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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红了

_20 琦君(当代)
“秀禾现在好吗?”娴雅并不恨秀禾,秀禾抢走了他的耀辉,她还是关心她的。
“不,我不太清楚,她大概还好。”耀辉答道。
“你应该多关心她,常常回去看看。”这些是出自娴雅内心的。
最后,俩人都觉得坐的够久了,决定回去。
“你要好好爱秀禾,祝你们幸福。”娴雅对耀辉说。
“好,常给我写信。”
“好,再见。”嫡雅笑了,但她不让耀辉看见自己的眼泪。
“好,再见,照顾好自己!”耀辉勉强笑了笑,对娴雅挥了挥手。
这就是她们俩分手时的情景,娴雅没让耀辉送她上火车,那天耀辉也很忙。
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娴雅总是觉得非常伤感,秀禾和耀辉现在怎么样了。
“你在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姨妈已来到了她的身后。
“你在生病,不要老想家,姨妈不许你再胡思乱想的了。好了,该吃药了。”
“姨妈跟自己的妈妈真像!”姻雅心里想道,吃下了姨妈递过来的两颗药片。
娴雅的姨妈是在燕京大学毕业的,现在大学教学,已是教授了,是位知识型女性。娴雅常常听母亲提出自己这位出色的妹妹,娴雅来北平后,她跟她姨妈变得更加亲密起来了,她知道姨妈是很有修养的,她会帮助她的。
“姨妈,你真好!”
“傻孩子,以后病了要吃药看大夫,知道了吗?”姨妈摸摸娴雅的头,温柔说道。
娴雅也很听话,温顺地点点头
“以后,有什么话就跟我说说,好吗?…不许一个人躲着小声地哭了。”
“姨妈。”
“孩子,说吧,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过些的。”姨妈抱着伤心的拥雅,轻轻道,眼神中充满着慈爱的目光,那是理解和信任的眼神,只有在母亲的眼睛中才会有的那份关爱。
娴雅终于忍不住了,大哭了一声。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娴雅向姨妈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她知道姨妈是会理解她的。
娴雅向姨妈讲了关于她、耀辉、秀禾的事。她说她也希望秀禾能得到幸福。
“娴雅,你是个善良的人。”姨妈说道,“你爱别人胜过爱你自己。”
姻雅信任的望着姨妈,静静的听着。
“世界上,感情是最最复杂的东西,每个人都需要有亲情、友情、爱情,这三者缺一不可,尤其是爱情,最让人捉摸不透了,孩子,你还很年轻。”
“你爱耀辉,就希望他过得比你还要幸福,还要快乐,这样你才会有幸福、快
乐而言,你说对吗?”姨妈看着娴雅,笑了笑。
娴雅点点头。
“这就是爱的本质,在于付出,不期待有所获得。”
娴雅突然觉得姨妈好伟大。
“所以,你希望耀辉和秀禾都能幸福,而你自己就选择逃避。可是,孩子,这不是解决问题最根本的方法,有很多东西根本是逃不掉的,是要靠自己亲自去面对的。”
“听你说来,耀辉也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你们……”那天姨妈跟娴雅说了很多话,娴雅到北平后,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放松过,她的病很快好了起来。
就是从那以后,姻雅才决定将自己写给耀辉所有的信都寄给他的。
终于有一天,娴雅高兴地告诉她姨妈:“耀辉来信了。”
等到嫡雅再次接到耀辉的信时,嫡雅流泪了。
娴雅:你好,原谅我过去所做的一切,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娴雅,忘记过去那件不美好的事情,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这次我会好好珍惜你了。想你的耀辉。
耀辉要她回去,要娶她为妻,他在向她求婚,娴雅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她的姨妈,姨妈看到她满脸的笑容也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这是个好消息,难道不是吗?”姨妈拥着娴雅道,“孩子,你会幸福的,一定会的,你是这么的善良,耀辉也是个好人,姨妈祝福你们,你们会幸福的。”娴雅决定回杭州,回到心爱的人身边,这次她是多么快乐,又可以见到耀辉,他长胖了还是瘦了呢?还有她朝思暮想的、年过半百的父母。杭州,是个美好的地方,嫡雅要回家了。她迫不及待的告诉耀辉她的日程,她知道他一定会在车站等她,他会带一大束百合花的,一想到这,娴雅就忍不住想笑,她好幸福,这份失而复得的情感。
耀辉很忙,忙他的工作。在办公室,他接到娴雅的信,知道她要回来了。他放心了,一切就要过去了,自己该忘记秀禾了,忘记她吧。好好的,一心一意地去爱嫡雅,她是值得你容耀辉用一生去爱的女人,给她幸福和快乐,否则,你就对不起沈家大伯。大妈,他们一直以来祝你为自己的亲生了儿子一样对待。容耀辉娶娴雅,是对的,容耀辉对自己说。看到桌子上,那封秀禾临走时写的信。他还是没有去拆它,他一直告诫自己,忘记她忘记她。
余嫣红终于下车了,她有点累,但强打起精神来,她一定会赢得自己的权利。在这所容家老宅子面前,她感到一种特殊的情绪,她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容耀华想到已经三天没去陪秀禾了,便上楼来到秀禾房间,推门进去。秀禾一脸的惊慌忙起身低垂着头道:“老爷,您来了。”
容耀华有点不自在地坐下来没话找活似的问道:“你身子还好吧?”然后关心的叮嘱道,“天凉了,多添两床被子,千万别着凉了。”
秀禾微微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倒好的茶送到老爷手里,容耀华喝着茶小声地柔和说:“孩子还好吧。”
秀禾依旧低着头但想到肚中的孩子便疼爱地说:“孩子好着呢,老爷放心。”容耀华想起嫣红怀孕时自己曾被孩子胎动吓了一跳,便问秀禾:“这孩子经常动吗?”
“不常动,老爷,他还太小了,您摸摸。”老爷却不敢把手放在秀禾的肚子上,脸上有点难言的痛苦。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却又知道这孩子对容家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的手被排斥、忌妒、怜爱的力量控制着,颤抖的不知该如何移动。
秀禾并没有发现这一切,她慢慢地靠近老爷慢慢地抬起老爷那温暖而厚重的大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摸索着,她欣慰地认为这是孩子的父亲应该体会到的快乐。
容耀华的手按在秀禾的肚上,尽管胎动很轻微,他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心被揪了一下,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一股做父亲的冲动和怜爱让他坚定下来:“这是容家的骨肉!”
