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街上穿大衣的人渐渐多起来。
街道两旁原本挂满红色或黄色叶子的树木,也变的萧索,只有冷冷的晴空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
早晨和夜晚已经充满了冬天的气息。
但是,冬子有时却会产生错觉,觉得时令正值凉秋渐近的夏末。
奇怪……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觉原来来自仍然一片绿油油的代代木森林。
去帽店的路上,可以望见代代木森林,那里有很多枞树一类的常绿树木,即使是下雪的冬日,树叶也还是绿油油的。
走过两边布满落叶树的街道,然后望见代代木森林,心情似乎告别了晚秋的萧索,重又回到了夏日的繁华。
的确,森林的绿色让人感到恬安。
但从季节变化的规律来说,秋天出现红叶,并逐渐开始落叶,这也许更令人感到自然一些,也让人更多地伴随季节的变化而喜悦、感伤。
其实,即便没有森林的变化,只要看到帽店外边行人的装束,也能明确地感受到季节的变化。
几天前看到的皮夹克加短靴、接近孕妇裙的宽裙、以及昂首阔步的摇滚少年,现在已经被皮草、带兜帽的斗篷、还有肥大宽松的毛衣、长靴等所取代。
至于皮草,毕竟出现在这一带的多是年轻人,一般都是兔皮或者羊皮,貂皮一类的高级货十分少见。当然,年轻人个个各显神通,都十分个性化,富于变化,绝少雷同、这也正是原宿时装的特点。
看着少男少女们大胆展示个性的服装,冬子赞叹不已,但真纪她们却不这样看。
“现在的原宿,不过是手里拿着时装杂志,呆头呆脑地晃来晃去的一群乡下人。
真纪从高中时就在原宿一带流连。所以,对现时自许为潮流先锋的原宿一族,她打心眼里不喜欢。
“原宿的特点,本来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在星罗棋布的许多小店里随意逛来逛去,现在可好,这么多高楼大厦,这么多明亮宽敞的店铺,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晃来晃去,跟银座还有什么分别。”
的确,最近增加了太多的高楼和大店,长此以往,原宿小而精的特点势必会消亡。
贵志第二次来电话,是在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一下午。
挂在西方代代木森林树梢上的夕阳,正把冬子帽店的橱窗染的绯红”。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托你的福……”
冬子凝视着红红橱窗玻璃,点点头。
“今晚一起吃饭,怎么样?”
“你是说一会儿?”
“你不方便?”
今晚并没有什么预约,如果想见他,并非不能见,不过实在太突然了。
女人去见别人,总归需要预先有所准备,虽然不用精心打扮,但至少希望能穿着自己比较满意的服装,做一个自己满意的发型。冬子今天来店里的时候,只是在针织连衣裙上套了件法兰绒大衣而已。
她并非不满意自己的这身打扮,但至少应该穿那件羊绒大衣,配上贵志送的貂皮披肩。如果贵志提前一天跟她打招呼,她至少能有所准备。
“你出院以后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过,以前跟你说过的去九州旅行的计划暂时也没有眉目,所以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冬子也记得旅行的事,但至今未能成行,她并没有什么不满,相反,她想到自己成了这么个身体,还跟贵志去旅行,心里就打退堂鼓。
“七点左右我去接你吧?”
“不,还是约个地方吧。”
冬子想尽可能避免在帽店跟贵志见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不便的地方,但她害怕到时候她自己会态度软化。她不想让真纪和友美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那就在帽店附近的‘美摩座馆’吧。”
“好……”
冬子正准备点头,却猛然吞回了半句话。
又准备去见贵志了。上回的理由是让贵志介绍一家医院,这回则没有任何理由,这岂不是重新回到老路上去吗?
“那就七点……”
贵志说了一半,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带船津一块儿来吧?”
“为什么?”
“那家伙是你的崇拜者,跟他三个人一起庆祝一下你痊愈出院。”
贵志一向都是自作自话,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意愿。
“真的一起?”
“他现在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带他一起去。”
说完,贵志就挂断了电话。
又要跟贵志见面了……
她对自己的轻率感到吃惊,同时心里却又在想,这次是为了庆祝自己痊愈。
快到七点时,冬子正准备动身,船津突然出现在店里。
“怎么,你来这里?”
冬子好生奇怪,约好了在“美摩座馆”见的。
见冬子满脸狐疑,船津解释道:“我代所长来接你。”
“接我?”
