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例子,是四个诗人都写杨贵妃事,写得不同,看谁写得好,谁写得不行。看魏泰《隐居诗话》的意见,他认为杜甫的《北征》写得最好,因为杜甫把唐明皇写得最有觉悟,比商朝周朝的天子都高,商朝的纣王没有杀妲己,周朝的幽王没有杀褒姒,可是唐明皇把杨贵妃给杀了。认为这样写才得体,这样写显得杨贵妃的死同官军没有关系,也写出了唐明皇的悔过。郑畋的《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这首诗称赞唐明皇是圣明天子,从这点说,同杜甫的用意相同,所以说它“命意似矣”。但它开头写唐明皇从四川回来,想到杨贵妃早死了,恩情难忘,虽然日月重新,他又可以回到长安了,这样写还显唐明皇缺少“悔过”之心,所以认为“词句凡下”。又“景阳宫井”是用典,隋兵打进南京时,陈后主和他的妃子张丽华、孔贵嫔一起躲在景阳井里,被隋兵俘虏,这是说像陈后主和他的妃子又算得了什么!魏泰认为用陈后主来比唐明皇,这就污辱了唐明皇,所以说“比托无状”。其实这是用陈后主来反衬唐明皇,把陈后主的昏庸,反衬唐明皇的“圣明”,是对唐明皇的歌颂,但魏泰认为这样的反衬也不行,这样反衬也是贬低了唐明皇。刘禹锡的《马嵬》诗,写出了官军杀了杨国忠,逼唐明皇杀杨贵妃,唐明皇只好放弃杨贵妃。刘把杨贵妃称为“夭(妖)姬”,含有女人是祸水的错误观点,又把杨贵妃说成“贵人”,以降低她的地位,即使这样,魏泰大概看不下去,所以改成“争奈何”,改成怎么办呢。魏泰认为像刘、白两人的写法,显得唐明皇昏庸,连部下也管不住,失去臣下事君之礼,应该像杜甫那样,说唐明皇在这件事上比商周的天子都好才行。
从魏泰的批评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要求美化唐明皇,不惜歪曲事实。这种极端错误的观点产生出这种错误的批评。当然,白居易、刘禹锡也都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但他们还注意事实,在这件事上还不愿美化唐明皇,比魏泰要高多了。从这四首诗来看,白居易写得最好,写出了事实的真相,写出了唐明皇无可奈何的心情,也写出了在危急时牺牲杨贵妃的丑恶表现。刘禹锡写的不如白居易,刘虽然也写了事实,但他用“妖姬”两字,具有“女人是祸水”的错误观点。郑畋歌颂唐明皇是圣明天子,违反官军迫死杨贵妃的事实,是不对的。杜甫还要替唐明皇美化,写得最不行。这说明一个作家的思想观点会影响他的作品,也会影响他对作品的看法。在这里专就写马嵬这一件事来说的,并没有要贬低杜甫《北征》的意思。《北征》是杜甫的名篇,但名篇中也不免有败笔,《北征》中写马嵬的几句,可以说是败笔。这种败笔,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也有。《长恨散》的开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知道,杨贵妃原来是唐明皇的儿子寿王的妃子,是唐明皇把她夺来作贵妃的。所以“杨家有女”两句也是“为尊者讳”,同杜甫的“为尊者讳”一样,也是《长恨歌》中的败笔。在这点上,李商隐的诗,“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用来讥讽唐明皇,就比白居易的替唐明皇讳饰高明一些。参见《含蓄》二。
二
陶渊明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①王介甫诗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与右丞此章同一杼柚②,皆情到之辞,不假③修饰而自工者也。然渊明、介甫二作下文缀语稍多,趣意便觉不远。右丞只为短句,一吟一咏,更有悠扬不尽之致,欲于此复赘一语④不得。(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按语)
①这首诗的题目叫《问来使》,这里引的是开头四句。《容斋五笔》卷一说:“诸集中皆不载,惟晁文元家本有之,汤东涧以为晚唐人伪为。”这首诗不是陶渊明作的。作者不详。 ②杼柚:织机,指结构。 ③不假:不惜,不用。 ④赘一语:加上一句就多余。赘,多余。
王维《杂诗》之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这首诗写得浅显好懂,初看起来,好像只是讲了一些没有道理的话。一个朋友从家乡来,诗人向他打听家乡的事,别的什么都不问,只问他自己家里窗前的梅花开了没有,在生活中,好像不会这样问的。它好在哪里,为什么要选入《唐诗三百首》中,也不容易理解。要弄清这个问题,找一些写法相同的诗来比较一下,是有帮助的。
这里找了一首《问来使》诗:“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你从山里来,多早晚(什么时候)从天目山出发的?我家的南窗下面,现在生了几堆菊花?又找了王安石的《道人北山来》诗:“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有个道人从北山来,问他我家东面山冈上的松树长得怎样了。他举手指指屋脊,说现在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后两首诗的开头四句同王维的诗写法一样,都说有人从家乡来,都向他打听家乡的事,问的是梅花、菊花、松树。从问的东西里可以看出其中有一致的地方,就是梅花、菊花、松树都是耐寒的,梅花是冰肌玉骨,冲寒开放;菊花能够傲霜,所谓“黄花晚节香”;松树是《论语》里称赞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是用来象征“高风亮节”的。梅花、菊花、松树,古人都用来象征人品的。这三首诗的问梅花、菊花、松树,可见其中是有含意的。
我们知道诗是最精练的语言,是要写出诗人的心灵来。有人从家乡来,我们自然要向他打听家乡的情况和家中的情况,这是不在话下的。因此,像这样一般的询问,家常谈话,没有什么精辟的内容,就不适宜于写入诗里。倒是诗人对梅花、菊花、松树的怀念,它的含意不仅在于怀念家里的花木,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些花木象征一种高洁的品格,这才引起诗人的怀念。读这些诗,引起我们对诗人这种心情的体会,就有余味。这种含意在有意无意之间,诗人并不说煞,这才有“悠扬不尽之致”。就这点说,王维的诗比其他两首更写得精练而含蓄。其他两首,除了上引的开头四句外,下面还有不少话,这在精练含蓄方面就显得差些了。这样通过比较,对我们理解王维那首诗,是有帮助的。
12.出处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耶?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话“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西清诗话》,见《诗人玉屑》卷七)
苏子卿曰:“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子美曰:“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粱简文曰:“湿花枝觉重,宿鸟羽飞迟。”韦苏州曰:“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三者虽有所祖,然青愈于蓝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这里指出读诗时讲究出处要防止两种偏向:一种是只注意两者的相同处,忽略了两者的相异处。其实两首诗的字句有相同处,它们所以都成为名作,正由于两者的相异。只看到它们的相同,忽略它们的相异,就看不到它们的好处了。如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只说它本于《诗·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话好像很确切。但《诗经》里的萧萧写马叫,显得军容整肃,没有人声。说旗子悠悠飘荡,显得士兵心情悠闲,因为那是出去打猎,不是作战。杜甫写出军作战,落日句气象壮阔,风萧萧有悲凉意,心情是悲壮的。两者情绪不同,境界不同,所以都成名句。而两者的相同,可能由于偶合,那末光注意它的相同,讲究出处,便没有意义了。要是我们拿它们来作比较,从而看出字面虽有相同处,但怎样写得境界不同,那才有意义。
再像杜甫《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这是著名的一联,这一联的好处并不像《西清诗话》所讲的是由于有出处,何况它所讲的出处并不确切。浦起龙《读杜心解》对这两句解释道:“‘鼓角’不值‘五更’,则‘声’不透。‘五更’,最凄切时也。再着‘悲壮’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峡’,则影不烁。‘三峡’,最激流处也。再着‘动摇’字,直闪朦胧眼光也。”这里讲的是“鼓角”,同祢衡击鼓时的《渔阳操》毫无关系,“悲壮”又不限于《渔阳操》。再说,《汉武故事》里讲的是“星辰动摇”,诗句讲的是“星河影动摇”,“星河”即银河,银河的影倒映在三峡的长江里,由于江水湍急,所以星河倒影也在动摇,不是天上的星辰动摇。这两句,是写所闻所见,是写实,不是用典。把这两句看成用典,看不到它是写实,把人从反映生活引导到钻古书上去,这是错误的。这是没有出处而说是有出处。
也有确有出处,但它的好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它的好处不在于有出处,而在超过它的出处。怎样超过出处呢?看这些例句。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是写做梦梦见李白来了,迷茫中看到落月照在屋梁上,好像还照在李白的脸上。这是半醒半睡状况,看到月光,是半醒,看到李白,是半睡。既写出对李白的怀念,又写出半醒半睡的迷糊,是很有名的句子。不管这两句是不是从“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来的,但是杜甫确切表达了他的心情和情境,写得真实而细致,超过了“明月”两句。梁简文帝的“湿花枝觉重,宿鸟羽飞迟”,只是说因下雨而花重鸟迟,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联系暮雨中送客,加上“冥冥”,形容暮,“重”、“迟”都指雨,由于送客又联系到帆,内容比前两句更丰富。它们的写得好,不因为有出处,是因为借鉴前人之作用来反映生活,写得更丰富、生动、真切。当然,借鉴前人的写法也有作用,但它写得好还在于真实地反映生活。
13.真切
唐人徐凝多吟绝句,曾吟《庐山瀑布》诗云:“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无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郡阁雅谈》,见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五)
乐天典杭日,江东学子奔杭取解①。张祜自负诗名,而徐凝亦至,宴于郡中。乐天讽二子矛盾②。祜曰:“仆宜为解首。”凝曰:“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诗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凝曰:“善则善矣,奈无野人《瀑布》诗曰:‘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尽倾。(《古今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三)
