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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蒿园》作者:[日]渡边淳一

_15 渡边淳一(日)
  “我喝淡酒,你要什么?”
  “我喝果汁。”
  “上次喝过吧,要是苏打水……”
  圭次随意改变货单。是预先想好的?还是有着什么期待?今天圭次比上次更强硬。
  “好吧。”
  饮料送来,圭次端起自己的杯子,作干杯的模样。
  “我姐夫,后来怎么样?”
  “很精神啊。”
  作为迪子,没有再多的话。
  “上次在电话里讲了,但觉得言犹未尽啊。”
  迪子鸟瞰着京都的夜景,想着阿久津的事。上次和圭次两人见面时,还不断地产生着自己在作恶似的犯罪意识,但今天夜里,她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曾一度决心要和阿久津分手,现在还想着早晚总要分手的,所以那样的豁达心情也许使迪子轻松起来。
  圭次现在正谈着预定在东京召开的国际样品展销,讲着半个月前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房兑游玩的事等。在东京,圭次好像有着年轻人应有的快乐。
  “刚才我说今天来是临时突然想起的,但说实话,几天前我就打算来京都了。”
  第三杯淡酒送来时,圭次忽然想起道,“那你先联系一下就好了……”
  “我还在犹豫呢,想想还是出其不意的好。”
  “今天凑巧了,如果我另外有事就碰不上了。”
  “实际上我有事想问问你。”
  圭次突然郑重其事地把双手放在膝上,须夷,说道,“嗯……不想和我结婚吗?”
  圭次喘了口气,又说道,“怎么样?”
  “我早就在这么想着,一个月前才下决心的,所以今天想和你谈谈。”
  迪子垂下眼睑望着茶色的桌子,以前她从来没有被男人当面追逼着问“想不想结婚”。经人介绍和人约会后,对方若想继续交往,就通过媒人。而且除此之外,恋人总是秋野或阿久津,别的男人没有插入的余地。
  被人求婚,难道是这样的?迪子为现在这样的状况感到陶醉。接受不接受暂且不说,这竞也是一种快活的意境。
  “不行吗?”
  “太突然了,所以……”
  迪子说着,忽然觉得,别的女人大概也是这样回答的吧。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马上答复我,可是我是真心的。”
  迪子感到美滋滋的。一想到他以前竟然一直在想着她,她真想马上就答应他,但是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也许是沉默的。大概是一副犹豫和困惑的表情,内心里却克制着快乐的情绪。其实,迪子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
  “你不喜欢我?”
  “不。”
  “我一开始就把你当作我的伴侣来考虑的。”
  就在这时,迪子蓦然想起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在接受求婚这一昏然的感觉中,她竟然一时忘记了这一重大的事实。
  “这事,你告诉过你姐姐和部长吗?”
  “没有,还没有讲。打算明天去见他们时讲的。”
  “别讲。”
  “为什么?”
  迪子缓缓地摇摇头。
  “东京,比我漂亮的人多得是了!”
  “那和我没关系。”
  “我不行。”
  “你果然还有别的意中人吗?”
  “不……”
  “上次我来京都时,姐夫就向我躲躲闪闪地提起过。”
  “部长说什么?……”
  “说你好像有个喜欢的人,所以劝我还是中断往来的好。”
  “部长这么说的?”
  “所以,这四个月里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你真有意中人,我就死心了。可是我无法抹去对你的思慕。这半个月里,我想见到你当面问清楚。”
  圭次的目光率直地望着迪子,是青年人特有的炯炯目光。面对这目光,迪子怯生生地垂下了眼睛。
  “姐夫说的,是实话吗?”
  “你真的有自己喜欢的人?”
  应该怎么回答?无论说有还是没有,她仿佛感到自己都是在说谎。
  “没有吧。”
  再次受到他的追问,迪子微微地点点头。这不是迪子的头脑,是女人的心终于使她点头的。
  “这下可以相信了吧。”
  于是,圭次轻轻吸了口气。
  “还是不出我的所料。说句离奇的话,如果真有意中人,你就不会和我交往到现在了。”
  圭次好像是指那天夜里的事。无端地憎恨阿久津的所为,正自抛自弃的时候,圭次适逢其时地出现。就在这时,圭次的出现,偏偏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我对姐夫说,没有那样的事,可是姐夫说我不了解,现在看来不了解的是姐夫!”
  阿久津和圭次两人密谈时的各种表情,对迪子来说,触目可见。
  两人轮流紧逼着迪子。迪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知深浅的恶魔。
  “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吧。”
  “……”
  “今夜考虑一晚上,明天给我答复,行吗?”
  “我不行。”
  “为什么?还有别的理由吗?”
  迪子又一次不愿意地摇着头。
  “这事就谈到这里吧,我不是说要你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突然,迪子的眼睛里溢出大颗的泪珠,这是哀伤?还是喜悦?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迪子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了惹你生气的话了?”