坚定的口气让秀禾欣慰而满足的笑了,这个年轻的女孩桃花般的脸绽着笑容,这是她报答容家的唯一方式了,她肚子里孕育的果实是大太太盼了多年的,今天终于可以让大太太了去一桩心愿了。
乡下的天气总是很好,远离了城市的繁华与嘈杂,天空也分外蓝。阳光照在容家的大院子里,虽然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却给家人心里凭添了几许欢快。秀未在饭厅忙碌着,一盘盘地摆好仆人们端上来的菜,一大桌子的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这在容家却是再平常不过了。
秀禾抬起头和气地问下人:“老爷和太太怎么还不来吃饭呢,菜都要凉了。”仆人答道:“老爷太太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八成是不会回来了,老爷太太这几天也不知怎的,天天一大清早就去爬山钓鱼,要不就去桔园散步,可大不像从前呢。”秀禾微微地点点头笑着道:“也该了,太太孤单寂寞了二十年,老爷是该陪陪她了,我们吃饭吧。”
正坐下来动了动筷子的当儿,嫣红走了进来,半高跟的红皮鞋嗒嗒的钉着地板引起了全家人的注意:“哦,我来的巧呀!还真饿了。”说着转向秀禾故意客气似的问道:“我,可以坐下来吃饭吗?”秀禾说:“当然可以。”然后让下人给嫣红拿一套餐具来,伯嫣红用不惯乡下的筷子,她知道嫣红在城里可是向来只用刀叉吃饭的,谁知嫣红却毫不见外的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没关系,我就用这个。”说着筷子已经到盘中夹起一块藕片送入涂得红艳的口中,边吃边打量着倒显得有些不自在的秀禾,用她惯常的口气说:“呵,咱们俩有同样的经历却有不同的命,我不明白凭什么,我付出的不比你少,
我为他付出青春和智慧,尽心尽力地让他开心,他却这样对我。你和我一样却受到不同待遇。”
秀禾吃不下去了:“二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嫣红笑道:“你不必再叫我二太太,我已经不是你们容家的人了,哈哈……秀禾,我并不想成为你的敌人,我们的命运相同或许你比我更不幸。”
两人正僵着却听见大太太的声音:“你也该看看你的年纪了,还跟年青人似的,跟自己身子赌气呀,看鞋带都跑开了。”
大太太搀扶着老爷进了院子,看见老爷那沾满泥土的黑皮鞋的带子松开了,便亲自蹲下来疼爱孩子般地帮老爷系鞋带,只要老爷在她身边她当然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一切,牺牲一切。何况现在的容老爷已将城里的一切事业都交给了六弟管理,从此不再像以前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耀华了,也没有了那个尖酸刻薄漂亮风骚的二太太来跟她争什么,秀禾已经怀上了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像她预想的那么好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好。她可以给老爷系鞋带也让她觉得是上天恩赐给她的幸福,是观音菩萨可怜她二十多年的操劳痛苦所赐的补偿,况且容耀华已经好久没有像年轻时代那样真心对她好过了,现在她得到了,她满足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比现在更快乐了。
本来心情很好的容耀华却一眼望见坐在那吃饭的嫣红,心中的怒火油然而升。
这个女人就像一把刀子一样一点一点的揭着他内心最脆弱的伤疤:“你来干什么?阿川,把她赶出去!”
“容先生回来了啊。”嫣红冷静地笑着说,“你先别急嘛,说完了我会走的。”
大太太走过来和气地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吗?”
秀禾站起来缓缓走到大太太身边不安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隆起的肚子却引起了嫣红的注意,“哟!秀禾你也怀上了,真是太妙了!”说着用轻蔑而嘲讽的眼光望了秀禾一眼,又望着容耀华说:“我来是要回属于我的财产。”
看着如此猖狂的女人,容耀华的怒气大增。他是决不容许一个女人这样对他说话,来搅乱他的家庭,他吼道:“给你财产?做不到!”
嫣红笑道:“容先生,你不觉得你对不起我吗,我为你付出了我的青春我的爱,你却冷酷无情地抛弃了我,你难道一点都不愧疚吗?”
这一点好像正刺痛了容耀华的痛处,他微微地低了下头,略带歉疚似的眨了眨眼睛,眉头触到了一起,始终不敢再看嫣红一眼,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坚毅。他微舒一口气说:“那是自己不检点才酿成今天的结局,你走吧。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眼神中的愤怒着实把大太太和秀禾吓了一跳。
嫣红却没有多大恼怒的反映,跟她以前动则摔东西扯衣服的撒娇又撒泼的风格截然不同。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头依旧高高地抬着镇静而自信地说:“跟你说白了,
你必须把属于我的那份给我,如果……”说到这抬头朝大太太望了一眼接着说道:“容先生,能不能请大太太先回避一下,我有事想跟您单独谈谈。”
大太太想说什么却被容耀华阻止了。“美菱,你们先回避一下吧。”
大太太看了嫣红一眼不放心地朝楼上走去,生怕嫣红再说什么惹老爷生气的话。她是一心想要老爷快乐的。
余嫣红绝望地望着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我第一次进容家的时候你就开始折磨我,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你娶了我只是让我为你生个儿子,就像你常说的女人外表其次,育子为先。我就一心一意想为你生个孩子,我以为我用我毫无保留的爱就可以换回你的心,换回你对我真正的爱,可是我错了,你可以整天不回家不正眼看我。当你用温柔的眼光看着三太太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我一辈子渴求的,可我永远也得不到,我付出了那么多却得不到你丝毫的真诚和爱意,我用尽心思让你高兴让你满意却让你认为我只是个会花钱会玩会享受的女人!
