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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暖翠寒》作者:潘灵

潘灵(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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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
1
公元1913年,在滇西古城大理,人们已经习惯叫它为民国二年。是年的5 月,正是大理春光明媚的日子,古城外农家的油菜花灿然地开了。那些围绕着洱海岸边开放的油菜花,远远地望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翡翠镶嵌的金边。
没有了皇帝的春天最是春天,人们的心中就像洱海岸边的柳树,抽出些星星点点的希望来了。在大理古城的茶肆里,人们喝着新鲜嫩绿的新茶,围绕着民主、共和这些话题高谈阔论。街边上,那些穿戴美丽的白族少女,用汉白夹杂的语言叫卖她们刚从苍山上采摘来的含苞欲放的杜鹃花。她们的叫声吸引了外出归来的常敬斋,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一身戎装的他就被一群像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卖花姑娘给包围了。一脸稚气的常敬斋看着举到他面前的花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买谁的好。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这群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姑娘叫得更欢了,有人竞对他拉拉扯扯起来,一个调皮的姑娘公然拉开了他挎在身上的枪匣子,吓得他双手护着枪叫喊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走火的! ”
他的叫喊显然起了作用,那群山雀子不再向他汹涌,也停止了唧唧喳喳。她们不再紧紧围着他,而是退后了两步满脸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先前还活蹦乱跳此时已呆若木鸡的卖花姑娘们。常敬斋动作夸张地把枪拔了出来,用炫耀的语气说:“这可不是你们家里面那种打山鸡的铜炮枪,这是正宗的匣子炮,枪枪都会要命的。”
听常敬斋这一说,卖花姑娘们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常敬斋看着提了花篮惊恐地跑开的姑娘们喊道:“有白杜鹃吗? 我要买白杜鹃。”
姑娘们不听他的,自顾跑远了。常敬斋牵着马站在阳光明媚的街上,一脸沮丧。他不是要为自己买白杜鹃,而是为大理提督张文光大人买的。他想,张文光提督看到白杜鹃,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作为张文光提督身边的贴身警卫之一,常敬斋一直为张提督这种糟糕的心情忧心忡忡。
常敬斋牵着马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有买到想要的白杜鹃,就独自骑马回提督府去了。他进门去时,看到提督张文光大人正在跟小岛正雄在院中的树荫下对弈。为了不影响他们下棋,常敬斋轻手轻脚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但还是被张提督发现了。张提督厉声问:“敬斋,送个文件咋要那么长时间? 你是不是又开小差了? ”常敬斋正欲申辩自己是因为想买白杜鹃耽误了时间,却被小岛正雄的话打断了。小岛正雄说:“他还是孩子,孩子开点小差算不了什么? ”张提督冲小岛正雄摆摆手说:“他是个军人,不是孩子! ”
张提督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短促而清脆的响声。常敬斋一听就知道是瓷器掉到了地上。小岛正雄慌忙起身,奔屋子里去。常敬斋也慌忙跟了去。进屋见小岛正雄8 岁的儿子惊恐地站在一堆碎瓷面前。常敬斋想,小岛次郎的祸闯大了,他把张提督的青花瓷瓶摔碎了,那可是张提督心爱的古董呀! 看见儿子闯了祸,小岛正雄发怒了,他扬起巴掌向小岛次郎的脸上扇去,但他的手在空中被另一只手阻挡了,匆匆赶进来的张提督抓住小岛正雄的手说:“算了,发什么火呢? 不就一个花瓶嘛。”
小岛正雄低下身子,想收拾那些碎瓷片,当他拿起碎片时,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他说:“文光君,这可是珍贵的文物呀! ”
看着满脸歉意的小岛正雄,张提督挥了挥手说:“小岛君,打碎了就不是文物了,孩子嘛,做错事是难免的,你又何必内疚? ”
小岛正雄站起来.他突然飞起一脚.将小岛次郎重重地踢了出去。被踢了一脚的小岛次郎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常敬斋慌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张提督看小岛如此粗暴地打孩子,脸上有了不悦的表情。他责备小岛正雄道:“你看你看,这像什么样子嘛,一个花瓶,打碎了就打碎了嘛,怎么能这样惩罚孩子呢? 小岛君,你这样我倒真生气了,你这分明不把我当朋友嘛。”
看着张提督如此宽宏大量,小岛正雄面有愧色了。张提督拍了拍小岛正雄的肩膀说:“下棋下棋。”
小岛正雄没动,他看着小岛次郎。张提督明白小岛正雄的心思,他分明是怕调皮捣蛋的小岛次郎再做下什么错事来。张提督于是冲正在安慰小岛次郎的常敬斋说:“敬斋,你带次郎到洱海边捉虾子去。”
听说去洱海边捉虾子,先前还一个劲地号啕着的小岛次郎不哭了,他欢天喜地地跟常敬斋出了提督府。常敬斋把他抱上马,自己也纵身上了马背。小岛次郎依偎在常敬斋怀里,任常敬斋策马飞奔。他佩服地对常敬斋说:“敬斋哥哥,你骑马的样子真是太威风了。”
常敬斋拍了拍小岛次郎的肩说:“你这个小中国通,就会拍别人马屁。”
小岛次郎说:“我拍的不是马屁,是人屁。”
他的话逗得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
小岛次郎说汉话的水平,得益于他的父亲小岛正雄。小岛正雄是日本有名的珠宝商,不仅珠宝生意做得好,而且对珠宝文化很有研究。他有一句至理名言:营销任何一种珠宝,都是营销一种文化。小岛正雄与张文光相识,是辛亥年也就是1911年春天的事。那年春天,张文光正在边城腾越秘密酝酿腾越起义的事,小岛正雄从日本经缅甸来腾越考察腾越的翡翠文化,因在日本时,他曾与中国同盟会的要人黄兴有私交,到缅甸仰光后,与黄兴不期而遇。黄兴当时正为如何向远在腾越的张文光传达指示而煞费苦心,听说小岛正雄要去腾越,他就委托小岛正雄给张文光带封密信。小岛正雄答应了这桩差事,把密信带给了张文光,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小岛正雄来到腾越,就被腾越的翡翠文化深深吸引了。在他看来,腾越的翡翠文化,是东方的珠宝文化中最富魅力的部分。它的博大精深,它的深不可测,它的变化无穷,它负载的东方审美特质,它寓意的中华古老文明,都让他在研究中找到无数兴奋点却又力不从心。他深深明白,要彻底而完整地研究翡翠文化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就迫使他想到了他的儿子小岛次郎。
要把小岛次郎培养成为一个翡翠专家,小岛正雄清楚,他必须先把他培养成为一个中国通。
而成为中国通的第一步就是必须学会中国话。
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学习语言的能力要比小岛正雄想象的容易得多。小岛次郎在短短的两年内就把一口滇西话学得跟本地孩子一样了,如果不说他的名字,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孩子。
农历1911年的九月初六,张文光为配合武昌起义,在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的领导下,发动了腾越起义。起义成功后,张文光被公推为滇西军都督。作为云南之首义的腾越起义,比省城昆明的重九起义早了三天,张文光在无意中抢了头功,这就让省军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耿耿于怀,张文光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嫉妒和仇恨的结果,致使腾越起义遭到了分化、瓦解和镇压,张文光领导的滇西军政府,在省军政府的高压下,被迫撤销。为了顾全大局,张文光同意省军进驻腾越,他自己接受了省府授给的有名无实的协都督兼大理提督的空衔。张文光到大理赴任后,小岛正雄也跟了来。当然,小岛正雄来大理,不完全是因为张文光做了大理提督,而是他在研究翡翠文化中发现,作为滇西重镇,大理在翡翠贸易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大理周边的白、藏、纳西等少数民族,不仅是翡翠饰品的重要消费群体,而且他们还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有机地与翡翠结合起来,形成了极富特色和个性的滇西翡翠文化,这对小岛正雄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年幼的小岛次郎不像他的父亲小岛正雄那样对翡翠文化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在小岛次郎的眼里,那些冰冷的红红绿绿的翡翠不过是一些石头而已。小岛次郎不喜欢石头,年幼的他更喜欢小鱼小虾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每每总是这样。当小岛正雄带着小岛次郎来到张文光的府上,张文光为了能安静地与小岛次郎对弈或谈话,总要让贴身侍卫常敬斋带小岛次郎到野外或洱海边捉鱼抓虾追野兔。而常敬斋捕鱼捞虾的本领,让小岛次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岛次郎亲切地称他为敬斋哥哥。在小岛次郎的心里,常敬斋分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张文光提督决定辞了大理提督之职东渡日本。那天晚上,张文光把自己从腾越带来的亲信召到提督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听说提督大人要辞职,亲信们顿时炸开了锅,这群跟着张文光出生入死的人,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如焚,他们中有人竟然在提督府里大声问:“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我们的腾越起义就这样完了吗? ”这样的问话让张文光无言以对,事实上,问话的人同张文光一样心里清楚,在腾越起义军二十余营,被省军政府强行裁撤为七个营,滇第一军都督府被撤销,从张文光被调离腾越开始,腾越起义也就失败了。但他们固执地以为,无论那些自称为“同志”的省府要员们如何捏造事实诬陷和攻讦张文光,说他滥作威福,纵兵扰民,诬他野心勃勃,贪念功名,唯我独尊,与同盟会“驱逐鞑虏,建立共和”的宗旨背道而驰……
只要张文光大人还稳坐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那些所谓的“同志”就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张文光要辞职东渡,那不是拱手让出宝座,落一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诅咒省军政府的别有用心的所谓“同志”,为了维护和保住既得权力,不但不准他人继续革命,还处心积虑恶意排斥异己,同室操戈,煮豆燃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但张文光坐在八仙椅上,一脸木然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一言不发,但心里清楚,他们的愤怒是真的,他们列举的都是事实,自己辞了职,他们也就失去了前途,迟早要遭受被打击的命运。但如果自己不辞职,不仅要造成革命军中的内讧,而且会与省军政府造成针尖对麦芒的态势,最终要断送了革命。这样的窝里斗,岂是光明磊落的张文光能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还要待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他就是那些暗箭的活靶子。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张提督,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领袖! ”他的话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众人附和了高喊:“你是我们的领袖——”
张文光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把泡了茶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地上,也震住了那些喊叫的人们。
“刚才是谁带头喊的? ”张文光厉声问道。
“是我! ”人群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拍拍胸站了出来,张文光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腾越起义军第4 营管带黄剑峰。
黄剑峰挤出人群,站在张文光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张大人,你领导腾越起义,扫除帝制,复我民权,你不是我们的领袖谁是领袖? ”
张文光紧皱眉头看着黄剑峰,没有回答黄剑峰的话,而是要黄剑峰把他的衣服脱下来。黄剑峰不明白张文光为什么要让他脱衣服,一下子竟然给搞蒙了。他愣了一阵后说:“我是大丈夫又不是小媳妇,脱件衣服也羞不死人! ”他边说边把衣服脱了下来。张文光伸手接过衣服,他指了指那满是汗渍的衣领和袖口说:“大家看到了,一件衣服就这两处最脏,这领袖,你们谁想当谁去当! ”他说完将衣服扔到黄剑峰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子,进了屋子后他低声对跟在身边的常敬斋道:“把屋子的门关了。”
张提督闭门不出,人们黯然神伤一阵后,就各自散去了,提督府又恢复了那种衙门特有的森严和寂静。张文光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样的一个字:“忍。”但此时的他怎么也写不好这个字,他写一个,就揉成团扔地上一个,常敬斋就从地上捡一个放进书房门前的字纸篓里。