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百斛明珠》,见《诗话总龟》卷一八)
……其后东坡云,世传徐凝《瀑布》诗,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岂至是哉!乃作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余以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直方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九)
……然观《天台山赋》:“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则是凝所云“界破”,其亦有所本矣。曹松诗:“庐山瀑布三千仞,画破青霄始落斜”,其意亦同。(吴景超《历代诗话》卷五十一)
苕溪渔隐曰:“太白《望庐山瀑布》绝句云:‘日暮香炉生紫烟③,遥看瀑布挂长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东坡美之,有诗云:‘帝遣银河一派垂……。’然余谓太白前篇古诗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
①解:唐进士由乡而贡曰解,指请白居易推荐去考进士。 ②矛盾:指二人都想当解首。 ③香炉:峰名。
这里,对徐凝和李白的《瀑布》诗提出了不同的评价。先看徐凝的诗,跟张祜在这里引的作比较。张祜的“日月光先到”,说镇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的地势高,“山河势尽来”,说甘露寺的形势好。“树影中流见”写金山寺在长江中,四围多树,在长江中流先看到树影。“钟声两岸闻”,说从钟声才知道有寺。这四句写两个寺庙,从旁衬托,也写得不差。不过这样从旁衬托的写法,当时比较多,不突出。徐凝用比喻来写瀑布像白练飞动,界破青山,这样的比喻形象生动,比较突出,所以胜过张祜的几句。徐凝用白练来比瀑布,李白用银河来比瀑布,李白用的比喻就超过了徐凝的。白练取其白,银河也取其白,用“银”比用“白”显得更有光采,银河在天上,银河落九天,正写出瀑布从高山上落下,像从天上落下,更显得生动而有气势,瀑布是飞流,银河的河也具有流水的含意,比起白练来,就显得更为真切;加上“直下三千尺”比“一条”更有气势。这样一比,徐凝的诗就显得平凡,不生动,所以说“尘陋”。因为有人推重这首诗,所以苏轼特意要加以贬低,称它为“恶诗”,用来抬高李白这一首,大概是矫枉必须过正吧。后人震于苏轼的大名,不敢替徐凝说话,但又不同意“恶诗”的说法,于是婉转地说,徐凝的诗用“界破”是有来历的,本于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因为《游天台山赋》是名篇,既然徐凝诗本于它,这也说明徐凝诗不是“恶诗”了。这岂不是迷信诗要有出处,认为有出处就好吗?不知写景的诗不需要讲出处的。再说,徐凝的诗,它的特点还在于用比喻,不在于有出处。其实,像上面指出的,它比张祜的几句高明,并不是“恶诗”。至于曹松的诗,说“画破青霄”,即划破青天,似不真切,所以它还不如徐凝。
胡仔提出一个新的意见,说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不如他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就这四句看,看不出“海风吹不断”两句胜过“飞流直下”两句。前两句用风吹、月照求衬托瀑布,后两句直接写瀑布,后两句形象生动,气势雄壮,不是前两句可比,那末胡仔为什幺这样说呢?要是就全首诗来说,《望庐山瀑布二首》之一:“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潨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就这首诗看,把那首七绝中的形象和夸张都包括在内了。如“银河落九天”,即“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即“挂流三百丈”,“欻(同忽)如飞电来”。但这首诗里写的,像“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在七绝这首诗里都没有,所以就内容说,这首诗比那首七绝更丰富,写得也更细致,比喻用得更多。又这里的“欻如飞电来”,“电”字一本作“练”,看来作“练”是对的,因为闪电一闪就消失了,用来比瀑布不确切,作“飞练”更合。那就同徐凝的“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样了,这也可以说明徐凝的诗不是“恶诗”了。
但胡仔的意思不是这样,他就举“海风吹不断”两句,说是“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提“语简”,可见不是指全首诗;提“清”,也对,这两句是白描,不用典故。提“磊落”,那是指俊伟说的,即写得突出而不同寻常,看来“飞流直下”两句,比“海风吹不断”两句更突出而不同寻常;提“壮”,有雄壮有气势的含意,“飞流直下”两句显得更壮。再说,“海风吹不断”两句,配合在全首诗里才显出它用风吹月照来衬托瀑布的好处,胡仔把它从全诗中割裂出来,单看这两句,那是不是使人看不清它在讲什么吗?苏轼赞美“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这话是对的,不论就形象生动说,就“磊落清壮”说,绝句都比“海风吹不断”两句好。
通过这个例子,接触到怎样来读这些名篇,怎样来评价这些不同的评论。对于这种描写景物的诗,是不是看它描写得是否真切,是否形象鲜明,是否写得突出而不一般化,是否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来读这些诗,这样来评价各种不同的意见,是不是有助于我们的欣赏。
14.偶合
《蔡宽夫诗话》云:“元之①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②。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技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③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五)
①元之:宋诗人壬禹偁字。 ②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 ③忻然:欣然。
在写作上要求创新,所以陆机《文赋》里说:“谢朝花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朝花已开,指别人已经写过的意境,要辞谢掉,不再去写它。夕秀未振,晚上还没开的花朵,指别人没有写过的,要开放,要写。可是这里也有分别,有的是自己没有意境,袭用别人的意境,那是要不得的。有的是偶合,不是有意抄袭,情形就不同。由于有些作家生活环境相类似,他们在描写同类生活、表现同一主题如离愁别恨等,有时可能发生类似的构思。这样的偶合,仔细辨别起来一定会有不同,可供我们比较,还是可取的。这里讲王禹偁不肯改掉他同杜甫偶合的诗,是对的。
王禹偁本来是学白居易的诗,他写的《春日杂兴》却同杜诗暗合。试把这两首诗比较一下。杜诗《绝句漫兴》:“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桃李是亲手种的,有主的。只是墙低,不能保护好桃李花,虽在家内,还像被春风欺负,吹落数枝。这里反映杜甫飘泊到成都作客的失意心情。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官为商州团练副使;在商州,想欣赏桃杏花,看到花的吹折,产生春风容不得的感想。两人都在失意中,都对着落花感叹,所以产生相类似的感情。不过由于两人的处境不同,所以说法也不一样。王禹偁是被贬,所以说即使想要桃杏来装点一下都容不得,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不平。杜甫是因乱飘泊,所以在感叹中没有这种不平的质问。这两诗虽然相类似,还是真切地写出两人不同的处境和感情,可见偶合的诗还是有不同的。
——以上欣赏与阅读
第二部分:写作
15.立意
一
老杜《剑阁》诗云:“吾将罪真宰①,意欲铲②迭嶂。”与太白“捶碎黄鹤搂”,“铲却君山好”语亦何异!然《剑阁》诗意在削平僭窃③,尊崇王室,凛凛有义气;“捶碎”“铲却”之语,但一味豪放了。故昔人论文字,以意为主。(黄彻《蛩溪诗话》)
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乐天《新制布裘》云:“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⑤。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薪制绫袄成》:“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山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⑥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皆伊尹自任一夫不获之辜⑦也。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或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立意老杜之仁心差贤矣。(同上)
①真宰:犹天公。 ②铲(chǎn产):削,平。 ③僭(jiàn剑)窃:越分冒用名物,这里指封建割据。 ④指屋漏,衣被给雨淋湿,夜长,等天亮很难熬。彻:通,指天亮。 ⑤四垠(yín银):四面边界。 ⑥争得:怎得。 ⑦《孟子·万章》篇里说,伊尹认为要是有一个人没有得到仁政的好处,好像自己把他推落到水沟里一样,认作自己的罪过。辜,罪。
有些诗句就字面看好像写得同样豪迈,由于含意的深浅,就分出高下来。比方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他在江夏和友人韦冰喝酒,看到那里的“头陀(寺)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对于黄鹤山上的古迹像头陀寺、黄鹤楼都看不上眼,对于长江边的鹦鹉洲也觉得讨厌,酒中忽发狂言,说要捶碎这些古迹,倒却鹦鹉洲,使得眼前空阔,所以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又《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第二首说,“醉后发清狂”。要铲却君山,正是醉后的狂言。君山在洞庭湖中,遮住人们望洞庭湖的视线,比鹦鹉洲更讨厌,所以想铲除。“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望出去更加扩大了,更好喝酒来欣赏洞庭湖的风光,所以说“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些话写得意气豪迈,但并没有什么深意。杜甫《剑阁》诗讲到剑门形势险要,野心家利用它来进行封建割据,所以说:“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迭嶂。”杜甫反对野心家的封建割据,所以说要责备天公,想铲除重重迭迭的山峰。这样说就有含意,在当时反对割据是进步的,所以有思想性。