我……真傻啊!”嫣红已经泣不成声了。
容耀华在嫣红的指责中低下了头,眉头皱的更紧了,双手不知放在哪里却在发抖,身子却像一节干老的树桩一样无力而僵硬的堆在椅子中,眼神中有的再也不是愤怒和坚毅,而更多了一种无奈。
他老了,头发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乌黑发亮,尽管在大太太精于打理的照顾下一丝不乱,却透着些斑白和黯淡,加上那致命的心理创伤已经再也不能让他像以前那个容耀华那样冷酷倔强了。但紧压在心中的火气还是本能般地迸射出来,却像强弩之末般无力:“那你也不应该背叛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我绝不允许一个不检点的女人欺骗我,这个容家是我的!是受我支配的,明白吗!”
嫣红用更加绝望的但带有万般恨意的眼神盯着容耀华:“你以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像你大太太那样?我嫣红不是!我是一个有付出就要有回报的女人,我要你为自私付出代价!”
容耀华越是不想听越是怕听嫣红却越要戳他的痛处,挺着肚子缓步移到容耀华的面前继续说着,声音却不再那么硬咽了,也许是未来那个华丽的美梦让她更能直面纸老虎般的容耀华:“你不是神!不要以为万事都会随着你的意愿发展下去,我要你的愧意,我要你的补偿!”
容耀华微微抬起头吃惊地瞟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女人:“愧意?补偿?我不能破坏我的原则,就算你曾经付出了,现在你失去的是你自己的行为造成的,怨不得别人,更怪不得我,我曾经警告过你休怪我无情!”
嫣红见容耀华并无半点补偿她的意思,她并不惊慌,一脸怒气说:“好,那我就直说了吧,我需要钱,你看这是什么?”
容耀华看见嫣红手中的诊断书,彻底崩溃了,那铺展开的诊断书像他的遮羞布般握在嫣红的手中,他感到万分羞辱,脸涨的通红。
嫣红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老爷:“这诊断书上写的真叫人寒心哪,你真不幸,可更不幸的是你的两位姨太太又都怀孕了。可我还算有良心没把这事说出去,要是让你的那些朋友知道了。哼,你们容家将是人们口中最大的笑柄,你容耀华的地位,名声……?这些不都是你的最爱吗?哈,顷刻间将化为乌有,好了,我也不多说了。我今天要赶晚上三点钟的火车回去,容先生自己考虑吧,我下午六点回来等你的答复。”然后狂妄的走出屋去,边走边环顾着四周,却远远看见大太太站在楼上,紧张不安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却不知所云。
嫣红傲慢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就如同大太太是这古老的房子的一部分,一根柱子或是一个屋角:“我最讨厌这房子了,打一进来就没喜欢过,”突然停下脚步大声说,“不过容先生,你这辈子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大太太!”然后优雅地走出了院子。
本已惶恐不安的大太太匆忙走下楼来,见老爷捂着头一个人坐在屋里忙上前问:
“到底出什么事了?”却见老爷用孩子般的眼神望着自己,无助而脆弱,她从未见过老爷竟会有这种表情。容耀华突然抬起手猛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不是人,
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呀……”
大太太死命地抱着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折磨自己。“你说出来吧,老爷,我求求你说出来吧,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了。”
容耀华的眼泪顺着脸颊流着,带着满脸愧疚和羞辱说:“我,我不能生!是我不能生,我是个废物!”然后在大太太怀里痛哭起来。
大太太此时不知是怜悯还是有几分释然问道:“那么说秀禾怀的是六弟的孩子?嫣红来到底要干什么?”
容耀华哽咽着说:“她手上握着那份检查报告,要我给她钱,如果不给的话,她就把这事说出去。”
大太太听了紧张的倒退了几步,失神地说:“不能……不能……我不能让她说出去。”说着匆忙走出客厅去找嫣红去了。
此时的容耀华似乎老了十几岁,他懊恼地想着过去,他觉得自己毁了一切,毁了容家,他对不起大太太,对不起秀禾,也对不起耀辉:“我是个罪人呀,老天永远都不会饶恕我。”
秀禾躺在自己的房里对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她虚弱地斜靠在床边,不住地咳嗽、呕吐,脸色苍白。柔顺的头发技在肩上。
嫣红正在房中坐着与秀禾谈话,忙起身为秀禾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中,在床边坐了下来,半开玩笑地说:“你和耀辉怎么样了?要是我是你,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找他,女人的命运不是全掌握在男人手里的,你可以追求自己所爱,你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
秀禾喝了一口水低垂下眼睛慢慢地说:“六爷他在城里忙着老爷交给他的事业,很忙的。”接着又镇静地望了一眼嫣红,清澈而纯洁的眼睛透着令人怜悯然而信服的光芒,倒让嫣红不由得佩服她起来。秀禾直了直身子,柔软而刚毅的话从两瓣略显苍白的口中徐徐送出:“其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它会让你满足,它不会让你感到恐惧,它又可以让你有勇气追求你放弃自己的一切,一切,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然后便不愿意再和嫣红说什么了,“我要休息了,真对不起啊。”
嫣红知趣地起身对秀禾笑了笑,离开了秀禾的房间,秀禾握着手中的水杯发愣,她的梦死了吗?也许在回乡下之前那个梦就已经死了。她深爱着耀辉,耀辉也深爱着她,她想着,她们曾经相爱过就足够了。秀禾就是一个这样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她所追求的应该说得到了。
嫣红刚一走出房间便见大太太站在走廓的拐角处,依旧像老房子的一处黯淡的风景。说实话,她倒有些钦佩这位精明利落、善于持家的大太太来,但脸上却仍是一脸的傲慢与不屑。
由于坐了较长时间的车加上情绪波动太大,嫣红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一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手捂着肚子。大太太见状忙走了过来扶着她问:“没什么事吧?”
见嫣红好像并无大碍便说:“余小姐的心情我很理解,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力劝老爷答应的。不过,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嫣红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此时她已经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她认为自己还不至于恶毒到那个地步,只要容家把她应得的财产给她。她当然不会抖出去,大太太的话多少有些激怒她,她捂着肚子独自下楼去了,撇下大太太一个人在楼上站了很久很久。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洒在这座古老陈旧的宅子里,偌大一座宅子显得更加黯淡了。容耀华一手扶着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边生气地质问道:“我问你什么叫损失费?”
嫣红哭着解释道:“我把我的青春都给了你,我最美的时光都耗在了容家,耗在了你身上,这难道不叫损失吗?”
