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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 不分手的理由

渡边淳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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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手的理由
作者:渡边淳一
寒月春雪白夜骤雨冷夏风暴秋色花野夜寒雪花编后
寒月
不分手的理由--寒月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
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
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
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以建坪来计算,房价虽然过高,但环境清幽,距离地铁车站也只有七分钟车程,修平遂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车子一左转,左前方一栋镶着白色瓷砖的公寓便遥遥在望了。
“在这里停。”
修平吩咐司机停车,付了车钱走出车外,抬头仰望星空。
在车内所看不到的一轮明月正挂在公寓对面的榉树上。
刚才听到收音机播报气象,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寒流即将来袭,那一轮明月因此显得益发冷清寂寥。
修平缩起脖子,看着公寓的入口,叹了一口气。
每当和其他女人幽会之后,他总是感到有些心虚。
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正在屋里等待的妻子呢?
他只需按一下门铃,妻子就会从屋里开门,但今天修平带着钥匙,可以自己开门。
平常,他总是说句“我回来了。”便不再吭声,默默地走过妻子的身边。
这种时候,气氛往往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家里只有修平和妻子两个人。他们的独生女儿住在某一著名高中女校的宿舍,只有周末才会回来。若是有小孩在的话,就可以跟孩子说说话,把事情瞒混过去,偏偏家里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根本无法逃避。
为了掩饰心虚,修平只得迅速地走进卧室更衣,再回到客厅看晚报。报纸摊开后把脸一遮,多少有种获救的感觉。
或许芳子也已经看透了修平的心理。
经过数次的重复之后,这种动作自然成为固定的模式。
然而,芳子却从未直截了当地对修平抱怨过什么。
她偶尔会说些“今天的领带花色不错哦!”或“自己的身体要当心哦!”之类的话,但其中并未含有任何批判的意味。
修平经常窥视着妻子的脸庞,心想:她究竟发觉了没有?还是根本一无所知呢?
单从表面的态度来判断,妻子似乎尚未发觉。
如果她早已发觉,却能故作若无其事,那也未免太厉害了。
不知是芳子原本就心胸宽大,还是早已觉悟,她很少干预修平的行动。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带孩子的那五年时间,她始终从事机动性甚高的编辑工作,或许也是她无法对修平采取紧迫盯人的战术的原因之一吧!
修平并非有意利用这个可乘之机,但的确从一年前就开始和一位名叫冈部叶子的女性交往。冈部叶子比芳子年轻六岁,已婚,但没有小孩。
在麦町的共济医院担任整形外科主任的修平,是在两年前叶子参加医院学办的健康管理者演习会时,认识叶子的。叶子是合格的营养师,在赤坂的某一家饭店的健身中心工作,负责指导会员的健身之道,因此出席了该项讲习会。
后来,修平经常出现在健身中心两人遂日益熟稔,一年前终于发生了肉体关系。
叶子的名片上印有“饮食协会管理人”的头衔,她的身段果真玲珑有致恰如其份,据说她的丈夫在某石油公司工作,但单从外表来看,她实在像个未婚的小姐。
健身中心的会员大部分都是一流企业的社长或高级干部,但她的头脑聪明反应灵敏,自然有办法把这些人打点得妥妥当当服服贴贴。
今天和叶子见面,是三天前就已决定好的。所以今天早上修平临出门时,已事先告诉妻子今天会晚点回家。
当时芳子站在门口,问道:“那么,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我会和厂商一起吃,顺便谈点事,所以不回来吃了。”
由于职务上的关系,修平必须经常与医疗机械公司和药厂应酬。对妻子提起时,他将这些公司统称为厂商。
修平事先准备了某个公司的名字,以便妻子追问“和哪家厂商吃饭”时,能够随时脱口而出,但芳子却只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芳子的个性不致如此执拗。
“好走。”
芳子在修平身后所发出来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既不特别冷淡也不特别温柔。
芳子在神田某家出版社的妇女杂志部门担任编辑,通常都在十点过后才出门上班。
因此,每天早上她都有足够的时间做早饭,并目送修平出门,而且除了截稿的日期之外,晚上至七点左右就能回到家。或许担任特约编辑时间比较自由的缘故,目前修平也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丝毫感觉不出夫妻共同工作会遭遇到什么障碍。
“我走罗!”
