言。他回答得很简单:就是杀死你。
  这一次轮到小泉敬二沉默了。他满面苦苦思索的愁容,手上的94式手枪举起又放下,挣扎了许久方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家伙怎么都是一个样?既然落到了我的手里,就安心认命得了,干什么还要嘴硬?你知道的,在我这里,嘴硬只有一条死路啊。熊阔海摇头道:这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懂。
  又沉默了许久,小泉敬二方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保护你,但你必须得投降,向我一个人。这句话让熊阔海感到很好奇,便问:为什么要向你一个人投降?小泉敬二感叹道:因为你把我害苦啦!我上车的时候你一定也在观察,难道没有发现送行都是中国人,而没有一个我的日本同胞?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在我的同胞看来,我昨天没能勇敢地站出来让你杀死,是胆小怕死的行为,给所有的日本人丢了脸,所以,在上海等着我的绝不会是什么高升的新职位,而会是无穷无尽的屈辱;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活下去了吧?因为我原以为自己再没有理由活下去,本打算在车上剖腹的,不想,地藏王菩萨有灵,让你追了上来,这下子我们两个人就都有理由活下去了……
  熊阔海笑了,笑得很开心,他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向你“一个人”投降吗?小泉敬二说你会投降的,一定会的。熊阔海接着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现在立刻就死了,你是不是除去剖腹自杀,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小泉敬二说是的,但我不会让你死。熊阔海点头赞叹道:这样就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放心了。说着话,他猛地向小泉敬二扑过去,双手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手中的枪。
  他希望小泉敬二就此开枪,因为他相信小泉敬二方才讲的是真话。日本人有着奇特的自尊心,小泉敬二在对抗之中所表现出来的警察的机智,在日本军人和狂热的日本民众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胆怯和自取其辱,所以,一旦小泉敬二失去了他这个自我解救的“理由”,就不得不自杀,这样以来,他也就等于用“舍生取义”这种微小的代价,圆满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
  小泉敬二显然不想他死,便用枪柄在他的头上猛敲了两下,但用力不大,只敲出来两个巨大的肿块,没有流血,然后像蛇一样嘶嘶地对他低声叫道:我会让你投降的,我能找到办法,一定会的……
  
  25
  列车在济南站停了不少时间,加煤加水很费功夫。茶房进门来,指着熊阔海问小泉敬二:车长太君让小的来问您,是不是把这个家伙交给车站上的警察?小泉敬二说你告诉他少管闲事,这个人得跟我去上海。
  列车又开动了,下一站是徐州,其间再没有停靠站。熊阔海此时很为裴小姐担心,一旦她得知自己被捕,不知道会不会就此绝望,以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泉敬二像动物园中的狼一样,在包厢里乱走,双目充血,口中不住地用日语乱骂。熊阔海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便无从还嘴,只好歪倒在卧铺上,琢磨逃生出去或是激怒小泉敬二杀死自己的办法。
  方才,为了防止他再次发动攻击,小泉敬二用大红羊毛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缚在身后,又用围巾的另一头紧紧地将他的双脚缚住,然后便把他丢在卧铺上。熊阔海能感觉得到,安哥拉羊毛织成的毛线非常结实,但毕竟不像麻绳那样结构紧密,所以,当小泉敬二捆他的双手时,他表面上虽不情愿但还是很无奈地将手腕靠在一起,而实际上他却将两只手腕用力绷紧,让手腕上形成一股张力,这样以来,即使被捆得很紧,一旦他将手腕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还是能够得到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小泉敬二仍然指着他不住地乱骂,所以,他此时还不能有所动作,只是不住地变换身姿,借着身体转动的机会绷紧双臂和手腕,想利用毛线的弹性给手腕争取更大的空隙。被捆缚的结果让他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现在不想死了。小泉敬二将他捆住,也就等于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之心,所以,他反而赢得了杀死这个家伙的机会。
  经过不懈的努力,腕上的毛线确实正在松动。只要将腕上的围巾再抻长半公分,他就一定能抽出一只手来。小泉敬二将手枪放在餐桌上,离他的头不远,等双手脱离束缚,他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伸左手拿到枪,不行,还是应该用在上边的左手阻挡住小泉敬二,起身后再用右手去拿枪。然而,他的手腕现在也只能是略感松动,要脱出手来真是太难了。
  茶房又敲门进来,先对小泉敬二鞠了一个大躬然后说,隔壁的裴小姐让我带话给您,问她是不是可以过来拜访?
