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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潜者

_2 渡边淳一(日)
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如果考虑到将来,那么堕胎无论对于秀树、东子,还是周围所有的人,应该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当然肚子里的孩子的确可怜,但事到如今,也只有横下一条心,让她去把孩子打掉了。
在脑子里兜了几个圈子,秀树最后还是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终于把那不堪重负的腰直了起来。
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秀树很久以来头一回一整天都呆在家里。
每逢周末,特别是公司里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秀树大多会去打高尔夫,可那天从一大清早就下起了雨,原来约好去打高尔夫也只能取消了。多亏了这场雨,他睡到九点多才起床,一边看着报纸,用完了迟晚的早餐,从午后开始一直收看电视里的围棋和高尔夫节目。
白天偶尔悠闲地呆在家里,感觉还挺不错,可随着黄昏临近,反倒懊悔起难得的休息天就这么白白地荒废掉了。
秀树几乎没有休息天,像那天这样机会难得,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可一休息反而觉得心里没有着落。平日里公司的事务缠身,休息天又忙于应酬玩乐,一年当中没有哪天可以休息。难道就不能偶尔享受一下闲暇时光吗?可这也不光秀树一人如此,工薪阶层几乎都是长年累月忙忙碌碌。
呆在家中心里不踏实,恐怕是东子的事情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想到这里,秀树慌忙站起身来。可实在无所事事,于是呆在自己房间看电视。正看着,长子良太跑来跟他说晚上外公请全家一起去吃饭。岳父、岳母跟他们住在同一地块,逢休息天的晚上会经常请他们去吃饭,身为入赘女婿,秀树当然没法回绝。他嘴里答了声“知道了”,眼睛向窗外望去,从早晨开始下个没完的雨好像已经停了,于是他便独自走出了室外。
此刻西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红霞,明天一定要去公司上班了,看来天公也作起美来,开始放晴了。
从家到通向自由之丘的私营铁路尾山台站,只有步行七八分钟的距离。走在路上漫无目的,秀树决定到那个私营铁路的小站去转转,于是信步折向了商业街。
这会儿刚好是预备晚饭的时间,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人们迈着悠闲的脚步举家出行,也有像是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成双成对地走在大街上。穿过繁华的商业街,来到一家菜铺门前,只见里面出来一个拎着购物篮的女人,篮里装着些萝卜和葱。她年龄约莫三十七八,脸型长得十分纤巧,不过下半身向前突出,加上胸脯挺起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位孕妇。
刹那间,秀树停下脚步,注视起那个女人的面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东子。可东子的家在中野,她不可能住在这一带,而且肚子的大小好像也不一样。按照东子的说法,眼下她怀孕五个半月,但眼前这个女人像是马上就要临产了。
对方被人盯视着,显露出诧异的表情,秀树刚把视线移开,她就出了店铺,沿商业街朝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尽管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是东子,可秀树还是在心里猛然想起了她。那个女人的大肚子,还有从脸颊到脖子的白皙线条,都令秀树感觉东子就在眼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秀树只要想到身怀六甲的东子,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那白皙纤巧的脖子。它与怀孕期间挺着的大肚子和下坠的腰部相比,显得极不对称,思绪至此,秀树就对东子心生爱怜。
话虽如此,挺着大肚子的形象总不会太雅观。特别是男人,在街上一看见孕妇就想把视线移开。这不仅仅是因为外表看上去异常,而且在孕妇的形象中包含着活生生的性的意味,所以男人见了会觉得害羞。
不过,也只有男人会做出这样的想像,女人则显得更为坦然,她们觉得怀孕是自然赐予女人的恩惠,或许还为此感到骄傲呢。
实际上,孕妇的表情个个都喜气洋洋,走起路来也是无所顾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面对走在大街上的孕妇,心里不是滋味或感到害羞的,只是那些自己不会怀孕的男人们多余且又无用的想法,秀树自然明白这一点,可回过头再想起自身的具体情形,心里就郁闷起来。
东子早晚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走起路来腆着个大肚子。
想到这里,被秀树暂时抛诸脑后的不安与焦躁,转瞬之间又变本加厉地向他袭来。
秀树仿佛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秀树心中后悔出来散步,刚回到家里,就见桌上放着一封快信。
或许是出去散步的时候送来的吧。秀树随手拿起信封,见背面的右上方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向井一郎”四个字。
“向井一郎……”
秀树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还是一头雾水。当他不情愿地将信封拆开时,从信纸当中滑落出一张照片。
“原来是……”
秀树还没看就猜到是东子的照片。他瑟瑟缩缩地重又拿起照片,只见东子一个人站在画面中央。不知是在哪家的庭院里拍的,一旁种着黄杨树,东子一只手轻抚黄杨树,摆了个甫士。与和颜悦色的表情相比,她的下半身感觉有点沉重,肚子也略显突出。身上穿的好像是孕妇服,宽松的连衣裙一直遮到了膝盖下面,白色短袜外穿着双低跟鞋。
秀树将照片翻过来放在桌子上,随后打开了印有浅色花纹的信纸。
亲爱的秀树先生:
近来一向可好?
