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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 - 异恋

_4 渡边淳一(日)
  “是和他去哪旅行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刚刚夫人说,她或许会在外过夜。”
  “她是去半田住的地方啦。”信太郎好像连碗都要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胡乱扒下肚,然后一面说:“半田是雏子的男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学生吗?”
  “是呀。我的学生是雏子的男朋友。”
  “你们夫妻真是观念开放。”
  “为什么?”
  “当然呀。那样的关系……要是普通人不吃醋死了。”
  “我也好、雏子也好,都没有吃过对方的醋。结婚已经五年了,一次都没有。”
  “你不觉得不舒服吗?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的老婆和自己的学生……”
  “我不允许有入伤害雏子,但是,”信太即将杯中的一干而尽,很沉稳地说:“让雏子快乐的人,我可是欢迎得很。”
  我本想说,这是有钱人常有的、毫无由来的自信。但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不礼貌、太过份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我拿着啤酒杯环视着信太郎的书房。因为有点疲倦,酒精特别会发生作用。我感到有一点开始醉了。
  “说真的,像老师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也这么觉得。”
  “别的世界?”
  “对,和我活的世界不同。我说不上来。”
  “我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个穷教授。”
  “说什么穷,没这回事。”
  “有钱的是雏子而不是我。我们的出身可差得远了。我是高攀了,很帅吧?”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信太郎开了第二罐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听了不要吓一跳。雏子是前子爵的千金小姐哟。所以呀,我们结婚的时候可是闹翻了天。我被雏子的亲人当野狗一样的对待,所以雏子离家出走,两人租了间便宜的公寓,就私自办了结婚手续。然后子爵,也就是雏子的父亲受不了雏子的坚持而提出和解,不但将这间房子便宜租给我们,还把老妈借给我们用。本来老妈就是专门照顾雏子的保母。”
  我无意挖人隐私,但是信太郎似乎将这一连串戏剧化的发展告诉了不知多少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罪恶感,反而好像有点骄傲。
  “我和雏子很自由。”他用很干脆的语气说,“雏子有好几个男朋友。我从不觉得怎么样,我们这样过得很好。”
  “老师呢?您也有女朋友吗?”
  “有啊。”信太郎很自然地说。并很顽皮地眯起一只眼睛说:“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女朋友呀。”我的头皮整个发麻,同时感到自己满脸通红。我假装没有听到,猛灌进一口啤酒,这下激烈的咳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从皮包中取出手帕,这时信太郎走到我身边,将手支撑在沙发上端详着我的脸。
  “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说。想对他挤出些笑容,但是无法办到。他像床上的小猫一样对我微笑,再回到书桌那边,又咕噜咕噜地津津有味地开始喝啤酒。
  那天我回到中野的住处。房里没开灯,唐木蹲在电暖桌里面坐着。这是我十天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期间不知道他在哪儿过夜,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从家里出走的运动衣和毛衣,颜色更脏了。看着他那掺白疲倦的肠,我不由得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事,让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这么一想,我记得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
  我一说好久不见,唐木毫无力气地抬头看着我说:“我住院了。”
  “为什么?”
  “肾脏出了毛病。”
  我马上往电暖桌那儿蹲下来。电暖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
  “肾整个都肿红了,我以为投多久会好起来,但是没有。打电话给家人向他们借健保卡,我妈马上就跑来把我抓进医院。”
  “啊!这样。”我的声音有一点颤栗,“脚也请医生看了吗?”
  “还没有。”
  “还是趁这个时候看看比较好。”
  “就是呀。”
  “会住院很久吗?”
  “不知道,要看检查的结果而定。”
  我拿起一根唐木抽的烟,自己点火。在封闭的房间中,飘着紫色的烟。
  “你去哪了?上次提的打工吗?”唐木问,我点点头。
  “怎么样,还好吗?”
  “嗯。还好。”
  “那就好。”
  “嗯。”我说不大出话来,拼命地想压抑涌上来的情感,继续吸着烟。
  “我是来拿东西的。”他说,“我只想把衣服和书带走,其他的你帮我处理掉没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什么?”
