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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飞往巴黎的末班机》

_5 渡边淳一(日)
护士长目光犀利地死死盯着幸坂。她那严厉端正从未得到过男人呵护的脸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
“医生,你太过分了,说出这么伤害护士长的话。”护士主任看不下去了。
“这事跟你无关。”
幸坂狠狠地把护士主任顶了回去。护士长低着头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没有说错,不管从医学的角度,还是人道主义的立场,都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哪个医科大学也没有这么教过。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伸张正义,听听我说的呢?这么下去,一个生命将被扼杀,这个幼小的生命原本可以来到这个世上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伸不出手来救它一下呢?
护士们围着幸坂和护士长,一片静默。
“我说错了吗,护士长?”
护士长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幸坂。
“我听井田医生的。”
“你是肯定要做杀人犯的帮凶?”
“失陪了。”
护士长说完,冲出人群,走了。

下午有一例手术,病人四十五岁,子宫癌。井田主刀,野川、幸坂做助手。
幸坂实在不想和井田一起参加手术,但子宫癌手术需要人手,他只好去了。
手术两点开始,快到四点才结束。手术中,幸坂除了止血钳、止血夹这些工作上的简单用语之外,便一言不发。
手术结束,幸坂去洗了澡,回到科室,野川已经在那儿。
“主任让你去一下。”
“什么事?”
“一定是312室病人的事吧,你也别太倔了。”野川已经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了。幸坂照了照镜子,镇静了一下出去了。
从科室到主任办公室也就五十米的距离,幸坂慢慢理了理思绪,来到主任办公室。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井田的声音。
“请进。”
幸坂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井田正在桌子上写刚才的手术记录,见幸坂进来便站起身来,在近门口的会客沙发上坐下。
“找我什么事?”
“好了,坐下吧。”
幸坂看了看井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像火气还没消啊。”
“……”
幸坂低下头,心想,何止是火气,他根本看不起井田,井田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在这里我是主任,所以一切必须按我的方针办事,当然,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井田的语气很平静,但话的分量是很重的,就差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你别在这里胡来。”
“我想你也不可能出去说,但我也不想被人知道我们给妊娠八个月的人做了中止妊娠的引产手术。”
“你既然怕被人知道,为什么还要做么做呢?”
幸坂瞪着井田。
“如果我们总得瞻前顾后地担心,我们所做的事是否符合法律规定,那我们可以做的事就非常有限了。有关人工中止妊娠的法律界定本身就值得推敲,母亲体弱无法承受妊娠,父母双方有遗传疾病,没有抚养孩子的经济能力,表面上只有这三个理由可以中止妊娠,但在实际操作上,这个定义已经被人们扩大化了,这就是说,优生保护法本身不切合实际,是个漏洞百出的法律。”
“但是,通常来说医生给四个月以下的胎儿进行人流,而八个月的胎儿也被引产中止妊娠也太过分,太残酷了吧?”
“是很残酷,但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但她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不想要,她对我说了,让我帮她拿掉这个孩子。”
“可她却明明白白对我说,她想生下这个孩子。”
“她可能有这个愿望,但又举棋不定。”
“但你不能完全无视她要这个孩子的心愿吧?”
“她想要这个孩子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如果她和他能结婚的话。”
“我不这么认为,她之所以拖到八个月,就是因为想要这个孩子……”
“她是犹豫不绝。”
“但她如果根本不打算要这孩子,肯定早就采取措施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的行为不是用简单的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转眼已经八个月了。”
“那她不就是个呆子了?”
“这是你一个大男人的逻辑。”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说的,她说这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后,还能熬到身怀六甲,就是因为她想生下这孩子。”
“那女孩子是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也没遭到男人的抛弃,才说这种轻描淡写的话。”
“反正,八个月的胎儿要被打胎,这是犯罪。”
井田沉默片刻,说道:“这世上需要有这样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医生吧。”
说完,井田从身后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
“你看看这个吧。”
信封上写着:M大学医院妇产科,井田敬一郎先生。信的背面署名是河濑智惠子。
幸坂从已经开了封的信封中抽出信笺,信笺被折成三折,一共三页,但只有其中一页写满了字。
医生,我这就要去天国了,你替我接生下来的太郎将伴我同行。我实在没有能力将他抚养成人,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年轻女孩本该有的笑声,我变得一无所有。我真的累了,我甚至有点恨你井田医生,当初你为什么不帮我拿掉他。当然,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再说,不能因为我,让医生您成为一个罪人。我和太郎走了,在天国,我俩会相依为命。再见了。
看得出,信上的字出自一个女性之手,字写得不是很漂亮,一行行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字迹大小不一,字里行间让人看出她内心挣扎已久,才做出了死的抉择。
幸坂将信反复读了两遍,井田说道:
“这个人也是二十岁,当时怀孕八个月。”
“主任,你没为她做人流?”