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篓。
最后,忍无可忍的他,把溅了墨汁的毛笔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那些墨汁溅了他一身,常敬斋见状,赶忙跑到提督大人的卧室,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换。
“敬斋,”张文光提督边换衣服边说,“你跟我去日本。”
“我? ”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心里,日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得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地方。但现在提督大人要自己去,作为侍卫,他也习惯了忠诚和服从,他帮张文光提督拉了拉压进后颈的衣领说,“提督大人去哪里我去哪里,到哪里我都是提督大人的侍卫。”
张文光伸出手,对常敬斋道:“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握紧我的手。你听我说,你还不满18岁,我也才30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发誓,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我们要做好学生。”
常敬斋紧紧握住张文光的手说:“提督大人,我听你的,做个好学生! ”
回到腾越后,常敬斋和张文光都忙着为东渡日本作准备。听说唯一的儿子要远走日本,常敬斋的母亲成天以泪洗面。常敬斋的父亲自从采药坠入山崖死后,儿子成了她这做母亲的唯一寄托。靠着丈夫生前做草药医生留下的微薄的积蓄,她把儿子送进了和顺古镇最好的清河私塾,那是从缅甸回来的华侨兴办的私塾。私塾里不仅教四书五经等中国的传统文化,还开设了英语课和缅语课。作为一个乡下女人,她的目光是长远的,她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希望儿子今后见多识广有出息;但作为母亲,她又不忍心儿子背井离乡远走异国他乡。腾越起义那年,儿子偷偷跑去当了兵,就让她那颗心成天悬在了嗓子眼儿,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儿子回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刚刚在胸膛里放安稳,就又听说要去日本,这怎么能不让她这做母亲的操心劳神呢? 她看着儿子也长大成人,嘴唇上有了黑色的胡须,就想趁儿子离开之前,在和顺古镇人家为他相一个媳妇。这个想法鼓舞了她,她到处托媒,终于在古镇里物色到一个长相让她满意而又愿嫁到她家的姑娘。但常敬斋却不领母亲的情,他说他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启程去日本。但常敬斋的话说服不了母亲,她固执地认为,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总是要结婚的。
2
母亲忙着为他准备婚事,这让常敬斋倍感烦恼。他把烦恼向张文光说了,没想到张文光也赞成他先结婚,再去日本,还主动提出要亲自为常敬斋主持婚礼。张文光说:“敬斋,你去了日本,你母亲孤身一人,娶个媳妇陪着她老人家,你在日本才会心里踏实些。”
常敬斋的母亲听说张文光要亲自为儿子主持婚礼,打内心里高兴。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姑娘的娘家人,娘家人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尽管张文光现在解甲归田成了一介布衣,但在腾越老百姓的眼里,他仍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滇西都督,是那个在文星楼上竖九星汉字旗的起义英雄。
也许因为是张文光主持婚礼的缘故,常敬斋结婚这天来贺喜的人特别多,本来就不算大的院子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常妈妈忙进忙出,整个脸笑得像个烂柿子。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感到既开心又有光彩的一天,仿佛过去苦熬的日子都是为今天而活的。这天,来的要人确实很多,特别是先前腾越起义军的各营管带和帮带都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进院子吹吹打打一阵,便与之前常妈妈托人请来的民间乐手们较上了劲。你打军鼓,我吹唢呐,你奏新派乐曲,我唱腾越古调,经他们这一折腾,那欢乐的气氛恨不得就要撑炸了这原本冷清的农家小院。常敬斋按照当地风俗,穿上了新姑爷的服装,长衫加瓜皮小帽,把他打扮得像个富家少爷。但作为新郎官,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热闹的场面中,他机警地打量着前来贺喜的宾客,依旧保持着一个侍卫的警惕。早些时候,张文光原来的侍卫长找到常敬斋,告诉他贺喜的人群中有3 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他多加小心。侍卫长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张文光来的。正是听了侍卫长的话,被欢乐的人群包围着的常敬斋,内心却非常紧张。以至于有人取笑他,说他做新郎官,怎么像上战场打仗似的。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侍卫长,他见常敬斋被贺喜的人群簇拥着,根本无力保护张文光。看着站在墙角的那3 个面无表情的人,他感到了潜在的杀机。他心里清楚,真正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这种像铁板一样生硬的表情通常是杀手固有的。于是他慢慢地挤到墙角,佯装看热闹故意在这3 个人中的一个的脚上重重地踩了一脚。那个被他踩得人痛得尖叫了一声,他凶相毕露地骂道:“你他妈活够了想找死呀? ”正是这句话,让侍卫长听出了这家伙的大理口音。
侍卫长挥手上去,对着那家伙的胸口上就是重重的一拳。看见自己的同伙挨揍,另两个人就挽了袖子扑过来,跟侍卫长扭打成一团。
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发生了斗殴,马上便成了焦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扭打的场面上来了。那3 个家伙见人们都围着他们看,知道这样下去对他们很不利,怕暴露身份的他们无心恋战,拔脚走了。侍卫长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几个不明真相的管带批评他不该在热闹的婚礼上打架,但他没有申辩,事实上,他也不能解释,就拔腿追了出去。他一直追出了和顺古镇,也没见人影,才明白那3 个家伙早脚底抹油溜了。
等他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赶回来参加常敬斋的婚礼时,送亲的队伍已进了常家的院子了。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婚礼进入高潮了。
挤不进院子去的侍卫长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一方面为常敬斋高兴,一方面也为赶走了那3 个形迹可疑的家伙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常敬斋。
“新郎官,该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侍卫长吃惊地问道。
常敬斋说:“我从后山去追那3 个家伙了。”
侍卫长听他这一说笑了:“敬斋,就是做新郎官,你也忘不了自己侍卫的身份,怪不得张大人离不开你了,去日本也要带上你。”他也拍了拍常敬斋的肩道:“快进去,要不,人们还以为你逃婚了哩! ”
很多年后,常敬斋回想起他的新婚之夜,恍若一场梦境。那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最初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男人的最后的夜晚。那天晚上,当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们喝得醉醺醺散去,常敬斋被母亲推进了洞房。
最初的性爱总是笨拙的。为解开翠儿新衣服的纽扣,常敬斋就花了不少工夫。当他褪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后,少女胴体的美丽让他惊心动魄。他感到自己的下身膨胀起来,那种灌注了力量的膨胀,很多年后,越回忆越觉得不真实,像是自己捏造的一个假象。一切都是笨拙的,就连进入她的身体也是笨拙的。第一次性爱,也是人生唯一完整的一次性爱,不仅仅只是笨拙,而且短暂。短暂得仿佛就是一瞬,短暂得仅仅只是一次抽搐。自己仿佛就在她的身子里爆炸了,他除了紧张,并没有体会到任何欢乐,而她,仿佛经历的就是一个受难的夜晚,最初的性爱留给她的,除了紧张,就是疼痛。在疼痛中,翠儿的手指抓伤了他的脊背。一切就如此短暂地结束了,如果不是床单上的像桃花一样灿然的血迹,常敬斋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
夕阳下的张文光大人的官邸,显得静谧而安静,几只暮归的麻雀,在屋顶上唧唧喳喳,像几个搬弄邻里是非的长舌妇人。常敬斋的坐骑急促的蹄声,让它们在惊吓中张开了翅膀。
常敬斋的出现让侍卫长感到了诧异。他怀抱着马鞍子看着一脸汗水的常敬斋,脸上麻木的表情松弛了一下问:“敬斋,是不是跟新媳妇吵架了,来搬张大人说情?”
常敬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眼睛盯了马鞍子问:“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呀?”
“去硫磺塘,”侍卫长说,“张大人的皮肤病又犯了。”
常敬斋知道,张大人有神经性皮炎的老毛病。先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张大人得的不是皮炎,是蜕鳞甲。一时间,腾越民间就有传闻说张文光是真龙天子,日后必做皇帝。张文光当时听了,还在腾越起义军的大会上辟谣,张文光大人说,什么真龙天子,一个反对帝制的人,要做真龙天子,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文光大人的皮炎,让他深受其折磨,每每操劳过度,浑身奇痒难耐。但只要去腾越硫磺塘泡上一个澡,皮炎顿消。所以,张文光在大理做提督的时候,每每皮炎发作,就会深深想念在腾越的硫磺塘。张文光大人对硫磺塘的喜爱,最清楚的人就是常敬斋了。有一次他跟张大人一起在硫磺塘泡澡,一脸舒服样的张文光大人对常敬斋说:“敬斋,我真想就这样舒舒服服死在这硫磺塘。”
张文光见了常敬斋,眼睛里就生出了责备:“你不好好地做新姑爷,跑到我这儿来做啥? ”
面对张大人的责备,他想告诉张大人,如果不见到他,自己脑子中就拥挤着那3个叽里咕噜说大理口音的不速之客。但想到不要破坏张大人去泡澡的兴致,话到嘴边就又被他咽到肚里去了。
张文光一行骑马往硫磺塘去,暮色苍茫中,马背上的他们像几个壮志未酬的侠客。从大理归来后,很少见张文光有如此好的心情,他骑在马背上,看着沿途迷人的风景,竞高声朗诵起诗来:“不需柴灶不须烧,昼夜石锅涨巨潮;热气重重云汉起,沸波滚滚日光摇。”这是他最喜欢的形容和描述硫磺塘大滚锅沸泉的诗句。听他朗诵,仿佛他很开心,事实上,常敬斋心里清楚,他这是用外在的欢乐掩盖他内心的苦楚。
到了硫磺塘,张文光要了自己最喜欢的泡池,便宽衣解带准备泡澡。张文光要侍卫长和常敬斋跟他一起泡澡,侍卫长也高高兴兴地脱衣服了。而常敬斋却愣着不动。张文光说:“敬斋,还不快脱衣服,我们就快要去日本了,听说日本也像我们腾越,温泉很多,你泡了我们硫磺塘,去日本比较比较,到底是日本的温泉好,还是我们腾越的好。”
侍卫长边脱衣服边一脸怪笑着接了张文光的话说:“张大人,敬斋哪敢泡澡,昨天新婚之夜,没准被新娘子给咬伤了哩。”
“人家新媳妇咬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张文光一边搓着澡,一边对常敬斋打趣道。
“张大人,”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侍卫长狗嘴吐不出象牙,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 ”侍卫长赤条条地站在池中说,“不像我说的那样,你就脱了衣服下来呀! ”
这下常敬斋急了,他抱起侍卫长装衣服的包说:“你再像狗一样乱咬,我就把你的包丢到池里去。”
这下轮到侍卫长急了,他摆着手说:“常敬斋,你可不能乱来,包里有枪嘞。”
张文光也阻止道:“敬斋,别闹了! 快去给我沏壶茶来。”
听张大人要喝茶,常敬斋赌气似的将侍卫长的包又扔回了原处,转身走出澡塘去。在他身后,传来张文光的声音:“敬斋,就让茶室的伙计沏我们清凉山的磨锅茶好了。”
常敬斋来到茶室,按照张文光的吩咐,让茶室的伙计沏了一壶上好的清凉山磨锅茶。就在常敬斋从茶室伙计手中接过茶准备回澡塘时,澡堂方向传来了剧烈的枪声。
常敬斋的身子随着这枪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茶壶就掉在了地上。他迅速从腰间拔出枪,风一样地扑向澡塘。
冲进澡塘的常敬斋看到的是一池热气腾腾的红颜色的水,那景色仿佛是夕阳掉到了池中。
池边趴着的侍卫长,身体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向池中。从他的固定的动作中可以看出来,他曾试图爬出池子来,他的手还固执地伸向池边装了枪的包。常敬斋来不及管侍卫长,冲进澡塘的他纵身跃进了池中。几个正准备仓皇离去的杀手显然没有心理防备,把他当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他手起枪响的时候,几个杀手才回过神来应战,几支匣子炮一齐冲着他开了火。
如果不是被水中的手推了一把,常敬斋的身子肯定成了蜂窝眼。他被这一推推倒在了池子边。“快走! ”他听到了命令的声音,那是张文光大人的声音。
也许是杀手们听到了张文光大人的声音,子弹又雨点一样泻到张文光大人赤裸的身上,他匍匐在水中的脊背上顿时开放了数朵梅花。试图从池边爬起来的常敬斋,感到被水浸湿的裆里像被什么咬了一下,阵痛中他站起身,冲杀手枪响的方向再次抠动扳机,但枪膛里的子弹在先前已经射光了。
情急中的常敬斋转身奔出了澡堂,他听到了子弹穿越浴帘发出的奇异的声音。亡命奔逃的他奔向自己的坐骑,解开马缰绳就跃上了马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没入了夜幕之中。