  “你不是说需要时间思考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想是吧。”
  “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告诉我,我对你却不能有意见,每次都是这样。”
  他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说,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这样最好。我想你也这么觉得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告诉我。但是,我想……恐怕你也一样。”
  我没说话。那就是我的回答。唐木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肩膀。“布子,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或许没有办法一直持续抗争到现在。”
  我将香烟弄熄,看着他。他长及肩膀的头发油油的,有好几处站在一块儿。我一面看着他,一面思索要说什么才好,但是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木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身来,把衣服和书本塞进纸袋里,从脏中中的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是我房间的钥匙,他把它放到电暖桌上。
  “你是进哪家医院?”
  唐木静静地摇头:“你没有必要再费心了。”
  “我去看你。”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那么,写信给我。”
  “为什么呢?”
  他好像喉咙硬住了。脸上一瞬间好像浮起了想笑的表情,但是又马上消失。
  “布子。”他喃喃低语,“这样就够了。”
  我动也不动。窗外的街道上有大卡车经过,地面轻微地震动,震得小橱柜的玻璃门也摇晃起来。唐木突然像是满脸怒气,撇过头往门口走。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起来。可以听到下楼梯的声响,然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盯着留在电暖桌上的备用钥匙。从唐木留下来的一包烟中取出最后一根姻,点上火。
  吸完了以后,把烟灰缸的灰烬倒进水槽边的垃圾箱中,再把烟灰缸洗干净,将散落在电暖桌上的烟灰用湿布擦掉,然后再把抹布洗干净。
  我真正哭出来,是在那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时。我放着水,一面洗着头,一面将水往脸上倒。我想我可是哭够了。 
4
  隔周的礼拜四,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和板田春美及她弟弟见面。我想谢谢人家帮我找工作。不光只是春美,也应该向她弟弟表示一下,所以拜托春美介绍她弟弟给我。
  春美的弟弟比我大一年,那年四月才刚升大四。我记得他好像叫浩二,板田浩二。他是网球社团的成员,在约定时间出现时,腋下还夹了一个网球拍。
  我记得,他和我周围的学生一样,没有留长发,而是把短发旁分。穿着绣有校徽的网球衣。
  但是他的长相如何、还有和姐姐春美像不像,我都不太记得。我和春美的弟弟就见了那一次面,以后没有再见过面。
  我向他道谢介绍我这份工作时,他颇有含意地微笑问道:“对那位老师的印象如何呀?”
  “这个……没什么特别的。”
  “他长得很帅吧。”
  “嗯,算是吧。”
  浩二又笑起来。“不要装了,表情根本写在脸上。他在我们学校的女生间可是受欢迎得很呢。后来大家都怪我说:“为什么片濑老师的工作会落到别的学校的学生手上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春美说,“一犹豫,就抓不住幸福了。不管工作或恋爱都一样,要马上决定,然后马上行动,只有这样才行。”
  “可以看得出那位老师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要是一般找学生帮忙,一定会问东问西的,但是他完全没有兴趣。我一跟他提姐姐介绍你的事,他就说那就这个小姐吧。好像这么一下子就决定了。”
  “这个小子,嘴巴甜,蛮受长辈喜欢的。”春美笑着说。“说片濑先生很信赖他,做姐姐的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为什么。”
  “我可是很优秀的哟。”
  “说什么笑话。我看你呀,是会拍马屁。”
  我有好一阵只是听着这一对很亲近的姐弟的对话。虽然蛮想问有关信太郎高攀雏子,还有雏子是子爵的千金的事,想确定这是不是事实。但不知为什么,就是问不出口。大概心里有一半告诉自己,这些事并不重要吧。
  反而是洁二先提出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他问,“片濑先生的夫人是某前子爵的千金哟。”
  “好像是耶。”我说。
  “真是的,这么快就告诉你这些呀。真受不了。”
  “什么啦?你们在说什么?”春美要求我们解释。浩二就将片濑夫妇到结合为止,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姐姐。和我从信太郎那儿听来的差不了多少。
  “师母的父亲叫二阶堂忠志,你这个也听说了吗?”浩二问我,我摇头。
  “所谓的二阶堂忠志呢,就是现在二阶堂轮船的董事长。年轻时就自费到德国和法国留学,好像在那些地方位了好一阵子。现在位在本乡,住的地方可是很不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到贵族制度废除前为止家里有好几个佣人。老师的夫人有一位年纪差她很多的哥哥,这个人东大毕业以后在外交部做事,是高级知识分子。师母的母亲是男爵家的千金小姐,生了师母以后就过世了。”
  春美相当惊讶地插嘴说:“你倒知道不少。”
  “这可是有名的闲话,上片濑课的人大家都知道。”
  “所以呀,那位老师是高攀上家世高贵的千金小姐,可真有勇气。”
  “说是这么说,但是师母真正当子爵千金的时间相当短,我看不是看上家世,而是看上钱吧。师母家那边,钱可是留下来不少,老师也很会说话,所以在钱方面得了不少好处。现在住在公寓是相当便宜租来的吧!连在轻井泽的别墅也弄到了手。我看呢简直像是男性版的灰姑娘。”
  “轻井泽的别墅?那是什么?”