“这事发生在七年前,当时我还在大学医院,一直是循规蹈矩,按原则办事的人。那位患者几次哭着求我给她打胎,我都拒绝了,后来肚里的胎儿越来越虚弱,她又来过几次医院。”
幸坂又看手中的那封信,那陈旧发黄的信笺上,歪歪斜斜的字一个个如泣如诉似的晃动起来。
“那时候要是我替她做手术的话,最后也不至于是这种结果。”
“她什么时候死的?”
“孩子生下一年后,她带着孩子一起煤气中毒自杀了。”
幸坂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世界。就像是看戏,他从来只在观众席上看正面的舞台,现在,幕的一角被掀起了,他窥视到一个从没见识过的世界。幸坂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看似正确,其实却是那么的单纯和教条。
“那男人丢下她走了,她为了抚养孩子当了陪酒女。”
幸坂不由得想到已做好引产准备的佐野久美子。
“如果她不生下孩子,她也许能忘了那个男人,忘记那一段噩梦般的生活,重新振作起来。”
“你是说那孩子成了绊脚石?”
“遗憾的是,孩子有时真是个绊脚石。”
“她是不是性格特别软弱?”
井田说的可能是事实,但幸坂还是对那个自杀的女孩很生气。“那些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女人,不见得是不幸的,也不会都去寻死吧?”
“说的是不错。”
“事实上有了孩子,有些做母亲的反倒坚强起来,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幸坂借用绘梨子的理论,“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你是说,就像护士长那样?”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护士长的经历吗?”
“护士长怎么了?”
幸坂只知道护士长从年轻时一直独身,其他就不甚了解了。
“护士长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她犹豫不绝,结果就过了五个月,不得已她只好把孩子生了下来,那是个女孩子,现在该上大学了吧。”
“这是真的?”幸坂第一次听说这事。
“我也是在无意中,把那自杀女孩的事告诉了她,她才对我说出了她的经历,她和大家好像还从未谈起过,但因为这个孩子,她再也没结婚。”
“护士长怎么会拖到五个月……”
“一定是踌躇再三吧。”
护士长医学知识丰富,工作麻利,真难想像这么能干的护士长竟然还会有这样的过去。
“那时候,谁都不敢为妊娠五个月的孕妇做妊娠中止手术,没办法,她才生下那个孩子的吧。”
“她没想过再结婚?”
“好像有过心仪的人,但因为有孩子,她最终没下得了决心。”
“那么说,她也后悔当初不该要这个孩子?”
“她倒没说后悔,但她说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的生活一定更快乐丰富,也一定会活得更有声有色。”
“这么说,护士长就是靠她一个女人把孩子拉扯大的。”
“她是个护士长,所以有经济能力维护生活,但二十一岁起,她就年轻轻地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着寂寞孤单的日子。”
幸坂真想现在立即跑去给护士长道歉,他对护士长太不了解了,竟然出言不逊地说她是“老姑娘”。想起自己的鲁莽,幸坂实在无地自容。
怪不得自己说给八个月的胎儿打胎太残酷,护士长固执地就是不站在自己一边,原来有她的难言之隐,更有她对自己人生的惋惜。
“仔细想想,护士长也是挺可怜的。”
井田把那封遗书放回信封里。
“你说的是没错,扼杀一个八个月的胎儿是残酷,但是因为一个孩子而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女性难道就不可怜吗?”
幸坂现在真的搞不清到底哪个是正确的了。你原认为不正当的事在某种场合却是正确的,而你觉得正确的事有时候得到的结果却恰恰相反。
“在众多的医生中,需要一个冷血、不守规矩的医生吧。”
井田苦笑起来,手中的香烟灰掉在了地上。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响起敲门声。
“请进。”
井田话音刚落,门被打开,是护士长。
“怎么了?”
