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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受封疆》

_18 殿前欢(当代)
  到最后他竟然一甩衣袖,斜眼唱了句戏文,这才一声长笑离去。
  
  华贵走了。
  没人呱噪,院子果然安静。
  华容在躺椅上躺了会,看太阳慢慢西斜,又看韩朗慢慢走近,一言不发。
  韩朗于是叹了口气,问:"贵人走了,你是不是很心疼?"
  华容但笑:"的确很心疼,他把我银票抢了个精光,还真不愧是杀猪的后代,有做强盗的底子。"
  "他爹是个杀猪的?"
  "没错。他家是开杀猪菜馆的,爹杀猪娘做菜,要不是碰上战乱,现在可也是少东,配你家流云绰绰有余。"
  韩朗眯了眯眼:"那你说他爹要活着,见到他把流云领进门,会不会把流云剁了做杀猪菜?"
  华容连忙点头。
  风轻日斜,点头后两人相视而笑,难得的一派和煦。
  华容有些倦累,整个人往躺椅里缩了缩,道:"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进宫,过一晚轻快日子?"
  韩朗不语,拿手指在他右脸打绕,最终起步离去。
  老宅里只余华容一人,韩朗没有派人盯梢,于是那北风都透着清爽,一下下拍打华容脸颊,很快拍他睡着。
  
*
史上最般配攻受之幸福结局。
忧郁流云攻: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啊~~~
彪悍华贵受:......册那,又在这装忧郁小生!不就帮老子剪个脚趾甲吗?老子的脚有那么臭吗?!册那,老子飞起一脚,踩你个万世不能翻身!
第四十三章
  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入夜,华容缓缓睁眼,脚冻得有点木,缓了好一阵才有知觉。
  过一会他立起身,搓了搓同样发木的手,这才出门朝西。
  目的地是已经被烧焦的抚宁王府,有些远,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看见林落音的那刻华容还是怔了下,无论如何是有些感触。
  他上前,不发声,拿扇子敲了下林落音肩头。
  林落音猛然回头,从讶异到惊喜再到怅然,脸上不知道流过多少种表情,这才吃吃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容垂眼,将他宝贝扇子打开,迎风摇了摇,不再比手势,直接开口:"为谁风露立中宵,林将军却为什么大半夜站在这
里装立柱,是不是为了黄帐之内,当今圣上赏你的那杯酒?"
  林落音呆住,脸上表情已经不是讶异两个字能够形容。
  前天在悠哉殿,皇上赐了他一杯酒,这本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那杯酒的味道不寻常,甘冽里还有清甜,带着兰花香气,名字他永生难忘,叫做"无可言"。
  就是在抚宁王府,这里,华容曾端过这样一杯酒给他,告诉他这是自己的独酿,里面加了青梅和干兰花若干。
  华容已经失踪。
  而悠哉殿里,当今圣上从皇帐里伸出一只手,居然赏了他一杯"无可言"!
  为这个他已经纠结至今,每天夜里来这里吹风,而且脑子越吹越热,已经下决心要一探皇宫。
  而就在这时这刻,华容居然出现,出现后居然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居然跟当今圣上一模一样!
  所以他只能呆住,除了呆住,再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一件事情发生,也许需要一二十年。可要说完,也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华容的口才一般,说了半个时辰,总算把前因后果干巴巴说完。
  林落音这时做了他第二个表情,就是更加呆住。
  之后就是抓狂:"你根本就不哑!"
  "韩朗那样折磨你,你居然能忍住装哑!"
  "为了这个秘密,所以这些年你忍辱,随便人糟践!"
  ............
  完全失去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可这一百句一千句,都是心疼华容。
  可那厢华容半眯了眼,将扇子轻摇,却只是一句:"也没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所以就没什么好埋怨。"
  从来也是这样,他半点都不心疼自己。
  林落音一颗心更是酸到发胀,将手按上剑柄,道:"现在你要怎样,要怎样你说!"
  华容淡淡:"我现在先要你若无其事。"
  不是他想林落音卷入党争,而是这时这刻,他再没有别人可以托信。
  而林落音是当然的不会拒绝,早就豪气干云,问:"然后呢......,若无其事然后怎样,我要怎么帮你?"