  迪子摇摇头。随之,眼泪更是泉涌一般。
  “去房间吧。”
  圭次走到迪子的身后,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请你让我回家。”
  迪子用手帕擦着眼睛,站起身。
  “你这样出去会被人见怪的。到房间里洗洗脸再走吧。”
  圭次拿起发票走去。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好像没有人发现迪子那张哭泣的脸。
  走出酒吧到电梯前,有近十个人等着。不久电梯来了,人们开始登上电梯。圭次和迪予并肩站在电梯口的右边,按了一下订有房间的七层楼的按钮。途中在十楼和八楼停了停,到七楼时圭次从后边拥着迪子的后背,但是迪子一动不动地把肩膀靠在角落里。
  圭次刚到电梯门口,见迪子不动正感疑惑时,门又关上,电梯开始下降。
  到一楼的走廊里对,两人终于走出电梯。
  “为什么不下去?”
  圭次不快地问道,迪予一边走着,一边答道,“房间里我不想去。”
  四个月前被圭次追逼,也是离开旅馆酒吧受邀进他的房间以后。虽然圭次说“洗洗脸”,但她可以预见,如果两人走进房间,就不会就此罢休。
  “我想在房间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谈一谈。”
  圭次还是一副舍不得放弃的模样。
  也许他单纯地以为,已经向她求婚了,所以光两个人在房间里也没有问题,但是迪子不想被他那么看。上次,终究是不堪寂寞而产生的心情浮动,不是真心。而且,纵然为了礼貌,也唯独今天,她不想与人亲近。
  迪子理解圭次甚至正式向她求婚的诚意,但这反而使她心乱如麻。
  现在在这里如果允诺哪怕是接吻,也就等于默许了他的要求。为此,圭次也许会以为迪子同意结婚,而告诉姐姐和姐夫阿久津。一想到由此产生的混乱,迪子便感惶恐,为自己现在正要钻入自己设置的圈套而感到发憷。
  “我只是想和你淡谈,你却这样……”
  圭次尴尬地说道,迪子只顾自己往门口走去。
  “那么,在别的什么地方喝点咖啡吧。”
  圭次好像终于死心了。打量着四周,指着走廊右侧的咖啡角。迪子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跃随在圭次的身后。
  虽然害怕和圭次过分亲热,但面对面喝咖啡是不成问题的。尽管说要回家,但如果回到家和妹妹四四絮絮地讲那些早巳听腻的恋爱经,也许还是和圭次在一起强。
  咖啡角在走廊里高出一层,用绿化植牧隔开着。两人在能够望见院子夜景的座位上相对而坐。
  “刚才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圭次一坐下,又提起结婚的事。迪子望着院子里映着水银灯的绿色,没有回答。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的呀!”
  圭次又搔搔长长的头发说道。
  服务员给圭次和迪子分别送来咖啡和红茶。圭次放入砂糖,一边搅着咖啡,一边又想起道,“明天,中午以前给我答复,行吗?”
  “你的话,请你只当是没有讲过。”
  “只当没有讲过?为什么?”
  “我们象以前那样,交个朋友。”
  “我的要求,你不能接受?”
  “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娶你的,是我!”
  圭次探出身子睨视着迪子。
  “我说行,不就行了吗?”
  “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
  面对圭次犀利的目光,迪子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讲出和阿久津的事。
  “你说的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请你讲清楚!”
  “刚想说又不说了,这是害怕呀!”
  “对不起了。”
  迪子说着,提起包站起身。
  “你要逃避?”
  迪子毫不理会,穿过至次的身边,向门口跑去。
  穿过出纳柜台前,来到走廊的中间时,圭次追了上来。
  “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瞒着我,请讲猜楚!”
  迪子走近旋转门,站在旅馆门口的服务员不解地望着这两个人。迪子默默地走进旋转门,但圭次同时也跃进门时,两人胸背相低。
  “请讲清楚!这样回去,你太任性了吧。”
  两人一起绕着旋转门,圭次一边说道。
  “为什么不讲清楚?有什么原因吗?”
  圭次又说道,两人这时走到了门外。
  “你是讨厌我吧!”
  “不是。”
  在旅馆门前的灯光下,迪子猛然回过头来。
  “我没有讨厌你!”
  迪子觉得,唯独这句话必须讲清楚。这也是对热心求婚的圭次唯一能移做到的礼貌。
  “那么,这是为什么?”
  “就是这些。”
  “我不懂,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我也……”
  “我到底可以去问谁?是我姐姐?还是姐夫?”
  “向部长……”
  迪子刚要说,慌忙用手捂住了嘴。
  “部长?是姐夫?”
  “问姐夫就能够知道了吗?”