  “二阶堂的子爵时代拥有的别墅,我们这一群也仅仅去玩过一次。建筑物本身是根旧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腹地相当广阔,感觉好像可以升火露营这么大。”
  春美问:“那位老师是怎么和这么有钱胸老婆认识的呢?是在豪华的派对吗?”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师母好像有点叛逆。在贵族上的学习院念书时,到啤酒屋打工,老师常到那家店去,然后就这么坠人情网。两人相逢倒没什么戏剧性。”
  “那么,那位老师是人赘喽?”
  “是私奔,不能算是光明正大的入赘吧。”
  “说的也是。”春美叹息说,“但是即使不是人赘,这种事还是很伤自尊的不是吗?唉,我不是老古板才这么说。现在这种时代,丈夫靠妻子家的资助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本人不觉得不好也没什么。但是即使这么说,男人的自尊心,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受伤而郁郁寡欢吧?”
  “但是好像只有那位老师不会这样哟。”浩二这么断言。然后好像寻求同意似地朝向我看。“矢野小姐不这么觉得吗?”
  我回想起信太郎以近乎洋洋得意的态度告诉我和雏子结婚的经过,就说:“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
  “那可真奇怪。”春美说,在丰满的乳房下插起两手。
  “是毫无愧色地享受好运罗。”
  “要是我的话,有那样的老婆会是负担。”浩二这么说然后笑起来,“但对那位老师来说,不过是偶尔陷入情网的女人正好是资产家的女儿。就是这么幸运而已。”
  “那位老师几岁呀?”
  “三十三、四岁左右吧。”
  “这么年轻就当副教授呀。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对不对?”
  “好像是特别的拔耀,但是他倒是个做学问的人,不时发表研究论文。其他教授也蛮认同他的。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传说他是走雏子家世的后门。”
  “真是让人羡慕。”春美用带点讽刺的口吻说,“而且呢,还受女学生的欢迎。虽然是本人努力的成果,我感到他的人生应该是别无所求了吧。”
  “就是这话。”浩二耸起肩膀拿起咖啡杯,“只是一天到晚开玩笑,长得又体面,有时会被误以为不够认真。”
  说到这里,浩二轻轻挑起眉毛喃喃说:“是位好老师。我喜欢。”
  春美越过桌子将身体靠过来。“喂,真是个美男子吗?”她这么问道。
  “这个嘛,算是吧。”我笑着说。
  “喂,我告诉你,不管是谁都是这么说。”浩二向着他姐姐强调说。
  “对了,你认识半田先生吗?”我试着问浩二,我听说他是片濑先生的学生。
  浩二马上点头说:“也没有什么认不认识,他也是片濑的学生,是早我一年的学长。半田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为什么问起他?”