  
  "然后我会想法子,让你掌握兵权。我要韩朗倒台,死得凄楚,也尝尝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过一会之后华容才道,扇子拢起,仍是淡淡。
等了许久,华容也没等到意料中斩钉截铁那个"好"字。
  林落音最终说话:"不如这样,我带你离开,外头天高海阔,你慢慢就会忘记。"
  华容心陡然一沉,怕他是没听清,又重复一次:"我要韩朗死!而且死得比我大哥更惨百倍!"
  林落音抬头看他,这一次无论如何是应该听清了。
  又是沉默,该死的重得好似压着一整个天地的沉默。
  林落音嘴唇好像灌了铅,挣扎了太久太久,这才挣扎出五个字。
  "韩朗不能死。"
  他道,声音虽轻,却是清楚明白。
上马之后林落音一直不说要去哪里,只是举着鞭,带华容一路狂奔。
  华容也不好奇,随他去,到目的地乖乖下马,一只手撑腰,动作有些吃力。
  夜这时黑到极致,华容目力不济,好容易看清身周环境,发现这里原来是块墓地,最中间有座高坟,墓碑森然,写的是
定月永康侯莫折信之墓。
  莫折战死,死后被追封为永康侯,这件事华容当然知道。
  所以他有些诧异:"你领我来这里做什么,莫折赴死当然慷慨,但和韩朗该不该死有什么干系?"
  林落音不说话,立到碑旁,夜风鼓荡,吹得他右边空荡的衣袖哗哗作响。
  "你可知道,这荣光无限的大墓里面,其实并没有莫折将军的尸身?"过许久他才道。
  "什么?"
  "对月氏那一战,莫折将军引爆雪崩,埋断月氏去路,同时也埋断自己,千百里白雪茫茫,我们寻不到他的尸身,只好捧
了一匣染血的红雪回来,和他衣冠一起下葬。"
  "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为了守我大玄寸土不让,莫折将军尸骨无存,而尸骨无存的也远远不止他一个,那百里雪场之
下,不知道埋了我多少将士的魂魄,没有哪一个不是年少方华,也没有哪一个无有家人亲眷。"
  "那又如何!"
  "难道你还不明白。"林落音霍然转身:"千万将士赴死,和我所说的韩朗现在还不能死,原因理由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
保我大玄河山完壁,不能叫它月氏踏足分毫!"
  "韩朗死了,我河山就不能完壁?你这笑话未免......"
  "这绝对不是笑话!"林落音深吸了口气,上来一步,看住华容双眼:"你问问你自己内心。先皇已逝,周真已死,周氏一
脉断绝,这个时候如果韩朗猝死,又有谁能稳住局势,谁保朝内不会夺权,不会内乱之际让它月氏得隙!"
  华容喘息,被他咄咄目光追得无处躲藏,只得收起眼里讥诮,缓声:"月氏不是已经战败......"
  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虚弱。
  果然,那头林落音立刻追了上来:"月氏不过暂时战败,只需稍事休整,随时可以卷土重来。他月氏苦寒,民众个个善骑
骁勇,如果不是婆夷河天险,恐怕早就攻了进来,更不用说我朝内乱了!"
  "先前韩焉韩朗一战,咱们不是也挺了过来。"
  "是!正是先前那一场内乱损耗国力,所以我朝兵力才会输给他月氏,是我愚昧,我这一条膀子卸得不冤!"
  对话到这里华容已经完全词穷,只好退后,咬牙:"就算给他月氏攻了进来又如何?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何必
计较谁来做东。"
  "月氏侵我边疆,偶尔得胜,是如何对待妇孺,如何敲小孩脑仁来吃,要不要我详细说给你听!"
  这一句让华容彻底沉默。
  是啊,国仇家恨,不止他一人的恨才是恨,有热血一腔才不枉称男儿,这样的林落音,其实不才是他最最期望看到的林
大侠林将军。
  为了国之大义,他该放弃他呕血谋划了十几年的私仇,这个道理这般凛然正气,已经让他无处辩驳。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满嘴血腥,觉得这个比天还大磊落无比的理由,却还不足以让他罢手,把那口已经漫到喉咙的血生
生咽下去呢?