“那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孩子的抚养费,那个野种不是我的,你还有脸来要抚养费?”容耀华已经怒不可遏了。
“这孩子是你的!你的!你应该负起这个责任!答应她!”这时里屋传来大太太坚定的话,大太太麻利精干的态度一下子显露的那么有力,她稳健地走到嫣红身边说:“这下你应该把诊断书交给我了吗。”
嫣红不信任地看了大太太一眼说:“不行,我一定要在看到钱后才能把诊断书交给你。”
大太太走到容耀华身边几乎是喝到:“答应她!”容耀华无奈的拿起笔,用力地似乎要把纸戳烂似的写下了嫣红索要的数目,愤愤地将支票交给大太太,大太太转身走到嫣红身边给她支票:“这下你该满意了,可以给我了?”
嫣红从紫色的绒面皮包里取出诊断书交给大太太,耳边已传来容耀华那如雷般的吼声:“叫她滚!”
嫣红也怒骂道:“只有钱才能挽救你的命运,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你除了钱一无所有!”
第27章
“你滚!”容耀华再也不能容忍嫣红继续说下去,他的神经已经被这个女人扭了几个圈,系了几个结,马上就要崩断了。他一把从大太太手里夺过诊断书,颤抖着用打火机烧着了诊断书,仿佛烧了那张记载着他全部脆弱和耻辱的检查报告后,他就可以逃避这种种可以伤他杀他的致命的现实,他额上暴起的青筋上渗着豆大般的汗珠,血液仿佛聚集在那里就再也不流动了一样。这就是一个男人对这件事的恐惧,可怜的样子远远惨过以前误以为自己不能生育的大太太。
嫣红昏昏噩噩地走着,尽管她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这座阴森的宅子却让她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恨意却上心头,突然肚子又疼起来,她整个人萎缩下去,踉跄着步子再也站不起来了,容家的仆人赶忙扶嫣红进容府休息,大太大觉得情况不对忙吩咐阿川请了郎中来给嫣红检查。
嫣红躺在容家的床上,略微发黄的卷发已经乱做一团,嘴唇泛着紫色,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如果此时容家将她赶出去,她想不到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郎中把着她的脉搏,眉头紧皱还不住地摇头,不一会儿起身将大太太拉到外面急促而细声地说:“太太,这位女士已经动了胎气,脉络紊乱,请太太马上把她送回县城去,要去迟了,恐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善良的大太太忙遵照郎中的嘱咐让下人们收拾嫣红的行李将嫣红送回城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容府,但更担心的恐怕是嫣红自己。难道真的是得到什么就要失去另外一些东西吗?世界上或许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迟早的事。嫣红付出了自己认为是浪费在容家的青春,可这又能怪谁呢?贪图富贵的她想拥有浪漫的爱情和豪华安逸的生活,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以为这样付出就永远只会得到而不会失去,女人的头脑有时是让男人给弄成一团浆糊了的。娴雅去了北平,可她和耀辉的婚事似乎已成定局,至少在双方家长和旁人的眼里,他俩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耀辉穿着笔挺的西服,手里拿着一束盛开的太阳花来到娴雅的家里,只见岳父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轻轻摇晃着舒坦的红木椅子,微胖的身体很满足似的动也不动,身上那质地很好的蓝色马褂闪着华贵的光芒。身边桌上的唱片机吱吱地转着,舒缓的乐曲环绕着整个房间,仿佛把他那微胖的身体唱的更浮肿了一样。岳父依旧躺在那里陶醉着唱片中那女歌手的嗓音,没有发觉耀辉的到来,耀辉望了岳父一眼觉得不好打扰,就捧着手中的花独自走到娴雅的房间去,推门时吱嘎一声惊动了躺在摇椅上的岳父,沈先生睁开眼睛一眼望到耀辉站在女儿的房门前,便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笑着说:“哟,是耀辉呀!”
容耀辉谦恭地说:“啊,伯父,我带来娴雅最喜欢的花给她放在花瓶里。”
岳父用颇为满意的目光望着未来的女婿走进女儿房里插花,笑着走回椅子旁坐下。
容耀辉插好花深情地望了花一眼,然后回到客厅在岳父身旁坐下。沈先生问道:“耀辉啊,你大哥最近身体可好?他呀,一回乡下就不回来了,还真让我挂念呢。”
耀辉笑着回答道:“伯父,我大哥他挺好的,乡下比较安静,休养一段时间也好,您老不用挂念的。”
沈先生点起一支硕大的烟斗用慈祥而满意的目光望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眼光也带着几分得意,女儿能够找到这样有前途的人就算她福气了。在沈先生眼里两家门当户对,实力相当,公司合并后实力将更加强大,面对这样少有的一表人材的年轻人,沈先生当然要颇为器重和自得。笑着继续说道:“耀辉啊,你这孩子是我一直看着长大的,你的人品和能力我是不会看错的!哈哈……”
耀辉倒显得颇不自在,尤其是在娴雅走后的这段日子,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以前无论他走到哪里或是娴雅走到哪里两人总是鸿雁来往,书信不断,也许娴雅是在好好考虑他俩之间的感情吧。
自打秀禾的出现,耀辉的心像割成了两半,他的心无时无刻不被秀禾牵动着,只要他想起秀禾那无助的样子,她的清澈的眼睛,她瘦削的双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他不能否认那种感觉和他跟娴雅在一起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当他面对秀禾时,他感到心灵里有一个通道那是直通秀禾的心的,两个人就算沉默不语也可以心心相通,秀禾的眼睛似乎装着乡下那片桔园,装着老陶那片小岛,装着乡下的风,乡下的水是那么地让他难以忘怀,似乎在她的眼里,他就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的奔跑,自由的飞翔,他真心地爱她。
可这一切都像梦样的破碎了。大哥把秀禾带走了,他没有办法和日渐衰老的大哥争什么,他想起从不求人的大哥似乎是在哀求般的让他把秀禾让给他。对于这个严父般的男人,他不忍去伤害,就一次又一次地浇灭自己心中燃烧的火,心里的压抑酿成了一杯又一杯的苦酒却不会有向外倾倒的机会。他没法告诉娴雅,更不能面对娴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娴雅,他怕再次失去,也许秀禾说的是对的,他伤害了两个同样爱他的女人。想到这些,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跟岳父匆匆道别,最后望了一眼他带来的盛开的花离开了沈家。
医院的墙壁刷得白晃晃的,嫣红虚弱的躺在同样苍白的床上,就像沾了点热气的鸟羽般掩在洁白的背单里,虚弱的随时会飘走。她的眼角已经没了泪光,吴大伟那一身上黄色的风衣从门里闪了进来,慢慢地映到了嫣红眼前:“嫣红,我来,是向你道别的,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奢华的没有爱情、只有钱的铜臭味的城市”。
“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嫣红挣扎了一下。
“因为我的孩子死在她母亲的腹中,而她是最应该保护她的人,可她,没做到……”
“大伟,我求求你,千万别离开我,我是为了你为了孩子才去乡下的呀,你不能这样对我呀!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我们可以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的,我们现在可以了,孩子没有了我们以后可以再生,生好多好多,然后孩子的孩子再生孩子,我们可以离开这儿去找我们自己的生活。大伟,你不可以离开我的。”
“我劝过你多少次?人不可以要的太多,可你就是不听,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如果根本没有我,你是不是还会到乡下去找容耀华要钱?”