  小泉敬二说好哇,我正没办法降服这家伙。熊阔海却在暗自叫苦,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不值得冒这种险,况且,他还担心裴小姐所冒的不只是“生命危险”。由此他又想到他太太的自杀,便发觉,女人的勇气其实远远大于男人对她们的估量。
  裴小姐身上也是衣装整齐,俄罗斯女式皮帽,貂皮大衣,长大的土耳其披肩,手上捧着德州扒鸡,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包厢内这一刻温度太高,还是她居然在腮上擦了胭脂。小泉敬二吩咐乘警守在门外,又让茶房给换了一壶热茶过来,便用毛巾将熊阔海的嘴紧紧堵住,然后将包厢门从里边锁上了。
  裴小姐开口讲的是日语,熊阔海听不懂,但小泉敬二回答时用的却是汉语,于是两个人便开始用汉语对话。熊阔海明白,小泉敬二这是故意让他听懂他们的谈话,也好借用裴小姐来胁迫他。
  小泉敬二道:既然你决意要用自己来换出这个没用的废物,那么你有什么资本可以让我动心的呢?裴小姐道:他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小泉敬二摇头奸笑:你这是在骗我,你又不是共产党,怎会知道他们组织上的事?裴小姐略作迟疑,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别的事。小泉敬二又笑:杨小菊的事我也清楚得很,况且你也未必当真了解那个半男半女的小白脸。
  裴小姐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可以替他去死,你只要放了他,打我,杀我都可以。小泉敬二大笑起来,道:我们日本人从来也不认为女人会比拉车的马更贵重,你的性命怎能比得上他呢?
  裴小姐不再讲话了,小泉敬二越发得意起来,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建议交出你的肉体呢?那可是个无关紧要的损失。裴小姐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熊阔海便发觉裴小姐已经被狡猾的小泉敬二引入彀中。自从他们二人的对抗开始以来,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寻找可以威胁他,降服他的关键手段,如今,这个手段终于被他找到了。
  小泉敬二服掉军服上衣丢在一边,然后从熊阔海口中掏出毛巾,顺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道:对不住了,你不肯投降,裴小姐又不肯献身,说不得,我只好强奸她了,而且,在我强奸之后,还会将车厢里所有的日本人都叫来一起强奸她,一直到她死掉,所以,如果你真的像传说里的中国男人那样怜香惜玉,还是赶快投降吧。
  裴小姐拼死挣扎,弄出来很大的动静,以至于惹得茶房和乘警在外边一个劲地敲门,结果,小泉敬二开门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门外这才安静了。
  小泉敬二好像并不着急,依旧是开玩笑似地与裴小姐撕掳着,终于将她的蓝布棉袍扯了下来,里边是一身碎花的细布棉袄裤。裴小姐开口道:我不会劝熊先生投降的,但也不能让他眼看着我被你玷污。小泉敬二问,那么怎样才好?裴小姐倒了一杯茶,又伸手摘下熊阔海挂在衣帽钩上的大衣,来到他身边,扶起他的头,喂他喝茶,然后在他的唇上用力吻了下去。
  小泉敬二道:亲热吧,再亲热吧,这是最后一次啦。但在裴小姐的身子遮掩之下,熊阔海感觉到一股热流浇在手腕上,很显然,裴小姐将剩下的那半杯茶浇在了捆住他手腕的毛线围巾上。
  然后,裴小姐对熊阔海道:对不住,我去了,忘了我吧。便用大衣将他的头蒙住。