最近我已不再呕吐,情绪也稳定了下来。或许是食欲增长的缘故,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在公司上班只能勉强穿上套装,可至少在家的时候,我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感觉舒服些,便穿起了孕妇服。
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这阵子肚子里的孩子时常会动来动去,现在我越来越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母亲了。
随信寄上的照片是前些天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照的。头一回穿孕妇服,所以稍微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拍下了这张照片。这种样子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给你送上一张留作纪念。
从现在起秋意渐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请保重身体。
东子
秀树回头看了看房门那边,确信没人之后,重又拿起了照片。
在这张彩色的照片中,东子身着浅茶色的衣服,肚子微微隆起,脚上穿着低跟鞋,一看便知是位孕妇。
秀树眼瞅着照片,一想到这个隆起的肚子里怀着自己已有五个半月的孩子,这孩子时常动来动去,正等着呱呱坠地,顿时感觉透不过气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把这种信寄到家里来?而且还是封快信……
幸亏这封信没被别人拆开过,如果让妻子发现,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信封上写着男人的名字,可一看便知是女人的笔迹,反而更容易引起怀疑。难道她明知这一点还故意把信寄到家里来?
“到底为什么呢……”
秀树自言自语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自己正百般苦恼,而她却竟敢把这样的东西寄过来,这不是存心在火上浇油吗?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男人却一个劲地叫她去堕胎,难道她是为了发泄对男人的怨恨和憎恶,才写这样的信、寄这样的照片的?
秀树双手捂着脸,冥思苦想起来。
如果这是故意要让人心烦,那再没什么比女人更可怕的了。
秀树原本就知道女人是可怕的,但说实话,没有想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地步。
秀树现在才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曾是个玩女人的高手,可他到了晚年,还老是唠叨着说“女人不好对付”。
归根到底,女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她们会在最后的关头突然改变态度,变得无所畏惧。在困惑当中,她们一旦下定决心,便不顾一切地直奔目的地,这种义无反顾的极端性,正是女人厉害而又可怕的根源。相比之下,男人的所谓强有力是众所皆知的,他们盛气凌人地厉声怒喝,煞有介事地慷慨陈辞,可一到关键时刻却变成了缩头乌龟,只想逃避责任,要不就是坐立不安,心绪不宁,光顾及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最后委曲求全,只想求得个太平。
“可是,怎么办呢?”
秀树嘟囔着站起身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抓起了听筒,拨通了立野家的电话。
可能是休息天下雨的缘故,立野也呆在家里没出去,秀树便一股脑儿将照片和信的事情全都倒给了他。
“万万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情。这完全是出于恶意,故意要让我心烦。这是胁迫!这样一来我怎么也逃不掉了!”
“哎,你先等等……”
“不行,逃不掉了,我已经死心了。”
“这么说,你就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啦?”
秀树缓缓地点了点头,耳边又传来立野低沉的声音:
“那么,你在外面有了孩子就不要紧吗?”
“没办法呀!”
“傻瓜……”立野大喝一声,紧接着用教训的口气说道:
“你好好听着!实际上她恐怕也很担心,虽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但想到以后的事情就会没有自信,所以她只好把照片和信寄给你。这确实给你带来了麻烦,可或许在没人能够帮她的情况下,她竭尽全力也要保持镇定,来表明自己的存在。”
“就算是这样,可她的肚子确实在一天天大起来,再过四个月,孩子就真的要生下来了呀!”
“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得想办法解决。”
“怎么办才好呢?”
“你最好还是直接跟她面谈。”
“不行啊。我先前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她都不接,就算接了,也三言两语就很快挂断了。她说,孩子生下来之前没心思见面……”
“等一下……”
过了片刻,又传来立野的声音:“你到医院去,把事情跟给她看病的医生说说。”
“可是……”
“把话说清楚,医生会理解你的。”
确实,如果能让医院的医生去直接说服她,没准她会回心转意。当然,要堕胎也必须征得医生的同意。事已至此,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知道是哪家医院吧?”