这里也引了杜甫和白居易的名篇,这三首诗的含意都比较深刻,所以经常为人称道。杜甫在茅屋给秋风吹破后,又淋了雨,可是他却不是首先想到自己,而是想到天下寒士,只要天下寒士都有广厦住,自己就是冻死也感到满足。白居易在自己新制布裘时,想到天下挨冻的人;新制绫袄时,想到人民的啼饥号寒。这在当时都是比较难得的。这种关心人民的思想,给他们的作品奠定了较高的思想性,使它们成为传诵的名篇。
有人在讨论这几首诗谁写得更好,都从用意着眼,有的认为白居易更难得,有的认为杜甫的用心更好。假如从用意着眼,杜甫想到的是寒士,白居易想到是百姓,好像白居易比杜甫更高一些。其实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及其他关心人民的诗,他何尝不想到人民。只是写这几首诗时,两人联系各自的处境着想,白居易在做地方官,自然想到他治下的百姓。杜甫当时的处境比较困苦,自然想到寒士。因此,要评价这几首诗,不能脱离两人的处境来看用意,还要结合用意和艺术成就来看。就用意说,都是好的,就艺术成就说,杜甫的就比白居易的两首高,因为他还有“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进一层写,就更有力量,在艺术上的成就更高了。
二
范元实《诗眼》云:“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者八句。豫章先生①使余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引赵彦材说)
杜甫《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飞鸣念群,一诗之骨,片影重云,失群之所以结念也。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泣矣。末用借结法。(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五)
崔涂《孤雁》:“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独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矰缴②,孤飞自可疑。”(《全唐诗》卷六七九)
①豫章先生:宋诗人黄庭坚。豫章,即江西,黄庭坚,江西分宁人。 ②矰缴(zēngzhuó增灼):箭和系箭的绳子。
上文指出风格相同的诗,即同样刚健,由于立意不同而分高下。这里指出同一题材,写得同样工巧,也因立意不同而分高下。如唐诗人崔涂的《孤雁》诗很有名,刻划孤雁,用暮雨、寒塘、渚云、关月来烘托气氛,很成功。一结说孤飞可疑,刻划孤凄心情,诗写得很有技巧。黄庭坚认为它不及杜甫的《孤雁》,主要还是从立意上来考虑。杜甫的诗不同干崔涂的,在于他不光写孤雁,还把自己的心情写进去了,也把乱离飘泊中失群的人的痛苦心情写进去了,它概括得更广更深,它的思想性比崔涂的诗就强多了。“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深刻地写出失群者的心情,事实上望不到自己的一群了,可是还好像看到的那样,好像听到的那样,这显出他对群的无限思慕、迫切追求的心情,所以浦起龙说它会使天都感泣。这也是以立意决定作品高下的一例。
三
张芸叟①作《渔父诗》曰:“家在耒江②边,门前碧水连。小舟胜养马,大罟③当耕田。保甲原无籍④,青苗不著钱⑤。桃源⑥在何处?此地有神仙⑦。”盖元丰⑧中谪官湖湘时所作。东坡取其意为《鱼蛮子》云。(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
①芸叟:宋诗人张舜民字。 ②耒(lěi垒)江:在湖南省。 ③大罟(gǔ古):大网,指捕鱼。 ④在水上生活,不编入保甲的名册中。 ⑤王安石实行新法,在苗青时由公家借钱给农民,称青苗钱,这是说不用借青苗钱。 ⑥桃源:指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 ⑦神仙:指渔民的生活像桃花源中人。 ⑧元丰:宋神宗年号。
作品的思想性的强弱,同是否符合生活真实有关。张舜民同苏轼同样写湖南的渔民,张诗说“门前碧水连”,“小舟胜养马”,生活很美好,所以“此地有神仙”,把渔民说成神仙。题目叫《渔父诗》,渔父是对渔民的美称。这样写是不真实的,这是因他在思想上有问题,要美化渔民生活来反对王安石比较进步的新法,保甲、青苗都是针对新法说的。
苏轼写渔民的生活就不同了,他说:“破釜不著盐,雷鳞芼(maò帽)青疏。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jū俱)。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这里写渔民只有破釜,吃的连盐也没有。他们煮鱼,只是同青菜一起煮,芼是合煮的意思。再写他们的生活像水獭和猴子,是比较原始的。这就真实地写出渔民的痛苦生话,所以题目也称为《鱼蛮子》。最后说渔民的不纳税也是靠不住的,将来可能对渔船也要抽税。桑大夫是汉朝的桑弘羊,他对车和船都要抽税。他讲究理财,王安石也讲究理财。一结说“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写出渔民对那样贫困的生活也害怕保不住,他们怕桑大夫,这里似含有讽刺王安石的意味,这是不对的。不过苏诗比较真实地写出渔民的痛苦生活,表达了深切同情,在思想性上远胜张作。
四
《尧山堂外纪》曰:有王昭仪清蕙①者,题《满江红》于驿壁,传播中原。文文山②读至卒章,“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③。”乃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为之代作二首,有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④。”(沈雄《古今词话》卷上)
①《尧山堂外纪》:明蒋一葵著。王清蕙:南宋末年被选入宫作昭仪。昭仪,女官名。宋亡,被元人掳往燕京。 ②文文山:文天祥,号文山。 ③《文山先生全集》里引这首词作“若嫦娥于我肯相容,从圆缺。” ④金瓯缺:比喻国家残破。
这里指出思想性的强弱,同人的志气节操有关。王清蕙被掳北去,说,要是嫦娥肯照顾我,那我愿意同月亮一同圆缺,她这里的“嫦娥相顾”,指谢太后能够照顾她。当时,她同谢太后一同被掳北去,她表示愿意同谢太后取同一态度,想一起出家,文天祥就不同了,他不愿苟且偷生。因此他认为王清蕙的话欠考虑,代她说,自己不愿像宋朝那样屈辱,要保持民族气节,后来他实践了这个诺言。这也是立意决定作品高下的一例。
16.真实
一
《西清诗话》曰:“欧公嘉祐中见王荆公诗①:‘黄昏风雨暝②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荆公闻之曰:‘是岂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高斋诗话》以“秋英”二句为子瞻③跋。《渔隐丛话》云:“于《六一居士全集》及《东坡前后集》并无此二句,不知西清、高斋④何从得此。”)(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五十七)
①欧公:下文的欧九(排行九),六一居士(号),都指欧阳修。嘉祐:宋仁宗年号(1056-1063)。王荆公:王安石,封荆国公,字介甫。 ②暝:当作“打”字。 ③子膽:与下文东坡,都指苏轼。他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④西清:宋蔡絛《西清诗话》。高斋:宋曾慥《高斋诗话》。
史正志《菊谱后序》里指出菊花有落有不落的,花瓣结密的不落,盛开之后,浅黄的转白,白的渐转红,枯干枝上;花瓣不结密的多落,盛开之后,遇风吹雨打,就飘散满地。又指出“夕餐秋菊之落英”,认为菊花初开才可餐,枯落了就不好餐了。这个“落”是始开的意思,像《诗经》中的《访落》,就是开始访问。(刘灏《广群芳谱》四十九)
这里讲到王安石和欧阳修讨论菊花诗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一定可靠,这里主要是借它来说明写作中的问题。王安石做了一首《残菊》诗,有两句说:“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虽说根据种菊花的史正志的话,菊花有两种,一种花瓣结密的不落,一种花瓣不十分结密的会落,但就一般所见的菊花说,以不落的为多。倘王安石真的看到罕见的落的菊花而作诗,应该加以说明,他没有说明,可见他没有看到这种罕见的菊花,因此欧阳修提出批评,说“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是对的。王安石指出屈原《离骚》里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根据屈原这语来的。这样说就有问题了。因为屈原讲服食菊花,初开的菊花有香气,才可采下来服食,要是枯萎的菊花就不适宜服食。因此有人说,屈原讲的“落英”,不是指落下来的花瓣,这个“落”字有开始的意义,指刚开的花瓣。这样说来,王安石误解了屈原的意义,再根据这种错误的理解来写诗,那自然也不对了。
从这里看,诗人作诗应该从生活出发而不该从书本出发。从书本出发,看到屈原说过秋菊落英,认为屈原是说菊花的花瓣会落掉的,因而写出“残菊飘零满地金”,那就不符合屈原的原意了。从这里,也看到理解诗句也要从生话出发。由于一个字可以有几个解释,所以“落英”可以指落下来的花瓣,也可以指刚开的花瓣。哪个解释恰当,结合服食菊花来讲,在生活中只服食刚开的菊花,不会服食枯萎的菊花,那末哪个意义恰当也就可以判断了。
二
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纪昀批:“此是名篇,通体精妙,后半犹有神。随风二句,虽细润,中晚人刻意或及之。后四句传神之笔,则非余子所可到。”(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七)
起有悟境,从次联得来。于“随风”“润物”悟出“发生”,于“发生”悟出“知时”也。仇(兆鳌)曰:“曰‘潜’曰‘细’,脉脉绵绵,写得造化发生之机,最为密切。”写雨切夜易,切春难,此为着眼。(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
写诗耍从生活中来,杜甫的《春夜喜雨》是一个好例子。他住在成都,观察到成都地区春雨的特点,“当春乃发生”,在春天下的,是细雨,所以“润物细无声”,因为细,所以随风飘拂,主要在夜里下,所以“潜入夜”。这是成都地区春雨的特点,不从生活中体察,是写不出来的。别处的春雨,不一定这样细,不一定主要在夜里下,不一定当春就下。这样的雨有利于春天植物的生长,所以说“好雨”。当时杜甫住在成都郊区,雨主要在夜里下,所以“野径云俱黑”,更显得“江船火独明”。这种雨一到早上就停了,所以“晓看红湿处”,“红湿”所以“花重”。
浦起龙说:“起有悟境”,这个“悟”也是从生活体验中来。因为成都地区的春雨,不是偶然这样,是经常这样的。在成都住久了,自然悟到这一点,“好雨知时节”。于“发生”悟出“知时”,即好雨“知”时,把无知的雨写成有知,这里正透露出“喜雨”的感情来。纪昀从风格上看,认为随风二句写得细润,中晚唐人刻意或及之。他大概没看到,这两句是从生活体验中来,抓住成都地区春雨的特点,可见不仅写诗要有生活体验,读诗也要有生话体验,否则光从文字风格上看,就不会看到它的真正好处。