  此时,熊阔海的心中是亦忧亦喜,忧的是裴小姐干冒奇险,甚至有可能为了他而失身于侵略者;喜的是,裴小姐用大衣蒙在他身上的时候,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从衣袋中取走了那瓶氯仿。
  他猛然意识到,裴小姐对此事必定是早有预谋,因为他注意到裴小姐进门后虽然脱下了貂皮大衣和披肩,又被小泉敬二扯去了蓝布棉袍,但卡捷林娜女公爵送给她的那顶女式皮帽此刻仍然戴在她的头上。
  天啊,希望我也能像她们这般聪慧且细心。于是,熊阔海开始奋力挣扎,他从卧铺上翻身而起,甩掉了头上的大衣,但由于手和脚被同一条围巾捆着,伸展不开,所以无法对小泉敬二做出攻击性动作。
  小泉敬二很生气,冲过来用手掌和手背抽打他脸,将他推到板壁上乱撞,打得他鼻子和嘴上鲜血直流。但他仍然在用头乱冲乱撞,好借着反抗来掩护手腕上挣脱捆缚的动作。同时,他也必须得吸引住小泉敬二的全部注意力,给裴小姐争取时间,而最让他担心的是,他害怕裴小姐纤细的手指没有力气打开玻璃瓶上的那个医用的翻盖橡胶瓶塞。
  突然,一味臭气飘了起来,小泉敬二发怒了,狂叫道:该死的支那猪,你居然敢把屎拉到我的床上!熊阔海却心中大喜,杨小菊这家伙到底是个细心人,他没有给他们准备吸入效果更强烈的乙醚,必定是因为乙醚的味道太特殊,一嗅便知,不似氯仿这股臭气,可以造成暂时的错觉。
  为了维持住对小泉敬二的吸引力,他踊身而起,张开大口向对方咬去,却被小泉敬二一脚蹬在脸上,又跌了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裴小姐居然像只猴子一般灵活地攀到小泉敬二的后背上,她手中的女式皮帽一下子捂在他的脸上,双腿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他的腰间。
  好哇,聪明的女人,她方才半推半就地让小泉敬二扯下她的棉袍,原来是为了方便做出这个高难动作,而她一直戴着皮帽不肯脱下,也是为了此时将氯仿倒在皮帽里,然后就可以严严实实地扣在小泉敬二脸上。熊阔海大喜过望,同时用尽全力去挣脱手腕上的束缚。裴小姐倾倒的那半盏茶水浸湿了他手腕上的羊毛围巾,毛线遇水后变得很结实,但是,它却变细了,弹性也增加了。只有自己会染会织毛线衣的巧手女人才能想出这等高妙主意,熊阔海对裴小姐的机智佩服得五投投地。
  小泉敬二背着裴小姐在房中乱转,同时伸手向后去抓她的双肩,想要用柔道中的“背摔技”将她从头顶上摔出去。熊阔海认为裴小姐必定是在学日语的同时也了解了日本人的这些手段,她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脑袋,将皮帽扣紧在他的脸上,双腿缠住他的腰……
  裴小姐毕竟力弱,最终还是被摔了下来,而小泉敬二却现出了没出息的日本醉汉的原形,脚下好似踩了棉花,口中胡言乱语,显然他已经吸入了不少氯仿。但他没有去伤害裴小姐,也没有向熊阔海冲过来,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向包厢门。这家伙要去找人来帮忙。
  熊阔海只感觉心中一阵狂喜,双手的束缚终于解脱了。他伸手抄起餐桌上的手枪,但因双脚还被捆在一处,便只能像唱戏的表演跳僵尸一般,双脚一蹦一蹦地追上大醉的小泉敬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枪柄在他的头上猛击了两下,然后俩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下手并不重,只在小泉敬二的头上敲出来两个肿包,没有流血,接着他在女式皮帽里又洒了些氯仿,拿一条毛巾将皮帽捆扎在小泉敬二的脸上,让他继续吸入麻醉剂。
  他将耳朵贴紧在门上,能听到门外的茶房和乘警正在闲扯,显然小泉敬二方才的那两个耳光打掉了他们的好奇心。