杀手们是执著的,斩草除根的决心让他们不肯轻易放过常敬斋,他们漫无目的的子弹在夜空里划出红色的直线。除了枪声,常敬斋的耳膜里还塞满了风声。裆里好像是着了火,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每一次马背的颠簸与起伏,都像一只锥子,往身体的深处狠扎。兴许是受了枪声的惊吓,身下的坐骑在山道上跑得非常卖力,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在乱石密布的路上溅出了火星。从杀手们零落的枪声中常敬斋知道,他们已经丧失了目标。他试图让马慢下来,但手却无力去控制马缰绳了。此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虚弱,他感到头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沉重感让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在风的背上,风正在上升,他的身体也正在上升……
第二章 亡命夷方 1
1
常敬斋醒来时,看到一个女巫师正在卜卦。
一群黑脸汉子虔诚地跪在地上,表情严肃,目光呆滞地看着女巫师近乎疯狂的表演,她过于夸张的动作看上去富有喜剧色彩,而她的装束和打扮更像一个媚态十足的女妖。
女巫师的绝活是剑刺妖魔。她首先做了一个观看四周的动作,那样子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丢失了她的戒指。突然,女巫师像发现了什么,她纤细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变成了狂风中的柳树。后来,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风雨飘摇的身子,背过身去,从后面的八仙桌上抽出了一把木剑。那是一把剑柄画满了恶俗的花纹,剑刃被涂成白色的做工极为粗糙的木剑。常敬斋看到女巫师在背身抽出木剑的时候,故意碰翻了八仙桌上一个小小的瓶子。瓶子里无色的液体流出来,流到了她的剑刃上。女巫师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切,表情严肃的她握剑在手,像一个接受了使命的女侠,变得信心坚定,大义凛然。她左劈,右刺,动作由缓慢变得迅速,最后仿佛像患了疟疾一般。当她颤抖了一阵后,木剑就自然滑落在地上了,跟着木剑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女巫师的身子。跪在最前面的黑脸汉子站起身来,他似乎并不关心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而是直奔木剑。他拿起木剑,常敬斋看到,先前白色的剑刃,现在变成了血红。
其他跪着的黑脸汉子也看到了剑刃上那抹红色。
众人中发出了一片惊叹声。惊叹过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巫师的身子动了一下,握着木剑的黑脸汉子慌忙伏下身去,虔诚地将女巫师扶起。
女巫师踉跄了一下,似乎依旧站立不稳,但过于夸张的动作让谁都看出她的装腔作势。黑脸汉子紧紧扶住她,她像女英雄一样,用临终般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妖孽都除了吗? ”
“除了! ”
黑脸汉子满怀感激地回答女巫师,随即把木剑递给女巫师。
女巫师端详着尖刃上那抹血红,搽脂抹粉的脸顿时变成了一朵灿然开放的桃花。
但这朵开放的桃花瞬间就又凋谢成了一张涂抹了厚厚胭脂的女人的脸。
站着的那个黑脸汉子慌忙回到人群中,重新跪了下来。女巫师目光严厉得像私塾先生一样扫了一遍跪着的男人们,然后示意站在一旁的香僮取来一个装了铜钱的袋子。女巫师接过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像天女散花一样抛向空中。
那些纷纷坠落的铜钱,在八仙桌面上和地上发出了悦耳的金属声。女巫师围绕着那些散落在地上、八仙桌上的铜钱认真地看了一遍,嘴里不停地念着阴阳二字,她要根据卦面的阴阳组合判断出凶吉来。
现在常敬斋终于闹明白了,这是一支马帮,正在举行出发前的占卜仪式。
“是吉相! ”
女巫师抬起头来,她那张涂抹了过多胭脂的脸重又变成了一朵桃花。
那些表情麻木的马锅头纷纷站起身来,他们僵硬的脸像北方结满了冰的河面,在春天的气息中逐渐地松动开来了。
那个先前站起来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放在了女巫师的手心里,握了银锭的女巫师,脸一下子就从桃花变成了牡丹。
这时常敬斋感到喉咙有些发痒,躺着的他发出了一声咳嗽。咳嗽声让把银子给女巫师的汉子关切地走了过来。常敬斋看着他那张泛着油光的黑脸上布满了欣喜。
“你终于醒过来了! ”黑脸汉子的语气就像他是常敬斋的老朋友一样,“你不知道你有多急人,你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了整整三天了。”
“大锅头,”人群中唯一的一个红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关心着常敬斋的黑脸汉子说,“天已经大亮了,我们该启程了。”
被叫做大锅头的黑脸汉子摆了摆手,让那个催促他的红脸汉子不要催他。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就要经历的漫漫长路,而是将关切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射到常敬斋的身上。
“兄弟,”大锅头对常敬斋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要向你下这样断子绝孙的狠手? ”
断子绝孙? 大锅头的话让常敬斋心里一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下体。当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什么的时候,他目瞪口呆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我们大锅头问你话嘞,要不是大锅头在路上碰见你,对你发菩萨之心,把你背回来,你早死在荒郊野外了! ”那个催促大锅头赶路的脸像鸡冠一样的红脸汉子,见常敬斋不回答大锅头的问话,很是生气地说。
“二锅头! ”大锅头厉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外人说话,谁没有难言之隐,人家不愿说就不说吧,犯得着这样大动肝火? ”
大锅头训斥完二锅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常敬斋的身上,他的目光是温暖的,憨厚的面容上生出的是善意和同情。他看着常敬斋,又称呼了一声兄弟。被人当做兄弟,常敬斋黯淡的心里掠过一丝亮色,他吃力地将手伸了出去,大锅头握住他无力而冰凉的手,眼中竟然有了闪亮的泪花。
“谢谢,大哥! ”常敬斋的声音很低,但却饱含了真诚的感激和谢意。
“我们的马帮要去缅甸的八募,”大锅头说,“我没法再照顾你,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的家人联系上? ”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操心,大哥您真是菩萨心肠。”常敬斋打内心里称赞大锅头道。
“天下善良的人都是弟兄伙,”大锅头说,“当年我帮张文光张大人驮生意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出门在外的人,要互相帮衬,你在危难时候帮了别人,别人才会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帮助你。”
“你认识张大人? ”常敬斋有些惊奇地问。
“认识张大人是很多年的事了,那时他在缅甸做生意,经常让我的马帮给他驮物件,腾越起义那年,他在英国人手上买武器,还是我驮回来的。”大锅头说到跟张文光的交往,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张大人是好人,跟他有过交往的人,总会受他的影响的。”常敬斋说。
“听兄弟的口气,好像也认识张大人? ”大锅头问道。
“岂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侍卫哩。张大人响应辛亥革命。在腾越举行首义,从那时起我就做他的侍卫。但让人伤心的是,我却没保护好他,大哥,作为一个侍卫,我觉得自己真丢人! ”常敬斋用手击打着床铺说。
“你的意思是……”大锅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张大人出事了?”
常敬斋克制住自己的悲伤,把硫磺塘张文光遭暗杀的一幕向大锅头叙述了一遍。大锅头听着,眼泪就晶莹地像断线珠子一样从黑黝黝的脸庞上滚落下来了。
这时二锅头又来催他,说弟兄伙全在屋外等着,再拖下去,就得晚上走夜路了。
大锅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二锅头的催促,他用嘶哑的声音对二锅头命令道:“你快去二骡的驮子上卸一捆白布来! ”
“卸白布? ”二锅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大哥,卸白布做啥子? ”
“披麻戴孝! ”大锅头大声道。
“披麻戴孝? ”二锅头惊讶地问,“大哥,为哪个披麻戴孝? ”
大锅头见二锅头站着不动,心里很不高兴,他的嗓门更高了,嗓音也变得嘶哑。
“为哪个? 为一个比爹比妈都重要的人! ”
听大锅头这一说,二锅头就慌忙折身跑了出去。
白布被几个伙计搬了进来,放在屋子里,大锅头亲自将麻袋打开,将白布撕成条状的头巾。
赶马的伙计们依次走进屋来,将白布戴在了头上。
大锅头的行为让常敬斋大为感动。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大锅头说:“大哥,你在我头上也戴一块。张大人有你这样的弟兄,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大锅头点了点头,他庄重地将白布戴在了常敬斋的头上。
“大哥,”常敬斋紧紧握着大锅头的手说,“时间不早了,你为我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你还是尽快赶路吧。你的救命之恩,容小弟日后再报。”
大锅头最后把白布戴在了头上,他说:“是该走了,我们赶马帮的,目的地总在远方。兄弟,你好好养伤,伤愈后如果找不到事做,就来我们马帮! 兄弟,好好保重! ”
他握着常敬斋的手,又重重地用了一下力,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随即,常敬斋听到了大锅头浑厚的吆喝声。
“起哕——”
大锅头的吆喝声还未落下去,众伙计的声音就又升腾起来——“起罗——”
随即,清脆的马铃声响了起来,马帮出发了。
常敬斋艰难地移步到门口,目送着在灿烂的阳光中远去的马帮,直到他们在他的视线中消失。
常敬斋送走了马帮,又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心里空,空得让他心里一阵一阵慌。这时他脑子里想到了母亲和妻子翠儿,他渴望着回到她们的身边,但他又害怕回到她们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和翠儿见了他的伤会怎样? 作为常家的单传,伤到这断子绝孙的要害处,母亲会不会悲痛欲绝? 作为一个刚进常家门的新娘子,面对这样一个无用的丈夫,翠儿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会不会绝望? 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感到了冰冷的恐惧。他在这个时候还想到了他的新婚之夜,想到了他作为完整男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性爱。这在几天前刚发生的一切比梦境还虚幻,还不真实,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在翠儿的身体里的时候是否体会到了快乐。他只是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是爆炸了,是的,爆炸了,连记忆都爆炸成了碎片,变得纷纷扬扬,变得杂乱无章。
他就这么躺着,好在还有感觉,否则连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是一具僵尸。但感觉跟过去不一样,他甚至体会不到悲伤,甚至也体会不到绝望,他体会到的仅是一个巨大的没有光亮的铁幕。那铁幕从高空中一次一次地坠落下来,一次一次地压迫着他。当他终于明白了那铁幕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的时候,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让自己整个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渴望着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暗中结束。是的,该结束了,生活对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躺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红,它漫漶开来,从巫师剑刃上那抹红色,到翠儿新婚之夜的那点点桃花,然后再到硫磺塘里那触目惊心的血水。红,红得如此的扎眼,被红包围,被红淹没,比黑让他更恐惧。有一种恐惧超过了死亡,那就是他现在的恐惧。他想喊叫,但发不出声;他想睁开眼,却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混乱,像傍晚的火烧云一样,随意地变幻着。
突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戳在他的额头上。那冰冷让他感到很舒服,那坚硬却让他的意识在渐渐清晰。当他最终意识到那戳在自己额头上的是枪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肉眼都很难分辨出来的笑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让他讨厌的大理口音——“想装死?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装死。而是正在死去,但他说不出话。他的不回答,让他以为他是懦弱的。杀手面对懦夫,就有了狮子面对羔羊的心理优势了。作为杀手的他想玩弄一下躺着不动的常敬斋。
“把眼睁开! ”杀手用命令的语气说。当他坚信常敬斋也是一只吓破了胆的羔羊的时候,他的枪管在常敬斋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圈。
