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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飞往巴黎的末班机》

_4 渡边淳一(日)
看见幸坂神色严峻地闯了进来,井田放下手里的书。
“这个,您知道吗?”
幸坂把病历递给了井田。
“今天住院的佐野久美子。”
“知道。”
“你看看这处置,住院,中止妊娠。”
井田医生拿起病历:“这又怎么了?”
“这人已经妊娠八个月了。”
“好了,你坐下。”
井田医生好像明白幸坂想说什么了。他示意幸坂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这是您写的吧?”
“是我决定的。”
井田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点上烟,吸了一口回答。
“从医学常识来讲,正如你说的,将妊娠八个月的胎儿中止妊娠做引产手术,的确不太多见。”
幸坂听到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可,松了口气似的。
“但这只是一个原则。”
“那您是说,这个患者不适用这个原则?”
“是的。”
“为什么?”
“你给病人诊断过了吗?”
“没有。”
幸坂哑口无言。自己既然是那位患者的床位医生,那么首先应该对患者进行诊断。即使有不同意见也应该在做出诊断的基础上提出来,不做诊断便跑来兴师问罪也太轻率了。
“刚才我在值班室看到病历,吃了一惊……”
“事实上,那个患者还是个未婚女孩。”
的确,那份病历上配偶那栏是空白的,妊娠史,生产史都写着“无”。
“可是,既然她怀孕了,总该有个人来承担责任的吧。”
“说的是,可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她,听说是走了,再也没回来。”
“就算是这样,给八个月的胎儿引产中止妊娠可是犯了大忌的。”
“大忌?”井田手里拿着烟低声重复。
“且不说三、四个月的胎儿,一个八个月的胎儿是完全可以存活的了,就这样悄悄地手术给葬送了,万一被告发了,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
“嗯……”
“也许这些话不该是我这种无名小卒说的,但是优生保护法规定只有三种情况可以做人工流产,一是父母有遗传疾病的,二是母亲因病无法承受妊娠,再就是经济情况极其困难,无法抚养孩子。”
“你说的完全没错。”
“那你是说,她符合其中的哪一条?”
“很遗憾,她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条。”
“那你是准备无视法律喽。”
“嗯,这个嘛……”
“请你解释一下。”
幸坂第一次用这种剑拔弩张的口吻对井田主任说话。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说过火了,但话已经从嘴里冲了出去,再说他想自己的确没说错。
就算他是主任医生,自己有必要伸张主义的。
“要是触犯法律,你打算怎么办?”
“那我就说胎儿不足八个月。”
“你说什么?”
“如果把它作为三、四个月的胎儿,那就是常见的人工流产手术。”
“你怎么可以……”幸坂愣住了,自己一向敬重的前辈居然会这么说,这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这哪里还像是个医生的所作所为。
“那太卑鄙了。”
“也许吧。”
“主任!”
幸坂真的义愤填膺了,他生气井田竟然无视法律,要把一个八个月的胎儿引产中止妊娠,更气愤的是被自己指责为卑鄙时,井田还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来句“也许吧”。他憋足了气要和井田理论个明白,可井田的态度,却让他猝不及防地扑了个空。
“你疯了吗?”
“没有,我很清醒。”
“总之,我坚决反对做这个手术。”
“那还真不好办,我原想今晚请你给她放置水囊球呢。”
“这么残酷,毫无人性的事,我不会做的。”
“那么就让野川君上吧。”
野川比幸坂高三届,在妇产科井田主任手下只有野川和幸坂两位医生,住院病人也是由他俩分别担任床位医生的。井田除了朋友或托关系介绍来的病人,基本不直接担任床位医生。
“野川医生如果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他也会反对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你如果去问大学医院的教授,他们肯定也说这个手术不能做。”
“那当然,他们只会死抠课本,根本不了解病人的实际情况。”
“不,这和病人的实际情况根本无关,戮杀一个八个月的健康胎儿是不人道的,是一个人道主义医生不该做的。”
“人道主义?”井田用手抵着下颚,兴味索然地喃喃道。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负责任,草菅人命的医生。”
“你可以随便怎么看我,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放置水囊球的活,你是肯定不干喽?”
“很抱歉……”
“好吧。”
“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开除了。”
“不,我不会开除你。”
“为什么?”