今天早上,修平在临出门时对妻子轻轻挥手道别。平常他总是一声不吭调头就走,今天之所以破例,也是因为晚上即将和其他女人幽会而感觉有些心虚的缘故。
天气转凉之后医院变得十分忙碌。内科是不消说,就连修平隶属的整形外科,一些滑雪骨折或风湿关节炎老毛病又犯的商人也蜂拥而至。
在工作时间内修平根本无暇想起叶子和妻子,但六点钟一到,他依然准时抵达皇宫附近的一家饭店大厅。
叶子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女人,六点过五分不到她就出现了。一碰面她劈头就说:“今天我一定要在九点钟以前回去。”
修平只知道叶子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做事,至于其他的事就不曾再深入追问。
叶子的家住在中野,方向和修平的家相反,但平常只要在十一点钟以前回家就没有关系。
“有什么事吗?”
“这个……”
看到叶子吞吞吐吐的,修平也就不想再继续追问。适可而止是一对各有家庭的男女在交往时应有的礼貌。
“如果要在九点钟之前回家,我们非得在八点半出来不可。”
按照过去的惯例,他们约会是先一起吃饭,再上旅馆。如果约会要在九点以前结束的话,他们势必得牺牲其中一项节目。
“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关系啦!”
叶子的回答表示也希望早点进旅馆,于是他们径赴涩谷那家他们经常光顾的旅馆。
走出旅馆和叶子道别之后,修平决定先去吃饭。只要能填饱肚皮,不论是中华料理或寿司,什么都无所谓。一个人吃饭挺寂寞的,但这么晚了,再回家叫妻子做饭给自己吃,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修平在道玄坂附近一家小料理店吃了一份寿司,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
亲炙了叶子柔软的肌肤,肚子也填得饱饱的,修平感到十分满足。
但是,当计程车就快驶抵家门时,他发觉自己回来得太早了。
每次和叶子见面,总是在十一点钟过后才回家,至于和厂商应酬吃饭,回到家更是十二点以后的事。他和妻子说的“今天会晚点回家”,就是表示将在这个时间回家的意思。
然而,一看手表,居然才九点多一点。
这个时候回家,而且又没有喝酒,妻子非但会很惊讶,搞不好还会看穿自己在外面打了野食。
虽曾想到索性找个地方喝它一杯,但一个人实在提不起兴致,而且天气又这么冷。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计程车已经开到家门了。
虽然九点才刚过,公寓附近已是万籁俱寂,管理员房间的小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修平斜看了一眼,开始动脑筋为自己的早归找一个很好的理由。
“厂商突然有急事。”
乍听之下,这似乎是个好藉口,但做主人的突然有急事而结束应酬,多少有些不自然。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急事。”
这个理由也行不通,万一妻子问起这个人的姓名和长相,那不就穿梆了吗?
“明天一早我还有手术。”
这个理由可能是最没有漏洞的。
想着想着,修平已经到了二楼。究竟是按门铃,还是自己用钥匙开门呢?修平一面考虑,一面走到门口,却发现晚报依然摆在信箱里。
修平心想妻子真是个糊涂婆,居然忘了把报纸拿进去,打开门一看,里面居然黑漆漆的。
他立刻把电灯打开,环顾四周,家里整理得非常清洁,窗帘也依然是拉上的。
“我居然比她早回来。”
不必和妻子打照面,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到卧室,脱掉衬衫换上家居服,再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修平看到桌上摆着一封女儿弘美写的信。
信已拆封了,于是修平打开来看,原来是弘美写给妻子的生日卡片。
上面写着:“祝妈妈永远健康快乐”旁边还附注:“下次我会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
看过这个卡片之后,修平才想到再过两天就是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
“这么说,再过一年她也要突破四十大关了?”