  裴小姐昏过去了,他将她抱到卧铺上,仔细检查她的头和脖子,并没有伤痕,再凑近她的口鼻嗅了嗅,又用面颊去感受一下她的呼吸,终于发现,原来裴小姐也被麻醉了。她一定是在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时候,也用自己的头去压住小泉敬二的头,这样以来,她也吸入了不少氯仿。
  他倒了些凉茶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动静,她仍然睡得很熟。
  经过方才这一番厮打,房中弄得很乱。熊阔海撕开床单,编成结实的绳子捆住小泉敬二的双手和双脚,然后将羊毛围巾的一头系紧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系在了翻板餐桌的铁架上。有了这个保险措施,也就避免了小泉敬二会像他一样找到挣脱的机会。
  他担心小泉敬二吸入的麻醉剂过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掉,便解下捂在他脸上的皮帽,又用毛巾塞住了嘴。
  下一步,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那个一直在纠缠着他的难题——用哪种方法杀死小泉敬二。
  
  26
  裴小姐还在熟睡,熊阔海喂她喝茶,茶水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现在他正面临着两个难题,一个是怎样杀死小泉敬二,一个是如何安全地带领裴小姐逃走。他为裴小姐穿好棉袍和皮大衣,一旦她醒来之后,他们就必须得立刻行动,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乘警会在什么时候再敲门,况且,此时离天亮没有多久了,车到徐州站之前,多事的茶房必定会巴结小泉敬二,给他送早饭来。
  小泉敬二也在熟睡,头倚在通往站台的门上,两颊上带着鲜艳的酡红。用什么方法杀死这个混蛋呢?这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
  他知道,最简单的办法是开枪射击,但在这里肯定不行,根本就不能考虑。用枕头闷死他,或是弄断他的颈椎?这种办法太普通,太世俗化了,报纸上经常会有类似的新闻。如果他这么做了,消息传回天津,必定要让那些对他满怀热情的“观众”失望,因为这种手段只会让人们联想到谋夺遗产的逆子,或是恋奸情热的奸夫。
  这样可不行啊!他不能给党组织带来一丝一毫的污点,他必须得让人们将他看成是一个反抗异族侵略的民族英雄,而他的组织则是由这类英雄组成的团体。
  当然了,让这个刺杀事件在报刊新闻中充满戏剧性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正因为他有好几个这种办法,所以才费思量。
  他找出一条长大的干浴巾,拧成一股粗绳,然后再在一头系上床单编成的细绳。餐桌上有筷子,板壁上有几个结实的衣帽钩,还有两个衣架。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他可以用筷子将拧成绳的浴巾塞进小泉敬二的胃中,再将两只衣架塞入他的军服里,给他穿上军服,系好衣扣,然后像挂大衣一样将他挂在一只衣帽钩上,而系在浴巾另一头的细绳则可以就近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
  他相信,准备好这一切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只要裴小姐能尽快醒来,或是她在到达徐州站之前醒来即可。在这个办法之下,他可以有两种逃生方案,一个是让裴小姐用日语将门外的乘警叫进来打昏,然后他找到列车员打开车厢尽头的上下车门,这时他便可以拉下列车的“紧急制动闸”,强制停车。如果一切顺利,挂住小泉敬二的铁丝衣架钩会在列车紧急煞车的惯性下被拉直,他也就会跌落在地上死去,而他们二人便可以借着茫茫夜色,消失在大雪之中。当然了,为了避免饥寒交迫,他们得穿暖衣服,还要带上那只德州扒鸡。