  一旁的林落音似乎也觉察到他挣扎,语气软了下来,道:"其实什么时候明白都不算太晚,我知道你本不是个任性的人,
总归能够想通。"
  华容闻言发笑,笑完一声又一声:"那要是我不明白,想不通,非不服你的大义,非要祸国殃民,要韩朗一死才快呢?!
"
  林落音怔了怔,旋即又明白,还是柔声:"我知道一时之间要你放弃很难,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会放弃,你不助我自然有人助我。现在你可以走了,去告诉韩朗,让他好生提防!"
  "你这是疯了!"
  "我没疯林大侠。"华容慢慢直起身来:"莫非你忘了,你我本就不同,剑寒九州不如一受封疆,为这句话你还拔剑教训过
我。"
  "你......"
  "我就是我,从来不善良不正义,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至于它月氏怎么犯境,小孩脑仁又怎么被敲开来吃,和我一
点干系也无,你若肯讲,我也不绝怕听!"
  林落音抓狂,被他噎到无语,在原地连连踱圈,又怕自己克制不住怒气,最终竟是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来的时候骑马,回转却要靠自己两条腿,华容这一路走的辛苦,终于体会到皇城巨大,腿脚也终于发软,只好寻了面墙
扶着,慢慢坐低,在一条长巷里面喘气。
  天色这时泛青,还没亮透,皇城还没彻底醒来,长巷里也一时无人。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跟前。
  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甩袖子走人,想想却又不忍的林大君子。
  华容不抬头,继续喘他的气。
  林落音下了马,在他跟前蹲身:"不如这样,等国力昌盛,朝里有别人能一言九鼎了,咱们再报仇,你想怎样,我都听你
的。"
  那意思是他肯妥协。
  林大君子居然也肯妥协服软,说明用情不可谓不深。
  华容于是抬头:"国力昌盛,有别人能一言九鼎,那是什么时候?"
  "如果年丰且治理得当,国库充足,自然就有钱粮募兵,了不得三年五载吧。"
  三年五载,的确不长,只不过一千多个日夜。
  可是这个数目却让华容有些无力,无力到冷笑起来:"可是我就是不想等,不觉得国力昌不昌盛和我有何干系。"
  林落音再次失语。
  华容扶墙慢慢站直,问:"你看没看过封神榜?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妲己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因为她,荒淫无道的
纣王才成为千夫所指,最终完成朝代更替。不知道这句话林大侠赞不赞成?"
  林落音退后一步,被他这句打败,放弃说教,一只手捧住了脸:"不如我们走吧,我带你走,离开这个泥沼,你才能清明
。"
  "韩朗不死,我绝对不走。"
  华容这句很轻,但字字千斤,每一声都洇着血,从肺腑透出。
  如论倔强,他怕是天下无双。
  林落音沉默了许久,最终放弃,将脚放进马蹬。
  "也许韩朗是该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是不是因为对他有了真情,所以恨也益发惊心?"
  上马之后他说了这一句,之后扬鞭,再没有回头。
回悠哉殿之后不久,华容就收到一壶酒,说是林将军上贡的。
  酒味很熟悉,自然是加了青梅兰花的无可言。
  酒里带着的意思华容也明白。
  华容疯魔至此,他心之痛,已至无可言说。
  意思大抵如此吧。
  抱着这壶酒华容还是笑,打开泥封来喝,喝得醉醺醺,在床上斜躺,也不发酒疯,一路只是笑。
  韩朗进殿,屏退了众人,也很是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酒,喝得咱们华总受这般高兴。"
  华容迎头就是一句:"这酒也没啥,不过就是林落音将军上贡的而已。"
  这一次韩太傅没有踢铜鼎,大约是气啊气啊的气习惯了,闻言只是伸腿,踢翻一条长凳,然后虚怀若谷:"林将军上贡的
酒是么,我也尝尝,看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华容不肯,抱着酒壶打嗝,坚决不松手。
  韩朗趴过身去,抢了一会,顺势把他压倒,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不动作,学人深沉,很是狗血地问了句:"有的时候
我还真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真心,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真心?"