嫣红迟疑的想了想,她不敢承认,如果没有吴大伟,她还不是一样会冲到乡下找容耀华要钱,她哭着说:“我怕,我真的怕了,我不想再过贫穷的日子,我不想……”
吴大伟伤心地望着这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他曾经想用自己的爱情博得她的快乐,甚至使他背着良心出卖朋友的女人,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也许我也要的太多?
也许我也要了自己不该要的东西吧,她走到嫣红面前缓缓说道:“我再说一次,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嫣红急得从床上坐起来:“你真的要走?你难道真的不爱我了?不!你必须爱我,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为了你我一无所有,你最好的回报就是爱我,你爱我,我也爱你。这不是你一直都向往的爱情吗?”
吴大伟冷笑了一下:“对,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人,可你不是,你更爱权,爱钱,就算我爱你,我迟早会有一天没有能力去爱,因为你心中欲望的沟壑是我永远也填不满的,我不是容耀华,不是其他那些有钱的男人。我是吴大伟!我永远也不能让你满足!”
嫣红哀求道:“光是爱是不够的呀,我们还要有生活,生活,你明白吗?爱是让人生活的豪华而得以美满。
吴大伟不说话了,他知道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有多难,尤其是一个深陷于贪婪和报复的深渊的女人,改变她,用爱来打动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放弃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我们是两路人,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轨迹只会越来越远,也许我真的应该谢谢容耀华,要不是他对你的冷漠。也许,我根本无法接近你,无法让你接受我的爱,甚至无法和你跳一支完整的舞。我得到了我曾经最想要的东西,尽管它不完整或许仅仅是梦的一个带刺的碎片,我不能不承认你我付出的代价,我失去了……”吴大伟再也说不下去了,“再见!”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只留给绝望的嫣红一个梦幻般的背影。
嫣红从床上硬撑着走到地下,哭叫着:“大伟,别离开我!大伟……大伟!”她留不住他,甚至留不住他曾经的梦,因为那个梦已经碎的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嫣红像朵开败的玫瑰一样落在地板上,泪水已经带走了全部的过去。她想起大伟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女人要是全部依靠男人,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迟早是会被抛充的。当时他是在责备嫣红只把希望寄托在容耀华身上而今,这根嫣红唯一死抓住不放的救命稻草也无情的被夺走了,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女人也许是会被真爱,也许不是真爱,都总是处于被动的位置,尤其是嫣红这样的女人,她会珍惜自己,但却永远也学不会让男人珍惜自己。离开了有钱而没有爱的男人,或是离开有爱而没有钱的男人结果是一样的,把自己伤得再也愈合不了。
命运是这样的,让别人安排,受别人支配,就算再好的人也难免有不公平的时候,人都会自私,当他们不再需要或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女人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弃她,像脱一件衣服般那么简单。
老爷容耀华带着大太太和三太太回乡下去了,原来宽敞高大的小楼更显的空旷了。没了容耀华那严肃而多变的性格后,这小楼倒是多了几分自由与和气。虽然空荡荡的,却和谐的多,因为这里再也不会有容耀华的火爆脾气;再也不会有二太太尖酸刻薄的话语;再也不会有大太太叮咛嘱咐秀禾老实本份的痴心;再也不会有六爷那痴痴的眼神;再也不会有秀禾那寂寞而又充满爱的悸动的心,都再也不会有了。依旧擦得干干净净的皮制沙发摆在那里,镀金的电话还时尔会召唤着它曾经的主人们。家具还是那样富丽堂皇,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搬迁而移动位置。朝楼上望去,一间半开窗户的小屋映人眼帘,窗台上的鲜花开放着,当然少不了秀禾曾经最爱的淡紫色的兰花,临走前她把这些惹人怜爱的花交给了婉晴,让婉晴帮她好好照料它们,透过微掀微闭的窗帘里面摆放着一张舒适的大床,放着一个粉色的大毛毛熊,那是娴雅送给婉晴的礼物。收拾的很整洁的书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中文的,英文的。许多都是些年轻女孩爱看的爱情小说,像婉晴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常常会被书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感动得落泪。她羡慕那些书中的故事,或喜或悲却又总能给她生活的启示,她常常想到六叔和秀禾姐的爱情然后问自己:她们到底会怎样呢?要是我能帮帮他们就好了。
可她却怕大伯,大伯的怪脾气可以吓得人心惊肉跳,她也怕大妈,她从小在大妈身边长大,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娘,她对大妈心疼极了,生怕惹大妈生气。尽管她怪大伯大妈糊涂,怪六叔的怯懦却不能说什么,因为在这个家里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支配不了,充其量也就只有用自己的热心和同情来安慰安慰秀禾而已。但这对于秀禾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了。因为在这个家中,了解她,真正懂他的人也就只有婉晴和耀辉了。
走廓上传来两个年轻男女的声音,古沛帆和婉晴正讨论着在客厅举办讨论会的事。穿着中山装,头发的中分梳的一丝不苟的古沛帆自豪地给婉晴讲着:“你看人家那上海学生大会开的,场面很热烈呢,学生们踊跃发言,那才叫民主,那才叫有志向有理想的青年人……,咱们那个讨论会也得这么开,说不定比那还要好呢!”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客厅的布置,想着怎样可以将讨论会的会场布置的像模像样。他得意地甩了甩中分头说:“对了,那得有一些花,就那,”说着指给婉晴看,“这可以加两条沙发,然后这,这可以放黑板,哎呀,那……”望到客厅的佛像说,“反封建势力就要反的彻底,这个佛像得搬开,放在那整个就不协调。”古沛帆只顾自个的安排了,全然没有发现婉晴这个小姑娘在想什么,婉晴摸着自己的小辫子思考着:“你说六叔和秀禾姐到底怎么办呀,秀禾姐已经回了乡下,见面都难了,他们俩可能真的完了,我们怎么救他们啊?”说着气呼呼地走到古沛帆的面前把他拉过来对着自己。
“什么怎么办呀,你六叔还不是新时代的年青人,他们不也开过讨论会的吗,反封建礼教他比咱们还懂呢?”古沛帆满不在乎的说着依旧四处打量着,心思根本没放在婉晴的问题上面。
婉晴生气了:“反封建礼教要身体力行!我们~定要救他,把他唤醒,要不算什么呀,秀禾姐可是受封建礼教毒害最深的了,打六叔把她娶进门的那天起,大妈就天天逼着她,看着她,她过的一点也不快乐。只有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和六叔才是真正相爱的一对,可大伯大妈却怎么也不成全他们,六叔也真是的,他躲着秀禾姐,连秀禾姐从乡下寄来的信都不敢看,那封信都放那几天了,可他就是不肯拆,他在躲什么呀?”说完又不高兴地低下头,嘟起嘴巴絮叨着。
“你六叔呀,就是受封建礼教的压制太深了,他脑子里想的肯定是那些辈份呀,本份呀,名声呀!”