  第二个逃生办法,是他们等列车即将到达徐州站时,只用一只衣架将小泉敬二挂起来,再打昏乘警,然后他穿上小泉敬二的军服,带着裴小姐大摇大摆地下车。小泉敬二的车票是直达上海的联运票,在徐州站不会有人来包厢打扰他,而衣架上的铁丝钩最多只能支撑五六分钟,到铁丝钩被拉直,小泉敬二跌落在地上的时候,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的细绳便会将他口中的干浴巾拉出来——当然了,这条干浴巾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将他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让他窒息而死。
  这个主意太残忍了!熊阔海开始批判自己,虽说你没有从黄埔军校学成毕业,但毕竟受过正规的军人教育,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民间仇杀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交战国的军人呢?这件事传回天津,记者们确是有好材料可写了,但是,你作为一个军人,却违背了“交战道德”。
  他并不想用日本军人从1931开始便从未对中国军人遵守“交战道德”的事实替自己的辩护,因为那是对方的罪孽,自作孽不可活,日后总是要清偿的。他只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军人,加入了一个有理想的组织,所以,当然不能以暴易暴,
  他还有另外一个斯文的办法,同样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小泉敬二,也同样可以保证他们得到那两个逃生的机会。
  想到此处,他动手解开了小泉敬二被缚的双手,只将他的右臂束紧,再用绳子的另一头与他脚上的绳扣结在一起。这样以来,他的左手便空了出来,也没有绳子的捆扎制止血液的流通。
  他抬起小泉敬二的左臂,这条胳膊又像死人一样松松地落下,他睡得很沉。这样很好,到时候他还是可以将小泉敬二挂在衣帽钩上,但要结实,不能用衣架。等到他开始行动的时候,就可以用小泉敬二的剃刀割开他左臂的动脉,让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为了防止血流出门外,他可以将痰盂放在下边接住流下来的血,还可以将圆顶硬礼帽的顶上挖个小洞,然后放在痰盂上,于是,血滴落下来的时候也就没了声音。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翻开小泉敬二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检查了一下系在他脖子和餐桌上的毛线围巾是否牢靠。他绝不能像小泉敬二那样大意,他要保证所有这一切都能进行得很顺利。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小泉敬二可能会幸免一死,不会的,臂动脉被割开后,只需三分钟的时间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又翻看了裴小姐的眼皮,发现扩大的瞳孔正在恢复正常,也许再过几分钟她就会醒来。他又检查了手枪,弹夹和剃刀等物,保证一切都在手边,便将裴小姐揽在怀中,静静地等待她苏醒。
  不好,这样做很不好!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用毛巾将小泉敬二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有违“军人道德”,太像是报复,那么,利用割开臂动脉的手段让小泉敬二无声无息地死去,会不会更像是谋杀?