结合生活的真实来写,由于生活是变化多样的,所以同样写雨后的花,也可以写得不同。比方杜甫作“红湿”“花重”,而王勃《郊兴》作“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钟惺批:“‘雨去’‘去’字妙,才于‘花光湿’,‘光’字有情。若直言‘雨’,则‘湿’在花而不在‘光’矣。”谭元春批:“‘湿’言‘光’,‘疏’言‘影’,即不寻常。”(《唐诗归》卷一)杜甫写的是下了一夜的细雨,所以雨止以后,看到“红湿”“花鱼”。王勃写的也是春雨,雨下的时间短,雨后日出,所以看不出“红湿”“花重”,花上已经没有雨水,在日光照耀下更见滋润,所以说“花光湿”,这个“光”字显得花有精神,所以说“光”字有情。风停了,在日光照耀下,叶影清疏,一个“疏”字,显得日光从叶影中透出。两种雨后的花,按照生活的样子写出,所以写得完全不同。同样写细雨,杜甫写的是春雨,曾几写《仲秋细雨》:“竹树惊秋半,衾裯惬夜分。”中秋天还热,下雨就凉快,所以说“衾裯惬夜分”。方回批:“惬字当屡锻改乃得此字。”纪昀批:“此字微妙,此评亦得其甘苦。”(《瀛奎律髓》卷二十)这里写感觉。结合感觉、结合思想感情来写景物,从生活中来,更可以写得丰富多采。曾几有一首《悯雨》就写出了思想感情来:“梅子黄初遍,秧针绿未抽。若无三日雨,那复一年秋。薄晚看天意,今宵破客愁。不眠听竹树,还有好音否?”这里关心农业生产,写得有感情。
17.体察
一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①,鱼常上浮而淰②,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③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无以见其精致如此。热读之浑热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入“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
①沤(ōu欧),水泡。 ②淰(niǎn捻):跳。 ③款款:状缓缓。
描写景物要进行细致的体察,要看到景物的特点,抓住它的特点来写。这要靠诗人锐敏的观察,也跟诗人对景物的深切爱好有关,所以称为缘情体物。这里对怎样体察举出了具体的例子。
第一例是杜甫《水槛遣兴二首》之一,描写江边景物,一句是写他低头看到江里的景物,一句是写他抬头看到岸上的景物,正是仰观俯察,表示他赞赏景物的美,透露出他对景物的爱好。他看到细雨落在水面上,水面上有一个个水泡,鱼儿在这水泡中跳跃着;风轻,燕子借着风势飞行。这正是鱼儿和燕子自由自在地活动的时候,这里显示出万物的生机,诗人就这样细致地捕捉了这个景象把它描绘出来。第二例是杜甫《曲江二首》之二,写蝴蝶和蜻蜒,作者把蝴蝶放在花丛中写它,不是写静止的蝴蝶,写动的穿花的蝴蝶,还要透过深深的花丛才看见。写蜻蜒也是写动的蜻蜒,是在点水,还写出它点水时飞的姿态是款款的,即缓缓的。这样写真是工细极了,就是高明的画家也不容易画出。他后面两句说:“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诗人传话给大好风光,尽管跟着时光流转吧,只求让诗人暂时相赏,暂时不要违背人意匆匆溜走。作者抱着这种欣赏美好景物的心情,所以能够作出这样工细的描写。这种描写又是符合于景物的特点,所以是自然工巧的。
“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是个写得不好的例子。这是说,江水像条白色的丝带子,鱼儿跃起来像抛起一支玉尺,柳条像丝线,黄莺在柳条中穿来穿去像黄金梭子在织丝。对比杜甫的诗句,细雨,所以鱼儿跃出,微风,所以燕子斜飞,穿花,所以说深深,点水,所以说款款,彼此都密切相关。鱼跃练江,莺穿丝柳,并没有说出在怎样情况下鱼跃莺穿,显得作者缺乏细致的观察。把鱼跃比做抛玉尺,这是个很拙劣的比喻。作者只在辞藻上用功,像“练”“玉”“丝”“金”等的涂饰,并没有注意表现事物的特色。所以这是做作的,不自然的,雕镂之迹毕露。
二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今试举杜甫集中一二名句,为子晰而剖之,以见其概,可乎?
如《元元皇帝庙①》作“碧瓦初寒外”句,逐字论之,言乎外,与内为界也。初寒何物,可以内外界乎?将碧瓦之外,无初寒乎?寒者天地之气也,是气也,尽宇宙之内无处不充塞,而碧瓦独居其外,寒气独盘踞于碧瓦之内乎?寒而曰初,将严寒或不如是乎?初寒无象无形,碧瓦有物有质,合虚实而分内外,吾不知其写碧瓦乎?写初寒乎?写近乎?写远乎?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竟若有内有外,有寒有初寒,将借碧瓦一实相发之。
又《宿左省②》作“月傍九霄多”句,从来言月者,只有言圆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下,未有言多少者。今曰多,不知月本来多乎,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月多乎,月所照之境多乎?试想当时之情景,非言明言高言升可得,而惟此多字可以尽括此夜宫殿当前之景象。他人共见之而不能知不能言,惟甫见而知之,而能言之。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也。
又《夔州③雨湿不得上岸》作“晨钟云外湿”句,以晨钟为物而湿乎?云外之物何啻以万万计;且钟必于寺观,即寺观中,钟之外物亦无算,何独湿钟乎?然为此语者,因闻钟声有触而云然也。声无形,安能湿?钟声入耳而有闻,闻在耳,止能辨其声,安能辨其湿?曰云外,是又以目始见云,不见钟,故云云外。然此诗为雨湿而作,有云然后有雨,湿为雨钟,则钟在云内,不应云云外也。不知其于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
又《摩诃池泛舟》作“高城秋自落”句,夫秋何物,若何而落乎?时序有代谢,未闻云落也。即秋能落,何系之以高城乎?而曰高城落,则秋实自高城而落,理与事俱不可易也。(叶燮《原诗》)
①元元皇帝庙:即老子庙。 ②左省:亦称东台,宫里的机关之一。 ③夔(kuí逵):州名。
上面讲体察是要抓住景物的特点,这里讲体察是要写出诗人独特的感受。一般的景物,人们都看得到想得到的,可以不用去描绘。那些对诗人具有独特感受的景物,通过描写写出诗人的感受来,那样描写景物才具有特色。
“碧瓦初寒外”,老子庙是用碧琉璃瓦盖的,这点当时人都看到;时令正是初冬,这点当时人都感到;但“碧瓦初寒外”是诗人独特的感受。诗人感到碧瓦在初寒以外,其实碧瓦不会感到寒暖,这是诗人的感觉。诗人看到老子庙的壮丽,所谓“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在初寒中给人以温暖之感,所以说它在初寒外,写出诗人对壮丽建筑的赞美。
又“月傍九霄多”,九霄指天上极高处,古人把皇宫比做天上,这里带有消极的封建尊君思想。诗人当夜在宫里值宿,用九霄来比宫殿,说在宫里显得月亮的光明特别多一些,正反映了那种消极思想。
又“晨钟云外湿”,那时船泊夔州城外,因天雨不能上岸,所以只能在船里听到晨钟。夔州地势高,寺又在山上,所以说钟声从云外传来。从云外传来的钟声要通过云和雨才传到船里,所以说钟声要被沾湿。说钟声被沾湿这是一般人所想象不到的,这样写,正显出诗人感到雨的又多又密,所以上句说“江鸣夜雨悬”。
又“高城秋自落”,这是在晚秋写的,诗人坐船在摩诃池上,“湍驶风醒酒”,水急,风把人的酒意吹醒,说明诗人已感到秋末冬初景象,所以面对高城,好像秋正在消失中。这些都结合写景来反映感情,写出诗人独特的感受。
三
司空图表圣①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移”,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外静,幡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高健,去表圣之流远矣。(苏轼《书司空图诗》)
东坡称陶靖节③诗云:“‘平畴④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⑤,不能识此语之妙也。”仆居中陶⑥,稼穑是力⑦。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风猎猎⑧,禾黍竟秀⑨,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
①司空图表圣:唐诗人司空图,字表圣。 ②幡:佛家用的幡帜。 ③陶靖节:陶渊明,谥靖节。 ④平畴(chóu酬):平整的田亩。 ⑤耦耕:古代两人并耕。植杖:老农把手杖插在田里下田。 ⑥仆:我的谦称。中陶:陕西南郑县。 ⑦稼穑是力:用力种庄稼。 ⑧猎猎:状风声。 ⑨竞秀:争着抽穗。
诗人要善于细致地体察生活,读者也需要能体察作者所经历的类似的生活,才能对作品有深入体会。司空图的残句,“棋声花外静”,写出庙宇中极幽静的境界,正因为境界极幽静,所以棋声传来特别清晰。苏轼亲自经历到庙宇中这种境界,才体会到“棋声花外静”这句诗的工巧。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宋代张表臣参加农业劳动,在雨后的清风中,体察到庄稼经过雨水的洗濯,争着抽穗,泛出新绿,从而领会到“良苗亦怀新”工于体物。
苏轼指出同样工于体物,也分高下。棋声两句写出庙宇中的幽静境界,没有更深的含意。司空图的《独望》;“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移。”树阴茂密,村庄给遮盖住,望去有暗的感觉,黄花是黄的,麦子也黄熟了,所以入麦移。这里反映农村丰收在望的景象,就比棋声一联有意思。“良苗亦怀新”,反映出诗人对庄稼的热爱,自然更高了。
杜甫《倦夜》:“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他夜里困倦而睡不着,看到萤飞,听到鸟呼,写得工细。从萤自照、鸟相呼里,透露出寂寞的心情,有所感慨,不光是写景,所以接下去说:“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消逝)。”杜甫《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从一更到三更月被云遮住,到四更忽然见月从山那边显出。夜将尽了,看到月光照在水面,水光反照使楼上显得明亮。这两句写景,不光体物极工,境界也显得明朗开阔,比棋声两句的寒俭枯寂不同,也比较高。
18.赋陈
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则诗文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也。(《毛诗正义·关雎传·疏》)
《诗·周南·葛覃》:“葛之覃①兮,施于中谷②。维叶萋萋③,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朱熹注:“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盖……追叙初夏之时,葛叶方盛,而有黄鸟鸣于其上也。”(《诗经集传》)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特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刘勰《文心雕龙·诠赋》)