古沛帆一副很明白容耀辉的样子说着,却激怒了婉晴:“你胡说什么呀,六叔不是那种人,他是……”
沛帆接过来:“他是什么呀?”
婉晴气呼呼地说:“反正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最敬佩的六叔。”
沛帆走过来望着婉晴说:“所以呀,你要救他,他越是不敢看信,你就逼着他看呀,他不愿意看,你就读给他听呀!至于我,我则可以让他焕发青春,让你六叔也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吧!”
正说着,容耀辉拎着皮包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沛帆和婉晴在一起笑了笑。婉晴对容耀辉说:“六叔,这就是古沛帆。”又转过脸对沛帆说:“沛帆,这就是我六叔。”
古沛帆已经猜到这就是婉晴经常提起的六叔,一个很了不起却很有人情味的人。虽然容耀辉比婉晴他们大不了几岁,本就是同一个年代的年青人,却比他们显得成熟稳健的多,而且英姿勃发,眉间的锐气倒是让古沛帆有些意外,他心中的功可能多少有些怯懦无能吧,可眼前的这个朝气蓬勃的人却怎么也不能让他把他和弱小顺从的秀禾联系在一起,可是年青人不愿服输胆大好胜的心情却也不由地让他对这个六叔有几分嘲讽和瞧不起。在他心里,年
青人就该勇敢地同封建势力做斗争,妇女也应该解放。他们都应该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有家庭的压制,对自己所爱的女人也该勇敢的追求,不能那样就放弃了。否则,封建礼教是永远也推翻不了的。
容耀辉看着眼前这对年青男女笑了笑,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问道:“你们还开讨论会呀?”
古沛帆答道:“开呀,经常开的,听我们老师说,这个开讨论会的惯例还是您发起的呢?您那时总是勇当先锋!”
容耀辉冲着他笑了笑,拍了拍沛帆的肩膀问道:“你们现在都讨论什么题目呀?”古沛帆流利而自豪地回答道:“反帝、反封建、民主救国!六叔,你们那时都讨论什么呀?”
容耀辉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答道:“都一样!”然后突然的慢了脚步低下头若有
所思的慢慢说道,“也许,心情也一样吧。”
沛帆的这句话勾起了容耀辉对他学生时代的记忆,那时的他像他们这样年轻,这样有傲气。他和娴雅都是学生活动的骨干,他们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梦想,热气方刚的青年们都发誓要用自己的满腔热血报效祖国。可现在,娴雅离开了,他不知道娴雅还是否爱他,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勇敢地直视,反省自己的感情,另一个却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想用牺牲自己来报答大哥,报答大嫂的恩情。想到这容耀辉痛苦极了,现在的他是那般无力。他甚至帮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他恨自己。
乡下的大宅院里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气。嫣红走了,老爷心里的结终于解开了。他现在活的放松、自然,他已经没有什么怕人揭穿的秘密了,他心口的伤在大太太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恢复着,在乡下和老伴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才体会到什么是幸福。
大太太的房间里灯火摇曳,容耀华和大太太依偎在床上聊着天,这张床大太太已经独自睡了二十年,她每年盼着橘子红了,桔子红了的时候,老爷会回来看她,二十年,媳妇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那新婚时的红被子依旧闪着喜气的光,两个人像久别重逢似的靠在一起,说着不尽的悄悄话。
容耀华喃喃地说:“我以前以为我是这个家里的一切,这个家是我撑着的,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家一直都是你在撑着。”低下头看着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伴怜爱地问,“在想什么呢?”
大太太带着一种迷茫的眼光说:“我在想下辈子的事,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会是怎样的……”
“下辈子还嫁我吗?”容耀华悄悄地问。
“下辈子还嫁给你。”
“要是下辈子我还不能生还嫁给我吗?”容老爷接着问道。
第28章
“当然嫁,为了情,女人不会在乎他有什么缺陷,她会包容他,包容一切。”
这几句话给容耀华的心里带来一股暖流,同时又酸楚的刺痛了他的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以事业为重的男人,他一直以为大太太不能给自己生个孩子,于是有了充分的理由娶了二太太,苦命痴心的大太太又帮他娶了三太太秀禾,一个更苦命的少女。他对大太太说:“秀禾很像你,长的像你,性格像你,几乎什么都像你,可她唯一不像你的地方就是她并不像你那样爱我。为了还债,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容家,我们剥夺了她的感情,她的自由。你越是教她、逼她就越让她痛苦。现在秀禾已经怀了容家的孩子,我们真对不起她啊!”