“听她说起过,是四谷一家叫井崎的诊所。”
“那好,最好明天马上就去。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试试吧。”
秀树觉得把立野拖到那种地方去不太好。
“休息天还打扰你,不好意思。”
跟立野通话之后,秀树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但那种被什么无可名状的东西咬住不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丝毫也没有消失。
第二天,秀树立刻打听到了那家位于四谷的“井崎诊所”。白天要开会,还有客人要来,抽不出时间,晚上在赤坂的一家酒店里举行某财经界人士的出版纪念酒会,他在那里露了个面,就匆匆赶往医院。
秀树事先打听好那家医院是晚上八点关门,他将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几乎没走什么弯路,七点半便到了医院。那家医院所在的大楼位于四谷十字路口通向新宿的大道边的一条小巷内,整个三楼都被医院所占用。
刚开始看到“井崎诊所”这几个字,秀树还以为这是家一般的医院,可入口处广告牌上仅写着“产科”、“妇科”和“不孕症诊室”,才知道是妇产科专科医院。
他让车等在大楼前面,坐电梯上到三楼。迎面便是挂号处,这边的候诊室里坐着两位像是患者的女性,看上去都是公司女白领的模样,大概这家医院开到那么晚,就是为了方便白天上班的女性。
老实说,秀树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当初妻子生第一个孩子,他曾去医院探望过,可那是在综合性医院的妇产科,那时他也才刚刚三十岁。
真没想到眼下都四十好几了,还要到这种地方来。
来到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地方,秀树觉得好不尴尬,那两个正在候诊的女人似乎也有同感,低着头向秀树这边乜斜了几眼。
秀树强压内心的胆怯,走向挂号处,轻声对坐在窗口的小姐说:“我想见一下大夫。”
挂号处的小姐好像也觉得秀树有点莫名其妙。
“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有位向井东子小姐常来这边就诊吧?”
听到这话,那位身着白大褂、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姐用更加怀疑的眼光注视着秀树。
“有关她的情况,我想稍微……”
被人这么怀疑地盯着实在怪难受的,秀树连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那两个等在候诊室里的女人好像已经看完病了,她们在窗口取好药,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就在秀树独自一人等着的时候,诊室的门开了,一位约莫四十五岁、戴着眼镜的医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有什么事……”医生一只手拿着秀树的名片,似乎有点莫名其妙。
“实际上,我想稍微了解一下向井东子小姐的情况。”
“您跟向井小姐是什么关系?”
“其实……我跟她有过交往。”
秀树将事情如实相告之后,医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名片,又审视了一番秀树的脸,说道:“医生有义务为患者的情况保守秘密,另外,有些事情也不便说明。”
医生如果将患者的情况随随便便泄露给别人,这确实是侵犯了个人隐私。尤其对妇产科来说,问题就更大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她这次怀孕跟我有关……”
“向井小姐怀孕了吗?”没等秀树说完,医生就反问道。
“我说的不对吗?”
“呀……”
医生侧过头,让窗口的女护士把向井东子的病历拿过来。
“您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近来,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
“她没到医院来吗?”
“我想她大概有半年没来了。”
窗口的女护士拿来了病历,医生快速地翻看着,说:“最后一次来是在今年年初,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可是,她现在怀孕了,而且已经五个多月了。”
“那,是真的吗?”
说到东子怀孕的事,井崎医生为什么那样吃惊呢?即便如他所说,东子已有半年多没来医院了,可在此期间怀孕,也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呀。
见秀树不明就里地站在那里,医生又问了一句:“向井小姐真的怀孕了?”
“是啊,好像已经五个半月了。”
医生看着病历,脸上现出更加无法相信的表情。
“有什么不正常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她还为别的事情来过我们医院。”
“您是说为别的事情?”
“那是……”
医生刚想说下去,似乎就觉得不妥,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回答说:
“把这种事情说出来,或许违背了医生应该替患者保密的义务,希望您也能保守这个秘密。”
“嗯,那当然。”
“其实,向井小姐到我这里来,是想治疗不孕症的。”
“那,是真的吗?”
“没错,她一直是在不孕症诊室就诊的。”
“从一开始就是?”
“说起来稍微有点专业,她患的是相当顽固的不孕症。”
“那么,治疗的情况呢?”
“做了各种尝试,可结果并不理想……”
“那就是说,还没治好了?”
“可以这么说……”
然而现实中的东子确已怀孕五个半月,甚至还寄来了大着肚子的照片。
“会不会是那以后偶然怀孕的?”
“可能是吧……”
看着医生满脸的疑惑,秀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
东子已经怀孕五个半月,并且不肯把孩子打掉,此行的目的是想借助给她看过病的医生,来劝她回心转意。可据医生所说,东子从今年年初开始,压根儿就没去过医院,原先去医院也是为了治疗不孕症,因此她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东子又是去的哪家医院?更进一步说,她怎么会怀孕呢?
“我还想再问一下可以吗?”秀树再问医生道:“东子小姐不能生孩子的原因,不在她丈夫身上吧?”
“我想不是因为她丈夫。”
“可她从前一直没有怀孕。”
“她丈夫也在这里做过检查,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医生似乎是想说,不能生孩子的原因在于东子本人。
“那么,她哪里有问题……”
“病的名称不太好说,除了身体方面的原因,精神因素多多少少也会有影响。毕竟是有工作在身,过于操劳和紧张都会……”
东子的工作确实过于紧张,可仅仅因为这个就不能生孩子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换个男人,是不是有可能怀上孩子呢?”