杜甫《吹笛》:“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④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胡骑中宵堪北走⑤,武陵一曲想南征⑥。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⑦?”杜甫《秋兴八首》之一:“蓬莱宫阙对南山⑧,承露金茎霄汉间⑨。西望瑶池降王母⑩,东来紫气满函关⑾。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⑿点朝班。”于《吹笛关山》篇,则曰次联应前联“风”字“月”字,三联叹美,有何关涉?不知此前六句皆兴,末二句方是赋,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论者谓《蓬莱宫阙》篇,首句刺土木,次句刺祷祠,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有何关涉?不知此诗全篇皆赋,前六句追述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流落耳。(吴乔《答万季野诗问》)
①覃:蔓延。 ②施:伸展,中谷:谷中。 ③萋萋:茂盛。 ④律吕:指曲调。 ⑤《世说新语》讲晋朝刘琨被胡骑所围,他在中夜吹胡笳,使胡骑皆有思乡的念头。 ⑥后汉马援南征武陵,作了《武溪深》的曲子。 ⑦笛中吹出《折杨柳》的曲调。 ⑧南山:终南山,正对蓬莱宫。 ⑨汉武帝造铜柱承露盘,要喝盘中露水来求长生。 ⑩《汉武故事》讲到西王母从瑶池下来看望汉武帝。 ⑾函谷关的关令尹喜,望见东方有紫气西来,是老子来到。 ⑿青琐:宫门上漆的青色连环纹。
赋、比、兴是《诗经》注里提出的三种写作修辞手法,赋属于写作,比兴属于修辞。赋是直接叙述或描写,不用明比或暗比。《诗经》里第一首注明赋的诗,是《周南·葛覃》。这首诗的第一章,写葛藤蔓延,伸展到山谷里。叶子长得茂密。那时黄鸟停在灌木上叫。这是描写景物,不用比兴,所以是赋。此外,像叙事诗,直接叙述事件的也是赋,如杜甫的《北征》诗。“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讲肃宗至德二年八月初一,杜甫要北去回家探亲。下面写他请假上路到家的种种情况,所以全诗都是赋。一路上写他看见的景物:“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丹砂、点漆是比喻,可见用赋来写的,其中也可以夹着比喻。到家以后,想到安史叛乱,唐朝约回纥出兵帮助,“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回纥出兵助唐,为什么说阴风惨淡呢?因为回纥兵到处抢劫掳掠,给人民造成苦难,所以用阴风惨淡来作暗比,这是兴。《北征》总的说来,是叙事,是用赋的手法,但其中也夹杂着比兴手法。
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里说:“赋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也有比兴。”毛主席讲《北征》是用赋来写的,然《北征》里面也有比兴,上面就是对《北征》里也有比兴的说明。
赋既可写景、叙事,也可述志抒情。描绘景物,讲究文采,所以说“铺采摛文”。古称“登高能赋”,看到景物引起情思,写感情要鲜明,写思想要正确,所以称“明雅”。《诗经》里赋的手法后来有了发展,构成一种文体。这种文体是从《诗经》中赋的手法演变来的,所以称为“古诗之流”。赋的源头是诗,诗的流是赋。赋的手法既可以写景、叙事、述志、抒情,而这种写景、叙事、述志、抒情的作品,它的体材越来越扩大,不是诗体所能限,这就成了赋的文体。《文选》里的赋,有写京都的,祭祀的,打猎的,纪行的,游览的,宫殿的,江海的,物色的,鸟兽的,情意的,音乐的等,真是附庸蔚为大国。
成为一种文体的赋,更要讲究文采,里面包含了比兴手法。像《屈原》的《离骚》,既是长篇的诗,又是最早的辞赋。里面讲了许多草木鸟兽,都有寓意,是属于比兴手法。这样,作为文体的赋,是包括比兴在内,与写作手法之一的赋又不同了。
赋的意义有这样变化。到清朝吴乔讲的赋又同以前讲的两种赋稍有不同。吴乔讲杜甫的《吹笛》诗,认为前六句是引起题意的,后两句是直接点明题意的。因为兴有引起的意思,所以称前六句为兴,称后两句点明题意的为赋。又认为“蓬莱宫阙”首八句都是叙事,所以都是赋。这样讲赋和兴,和《诗经》里讲的赋比兴有什么不同呢?《诗经》里讲的赋是不用比兴的,吴乔讲的赋是包括比兴的。比方“蓬莱宫阙”篇,“承露金茎”,“西望瑶池”,“东来紫气”,都是用典,前两句用汉朝典故,后一句用春秋时典故,用这三个典故比方唐朝相信神仙道教,实际上是比,他却说是赋。再像《吹笛》,“胡骑中宵”“武陵一曲”,也是用典,用刘琨马援的事来比,也是比,他却说是兴。
那末吴乔这样讲赋和兴有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便于体会诗的主旨;把直接点明主旨的话称为赋,把引起主旨的话称为兴,更容易理解全诗的主旨。他从全诗的用意来看,只要是引起主旨的,不管它是比或赋,从它引起主旨这一点说,都说它是兴;从它说明主旨来说,不管它是比不是比,都说是赋。再从全诗用意看,凡是说明事情的,即使用比,也认为是赋。不是把兴和赋作为一种写作手法,是作为理解一首诗的分解方法。认为“蓬莱宫阙”首没有起兴话,都是赋。这样来讲赋和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按照吴乔的说法,诗从月下闻笛说起,由月下引起月照关山,由月照关山到闻笛,想起胡骑北走,因为胡骑正是月下闻胡笳声而思乡北走的。这里就归结到思乡,以思乡为旨。认为另一首以昔日繁华与今日流落对比。但这两首在杜甫诗中都算不得思想性强的诗。
总起来说,《诗经》里的赋,是一种叙述手法,跟比兴不同。后来用叙述手法来写的诗,其中也可以包含比兴。这种叙述手法,又变成了一种文体,不再是一种叙述手法了。最后,又把赋同兴作为一种理解作品的分析方法。
19.描状
一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①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②,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飞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
①摩诘:王维字。 ②李光弼、郭子仪: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两位大将。郭宽而李严,李代替郭带兵,一易旌帜,号令一新。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这两句诗有画意,白鹭黄鹂的色彩也很鲜明,是好的写景句。不过它的境界还不够开阔。有了“漠漠”和“阴阴”两词,就不同了。漠漠有广阔意,白鹭在广阔的水田上飞,比起光说在水田上飞来,境界要开阔多了。“阴阴”有一片浓阴意,黄鹂在一片浓阴的夏天的树林里叫,比起光说在夏天的树上叫,意境也不同。
从这个例子里,也看到了写景诗中双字描状的作用。如“无边落木(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加上“萧萧”,秋天落叶的声音描绘出来了;加上“滚滚”,长江的波涛汹涌的形象也写出来了。“江天漠漠鸟飞去”,加上“漠漠”,更显出江天境界的广阔。“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加上“绵绵”显出新霜的一片白,加上“往往”见得霜后的树林还大部分是青的。
这里讲迭词的描状作用是对的,说王维袭用李嘉祐诗是错的。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五王维《积雨辋川庄作》的注里,指出《石林诗话》根据李肇《国史补》卷上说王维窃李嘉祐诗,未及考正。“晁子止(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七)曰:‘李肇讥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句,以为窃李嘉祐,今嘉祐之集无之。岂肇之厚诬乎?’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五)曰:‘世谓摩诘好用他人诗,如“漠漠水田飞白鹭”乃李嘉祐语,此极可笑。摩诘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
二
《西清诗话》:“三吴①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②《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③,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④,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⑤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⑥不失自然也。“喧啾⑦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⑧,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⑨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⑩。琵琶格上声,乌能尔邪⑾!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⑿。’”(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
①三吴:地名,指苏州到绍兴等地。 ②退之:韩愈字。 ③这是韩愈的《听颖师琴》诗,颖师是弹琴的人名。昵昵(nì泥):状亲昵。琴的声音开始像小儿女讲恩怨。相尔汝:彼此你我相称。 ④轩昂:高昂。 ⑤竦《sǒng耸):惊动。 ⑥浩乎:状广大。 ⑦喧啾:状众鸟声。 ⑧见颖孤绝:锋芒毕露,孤高突出。 ⑨不主故常:不守老一套。 ⑩丝声:弦声。为然:是这样。 ⑾乌能尔邪:怎幺能够这样呢! ⑿未易句:不宜轻易批评。
韩愈写了一首听颖师弹琴的诗,苏轼认为是写弹琴诗中最好的。欧阳修提出批评,说这是听弹琵琶的诗,不是听琴诗。义海和尚是弹琴专家,他说欧阳修的话错了,韩愈写的确实是听琴诗,不是听琵琶诗。关于是不是听琴诗,这是个音乐问题,这里不谈。光就描写音乐看,这首诗确实是写得好的。它的好处有下列几点。
第一,作者用具体景物来描绘音乐,并写出音乐的变化,使得我们可以从具体景物中体会到音乐的情味。开始时,音调柔婉,像小儿女在谈情,忽然变得声调高昂,像勇士奔赴前线,有时像柳絮飞扬,飘得很远;有时有一个声音显得很突出,像在众鸟叫声中突然有凤凰的叫声;有时声音高到不能再高,突然声音一落变到极低像从千丈高空掉下来似的。这样描绘音乐,确实是很形象的。
第二,作者运用语言的音韵跟音乐相配合。当音调柔和婉转时,作者用“语”和“汝”押韵,声调也比较柔和。音调转入昂扬时,作者的韵变了,改用“昂”“场”押韵,声调比较昂扬,这两句的意气也是昂扬的。再下去描写声调的飞扬,像凤凰叫那样的高昂突出,总的说来都是昂扬的,所以也都用“阳”韵字。像这样让诗的音韵和音乐的声调相配合,更显出诗人用语的精练。
第三,作者描写音乐,不光用各种音调来比,像儿女语、鸟语,还用勇士昂扬的气概、柳絮的飞扬、跻攀坠落的动作来比,这就属于修辞上的“通感”,参见《通感》节。