“我不杀闭着眼睛的人! ”杀手这时枪管已经到了他的眼皮上。坚硬地顶着他眼皮子的枪管好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顶出来一样。眼睛的疼痛让他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
不知常敬斋是从哪里积蓄来的力气,他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凉风。他看到身穿黑衣的杀手,像熟睡了一样躺在地上。
2
立在他面前的是大锅头和他带来的三个伙计。大锅头和他们中的一个手握着刚砍来的竹竿,显然,杀手就是被他们用竹竿击倒的,常敬斋感觉到的那阵凉风也是竹竿劈扫的时候带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常敬斋看着大锅头,一脸困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
大锅头听常敬斋这么说,嘿嘿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像一个开心的傻子。他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救你救谁? 我带着马帮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我想那些杀手不会放过你,他们肯定还会来找你。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像那麻绳一样越扭越紧,我于是就叫了三个兄弟伙跟我回来接你。”
“接我? 你们接我去哪儿? ”常敬斋问道。
“还能去哪儿,去缅甸吧。你只有到了缅甸才安全。你要再待在腾越,杀手们断然不会放过你。你看,我们都为你准备滑竿了。”大锅头晃了晃手中的竹竿说。
看着依旧一脸傻笑的大锅头,常敬斋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被什么击中了,泪水夺眶而出。
大锅头侧过脸去,对身边的伙计吩咐了两句。那伙计就跑出门去,找来了两根麻绳。大锅头接过麻绳,一脸歉意地对常敬斋说:“兄弟,对不起了,谁叫你伤着那种地方,否则,我让马驮你,现在我只好这样了。”
他说完冲伙计们挥挥手,两个伙计上前,一个捆他的手,一个绑他的脚。当常敬斋的两只手两只脚被捆绑起来后,大锅头将竹竿从两手两脚间穿过去,抬着常敬斋追赶马帮去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马帮。抬着一个大活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走远路,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二锅头对大锅头的这次义举很不满,这个红脸汉子总觉得常敬斋不仅是个沉重的包袱,而且充满了晦气。他自私地认为,收留常敬斋会给马帮招惹来灾祸。所以他一路上都不答理常敬斋,只是自顾边走边饮酒。常敬斋发现,二锅头一路上都在饮酒,从不喝水。看着一路上喝闷酒的二锅头,大锅头对常敬斋说:“酒是老二的命根子,没有酒,他一步也走不动,有了酒,他爬山比别人走平地都快。”
一路上,大锅头都在给常敬斋讲述马帮里的禁忌和规矩,他的不厌其烦总让常敬斋想起儿时在腾越和顺古镇时教自己的私塾先生。他说,正是有了规矩和禁忌,马帮才能一路平安。而禁忌最多的是语言禁忌。大锅头说,在马帮中,豺狼虎豹是四大忌。虎不叫虎,要叫“老猫”,豹子不叫豹,要叫“接”。吃饭不叫吃饭,要叫“吃芒芒”,刀子不叫刀子,要叫“片片子”,斧子不叫斧子.要叫“败家子”。常敬斋想,这一路上,最好少说话,否则就要犯忌,但他下午吃饭时还是犯忌了,他把汤勺仰放了。按照马帮的规矩,汤勺是必须翻扑着的。但常敬斋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盛完汤后就把汤勺仰放在桌子上了。这个仰放的汤勺正好被红脸汉子的二锅头看到了,他咆哮起来,用难听的话咒骂常敬斋。常敬斋想,他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想发泄一下,就装作没听到他的咒骂。喝完碗里的汤后,又用汤勺盛了一碗汤。这次,他还是习惯性地又把汤勺仰放了。这下二锅头的气就更大了,他愤怒得连头发都立了起来,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一张红脸瞬间变成了紫脸。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就把常敬斋手捧的汤碗踢飞了出去,热汤洒了常敬斋一身子。这时,大锅头刚好带人去给马添完马草回来,见这场面,就厉声斥责二锅头欺生,要罚二锅头一路上为马匹打青草。二锅头不服,他说他不过是执行规矩。汤勺叫“顺子”,顺子仰放,就是不顺。
常敬斋两次仰放汤勺,是存心故意要让这一路不顺。常敬斋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要知道,断然不会违犯的。大锅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管事的手心里。他说:“不知者不为过,常兄弟第一次跟马帮,不懂规矩,不晓禁忌,错不在他,在我这大锅头的没给他讲,那常兄弟的处罚就该免了,责任在我,就罚我。这些铜钱,是罚我到八募请大家喝酒的酒钱。”
有了这次教训,一路上常敬斋都很小心,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谨慎。大锅头的作为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常敬斋发现,一个人的美德,都是在琐碎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大锅头尽管为人憨厚,显得过分老实,甚至有些迂,但他心胸宽大,不狭隘,能吃亏,能受过,与人为善,正因为这些,他才成了大锅头,成了一支马帮的头。
大锅头对常敬斋的影响,很多年后,依旧在内心深处感召着常敬斋。
过去,常敬斋一直以为,马帮不就是赶马驮货物,事情简单又单纯,但真正熟悉了马帮,才知道马帮也是一个小社会,组织严密,分工细致。
就拿他跟随的这支马帮来说,领事的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除此,还有兽医、马夫、修理、钉掌、伙夫,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在马帮里,马的地位是重要的,每到一地,马没吃,人不吃,这种对马的关爱让常敬斋很感动。特别是大锅头,夜深人静了,依旧会提了马灯,去看看值勤的马夫给马添饲料没有。有一天夜里,常敬斋起床小解,碰巧看见大锅头提灯检查。数十匹骡马,大锅头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抚摸它们的头、鬃,一个也不会被漏掉。他抚摸马的时候目光温暖,像是抚摸自己的情人一样温情脉脉。他不仅抚摸它,还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将军叫出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士那样,饱含深情,充满了感恩。
八募是缅甸北部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缅甸与中国的贸易的极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这个伊洛瓦底江畔不大的城市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腾越人巨大的客栈。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梦想破灭或满怀梦想的腾越人。腾越人在这里干着苦力,做小本买卖,开茶楼酒肆,甚至也有在此坑蒙拐骗的。常敬斋他们的马帮就住在江边一个腾越人开的客栈。客栈的名称也是腾越的,叫高黎贡客栈。这个客栈是专为马帮开的,马锅头们到了这里,不需要再去担心侍候驮马的事,只需放心作乐便是。客栈的主人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老板,她是那种既能在马锅头面前勾引起他们的欲望,又让他们无从得手又满怀希望的女人。按照红脸二锅头的话说,这女老板是个挠痒痒的高手,她挠你越挠越痒,让你痒得难受。待赶了马帮回腾越,就诅咒发誓不住她的客栈,但再从腾越赶马回来,就又鬼使神差地又住在了她的客栈上。
常敬斋就好奇地问红脸二锅头,究竟为啥一定要住女老板的高黎贡客栈。红脸二锅头咕一口腾越老烧说:“为啥子? 心里痒呗! ”
大锅头不像其他的马锅头那样躁动,他到了客栈,就沉默了坐在靠江边的阳台上,搂一水烟筒咕咕地抽烟。抽完烟,他就去给女老板干活。
女老板在大锅头面前从不搔首弄姿,显得贤淑而端庄,常敬斋发现,女老板看大锅头的目光跟看其他马锅头的目光不一样,那目光像夜里照在伊洛瓦底江面上的月光,凄清而美丽。他俩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面对面地对视。大锅头打女老板面前经过,总是低垂了头,步子也显得仓促而混乱。
女老板为大锅头准备的房间也是最干净最细致的。那是常敬斋被大锅头唤进去时感觉到的,那屋子里没有其他屋子弥漫的那股汗臭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大锅头对常敬斋说:“兄弟,为哥的只能帮你这一把了。到了这里,你可以走水路去瓦城,也可以选山路去密支那。今后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大锅头说这话时,有一丝忧伤。常敬斋冲大锅头点了点头,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在大锅头紧挨床头的木板上,挂着两朵用红线捆扎在一起的缅桂花。常敬斋明白了,那幽香就来自于这两朵缅桂花。
晚上,所有的马锅头都挤到了八募的腾越会馆的戏台子前,看从腾越沦落到八募的江湖艺人,演唱他们的拿手好戏。
看完演出,马锅头们聚在一起划拳喝酒,这是他们整个旅程中最惬意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酒令,大口地喝着烈酒。常敬斋不能饮酒,加上受伤后身子虚弱,就自个避开了,他本是要回高黎贡客栈去的。但他在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了月光下的伊洛瓦底江,于是被其吸引,来到了江边。
伊洛瓦底江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顺最安静的河流,缓慢流淌的江水,无声无息,沉静如处子。
在月光下看江水流淌,就像是看一条皎皎洁洁的白练。在这样的夜晚,常敬斋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陌生的人,面对陌生的河,连月光也变得陌生了。
在江边的大青树下,常敬斋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他停住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情人。他听到男人安慰女人的声音:“等我挣了钱,我就回腾越城去修房子,体体面面地娶你。”常敬斋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赶马,要赶到猴年马月,才挣得够修房的钱? 等你挣够修房的钱,我怕是早老了。”
女人的声音常敬斋听出来了,是高黎贡客栈女老板的声音。
“我会挣够的,一定会挣够的。”
常敬斋这下听出来了,那是大锅头的声音,他想把话说得肯定些,但常敬斋从他的故作肯定中,还是听出了他的心虚和无力。
“我开客栈攒了些钱,你把它们带回去,等修房时用。”女老板说。
“我不要你的钱! ”大锅头这下说得既果断又底气十足,“我不能让你爹妈看笑话。”
“谁笑话你了? ”女老板说,“当年你在我家做帮工,我爹妈对你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帮工不错,”大锅头摇了摇头说,“你还记得你爹当年怎么说的,他说,要娶我姑娘可以,但你得先把宅子修起来,我不能把姑娘嫁给穷光蛋。我听了你爹的话,在心里下了狠,这辈子我一定要气气派派地修一个大宅子,气气派派地娶你! ”
“你呀! ”女老板的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大宅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难道我的青春还不如你们男人的虚荣心? ”
两人似乎抱得更紧了,月亮也渐渐地向江对岸沉下去。常敬斋不愿惊动这对苦命的恋人,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一个人回客栈去。
第二天一早,马帮又要回腾越去了。常敬斋被大锅头叫醒,起床后,他又看见了自己昏迷后醒来的那一幕。不同的是,这次的巫师不是女巫师,而是一个披头散发,衣服褴褛,一身肮脏不堪的男巫师,他不用木剑,而是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一刀将一只大公鸡的头剁了下来,他卜的是鸡头卦。当他举着血淋淋的菜刀说是吉相的时候,马锅头们从地上站起来,各自忙活着准备出发了。
大锅头走到常敬斋的身边,塞给了他几枚铜钱。他指着雾气笼罩的伊洛瓦底江对常敬斋说:“兄弟,去瓦城吧。今后,无论如何都给为兄的捎个信来。”
他说完转过身,领着马帮启程了。常敬斋和客栈女老板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声硭锣声散去,常敬斋又听到了一声冷冷的叹息。
那是客栈女老板的叹息。
从八募开往瓦城的是英国人造的小火轮。
臭气熏天的船上,挤满了旅客。从肤色上常敬斋就能看出来,船上八成是中国人,他们挤在船上,一脸茫然。常敬斋也茫然,目的地只是一个叫瓦城的词,在他的心中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整个旅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随波逐流。
缅甸的太阳那才叫太阳,光芒就像钢针一样。让你看一眼就会泪流满面。在过于亮丽的阳光下,伊洛瓦底江闪耀着深不可测的蓝光。那种让人忐忑不安的蓝,被镶嵌在雨林和坝子里,像一条蓝色的丝带,系在一个美丽而又陌生的女郎的颈脖上。船舷上生锈的铁板,仿佛就要被太阳点燃,常敬斋感到自己也快燃烧了。有一种酷热不是来自肌肤,而是从骨头里往外热,这就是缅甸的酷热。江面上,机帆船驶过带起的风是那么微不足道,是那么杯水车薪。船头上,坐着缅甸的流浪艺人,他不间断地吹奏他的骨笛。那种从骨头里发出的音乐,忧伤而迷茫。但船上的人对他的骨头里流淌出的音乐是那么无动于衷,在这样近乎残忍的环境里,艺术也仿佛被烈日曝晒掉了光泽,变得平淡无奇。在常敬斋看来,这个不停地吹奏骨笛的流浪艺人,更像一只让人心烦意乱的蝉。