“或许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根本就不是男人方面的原因。”
“那,她为什么会怀孕呢……”
“这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您见到向井小姐,能不能请她到医院来一趟?”
医生说到这里,回头向诊室那边望了望,像是在说:就谈这么些差不多了吧。
秀树郑重地向医生表达了谢意,随后走出医院,头脑中混乱的思绪无法平息。
井崎诊所的医生说东子不可能怀孕,可她本人却已经有了五个半月的身孕,正着手进行产前的准备。到底应该相信谁说的话呢?秀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过了八点。
当天夜里,秀树一回家就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再次给立野打起了电话。
立野跟客户有个饭局,像是刚回到家里,他马上问道:“情况怎么样?”
“这事真有点不可思议。”
秀树把从医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简短地说了一遍,立野也连说了几声“搞不懂”。
“她没有对你说起过接受不孕症治疗的事?”
“她的确说过自己不太容易怀孕,至于去医院看病的事……”
“难道,她是在撒谎?”
“撒什么谎?”
“明明没有怀孕,却撒谎说自己怀孕了。”
“难道……”秀树一手握着听筒,不住地摇晃起脑袋。“怀孕的事错不了。因为她经常呕吐,肚子也大起来了。”
“你看到过她的肚子?”
“嗯,她让我摸过……”
秀树说着,像是怕被人听见,回头朝房门那边看了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将近一个月之前吧。”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
“是啊,她说如果不介意,就摸摸吧……”
“那她肚子果然大了吗?”
“总觉得,有点鼓起来的感觉……”
秀树嘴里答着,当时触摸的感觉清晰闪现,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她也呕吐吗?”
“是啊,时常……”
“吐出来了吗?”
“倒没见她吐出来,不过,有时她会突然觉得恶心,吃不下东西,有时难过得蹲下身子……”
“反应相当厉害吗?”
“不过,最近好像差不多恢复了。”
秀树再次想起昨天看到的照片上,东子那张略显瘦削、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庞。
“从那以后,她什么也没对你说吗?”
“就给我寄了张照片。”
“你把那张照片给医生看看就好了。”
说实话,如果让医生看到东子身穿孕妇服拍的照片,他一定会大感兴趣。
“这样的话,紧要关头除了跟她本人见面,没有别的办法。她还在上班吗?”
“我想还在上。”
“不过,女人的心思很难理解。如果爱一个男人,只有按他所希望的那样去做就行了,可她们偏要去做最让人讨厌的事情。话虽如此,男人也要求女人去做她们讨厌的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问题哪个大学都不会教的。”
“我已经学到不少了。”
“不过,学费却高得离谱哇。”
秀树手握听筒,乖乖地低下了头。
“你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家医院吗?”
“那只能问她本人了。”
“那好,我试试直接跟她见个面。去她公司的话能见到她吧?”
“请等一下,”秀树脑子里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直接去见她。”
“可是,她也许不想见你吧?”
“她会见我的。把这么麻烦的事情推给堂兄,那可说不过去。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秀树把垂到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也要再跟她见上一面,见面后好好谈谈。”
“不过,你们两个人见面,免不了又会发生争执。吵完之后不欢而散,那可就无法挽回了。”
“没关系。不行就不行,是不是?”
秀树有点自暴自弃,他一口咬定:“反正,以后事情还会变得越来越糟!”
秋天黄昏的景色,令人目不暇接。
就在刚才从公司里出来那会儿,被高楼隔开的西边的天空还映着一片红霞,眼下夜的黑幕已将它全部笼罩,而高楼和街上的灯火则急速绽放,给夜晚的都市增添了一抹亮色。
车辆仿佛被匆忙到访的黑夜催促着,争先恐后地向前行驶,道路相当的拥堵。
从秀树公司所在的日本桥出发到青山大街的表参道①,已经开了将近五十分钟,到那里估计还需要十分钟。
(注①表参道:东京地名,位于原宿、青山一带,为著名时装品牌聚集地。——译者注)
今天晚上,东子指定在涩谷附近的这家餐馆见面。
两天前,秀树下定决心给东子打电话,说想见个面。东子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行啊,那就后天晚上六点半怎么样?”
秀树已经约好跟大学时代的朋友碰面,但他还是当即点头答应。这么做当然有点对不起朋友,不过,跟久未谋面的朋友共叙友情相比,还是见到东子、把孩子的事情弄清楚更为重要。
“要我到涩谷这边来吗?”