  上级领导交给我任务,是让我刺杀小泉敬二,是军事行动,是交战双方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是“处决”,而非单纯的谋杀。如果他没有“处决”,而只是“谋杀”了小泉敬二,那也必定会让党组织的对手和敌人找到可攻击的把柄。
  该死的!他环顾四周,想从包厢内的物品中间找到“处决”小泉敬二的方法。
  突然,茶房在玻璃门上畏缩地敲了两下,又敲了两下。裴小姐还没有醒,无法替他打掩护。茶房道:对不起打扰您让您生气真是不应该啦太君,可是车长太君让我给您送来一封电报,说那边急等着回电。
  熊阔海打开手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摇动裴小姐,没有动静。茶房还在敲门,乘警也帮着敲,他们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已经有其他包厢的乘客被他们吵得出来骂街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只要他一开口,茶房便能猜到里边的情况已大不相同了,如果他就这样沉默着,倒是可以让他们费些心思猜疑,给他争取一点时间弄醒裴小姐。
  茶水倒在裴小姐的额上,脸上,她只是一味地摇头,盲目地伸手拦阻,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
  外边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他随手抄起茶壶打过去,门上的玻璃碎了,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连忙将小泉敬二的行李往门边堆,希望能将他们拦阻一会儿。
  有人开始撞门,他开了一枪,门外又没了人声。显然那些人没想到会发生枪战,被这一声枪响吓住了。但他知道,用不了一分钟这些人就会清醒过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毕竟是战争期间,而且车厢里有许多乘客都是经验丰富的日本军人。
  他扶起裴小姐,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像给幼儿“揪积食”一样,揪住裴小姐后颈上的皮肉用力一拧。裴小姐嘤地一声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地讲不出话来。他让她伏在床上,靠近板壁,以免枪战时受伤。
  车厢中的人声越来越嘈杂,他伸手关掉顶灯,又用枪柄打碎脚灯。这样以来,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交战条件比较有利。
  门外有人伸手扯去窗帘,将手枪伸进来四处乱打。他没有射击那只手,而是向那只手的来处移过去一尺,将一串子弹打在板壁上。子弹穿透了双层薄木板的板壁,只听见外边有人发一声喊,手枪便跌落在地上。
  很快又有人转动门锁,想要把门打开,但有小泉敬二的皮箱挡着,门只推开半尺,便被他一阵弹雨将来人打了回去。
  换上最后一个弹夹,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决定了。在飞驰的列车上从高处往下跳,即便不死,怕是也得残废,但是,如果不跳,他和裴小姐便绝没有生路。
  用杨小菊给他的钥匙打开通往站台的门,门上的餐桌便拉着小泉敬二将身子探出去一半。冷风一吹,这家伙立刻醒了,小眼睛一个劲儿地冲他做媚眼儿,如果不是嘴被毛巾堵住,他一定又是要劝降。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枪声,想必所有的乘警和乘客中的日本军人都参加了这次强攻。他的弹匣中只有8发子弹,如果选择自杀的话,除了他、裴小姐和小泉敬二每人一发,他只剩下5发子弹可以用来战斗。
  裴小姐还没有清醒过来,他再一次抻手到她脖子上“揪积食”,裴小姐忙说疼,别弄啦,但口齿不清。
  包厢门咣地一声被撞开,他只得向门口露出的“剪影”猛烈射击,再次将他们打了回去。子弹打光了,现在即使想自杀也不成,他将依旧无力的裴小姐抱到通站台的门口,在她耳边狂叫了一声“蜷起腿,抱住头”,便将她丢了出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中的日本军人冲了进来,打开了包厢内的顶灯,几只手枪同时对准他。小泉敬二此时已经将口中的毛巾掏出来,身子虽然半悬在车厢外,但他还是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抓住了熊阔海的裤脚,高声叫道:别跳,你还是投降吧。
  然而,熊阔海知道自己不能不跳,便一点也没有慌乱。他用一只手抓牢那只装德州扒鸡的蒲包,另一只手伸向小泉敬二。小泉敬二面上大喜,紧紧抓住他的手。然后,他便将身子一跃,拉着小泉敬二一起跳下车去。
  就在身体跌入结冰的水沟之前,熊阔海清楚地看到,牢系在餐桌和小泉敬二脖子上的围巾恰好变成了绞索,让他好似一只玩偶,被摇摇晃晃地悬挂在车门外——这个恶贯满盈的侵略者终于被处以了“绞刑”。
  半个月之后,在宝鸡的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伪装成国民政府中校的熊阔海突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好笑,而且是非常好笑,以至于让脸上满是伤痕的裴小姐大为不满。她嗔道:我脸上被碎冰割破的伤口真的很好笑吗?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就把我从火车上丢下去?
  见护送他们去重庆的同志已经拿着汽车票向这边走来,他连忙把话题岔得远远的。他道:您这是误会了,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小泉敬二挂在车门上的怪样子,居然还被人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天津的同志一定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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