修平今年四十六岁,比妻子大七岁,到了明年,他们就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修平喝着威士忌想道,突然觉得妻子满可怜的。
从前,妻子一直在外做事,但似乎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勉强来算的话,只有她和修平订婚的那一段期间,但前前后后也还不满一年。
紧接着就是生子和工作。虽然工作是她的兴趣,但眼看着她就快迈入四十大关,年华即将老去,修平实在替她感到可悲。
修平之所以如此想,也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和叶子幽会的缘故。想到自己在外冶游,妻子却工作得这么晚,修平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假如她放荡一点多好呀……”
修平看着生日卡片喃喃自语。
妻子的身材十分苗条,个子也颇高,以中年女性的标准来看,整体的感觉不错,而且脸蛋也还过得去。两个月前,他们夫妻有事约在外头见面,妻子赴约时衣袂翩然的模样,使她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十五岁。
芳子的缺点,与其说是外表,倒毋宁说是她那爽朗的个性。她的头脑聪明,工作能力也相当强,但这些优点也使她显得样样比男人强,让男人觉得缺乏情趣。
总而言之,她不是男人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的女人。
就这么一面个着边际地想看妻子的事情,一面喝看威士忌,一晃眼居然已经十点半了。
“难道是加班吗?”
芳子每次晚回家都会事前交代。如果她说“十点钟回家”就一定会在十点钟准时到家,如果说十一点,十一点一到门口一定会有动静。她这个分秒不差的习惯也让人觉得有点乏味。
修平又去倒一点威士忌,边喝边看电视,一下子又十一点多了。
也许是做爱后饮酒的缘故,酒精很快就产生了效力。
“怎么那么晚了还不回来呢?”
回家时发现妻子不在,修平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却开始有点生气。
“我先去睡算了。”
修平嘟囔着,又随后拿起酒杯,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冬夜里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刺耳。修平有些蹒跚地站起来,拿起听筒后随即有一个男人的声浪涌入耳膜。
“已经到家了吗?”
“你说什么……”
修平不加思索地反问,对方“啊!”了一声,立刻挂断电话。
刹那间,修平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仍然歪着头拿着听筒。
刚才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听声音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或许还更年轻一点。也许是夜晚的关系,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和偷偷摸摸的感觉。
想到这里,修平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通电话是打给芳子的吗?”
修平又坐回沙发,看着餐具架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
修平把酒瓶里就快见底的酒又倒了一点在酒杯中,一口气喝完。
酒就像一团火烧灼喉咙一般,呛得修平开始咳嗽。好不容易制止了之后,修平坐在沙发上再度思索着刚才那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个男的没错。
那个男的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就立刻挂断电话。
起初,修平还以为是对方打错电话,但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只要说句“对不起”,不就结了?
然而,那个人显得相当狼狈,叫了一声“啊!”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个人如此慌张,显得事情非比寻常。
如果那通电话既没有打错,却也不是打给自己,那么一定是打给妻子的。
“但是,芳子为什么会有这种电话呢?……”
从“已经到家了吗?”这句话来判断,在这之前妻子应该和打电话的人见面过,两人分手后对方又打电话来,却没想到接电话的人竟是修平,因此显得十分狼狈,惊惧之余赶紧挂断电话。
修平叼起一根香烟,但旋即发觉竟然含错头了,立刻调整过来点上火。
倘若这个推测正确无误,妻子今天晚上必定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了。
难道这就是她到了十一点半也还没回家的原因吗?
“不可能的……”
修平摇头喃喃自语。
他根本无法想象妻子居然会和自己以外的男人幽会。当然,由于从事编辑工作的关系,妻子曾和其他男人在外滞留到深夜才回家,但都是基于工作上的需要,不掺杂任何色彩。
从前,修平曾针对这件事问过妻子一次。
“编辑工作往往必须在晚上进行,但你不觉得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实在不妥当吗?”
当时,芳子的脸色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变得气愤不已。
“你把我当成那种放荡的女人了吗?”
“我不是指你,我只是听说其他干编辑的都是这个样子。”
“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妻子的行为的确光明磊落,修平甚至认为她太拘谨严肃了,每次问她要去哪里或者要和谁见面,她总是爽爽快快地回答,不会留下任何疑问。
当时修平还曾想过,如果妻子也稍微放荡一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何时何地她始终正经八百的,出门上班也总是在预定时间准时回家,对工作的态度也是一丝不苟,这些优点却使得她愈来愈没有女人味。
“如果有适当的对象,她在外面适度地和其他男人交往其实也无所谓……”
最近,也许心存内疚的缘故,修平甚至如此想过。
因此,现在修平虽然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倒像是在看小说似的。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妻子半夜不归以及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却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从该名男子慌慌张张的口气来看,此事绝对非比寻常。
“难道做丈夫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吗?”