“佐野久美子开始阵痛了。”
“子宫口开多少了?”
“五公分。”
“是吗,那就快了。”
井田掐掉香烟,看了一眼手表。
“先用0.2毫升奎宁。”
“是。”
“然后把患者推到分娩室……马上就去。”
“那就请医生开始吧。”
护士长对幸坂看都不看一眼,施过礼,出去了。
幸坂的手表正显示着六点,窗外已经天黑,对面楼里的病房已点上灯了。
“那么,又要干件违法乱纪的事了。”
井田拍了一下腿站起来,幸坂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和我一起去吗?”
“……”
“听着,八个月的胎儿已经很大了,有眼睛,有鼻子,还有眉毛,手脚也有模有样了,男孩子的话当然还有小鸡鸡,但不管病人怎么问你,你只能告诉她是个红色的血块。”
“是。”
“你就当它是个死胎,把它取出来,明白了?”
“是。”
“那么,走吧。”
井田朝幸坂一点头,关上门,在夜色中他俩并肩穿过走廊,快步朝病房走去。
【短篇小说】樱红色的樱子

“这绝对不可能。”
宫下俊夫瞪着来调查事件的警官,脸上的表情有点恼火。
“她昨晚和我分手时,千真万确对我说过:“明天七点半来接我。”所以,尽管今天早晨我睡过头时间很紧了,但还是绕道上她公寓来了。“
“这么说,你是在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她公寓的。”
“那还用说吗?要是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我是个慢性子,也早就着急赶过来了。”
“她一点都没有想自杀的迹象?”
“没有,一点也没有。”
俊夫使劲摇着头,他脸色苍白,情绪激动。
事件发生在今天早晨八点不到一点。
八点十五分前,俊夫来到阿左谷吉川樱子的公寓,他按了半天门铃也不见吉川樱子来应门,于是就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房间里一股呛人的煤气味,樱子仰天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俊夫吓坏了,立即通知了公寓的管理人,管理人报了110,警察马上赶到了。
他是现场见证人,被留下参与刑事现场取证,然后乘上警车来到衫并警署,在那里录下了证词。
他打电话跟公司联系了,说上午去不了了,但看这架势,下午也不一定完得了。
负责调查事件的有两个警官,一个胖胖的,上了一点岁数了,另一个年轻的瘦瘦的,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基本是由那年长的警官提问,那年轻的在一旁做记录。
“可是一个死者,她的脸竟然那么美啊。”
年长的警官回想着在嘴里嘀咕,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淡味七星香烟。
“来一支。”他递给俊夫。
“不,我自己有。”
俊夫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盒德国野樱桃牌香烟。
至今为止,俊夫只有一次受到警官审讯,那次是因为超速,是被测速器逮住了。警官容不得他申辩半个字,就让他在超速20公里的调查记录上签了字。
从那以后,俊夫看见警官就来气,不过眼下他可不敢造次,这事实在非同小可,弄不好,是要影响自己前途的。
“她昨晚肯定说了让你今天来接她?”
年长的警官吸了一口烟,问道。
“是的。”
“既然这么说了,她怎么可能自杀。”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俊夫拿着香烟的手指不听话地微微颤抖。
“你和吉川樱子是恋人关系?”
“嗯,可以这么说吧``````”
俊夫刚点上烟,这会儿却一个劲地忙着掸烟灰。
“你们俩相差几次?”
“两岁。”
樱子今年二十六岁,俊夫比她大两岁,二十八岁了。
“你们都在东洋商事工作?”
“是。”
东洋商事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商社,位于有乐町,俊夫在纤维一料,樱子在总务科。
“你住的地方离她的公寓很近吗?”
“我住阿佐谷一丁目,她的公寓在二丁目,如果一起去阿佐谷车站,先到她公寓的话就要绕道远一点,不过赶一赶的话,十分钟可以到了。”
“那么昨天晚上,你和被害者在一起?”
“被害者?”
“噢,是吉川樱子。”那位年长的警官苦笑着纠正。
“我们下班后见的面。”
“见面后去哪里了?”
“这有必要告诉你吗?”