终于熬过了正午,船上有穿着筒裙的缅甸男人来兜售英国香烟,常敬斋见许多人买,自己也好奇地买了一包。过去从不抽烟的他抽了两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了。但咳嗽归咳嗽,在烟草的辛辣中,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快感,人也精神了许多。
船越往前走,风景越发美丽。如果不是坐在这样糟糕的船上,常敬斋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接近天堂。江面也越来越开阔,江岸的坝子越来越大,岸上,一座座精心修造的白塔被众绿簇拥着,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塔尖。在经过江上三天两夜的航程后,那船总算熄了它难听的马达声,在一个规模比八募要大得多的城市的码头停了下来。
精疲力竭的常敬斋,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船去。岸边拥挤着帮人挑行李的挑夫,那里面有缅甸人,但更多的还是中国人,从他们流利的汉语中,常敬斋听到的是嘈杂的腾越乡音。
没有目的的目的地到了,常敬斋变得更加迷茫。那种丧失了方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流浪,他不知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他扛着身上简单的行李在瓦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高鼻深目的白种洋人,有的开着轿车打他身边走过,有的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按响了叮叮当当的铃声,有的就坐在那些酒吧门前的缅桂花树下,怡然自得地喝着啤酒或咖啡。在皮肤黝黑的缅甸人的衬托下,这些来自英国的洋人就像一只只褪了毛的大鹅。他们根本没有常敬斋那种走在异国他乡的不踏实感,也没有中国人出门在外的那份拘谨和不安。他们用殖民者特有的骄傲感,随心所欲地享受着这浪漫而神秘的国度提供给他们的神仙一样的快乐日子。
第三章 苍茫野人山
1
在适用于任何一个美丽的形容词的伊洛瓦底江畔,那些嘈杂的码头上的苦力们,将自然的美丽和生活的残酷演绎得如此触目惊心。在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里,苦力们从那种称作小火轮的英国机动船上搬运货物。作为苦力中的一员,常敬斋在缅甸的土地上将一些中国成语铭刻在了心上,诸如汗流浃背,诸如挥汗如雨。他们绷成弓的负重的身子在烈日的烘烤下发出青铜一样亮丽的光,那情景活像一尊尊缓缓移动的雕塑。一些英国的工业品被搬了下来,这里面有机器、化学日用品,但更多的东西被搬上了小火轮,那是柚木、象牙、兽皮和如雪一样的稻米。这些搬上小火轮的物件将被顺江而下运往仰光,然后再从仰光经海上运往英国,成为殖民地供奉给英王国的“礼物”。
在瓦城,英殖民者在雇用苦力时,不喜欢雇佣缅甸人,更喜欢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似乎比缅甸人更适宜在高温下从事重体力的活计,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度的人更具有吃苦精神和忍耐力,而且在报酬上企求更少;而缅甸人虽有一身黝黑而不怕太阳曝晒的皮肤,但他们天生不善于吃苦,过于缓慢的工作节奏更是让他们无法容忍。英国人在挑选苦力上对中国人的“青睐”,让那些渴望找工作的缅甸劳工对中国来的劳工充满了敌意。那些心怀叵测的英国人看到了这种敌意,于是他们从缅甸人中挑选监工,用这些对中国苦力怀有敌意的缅甸监工来“管理”中国劳工。这些心怀不满的缅甸监工,在对待中国苦力上的作为,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他们甚至在中国苦力的工作中,规定了饮水和上厕所的次数,谁超过了这个规定数,都会被视为偷懒受到一顿皮鞭的皮肉之苦。用被压迫者来管束被压迫者,这是殖民经验丰富的英国人的杰作。它的有效性和伤害性,都现实地体现了出来。
同样是一个毒日高照的正午,在常敬斋搬运货物旁的另一个小火轮上,一个中国苦力将一个巨大的箱子背到背上的时候,像一棵风中之树一样摇晃了一阵,就扑倒在了甲板上。那个沉重的箱子也顺势掉进了江里,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响声吸引了周围的人,同样,响声也让缅甸监工听到了。他看到沉重的箱子掉进水里激起的美丽浪花,知道自己耀武扬威的机会到来了。他一手挥舞着皮鞭,一手提着他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筒裙,表情愤怒地冲到小火轮上去。但站在另一船上的常敬斋从他跳跃着跑动的姿态中,看出他脸上的愤怒是装出来的,在他内心里,分明有一份报复中国苦力的欣喜。那份欣喜就像他脚上的木制拖鞋,在踏板上跳跃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
常敬斋听到船上有中国劳工向缅甸监工求情的声音。他们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中暑晕倒了。”但缅甸监工不听中国劳工的解释和求情,他趾高气扬地举起了鞭子。鞭子击打在昏倒的中国劳工身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也许是这响声激发了缅甸监工的虐待欲,他挥舞皮鞭的弧度越来越大,用力越来越狠,声音也越来越响。
已经把货物放到背上的常敬斋,在越来越响的声音中把货物重重放在了甲板上。他跑下船去,然后又跑上了那只缅甸监工正鞭打中国劳工的船。他在缅甸监工的身后用手抓住了他扬起的皮鞭。
缅甸监工回过头来,见抓住自己皮鞭的是一个中国劳工,就用缅语大叫放开。常敬斋也用缅语说:“你没见他是昏倒的吗? ”他说着就松开了皮鞭,奔到昏倒的中国劳工身边。
“大锅头,怎么会是你? ”常敬斋搂着昏迷不醒的中国劳工叫喊道。随即,他听到背上发出“啪”的一声,一阵剧痛就传遍了他整个背部。
他在剧痛中站起身扭过头来,看到了那个正准备抽打他第二鞭的缅甸监工。身手敏捷的常敬斋躲过缅甸监工恶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迅速逼近他。没有躲避他而是逼近他,这让缅甸监工慌了神。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常敬斋扛将起来。常敬斋扛着他在甲板上画了好几个圆圈,在确信这个缅甸监工已经晕头转向的时候,他用力一抛,只听“扑通”一声巨响,那个缅甸监工就被抛到了江中,他沉重的身子激起了一阵让常敬斋赏心悦目的浪花。
浪花消失,岸上爆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掌声。
那个缅甸监工从江中冒出头来,他在水中扑腾姿势显得狼狈不堪。看着自己的同伙被抛到江中,另外的几个缅甸监工又从岸上扑上船来,但他们最终都遭遇了同前一个监工一样的下场,成为了伊洛瓦底江里的“落汤鸡”。
在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中,常敬斋背着昏迷不醒的大锅头,走下船来,然后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常敬斋把大锅头放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大锅头,常敬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弃自己心爱的马帮,跑到瓦城的码头上来做苦力。人生中真有那么多机缘,让一些人相识离别又相逢吗?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群工友,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欢喜。常敬斋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但他们见到常敬斋后,又有了一份忧心忡忡。他们知道,码头上做搬运工的这份活计,常敬斋肯定是不能再做了。怎样为常敬斋的未来找一份工作,成了他们煞费苦心的事情,但想来想去,大家依旧一筹莫展。常敬斋还来不及考虑明天,他正为大锅头的昏睡不醒忧心如焚。最后,大伙用尽了中国民间所有对付中暑昏迷的办法,才终于在天气转凉的深夜让大锅头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苏醒过来的大锅头看着常敬斋,吃惊的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正经历一场梦境。当他确信自己与常敬斋相逢的现实后,禁不住潸然泪下。在吃下常敬斋为他煮的一个鸡蛋后,他讲述了自己赶马帮的遭遇。
大锅头在赶马帮的过程中一直都很顺利,他为人的笃实让他的生意一直不错,许多货主都愿意把自己的货物托付给他来驮运,特别是那些贵重的货物,货主们宁愿多等几日,也要等他的马帮。这样,他和他的马帮,渐渐地在腾越地方有了名声。树大免不了招风,厄运就开始光临他了。当他从腾越驮运一批价值不菲的物品来八募的路上,遭到了不明身份的强人袭击,不仅所有的物品和马匹被强人抢走,还让好几个弟兄丢了性命。从来讲求诚信的他,第一次失信于商家,逃到瓦城来了。
“我想修大房子的梦想,就这样泡汤了。”马锅头说。他说得语气平静,但绝望和伤感,还是藏在了这份平静里。
“高黎贡客栈的女老板,知道你的货物被抢的事了吗? ”常敬斋问道。
大锅头的脸红了一下,然后他又平静地说:“现在她应该晓得了。”
“敬斋,”大锅头尹家山有些愧疚地说,“真对不起,为搭救我,让你丢了码头上的这份工作。
要知道会这样,你就让那个监工抽我。受点皮肉之苦算啥? 要找不着事做,异地他乡的,那才真是绝路了! ”
“大锅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这条命不都是你给的? 我教训那些监工,是想提醒他们,中国人不是任人欺负的! 工作嘛,可以再找。”
常敬斋话是这么说,但到哪里去找一份差事,还是难住了他。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他一个人站在屋外的桂花树下发呆,苦思冥想着到哪里去找一份活计。偌大的一个瓦城,却找不到一个供自己做事的地方,这让他有了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就在这个时候,三个僧人向他走了过来,常敬斋想,他们肯定是来化缘的,但他却不能给他们一个子儿。就在他欲转身躲开的时候,一个僧人却用缅语唤住了他。
让常敬斋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个僧人并不是来化缘的,而是专门来拜访他的。那个最年轻的和尚把他们的住持迦耶和尚介绍给了常敬斋。
这个叫迦耶的住持气宇轩昂,文质彬彬,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告诉常敬斋,他的寺庙的和尚昨天在化缘时途经码头,看到了他非凡的武艺,今天特地来请常敬斋去寺里教授武功。他许诺给常敬斋一份不错的报酬,还望常敬斋能够看在他的求贤若渴的苦心面前,答应他的邀请。
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常敬斋内心深处有一份压抑不住的欣喜。但常敬斋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忧虑,他告诉迦耶住持,自己虽然会一些拳脚,但就中国功夫而言,不过是初通皮毛,怕到寺里误人子弟。迦耶和尚听了常敬斋的话,就慈眉善目地笑了。他说他喜欢常敬斋的这份谦逊,这是东方人特有的美德。他还说自己对中国功夫倾慕已久,知道中国僧人在中国功夫方面贡献突出。“十二棍僧救唐王,不知先生可知否? ”迦耶住持问常敬斋道。
“当然知道。”常敬斋点了点头说,“这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迦耶住持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和尚说:“中国僧人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能以国家民族为重,这是大义,这方面,值得我们缅甸的僧人好好学习! ”
迦耶和尚再次诚心邀请常敬斋,常敬斋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带上大锅头尹家山。
迦耶和尚想了想,同意了常敬斋的条件。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迦耶住持一行向金塔寺而去。
金塔寺是缅甸著名的大佛寺,也是建筑上堪称典范的佛寺。著名的大金塔,耸立在碧波荡漾的伊洛瓦底江畔。显得安详,大气而又堂皇。佛寺四周,绿树成荫,古木葱郁,气象非凡。金塔寺作为南传上座部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重要的寺庙之一,在寺庙的选址、建筑上都独具匠心,充分地体现着小乘佛教强调人空( 无我) 主张自身解脱的独善立场。金塔寺还充分体现了佛教以“静”为主旨的空间氛围。常敬斋走进寺庙后,体会到的就是这个“静”字。这种静与纽曼庄园那种死寂的静不一样,这是一种有着最高境界的“纯静”,一切都显得安详静穆,在空寂的空间里,无欲体现的就是这份“纯静”。
寺内最雄伟的建筑就是现在矗立在常敬斋面前的大金塔。这个金碧辉煌的大金塔,将常敬斋的目光引向天空,引向空阔,迷离而又遥远的高处。金色,这种高贵的色彩在这里不再是华丽,而代表了一种神圣。面对这个塔,人的内心就会变得踏实,变得有了依托。常敬斋自己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但他在这恢弘的寺院里依旧体会到了神圣。
除了这份神圣,常敬斋还在金塔寺体会到了艺术的魅力。在常敬斋眼里,这金塔寺的每一建筑都美不胜收,那些庞大、陡峻的屋顶,那些轮廓丰富的屋面,那些素淡的色彩与浓墨重彩,都那么和谐地体现着一种感性之美。在这里,佛是神圣的,同样,佛也是亲切的。
迦耶住持带着常敬斋走进了大殿。这个大殿内的氛围是着意渲染的。室内光线昏暗。从门窗到斗拱到处都是彩绘和壁画。一座高大、丰腴、饱满、肃穆、匀称、安详的大佛像立在殿中,修长的眉目,微微上翘的嘴角,不仅显出了佛的伟大与神圣,更显出了佛的慈祥与和蔼。
迦耶住持告诉常敬斋说:“缅甸就是佛教,佛教就是缅甸。在缅甸,如果一座村庄没有佛寺,这个村庄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村庄。”
尹家山对佛寺中那些壁画产生了兴趣,那些壁画都是以故事的方式来宣扬善恶报应的,它们描绘的是天堂、人生、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等“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轮回不已的故事,特别是佛寺上刻绘的白象投胎、树下圣诞、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粲的“释迦八相图”,更是让他看得如痴如醉。连迦耶住持都禁不住称道他有佛缘和慧根。