“要是每次被人反对,我都开除他,那么有再多的医生都不够用了。”井田站起来身来说。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想,你还是去见见病人,和她好好聊一聊。”
“即使谈了,事情还是这样,我不会赞成这个手术的。”
幸坂说着,施了个礼,快步走出井田的房间。

虽说在主任面前说得酣畅淋漓,幸坂对312病房的患者还是放心不下。
反对归反对,为什么八个月还要中止妊娠,这个患者究竟遇到什么事了,幸坂觉得自己有必要直接了解一下。
出了主任的办公室,幸坂径直来到312病房。
这病房是六个人的房间,新来的病人躺在右边最靠床的床上。
“你是佐野久美子?”
幸坂问,病人在床上点头,随即她整了整衣领坐了起来。
她个子不高,脸瘦瘦的,到底是有八个月的身孕,看得出她下半身已经很沉重了。
不了解情况的,一定以为她是来住院生孩子的,谁都不可能料到她是来引产中止妊娠的。
“因为要做一份住院病历,所以有些情况我想问你。”
佐野久美子老实地点点头。
“请你到护士值班室旁边的门诊室来吧。”
幸坂考虑到大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虽然她八个月了要做引产,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如果旁人在场,病人可能就不愿如实相告,那么在门诊室的话,没有旁人在场,她会放心地说出真相。
佐野久美子十分钟后出现在护士值班室边上的门诊室里,她在碎花和服处面套了一件红条睡袍。佐野久美子躺在床上时显得身体娇小,这会儿站起身来个子高高的,这就是说,她的腿应该很长,如果没怀孕的话,身材一定很不错。
门诊室的右边挂着布帘子,帘子后面是检查床,床边放着简单的桌椅。
看见佐野久美子怯怯地进来,幸坂示意她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佐野久美子环顾了下四周,拖着身怀六甲的身子坐了下来。
幸坂第一次从正面仔细打量着佐野久美子,她高鼻子,双眼皮,头发从正中朝两侧分开,短发齐肩,发梢稍稍打着卷。
只看她的脸,简直还是个少女模样,但她面容倦怠的神情,呼吸时肩膀微微一上一下的样子,都证明她是个百分百的孕妇了。
看着眼前这位无助、令人怜惜的女孩,幸坂觉得让她把八个月的胎儿引产,那实在是犯罪,对井田的决定,不由得又气愤起来。
“作为医生,我可能要问一些涉及你个人隐私的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是。”
佐野久美子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和这么年轻的患者单独谈话,幸坂是有点顾虑的。他是医生,和患者没有任何感情纠纷,但病人有时会觉得医生太年轻,不愿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从这点来讲,作为妇产科医生,年龄大一点就比较有利,可这会儿,幸坂顾不得许多了。
幸坂点上烟,开始了他的问题。
“你要做的是中止八个月妊娠的手术,这是你自愿的吗?”
佐野久美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
“你不想把它生下来?”
“……”
“再过一个多月,一个健康的婴儿就呱呱落地了啊。”
佐野久美子不回答,她低着头,白晳的脖子隐约可见。
幸坂觉得再追问下去有点残酷,于是改变话题。
“你老家在沼津,你离开家乡来到东京,在K商事工作?”
“是的。”
“请原谅,能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吗?”
“在一个乐队做。”
“那么是在什么俱乐部做的吧?”
“是的。”
“你和他好上后怀了孩子,那么现在他人呢?”
“他不在这里。”
“去哪里了?”
“开始是去了新泻。”
“跑得够远的。”
“搞音乐的经常四处漂泊。”
“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她微微点头。
“知道了,也不回来?”
“八月份回来过一次,但又走了。”
“你和他同居过?”
“四月份前我们在一起,后来他就不回来了……”
“他没说这孩子怎么办吗?”
“……”
“他什么也不说?”
“他说,随你便……”
“他有钱寄来吗?”
“没有。”
“既不寄钱回来,想走就走,孩子的事也不闻不问,天下怎么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容易冲动的幸坂,生起气来。
“你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人?”
“……”
“开始可能不了解,认识一段时间后,你应该有所察觉的呀。”
“是。”
“既然知道他不负责任,为什么不马上做人流手术呢,你应该知道三、四个月的话手术会简单得多。”
佐野久美子低着头,过了半晌说:“他有一次说,那就生下这孩子吧。”
“什么时候?”