“你一定不愿说也可以,但我有义务问一下。”警官不紧不慢,话说得很有礼貌。
“我们在有乐町吃了饭,又在新宿转了转,就回家了。”俊夫表情冷淡地说。
“回家时,你没有进她的公寓?”
“她说进来坐一会儿吧,我就`````”
“也就在那时,她让你明天早晨去接她?”
“就在我要回家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
“你以前早晨也去接过她吗?”
“刚开始的时候`````”
“刚开始是什么时候?”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两年前了。”俊夫看着手中的香烟。
“也就是说,你最近没去接过她。”
“我们虽说住得很近,但却不顺路,我去接她的话就要多花费五到六分钟时间,早晨的五、六分钟可是非常宝贵的。再说也不用像小学生那样,一定要约好了一起走,想见她的话,待会儿在公司也能见到她的。”
“那么,昨晚是她难得开口让你去接她吗?”
“是的。”俊夫猛抽了几口烟。
“那你,有没有觉得她和往常不一样?”
“她喝醉时,经常会让我第二天早晨去接她。”
“那么,昨天她喝醉了?”
“昨天,我们在新宿并没喝很多。”
“然后你就答应第二天去接她。”
“按以往我是不会去的,可昨天她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
“她反反复复说了几遍,让我明天一定要去接她。”
“最后被她缠得没办法,你决定去接她了?”
“她甚至说,如果我不去接她,她就去死。”
“这话有点蹊跷。”
警官慢慢抚弄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
“她说你不来我就去死,可她还不清楚你来不来就已经死了呀。鉴定的结果还没最终出来,但可以推定死亡时间是在今天早晨六点至七点之间。”
“```````”
“她再三要求你去接她,却又自杀了,这怎么也说不通吧?”
六月中旬,正是梅雨季节,审讯室里闷热得很,在俊夫的右边有扇小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警署的内花园,庭院里树木茂盛,绣球花缀满枝头,空气湿热热的,没有一丝风儿吹来。
俊夫从西服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渗出的汗水。
“她以前有没有干过自杀未遂的事?”
“和我认识之后没发生过这种事,以前我就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她不像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她丝毫没有自杀的征兆?”
“根本没有。”
俊夫再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不是她喝醉了,忘了关煤气?”
“昨天她不过喝了两,三杯兑水的威士忌,有点醉意,那样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离开她的房间是几点?”
“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俊夫稍稍想了想说,眼睛望了一眼那没有一丝风吹来的窗户。
“那时也没什么异样?”
“没有。”
年长的警官点了点头,那年轻的警官依然认真地做着记录,俊夫微微皱起眉头又点上一支烟。
“可是,煤气阀是被开足了的,房间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们的意思是说,她是自杀?”
俊夫生气地抬起头。
“我们并没有肯定,但从现场的情况看,这是最说得通的。”
“可是她一再让我明天早晨去接她,再说,也没看见她留下什么遗书。”
“有时说不清为什么,就突然冒出了自杀的念头,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吗?就算是她是自杀,也该有个明明白白的理由吧。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死了吗?”
“年轻女孩的心情有时是捉摸不定的。”
“她也不年轻了,再说樱子是非常坚强,头脑清醒的人,她没有任何去死的理由。”
“那你是说,她死于意外?”
“这个``````”俊夫停顿了一下。
“或者是他杀?”
“他杀 `````”
俊夫忍不住大声喊起来。
“自杀,他杀,意外事故,只有三种可能。”
警官说完,手指在桌子上像弹钢琴似的敲击着。
“你有她公寓的钥匙?”
“那又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会有这钥匙?”
“是她给我的,她说这样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可以去。”
“原来是这样。”
“等等`````”
俊夫慌忙打断警官。
“你们不会是怀疑我干的吧?”