大太太也心疼地懊恼道:“我们太自私了,尤其是我想把秀禾当做自己的替身为容家生一个孩子,与其说秀禾欠我们的,倒不如说是我们欠秀禾的,我这一生这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呀。如果还有下辈子,我真的嫁给了你,那我们就没法还秀禾的情了呀!”容太太已经在老爷的怀里哭作了一团,泪流满面的一对老伴就像燃烧的蜡烛般不断地消逝,不断的老去。
一个新的生命正孕育着、成长着。秀禾那脆弱的生命正一点点的溶进肚中的胎儿体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安心的照顾着还未出生的孩子,她要用这个孩子偿还欠容家的债。她不知道耀辉是否收到了她的信,白天的时候,她时常坐在楼上的走廊边,望着远方,高高的宅子上就仿佛挂了一只彩色的风筝。她回想着过去,回想着美丽的桔园和耀辉在一起的时候,美梦总是像天上的风一般,托着洁白的云和彩色的风筝一样缓缓的远去了,远去了。她想婉晴,这个曾经给她勇气给她鼓励的女孩子,她现在可好?是不是在城里那个可以读书可以恋爱的地方住着永远都不想回来了。
容耀辉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随意地翻着一本书,这样闲的时候太少了,生意上的事已经让他烦透了,加上心里面的事,他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觉了。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婉晴突然闯了进来生气地质问到:“你为什么不看秀禾姐的信,你不敢看是吧?”
容耀辉虽然有点生气但却对这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侄女十分疼爱,故意端起六叔的架子说:“小孩子,胡闹什么,去去去……让我安静一会。”背过身去不再理睬婉晴。
婉晴咚咚咚地几步走到六叔的床边说:“你难道要老死在这床上吗?”
容耀辉有些来气了,怒道:“你闹什么?去找那个谁谁玩去,让我老死前有一份安静。”盯着婉晴,看婉晴又委屈又倔强的样子知道她今天是非要让他看这封信不可了。他飞快地起身穿上衣服,一把抓过书桌上的公文包大踏步的往外走:“好,你不走,我走!行了吧。”
婉晴见六叔始终不敢看秀禾的信便想起沛帆教他的方法:他不看你念给他听呀!她急忙追了出去大声说:“好,那我念给你听!”说罢,一下子扯开信大声地念了起来,整个房子都响着她的声音,容不得耀辉再躲到哪去,他怕听又想听,他深怕秀禾的信里会有什么东西刺痛他,怕他去找她,去找大哥,他怕伤了大哥和大嫂的
心,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婉晴念着:“耀辉,你好,我代老爷太太向你问好,我们在乡下生活的很好,而且我还怀……”念到这婉晴惊讶的嘎然而止。耀辉突然愣住了疯了一般的从楼下冲上来,皮包“咚”的一声被甩出去很远,他一把夺过婉晴的信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纸从他手中慢慢滑落。
婉晴又气又急的说:“秀禾,秀禾她怎么怀孕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全然没有注意到六叔那呆若木鸡的表情。
容耀辉转过身去慢慢地恍惚地一步步向楼下走去,突然间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快步下楼,朝门外冲去。
婉晴被这一切惊呆了,她不明白秀禾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原以为秀禾还像她一样有着对生活的美好的梦想,会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她心中的秀禾姐究竟要做什么呀,难道她对六叔真的死心了?不会的,这不可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们都没有屈服过的呀。只要再努一把力,我和沛帆再帮他们一把,一定可以成功的。这是为什么呀?秀禾姐怎么还这么傻,还有六叔,这下可完了,如果他早点行动,说服大伯和大妈让秀禾留下也就不会弄成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事态,这对他们不公平!
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六叔已经不知去向了。容耀辉匆忙地来不及收拾行李,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乡下,赶到秀禾身边去,他不能放弃。就算是大哥,也不能再阻拦他了。他要秀禾,他知道那孩子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忍让了。寂静的夜晚总是让人心里涌起阵阵的感激,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黑夜掠去了白天的一切喧哗与浮躁,细密的雨丝拨弄着人们思念的心弦,容家的大宅子里灯火通明,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晚上灯笼也是不灭的,这里虽然没有城里彩色的霓虹,没有城里女人那充满诱惑的香水味,但却透着乡间的纯朴与宁静。月光黯淡,乌云几乎完全遮住了它,只是在这样的夜,人们是无论如何看不清是乌云黑些,还是夜更黑些,远处的桔树的清新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让愿意在这沉谧的夜里入睡的人们睡的更香甜。老爷和太太自然是睡不着的,他们依偎着站在楼上的回廊边细听着浙沥的细雨的声音,仿佛在听着古老的宅子在讲着他们的故事。这所宅子的故事,秀禾的故事,还有每年桔子绿了又红了的故事,那故事缠绕着大太太多少思念的愁苦。数也数不清,烟雾般飘散开去,笼罩着桔园。
老爷和太太欣赏着这并没有什么新意的夜景,太太已经一个人看了这夜十几年了。现在她日思夜盼的老爷终于回到了她身边,依然深爱着她,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让她兴奋不已,却又增加了她对秀禾深深的愧疚,她早已经把自己和秀禾紧紧连在一起。她把秀禾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当做自己的影子,现在想到这些,她又觉得不对,秀禾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她更应该是自己的好女儿。她的愧疚终于让她释然了一些,容耀华和太太看见秀禾房间的灯还亮着,便决定进去看看她,大太太心疼地说:“这孩子,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累着身体呀!”
两人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秀禾桌上的煤油灯已经快烧完了,跳动着的烛苗映着秀禾那最近才稍微丰满些的脸,红扑扑的,秀禾躺在床上已经睡去,身边的正在刺绣的针线筐翻倒在床边。秀禾的黑发松松的搭在枕头上,枕上那鲜红的喜字刺的容耀华眼睛一晃一晃的,宽大的睡衣罩在秀禾的身上,绸面的被子半盖着。
容耀华一下子想起新婚的第一个晚上,秀禾也是穿着这身发白的衣服,头发技散着,大眼睛里透着对自己的畏惧,着实让他有些心惊胆颤了。可如今,他看秀禾的眼神完全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秀禾睡得很香,均匀的呼吸像唯-一点温暖似的,安慰着床边的老爷和太太。大太太轻手轻脚的帮秀禾整理好散在床边的针线,展开秀禾亲手缝制的婴儿的小衣裤,满脸怜爱地悄声说:“你看秀禾这双手有多巧呀!