住在金塔寺内的和尚们,似乎跟常敬斋过去见过的寺院的和尚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对政治都有浓厚的兴趣,对佛学都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而不是“当日和尚撞日钟”式地虚度流年。寺院内除了讲经论道,和尚们还聚在一起谈论一些国家大事。形成这样的氛围跟迦耶住持有极大的关系,这个皓首穷经、博学多才的高僧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忧心忡忡。他是著名的“缅甸佛教青年会”重要的发起人之一,参与了“缅甸佛教青年会”宗旨的制定。他要他手下的僧侣们牢记会员互相亲睦、健全缅甸社会宗教及唤起舆论、健全佛教知识的普及、增进体育的五项宗旨。他在寺院里公称金塔寺要以缅甸独立为己任。1886年,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将缅甸划为印度的一个行省,亡国的悲痛让僧侣们没齿难忘,加之英殖民者不对佛教作正式承认,还在教育上与寺院争抢地盘,这就加剧了僧侣们对英殖民者的仇恨。在英国殖民缅甸前,佛教寺院普及全缅,教师亦多由僧人担任,寺院事实上就是学校。英国人统治缅甸后,普通学校后来居上,西化教育有取代佛教寺院之势,这就让有志僧侣们忧心如焚。1886年,处在亡国之痛中的施泊王曾向缅甸国人公布:“英人意图侵略缅甸,目的为毁灭佛教。”殖民者如此昭然的狼子野心,让像迦耶住持这样的高级僧侣们不得不将精力涉及政治,力图挽救国家,挽救佛教。
常敬斋被安排住在离迦耶住持住处最近的一间房子里,这表明了迦耶住持对常敬斋的重视。后来的事实证明,迦耶住持对常敬斋抱有很高的期望,他希望常敬斋能为他培养出像救唐王的十二棍僧那样的通明大义的豪杰。所以,每天早上练武的时间,迦耶住持都会不顾身子的年迈。坚持跟众僧一起习武。他的行为不仅感动了常敬斋,也激励了那些习武的僧人。他们每个人都练得很努力,学得很认真,这久而久之下来,不免让常敬斋这个老师有了捉襟见肘之感。对中国武术缺乏系统了解的他,在教日渐精进的僧人的武功时,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迦耶住持不仅在佛学方面是一个博学的大师,他在绘画、雕刻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他曾在年轻时代到印度学习过佛教绘画,对中国的敦煌艺术有全面的了解。他认为用绘画和雕刻的形式来宣传佛教,有易于接受,生动形象的优势。常敬斋在教授中国功夫之余,向迦耶和尚学习绘画雕刻,他的聪慧和悟性,得到了迦耶住持极高的评介。常敬斋在学习绘画和雕刻的过程中,对佛学也有了粗略的了解。这段重要的人生经历。对他未来从事玉石雕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成为他终生受益的弥足珍贵的财富。
2
尹家山进了金塔寺后,被安排到寺院里打杂。手脚勤快的他很快赢得了寺内众僧的好感,在做事之余,他迷恋上了佛学。常常跟在众僧后面听高僧讲经论道。由于在过去赶马帮时学得一口流利的缅语,这让尹家山在学习佛学的过程中减少了许多障碍。加之南传上座部佛教禅修非常平实,既不要去取悦神灵,也没有什么神秘理论,又不追求什么特殊经验,还没有诸般禁忌,更不高深莫测,这就让憨厚朴实的尹家山在学习佛教中很容易地就掌握了经验和知识。他作为一个发心修习之人,在平实的修习中不仅忘却了自己的失败和厄运,还逐渐体会到于他来说极有意义、极具价值的觉悟真理。他的心灵,逐渐得到净化和解脱,整个人也正向善、向觉悟方向迈进,天长日久,常敬斋看他竟有几分“佛相”了。
一日,尹家山找到常敬斋,一起坐在菩提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佛学。尹家山说,他目前正在修“八正道”,常敬斋就问他什么是“八正道”。尹家山告诉他,“八正道”是禅修的一种方法,是“培育心灵”的途径。所谓八正道就是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和正定。这“八正道”可以分为“戒定慧”三个不同的范畴来修习。正见、正思维组成“慧学”、“慧学”
培育正知正见;正语、正业、正命组成“戒学”、“戒学”能培育行为品德;正精进、正念、正定组成“定学”,“定学”也就是“心学”。“定学”能培育心灵素质。真正的禅修就是“定学”的修习。一个人完整地修习了八正道,解脱就能由此而生,烦恼就会由此而灭。
听了尹家山的一席关于佛学的话,常敬斋笑问道:“大锅头,你不会是想做和尚吧? ”
尹家山非常认真地点点头,他对常敬斋说:“敬斋兄弟,不瞒你说,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在迦耶大师面前说说话,让我出家。”
看着一脸认真的尹家山,常敬斋收敛了笑容,他问道:“大锅头,你真的没有了凡心,你真的忘记了高黎贡客栈的女老板了吗? ”
尹家山没有回答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迦耶住持答应了尹家山出家为僧的请求,并亲自为他举行了剃度仪式。看着剃去头发,穿上袈裟的尹家山,常敬斋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是伤感吗? 不是。是欣慰吗? 也不是。
他只知道,那泪水划过他的脸庞,痒痒的、冷冷的一种感觉。
雨季过去了,旱季也过去了。过了雨季就是旱季;过了旱季又是雨季,没有四季的热带在旱、雨两个季节里轮回和重复。常敬斋屈指算来,自己也在这个金塔寺待了两年多了,自己会的那点功夫,也全部教给了那些求学若渴的僧侣,自己要在这金塔寺再继续待下去,就有些赖着不走的味道了。
他去向迦耶住持告辞。
在迦耶住持的禅房里,常敬斋与迦耶住持相向而坐。迦耶住持手里捻着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对常敬斋的请辞深感惋惜。他说:常敬斋是一个有慧根之人,可惜凡心未泯,否则可以像尹家山一样出家为僧。常敬斋笑言自己天生是个凡夫俗子,尘世间还有许多牵挂。迦耶住持又说:“你是一个聪敏之人,你在雕刻上有过人之处,刀锋犀利,一气贯通,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但在雕刻上要避免繁复,简洁才是真理。”
迦耶大师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上的翡翠佛珠,继续道:“你看这串我先师送我的佛珠,虽然珠子这种东西,是极普通的,但要用手工做出像我这样的翡翠佛珠,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一样大小,一样色泽,一样饱满,就是巧夺天工。把简单的东西做得不简单,这是一种大气象。我的师傅将这佛珠传我,不是因为它是翡翠,而是希望我在佛学上能因繁就简,做出大事。”
常敬斋点了点头。迦耶住持又说:“你在金塔寺两年多,佛学可是耳闻目染,虽谈不上精通,也算了解了大概,今后别荒废了。在滚滚红尘中,活出禅的意境;在快乐的时候,不迷失于快乐;佛陀在人灭前教导弟子,‘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意思就是以自己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以法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东西可以照亮自己。记住,你是你前行的灯。真理不在外面,真理在你的内心中。你们中国有句话叫无欲则刚,无欲是佛的本意,无欲是一种安静,在任何时候都不浮躁,都如止水,你才会大气,刚强。佛教教什么,佛教就是佛陀的教育,就是要觉悟宇宙人生。世上一切皆空,唯有法有。不要迷恋于物欲和金钱,要生活在物质之上。你有一双巧手,还有一个好用的脑袋,会成为出色的匠人。你跟我学习绘画雕刻,是最出色的学生,但技法是一回事,心法是另外一回事。
在神性中刻画出人性,在人性中找到神性,你做到了这点,你就可以忘记老师,自己成老师了。”
“大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敬斋记住了。学生敬斋还有凡尘牵挂,有年迈老母,有糟糠之妻。恕不能跟大师一起学法侍佛。但佛会永远立在我的胸中。”常敬斋说。
迦耶住持折转身拿出一个檀香坐佛来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那檀香坐佛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檀香。“我把这坐佛送你,你每日抚摸一下它,手上就会留下香味,就会得到佛的庇佑。阿弥陀佛。”
常敬斋离开金塔寺的那天,尹家山送他走了很远。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并排了静静地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两旁都是扬花的稻穗,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路上还时不时碰上骑象的人,见了尹家山,就报以微笑或亲切地打招呼,在一个路边的竹林边,常敬斋还看到了孔雀开屏。在越来越美的风景面前,常敬斋的心里却越来越凄凉,越来越黯淡。他不知道自己与尹家山的离别,会不会就是永别?一个异国的游子,他真的“一切皆空”只有佛了吗? 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伤感。尹家山从表情上看似乎很平静,很释然,但常敬斋还是从他不停地摁捻佛珠的颤抖的手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
就这样走着走着,尹家山突然就唱起了《阳温敦小引》:
在程途切不可 与人争斗
一路上切不可 与人结仇
酸冷物  不可吃  十分忌口
以免得  生疾病  使我心忧
过夷山  要留心  凶恶野兽
最要者要留心  骑马乘舟
无伙伴切不可独自行走
怕的是遇歹人反被来谋……
常敬斋明白,尹家山这一唱,就该是挥手离别了。他嘶哑的唱声里,裹杂了太多的乡愁,用一段《阳温敦小引》来送自己走,这是真正朋友的独出心裁,胜过任何干言万语。常敬斋紧紧拥抱着尹家山,久久不愿将手松开……
常敬斋乘船从瓦城来到八募,他想在这里跟马帮一起走古道去勐拱,但他在八募连等三日,也没马帮去勐拱。听当地人讲,近日从八募到勐拱,匪事频出。杀人越货的消息,比山风都传得快,让人听了顿生怯意,马帮们谁也不愿冒这个险,谁都怕落得个人财两空。
等不到马帮,常敬斋决定独自前往。但常敬斋从八募出发仅走了一天,就深知自己的这一决定过于草率。先不说什么匪患,单错综复杂的道路和密不见日的森林,就让他晕头转向了。幸运的是,连整个方向感都迷失的他,却在天黑前误入了一个掸族人的村庄。。 常敬斋在一个掸族人家住下,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猎手,他用上好的米酒和麂子肉招待常敬斋。他说他知道去勐拱的路,而且是一条近道,但要常敬斋付给他一头牛的钱。常敬斋答应了他。
能挣到买一头牛的钱,掸族人很开心。他刚上路就一路唱个不停,他的歌唱毫无美感,让常敬斋的耳朵觉得怪难受,像是一只乌鸦在不停地叫一样让他心烦。但看见这掸族人快乐无比的样子,常敬斋忍耐着,没有阻止他乌鸦一样的歌唱。
但这掸族人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翻过一道山梁后,就没再听到他的歌声,只听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了。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后,这个掸族人不愿再往前走,他说前面好长一段路没有了人烟。常敬斋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往前赶,就依了他。傍晚,不知是这个村庄的什么节日,在一棵巨大的大青树下,篝火被点燃了,一群衣衫褴褛,面容肮脏的村民,在大青树下又是击鼓又是敲锣,载歌载舞狂欢起来。那个给他做向导的掸族人也忘了旅途的疲惫,加入到他们载歌载舞的行列中去,兴奋的他冲常敬斋露出了一个满是黄牙的笑容。他快活的样子,赛过了神仙。
第二天继续启程,渐渐地就没了人烟。这个做向导的掸族人在深山密林里显示了他良好的狩猎本领,他用随身携带的弓箭捕杀了几只羽毛美丽的箐鸡挂在自己身上,乍一看像身上斜披了一件花纹漂亮的锦袍。热带雨林里的景色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一些奇异的花朵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随处可见。常敬斋想,这原始的热带丛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经过的路途妩媚而生动,并没有传说的那样恐怖。就在常敬斋陶醉在热带雨林中那些奇异景象中的时候,那个掸族人却发现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紧张,动作也有些慌乱。他拉了一下常敬斋的衣角,示意他往山箐里看。
山箐里有两只长得胖乎乎的黑熊,正在撕扯捕捉到的猎物。也许是到嘴边的美食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它们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但掸族人还是胆怯了,他作为猎人,知道这动物的凶猛。他决定用逃跑的方式躲开它,在未征得常敬斋同意的情况下,他撒腿就跑。看着自己的向导跑,常敬斋也跟着跑。他们跑的样子既慌张又狼狈,就像那两只黑熊就在身后追他们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口气跑出去了很远,一直跑得他们腿脚酸软,自认为安全了才停下来。他们躺在松软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一阵后,常敬斋催促这个掸族人向导继续赶路,可这个掸族人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他要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并且有了过夜的打算。但常敬斋不同意,他看看天色尚早,还想赶一段路程。
掸族人向导摊了摊手说:“要走你走,一头牛的钱我不要了。”
常敬斋听了,只能无可奈何,就坐在地上生闷气.看那个掸族人向导忙活着找柴火。他对常敬斋说:“不找到足够的柴火,夜里篝火熄了,会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的。”
常敬斋就生气地问他:“你既然知道这里会有野兽出没,为何还要在这里过夜?”