此前一直不肯见面的东子这回终于松了口,这种机会岂能错过。秀树爽快地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车从青山渐渐驶近表参道的十字路口,道路两旁的灯光也越发明亮起来。
秀树望着前方闪烁的霓虹灯,将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胸前。
刚才离开公司之前,他偷偷地将一百万日元的现金塞进了西服内侧的口袋里。
待会儿见到东子之后,怎么说才好呢?她会答应照我的意思去把孩子打掉,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怎么说,秀树都打算把钱交给东子。当然不是说是慰问金或是做人工流产的费用,秀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不过事到如今,东子也一定有她自己的苦衷,作为男人想以具体的形式表达一番诚意。东子接不接受是另外一码事,反正秀树做好了随时把钱交给她的准备。
车子驶过表参道的十字路口,再往涩谷方向开了大约两百米,停在拐角一幢大楼前面。
东子指定的那家叫做“PEPE”的餐馆位于大楼地下一层。缓步走下一段弯弯曲曲的楼梯,面前是一扇淡绿色的玻璃门,推门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台收银机,再往里摆放着几张小餐桌。这家店像是意大利餐馆,餐桌上铺着花纹的桌布,环境明快而又美观。
秀树刚在入口处站定,东子就从L型包厢最前面的座位探出身子,向他招手。秀树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在包厢尽头的座位与东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家店还好找吧?”
秀树先前几次三番邀约都遭到了拒绝,可东子好像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脸上露出快活的表情。
“这家店倒是不难找,不过路上实在太堵,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个月没见面,东子的脸蛋儿比以前胖了些,看上去很健康。秀树将目光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胸口移向腹部,透过白色的衬衣和海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她的胸部微微隆起,腰部也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看什么呢,觉得我胖了吧?”
东子有点任性撒泼似地瞪了秀树一眼,这种表情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戴上D杯胸罩可是头一回哟,又是高兴,又有点发愁,感觉怪怪的……”
秀树无言地将目光从她的胸口移开,此时女招待过来问他们想点什么菜。
秀树对意大利菜不太熟悉,点菜的活儿就交给东子了,她看着菜单,当即点了几道。
“最近胃口好得厉害,因为还得吃孩子那一份儿。”
东子说着,温柔地微笑起来。
这家店里的客人好像大多成双成对。不过和普通的恋人不太一样,男的头发从中间劈开,长长地垂向两边,脖子戴着链条般粗的金项链;女人则留着短发,身穿男式立领装,看上去像是不男不女的组合。
“这家店跟别的地方有点不一样吧?不过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
秀树觉得周围的那些人物比菜肴有意思多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此时,裤子上系着裤子、扎着蝴蝶领结的男侍者送来了酒水单。秀树看着酒水单,问了句“想喝点什么”,东子轻轻摆了摆手:“我最近戒酒了,这对肚子里的孩子没好处。”
“那我也不要了,就拿啤酒吧。”
眼下这种情形,堕胎的事怕是一时说不出口。秀树再一次偷眼瞧着东子那丰满的胸部,于是东子将脸凑了过来。
“到这儿来的大多是时尚界和演艺圈的人。”
步入这家餐馆的一刹那,秀树就觉得这里的氛围跟一般的饭店有所不同。
“你也常来这家店?”
“我不常来,不过为了做采访什么的,偶尔也会过来。”
啤酒送来后,东子说自己不喝,可秀树还是给她倒了半杯,两人随后轻轻地碰了碰杯。
“今天怎么愿意跟我见面了?之前打了多少次电话你都不肯出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东子说着,喝了一口矿泉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了。”
“为什么?”
“跟这种样子的女人会面,你会觉得讨厌吧?”
难道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不再见面?秀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你一定会讨厌我的,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对秀树来说,真正添麻烦的倒不在于东子现在的体态,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但他控制着,没把这意思说出来。这时候菜上来了,先是加了火腿、番茄、蘑菇和意大利奶酪的薄匹萨饼,接着端上桌的是一道被称为“渔师风”的意大利面。
“听说怀孕以后就不能吃得太咸,不过没有咸味又觉得不好吃。”
东子说着,将匹萨切成了八块,还往秀树的盘子里盛了点意大利面。
“请多吃点,光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
尽管东子一再劝他动筷,可秀树还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喝着啤酒,手里捏了块匹萨,静听东子说着自己口味如何变化。说到一半,东子突然来了句“我失陪一会儿”,便站起身来。
东子像是要去卫生间,她拿起化妆包,微微伸展着上身,慢慢地走了过去。
东子的腰部过于丰满,相形之下,腿却显得纤细。秀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勾起一种微妙的不协调的感觉。东子穿了条无袖连衣裙,像是特意为了保护肚子,让人一看便知她正怀着孕;脚上像是要跟衣服搭配,穿一双低跟的无带浅口鞋;黑色的发卡拢住一头秀发,自然地垂在脑后。
剩下秀树一个人,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接下去的话该怎么出口。如果太直露,只会招来她的抗拒,所以必须心平气和,婉转地说。首先,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存在生的一方和被生的一方,因此不应该仅凭生的一方的逻辑来做出决定。即便做母亲的一心想把孩子生出来,但也应该充分考虑到孩子会不会有麻烦。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因为父母并没有结婚,孩子出生后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障碍,承受无尽的痛苦。对于这些问题,东子心里会怎么想?如果以为光凭母爱就能克服一切障碍,那就太天真了。
秀树暗自决定基本就照这么来说,他朝入口处望了一眼,没有见到东子的身影。
东子离开座位已快十分钟了,怎么回事呢?秀树正有点担心,东子出现在了吧台前的插花那里。秀树见她步履依旧缓慢,但双眉微蹙,待她坐定之后,便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东子“嗯”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吃得太快了,孩子好像吓了一跳。”
秀树纳闷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凝视着东子隆起的腹部。此时东子伸出右手轻抚肚子,像是能听到声音似地侧耳倾听起来。
“孩子在动?”