  有没有真心。
  这句话好像才有人问过,问的人叫做林落音,是个本来不通七窍的木头。
  华容于是眨了眨眼,答:"我对王爷自然有真心,是我心皎洁堪比明月。"
  韩朗的脸就有点发绿。
  "真心?"华容对着他那张绿脸又笑,将酒壶举高,一口饮尽。
  
  "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他扬扬袖,也唱了这句戏文,将身子最终躺平:"有梦且梦有醉且醉吧韩大爷
,还管它什么真不真心。"
  
第四十四章
  五个月,一百五十个日夜,弹指即过。
  月氏果然不肯放韩朗喘息,在秋收之前又攻,转眼之间又逼近婆夷河。
  春蝗秋旱,婆夷河水枯几乎见底,满天满地都是他娘的坏消息,搅得韩朗焦头烂额。
  唯一安慰的是华容最近安稳,负责监视的太监话越来越少,没啥可报告的,就只说他最近迷上了药材,要韩太傅小心他下毒。
  韩朗一笑,这天起了个大早,特地去悠哉殿瞧他,看他在配什么毒药。
  华容已经起身,正吃萝卜一样吃他每日一根的千年人参,见他进门咧嘴一笑,指着桌上碗碟:"王爷说今早要来,我就准备了好些吃食,还特地差太监炖了补药。"
  韩朗勾头,看桌上尽是些酥啊饼啊之类的干货,蹙起了眉:"你不觉得你吃这些东西有违受德?"
  华容撇眼,抓了块榴莲酥狠嚼一口,又拿手指指桌上那碗汤药,道:"补药要趁热,凉了会更苦。"
  等了一会韩朗还没动作,他又加一句:"王爷不会怕我下毒吧?我对王爷,那可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韩朗不响,端起碗来就一饮而尽。
  中将离者本就百毒不侵,再者说了,给碗毒药让自己痛快去死,华总受应该还没这么仁慈。
  喝完之后他拿袖子一抹嘴角,坐到华容身边,一只手搭上他腰,说的话却是万般正经:"一会上殿,你照我给你的折子说话,鼓舞士气,不要玩花样。"
  "王爷冤枉,华容命捏在王爷手里,哪里敢玩花样。"
  韩朗冷哼一声。
  "不玩花样。这次真的不玩。"华容接话,似乎气力不济,将头搁在自家小臂:"我记得,不止我,我家贵人的命也在你手里。"
圣上升殿,这是近半年来第二次。
  群臣在堂下等候,先是等来了抚宁王韩太傅,再然后终于听见太监唱诺,宣圣上升朝。
  和上次一样,大殿上还是挂了黄帐,帐前还有珠帘,总之是隔断龙椅和群臣,让大伙只能隐约瞧见圣上一个黑影。
  圣上染了重疾,不能见风。韩太傅是这么解释,自然就没人敢再发表疑问。
  当今大玄,韩朗韩太傅,已经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这事实人尽皆知。
  所以这次圣上升朝,也不过就是走个场面,国难当头时说些漂亮话,鼓舞鼓舞士气而已,群臣也早有准备。
  果然,龙椅间圣上开口,什么天佑我朝蛮夷必败,又什么有功者将来必定大赏,说的都是些大而无当的废话。
  废话完毕,按照计划就应该退朝。
  可是华容不,果然玩起花样,咳嗽一声,问:"林落音林将军可在堂下。"
  韩朗的脸子立刻发绿。
  林落音出列,华容在帐后又轻咳一声:"此去平夷,朕封潘将军为帅,林将军为副帅,愿林将军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朗脸子更绿,绿得随时能滴出水来。
  潘克为帅林落音为副帅,这安排并不出格,可这华容当着满朝文武和林落音打情骂俏,莫非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还有......"
  在他脸绿得发蓝,蓝里冒烟时华容居然又说了一句,似乎意犹未尽。
  居然还有!