描写音乐的诗,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也很有名。他的写法跟韩愈的写法不同,构成两种不同的风格。李贺写音乐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他也用“凤凰叫”,韩愈也用凤凰叫,但两人写法不同。韩愈写声音由低到高,“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把凤凰的叫声从百鸟中突显出来。李贺把“凤凰叫”同富有神话色彩的昆仑山玉碎结合起来,再配合天上的紫皇,女娲炼石的神话。又用“江娥啼竹素女愁”来衬托,神话中的江娥素女都工于奏乐,也因自愧不如而发愁啼哭,“梦入神山教神妪”,神山的神妪要请他教,用了神话故事来呈现出一种奇幻的色彩。写音乐不但使人感动,也使花感动,芙蓉感泣香兰发笑,又使长安城的十二门前的冷光变得融和。这样写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同韩愈的描写带有现实主义的色彩不一样。
三
“燕燕于飞,差池①其羽。之子于归②,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张于野③长短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④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⑤其意。(许顗《彦周诗话》)
昔人临歧执别⑥,回首引望⑦,恋恋不忍遽去,而形于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但⑧见乌帽出复没。”成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陈岩肖《庚溪诗话》)
①差池;状不齐。 ②之子:这个女子。于归:回娘家。 ③子野:张先字。 ④子由:苏轼弟苏辙字。 ⑤绍:继承。 ⑥临歧执别:在三岔路口分别。 ⑦引望:引领望,伸长头颈望。 ⑧但:当作惟。
诗人往往通过具体景物来抒写感情,这又是一种描状手法。
这里引了几首写送别诗来作比较,可以看出同样表达恋恋不舍的感情时所运用的各种手法。《诗·邶风·燕燕》是庄姜进戴妫的诗,春秋时卫庄公的妻子庄姜没有儿子,就以妾戴妫的儿子名完的做己子。庄公死了,完即君位,被杀。戴妫没有依靠,只好回娘家去,庄姜送她,写了这首诗。一般送行,客人的车子走了,主人也就回去了,庄姜不这样,直到戴妫的车子已经望不见了,她还没有回去,哭得那样悲痛,这里显出两人感情的深挚,当然也包括身世遭遇在内,由于戴妫回去不再来了,生离等于死别,更感悲痛,所以说“真可泣鬼神矣”。
王维《观别者》说:“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去的人坐着车子已经走得望不见了,送行的还不走,还在望,只看见车子走时扬起的尘土。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驱马觉渐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这诗不是送行的人写的,是行人写的。行人走得远了,回头望送行的人,只看到路上的尘土,连城墙都望不见了,更说不上城中送行的人。张先的词,也写送行。行人走了,看不见了,所以想登上较高的溪桥,可以望得远些。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当时,苏轼同苏辙在郑州分别,两人向不同方向走去后,苏轼登高回头望,只看见苏辙的乌帽忽隐忽现,有时给东西遮住了就隐,有时又看见就现。
这几首诗都写恋恋不舍之情,就这点说,都写得很成功。就写得具体说,那末“时见起行尘”比“瞻望弗及”具体些,“眼力不如人”从另一角度来写,别具匠心;就写得形象说,苏轼的“惟见乌帽出复没”,写得最为鲜明生动。
“惟见乌帽出复没’,同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后两句可作比较。那诗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盂浩然坐船走了,李白在岸上望他,人已望不见,只望见孤帆远影,同苏轼的只望见乌帽出没,同样形象鲜明。孤帆句是写老朋友去远了,望不见了,连他坐的船也望不见了,只能望见孤帆,李白还在岸上望着;直到孤帆也看不见了,只看到遥远的帆影,还在岸上望着;连帆影也在碧空里消失了,还在岸上望着,只看见长江在天边流着。这样写,就比乌帽出没更有力,所以最为传诵。
20.情景相生
一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①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荆轲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自常人观之,语既不多,又无新巧;然而此二语遂能写出天地愁惨之状,极壮士赴死如归之情,此亦所谓中的也。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②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③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④。人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旁,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吴楚东南坼⑤,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当知“倬彼云汉⑥”,颂作人⑦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⑧,无适而无不适也。(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①整暇:军容整肃,士卒心情悠闲。 ②乐天:白居易字。 ③珀芥:琥珀把它磨擦一下,可以吸引芥子,比喻互相关联。 ④互藏其宅:即景中有情,情中有景。 ⑤坼(chè彻):裂开。 ⑥倬(zhuó卓):大。云汉:天河。⑦作人:鼓舞人改造人。⑧炎赫:状阳光的强烈。
情和景的关系是密切结合着的,诗人写景抒情,有各种各样的手法。
一种是情景分写,如上句侧重写景,下句侧重写情,或上联侧重写景,下联侧重写情,或上文侧重写景,下文侧重写情。
上下句各有侧重的,如荆轲《易水歌》,上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侧重写风和水,也含有悲壮的情绪,下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写决死的感情。情景结合,更见悲壮。古诗“白杨多悲风”,侧重写景,也透出悲来;“萧萧愁杀人”,侧重写愁,反映的感情很深切。
上下联各有侧重的,像杜甫《登岳阳楼》,上联指出洞庭湖的浩渺无边,好像吴楚的东南部裂开了,天地在其中浮着,是写景。下联说亲朋没有一个字的来信,自己老病只在孤舟中漂泊,是抒情。蘅塘退士(孙洙)在《唐诗三百首》里批道,亲朋句承吴楚句,老病句承乾坤句。当时杜甫从四川东下,在岳阳楼上想念吴楚的亲友,所以吴楚跟亲友就这样连接起来了。他坐船东下,在水上漂泊,所以看到“乾坤日夜浮”,就同自己的老病孤舟联系起来了。景同情还是结合的。诗里所抒写的情虽是孤苦,但描写的景物是壮阔的。从壮阔的景物中见得杜甫处境虽孤苦,但意气并不消沉。
上下文各有侧重的,像《诗·大雅·云汉》:“倬(大)彼云汉,昭回(光转)于天。”广大的银河,光芒照耀在天上,这是写景。中间隔了别的许多话,再说“旱既大(太)甚”,旱得太厉害了,看到银河的光芒照耀,感叹天还不下雨。这里上面侧重写景,下面侧重抒情。所不同的是,上引的“倬彼云汉”用来表达忧天旱的感情,可是在《诗·大雅·棫(yù域)朴》里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远)不(助词)作人。”广大的银河,照耀在天上,周文王老寿,他深远地鼓舞人改造人。这是借银河的光芒来赞美周文王作育人才的光辉。由于各有侧重,所以同一写景句可以和不同的抒情句结合。
这里提出“中的”,认为描写景物,不仅要创造,还贵“中的”。人家已经写过的,也写一下,这没有意义,要写新的感受。写景主要是为了抒情,一定要所写的景物能够恰好地表达要抒的情,这就是“中的”。所以问题不在于写景中能不能用表达感情的字,如能不能用“喜”字“悲”字,而在于所写的景物是否“中的”。如“白杨多悲风”,用了“悲”字,跟“萧萧愁杀人”抒情的话结合起来,用来写墓地的景物,就恰好地衬出悲凉情味,就是中的。
这里又提出情景“互藏其宅”,即情藏在景中,不是随便写景,要写含有情的景,离开了情的景就不宜写。景藏在情中,不是抽象写情,说悲说喜,而是在写悲喜时藏有景物。前者以写景物为主,写可以表达感情的景物;后者以抒情为主,不是空写抒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写洞庭湖的浩渺无边,这里正含自己漂泊无归的感情在内,即情藏在景物中。“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写投老无归的感情,这里就含有在湖上漂泊的景物,从孤舟里透露出来,即景藏在情中。有时候,同一个写景的话,可以藏不同的感情,像“倬彼云汉”这句话,可以藏喜的感情,也可以藏忧的感情。这个例子说明写景的句子中可以不带表感情的字,或喜或忧就藏在景物里面,让下面写情的话来透露,不过那样的景物,一定要既可以表喜,也可以表忧的,而“互藏其宅”是情景相生所要求的写法。
二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①其濛”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②者也。(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③”,想见陶令当时胸次④,岂夹杂铅汞人⑤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⑥,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同上卷下)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鲍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同上)
①零雨:微雨。 ②规:圆规,作动词用;圜:圆;指从大处着眼,看到的在现象以外,写的只是现象,从中显出现象以外的含意。 ③散微和:当作扇微和。 ④陶令:陶渊明为彭泽令。胸次:犹胸襟抱负。 ⑤道家用铅汞(水银)炼丹,夹杂铅汞人当指杂有道家思想的人。 ⑥程子:宋理学家程颢。濂溪:指周敦颐,因他住濂溪上。又朱光庭从程颢学,也说“在春风中坐了一月”。