“没事儿,因为我刚跟他说过‘请安静’。这孩子很乖巧的,非常听话。”
即便没有清楚的语言,母子之间凭着血肉相连,也能相互沟通?秀树注视着东子脸上陶醉的表情,再一次领略到女人的身体是如此奇异、如此生动。
从怀孕到分娩,男人无法真正感受到孩子的存在。即便别人说你有孩子了,也只会在心里想:是那样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用说呕吐,就连孩子在自己体内轻微的胎动也无从感受。
话虽如此,可因为吃得太快,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吓得动起来吗?如果真是那样,女人的身体就不仅仅显得生动,更成了活生生的动物。不,若再换一种看法,女人的身体岂止是不可思议,更应该是神秘莫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男人的身体一生都不会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如果用气象来做比喻,男人的身体始终如同和风轻拂的小阳春,女人的身体则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狂风肆虐,一生波澜万丈。眼下东子的身体里,也许正在逐渐孕育着强烈的飓风。
见秀树一直屏息不出声,东子轻抚着肚子说:
“你要摸摸这里吗?”
秀树慌忙摆了摆手。别说四周有人,秀树更怕一旦触摸那个地方,它也许会突然崩开。为了摆脱内心的恐惧,秀树将脸转向别处。过不多久,孩子像是平静了下来,东子再次拿着叉子,吃起了意大利面。
“这有个夸张的名字,叫‘渔师风’,不过,加了贝类的海鲜意大利面吃起来真的蛮入口的。”
东子也负责杂志的美食版面,所以她对意大利菜好像也很熟悉,可秀树对此却不怎么感兴趣。他倒是很钦佩东子那旺盛的食欲,肚子里的孩子刚刚还在动,现在却又满不在乎地开吃了。这究竟是女人的厉害之处呢,还是女人过于执著?
“最近胃口特别好,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感觉好像不是我想吃,而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
秀树点了点头,东子将小碟子里浸得发绿的橄榄送入口中。
“稍微有点儿酸酸甜甜的,不过,我现在想吃这种东西。”
之后,东子又有点开玩笑地说:“总觉得,好像是我一个人在吃。”
秀树默不作声,自顾自喝了会儿啤酒,开口问道:“那么,你现在是去哪家医院呢?”
刹那间,东子露出警觉的表情,然后语气迟缓地答道:
“就在离家不远的医院。”
“以前,你不是说在四谷吗?”
“那家医院已经被我换掉了,路太远不方便。变成这个样子,就懒得出门了。”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秀树也就横下一条心继续道:
“实际上,我已经去过四谷的那家井崎诊所了。”
就在这一瞬间,东子手里正卷着意大利面的叉子僵在那里,一双涂着淡淡眼影的眸子瞪得都快要掉出来:
“为什么你要去那种地方?”
“因为你以前跟我说过是去那家医院,我找你多少次了,你都不肯见我,真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那,医生怎么说?”
“他说,你最近没去过……”
“就这些?”
“我一说你怀孕了,他看上去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医生不行!他是个庸医,是骗人的!所以我现在不去那家医院了。再去那种地方,只会白费钱和时间,身体也被折腾得够呛。”
东子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才不要再想那个医生的事了,那家医院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之间似乎有过相当不愉快的事情。秀树本想再追问下去,但要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东子会更不高兴,这显然不是上策。
今天,跟东子见面是为了谈孩子的事情,这比她上哪家医院更加重要。现在开始,难道就不能想办法让她把孩子打掉吗?秀树十分清楚这有多难,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谈到关键问题之前,他不想去刺激东子。
秀树又喝起了啤酒,等东子的情绪稳定下来。东子点了点头,抢先说道:“哦,我明白你今天为什么想要见我了。”
“什么……”
“是想让我把孩子打掉吧?”