“我在等我的灵魂。”掸族人向导认真地说。
“等灵魂? ”常敬斋觉得他的话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们今天跑得太快了,我怕我的灵魂跟不上。”掸族人依旧一脸认真地说。
“真是无稽之谈! ”常敬斋翻了翻眼皮说,“你想偷懒,就明说好了。”
常敬斋的话激怒了掸族人向导。他把手中抱着的柴火扔到地上,然后冲到常敬斋的面前大声说:“你的话让我心里痛! ”
他用手指着胸膛,脸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
“你得给我道歉! ”他用近乎于喊叫的声音说。
看着他真的动了肝火,常敬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枯叶说:“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我道歉。”
掸族人向导听常敬斋说了道歉的话,表情又渐渐地转温和了。他用随身携带的砍刀一边砍着柴火一边对常敬斋说:“这是从祖先那儿就传下来的,人如果走得快了,就得停下来,等待自己的灵魂,否则就会害大病的。”
在原始森林里的篝火旁过了一夜,他们继续赶路。掸族人向导好像真的等到了他的灵魂。一路上都兴高采烈,不停地吹着口哨。常敬斋昨夜吃了火烧的箐鸡肉,肚子有些不适,一路上都咕咕地响。走不了一段,常敬斋就得找地方蹲下拉稀。路上就只能走走停停,掸族人就说他不信他的话,常敬斋的灵魂走得慢,昨夜没赶回来,所以常敬斋闹病了。
当常敬斋第四次拉了肚子从树丛里回到山路上的时候,掸族人向导被一张网网住,吊在了树上。还在常敬斋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几个手握弓箭和长刀,上身赤裸,下身围着兽皮或麻布,头发凌乱肮脏的汉子就围将过来。不由分说,就用麻绳绑了常敬斋,接着又将网中的掸族人向导从树上放下来。照样用麻绳绑了。掸族向导告诉常敬斋,他们遇到打劫的野人了,示意常敬斋给他们钱。但那些野人不要钱,说他们的山官病了,身上缠了恶鬼,要带他们去消灾祛病。
掸族人向导说:“你们的山官病了,与我们路人何干? 抓我们干什么? ”
一个手握长刀的麻脸汉子听了掸族人向导的话,就上前用手摸了摸掸族人的头说:“我们的鬼师说了,我们山官的病,是得罪了鬼,要用第一个经过这条路的人的头来祭,我们都等你三天了。”
3
听了这个麻脸野人的话,掸族人向导面如死灰,他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着常敬斋说:“都怪你,我为什么要给你带路呢? 我的心被什么蒙住了,为了一头牛的钱,我的命都搭上了。”
看着面如死灰的掸族人向导,常敬斋不想与之争辩,到了这样的境地,争辩又有何意义? 常敬斋想,如果早知道掸族人向导选的这条近道是如此杀机密布,险象环生,自己也断然不会走这样的路的。
当常敬斋他们被押到寨门口时,有人放了铳,铳声招来了一个长发齐肩,面容狰狞的汉子。
此人就是山寨的鬼师,他不是走来的,而是跳着一种怪异的舞蹈来的,他一边跳舞,一边举刀乱砍,口中念着喃喃咒语。他在进行着一种“开鬼门”的仪式,开了鬼门,陌生人才能进到寨门里来。当寨门打开,那群围观他们的人就舞蹈起来,一时间,铳声、链声、鼓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就响起来。那些身挎长刀的汉子也握刀在手,边舞蹈边用刀相互击打,长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一时间,原来安静得像什么都没有的丛林里山鸣谷应,震耳欲聋。
祭鬼仪式完毕后,野人们将捕来的马鹿肉悬于架上,任众人自由割取。割了肉的人就在野地里燃了柴的火塘边烧食。有人搬来了用木桶装的酒,人们蜂拥而上,用竹筒取而饮之,直到酩酊大醉为止。
常敬斋和掸族人向导被绑在了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这热闹而又混乱的场面。常敬斋的肚子在烤肉的香味里变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响,他冲着那些正在暴饮暴食的野人大叫他要解手。
但他的喊叫野人们充耳不闻,只是自顾享用着他们的佳肴美酒。忍禁不住的常敬斋屎尿拉了一裤子。屎的臭味熏得跟他捆绑在一起的掸族人向导用最恶毒的话去诅咒他。
傍晚,天边上露出大片的火烧云的时候,常敬斋和掸族人向导被鬼师领着,几个大汉押着,来到这村寨里最大的一棵树也是最大最好的一栋房屋前。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出众的气质和咄咄逼人的美丽就像乱草中开放出的一朵野花一样出色。她不像寨子里其他女人那样蓬头垢面,显得干净而清新。她酡红的面颊上还涂抹了一种黄颜色的植物防晒粉。她跟山寨里其他女人一样,上身赤裸,但她的下身围着一张花纹美丽的金钱豹皮。
在她长而纤细的颈项上,挂着一颗绿得透亮的翡翠。
鬼师见了她,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变得恭敬而谦卑。她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常敬斋一眼,又看了掸族人向导一眼,仍旧冷冷地问道:“不是说第一个经过这条路的人吗? 怎么带来了两个? ”
押着掸族人向导的那个麻脸汉子将掸族人向导往前推了一步说:“报告主人,这是第一个路过这条路的人。这个中国汉人跟他是一伙的,我们把他顺便捕来了,没准今后老主人再生病还用得着用他来祭鬼。”
“中国汉人? ”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常敬斋问道,“为啥他身上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 ”
麻脸汉子说:“他吓破了胆,拉稀拉了一裤子。”
麻脸汉子的话让常敬斋感到羞辱,他愤怒地转头瞅一眼麻脸汉子,然后分辩道:“谁吓着了? 人家是吃了箐鸡,闹肚子才拉稀的。”
听了常敬斋的话,这个美丽的女孩咯咯咯地笑开了,她的笑声清脆得就像银铃一般。常敬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开心地笑,难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 鬼师似乎觉得受了冷落,他指了指掸族人向导说:“主人,你不能只关心这个中国汉人,我们该考虑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丑又黑的家伙的头砍了,挂在寨门上,让老主人早日康复。”
女人好像对砍禅族人的头兴趣不大,她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回答鬼师说:“那不是我的事,那是你的事。”
听说要砍掸族人向导的头,常敬斋冲鬼师大声说:“有人生病了,应该找药治病,为啥要砍别人的头? ”
“药? 什么是药? ”女人一脸诧异地问。
让常敬斋不可思议的是,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药这个字。
“就是可以把人的病治好的草。”常敬斋解释说。
“草也能治人病? ”女人的表情更加诧异。
“你别听这个中国汉人胡说八道! ”鬼师摆了摆手说,“病是人得罪鬼才得的,祭了鬼,让鬼满意了,病就好了。草能祭鬼吗? 用草祭鬼,鬼会生气发怒的。”
女人端详了一阵常敬斋又看了一眼掸族人向导,然后用手指着掸族人向导对常敬斋说:“中国汉人,你真治好我父亲的病,我就放了他。”
现在常敬斋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山官的女儿。
山官的住房前挂满了牛头,那是拥有财富的象征。山官的女儿领着常敬斋,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梯,进得房官去。山官似乎病得不轻,时不时就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他躺在屋子里的一张草席上,头插鸡尾,身穿蟒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红得扎眼的珊瑚珠。他的这身打扮是他作为山官的标志,就是在重病躺倒了他也不肯将其褪去。常敬斋凭着少时跟父亲学的那点中医的医术,去给山官把脉。摸着山官烫乎乎的手,常敬斋知道他正发着高烧。从他紊乱的脉搏上,常敬斋找到了山官的病根,他不过是遇了风寒,久未医治才导致身体虚弱,高烧不退的。他于是就在那些野人汉子的监视下,到山里采了一些退烧祛风的草药,用罐子在火上熬了让山官服下,不出三日,山官高烧退去,人也渐转精神,嘴里也嚷着要吃东西。常敬斋药到病除的“绝技”,让那些野人佩服不已。
听说山官病愈,整个山寨就沉浸在了喜庆的氛围中。野人庆祝,皆在游戏场上举行。游戏场被叫做晏房。官有官晏,民有民晏,庆祝时不能相混一起,民不敢入官晏祝贺,官也不屑与民同乐。常敬斋非官非民,又医治好了山官的病,就得到既可人民晏也可入官晏的“特权”。掸族人向导不行,他只能在民晏里与山民们狂歌乱舞。
以为必死无疑的他,靠着常敬斋捡回一条命,就变得兴奋不已了。兴奋的他,胆也大起来,跟着先前要砍他头的人们一起狂饮纵歌,他出色的歌喉甚至赢得野人年轻女子的青睐,要不是被常敬斋警告,他差点就干下了偷情苟合之事。
官晏里要讲究得多,房里不仅备有野果、香蕉、菠萝,还有煮熟的大块牛肉和新酿的米酒。
那个大病初愈的山官,仿佛是要把生病时没吃的东西再吃回来,他埋着头不停地咀嚼着大块的熟牛肉,样子贪婪至极。他身边的两个长相可人的年轻女子一个操刀为他割肉,另一个不停地往他的空竹筒里加米酒。常敬斋上前,告诫他大病初愈不能这样暴饮暴食,这让他很不高兴,但对疾病的畏惧还是让他不无遗憾地将手中握着的熟牛肉又扔在了桌上。
鬼师因常敬斋的到来受了冷落,他蜷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吹着芦管。他的吹奏水平很低,芦管里发出让人生厌的声音。倒是那个敲打腰鼓的管家身手不凡,他击打出的有节奏的鼓点充满了韵味。陪着山官的那两位年轻女子,在鼓点的感召下站起身后,像蛇一样地舞蹈起来。上身赤裸,丰乳高耸,杨柳细腰的她们让人心旌摇动。山官年轻而美丽的女儿不知因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一直到了人们唱得嗓子嘶哑舞得瘫在地上时常敬斋才看见她推门进到官晏来。她今夜是经过刻意打扮的,在她的发髻上,别了一种怒放的让常敬斋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她的耳朵上,戴了一个小碟子般大小的银质耳环,在黑色的髻云下晃动如生动的眸子。她走到管家身边,耳语了两句,管家便用手击打出了欢乐的鼓点。
她席地坐到了常敬斋身边,样子温柔地开始了经》的野人的做法充满了不满,认为他在亵渎上帝。常敬斋搞清楚了,这个山官在山里抓到了一个牧师。
这个牧师和那个又黑又矮的缅族人被关到了一个低矮的茅屋里。那个用树枝举着《圣经》的野人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将厚厚的《圣经》抛向了火塘。常敬斋见状,慌忙扑将上去,将它从火中抢出来。那个野人对常敬斋没让他将书烧掉很不满,挥舞着树枝冲常敬斋大喊大叫。山官上前,制止了他,并对常敬斋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做礼物好了。”
晚上是欢迎常敬斋的晚宴。常敬斋作为贵客被安排了与山官并排而坐。山官献了常敬斋一个煮熟的鸡蛋,这是把常敬斋待为上宾的仪式。他对常敬斋说,杀一只鸡招待客人,一只鸡虽大,却未必能全部被客人吃到肚子里;一个鸡蛋虽小,但它是全鸡。常敬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山官说:“我要是先前看到你笑起来那么好看,我就会像关那西洋人一样把你关起来,来年我们田里的谷子一定会有好收成。”
常敬斋不解,问笑容与收成有何关系。山官说,猎一人头,如果面带笑容,用其祭谷,来年一定丰收。他还说他今天进山,差点把那个西洋人当野物给打了( 事实上他手举长铳给了那西洋人一枪,只不过枪法太差没击中罢了) 。后来发现不是野物,是人,就把他们抓住了。那个被抓住的西洋人冲他笑,他发现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好看,就把他抓来了。
“来年拿他带笑容的头来祭谷。”山官对常敬斋说。
他的话惊得常敬斋半天没把张开的嘴合上。
山官今晚兴致勃勃,心情不错。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看他吃东西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常敬斋没有多少胃口,总是心猿意马,那个西洋牧师的形象总是不时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呈现,让他的内心深感不安。山官说,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
常敬斋说,是兄弟。山官喝一口酒说,汉人和野人本来就是兄弟,汉人是兄,野人是弟。兄弟分家的时候,汉人用布袋装银钱,野人用篮子装银钱,篮子有眼,野人的银钱都漏了,没有银钱,只好住在深山里了。但分鬼时,野人吸取了分银钱时的教训,就用篮子去跟汉人换袋子。这下可好,汉人的鬼全从篮子的眼里漏掉了,而野人提回家来的全是鬼。从此,野人山上鬼多。听了山官的话,常敬斋刚喝到嘴里的一口米酒就喷了出来。山官的话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夜深酒酣,常敬斋向山官告辞,准备回屋睡觉。但管家告诉常敬斋,今夜他必须在准备好的官房里睡觉,山官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他。
