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别动。”
贵志的手先摸向伤口的边缘,然后顺着伤疤一点点过去。
“子宫难道真的从这里摘除的?”
“你的手出来……”
“很光滑,一条很漂亮的伤疤。”
冬子忍住痒不出声。
“我觉得你就在这里。”
“这话什么意思?”
“我摸着它,觉得找到了跟你切实在一起的感觉。”
“奇谈怪论。”
“我可以吻一下它吗?”
“不要——”
“很可爱的伤疤。”
虽然冬子一再摇头反对,贵志还是不顾一切地按住了冬子的下腹。
“我受不了。”
冬子身体后撤,贵志只好抬起脸来,放弃了努力。
“干嘛你讨厌?”
冬子虽不情愿地向后仰着脸,但伤口被摸,反倒使她心神安定了许多。
“起床吧。”
冬子先起身去冲了个澡。
她穿上衣服回到房间,贵志正在喝从冰箱里拿出的新打开的啤酒。
“你喝不喝?”
“喝。
肌肤相亲后,伤疤也被摸了,冬子反倒不再缩手缩脚了。
“有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
“比如店里的,工作的之类……”
“现在一切还算比较顺利吧。”
“遇到麻烦时吱一声。”
这话的意思是遇到困难时他会帮忙的,但冬子却不希望再接受贵志的帮助。
她发过誓要自立,如果还再指望别人帮忙,那岂不是又要稀里糊涂放弃了?
“船津的事你真的不在乎?”
喝干了酒,贵志又叮问道。
“即使他辞职到美国去?”
“这跟我毫无关系……”
“真的?”
冬子搞不懂贵志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此事。
“咱们走吧。”
沉默片刻之后,贵志拿起电话,打给总台要其叫车。
冬子又对镜梳妆了一下。
很快,女服务员便来通知车到了。
女服务员,贵志,然后是冬子,三个人从后面穿过碎石路,来到大门口。
每次都一样,缠绵过后离开时总是心情沉重。即使是贵志到冬子房间来,回去时也是一样感觉。
刚才还那样密不可分的两个人现在却要各奔东西了。爱欲燃烧难道就为的是看这虚空的一幕吗?
迄今为止,冬子不知向贵志诉说过多少次。但诉说归诉说,能有什么办法呢?男女之间这种离愁别绪也许永难消除。
不过,手术后没有了满足感,分手时这种情绪倒反而淡了很多。也许兴奋愈少,分别时的寂寞也便愈少。
还是没有真正恢复……
走在夜空下庭院里石砌的小径上,冬子顿生错觉。似乎被贵志抚摸过的伤疤正渐渐变硬、龟裂。
8、病叶
进入五月后,连续一个星期阴雨连绵。离真正的梅雨季节尚早,此即所谓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体又跌入了低谷。并不是具体哪个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体内热燥燥的。
早上测体温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样子,稍微偏高一点。
每月来月经之前,体温会高一些,身上总汗津津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可神经却出奇的敏锐。
快到经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纳闷了。已经没有月经了,何来的快到经期了呢?
这该如何解释呢……?
望着外面梅雨一样下个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经已经没有了。可身体依然固执地保留了这个周期。表面上感觉不到,可在身体内部,荷尔蒙还和以前一样,仍然起着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惊疑于自己身体的顽强了。进而她又觉得这无法摆脱月经周期的躯体实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没有同样的困惑呢……?
不仅是夫人,有谁能够忍受手术之后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样不解春情呢?
没有月经,可心情却异常兴奋,这简直是一种非人折磨。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不过,另一方面,身体这种周期性的变化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
现在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冬子证实了这一点,心情也因此而豁然开朗了。
说实话,以前每到月经之前,冬子性欲就会旺盛起来,心中会萌生出渴望拥抱的冲动。
跟贵志在一起,每遇这种时候,冬子才会激情毕现。即使心里想克制,身体也总会自行其是。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心情就颇有些舒展不开。即使身体能兴奋起来,心情也不合拍。
这两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体里面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望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向往起温暖的怀抱来。
“他会不会来……”
当她情不自禁地对着玻璃吐哝了这么一句后,冬子自己都哑然失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企盼呢?不仅是贵志,应该说对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动心。她对自己说,离了男人照样过。
可现在她却在渴望拥抱、是不是与身体的节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呢?
外面渐渐沥沥地下着雨,冬子凝望着,回想起上次与贵志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来并不打算与贵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饭后便回来。
事实上,从饭馆里出来时她仍是这么想的,也提出了要回来。
可贵志硬是拦了部车,载了她去。她实在拗不过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岁了,这样解释也未免太牵强了。若是要走,应该更爽快一点,道一声别,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结果却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终还是去了酒店。应该说,这完全是由于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贵志也可以——在冬子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贵志一坚持,她便很轻易地就允准了。
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开始逐渐失去信心,但一遇对方强烈要求,她便准备接受。虽谈不上有什么快感但却不讨厌爱抚。她喜欢被拥抱时的那种心旌摇荡物充实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这仅是她脑子在这样想,身体却不理会这一套。身体只是忠实地随欲望而动。
明知道拥抱过后,必会失望,却仍要孜孜以求。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与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对性并未完全丧失兴趣。她有一种感觉,只要遇到适当的机遇,她对性的热情便会重燃起来。这种机遇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很显然她并未完全绝望。
事实上,上次冬子还是来了情绪的。
虽与以前那种高潮迭起的情况仍相差很远,但有一瞬,她还是获得了亢奋的充足感。
她并没有彻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为何,事毕之后,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轻松。与以前那种只有相拥相抱时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这是一种逐渐涨满的实在感。
说不定,正是因为伤疤被摸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当时,贵志捉住欲挣脱的冬子,指尖轻抚冬子下腹的伤疤。长约十厘米的伤口,被他一点点摩挲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真漂亮!”最后,他说道:“手摸着这个伤疤,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冬子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她挣扎了一下,便任由贵志动作了。
从心理上来讲,她也觉得,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望着雨,身体中涌出了些许快感,这也许正是在证实自己仍完完全全是个女人之后所发生的心理转变。
在这个微雨的下午,船津打来了电话。
“一切都好吧?”