喃喃自语的同时,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身影。
虽已年近不惑,妻子的乳房与腰肢依然柔软并富于弹性。年轻时她比现在更瘦一点,肤色也较黑,最近似乎长胖了一点,连带肤色也白皙了许多。
也许她日益丰盈的肉体正和那名陌生男子的肉体重叠在一起,并把曾经奉献给自己的,也奉献给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修平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不稳定,再度倒了一杯威士忌,往嘴里猛灌。
不可思议地,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刻开始,修平居然对妻子的肉体感到强烈的依恋。十多年下来,已经让修平看腻了,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的妻子的肉体,竟然顷刻间变得新鲜可人。
“真是神经……”
修平咒骂了自己一句,打住无聊的妄想,一看时钟,已经快十二点十分了。
妻子如果必须晚归,一定会在出门时就事先交代,最起码她也会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结果,她连通电话也没有,搞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
修平立刻从一时的妄想中清醒过来,开始担心妻子的安危。
会不会身体突然不舒服而昏倒?还是发生车祸了?
倘若今天晚上妻子曾和那名陌生男子见面,对方必定算好了妻子到家的时间,才打电话过来,妻子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该不会是和那名男子分手后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想着想着,修平对于那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以及妻子究竟有没有偷人,都觉得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现在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修平又看一次时钟,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突然间,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修平慌张地把酒杯摆回桌上,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门口的方向,紧接着就听到咯嗒咯嗒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看样子妻子总算回来了。修平本想起身为她开门,但他记得大门好像没锁,于是又坐了回去。
妻子也马上注意到了,立刻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然而,修平却背对着入口,继续抽他的烟。
才不过是几分钟前,修平还在祈祷只要妻子平安无事,他什么都不在乎,如今妻子平安归来,他却又生起闷气。当妻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刹那,修平本想立刻大发雷霆,但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沉默似乎更具震撼的效果。
修平仍然拍着烟,突然间,他实在很想看看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走进家门。
于是,他把身体往后转,窥视了入口一眼,妻子正推开客厅与玄关之间的门,走了进来。
“啊……”
瞬间,妻子轻呼了一声,然后把披在浅咖啡色外套领子上的围巾拿下来,手里却依然拿着那个她上班时经常使用的黑色皮包。
“你居然比我先回来。”
“我九点就回来了。”
“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晚点回来吗?”
芳子把皮包摆在电视机旁,开始脱外套。她里面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套装,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勉强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她戴了一串稍显华丽的珍珠项链。
“你和厂商在一起吃饭的吗?”
“本来预定是这样的……”
修平对一开始就告诉妻子自己是九点钟回来的,感到懊悔不已。本是为了强调自己已等了很久才说的,没料到却为妻子制造了一个反扑的机会。
“对方临时有急事,所以吃过饭之后我就回来了。”
“你应该先跟我说的。”
“可是,你不是不在公司里吗?”
“那么,你要离开医院之前也可以打个电话通知我啊!”
“对方临时有急事,我也没办法嘛!”
平常妻子晚归修平绝不会生气,尤其他在外打野食回家之后,总是采取低姿态,甚至连茶水都不好意思麻烦妻子侍候。
但是今天不同,修平接到了那通怪电话,于是便把不快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芳子似乎察觉到修平有些异样,却径自走入寝室,开始换衣服。
客厅里剩下修平一个人,他反刍着妻子刚才的态度。
老实说,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张惶失措的样子。
然而,仔细一想,妻子打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应该发觉他已经回家了,因为修平的鞋子摆在玄关。从她打开大门一直到走进客厅为止,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足供她把情绪稳定下来,做好心理准备,究竟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丈夫。这一阵子以来,修平每次和叶子幽会之后回家,也都是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一个人若是做了什么内疚的事,必定会有表现得不够自然的地方。即使连修平这种偷渡过不计其数的老手都会变得笨拙迟钝,何况是纪录一向良好的妻子,更不可能不泄露一些蛛丝马迹。
思前想后,修平终于发现一个可疑点,就是妻子对于自己的晚归,居然没有道歉。
若是平常,她一定会坦率地说句“对不起”,今天却一反常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也许她的态度是表示:“你自己说要晚点回家,现在提早回来怎么能怪我呢?”