“那倒没有,但你是和她最近的人了,所以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绝对不是我干的,首先,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杀她,我没必要这么做。”
年长的警官抱着双臂,眼睛朝屋顶看着,年轻的警官一如既往,默默地作着笔录。
“别开玩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们可是什么也没说呀。”
“太热了,请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俊夫解开了领带,摁灭了香烟,窗外依然没有一丝风。树梢静静的一动不动。

当警官离开后,审讯彀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时,俊夫回忆起自己和吉川樱子相处的日子。
他和樱子认识是两年前的四月。
那天早晨,在阿佐谷的电车站台候车的时候,是俊夫主动和樱子搭的话。之前,俊夫在公司看见她几次,因为不在一个科室,所以没有直接说过话。
樱子很瘦,看上去像是个好胜的姑娘,她五官端正,身材也不错,虽然个子不高,但娇小玲珑。
从外表看,樱子厉害好胜,不容易接近。可俊夫一接触却发现她是个性格活泼的姑娘。
俊夫很快了解到,她毕业于S女子大学的英语系,娘家在崎玉县,大学毕业后就到现在的商社就职了。最近,她才搬到阿佐谷的公寓。
“樱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因为吉船这个性太普通了,所以我父母想把我的名字起得稍微醒目一点。”
樱子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的。“可是,樱花生命短暂,转眼就凋谢了。我可能也会像樱花那样,年轻轻就死了。”
在他俩相识不久时,樱子曾不经意地这么说,现在想来,竟然被她不幸言中了。
二十六岁,还没结婚,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恰如樱花的生命历程。
可是樱子的死,对俊夫来说简直是个噩梦,说实话,樱子如果是自杀的话,他觉得一半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俊夫和樱子真正好上是在五月末,那时他俩认识一个月,地点就在阿佐谷樱子的公寓。
他和樱子发生关系后,才知道樱子还是处女。
俊夫原以为樱子大学毕业,芳龄二十四,和男孩子总该有了一两次的性经验,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像樱子这样长相端正,身材姣好的女孩,有一两个男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但事实上她好像还没和男孩子深交过。
也许是樱子外表好强,又不苟言笑,令男孩都躲得远远的。
俊夫和她熟悉后,发现樱子是个很会照顾别人,善于料理家务的女孩,偶尔,俊夫住在她那里,樱子早早地便起床给她准备早餐,不单单是面包牛奶,她还会精心地准备好色拉,味噌汤。
俊夫的裤子、手帕,也不知什么时候,也被熨烫得平平整整。
樱子是个爱干净的人,看见俊夫身上的裤子、鞋子只要有一点脏了,她会赶紧让他换下来,替他洗刷干净。
总而言之,对俊夫,樱子真是无微不至。
俊夫不是个拈花惹草的人,但也称不上洁身自好,他曾经有过四、五个女朋友,但就数樱子长得最漂亮,最温柔。
起初,樱子对男欢女爱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不久以后便知道了做女人的快乐,有时竟会主动起来。
樱子犹如一个情窦未开的女孩,自从遇上了俊夫,一夜之间风情万种地怒放了。
他们相识一年的时候,真是如胶似漆,按那架势,两人就直奔结婚的殿堂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就在那以后,俊夫对樱子开始厌倦了。
俊夫当时还不想结婚,所以也没认真考虑过自己和樱子的婚事。俊夫当时二十七岁,他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自己单身的生活。
可樱子比俊夫小两岁,二十五岁,眼看就要错过了最佳的结婚年龄,虽说她相信俊夫爱着自己,但她更希望能得到俊夫愿意和自己结婚的一个口头承诺。
今年年初,樱子把这事提出来。
“可以的话,让我认识下你的父母吧。”
樱子把自己想和俊夫结婚的愿望,用这种方式表白了出来。
俊夫也明白,樱子是希望得到一个结婚的承诺,希望两人的关系得到俊夫父母的承认。
尽管俊夫觉得做为女孩子,樱子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俊夫突然对樱子失去了兴趣.