被她击中要害,秀树不由得将目光收了回来,东子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很遗憾,不行,为时已晚了。我不是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要把孩子生下来吗?女人可是说生就生喔。”
“不过,就这样生下来的话,孩子……”
“先别说孩子,是你感到为难了吧?”东子似乎已经读出了秀树的心思:“好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生孩子的事,你用不着操心。”
秀树原本就觉得女人厉害,尤其是怀孕的女人更加厉害。话说回来,也正因为女人厉害,才经受得起怀孕和临产的痛苦,如果像男人一样优柔寡断,或许怀孕到一半就会以流产告终。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一味地心悦诚服。秀树重振精神,开始攻击对方的软肋:“你说要生孩子,可生下来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首先,有户口的问题吧?”
“那当然,我生的孩子入我的户口呀。”
“可是,你有丈夫……”
“那是我考虑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
“不过,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得休假了吧?”
“这个嘛,有休产假的制度,不要紧。到时候,我下决心休一年左右也没关系。”
“时间那么长……”
“女职员都休产假,所以这算不了什么。”
“那,工作方面……”
“身为女人,生孩子当然比工作重要吧?”
“不过,你不会辞职吧?”
“当然,没有必要辞职,生孩子休产假毫无疑问是女性的权利。”
也许怀孕之后,东子的情绪变化很大,原先她在秀树心目中才华横溢的职业妇女形象已荡然无存。
“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可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还要说那样的事情?”
东子带着愕然的神情叹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秀树,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再打胎就是杀人了呀,等于是把一个有眼睛有鼻子的孩子给杀了!”
东子的话犹如针芒刺背,秀树窥视了一下四周,眼前只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坐在狭长的包厢里,正谈得情投意合,根本无暇听他们说话。
“如果过了五个月,就跟临产没什么两样了。把一个生下来就能长大成人的孩子杀了,你命令我去干那种事吗?”
秀树十分清楚现在堕胎确实很困难,但拖到眼下这种地步,东子也难逃其责。此前秀树多少次求她把孩子打掉,可她全当耳边风,最近一个月更是避而不见。现在口口声声怀孕五个月堕胎等于杀人,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早知如此,为什么不早一点见面,把事情都考虑清楚呢?
尽管从道理上是这么说,可眼下东子似乎根本不予理会。
“我并不是在命令你,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你我都有好处……”
“对你可能有利,可对我并没什么好呀!”
“你想过没有,今后很长一段日子,甚至一辈子,都必须负起抚养那个孩子的责任?”
“当然要负责!”东子十分干脆地说,“我明白了,你只是想跟我玩玩。你需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求得一时的快乐就足够了。”
“别说得那么……”
“这下我明白你的真心了。”
说到这里,东子从包里掏出手帕,轻轻地压了压眼角。
她像是哭了,尽管没有哭出声来,但低下头似要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女人只要一哭,男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即使有满肚子的话,在哭哭啼啼的女人面前,再怎么说也是白搭,别人很可能会以为她受了欺负。
一筹莫展的秀树也只得垂下头,陷入了沉默,可有几件事情仍在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东子说“这下我明白你的真心了”,还指责秀树“需要的只是我的肉体”,这未免过于片面。秀树确实迷上了东子,并向她提出过肉体上的要求,但这不能说是欺骗或者强迫。两人只不过在一起吃饭,言语之间情投意合,于是去酒店开了房间。虽然当时是秀树发出的邀请,但东子也是欣然应允。别说两人做爱时,东子没有丝毫的不快,甚至有时候,倒是她的欲火一触即燃。如果将此视为男人在玩弄女性,岂不是太武断了吗?更令秀树不解的是,想让她把孩子打掉也不容分说地被指责为“只想玩玩”。当然,两人既然已经以身相许,就应该结婚生子,那是再好不过了,可在现实当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两人就知道对方已经结婚有了家庭。一番云雨之后,无意中怀了孕,此时男人提出把孩子打掉,就被一口咬定只想沾花惹草、玩弄女人的肉体,这不是言过其实吗?
确切地说,秀树至今为止一直以为东子是个处事冷静、眼界宽阔的女人。最初来采访时表现出的敏锐和日后的谈吐使秀树觉得,东子有着一流女编辑的聪颖和客观分析能力。
然而,东子近来的言行举止就像一个以自我为中心、任性撒娇的孩子,好言相劝她不听,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女人自私的一面暴露无遗。这到底是由怀孕的异常状况引发的一时现象,还是东子的本来面目呢?
正强忍着怒气冥思苦想时,男侍者将主菜香草烤鲷鱼端了上来。秀树故作镇静,将盛着意大利面的盘子移向一边,小声说道:“谢谢!”