提到这点,修平的确站不住脚。不管怎么说,自己在外风流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能倚仗自己早回家就逞威风摆架子。
想着想着,妻子又走回客厅。已经十二点多了,本以为妻子会换上睡衣,没想到她竟然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泡茶给你喝,好吗?”
芳子斜看了修平一眼,便往厨房走去。修平看着桌上的信,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这封信是弘美……”
“唉呀!不要说了……”
她似乎对弘美说的那句“要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相当不满意。此时,瓦斯炉上的开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声音。当声音平息屋里又恢复宁静时,修平问道: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工作结束之后我又去喝了一点酒。”
芳子背对着修平,站在厨房前的餐桌旁泡茶。
“这么晚回来,害我担心死了。”
“我又不是小孩,不会有事的。”
芳子把茶杯摆在托盘上,拿了过来。
“你说去喝酒,是同事大伙儿一起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
芳子打开电视,和修平并肩坐在沙发上。画面上节目主持人正在和一个靠裸露起家的女明星交谈。芳子似乎并没有用心在看电视。修平凝视着她的侧面,说道:
“刚才有一通电话。”
“谁打来的?”
“那个男人没有报姓名,只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
修平偷偷地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却依然紧盯着电视。
“我一说话,他马上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是打错了。”
“可是,那人慌张地叫了一声‘啊!’”
“最近有很多电话都是故意恶作剧的。”
“不过那个人的口气实在很慌张。”
“想必是个冒失鬼。”
芳子微笑道。如果单从这个笑容来看,修平绝不会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我累了……”
“我去铺被!”
妻子的身影再度消失在卧室里。
修平始终不喜欢弹簧床,因此他们的卧房是日式的,就寝时必须先铺被。但是,像弘美那种年轻女孩,喜欢睡床的几乎占压倒性的多数。
“现在这种时代,铺被子睡觉已经落伍啦!”
弘美曾经取笑过修平。
修平却认为弹簧床太占空间,而且睡起来不舒服。
在工作时修平接触到的腰痛患者,大部分的病因往往都是长年睡弹簧不好的廉价弹簧床所致。弹簧若是不好腰部就易于凹陷,即使睡觉时背部的姿势仍然略微弯曲,这种姿势除了加重脊梁的负担,更将导致腰部及脊椎骨酸痛。当然,如果购买质纯坚硬品质优良的弹簧床,就不会有类似的问题发生,但若是长期使用,腰痛的毛病仍势所难免。
睡在铺好棉被的榻榻米上,根本不必担心这些问题。
毕竟棉被是日本人长期孕育而成的生活智慧之一。
修平曾对病患如此说过,当初搬到这栋公寓时也没有买床。妻子了解修平的好恶,自然也没有加以反对。
倒是女儿弘美曾提出抗议:“如果睡弹簧床的话,妈妈就不必每天那么辛苦帮你铺被子……”
的确,若是睡弹簧床的话,就可免去早晚的叠被与铺被,也可节省处理这些事情的时间。铺被与叠被都是妻子份内的事,无怪乎女儿要为她抱不平。
然而,日本的湿度过高,弹簧床容易发霉衍生细菌,而早晚各一次的铺被与叠被,不但能保持清洁,更能提醒自己又过了一天。
“如果睡弹簧床,女人会愈来愈懒。”
听修平这么说,弘美立即傲慢地顶嘴:
“我偏偏要找一个喜欢睡弹簧床的人结婚。”
当初结婚时修平也曾考虑过使用弹簧床。双人弹簧床虽然富于浪漫情调,但两个人睡得太靠近,反而不易人眠。有时候,只要想到必须每天晚上都和妻子肌肤相亲同榻而眠,修平就会变得有些抑郁寡欢。
修平的朋友中,既有新婚不满半年就把双人床改换为两张单人床的例子。
原因是即使感情笃深的夫妇,也有吵架闹别扭而想独自清静的时候,双人床就无法发挥隔离的效果,而对当事人产生一种压迫感。
幸好修平从一开始就是铺棉被睡觉,不曾面对如此尴尬的状态。
棉被的好处在于即使并列铺陈,却依然个别独立,感觉上和单人床颇为接近。换言之,棉被兼具了双人床的亲切感,以及单人床的独立感的双重功能。
这就是棉被的优点,也是日本暧昧的民族性的一种象征。
“被铺好了。”
“哦!”