常敬斋被管家带到了官房,在官房里迎接他的是山官年轻漂亮的女儿。她今夜显然精心打扮了自己,身上好像还特意抹了香粉。她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当她看到进屋来的常敬斋,羞涩和兴奋,让她好看的脸上泛起了让人心醉的红晕。
常敬斋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他的脸上生出了充满歉意的笑容。他扭回头问身后的管家,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管家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你的房间,今夜,小姐陪你过夜。”
管家的话让常敬斋大为意外,正在常敬斋不知所措之时,管家已经退下去了。
看着还愣在门前的常敬斋,山官的女儿露出了一个比鲜花开放还要美丽的笑容,她冲常敬斋说:“你愣着干什么? 你撞上木头鬼了吗? 你过来呀! ”
常敬斋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山官女儿对面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常敬斋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传说中的趸人了? 过去,听和顺古镇走过夷方的老辈人讲,缅地野人山上有一支叫趸人的民族,是野人的一支。当客至家中,必以妻女陪宿,称为款客,三宿而止。三宿后,若客人仍逗留其屋,客在熟睡之时,主人就会潜进屋来,将客的衣服拿走。若客依旧贪恋美色,无去意,就将其杀掉,用其祭鬼。若客人拒绝妻女陪宿,视为看不起主人,同样会招来杀身之祸。
常敬斋问山官的女儿:“你们是趸人吗? ”
山官的女儿点点头。
知道自己是进了趸人山寨的常敬斋,心里清楚自己不能选择离开这个屋子了。这倒让他犯愁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与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一起共度这漫漫长夜。他想了想用缅语说:“我们聊天吧。”
让常敬斋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的缅语讲得很好,不像其他的野人,只会他们部族的语言。她对常敬斋为何误人野人山充满了好奇,她说:“中国汉人,你不会是鬼迷了心窍,才来到野人山的吧? ”
“不要叫我中国汉人,我的名字叫常敬斋。”
常敬斋说。
“我叫纳诺。”山官的女儿说。
常敬斋对这个叫纳诺的女子讲述自己如何来到野人山的经过。他说自己想到勐拱的玉石厂去寻找赚钱的机会。听常敬斋提到勐拱,纳诺的表情逐渐变得冰冷,继而就有了愤怒。纳诺告诉常敬斋,他们趸人过去就居住在勐拱,上苍赐予了他们那些绿色的石头,但就是那些绿色的石头给他们带来了灾祸。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来到勐拱,要他们为那些绿色的石头交岗税。他们搞不明白,那些绿色的石头世世代代都属于他们,为什么还要交税,于是就和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发生了冲突。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握有比长铳还厉害的火器,呼呼地放一阵火器,就把他们撵到深山里来了。
4
“他们占了我们那些埋有绿色石头的洞子! ”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仇恨,“鬼师对我们说,那是些黄发鬼。”
常敬斋告诉纳诺,那些人不是黄发鬼,是从大洋那边坐船过来的英国人,他们不仅占了他们埋有绿色的石头的洞子,还占了整个缅甸。他们拿的那个火器叫枪。
“我们要把我们的洞子夺回来,我们要回到勐拱去。”纳诺说。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你们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他们比你们强大,而且他们有枪。”
“常客人,”她这样称呼他,她的眼睛中充满了期待道,“你愿意帮助我们,让我们也强大起来吗? ”
她的话难住了常敬斋。常敬斋叹了一口气说:“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怎么帮助你们? ”
纳诺说:“我们可以再去寻找埋有绿色石头的地方,然后去密支那,把那些石头卖了,去买那种比长铳厉害的火器,就是你说的枪的那种东西。”
这个心中怀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女子让常敬斋既讶异又佩服。他问:“你也知道密支那? ”
“我听人说起过,”纳诺说,“那是个树上开着很香很美的花,流着又清又亮的大河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寺庙。在寺庙里,一个光头的披着黄衣服的老人拿出订得整齐的纸来对我说,我们要强大,要学会认字。那纸上,印着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字。”
常敬斋说:“那是缅文,是你们国家的文字。”
纳诺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说:“常客人,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讲话,我这样做会慢待了客人的,慢待了客人,会被鬼惩罚的。”
她说着就伸手去拉常敬斋的手。她的举动让常敬斋有些紧张。他只得听任她把他拉到铺有豹子皮的床上,她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对他说:“尊敬的客人,我会让你舒服的。”
因为紧张的缘故,躺在床上的常敬斋身子有些僵硬。但这种僵硬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的身子就听从于她神奇之手的摆布了。纳诺是一个掌握了神奇按摩术的人,这种按摩术跟普通的按摩术不是一回事。普通的按摩术仅仅是筋络和肌肉的放松,而纳诺的按摩术却能调动人的情绪,并能让被按摩者在她手的调动下发生不同的心理反应。那不仅仅是一双能够摆布人的身体的手,而且还是一双能牵引人灵魂的手。
这双手充分地激发了他内心的欲望,让他乖乖地成了这双神奇之手的奴隶。这双手让道德和尊严显得苍白虚弱,肉体的愉悦成了整个身体和精神的主宰。不顾羞耻的常敬斋公然发出了放肆的呻吟,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纳诺那饱满而坚挺的乳房,就像一个饥饿的婴儿一样显得急切而又贪婪,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抚摩它们。
“你也想学按摩吗? ”她的嘴贴近他的耳根,轻轻地道,“这是我们趸人祖先传下来的神秘之术,我可以教给你。”
于是她开始教他,用自己的身体做着实验。
她告诉他,人的身体上有很多机关,这种神秘之术就是要打开这些机关,让灵魂跟身体相遇,当它们真正相遇的时候,就是人最快乐的时候。
常敬斋根本不可能在这一夜之间学会纳诺神奇的按摩术,他不是在按摩,而是在爱抚。在他的爱抚下,纳诺的欲望被调动了起来。她也开始呻吟,像蛇一样扭动着性感的身体。当她疯狂地扒去常敬斋的裤子,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他的下体的时候,常敬斋用力把她推开,紧张得坐了起来。
“你怎么啦? ”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像得了疟疾一样摇了摇头。
这时她看到了他赤裸的下体和受过伤害的男性之根。
“怎么会这样? ”她惊异地道。
她的话让他感到羞耻,他慌忙穿上了裤子。
常敬斋低垂了头说:“对不起。”
她笑笑,笑容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她将头枕到他的腿上,她并没有因为他身体的残缺而嫌弃他,这让他非常感动。
第二天起床后,常敬斋到屋外去洗漱。,纳诺在他身后,告诉他下楼要用力重重地走,走得轻了,会被认为是盗贼。这野人山寨里禁忌繁多,一切大小便、洗脸水、漱口水,不可随意乱泼,皆有方向。就连客人带的刀,也不能在墙上随意乱挂,而是刀刃需向外,若刀刃向内,会被视为刺客。
洗漱完后,常敬斋要纳诺陪他去见那个被囚禁的英国牧师,他要把那本英文的《圣经》还给他。
他们来到囚禁英国牧师的茅棚,见茅棚外围了一群妇女,正在那儿齐声笑乐。常敬斋不知何故,便问纳诺。纳诺告诉常敬斋,被抓来祭谷的人,平日里都会得到丰足的饮食,一直要把他们喂得白白胖胖为止。并要让妇女去与他们取乐,要让被囚的人笑。待被囚的人的笑声笑得足够大的时候,有杀手会在其身后趁其不备,挥刀杀之,如杀后面带笑容,就得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田头,那样,来年的稻子就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常敬斋想,这习俗也太野蛮太残忍了。
那个英国牧师显然是受了惊吓,情绪显得低落,他看着围着他大笑不已的一群上身赤裸的妇女,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因为他不笑,所以妇女们就笑得更卖劲。过于洪亮的笑声,让牧师恐惧得全身颤抖不己。
常敬斋在纳诺的引导下,见到了恐惧万分的牧师。他将《圣经》递到他一个劲儿地哆嗦着的手上。这时他看见牧师眼里有一丝感激之光。
常敬斋用英语告诫牧师千万不能笑,事实上,常敬斋的告诫显得多余,在这样一种境遇里,谁笑得出来? 在这蛮夷之地,有人会说英语,这让牧师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急切的语气对常敬斋说:“你要想办法救我呀,我是个传播基督福音的牧师。”
常敬斋听了牧师的话,本想告诉他,这野人山上没有基督,在他们心中,到处都是狰狞的鬼。
但为了不再惊吓了牧师,常敬斋没把这话讲出来。但牧师的求救还是让他感到了为难。
纳诺没想到常敬斋会跟这黄发鬼讲一样的话。这让她内心里对常敬斋生出了佩服。纳诺说:“你告诉那黄发鬼,让他把我们藏有绿色石头的地方还给我们。”
常敬斋告诉纳诺,说他不是那占了他们地方的人。
“他不过是一个牧师。”常敬斋说。
“牧师? ”纳诺问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呀? ”
“他们是帮上帝传播福音的。”常敬斋想尽量通俗地向她解释。
“上帝? ”纳诺又问道,“上帝又是干什么的呢? ”
上帝是干什么的呢? 常敬斋搔了搔头皮,感到这是一个过于棘手的问题。上帝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这个问题,过去常敬斋从未想过。
“上帝……上帝是管鬼的。”常敬斋抓耳挠腮一阵后说。
纳诺像是弄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她说:“你还说他是什么牧师,直接告诉我他是西洋来的鬼师不就行了。”
她的话让常敬斋哭笑不得。
常敬斋没有选择离开野人山寨,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拯救这个处于危难之中的牧师。他的心中总是时不时就会呈现出那个牧师充满了期望的脸,耳边总会回响着牧师向他求救的话。夜里,常敬斋甚至梦到了牧师血淋淋的带着笑容的头颅,被悬挂在金黄的稻田之上,直吓得他浑身全是冷汗。
要拯救牧师,首先必须说服纳诺,然后再让纳诺去说服她做山官的父亲。但要如何说服纳诺,常敬斋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常敬斋留下来,让纳诺欣喜万分。纳诺以为,常敬斋留下来,是要跟她一起寻找埋有绿色石头的地方。于是,纳诺在山寨里挑选出了一批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女,带着常敬斋,去寻找“绿色的石头”。
没有任何寻宝经验的常敬斋,跟着纳诺的寻宝队伍进入了深山。常敬斋对这群乌合之众能寻到埋有翡翠的矿山充满了怀疑,他们寻找翡翠矿山的方法既原始又可笑。而纳诺告诉他,他们的祖先就是靠这种方法在勐拱找到“绿色的石头”的。
进了深山的这群趸人男女,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出来寻宝。他们寻宝的方法,就是在一个个山头上点燃了火把围成圈吆喝着跑。那场面蔚为大观。几十支火把在山头以美丽的弧线运动着,吆喝之声在山谷之中回荡不已。
纳诺告诉常敬斋,山中要是埋有“绿色的石头”,火光里就会出现“蓝闪”。常敬斋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因为他们在最近转了数个山头,“蓝闪”从未出现过。他甚至丧失了继续寻找的信心,他觉得这样的寻找更像一场幼稚的游戏。
但最终的事实证明常敬斋错了,在离开山寨七天之后的夜里,那群围绕着山头奔跑的火光中真的出现了“蓝闪”。常敬斋看到,那金色的火光之上,有蓝色的光闪闪烁烁。纳诺看到那蓝色的光,兴奋得匍匐在了地上,她的手用力捶打着大地大声喊道:“感谢祖先,我们又找到藏有绿色的石头的地方了。”
发现“蓝闪”,让这群趸人青年男女兴奋异常。他们高举着火把,在山头上不停地奔跑,嘴里一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呜嗬嗬——”
“呜嗬嗬——”
“呜嗬嗬——”
很多年后,常敬斋终于知道,这种原始的寻找翡翠的方法,是最科学也最为有效的。后来的许多探找翡翠矿石的方法,与其比较起来,都显得相形见绌。
找到藏有“绿色的石头”地方的消息,比山风的速度还要快地传回了山寨。山官带着鬼师,匆匆地赶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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