  “没什么。只是上次老师提过他的名字。”
  “文学院呀,念英文系的男学生是风毛麟角,以后大概会增加一些。半田先生他们那一班,男学生就只有两位。旅行呀,还是男亥一同出游,老是被女生差遣做这做那的。像是拿啤酒来、跳个脱衣舞吧等等。”
  春美扯开嗓门大声笑起来。浩二也跟着笑。我从浩二那里探听,也看不出他知道那位名叫半田的学生,和片濑信太郎的老婆有染的迹象。
  那时,在大学正门前开始的演说打断了这对姐弟的笑声。学生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大到咖啡厅内都听得到,把在店里放的音乐都压了下去。
  浩二伸起腰越过窗户往外看,“哇!”地很惊讶地说话道:“这个大学,果真是如传闻所说得这么可怕。我们学校呀,一到这个时候可是男女在正门口约会的时间呢。”
  “你既然来了,就去实习实习吧。”春美说,“算是上社会课。”
  “才不要哩,挺恐怖的。”
  “就是呀,像你穿得这样的一个人呀,可会被当成枪把。”
  浩二耸耸肩说:“下次再有备而来。”这么说的时候,在咖啡厅外的大街上,带着头盔的一群学生呼啸而过。脚步声震得店里的地板都在响。
  坐在店里的人全部站起来走到窗边,我们也一样。
  在大学正门前演讲的是五六个人的小团体。戴头盔的这一群把这个小团体整个围起来。好像开始了激烈的口角,有人胸部被捶打,也有人被拖倒在地上。
  一部分路过的学生也加入混战。到底站在哪边、是谁在帮谁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在演学说、戴着头盔的集团好像是唐木那一伙的。
  “好呀好呀!”浩二叹息说。那是带有轻蔑的叹息。但不知为什么,接着没有说任何话。我们三人有好长一段时间默默地将脸靠紧窗户,眺望着外面越来越混乱的局面。
  我为了消除唐木的痕迹,将屋内的摆设变了样。说是这么说,也不过是把橱柜和书架,还有小冰箱的位置重新摆过。然后把印有向日葵花样的黄色窗帘洗干净。光是这样房间却看起来大为不同。在厨房的水槽中用手铣窗帘,流出的水脏得难以置信。大概都是唐木吸烟的灰尘吧。
  有关唐木的消息,各式各样的版本传到我耳里。有人说医院检查结果必须长期疗养才行,但是唐木不愿意,在被带回乡下的途中脱逃。也有人说汲什么大病,很快就出院了,不知潜伏在哪里。还有人说他肾脏长了恶性瘤,动了大手术。但实际详情如何,一点也没头绪。
  我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都到片濑夫妇家,不间断地继续打工。不去片濑夫妇家的日子,就到大学的图书馆去调阅有关伊利沙白王朝和詹姆士王朝的书籍。像是历史书、戏剧论、文学论,还有宗教论等等,甚至连当时诗人残留下来的的诗集都找出来。其实根据看不懂,还有摸有样地读到天黑。
  或许是不必要的自我意识作祟。我那时对知识还有学问的贪心程度与求知欲之强,以前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在信太郎的书房中,坐在破旧的紫色沙发上,我殷切地盼望能彻底理解耳朵所听到的、信太郎翻出的优美的文章。然后和他以对等的地位交谈。
  对我来说,片濑夫妇还是像外星人一样。他们那种豪放不拘,只能说是无视于时代的生活方式本身,有时让我觉得很难受,有时却让我陷入沉思。
  但是,当初对他们产生无意义的轻蔑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愚昧的好胜心,想费尽力气和他们变成同样的层级,以同样的水准交谈。
  我胡乱地大量阅读。觉得重要的地方或特别有印象的地方就记在本子上,死背下来。然后在到片濑夫妻家去时,虽然是拼命死背下来的、借来的知识,只要在闲聊中派上用场,我所感到的喜悦就难以形容。
  信太郎一定有点大惑不解。只不过是雇来记口述翻译的女学生,为什么突然变得可以说得出作家的名字,而且还一副遍览群书的样子。会开始说什么“莎士比亚不错,不过我呢,不管怎么说还是比较喜欢韦伯斯特,冒着生命危险的通奸、血的复仇,还有绝望的结果,我原本就喜欢这些阴惨和虚无的气氛。在某方面来说,在文化烂熟开始腐化时所发表的戏剧作品,可以说是扮演了连接现代文学的桥梁的角色。”
  现在我回想起来,只觉得很丢脸。要是对方不是信太郎的话,一定会不怀好意地从多方面交叉攻过来。我会回答不出来,然后变成笑柄。
  但是他完全不质问我,也不说任何让我固扰的话。他只是眼睛闪着光,倾听我现学现卖的知识和突如其来的感想。好像发现了同好一样,喜孜孜地这么说:
  “我们真合得来。你喜欢的和我一样。像是黑暗、毒、疯狂、腐败、迷惑,只要作品中有这些成份在就会被吸引。真是不可思议。”
  刚开始我还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我还想他是故意讽刺我。
  我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见解,只要读些资料,到处都有这种类似的论调。我只不过把它换为自己的话,然后带点感想地表达出来而已。
  因此,想问问题的反而是我。老师为什么会被那种虚无的东西所吸引呢?孤独啦、忧郁啦、不安啦、对那些普通人会想避开的东西,为什么觉得这么有趣而执着呢?是因为现在太富足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你只是这么说着好玩呢?