一种是从写景中抒情,情包含在景中,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从春草中,从园柳和鸣禽中,感到春天的蓬勃生机,这里就透露出诗人喜悦的感情。又像张协《杂诗》:“借问此何时,蝴蝶飞南园。”诗人在到边城去时,想到当时正是南园蝴蝶飞的季节,唤起一种美好的回想。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侧重写景,只有一个“哀”字写情,用雪月寒风来抒发诗人的悲哀。柳恽《捣衣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亭皋是水边的原野,是妇人捣衣处,陇首即陇头,是妇人的丈夫远去的边远地区。从原野的叶落联想到陇头的云飞,从中透露出思妇望远怀人的感情。萧悫《秋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写月下景物非常细致,反映出诗人那种安静闲适的心情。陶渊明《拟古》:“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诗人写出对美好春光的赞扬。这些都是写景句,或侧重写景句,从景中透露出感情来。
再像上文指出过的,《诗·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马在叫,旗子在悠闲地飘扬,这两句也是写景。从写景里,反映出军容整肃,所以不听见人声;旗子悠扬,反映战士准备去打猎,所以心情悠闲。
这里指出“杨柳依依’“零雨其濛”是圣于诗,就是比别的写最名句更好,为什么?《诗·采薇》是写军士出征回来的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犹“兮”),雨雪霏霏。”上两句是写出征时的情形,下两句是写回来时的情况。出征时是春天,回来时是下雪天。出征时看到柳条柔弱随风飘动的样子,这个“依依”是写柳条,又不限于写柳条。这时征人怀念家室,不说自己和亲人的依依不舍,说“杨柳依依”,是杨柳多情依依不舍,把杨柳拟人化,把自己和亲人的感情寄托在杨柳上,这样写同上引的写景名句不同。如“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的写景里,没有用拟人化手法,所以和“杨柳依依”不同。
《诗·东山》是写军士到东山出征了三年才回来的诗。“我徂(往)东山,慆慆(状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回来时细雨迷濛。这个“濛”既指细雨的迷濛,又不但指细雨迷濛。军士出征了三年才回来,在这三年中同家人音讯不通,不知家里情况怎样。有的想到也许是“鹳鸣于垤(土丘),妇叹于室”;有的想到也许那个姑娘已经出嫁了:“之子于归(这个姑娘出嫁),皇驳(指马的毛色)其马。亲结其缡(她母亲亲自把佩巾替她结在带上),九十其仪(礼物很多)。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新人很好,旧人怎么样)”正因为军士在回家路上有各种各样想法,心里感到迷茫。所以这个“濛”字不光写细雨,也反映了军士迷茫的心情。所以说“圣于诗”。
三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①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②。然诗者,志之所之③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④“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韵,何足道哉!(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①颜光禄:南朝宋诗人颜延之,官做光禄大夫。 ②苏黄:苏轼,黄庭坚。 ③志之所之:志所到达,指诗用来表达思想。 ④子建:曹植的字。
这鞋指出写景句要怎样才能写得富有诗意,富有情味,也就是从另一角度来说明景中含情。写景诗有的写得很用力,极工巧,却是诗味不够,有的写得很自然,好像并不费力,却写得很有诗味:这两者的分别在哪里?前者是由于诗人的感情不够真挚,所以虽用力刻划景物,还是诗味不足;后者是由于有了真挚的感情,所以好像并不用力刻划景物,却能在景物中透露作者的情思,这样的写景句就有诗味。像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这是写景,但不光是写景,诗人在这首诗里主要是写出思妇的痛苦心情,流光徘徊正好衬出愁思的萦回。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写狗吠鸡鸣,正显出乡间的幽静,如同“鸟鸣山更幽”那样,透露出诗人喜爱田园闲适之趣。这说明写景不能专在景物上用工夫,先要有真实感情,才能写好景物,这里就接触到下文谈的触景生情和缘情写景了。
四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①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②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人间词话》)
万楚《题情人藥栏》:“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钟惺评:“‘太无情’,望之以有情也,横得妙。”谭元春评:“此诗骂草,后诗托花,可谓有情痴矣,不痴不可为情。”
又《河上逢落花》:“河上逢落花,花流东不息。应见浣纱人,为道长相忆。”钟惺评:“此与前诗同法,‘正见’相向着‘芳草’上,‘应见’为道着‘落花’上。怒语‘芳草’,温语‘落花’,皆用无情为有情,无可奈何之词。”(《唐诗归》卷一三)
①可堪:那堪。 ②未始:未尝。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其中的“无我之境”和“以物观物”,是根据叔本华的说法。叔本华认为人在直观(直觉)中与万物无异,所以说“无我”,说“以物观物”,即指写直觉中的境界。直觉中的境界用触景生情来解释,是比较合适的。
从“无我之境”看,实际上就是触景生情。作者当时的心里比较平静,没有什么激情,王国维称这种心境为“物”,这时凭直觉去观察外物,他称为“以物观物”。这时受到外界景物的刺激,激起感情,由于这种感情是从外物引起的,好像是从外物那里传过来的,所以说“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实际上,触景生情的情还是作者本身所具有的,所以一接触到某种景物,又被唤起了。比方陶渊明《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说“采菊”,说“悠然”,“见南山”,显然有个“我”在,可见“无我之境”还是有“我”的。只是当时诗人的心情是平静的,在东篱下采菊时,偶然抬头看到南山的气象很好,看到飞鸟一块回去。飞鸟回去有什么好呢?诗人在《归去来兮辞》里把自己的辞官归隐比做“鸟倦飞而知还”,所以看到“飞鸟相与还”,引起了自己的感触,觉得气象很好,是触景生情。
元好问《颍亭留别》:“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诗人急于想归去,心情并不悠闲。可是他看到寒波淡淡,白鸟悠悠,很悠闲的样子,跟自己的心情并不相同。诗人于是把悠闲的物态写出来,用来同自己的心情对照,收到反衬的作用。当时诗人的心情并不悠闲,这种悠闲的感觉是外界的景物唤起来的,所以也是触景生情。这种情当然也是诗人所本有的,所以能够被外界景物所唤起。
“有我之境”指的是诗人当时的心情比较激动,把这种激动的心情加到景物上去,高兴时看到一切景物也都在高兴,悲哀时看到一切景物也都在悲哀,所谓“物皆著我之色彩”,构成缘情造境。像欧阳修《蝶恋花》:“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位女子因为她所想念的人在外游荡不归,无法留住,所以在“无计留春住”中感慨很深,非常悲苦。她把这种感情加到景物上去,把花人格化而去问它,又写花的飘零,来显示自己的盛触。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作者遭到贬谪,把自己悲苦的心情移到景物上去。所以看到的是孤馆春寒,再加上个“闭”字,显得孤独寂寞而凄冷,听到的是杜鹃哀鸣,又在斜阳暮的时候,更显得悲苦。
这样看来,触景生情和缘情写景不同,但也有类似处。触景生情,情是由景引起的;缘情写景,情不是由景引起的,这是两者的不同处。情由景引起,同样的景往往会唤起类似的情;情不是由景引起,不同的情会给景物著上不同的感情色彩。比方杜牧的《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枫叶的美引起诗人的喜悦,是触景生情,可喜的景物引起了诗人喜悦的感情。《西厢记》的长亭送别里说:“朝来谁染霜林醉,点滴是离人泪。”枫叶是可喜的景物,反而引起诗人的悲哀,这是诗人给它著上悲哀的色彩。
缘情写景也可以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像“泪眼问花花不语”,好像花跟人那样,所以要问它,是化无情为有情。唐诗人万楚的两首诗,骂草托花,把花草看成有情之物。唐人的所谓“情人”,与现在的意义不同,可指亲密的朋友。芳草正见知交分别,却相向着欣欣向荣,对离别之苦显得太无感情,在这个埋怨里把芳草拟人化了。第二首写“逢落花”,用个“逢”字,好象碰到朋友那样,要托它带口讯。因为在河上,河水能流到浣纱人处,所以托它。
这里指出诗人缘情写景的三种手法:一种是选取适于抒情的景物来写。比方上引秦观的词,诗人要表达愁苦的心情,就选择使人感到愁苦的景物来写,像“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一种是对那不适于抒情的景物,把它改造一下。比方把枫叶说成“点滴是离人泪”。经过这样改造,就把它改得适于抒情了。三是用拟人化的手法,化无情为有情,感情的色彩就更强烈了。
五
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①》曰:“回眺牵牛渚,激赏镂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
《西京杂记》云:“太液池②中有雕菰③,紫箨④绿节。凫⑤雏雁子,唼喋⑥其间。”《三辅旧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嬉,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读之则菰米不收而任其沉,莲房不采而任其坠,兵戈乱离之状具见矣。(杨慎《升庵诗话》卷六)
①应制诗:奉皇命做的诗。 ②太液池:在长安。池中刻有石鲸。 ③雕菰(gū孤):嫩芽如笋,即茭白,结实叫菰米。 ④箨(tuò唾):菰壳。 ⑤凫(fú扶):野鸭。 ⑥唼喋(shàzhá啥闸):水鸟聚食声。
描写同样景物或同类景物,可以表示完全不同的感情,由于感情不同,对于所写的同样景物或同类景物也会从不同的角度去描写,构成不同的画面和不同的气氛。
任希古的“回眺牵牛渚,激赏镂鲸川”,是描写长安昆明池的景物。昆明池里有石鲸,池的左面刻有牛郎像,右面刻有织女像。这两句具体地写到石鲸和牵牛。在“回眺”里说明作者的回环眺望,带有欣赏的意味,透露出作者的悠闲心情。到“激赏”里,那就写出激烈赞赏来,作者的感情很明显地表达出来了。正由于这种感情,所以用“镂鲸”,赞美石鲸雕镂的精美。杜甫在《秋兴》里写昆明池上景物,也写石鲸,还写到织女像,说:“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他结合夜月秋风来写,用“虚夜月”来写出昆明池上的荒凉寂寞,用“动秋风”来寄托诗人的感触,好像石鲸有知,也为乱离感慨而激动得鳞甲都在秋风中动起来了。从而感叹长安乱后荒凉的景象,抒写诗人的悲哀。
再像同样写池子里的雕菰和莲花,要是写出雕菰的色彩,写各种水鸟的嬉游,更加上宫女坐着船唱着歌去采莲,作者的感情是愉快的。杜甫在《秋兴》里作“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写菰米莲房,配上“渡漂”“露冷”,写出“沉云黑”“坠粉红”的最象,显得没有人去收割菰米和采摘莲房,同样写出乱后零落荒凉的景象。诗人就这样善于从不同角度去摄取不同的镜头,构成不同气氛,用来表达不同的感情。