  "还有......"帐后华容继续:"请抚宁王韩太傅上前接旨。"
  韩朗翻眼朝天,撇外八字出了列。
  "兹事体大,请韩太傅下跪接旨。"
  韩朗的脸由蓝转紫,紫里带红,可最终还是无法,在堂上一掠朝服,对龙椅上华容跪下了双膝。
  "朕身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世。现愿禅位于韩太傅,圣旨如下,请宁公公宣读。"
  这一句说完满堂静默。
  宁公公尖细的嗓门在纱帐后渐渐漫开,曰:"太傅韩朗与社稷有功,朕愿效仿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禅位于大禹......禅位于彼,望韩朗能奉皇帝玺绶策,接天子称号,代周而立。"
  言毕这位公公还步下高阶,将圣旨展开,公示群臣后又亲手交到韩朗手间。
  韩朗如被定身。
  华容何时拟了这道圣旨,眼前这位宁公公又何时成了他的爪牙,自己居然半点也不知晓。
  华容华总受,果然不是他妈省油的灯。
  身后群臣这时喧嚣,已经有人跪地,长呼:"圣上英明!"
  而帐后华容起身,宣了声退朝,下阶时一个踉跄,就好像真的身染重疾体力不支。
  好戏,真他妈锣鼓齐喧一场好戏!
  
  韩朗的长腿一伸,悠哉殿大门应声而挂,殿里宫娥太监也立刻"哄"一声作鸟兽散。
  大床上黄幔轻摇,只有华容一人气定神闲,依旧施施然摇他的折扇。
  韩朗走到他跟前,强忍住怒气,将朝服上束腰一把扯落,迎风就是一抖。
  床间华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教训我吗?居然要亲自动手,看来这次真是火大。"
  语未落鞭声已至,腰带被韩朗挥动,三尺软绸就好比百炼金钢,"唰"一声就撕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华容不动,眼皮瞬也不瞬,继续摇他的扇子。
  腰带于是一次又一次横落,依次扫遍他全身,顷刻间皮开肉绽。
  韩朗气喘吁吁,爬上床来,一只手卡住他伤口,指甲一寸寸刺进他皮肉,身下也逐渐昂扬,将他牢牢顶上了床板。
  华容还是不动,淡淡:"王爷要做请抓紧,错过了这次,下次就很难再有机会。"
  这一次韩朗听出他话里有话,停住了动作,一顿:"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让王爷抓紧,因为我还有事,以后就不能给王爷取乐了。"
  "什么事?"
  "我和人有约。"
  "和谁?你别告诉我是林落音。"
  "我和阎王老爷有约,日子就在今天。"
  "你放屁!"
  "我没放屁。王爷可能不知道,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行医。"
  韩朗不说话了,呆住愣住傻住彻底定住。
  华容也不再摇扇,伸出一只手指,抹干净落入右眼的鲜血,很是体贴地一笑:"太傅,宣御医吧,您若说不出话,我帮您喊。"
御医会诊完毕,被韩朗当场踢死一只,其余的好容易保住命,集体爬行,后退着出了悠哉殿。
  韩朗立在那张大床之前,觉得脊背发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说话也不禁颤抖:"他们说什么,什么叫做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放屁,全都他妈放屁!"
  "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是被憋死的,一日日的忍,现在终于挨不住,要去会阎王老子。"
  "你放屁!"
  "我才高八斗的王爷,除了放屁您就没别的词了么?"华容笑,身子下沉,这一笑好不恶毒:"当然,您的确没曾想到,一只百虐成钢的受居然也会死,居然不会万年永在地让您虐下去。"
  韩朗失语,胸腔里血气翻腾,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
  华容则是施施然打开了他的折扇。
  "灭我全门的时候,王爷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将我手脚打断然后强要的时候,王爷没想到,断骨对锉,将为我此生埋下隐疾。"
  "一根绳子将我小指吊断的时候,王爷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够忍住不叫,那一口强忍的气力,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
  ............