  但是我投问出口,因为并没有必要把话问出来。对于那些架空的问题还无法用言语来回答……。大胆地说,答案只是潜藏在信太郎肌肤的香味、体温和呼吸中。 
5
  小布……最初这么叫我的是信太郎,还是雏子呢?随着每个礼拜出入片濑夫妇的住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唤我“小布”。小布,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餐吧?小布,把那葡萄酒拿过来。小布,坐到这儿来……
  他们问我朋友都是怎么叫我,我一回答“布子”,他们夫妻俩就异口同声说:“啊!那样叫比较可爱。”但是或许要改口很难,或许是已经习惯叫我小布了,就这么一直叫下来。
  对我来说,叫我小布比叫我布子要让我高兴得多。因为布子会让我想起唐木。
  在我那狭小、不过两坪多一点的房间中,脸色不好的庸木,穿着几天都没洗、充满汗臭的衬衫,一脸想通了什么的表情,开始针对抗争发表辩解似的言论时,他一定会唤我:“布子、布子,我呀!布子你或许不懂,布子!你可不可以听我说?”我就面对着这样子的他,专注地听他说到窗外发白。说累了他就把我抱起来,笨拙地开始脱我的衣服。我会回想起那时那种说不出来的悲哀。那种好像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
  在我的下意识中,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有一点往前进,实际上也进步了一些。不想再回到和唐木在一起的日子。我强烈的感到,只要能避免这一点就好。我不得不这么做。
  自从他们开始叫我小布以后,我和片濑夫妇的关系不可置信地、很快地变得相当亲密。我叫信太郎“老师”,但不叫雏子“师母”,而是叫她雏子。
  我在他们夫妇面前越来越有笑容。对他们唐突的邀约、特有的对话、信太郎的玩笑,还有雏子慵懒的性感动作,也渐渐地不再大惊小怪。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他们。
  但是习惯他们和理解他们是不同的。像是雏子和丈夫的学生有肉体关系,而做丈夫的信太郎不但认同,两人还可以开心地相处。这可是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
  但只有一点我可以武断地说,那就是我并不认为那是不道德的事,也不认为那是高攀了子爵千金的男人,以容许妻子外遇为代价而获得生活的富足的保证。我并没有这种不怀好意的想法。不仅如此,正因为我不能理解,反而让我产生了过度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地开始在心中发芽茁壮。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工作一段落以后,信太郎好像早巳跟我约好一样,对着我说,“今天带你和大家一起去卡布其诺。”
  那是在梅雨季节前,仿佛夏日的阳光一直持续着,是美丽的傍晚时分。我关上那天记下译文的笔记本。“卡布其诺?”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一面整理桌上的东西,开心地说:“是我和雏子的朋友经营的意大利餐厅。今天天气好,感觉很舒服。出门玩玩也好。”
  “今晚吗?”
  “你有约会吗?”