妻子把桌上的茶杯端往厨房。
今天晚上妻子似乎也非常疲倦。
修平站起来走进卧室。
卧房里摆着六块榻榻米,左边有一个窗户,衣橱和梳妆台则紧依着右边的墙壁并排在一起。两床棉被铺陈的方向和衣橱成平行状态,圆圆的床头台灯让室内产生了股温暖的感觉。
如果注意看,卧房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当修平躺进被窝时,他发现自己和妻子的棉被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正确测量的话大约有十公分左右。修平把脚摆人缝隙里,立即接触到冰凉的榻榻米。
老实说,以前修平总是一进卧房倒头就睡,从不曾注意过两被之间的距离有多大,或者某些部分是否相互重叠。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今天注意到了呢?
修平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看着天花板,心想:
这个缝隙绝非偶然,必定是妻子刻意制造的。
为什么今天她要制造这个缝隙呢?
如果真的是刻意制造的话,她的用意无非是今天晚上不愿意修平接近她。
修平的耳际再度响起电话中那名男子的声音。
妻子果真和那名男子幽会了,铺棉被时刻意制造缝隙就是她心虚的证明。
想到这里,修平记起今天晚上他和叶子之间的对话。
“如果今天晚上回家之后他向你求欢,你怎么办?”
一度缠绵之后,修平露骨地问道。
“我当然不可能会接受罗!”
“假如他非要不可呢?”
“我会拒绝。”
“这样搞不好会吵架哦!”
“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不就结了?譬如说身体不舒服啦!疲倦啦!都是很好的藉口。”
“你先生会这样就算了吗?”
“这种事用强迫的,那多无趣!”
当时修平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并不完全赞同叶子的说法。
有时男人就是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女人就范,才能得到快感。大多数的男人虽不致如此蛮横,但往往愈被拒绝斗志愈高昂。至少自己面临那种场面时,绝不会轻易打消念头。
“这么说,你尝不到一个晚上和两个男人做爱的乐趣罗!”
“住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叶子皱着眉骂道。
“芳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修平安慰自己,然后把台灯的亮度转小一点,闭上眼睛。
但是,真的想睡时反而愈清醒。
照理说,和叶子见过面,之后又喝了不少威士忌,应该很快就进人梦乡,此刻修平却毫无睡意。
无可奈何之余,只得对着隔壁客厅与卧室的那扇纸门,叫道:
“喂……”
没有回应,修平又叫了一次,芳子才应了一声:
“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很累,赶快来睡嘛!”
“哦!”
芳子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到房门口,说道:
“洗过澡之后我就睡。”
年轻的时候,修平曾为了强拉妻子和他一起洗澡而发生口角,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甚至连和妻子做爱的次数也都减少了很多。
一个月顶多两至三次。
尤其是这一年来,自从有了叶子这个地下情人之后,次数已经减少到一个月一次了。
对于这件事,修平不了解芳子的想法,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
修平一直单纯地认为,妻子是因为工作忙碌,所以没有什么特殊的欲望。
但是,如果妻子的生理欲望是靠其他男人来满足的话,那就糟了。
“我怎么老是把事情想到这一方面呢?”