“六月份……”
六月份,应该正是怀孕三个月左右,如果做流产,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那以后,他又说随你便,而且再也没回来。”
“不过他有时候也回来。”
“回来时,他又说让你生下孩子?”
“他没有这么明确说……”
“于是你拿不定主意,犹豫了。”
从她的话里可以推测,自初夏开始,整个夏天她内心一直犹豫挣扎,考虑生还是不生。
“就算是这样,可八月份后他就再也没回来,那时,你为什么不果断一点呢?”
尽管是事后诸葛亮,可幸坂实在惋惜,那时候她如果来医院,情况完全会不同的。
“那以后,他有时打电话回来。”
“他怎么说的呢?”
“具体没说什么。”
“既不说让你生下来,也不说让你去做人流?”
“是的……”
“那时候,他人在哪里呢?”
“他不肯告诉我。”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这种男人你等他也是毫无结果的吗?”
幸坂又对佐野久美子生起气来,那男人当然是不负责任,可女孩子在那时稍微果断一点的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对那男人太抱有幻想了。
“你呀,太糊涂了。”
佐野久美子被幸坂说得又低下头去。
“那么,你这次是真的看穿他啦?”
“前些天,我知道他在哪里,去找过他了。”
“他在什么地方?”
“大森。”
“不在东京啊,那结果怎样?”
佐野久美子半天不回答,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半晌,她叹了口气抬起头。
“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和别的女人同居了?”
佐野久美子点点头,双手捂住眼睛。
“这个混帐家伙。”
幸坂把香烟用力地掐灭了,如果那男人就在这里的话,他非把他揍得趴下不可,这个玩弄女性的混蛋。
“你一心一意地等着他,他怎么能丢下你又去拈花惹草呢?”
就在幸坂愤愤的同时,佐野久美子眼泪夺眶而出。幸坂不知怎么去安慰她,眼睛只好转向手中的病历。
“这么说,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是吗?”
佐野久美子从睡袍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干眼泪。那手帕是天蓝色的,四周缀满了精致的绣花。
“你现在还爱着他吗?”
“……”
“如果他回到你身边,你不会还想和他在一起吧?”
“他不可能会回来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还爱不爱他?”
佐野久美子抽泣着,不知怎么回答。
对这么一个伤害了自己的负心人她好像还是难以割舍,这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她对那男人的眷恋,更是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和那男人是无法分割的吧。
“你挺着这么个大肚子,家乡的父母亲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
“这还真不好办了。”
幸坂真的为难了,再这么问下去,他不由得要站到井田主任一边去了。
“你听着,把一个八个月大的胎儿流产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这不叫流产,应该是早产了,它和普通的生产没有什么区别。”
“……”
“你肚子里的胎儿,不要说四肢,五官都已发育齐全了,生下来完全可以存活长大。”
佐野久美子的肩又在瑟瑟发抖,再说下去她一定受不了,但幸坂顾不得这些了,尽管有些残酷,但必须要对她讲清楚。
“八个月打胎这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这是杀人。”
“……”
“这么做的话,你和我都是凶手。”
佐野久美子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对孩子来说太残酷了,而且你的身体也会受到创伤,弄不好你就永远不能再生育了。”
“这是真的?”
佐野久美子一边抽泣一边问。
“当然,那是最坏的情况。”
幸坂慌忙订正道。这种可能是有的,但医生的义务就是要避免这种危险的发生。
“那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动得很有劲了吧?”
“是的。”
胎动一般从五个半月左右开始,她感受到这个生命实实在在地在自己的肚子里应该有两个多月了。
“这孩子可是活生生地在你肚子里,你真的想清楚了?”
“……”
“你真的不想把它生下来?”
佐野久美子不回答,用手捂住眼睛陷入了深思。
“确实,你太年轻,才二十一岁,你的人生还刚刚开始,可是……”幸坂一时语塞,找不到恰当的话来。
“总之,给八个月的婴儿打胎这肯定是胡闹,没有一个医生会答应这么做的,这是地地道道的犯罪,一旦被告发,我们要受到刑事处置的。”
“对不起。”
佐野久美子深深低下头,那一头柔顺的秀发遮住了她那泪流满面的脸。
“他肯定不会回来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幸坂对那男人冒出了一丝期望,如果那男人还会回到她身边的话,那么她当然应该生下这个孩子。
“就你一个人,要把孩子拉扯大的确很难啊。”
这时,佐野久美子突然抬起头来。
“如果你们一定不能替我堕胎,那我就生下这个孩子,我自己来养她。”
“你这话当真?”