六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①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帘唯白水,隐几②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融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
如“淅淅风生砌,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尽③,迢递④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后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
①迥(jiǒng窘):远,这里作广阔解。 ②隐几:靠在矮桌上。 ③尽:当作极。 ④迢递:犹遥远。
抒情和写景有各种写法,只要能够生动地把情和景写出来就好,具体的写法是变化多端,不可拘泥的。这里用具体例子来作说明。杜甫《观作桥成月夜舟中有述还呈李司马》:“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这两句写景,由于“云去尽”,才感到“天高”;由于“月来迟”,才感到“江迥”,“云去尽”显出秋高气爽,“月来迟”表示期待殷切,写景中含有感情。下两句“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讲自己的衰病,感谢李司马的相邀,是抒情。这是先写景,后抒情。杜甫《春日梓州登楼》:“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自身不能再少壮,感叹衰老,踪迹只是羁留栖息,感叹漂泊,是抒情。又说:“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是写景。当时党项羌在三月里进攻同州,战乱未定,所以说“入鼓鼙”。正由于战乱,所以还在漂泊。这是先抒情,后写景。
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是杜诗中写景抒情的名句。水在流动,跟心在活动相应,但这是“无心与物竞”,不为争名争利,正像水流也不是和谁争竞一样。“云在”而不流,和“意俱迟”相应。这两句是在景物中寄托着一种对人生的看法,这种看法跟他的个人遭遇有关,他的政治抱负几经挫折,不免产生消极思想,但其中也保持着不愿争名争利在内。这种思想,让道学家写起来,往往酸腐,发议论,不成为诗。杜甫却写得那样自然,而且结合着形象,反映了思想感情,所以是名句。情和景交织在一句中,是触景生情。杜甫《闷》:“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这是说从屋里望出去只有白水青山,单调极了,寂寞极了,所以感到苦闷。《西清诗话》说:“人之好恶(爱恨)固自不同。子美在蜀作《闷》诗,乃云‘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若使余居此,应从王逸少语:吾当卒以乐死,岂复更有闷耶!”杜甫并非不喜欢白水青山,只是由于他在漂泊中感到寂寞苦闷,这是缘情写景,情和景也结合在一句中。
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并非花鸟不可喜爱,只是杜甫忧国忧时,所以对花溅泪,听鸟惊心,也是缘情写景。杜甫《潭州送韦员外迢牧韶州》:“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一句感叹,一句写景,由于秋凉,更感衰病。杜甫《江上》:“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一句写景,一句叙说长夜不能入睡,裹着貂裘,这同衰病有关。这里说明表达情景有各种变化,没有一定方法。
杜甫在《薄游》诗里感叹自己的漂泊,前六句写景,后两句说:“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清光指月色,在月下掉泪,是抒情。作者的感情,从前面六句的写景中也有所透露。像看到病叶先坠,可能引起作者衰病的感叹,寒花暂香,可能感叹好景不长。再像秋雁灭,也可能有所想望;暮云长也可能是想望不见的感叹。杜甫在《野望》诗里开头的“清秋望不极,迢递起层阴”,说望出去有层层阴云遮住。这里写他有所想望,是抒情。下面六句写景,其中像孤城隐雾,和上文的“起层阴”相应。总之,写景和抒情没有一定规格,但必须情景相生,紧密呼应,来加强所表达的感情。
七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此欧阳公绝妙之语,然以四句各一事,似不相贯穿,故名之曰《梦中作》。
永嘉士人薛韶喜论诗,尝立一说云:老杜近体律诗,精深妥帖,虽多至百韵亦首尾相应,如常山之蛇①,无间断龃龉②处。而绝句乃或不然。五言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急雨捎溪足,斜晖转树腰。隔巢黄鸟并,翻藻自鱼跳。”“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扁舟轻褭③缆,小径曲通村。”“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④。”“钓艇收缗⑤尽,昏鸦接翅稀。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七言如:“糁⑥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迭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类是也。
予因其说,以唐万首绝句考之,但有司空图《杂题》云:“驿步⑦低萦阁,军城鼓振桥。鸥鸣湖雁下,雪隔岭梅飘。”“舴艋⑧猿偷上,蜻蜒燕竞飞。樵香烧桂子,苔湿挂蓑衣”之类亦然。(洪迈《容斋诗话》卷五)
①相传会稽常山蛇,人物触着它,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比喻全篇各部分紧密呼应。 ②龃龉(jǔyǚ举羽):不一致。 ③褭(niǎo鸟):系。 ④鹍(kūn昆)鸡:似鹤,黄白色。 ⑤缗(mín民):钓丝。 ⑥糁(sǎn伞):犹散落。 ⑦驿步:驿埠,设有驿站的埠头。 ⑧舴艋:小船。
这里指出绝诗中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法,四句各写景物,彼此并列,中间没有呼应关系的词,只靠这些景物的安排构成一种境界。这里又分为二:一,像把几件景物安排在一个画面里,构成一幅完整的画;二,像把几幅画挂在一起,构成一组画。
构成一幅画的,像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在这幅画面里,有江山、花鸟、燕子、鸳鸯,用四样景物构成一幅画面,显出蓬勃的春意。诗人在这四样景物的排列上运用的手法,一是对偶;二是先后安排。把并列的景物结合成两联。第一联的景物较阔大,较概括,如江山花鸟;第二联的景物较突出,较具体,如燕子鸳鸯;前者为远景,后者为近景。用“迟日”来陪衬“江山”,“春日迟迟”,已经含有春意。说“花鸟香”,极力写春风中进来的花香,好像一切都带有香气,所以说“花鸟香”了。用泥融沙暖来陪衬,泥融了,燕子好衔泥作窠,所以和“飞燕子”相应;沙暖和睡鸳鸯相应。再像《绝句》“江动月移石”,把四样景物构成夜景。月亮倒影在江里的石头上,江水动了,石头上的月亮也移动起来。溪水清澄得像空的,天上的云影倒映水中,水中的云影便靠傍在溪旁的花上。两句构成美丽的夜景。这时飞鸟归巢,航船夜过。江动、溪虚是向下看,鸟栖是向上看,帆过是向远看,把上下远近的景物构成一幅画。“江动”、“溪虚”是一动一静,“鸟栖”、“帆过”是一静一动。“云傍花”,静中有动态,用“傍”字好像有意靠近,含有情味。从鸟栖里想到鸟的有归宿,从帆过里关心客人不知宿谁家,这里也流露出诗人“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感慨。再像“日出篱东水”,日照篱东,云生屋北,点明方向。竹上有翡翠叫,沙边有鹍鸡舞,一向上看,一向下看。日照云生是远景,较阔大,但把“日出”跟“篱东水”相接,把“云生”跟“舍北泥”相接,把远景说得非常靠近,好像就在舍北篱东。翡翠叫、鹍鸡舞是近景,接上“竹高”“沙僻”,把眼前所见写得远一点,好像在高处在僻远处。这里写的是雨过新晴之景,因为雨过,所以云低,跟“舍北泥”相接;因为新晴,所以说“日出”,跟“篱东水”相接。把日出和云生写得靠近,正贴切雨过新晴。竹子往往在屋后,跟屋北联系;沙边可能在篱东。这样,就把东北方位、上下远近景物构成一幅画。“钓艇收缗尽”,渔船上的钓竿都收起了,归鸦前后连接着飞的少了。月亮开始在模仿团扇,还没有十分圆满。云很细,不像“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衣裳。钓艇是向下看,昏鸦是向上看。钓艇、昏鸦是暮色朦胧之景,较暗,月生云细较亮。这里时间有先后,由昏暗转向明亮。这里从上下、先后、明暗构成活动的画面。
“糁径杨花”首,路面给杨花铺成一条白毯子,溪里初生的荷叶像重迭的青钱。竹根下生起小的笋,沙上有凫雏傍母眠。糁径指陆上,点溪指水里,笋根指陆上,沙上指水边。杨花荷叶的景子较阔大,稚笋凫雏的描写较细致。这样,就分别水陆和景象的阔大或细致构成画面。“两个黄鹂”首,黄鹂在翠柳上鸣,白鹭飞上青天。从窗里看到西山上的雪,门口停着去东吴的船。黄鹂近景,白鹭远景,千秋雪远景,万里船近景。上联黄、翠、白、青,用了四种颜色,色彩鲜明。这样,就景物的远近和各种色彩构成画面。千秋雪显得时间的永恒,万里船显得空间的广阔,含意深远,那就不是画所能画出的了。
构成一组画的,如欧阳修的“夜凉吹笛”,四句诗好像一组四幅画,不适宜在一幅画面上描绘出来。它是写梦境,梦到千山深处,笛声嘹亮,仰看月照千山。那里百花齐放,诗人就穿花寻路,由于花林茂密,所以路暗迷人。诗人终于到了仙家,下棋欢饮,直到棋罢酒阑,忽起思家之念,朦胧中又想起了仙家一局棋,人间已换世的传说,这就惊醒了。以上所提出的解释不一定符合作者原意,只是说明可以把四句串连起来,反映诗人的梦境。在梦里诗人有一些出世的想法,但酒阑思家,终于忘不了人世。正像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四句看来毫无关系,还是密切相关,联系起来反映作者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上面举出的两种情景的排列,前一种用四样景物构成一幅画面,有形象,配合得很自然,觉得像看图画那样美。这种手法有这样优点,所以杜甫好几处用到它。后一种构成一组画的,句和句的配合不像上一种那样自然,全诗所表示的思想感情也不容易捉摸,确有些费解,因此欧阳修说是《梦中作》。可见这两者是有不同的。
21.境界全出
一
“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王国维《人间词话》)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①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②《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同上)