修平暗骂自己一句,打了个呵欠,闭上双眼。
春雪
不分手的理由--春雪从下午开始下起的雨,接近黄昏时转变为雪。
然而,三月的雪没有隆冬时那种严寒的况味,让人产生一种恋旧的情怀。
五点正速见修平走出医院,立刻搭乘开往新宿的电车。
和冈部叶子约会时如果下雨或下雪,修平就会稍感安心。即使两人漫步街头,只要撑起雨伞就能够避开人们的视线。平常令人感到心烦的雨、雪,似乎成了他们二人幽会时的隐身蓑衣。
但是,今夜的幽会和室外的气候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约在新宿西口的某家旅馆,在那里吃完饭之后就可以径赴楼上的客房部。所有的节目都在同一家旅馆内进行,没有外出的必要。
尽管如此,修平之所以仍然因下雨而心安,无非是和有夫之妇秘密幽会而感到心虚所致。
修平在约定的六点钟准时抵达旅馆人口右手边的咖啡厅,五分钟不到叶子就出现了。准时是叶子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曾迟到超过十分钟以上。也许在健身中心工作必须和各式各样的人预约时间,养成她如此良好的习惯。
“让你久等了吗?”
今天的叶子在白色香奈尔的无领外套上,配戴了一条珍珠与黄金混合而成的项链。时值气候依然微寒,她竟然没有穿大衣,但看起来却富于青春气息。
到目前为止,修平和叶子幽会大都利用宾馆。
这种宾馆的缺点在于出人时会相当难为情,而且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当然,房间使用过之后被单和浴衣都会换新,但棉被似乎不是每次都换。
就这点来看,旅馆似乎就比较干净,即使两个人一同进出也不会产生抗拒感,而且便于等候,只要有钥匙就能自由出人客房部。
然而,旅馆的索价较高,付了整晚的住宿费,如果只利用两、三个小时就退房,那么还是宾馆比较划得来。而且宾馆还附有放映A片以及电动弹簧床等多项服务。
当然,旅馆与宾馆设立的目的与诉求的对象不同,无法加以比较,但有时修平会感到不甚满足。
但是,最近修平已经对那种服务感到厌倦了。
起初那些服务的确令人感到新鲜刺激目不暇给,但久而久之,就开始感到厌烦,甚至恶心,清洁干爽的旅馆却充满沉稳宁静的气氛。
叶子自然也比较偏好旅馆。
因此,当叶子拥有充裕的时间,而修平也没有其他的事时,他们就会选择在旅馆里约会。
在咖啡厅会合后,他们立即走到位于三楼的日本料理店。
叶子虽具有营养师的资格,事实上是扮演控制与管理饮食的角色,她的工作就是为健身中心的会员订制食谱,因此对食物中卡洛里的比例知之甚详。
叶子主张中老年人摄食日本料理比较合乎健身之道,她本身也是日本料理的爱好者。
坐在柜台边,他们点了三月份新上市的春笋、裙带菜、家鲫鱼以及蛤仔汤。
叶子有一点非常妙,在日本料理店她绝不点生鱼片或咖哩烤肉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家里也吃得到。”
她本身是职业妇女,手头不会太紧,但在这方面却算得很精。
在旅馆进餐所费不赀,若是不会点菜,一顿饭的钱往往会比房间的住宿费还贵。
就拿今天晚上来说,在旅馆吃饭和开房间,最起码得花上三万圆。
修平只把基本底薪拿出来作为家用,至于其余的特别津贴就全部落人他的口袋,变成私房钱。自从妻子出外工作之后,修平存私房钱事实上已是公开的秘密。
因此,修平每个月总有五、六万圆的零用金,再加上其他开业医师委托他执刀所给予的礼金,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五、六万圆可供他使用。
在上班族中他的收人算是相当丰厚,但也必须庆幸妻子是个职业妇女,他才能如此轻松。
吃完饭后,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地搭乘电梯,前往客房。
和叶子碰面之后,修平已经先向柜台领了钥匙。
幸好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抵达十八层楼后,他们走进右手边的一个房间。
“有两个双人床耶。”
平常总是只有一个双人床,因此叶子显得很惊喜。
“你今天好奢侈哦!到底怎么一回事?”
被叶子这么一问,修平真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势必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刚才搭乘电车前往旅馆的途中,突然间想到芳子也可能在什么地方和其他男人约会,正是修平今天一反常态出手大方的原因吧!
自从一月底接过那通奇怪的电话以来,芳子的举止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单从表面来看,那通电话可能真的是打错了。
然而,修平却无法完全释怀。他常常告诉自己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另一方面,受骗的感觉却不时地涌上心头。
“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地享受一下。”
“可是,我十一点左右……”
如果十一点从旅馆出去的话,叶子大概可以在十一点半到家。
叶子晚归时她的丈夫都在做些什么呢?这虽是别人的事,修平却经常为此感到不安。
根据叶子的描述,她丈夫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否经常加班或出差不在家呢?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一直任由妻子经常晚归呢?