满脸泪痕的佐野久美子咬紧嘴唇。这下,倒是幸坂不知所措了。
她真的能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吗?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幸坂自己都不放心起来。
“就凭你一个人,你有信心把孩子带大吗?”
“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也没说绝对不行。”
“医生……”佐野久美子施了个礼站起来,“请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好吧,你再仔细想一想。”
幸坂对佐野久美子说,其实,他自己也想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下。

第二天是星期六。
早晨,幸坂觉得有点轻微的头痛,就向医院请了假。感冒倒是不太厉害,但昨天和井田主任的那番争执让他心里很是郁闷,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医院。
星期六,原本就上半天班。今天休息的话,紧接着就是星期天,这样就可以两天不跟主任照面。事隔两天的话,那么发生争执后的尴尬可以缓解一些。
但是,好端端的,让他一整天呆在屋子里也怪难受的。傍晚,看着天黑了,幸坂打电话给高中的朋友今村,约了他一起喝酒,今村在商社工作。
他俩在新宿一连喝了三家,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佐野久美子身上。
“你说,怎么可以这么做?”
幸坂把自己和主任发生争执的事告诉今村。
“那太过分了,你那医院如果这么草菅人命的话,我女朋友下次可不敢上那了。”
“不过,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
“大概比起正常的分娩,像她这样的人工流产更能挣钱吧?”
“那倒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公立医院,挣钱、赔钱和我们医生没有直接关系,主任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钱,这一点是肯定的。”
“你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话,当然应该抵制。”
“是啊。”
“你说的那个主任,太让人败兴了。不过,幸好还有你这样一位伸张正义的人,真令人欣慰。一定不要向那个老朽的医生妥协,走你自己的路。”
幸坂倒没以为井田主任已经老朽,但被今村这么一鼓气,幸坂的心情好多了。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肯定,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幸坂顿时充满了信心,情绪高亢,他和今村又上别处喝了一气,这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这么折腾了一晚上,幸坂第二天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
第二天,幸坂快中午才起来,正在看报,津田绘梨子来电话。
绘梨子是幸坂的恋人,K大学英语系毕业,现在一家教育出版社工作。他俩准备明年春天结婚,而绘梨子希望婚后能继续工作。
绘梨子请他去涉谷父母家里吃晚饭,可幸坂昨晚喝得烂醉,所以懒得动。
“那我做了便当给你送去吧。”
幸坂觉得在绘梨子家和她父母一起吃饭,还不如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公寓自在,绘梨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挂了电话,看了一会儿电视,已是傍晚时会。十二月份过了四点,天已经黑了下来。
望着窗外的暮色,幸坂又想起了佐野久美子。
自己拒绝给她做引产的处置后,不知道野川是不是接受了。星期五那天,自己没再和主任说什么,也没有去护士值班室,到了五点就下班走了。野川那天下午去私人诊所出差半天,没在医院,所以幸坂也没能直接问野川本人。
插入水囊球的催产处置,指示上写着从星期五傍晚开始,如果要按计划做的话,那天只好由井田主任自己亲自动手了。
根据妊娠月份不同,水囊球的剂量也不一样,八个月的话大概要放200毫升左右吧。
具体的操作方法是:先将水囊球消毒,像卷烟似的卷紧,再用钳子夹住,从子宫口放进去,这时一定要注意不能捅破胎胞,一直把它推入子宫深处,然后把无菌水通过连接着的橡胶管灌进去,无菌水正好灌足水囊球的容量,再封住管子一头,不让无菌水发生逆流。
这样,由于水囊球的压力,附着在子宫上的胎盘就会剥离,促成流产。
如果想让流产加快,有时还会在体外绑上重物让它连接着手术台边的滑轮,持续牵引住水囊球。
幸坂想像那个子宫深处已被放入水囊球的佐野久美子的样子。
原本因胎儿撑大的子宫,又被放了那么大的水囊球,她的子宫现在一定变得异常大了。
一旦插入了水囊球,她就不能动了,她必须忍受三天或者四天,一直到子宫口开大,产期来临。
这段时间对一位女性来说,是如此的漫长难挨,紧接着她还要承受更加煎熬的阵痛。
患者忍辱负重,最后却一无所获,失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佐野久美子那苍白虚弱的身体能熬过三天或者四天的时间吗?幸坂在黑暗中想着这些,这时,绘梨子来了。
“怎么了,灯也不开?”