听到是他的声音,冬子赶忙抖数起精神来。
“我想跟你面谈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吗?”
船津的语气与平素不同,听起来有点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从贵志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她与船津约好晚八点在“含羞草馆”见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树荫下面兜售项链、耳环等金银首饰的年轻人,今天也踪影全无。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点过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船津已然在那里坐着喝咖啡。
“好久不见了。”
冬子刚开口,船津已拿起点菜单站了起来。
“咱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呢?”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船津径直出了店门,拦了部车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离开的位于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刚到宵夜时间,店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两人在柜前并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点不大对劲儿。”
冬子先开了口。船津点上一支烟,才郑重其事地说道。
“也许所长已经跟你讲我决定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听到似地望着船津。
“我一周前,已经跟所长讲了。”
“为什么要辞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打算到国外学习一段时间。”
“国外?”
“去美国。当然,并不是说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学不到东西。”
“你已最后决定了?”
“所长劝我再慎重考虑一下,可我无意改变初衷。”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年龄不算小了。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这么说,你很快就走……”
“对,我干满这个月就辞。”
“怎么这么快……”
“所长已经同意了。”
“不过,我先声明,委托医师会进行调查那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到月底,还有半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冬子看着满是洋酒瓶子的吧台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还没有最后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里?”
“我大学时的高年级同学现在洛杉矶一家叫作AIS的室内装饰设计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医院方面的调查,岂不是要花很多的时间?”
“这个也不坐。况且,我去美国,也需要做各种准备……”
“要是因为我耽搁的话,完全无此必要。”
“我答应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做好。”
这正是船津之所以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里打算呆多久?”
“两到三年吧。现在还说不准。”
“要那么久啊?”
“我想没有那么久恐怕不行。”
“不行?”
“这个……”
船津摇摇头,自嘲似地说道:“讨厌的家伙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谁呀?”
“你呗。”
“瞎说些什么呀……”
“也许真的是这样。”
“没有的事。你走了以后,我会很寂寞的。”
“你不必这样哄我开心。”
“我是讲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决心似地望着冬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国吗?”
“不知道。”
“我想离你远远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为什么?”
“这是真的。我连事务所的工作都辞了。”
“可是,你何必要辞掉工作呢?”
“不辞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憎恶所长,最后还会杀了他。”
“这又何必呢?”
“像所长这样有妻室的人,却还要霸着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谅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欢所长。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愿离开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上次允许我吻你?”
“我允许了?”
船津不住地点头。但冬子却不记得曾允许他吻她。
“什么时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时。”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时自己确实解除了警戒,不但让船津送自己回了房,还先睡了。
“也许你记不得了。当时,我吻了你。”
“你当然默许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确实醉了。若我当时想占有你,可说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满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欢你。我觉得那样占有你不应该……”
冬子嚅嚅着为自己辩解道:
“我醉了,当时人事不省……”
“照你这么说,你醉了,任谁都可以放进房间?并且,还当着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当然不会……”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许是我自以为是。正因为是我,你才那样毫不设防。”
“这说明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话,冬子绝对不会喝那么醉,也不会那样毫无成心。
“你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你的病的情况,还讲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这一切……”
“船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欢我……”
“当然,你有贵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你的意思是说你很爱所长,对我只有一丁点意思,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问冬子对贵志和船津两个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还真回答不了。
如果说对贵志是爱,对船津则只是好感的话,简单倒是简单了,但能不能这样截然区分呢?
对贵志,是爱,但同时又是一种亲呢,有时则是一种融洽。而对船津,说是爱,重了点;说是好感,又轻了点。那是介于爱与好感之间的一种情绪,就好比是呵护美丽鲜艳的花朵一样的感觉。而且由于内容不同,根本也无从比较谁强谁弱。
冬子接受了贵志,现在也不打算离开他。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说长年累积下来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与贵志在一起时,冬子才不需要装腔作势,才感到自由自在。因为对方比自己年长,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时就不是这样了。自己比他年长两岁,冬子感到了责任,为此她必须精神。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与之对等交往的,因此这令冬子感到新鲜又紧张,同时,也使她感到困惑。
现在船津单刀直入,提出为什么允许他吻她这个问题。这种逼问方式,正反映出年轻人纯情和不拐弯抹角的一面。这种固执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挚也令冬子头脑冷静。
“对不起。”
长时间沉默之后,冬子小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