宝宝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不知有多可爱呢!”说完满意地笑了。
容耀华满是沧桑的脸也舒展开来应道:“是啊,秀禾一定是最疼爱他的妈妈了。”
大太太把展开的乖巧的小衣裤一件件的折好放好,又端详着秀禾那张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脸,那个一直困扰她的梦境涌上心头,那个梦里的年轻女孩像是秀禾却又更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嫁衣远远的送着进城的丈夫,一脸期望与渴盼地问着远走的丈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丈夫只留给她宽宽的长长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说:“桔子红了的时候。”
那年轻的姑娘再也追不上丈夫的步伐,就像她永远也留不住丈夫的心一样。桔园的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不知洒了她多少眼泪,她盼着桔子红了的时刻赶快到来,满树的桔于绿了又红,红了又绿,一切景象都恍如昨天,大太太念叨着:桔子红了,桔子终于红了……
一旁的老爷纳闷的看着身边的大太太奇怪地问:“美菱,你怎么了?什么桔子红了?”
大太太这才缓过神来慌张地说:“哦哦,没什么,我想起以前做的一个梦来了。”
两个人正悄声说着,突然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了,容耀辉落汤鸡般的站在老爷和太太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睡梦中的秀禾也吵醒了,耀辉的出现使她从床上惊坐起来用惊慌的眼神看着她周围的三个人,这三个人在半夜时刻突然出现在她房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她心里想着。老爷和太太望着眼前的六弟,一种不祥的预感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
容耀华故作镇定地看着浑身上下湿乎乎的六弟奇怪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容耀辉一言不发,瞅也不瞅大哥一眼,直盯盯地看着床上惊慌不安的秀禾。
在来这之前,他已经把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无数逾。他是那么深爱着秀禾,他要带她离开容家,不再让他受一点点委屈,他不能像他大哥那样折磨女人,特别是对心爱的秀禾。他绝不允许,他想起大哥对他说的话:“我绝不允许别人欺骗我!别人谁都可以伤害我,唯独你,你不能让我伤心!”如同魔咒般撕扯着他的神经。他记起在陶伯岛上大哥和秀禾的婚宴中,他和大哥喝了好多好多的酒,然后自己借着酒劲和大哥比爬山,当看到大哥那不再敏捷的身影和扭伤的脚后他的心痛了,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尊敬这位兄长,就像尊敬自己的父亲,当他想起背起大哥从山上走下来时,他又想起了大哥那么坚强的人竟流下了眼泪。
大哥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要求他把秀禾交给他,大哥亲口允诺他要好好爱护秀禾,用全部的真情,大哥老了,他想着,他不应该和他争的,他矛盾着,大嫂那渴盼的眼神又来推他回去,他习惯似的又想退缩了。想到秀禾那纯真无邪的眼睛他又不禁振作起来,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退缩,为了秀禾,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能再忍让了,那样只会让等待了多年的秀禾伤心。是的,那样她会骂我怯懦,我不是个懦弱的男人啊!秀禾啊,你告诉我,我让你证实了你自己,你又何尝不是给我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证实我自己!我要带你走,一定要带你和孩于走,离开这个让一切都脱离本位的容家。
他在门外踌躇了半天,是秀禾房里那微弱的灯光召唤着他,指引着他来找他心爱的人,那光线就像灯塔般照亮他飘忽不安的心。容耀辉挪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秀禾,每走一步,身上和鞋里的雨水都渗出来,淋在地板上。
容耀华看着弟弟神经错乱的走向秀禾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弟弟那坚定的话语塞住了嘴:“大哥、大嫂请你们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秀禾讲。”
大太太慌忙上前拦阻道:“六弟,不用了吧,秀也刚刚睡下,你让她好好休息吧。”
“请你们出去!”耀辉几乎是吼着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的望着秀禾,身子也不动一下。脸上的表情融着裸裸的思念、爱恋。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容耀华拉过大太太望了望六弟又望了望斜靠在床边的秀禾出门去了。
容耀辉一步步走向已经泪流满面的秀禾,坐在她的床边,仔细地望着她的脸,一分一寸,柔顺的眉毛,亮晶晶的双眼,会说话的眼神,小巧的双唇盯得秀禾都不好意思了,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却生硬地咧开樱唇笑着问耀辉:“你看我是不是长胖
了啊?是不是变丑了?”
耀辉怜惜的用宽大潮湿的手擦干秀禾脸上的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秀禾从他红肿的眼中也可以看出耀辉正经历着多么痛苦的煎熬。容耀辉轻轻地捧着秀禾洁白的脸颊轻轻地说:“秀禾,跟我走,我要带你离开这,离开这个充斥着恶梦的家,你不是他们的工具,不是他们的玩偶,你就是秀禾,那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知觉的秀禾,我们一起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用躲了,将来的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秀禾跟我走吧!”
秀禾的反应痛苦万分,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毫不迟疑地跟自己从见第一面就觉得是命里的人远远高飞,而如今,自己已经怀了容耀华的孩子,她觉得对不起深爱自己的耀辉,这样一走了之不知会多伤太太和老爷的心啊!她哭着对耀辉说:“耀辉,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爱,我已经怀上了你大哥的孩子,我不能走,我对不起你呀!”容耀辉听到这再也坐不下去了,霍地站起来冲出门外一眼望见大哥和大嫂站在门外,心里的火气让他头一次用生硬的口气质问大哥:“你早知道她怀孕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你太自私了,你从来都是只为你自己着想,你有没有为秀禾想过?有没有为我想过?你为了你自己,压抑大嫂的感情,牺牲秀禾和我的感情,你还有良心吗?”耀辉的拳头握的嗝吱嗝吱直响,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握紧的拳头又僵硬地松开了。
大太太看到事情已相当严重,扑通一声跪在了六弟的面前:“六弟,我求求你,原谅你大哥吧,回去吧,不要再闹了,求你成全我和你大哥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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