  “不,没有。”
  “我找了半田。我跟他说过你的事,不用太紧张。四个人好好享乐一下。”
  这是第一次和片濑夫妇一起到外面吃饭。我慌慌张张地看着自己穿的衣服。
  牛仔裤上套了一件黑色短袖、刚买的圆领开襟T恤。设计算是蛮时髦的,但不是那种适合和片濑夫妇一起出入高级餐厅的服装。我有点后悔,要是穿裙子就好了。
  信太郎对我会介意这种事好像感到不可思议。他说预约的时间是七点,再过三十分出发吧,然后走出书房。我还想他是去换衣服。不到十分钟他又伴同雏子走出来。三分钟后,我坐在信太郎爱车的后座,闻着前座的雏子擦着甜古龙水的味道。
  意大利店卡布其诺,位于六本木的防卫厅旁。是在一间古老建筑的地下室。人口下去是陡急的楼梯。在徽暗的灯光下摸索着往下走,出现了一扇拱形的木制门。
  我以为是隐秘的酒吧,或许是采会员制的高级餐厅,设想到店内的装演很朴素。漆着雪白的墙壁配上深咖啡色的梁按,小小的四方型餐桌铺着格子布的桌巾。店里放着音量适中的音乐,不妨碍客人谈天。
  雏子好像出席正式的晚宴一样,穿着无袖的晚礼服,戴着没有帽沿的小帽子。信太郎则好像配合着她的装扮,穿着白色的晚宴装。我暗自想,要是重视格调的餐厅的话,自己的打扮看起来实在是不对劲。但一看好像是家庭餐厅的气氛就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走进去,面向后方坐着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雏子雄起笑容,像猫眯一样静静地蹬足走到他身旁。“你来早啦。”
  “怕迟到了你会不高兴。”男人这么说,朝着我上下打量。
  他的轮廓很深,身高和信太郎差不多,‘但是比较有肉。是过了三十岁准会发胖的体型。我脑中浮现出雏子的“大宠物”的字眼。
  “小布,我跟你介绍。半田拔一先生。我班上的花花公子。”
  信太郎这么一说笑,半田就扬声笑说好了,不要糗我了。然后向我打招呼说“请多指教”。我也点头致意回了句:“您好。”
  半田的老家在札幌,父亲是律师。半田是次男,长男继承父业。半田一个人住在东京,是父亲买给他的公寓。一面上大学,一面过着优闲富足的生活。或许已经先听过他的事了,所以对半田是纨挎子弟的印象很强烈。
  我试着想像半田和雏子做爱的样子。感到好像是在大热天进行什么运动一样,汗水直流颇为滑稽。我对半田的印象是,他不会去复杂地思考问题,而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没什么害人之心的青年。这种第一印象到往后都没变。
  “喂,半田。你应该多向小布学,她和我是能谈果陀伟斯特作品的女孩,而且还谈得很投机呢。很厉害吧?”
  “真不敢相信。”半田向着我,眼睛张得大大地,“我告诉你呀,我呢,参加了片濑老师的讨论课以后,只有一件事很后悔,是什么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头。
  “就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对片獭老师演讲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
  “这家伙。”信太郎开玩笑地捶了他一下。
  雏子也笑了。一面笑,一面走到桌旁。就好像自己的位子已经决定好了一样坐下来。半田则毫不犹豫地往雏子身旁座位一坐。信太郎要我坐在雏子对面,然后往我旁边坐下。一坐定,就感觉被一股和乐的气氛包围。
  一位四十岁后半的男人,面带微笑地走过来。信太郎朝着他看,一面说:“您好。”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
  “今天是两对,真令人羡慕。”男人这么说,面带笑容地打量着我们四人。
  他身材瘦小、面貌端正。在有点稀疏的头发中掺着不少白发,但梳得很整齐。肌肤像是刚从澡堂出来一样闪着光泽。不管是举动或是表情都像是出身良好的绅士。
  “小布,我来给你介绍。这是这家店的老板副岛先生。”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叫矢野。”然后一鞠躬。
  “这么有礼貌的千金小姐,你不觉得她当我的秘书有点太可惜了?”信太郎说。
  “嗯,”副岛像在演戏一样点头,以很高贵的姿势向我走来,“这么年轻漂亮的秘书,我也想要。”
  “不行,副岛。不可以抢。”心情相当好的雏子说。那晚的雏子,比平常更艳丽,也多话。
  “小布今天的伴是小信,对不对?小信?对吧!”
  副岛说:“这样呀。”同时为还站着的我拉开椅子。“请好好品尝美食,享受一番。我这个老头子不打扰了。”
  雏子的目光追随着走开的副岛的背影,一面对我说:“副岛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他在旧轻井泽有栋别墅,我去那儿的话一定玩在一起。是副岛教小信打猎的。我最讨厌看到动物的尸体了,邀我我也不去。”
  “打猎?”我朝着信太郎反问,“用枪吗?”
  “当然。”
  “老师也有枪吗?”
  “我是为了练习,射击过好几次。可不是弄得好玩的。”
  “猎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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