“所长说,既然是庆祝病体痊愈,就应该去和菜馆,所以在筑地订了房间,所长自己从公司直接去。”
“另外,所长还建议带上店里的女孩子。”
“大家一起?”
冬子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真纪和友美。“餐馆叫‘福源’,河豚很有名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哇,太好了。”
真纪一听,鼓起掌来,但立即又不安地问:“不过,真的可以一起去?”
“反正,已经订了五个人的位。”
“筑地我还是第一回呢。”
真纪一说,友美也跟着点头。
这么一来,只好大家一起去了。
“那我们一起去吧。”
“太好了。现在就关门?”
“是早了些,但也只好现在关了。”
真纪和友美立刻去里间工作室换衣服。
她们俩在里间兴高采烈,冬子可是满肚子的气。
既然要带上店里的女孩子一起去筑地,那也没有所谓,可干吗不一开始就说好呢?如果一早说好,冬子也不用自己一个人提前做准备。而且,这样一来,她们也知道自己原来是要去见贵志。
当然,给她们知道也没有什么,可是她刚才找的藉口是出去办事。
贵志就是这么独断专行,心里想怎么就怎么,根本不管别人方便与否。
他也该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你不高兴?”
船津似乎注意到冬子的情绪。
“嗯,没有什么。”
“身体怎么样?”
“挺好。那段时间真是太感谢你了。”
冬子想起来,出院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船津。
“橱窗布置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对,准备送给你的帽子,我现在正在做,估计圣诞节前能赶出来。”
“真的送帽子给我?”
“肯定合适你。”
正说着,真纪和友美穿着大衣从里间走了出来。
四个人乘车到达筑地的时候,贵志早已经到了,正由女待陪着喝啤酒。
贵志以前在这里接待过客人,还聚过餐,算是熟客。
“噢,来的好。”
贵志回头看见她们,招呼冬子坐中堂正前方的主位。“今天你是主客,来,坐这里。”
“那怎么行?我坐这儿好了。”
“别推推让让的,今天是我请客嘛。”
一番推让之后,还是冬子由两个女孩子陪着,坐了主位。
“客罗舒”开张的时候,贵志到店里来过,不过,对于真纪和友美来说,这次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位是里村真纪,这位是小野友美。”
冬子刚介绍完毕贵志就点点头,然后低头致意,自我介绍说“我叫贵志。”
“今天是想庆祝木之内小姐康复,觉得人多热闹些,所以请你们一起来。大家喝鳍酒,怎么样?”
真纪和友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筑地和菜馆和鳍酒,对她们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吃河豚,怎么能没有酒。”
一会儿,鳍酒上来了,大家一起干杯。
“为你恢复健康,来,干杯。”
贵志挑了头,大家都齐声附和:“干杯,干杯!”
“谢谢。”
冬子嘴里应酬着,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是这么一帮人一起祝贺她恢复健康。
贵志表面上若无其事似的,该不是他故意调侃她吧?
首先,两个女孩子又怎么猜想她和贵志的关系呢?
贵志不时来一两个电话,中山夫人有时也提起他,她们按说应该知道她和他交往的事情,说不定,她们还知道他是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呢。
可是,她们肯定会奇怪,贵志为什么要请她吃这么名贵的菜。
年轻女孩子表面上天真烂漫,其实心里鬼着呢,现在肯定在好奇地观察她和贵志的神情。
真弄不明白贵志是什么意思。
等剩下两个人在一起,得好好问问他……
冬子瞪着眼睛,贵志却神情自若,似乎喝得很高兴。
“来,来,天凉了还是河豚最好吃。”
刚才还扭扭捏捏的两个女孩子开始夹生河豚片。橙醋的味道很浓。
“你们俩应该能喝。”
“哪里,跟妈咪比差远了。”
“你们妈咪才不能喝呢。”
“是吗?”
冬子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但心里根本没有半点笑意。
生河豚片之后上来的盖河豚饭,汁里的鱼白拌的很好,口感好,很有味道。
“真好吃。”
真纪她们吃的不亦乐乎。
贵志添了鳍酒,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们。
他到底想干什么……
冬子一肚子闷气,不知不觉当中伸手拿起了酒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似乎首先想到的就是喝酒。
“贵志先生设计了哪些大楼?”