  "当然这一切王爷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华容轻声,朝韩朗半眯起眼:"这是王爷的风雅与趣味,是被王爷顾念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抱怨,只是抱歉,抱歉此生气力有限,当不起王爷如此大爱。"
  这一句时他眼神已经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韩朗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终于在床前半跪,握拳:"你不会死,这里是皇宫,有的是千年人参万年龟,就是死树也能补到开花。"
  华容又笑:"那很好,王爷不妨试试。"
  韩朗垂头,气力被他语气里的坚定抽光,将额慢慢顶上床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成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大约一年前吧。"
  "死撑不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场无可挽回?"
  "是。"华容点头:"还要感谢王爷配合,最后一顿鞭子送我上路,成全了我的无可挽回。"
  似乎是配合这声感谢,他额顶那道鞭痕迸裂,热滚滚的鲜血下落,滴上了床边韩朗的手指。
  韩朗将手举高,看着那滴热血,浑身颤抖,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是如此恨我,恨到......"
  "恨到生死不容。"华容紧声跟上。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喝我血要我生不如死,出冷箭使暗拌,将我命拿去!"
  华容不答,神思恍惚,一双眼微朦,已经不知看到了哪去。
--"韩朗不能死。"
  隔了这么久,林落音这五个字却依旧清晰,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而韩朗这一刻却突然冷静,不再沮丧也不再颤抖,伸出手指,居然开始宽衣解带,将朝服脱尽,爬上床去,就这么枕着头,躺在了华容身边。
  "你不跟华贵道别?"他道,语调回复浪荡,一双眼打斜看天。
  "那日在门板上晾银票,等他来抢,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诀别。贵人还是贵人,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别。"
  "不跟你姘头林将军道别?"
  "不跟。"这一次华容回得干脆,很是吃力坐身:"我只跟王爷道别,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不用。"韩朗也回得干脆:"我陪你上路,反正我中将离,已经毒入肺腑,早死个三时五刻,也没啥区别。"
  华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意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将那乌金大扇推开,翻转扇面对准韩朗。
  扇面甚宽,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下二十种药材。
  一旁华容轻声:"我家姓楚,祖上八代行医,到我爹这代最是腾达,官拜四品御医,曾是先皇后的心腹。"
  韩朗半张了嘴,双手推床,不自觉已经坐直。
  "兴定十九年,我爹辞官,举家避祸来到江南。"
  韩朗再次定身。
  兴定十九年,这个年份他终生难忘。
  就是这一年,他身中将离,从此十五年纠葛不休。
  "真巧是不是?"那厢华容吃力地笑:"你我缘分非浅,当年我爹为皇后配了这杯毒酒,到今天,却是由我亲手奉上解药方子。"
  "所以说这是天意,注定你我不能同路,生死不容。"
  韩朗深深喘气,再没话可说,血液里的流氓成分燃烧,一把就将扇子夺过,扇面撕了个粉碎,紧接着又把碎屑塞进嘴巴,不喝水不喘气,就这么直眉瞪眼一记咽到了底。
  要说任性,他韩太傅也是天下无双。
  华容叹了口气:"王爷果然任性,这墨汁味道如何?"
  "墨汁虽苦,可渗到心里却是甜的。"
  韩朗挑眉,笑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墨汁是苦的!
  中将离者食不知味,可他现在居然尝到了,这墨汁苦中带涩,害他满嘴都是油腥!
  "早起给王爷喝那碗补药,我早就说过,我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一旁华容轻声,一口气泄了,便再也没法坐直,斜斜靠在了床边。
处心积虑,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不图江山富贵,只图和他生死不容。
  韩朗感觉到绝望,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时痴惘,轻声问了句:"我就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想问我到底有没有真心,哪怕是一点点?"