绘梨子穿着红色立领的短外套,喇叭裤,显得年轻飒爽。
绘梨子今年二十三岁,打扮得精干利索,像个男孩,怎么看也就二十左右吧。
“肚子饿了吧?”
绘梨子打开了灯,从厨房拿来杯碟,解开便当盒。
这是一个双层便当盒,上面一层是菜,底下一层放着饭。炸鸡块、烤三文鱼排、奶酪火腿卷等等,菜都用锡纸分隔开,装得整整齐齐。
“吃吧。”
幸坂拿起筷子,却没什么食欲。
绘梨子烧上水,冲好茶端了过来。
“怎么啦,无精打采的,出什么事了?”
“嗯。”
幸坂也想听听绘梨子的看法。
“我和主任吵了一架。”
“为什么?”
幸坂是自己的未婚夫,幸坂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绘梨子睁大了她那双原本很大的眼睛。幸坂简单地说了一下星期五以来发生的事情。
“今村赞成我的意见,你认为呢?”
“我当然也觉得你没做错。”
幸坂料到绘梨子肯定会这么说,但由她本人亲口说出来,幸坂听了还是很高兴。
“把那么大一个孩子堕胎流掉,那是犯罪。要是我,一定生下这孩子。”
“即便你男朋友跑了,抛弃你不管了,你也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我这只是假设嘛。”幸坂慌忙补充道。
“就算你不在,我也会生下孩子,因为那是我的孩子。”
“说的是没错,可将来,一个女人家只身带着一个孩子,这一辈子可是很不容易的。”
“可事到如今,她有责任啊,是她自己喜欢上他,才以身相许,怀上了孩子,孩子在她肚子里长大了,这只能由她自己负责。”
“可是,佐野久美子的那个男人也太坏了。”
“男人坏不坏,脑子清醒的女孩应该一眼就识破了。”
“可是谁让她爱上了呢,就算知道他一百个不是,结果还是恋恋不舍,不能下决定离开他。”
“照你这么说,她应该引产,不要这个孩子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幸坂是想站在井田的立场上和绘梨子讨论一下。
“反正,女方也有责任的。”
“但从她的角度说,许多事情她也是不得已。”
“她可能的确有许多难言之隐,可是拖了八个月也太糊涂了吧,她早该做决断的。”
“是啊,的确够糊涂的。”
“她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呀?”
“那倒不可能。”
幸坂的眼前浮现出佐野久美子那无助的脸。
“反正,八个月的胎儿要被堕胎,这和杀人没什么区别,那孩子太可怜了,这一切,可不是孩子的错。”
“是啊。”
“八个月的话,四肢都健全了吧。”
“是男是女都清清楚楚了呢。”
“太可怜了。”绘梨子夸张地皱起眉头。
“可是,要生下这么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这算什么理论?”绘梨子语气激烈地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太可怜了。这种想法太陈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是可怜的,这完全是男人的自以为是。”
“真是这样?”
“是八个月就被扼杀不能来到这个世上,还是做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说哪个更幸福呢?”
“你这么说的话,这事就没法讨论下去了。”
“社会上有不少单亲的未婚妈妈。”
“可那样的母亲是很辛苦的啊。”
“这些都是男人单方面的想法。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女人不见得就不幸福,有了孩子女人的生活就有了奔头,有了奋斗的勇气,当个未婚妈妈比做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知道幸福多少呢。”
“嗯,话是没错……”
“反正,准备打胎不要这孩子,就是胆小鬼的行为。”
确实,生下的孩子没有父亲,那母亲就太可怜了,这种想法可能有点主观,但总不能说没有父亲女人反倒幸福吧。有了孩子生活就有了希望,这也仅仅是女人打肿了脸充胖子的想法。幸坂在心里这么思忖,可是,绘梨子说的那些理论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当医生的,觉得什么事都可以用手术刀来解决,我就受不了这种做法。”
“我可不是那样的医生。”
“反正,你应该坚决反对这种做法的。”
“可是,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为什么这么说?”