俊夫的想法实在有点牵强附会,他觉得樱子以前之所以对自己那么无微不至,是樱子非常功利的念头在作祟,是急于想和他结婚。
一旦没了兴致,樱子身上的优点在俊夫的眼睛里突然都变了味。
樱子爱干净,做事仔细周到,现在回头一看是她太好胜,太死板;她善解人意,会照顾人,如今看来也是强加人意,自说自话,有忍耐精神也变成阴险,故意和你对着干。
其实,俊夫厌倦的正是樱子对爱情太投入,太专注了,樱子的爱对俊夫成为一种负担。
这时候他俩的关系恰恰应验了这么一句话:女人太爱男人,她想用爱来牢牢拴住他,但男人却被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想逃之夭夭。
俊夫并不是有了新欢,但他不再频繁地出入樱子那里了。
以前,星期六,星期天两天,他是一定在樱子那里度过的。现在,星期六他去公司上班,下了班也不去樱子那里。
偶尔,他喝得烂醉后上樱子那里,一进门就倒头呼呼大睡,根本没有一点恋人间的柔情蜜意。
即便是这样,樱子也不发牢骚,她替俊夫脱衣服,盖上毯子,服侍他睡下。那神情简直就是献身了。
樱子总是等着俊夫,俊夫觉得樱子绝对不会离开他,她永远会等下去的。这个念头让俊夫变得越来越任性起来。
今年开始,俊夫在公司几乎和樱子不讲话。
他俩的关系在公司里已经人尽皆知,俊夫突然摆出和樱子行同陌路人的架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倒无妨,但对一个女孩子家来讲就非常尴尬了。
樱子已经以身相许,公司里谁都知道两人快结婚了,突然间变得如此冷淡,樱子当然很难堪。
于是,下了班,或午休时候,樱子几次三番对俊夫说:“今晚来我这里吧”。
因为有旁人在场 ,俊夫只好点头应允,但他并不如约而至。
其实他在想,就去一下吧,可一转念,想到自己在那昏暗的公寓里,等着樱子准备晚饭,这太现实,太居家的氛围,让他一下子没了情绪。
俊夫感觉只要上樱子的公寓,自己就会被樱子牢牢抓住,再也无处可逃。
表面上,俊夫冷淡着樱子,但他也不是完全讨厌她,所以在他喝醉了酒,或者一个人突然寂寞时,俊夫便又主动跑到樱子那里。
他知道樱子闷闷不乐,有点烦人,总是缠着他,但他又欣慰,只有樱子会这么一厢情愿地等着自己。
俊夫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俊夫自小生活优裕,但性格比较软弱。
他对樱子有点厌倦了,可又硬不起心肠和她一刀两断,况且樱子温柔,但内心倔强,这种性格对性格软弱的俊夫来说也是很有魅力的。
俊夫冷淡樱子,这倒有点像小孩子和溺爱自己的母亲耍小性子一样。
不管俊夫怎么冷淡自己,樱子大概早就看穿他的脾性,她总是耐着性子,听凭他任性地耍脾气。
但是今年五月,俊夫和樱子吵了一架,打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彻底疏远了。
起因是两人在口角中,俊夫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早就受够了你这老妈子。”
再有忍耐性的樱子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樱子一下子脸色苍白,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俊夫正准备道歉,但看见樱子肩膀颤抖地抽泣个不停,觉得樱子故意哭得虚张声势,于是便丢下樱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太过分了,但嘴上却不想说。
之后整整一个月,樱子在公司,在车站遇见他也不再打招呼,一脸漠然地擦肩而过。
俊夫想道歉,但樱子那强硬的态度,又让他下不了台。
慢慢地,看见樱子不依饶,俊夫由抱歉变得恨恨起来,他想樱子果然是个固执阴险,有心计的家伙。
昨晚是两人结束冷战,一个月后的重逢。
还是樱子先开口对他说:“我想见你。”
俊夫没觉得一丝内疚,反而想,终于投降了。
樱子说正好零花钱还有多,请俊夫到有乐町的H大楼十二层的一家餐厅吃饭。
他俩在那里吃完晚饭,又到新宿一家两人常去的酒吧。
在酒吧喝了一个小时后回到阿佐谷樱子的公寓。
银座,新宿,阿佐谷,这样的约会和他俩热恋时完全一样,但今天樱子自始至终话不多,显得有点沉闷。
在酒吧时,樱子直瞪瞪地盯着酒杯出了神,偶尔又恋恋不舍地望着俊夫。
“怎么了?”俊夫问她。
“没什么。”樱子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
小别重逢,俊夫也没什么话可说,倒是想快点能抱纤细娇小的樱子。
从樱子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她那白皙的皮肤,丰满的乳房,也许是一个月不见,这让俊夫感到久违的感官刺激。
“回你的公寓去吧。”
面对俊夫的提议,樱子顺从地点点头。
到了樱子的公寓,俊夫奇怪地发现被褥已经铺好,樱子平时做事认真仔细,早晨被子总是折叠整齐后放入壁橱的,像今天这样铺在地上实在少见。
俊夫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他迫不急待地抱住了樱子。
樱子没有任何抵抗,当然在这之前樱子也从没抵抗过,但今天不知为什么,樱子显得比以往更加温顺,她任凭俊夫摆布自己,樱子一直不喜欢在俊夫面前一丝不挂,可今天她听话地由着俊夫,那神情似乎是准备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俊夫了。
不一会儿,樱子神情奔放起来,她的手死死抓住俊夫的肩膀,发出低低的抽泣起。
完事后,樱子依然闭着眼睛,肩膀微微地颤动。
当俊夫将男人的欲望一吐而快后,突然清醒过来。
看见樱子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俊夫涌上一股莫然的烦躁,促使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摸索着起身,樱子睁开眼睛看他。
“你这就要回去`````”
“嗯。”
说老实话,该满足的已经得到满足,呆在这里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过一会儿,若是再被盘问为什么不见她,那可受不了。俊夫站起身。
“一定要回去吗?”