男侍者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东子,随即端起撤下的盘子转身离去。见东子依然头也不抬,秀树说了声“菜来了”,东子这才捏着手帕,慢慢仰起脸说:
“我,想生下你的孩子,那样生活才有意义……”
面对东子忍住呜咽倾诉的话语,秀树再一次无奈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错过了现在这个机会,我或许再也不能生了。我无论如何都想生下这个孩子……”
听东子这么一说,秀树不知如何回答。
“请原谅。不过,我还是想要你的孩子。”
说实话,秀树真不知道东子这么想生下自己的孩子。除非铁石心肠,在声泪俱下想要生下孩子的哭诉面前,谁还能无动于衷?
“别哭了。”
刚才还对东子心生恼怒,现在却觉得她竟然如此惹人怜爱。
“好了,好了。”
秀树已经不想再坚持了。纵然如立野所言,这会给将来埋下祸根,可眼下除了照东子说的去做,似乎别无他法。
“我能理解。”
秀树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全线崩溃,他点了点头,说道:“照你喜欢的做就行了。”
“那就是说,随我的便了?”
“不,不是那样……”
秀树又喝起啤酒,抽起了烟。
见两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女招待又送来用黑莓和蓝莓做成的果露冰淇淋,接着问:“两位要什么咖啡?”两人都点了浓缩咖啡。等女招待离去后,秀树将手伸进西服贴胸的口袋,拿出了一个纸袋。
“这个……”刚止哭的东子莫名其妙地看着秀树。
“就一点点钱……”
“为什么给我?”
“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大概很多。”
“这怪怪的……”
东子轻轻地将纸袋推了回去:
“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什么钱呀。”
“我知道,你能不能先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什么心意?”
被她这么一问,秀树倒是无话可答了,可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先把钱交给她。
“嗯,有什么不好吗?”
秀树再次将桌上的纸袋往东子那边推过去:
“放在这里很难看的,把它收好。”
“难道,我们要分手了,是这意思吧?”
“不是……”秀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今后孩子生下来,麻烦的事情多了。这钱只是想给你备着到时候用,没别的意思。所以,先收下吧。”
“那,我就先收下了。”
东子说着,将纸袋拿在手里做了个表示感谢的动作,随后放进了包里。
“可是,我真的很高兴!”
东子那留着泪痕的脸上,第一次泛起了笑容。
“我不是因为收了你的钱才高兴的。你样样事情为我操心,这比拿你的钱更让我高兴。”
“……”
“还是你体贴我。”
话音刚落,东子便拿着勺子舀起了冰淇淋。
秀树又有点看不懂东子的举动。
刚才她还流着眼泪说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因为爱你才下定了这个的决心,就这么个一心一意的女人,现在却不停地吃着冰淇淋。几分钟前还在为是否生下孩子而争论不休,现在却美美地吃着冰淇淋。这种转变方式是不是来得太极端也太鲜明了?
如果换了是个男人,根本做不到如此轻易地改变态度。至少对秀树来说,不可能几分钟前还哭哭啼啼,转眼之间就轻松地操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
当东子边说着肚子里的孩子边吃意大利面的时候,秀树就已经感到不可理解。东子嘴上说“孩子在里面动呢”,手中的叉子却一刻不停地卷着意大利面。当然,胃和子宫并不在同一位置,可一边感受着胎动一边享受美味的绝技,男人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我这阵子,觉得自己跟原来不是一个人了。”
东子吃完冰淇淋,心情愉快地说起来:
“总感到身体里有一种自己难以控制的、稀奇古怪的力量,说起那个,连自己都吃惊得厉害。”
“……”
“女人的身体呀,有时候会变成种动物呢。”
“男人有时候也……”
“不过,我发觉男人的情况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我觉得女人是从肉体深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这回,东子说着说着,又喝起了浓缩咖啡。
“今天,我看你变了很多。”秀树略带嘲讽地说,“觉得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你,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
“那是你想太多了。”
东子干脆地否定了秀树说的话:
“我觉得,在我的身体里早就隐藏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一面。只不过,这回它第一次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也就这么回事吧。”
“是因为怀孕才表现出来的?”
“是啊,因为女人生孩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东子说到这里,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你不觉得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有种了不起的感觉?挺着胸,腆着肚子,迈着八字步,走起路来慢悠悠的吧?”
“那不是因为肚子大了没办法吗?”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可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炫耀?”
“是呀,好像是说,看看,我怀上了深爱着的丈夫的孩子,往后就成了真正的女人,很了不起吧?”
“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样子虽然不好看,走起路来却笃笃悠悠。不过,我不像她们那样走法。生孩子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可向别人炫耀的。”
见秀树点了点头,东子像是受到了鼓励:
“怀孕完了生孩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没有教养的女人也好,穷得叮当响的女人也罢,只要跟男人发生关系就能做到。那种行为不需要才智和教养,有了这些反而会变成障碍。这本来就是连动物和野兽都具备的本能,可偏偏有人认为生了孩子才算出色地完成了女人的任务,这种说法真让人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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