“可能都已经做好了引产的准备了。”
“你不是床位医生吗?你不在怎么做准备?”
“嗯……”
幸坂支吾着,眼前又浮现出佐野久美子被放入水囊球后痛苦的表情。

星期一,幸坂终于打定了主意。
不管什么理由,八个月的胎儿是不应该再做流产处理的,这正如法律上所定义的,和人道主我是背道而驰的,完全是草菅人命,是医生的耻辱。
如果到了医院,发现佐野久美子已经被实施了流产的处理,他一定要阻止,如果主任一意孤行的话,他将毫不犹豫辞职,离开这所医院,他没必要留在这么一所医院里。
被今村、绘梨子打足了气的幸坂,犹如一出悲剧戏中的主人公一般,抱着英勇就义的气概去医院上班了。
星期一的工作日程要求每个医生先去查房,床位医生先探视一下自己的病人,然后再去门诊部。下午安排手术,如果没有手术,就会安排患者做检查。
上午九点,幸坂一到医院,就去病房转了一圈,312室归他管,他是必须要去的、
在去病房的路上,他向紧跟在他身后的分管312病房的护士小畑。
“佐野久美子的情况怎么样?”
“佐野,就是靠窗的那个吧?”
“就是星期五住院、妊娠八个月的那个。”
“要做流产,已经插入水囊球了。”
“什么时候插入的?”
“星期五晚上,井田医生亲自做的。”
“还是做了。”
幸坂快步来到312 室,推门进去,佐野久美子在右侧靠窗的床上躺着。
三天下来,她那原本消瘦的脸,埋在宽厚的枕头里,显得更加尖瘦,一副憔悴的模样。
“怎么样?”
幸坂靠近她的身旁问道。
“嗳……”佐野久美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住院时还是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现在变成了不规则的三眼皮了。
“难受吗?”
“嗯”
你问什么,佐野久美子的回答都是一个字,大概逼近产期,她浑身乏力。
幸坂从护士手里接过佐野久美子的病历,打开。
在星期天的记录上,写着子宫口开大,3公分。那是井田的笔迹,看来,井田星期天还到医院来看过她。
“还是决定做引产?”
幸坂把声音压得很轻,只有佐野久美子可以听见。
“是。”
佐野久美子的嘴巴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肯定不会后悔吗?”
“……”
“真的想清楚了?”
佐野久美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泪水慢慢流了下来。
“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孩子可能还有救。”
听幸坂这么说,佐野久美子把脸扭向一边,肩膀颤抖起来。
幸坂知道再说下去,她就忍不住要哭了。佐野久美子尽管不说什么,但从她的表情看,她的内心依然还在挣扎。幸坂注意到周围的病人在朝这里张望,便从她的床边走开了。
查完312室,幸坂又到了313、315看了看他负责的病人,然后回到护士值班室,把护士长叫到一边的沙少。
“佐野久美子的水囊球,是井田医生做的?”
“是的。”
护士长板着脸回答。星期五的那股火药味还没散尽呢。
“你能不能先把水囊球拿掉?”
“你想干什么?”
“这个你不必问,按我的指示做就行。”
“我是按井田医生的指示在做。”
“你能听井田医生的指示,难道就不能听我的?”
“你们两位医生的意见不统一,我没法执行。”
“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
“是井田医生说了要拿掉吗?”
“没有,但我认为应该停止这个措施。”
“我拒绝这么做。”
“什么?!”
幸坂觉得一股热血往脸上涌来,脸颊不规则地痉挛着。
“你是想做杀人犯的帮凶吗?”
“……”
“这种手术无论从医学角度,还是法律角度都是不允许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你得去问井田医生。”
“那个患者其实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她星期五是这么说的,而且现在还在哭呢。”
“她当然希望能生下这个孩子。”
“那你还反对什么?”
“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才根本不懂她的心情,所以还是别再自作主张的好。”
护士们在一旁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俩剑拔弩张的样子。幸坂觉得有点尴尬,但又骑虎难下。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其实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就算想要,但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将来她怎么把它抚养成人?”
“因为孩子没有父亲就认为这个女人不幸,这种想法太陈腐了。”幸坂搬出绘梨子的话来,“只要生下来,做母亲的从孩子身上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真是这样吗?”
“你这种老姑娘当然不明白。”
“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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