但是,修平却从来不曾追问叶子家里的事。
好几次都是话到唇边又缩了回去。如果真的开口盘问的话,也许两人之间维持良好的微妙关系将就此结束。还是不要触及这类话题,大可在混沌中充分发挥想象力,保证相安无事。
“夜景好美唷!”
站着窗边俯看夜景的叶子,娉婷雅致清新动人,那一瞬间宛如置身画中的美女。如果再高一点她的条件是可当模特儿,事实上叶子已具备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健康美了。
修平陶陶然地走到叶子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叶子仿佛等待已久似地回过头来,把脸蛋依偎在他的胸前。
叶子的身高比芳子略矮,修平搂起来更顺手。本想轻轻地吻她,然后顺势往床上带。
“等一下……”
叶子从修平的双臂中溜开,把灯关掉,开始脱衣服。
接着,修平只需要在床上等待,叶子自然会迎上前来。
这方面的痛快干脆也是叶子的优点之一。
“我把灯稍微打开一点。”
修平捻亮了床头灯,紧抱住叶子。
叶子竟然胖了。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实际接触时,她的臀部与胸部都比以前更丰盈了。
比较起来,和妻子做爱就单纯多了,修平不会采取迂回方式,从一开始就正正经经地求欢,然后正正经经地结束。总而言之,和妻子做爱宛如穿上武士的大礼服一般,十分累赘,和叶子在一起时却像穿家居服一样轻松自由,自然能够完全放松尽情享乐。
此时,叶子凝视着修平,慵懒地躺卧在床上。
“你在想什么?”
“没有……”
叶子慢慢地摇摇头。
修平想起今天出门时对妻子说的“今天不回来吃晚饭”这句话。
从前妻子一定会问“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吗?”最近却几乎不曾问过。当然,今天早上她也是默不作声。
“舒不舒服?”
修平对叶子问道,似乎是为了撇开妻子的影子。也许是问得过于直接,叶子没有回答,却在修平的怀里轻轻地点点头。
“今天晚上回家,如果他向你求欢怎么办?”
“拒绝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做了。”
修平把身体往后退,在淡淡的灯光下凝视着叶子的胸部。虽已年过三十,她的皮肤依然细致紧缩,乳房也挺拔富于弹性。面对如此美好的躯体,竟会有不为垂涎三尺的丈夫?
修平用食指揉搓乳头,说道:
“他没有发觉你外面有男人吗?”
“我不知道。”
“至少会感到有点不对劲吧?”
“或许吧!”
“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吗?”
“大概有点不高兴吧!”
“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似的。”
叶子微笑了一下。门外传来微弱的说话声,不久便消失了。有两、三个男客人走过门前的走廊。
“我知道了,他一定很爱你!”
照理说,提到叶子的丈夫时应该称呼人家一声“你先生”或“你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修平总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你,所以忍耐下来。”
“或许吧!”
叶子竟然爽快地附和,使修平感到有点妒嫉。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无法忍受。”
“我也是这么想!因为你爱你太太嘛!”
“才不是这样呢!妻子在外偷人对丈夫是一种侮辱。”
“可是,女人也不必对丈夫的风流睁一眼闭一眼呀!”
叶子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修平却总觉得有点不服气。
“你那口子实在真伟大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伟大不伟大,不过人倒是满好的。”
“你爱他吗?”
“那倒并不尽然,他有时候好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叶子的丈夫似乎有点懦弱,看样子他们的家庭生活大概由叶子操纵支配。
“可是,你并没有和他离婚的念头啊!”
“如果我跟他离婚的话,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叶子的问题过于唐突,修平不知该如何回答,叶子笑道:
“算了啦!我知道你只把我当成玩伴罢了。”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认真……”
“你只要给我性的快感我就满足了。”
修平被叶子说得有点难为情,但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
“你还年轻,将来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我也许天生就是个贱骨头吧!”
叶子如此坦率地自我剖白,修平又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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