  韩朗抬起了头。
  "背着血海深仇来被你凌辱,已经很贱。被凌辱了还痴心一片,那不是天下至贱。韩太傅,你这个问题好不天真。"
  华容的这声回答已经失去气力,轻飘飘的,但却恶毒至极。
  韩朗张开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华容衣衫。
  华容轻声:"记得死后替我换袍子,我要干干净净去死,从此和太傅再无干系。"
  说完这句他静默,很心定,在等韩朗的第二口血。
  可是韩朗没吐,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于是他只好叹气:"那就这样吧王爷。我祝王爷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韩朗已经无语,只得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而他的真心,原来从来便是天上云雨,不可求求不得。
  这原来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人生从来便是苦海,当受则受吧韩大爷。"一旁华容跟了句。
  
  当受则受吧韩大爷。
  光线昏暗的大殿里回荡着这句,华容带笑,至死也不悲戚,可那声音,却是最终低了去。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响起。
终章
  周家帝崩,国却不可一日无君。
  韩朗称帝,却迟迟没有办登基大典。
  这事拖了又拖,原本腹诽他为帝的大臣,反而开始惶惶着急,终于按耐不住,集体承谏催促。韩朗笑纳后,却提出一个要求:"举国尚‘土'改尚‘金',典礼龙袍顺应五行改为白色。"
  退朝后,礼部尚书私下寻到了已官拜司马的流年,表情略带为难。
  流年笑问,"尚书大人,皇袍改色,不可行吗?"
  "帝王一言九鼎,怎么会有不可?尚‘土'改尚‘金',白、杏、金色属金;龙袍改成白色,只需几日的功夫,确实没有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流年追问。
  尚书搓手,恭敬地答道,"自古五行,火克金。如果皇帝换了龙袍颜色,那百官红皂色必是不能再穿了,朝廷改制官服,恐怕这庆典又该拖了,至少要拖到翌年秋日。时局非常,可否请司马大人试探圣君口气,一切等大典后再改。"
  流年顿挫,转而又问礼部尚书,"大人,火克金,那金克什么?"
  "五行中,‘金'是克‘木'的。"
  "什么颜色属木?"
  "绿、青色。"礼部尚书如实作答。
  流年远望,久久后笑道,"那......我想皇上是不会改主意了。"
翌年,秋。
  潘克、林落音在外征战进一年,直捣黄龙之势,终得月氏王降表,大捷而归。
  全军凯旋回朝那日,韩朗下旨,翌日登基,并亲自出城迎接。
  满城菊花盛开,天子华盖下,韩朗白袍银带,远远而望如披素孝。十二道冕旒长垂至肩,缓缓地随秋风晃荡,旒间白玉珠碰撞,其声叮当。
  
  黄昏薄暮,韩朗单独召见林落音。
  殿堂之上,落音跪地刚想启口,却被韩朗冷笑打断,"我知你想问什么,华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林落音徒地抬头,隔着冕旒,却看不清韩朗的表情,一怔之下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就......"
  "他已经跟你道过别了林将军。"
  "什么时候?"
  "那日大殿,他一字一句,要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可怜你竟没听懂这句诀别。"
  林落音一怔,人前倾,胸口如被闷雷击中,一时竟已无语。
  而那厢韩朗笑声又起,从龙座站起,"他已经死了!而你也休想知道,他葬在何处。而我也只告诉你,待我百年后,将与他同葬一处,并压他之上!千古不变,永生永世!"
  "你......"林落音全身簌簌发抖,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手握成拳,眼里布充血丝。
  殿外日落月升,银钩洒下霜白,沿着玉阶,阶阶升高。
  韩朗却慢慢走了下来,"他解我将离之毒,推我坐上龙椅,只为要依你一个国泰民安。"
  韩朗一步跟上又一步,走到林落音跟前终于停下,"其实,我当时大可以随他去死。我没这么做,非是我贪生,也不是我心存什么国家百姓;只是怕这世间,除了我之外,再也无人会依他。你说,是也不是?"
  林落音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林将军,你继续心怀大志。我会依他,送你个国泰民安。会依他,明日登基,享受这万里孤单!"
  林落音木然不动。
  韩朗拂袖离开,人在门前又回转,低看自己伶仃孤影,朗声道,"林将军,我比你强!"
  
史记:
  帝登基,又逢伐虏军报大捷,帝喜,大赦天下,并颁旨诏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级,四品以下各加一阶;凡凯旋之军,各再追进一阶,其余按功勋论赏;首功华容,封绿衣侯,赐其疆土,疆地之门,命为:"一受封疆"!
  
林将军,愿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太傅,愿你甘得此报,痛享无边孤单。
华总受,愿你心口如一,当真无爱无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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