俊夫不回答,开始穿衣服。
樱子缓缓地起来,穿上碎花图案的睡衣,坐在镜子前梳理起头发。
“对了,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俊夫一边穿长裤一边有点不耐烦地问,樱子刚被爱抚过的脸,面若桃花,她轻轻咬下嘴唇,又一低眉说:“明天早晨,能来接我吗?”
“开什么玩笑。”
俊夫没容想一想便一口回绝,早就不是初恋的时候了,她以为还是两年前,还想让他早晨来接她。
”你耍性子也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耍性子。”
樱子猛地转过头,双手端放在膝盖上,直瞪着俊夫。
“你这是干什么,脸拉成这样。”
“求你了,明天早晨一定过来。”
“你又不是小孩子,一个人能起来的。”
“求你了。”
这一次,樱子双手交叠在一起,冲他深深地低头施了个礼,灯光下,樱子披散的头发下露出白晳的脖子。
俊夫不由地又生气起来,这女人真是够烦人的,难得对她好一点,倒又死皮赖脸地缠起人来。
俊夫恨恨地咂舌,朝门口走去。
“俊夫,求你了。”
突然,樱子抱住俊夫的右腿,俊夫一个趔趄,差点被摔倒。
“喂,快松手。”
俊夫想拔出腿来,可樱子死死地不松手,俊夫突然有种恐惧,好像自己被蛇缠住了似的。
“快松手,放手!”
俊夫想拼命摆脱出来,但樱子缠得更紧了,她用自己的脸贴紧了俊夫。
“你明天早晨八点以前不来的话,我就去死。”
“你说什么胡话。”
俊夫低头看脚下发了疯似的樱子。
“你不来我就去死。”
“你是想威胁我?”
“明天早晨,七点半,你一定要来。”
“好吧,我来,但你先放了我。”
俊夫一心想快点脱身,便答应了下来。
“真的,真的一定要来哟。”
樱子抬头,她头乱糟糟地像个疯子,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
“我一定来。”
俊夫再一次保证,樱子这才松开手。
就在他离开时,樱子又说: “吻我一下。”
俊夫怕再要拒绝,樱子又会胡闹起来,便老老实实答应了。
樱子紧紧地贴着他,凑上嘴唇,舌头伸到他嘴里缠绵了很久。
俊夫被吻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谢谢。”樱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了,我明天过来。”
俊夫突然觉得樱子有点可怜,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
“我等着你,七点半啊。”
樱子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是俊夫最后一次见到樱子。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俊夫七点醒来,洗漱完毕,系上领带已经是七点半了。
俊夫已经打算直接去车站了,走了一半,他又改变主意绕道来到樱子这里。
他原本是不想来的,但樱子昨晚那句“你不来接我,我就死”的话实在让他有点放不下。
俊夫到樱子住的“曙庄”是七点四十五分,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
公寓是灰浆结构的,两层楼,每一户门口都是独立的,是专为出租用的公寓。
樱子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
俊夫站在门口,按响门铃。
房间里传出门铃声,可没人出来开门,俊夫想,樱子也可能等不及先走了。他又敲了敲门,喊了声“喂”。
门还是不开,俊夫正准备走,但又想再确认一下,就从房门中央的信筒朝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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