两个女孩子除了这个,还问了些诸如欧洲建筑风格、摩登建筑设计之类的问题。
贵志耐心地—一作答。
“将来我一定去看看。”友美道。
“你们去的话,那边我有朋友,可以写封信介绍你们去,有他身游,你们不但能省去不少麻烦,还能省不少钱。”
“哇太好了,我更想去了。”
“总之,应该年轻的时候去看一看。”
“对啊,应该年轻的时候去。”
她们频频点头。
这哪里是庆祝冬子康复,根本就是贵志和两个女孩子在聚会。
难道贵志这人也是一见到小女孩就生龙活虎的?还以为他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没有兴趣呢,男人真是难以理解。
冬子想着想着,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嫉妒她们,不禁有些黯然。
就算贵志对真纪和友美有兴趣,那又怎么样呢?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虽然她心里努力这么去想,可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贵志似乎注意到冬子有些不高兴,招呼她:“你不喝?”
“我在喝。”
冬子本来想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开口却显得十分冷淡。
河豚盖饭之后是河豚泡饭。
泡饭里也拌了鱼白,十分可口,但冬子不知是否喝酒过多,根本没有胃口。
两个女孩子食欲旺盛,吃完泡饭,又把换口味的水果和羊羹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太好吃了,真是谢谢你。”
真纪和友美同时低头称谢。
“那我们现在去喝一杯。”
“哇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啦。船津君,你去安排一下车。”
说着,贵志点上烟,站起来。
离开筑地,一行去了银座一家叫“万事可来德”的酒吧,在地下,门面很小,一进门的地方摆着一架钢琴,弧形吧台围着钢琴。
贵志也是这里的常客,经理模样的人出来打过招呼,就取了贵志的酒出来。
过去,贵志一般是去赤板和六本木,最近似乎也来银座了。
斟上威士忌,大家一起干杯。
“祝贺祝贺。”
仅仅干杯的时候,大家都围住冬子,之后,又各自凑在一起了。
照例,两个女孩子又是拼命跟贵志说着什么,钢琴的乐声盖住了她们的声音,冬子听不见,只见贵志乐呵呵地笑着。
冬子一个人独自喝自己的酒。
在筑地喝了鳍酒,现在又喝兑水的威士忌,冬子以为自己很快会醉,却一直清醒,也许,正是因为不开心,她才没有醉。
这种情况下,醉意会突然之间袭上来。
冬子放下酒杯,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船津连忙将打火机伸过来。
“谢谢。”
“你有些不舒服?”
“没有,你怎么这么问?”
“没有什么,看你有点无精打来的。”
“我才不呢。”
冬子转过头去对着船津,道:“我们跳舞好吗?”
“跟我?”
“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你不跟所长跳?”
“他才不会跳呢。行吗?”
船津为难地看着舞池。
“你会跳的吧?”
“会一点点……”
“那我们跳吧。”
在冬子的催促下,船津站起来。
“我去跳一曲。”
船津一边起身,一边跟贵志说了一声。
“嗳?妈咪会跳舞?”
两个女孩子一起鼓掌。
在钢琴旁边较暗的一角,冬子将手搭在船津肩上。
“就跳个舞,你还跟你们所长打招呼?”
“话不是这么说。”
“酒席上不是不分上下级吗?”
说着,冬子向前凑了凑,映入眼睑的是船津的鬓角。
跳完一曲,冬子突然感到醉意袭来,刚才绷紧的神经似乎一下子松驰了。
“跳的蛮不错的嘛。”
给贵志一说,船津一个劲地挠头。
“妈咪可是太衬了。”
“我们俩天生一对,是吧?”
真纪她们在起哄,但冬子也毫不示弱。
她们怎么看冬子和贵志的关系呢?如果明明知道她和他关系非同一般,还故意起哄,她们可就太坏了。
反正,对她们不能掉以轻心。冬子又吸了一口威士忌,然后对船律说:“下次跟你两个去喝,好吗?”
“真的?”
船津吃了一惊似的,正面对着她坐直身体。这么一点事情,他就如此大惊小怪,也真够淳朴的。
“打电话给我,行吗?”
“哎……”
“打到我家里来也行。”
船津点着头,望望贵志那边。贵志依然在跟真纪聊的热火朝天。
“今晚一会儿送我好吗?”
“哎?……”
“顺路的吧。”
见船津满面愁容,冬子心里也就没有那么烦闷了。不知怎么的,船津有些地方很可爱,吸引关着年长的她去故意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