  圭次耿直地望着迪子。一看见那张生气勃勃而微微隐含着哀伤的脸庞,迪子便又转过身去,向出租汽车站跑去。

  第二天,九点还差五分,迪子到达输血中心。阿久津照例晚十分钟出现。
  “您早。”
  迪子一边和大家一起打着招呼,一边察看着阿久津的神情。
  那以后倘若圭次赶去阿久津家询问她的事,阿久津的表情总会有何反应。圭次如此认真,所以也许会说什么。总之,不会相安无事的。
  然而,阿久津打着招呼后,只是把目光朝迪子扫了一眼,便消失在设有衣帽间的研究室里。而且和往常一样,以后只来过一次化验室,态度毫无变化。
  杳无音信。圭次那边也是那样。假如后来在阿久津处打听到什么,电话总该打来的,但连电话也没有。也许从阿久津处打听到真实的情况,惊讶之极,反而一声不响地回家了,但尽管如此,一只电话总该有的。
  午休,静悄悄的,静寂得令人感到索然。
  下午上班开始了三十分钟时,阿久津悄悄靠上来,放了一张纸条,“今晚六点在花山等候”。阿久律是来通知秋季在东京召开学会的事,顺便才放了这张纸条。
  看见纸条,迪子瞬感一阵心悸。以前不知有多少次收到过纸条,但唯独这次,似乎隐含着什么重大的含意。
  下午,迪子一直在想着倘若受到阿久律的盘问时如何回答。如果受到盘问,就只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全部照实说来就该受到惩罚。她不知道阿久津会说什么,但因此倘若两人的关系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也毫无办法。也许还是这样来得干脆。
  “到了该分手的时候,自然会分手的。”
  她想起所长说的话。她心想现在也许正是这样的时候,一边为这时刻宋得如此之快感到惶惑。她感到这是自作自受,同时觉得因此而分手心中不忍。
  五点半,工作一结束,迪子便换下白大褂,径自去了花山餐厅。时间正好六点,但阿久津很难得地还没有来。迪子只要了一杯咖啡,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
  过了十分钟后,阿久津才赶到。也许是跑着来的,他满头大汗,还喘着气。
  “你去哪里了?”
  “嗯,正好有些事……”
  阿久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珠,要了一杯啤酒。
  “下个月的学会,你也去吗?”
  “我能去吗?”
  “有三个名额,所长和我,另一个你去也没有关系。这次发表的异型血型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你去也很正常,用不着左顾忌别人。”
  阿久津这么说着,一口喝完了送来的啤酒。迪子来时还惴惴不安,现在心头反倒感到一抹失望。重要的话也许还在后头。
  然而,阿久津丝毫没有想要提起圭次的模样,尽讲着在学会上要发表的论文,和去东京约事。这时,阿久律想起道。
  “这件事也许你不要听,我妻子又恶化了。”
  “你夫人?”
  迪子以为这下该提起了,不料却是全然无关的另一件事。
  “到了秋末初冬变换季节时就不行了。”
  “是风湿病吧。”
  也许头脑里牵挂着圭次的缘故,迪子能比平时更冷静地听着河久津妻子的事。
  “以前只是膝盖和脚腕,这次发展到手肘和手腕,看来不住院不行了。”
  “又要住院?”
  迪子说着,又附了一句,“真可怜。”
  “这次病情很重,看来不会象上次那样马上出院的。”
  “上次不是治愈了?”
  “风湿病会扩散的,病会转移到手、脚、心脏,看来不可能完全治愈的。”
  “如果那样就一直……治不好了?”
  “即使暂时治愈,看样子也不能根除。”
  迪子想起夫人五月在琵琶湖任凭微风吹拂的身影。就是说,她的憎恨目标,美貌而矜持的有夫之妇,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而要住院了。迪子脸上作出怜悯的表情,但心底里甚至却觉得有些轻松。
  “那么,什么时候能够住进医院?”
  “现在没有病房,还等着,估计下个星期能住进去。”
  “不得了啊。”
  与夫人的病相比,迪子更同情阿久津。
  “走吧?”
  阿久津象要忘掉不铁似地一口喝干剩下的啤酒,正要站起身。
  “去哪里?”
  “你说哪里……”
  暧昧的回答,这是阿久律去旅馆时的习惯。迪子望着白色的墙壁,毅然说道,“近来,圭次好吗?”
  “很好吧,最近一直没有音信。”
  迪子一提起,阿久津正要站起的身子重又坐下。
  “最近他不来京都了吗?”
  “也许来的,但他好像很讨厌我,不常来我家。”
  “他为什么讨厌部长?”
  “不知为什么,总是从心底里很厌恶我。”
  阿久津不会不知道,因为反对他和迪予的来往,所以才被圭次讨厌的。阿久津明明知道,却不想提起圭次。
  “是吗?”
  迪子搅了搅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抬起头。
  “圭次对我说,想要和我结婚。”
  “什么时候……”
  “上次,他突然来京都,对我说的。”
  “上次?圭次来过?”
  “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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